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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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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郭晏光 -【愛情以外的日子】《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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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7 07:54:2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入夏以後,天氣變得有點燥熱難耐。然而,坐在窗檯上眺望遠方,高樓的涼風徐徐吹來,牽動窗檯邊的薄簾,拂在身上,別有一番滋味。打從上個禮拜五結束高二最後一天課程後,我就以這樣的姿態,流連著窗外的景觀。

  自從福松樓正式見面認識後,這兩個月來,梁志雲就成了我們家的常客。一星期他總來個兩、三次,多半是夜裡送媽咪回家順道上來小坐,偶爾那麼一、兩次的星期假日正式拜訪。

  他來的夜晚,我總裝作睡著了,客廳裡他們的低聲細語,在夜闌人靜時分,卻一句一句牽動我的思維。

  可以說,他們的戀情是化暗為明瞭;而人類就是這麼無聊的動物,總有些閒言閒語免不了。那些曖昧混沌的話聽來讓人可歎又可笑。說來好笑,除了我對這件事事不關己的冷漠無動於衷外,媽咪的愛之物語,成了本年度頭條大新聞,沸騰了整條巷子。幾乎每個人都用一種很興奮的眼光看著我們,好像戀愛這種事,也是什麼光耀門楣的事。

  媽咪這樣毫不避諱的接受了梁志雲,甚至公開了他們的戀情,爺爺奶奶自是不會不知道。礙於情面,他們只是派見飛做先鋒,三番兩次催促我進謁。

  我的回答一律是不知道。逼急了,索性不吭聲。見飛鎩羽而歸,然後是見達。

  對見達我無法像對見飛那樣不客氣。所以,當我看見他倚在街燈旁的身影時,暗暗歎一口氣。

  我不等他開口就說:「我知道你要問什麼。」然後搖頭:「你應該知道,這是我媽咪的事,她不告訴我,我也不管太多。請他自己去問我媽咪吧!不要再煩我了!」

  見達諒解地微微一笑,拍拍我的膀肩就離開了。反倒換我倚著水泥柱,怔忡起舊日以後。

  後來媽咪怎麼令爺爺和奶奶接受她的抉擇,我全然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反正媽咪天生就有懾服人的力量,他們即使想反對也惘然。總之,一場風波最後終以圓滿的大喜劇落幕;媽咪依然保有她和梁志雲的愛情,同時又不失寵於爺爺奶奶。

  老實說,我實在很佩服媽咪的能耐。我說過,我是不討人喜歡的,個性不好,脾氣不好,與人之間最基本的應對進退也令我厭煩不堪。我是不擅於人際關係的,一如我一點也沒有媽咪那種顛倒眾生的能耐。

  可是我終究有了米俊寬。只是,我不知道他究竟戀我有幾分癡狂。而這居然也是他對我相等的懷疑,他說我太冷太淡了。有那麼一、兩次,他問我到底喜歡他有幾分。

  我失聲輕笑,他怎麼會問這麼荒唐的問題!可是他還是繃緊了臉,說我對他太冷淡!要我對他好一點。

  一個冷漠孤淡的人,竟然說別人太冷太淡!我笑著提醒他。他依然不肯笑,說真情只要對一個人熱烈就夠了。

  是嗎?真情只要對一個人熱烈就夠了?我沉默了好久,最後才問他,究竟戀我有幾分?

  他微愣,緊抱著我,不懂我為什麼還要這樣問。

  我抬頭看著他,微弱地說:「可是我求的是一生一世。」

  他更加攬緊了我,唇角在我耳邊廝磨,聲音低沉惑人,請我以後對他好一點。我聽見自己慌亂無主的心跳聲,更感到那一臉緋紅髮燙的羞澀不安。他或許覺得我臉紅有趣,溢滿了笑,輕輕扶起我臉。我一接觸到那雙黑潭也似的眼睛,就不禁意亂情迷,慌張的低下頭。他又輕輕托起我的臉,迷人的黑眼睛深深看入我的靈魂。我在他的注視下,越發燙紅了臉,心裡覺得很不安,遂別過了臉。

  他的手,輕輕撫弄我略帶乾澀的嘴唇,我覺得那種不安感更深了,便伸手攔住。結果,手跟手相連,反而陷入他的掌握。

  這就是愛情的繾綣纏綿嗎?問太平洋的海水,浪花也不知怎生回答。而金黃的夕陽是那樣地鮮麗璀璨,騷動的,不只是太平洋瀲灩的波光,還有霞光下,動人的愛情樂章。

  可是現在,我坐在窗檯上,面對一空高闊晴麗的藍天,或許因為太美好的緣故,反而泛起一種寂寥的哀傷。世事無常。美麗至極總反生淒涼。眼前美美好好的日子,天上人間般的景觀,是不是到頭來,也只如夢一場?

  「世間種種,終必成空。」我怕的就是這一聲歎息。無論如何,我都沒有辦法以詩人這般的心境,看待這紅塵萬丈。雖然我知道,過程才是值得喜笑悲愁的記憶,可是既知注定成空,我無法不疑惑存在的價值意義。

  然而,這世間人世本有太多的謎,解開許多道還有許多道,又待如何呢?懵懂無知有什麼不好?更何況真理未必一定就是不變的道理。而即使知道人世所有問題的答案,注定成空的,依然必定成空,又何必自苦呢!倒不如讓生命愜意一點,多撫一曲琴,多賞一幅畫,多念一首詩,多愛一株花,多嘗一回醉,多品一壺茶,多觀一顆星,多戀一撮沙。

  想到此,脫離了那些形面上的紛擾,現實問題就趁虛闖入。明天開始舉行的期末大考,正明晃晃地擺在眼前,一副挑戰的姿態。

  我歎了一口氣,退下窗檯,拿起課本一頁頁認真地對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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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7 07:54:4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章   

  學期大考最後一天,受到太平洋上空低氣壓外圍環流的影響,天氣突然變得陰鬱灰暗起來。阿花一大早到學校把書包往座位一丟,就嚷嚷亂叫:「楣死了!早上起床就摔了一跤;一出門,老天又是這一副晚娘臉孔;然後等了半小時才擠上公車,剛剛在校門口,無緣無故又被教官訓了一頓。真是衰死了!」

  「誰叫妳平時不多燒香拜佛,倒霉鬼才會纏上妳。」我開她一句玩笑。

  「杜見歡,妳這死沒良心的!」阿花雙手叉腰,橫眉豎眼扯著嗓子大喊,標準潑婦的模樣:「我已經夠倒霉了,妳還敢取笑我。」

  我斜睨著她,似笑非笑。我才不會被她這只紙老虎給唬了。

  「小聲一點,雞婆在瞪妳了。」小麥提醒她。

  阿花的確太誇張了,平時還無所謂,今天這等時候,大家沒命似地唸書,屁都不敢放一聲,阿花這「大嘴婆」不惹人反感才怪!偏生她不知好歹,偏要觸犯眾怒。

  「笑話,她看她的書,我講我的話,誰礙著誰了?」

  這一次惹來更多的白眼。我看實在沒必要惹些不必要的麻煩,便對她說:「的確是沒礙著誰。不過,小姐,再過二十分鐘就要考試了,妳再不好好多背幾課書,到時候留級補考,倒霉的可真是妳,不是她們。」

  她歪著腦袋,想了一會,才說:「就聽妳的。」然後大聲背誦英文單字。

  這傢伙!我扯扯她的衣袖,她對我扮個鬼臉,認真開始念。

  一上午就在考試莊嚴凝重的氣氛中度過。下課鐘響後,丟書的丟書,垃圾紙屑像飛鏢一樣地擲來擲去;笑聲、喧嘩聲簡直吵翻天,全然不把還在講台上收拾試卷的監考老師當一回事。

  「現在的學生,太無法無天了。」有一次,我就曾在校園中,聽到一位元老級的老師對另一位資深級的老師這麼感歎。

  這怎麼能怪我們呢?實在是他們自己學生時代的日子過得太壓抑了,怎麼能責怪我們的青春奔放?!將心比心究竟是一件困難的事。上一輩既難以體會新時代渴望除束縛的心聲,新時代的我們又如何能體諒他們口口聲聲師道淪喪的感歎?

  此刻大家的瘋形瘋狀,簡直令人不敢相信她們平常全是些端莊嫻靜的淑女。阿花喃喃的說道:「真是太誇張了!Crazyanimal!」

  我拍她一個大響頭,塞給她一支掃把說:「還有更瘋狂的呢!掃地去吧!」

  阿花身形剛動,雞婆的破鑼嗓子就驚天動地嘎嘎亂響:「喇叭花,想溜啊!該妳掃廁所。」聽得阿花火冒三丈,跳過去和她爭執來。

  天啊!那兩人的聲音加起來,賽過一卡車的馬達。小麥指指阿花,搖頭苦笑,便走開去做打掃工作。我也沒興趣加入她們的戰爭,抓起掃把就跑下樓去掃花圃。

  才初夏時分,就葉落紛紛。有時看到一些報章雜誌中,說什麼深秋時分落葉纏綿等浪漫情事,就不禁要懷疑當中真實的成分。

  大概葉落四季吧!只是秋天的落葉,更令人意興纏綿罷了!看著地上隆成一堆的落英殘葉,也許我該學學黛玉葬花,免得這些春花春草被送去焚化爐,空成灰燼一堆。

  可是,怎麼做呢?我仰頭看著低闊的天空。雖然陰鬱灰暗,那一片遼闊仍然叫人深情嚮往。這樣的好天好情好景色,我怎麼能做葬花這等傷感哀怨的事!

  我越仰越後,有雙手,托住了我的頭。

  「看什麼?這麼用心?」

  哦!是勞勃瑞福。

  我立直了身子,對面他,輕輕笑說:「我在看天狼星。」

  「天狼星?」他抬頭看著天空,煞有其事的說:「我還以為那顆是北極星。」

  我笑低了頭:「好吧!算你厲害。我是在想,該怎麼解決那一堆花花草草。」

  「不用想了!」他拿起掃把,將那一堆花葉掃進花圃裡。「塵歸塵,土歸土,化作春泥更護花。自自然然的不是很好?」

  的確!塵歸塵,土歸土,自然的歸自然。這比送它們進焚化爐好太多了,也少了黛玉葬花那份傷感。

  我含笑等他訴說來意。狹道相逢,也許偶然,我想,更有許多的經意。

  他把掃把還我,雙手插入褲袋,說:「我來跟妳說再見的。今天這樣的好天景,似乎很適合道別。」

  我疑惑地看著他,他抬頭看看天色,又低下頭來:「我下月初要出去了,手續也都辦好了。這一去,大概要三、四年吧!可能沒什麼機會再見面,先來跟妳說再見。」

  繞了一圈,還是回到各自的起點。勞勃瑞福合該是屬於這廣闊天地的人。

  我俯身向他深深一鞠躬,心裡充滿感激,為我們的相識和溫暖的情誼。

  他拾起一段花枝送給我,伸手撥亂我的頭髮。

  「會想我吧?」

  我含笑點頭,眼波交流處有太多的了然和不捨。

  他沒有多說什麼,再看了我一眼,最後擺一擺手,我笑了笑,目送他遠走。

  這次我離開妳,是風,是雨,是夜晚

  妳笑了笑,我擺一擺手。

  一條寂寞的路便展向兩頭。

  以前愛念的詩,沒想到這情景,如今應驗在我身上。

  是淒涼。

  我甩甩頭,何必太多傷感!聚散是不停的,情緣自淺深。終究,在這茫茫人世,我曾經與他相遇。

  我還來不及收拾好情緒,米俊寬的身影就出現在廊下的斜光中。他看見我,快速往花圃走來,在廊上和花圃附近打掃的同學全都驚訝地看著我們。

  「嘿!」米俊寬站定在我面前。不用朝四周看我也知道自己凝聚了所有目光的焦點。

  「嘿!」我看看他,半開玩笑說:「你使我一夕成名!」

  「有什麼不好!出名就是要趁早。」他雙手環胸,誰也不看,只是盯著我。

  我搖頭:「一點也不好,我討厭被人指指點點的。」

  「高興一點!」他拍拍我的肩膀,轉移話題:「考得怎麼樣?」

  「好得很,如果你不送我一碗當歸大補湯的話就更好了。」

  他聽了,冷漠的表情揉潤出一絲笑意。

  「好了!請妳看電影怎麼樣?」

  「當然好。」我點頭說:「不過我得先回家把這身制服換掉。」

  「也好。那我先送妳回家。」

  「就這樣說定。等結業式完畢我再去找你。」

  等米俊寬走開了,好奇的眼光仍然纏繞著我。是以當小麥迎面走來,我想假裝沒看見都行不通。

  「妳跟他,原來是真的!」

  小麥究竟不比阿花,思考縝密周詳多了。我也不打算瞞她,所以默不作聲。

  她看我不答話,繼續說道:「早些時候聽雞婆她們議論紛紛的,我還以為她們又在搬弄是非。後來阿花說米俊寬總是主動接近妳,我仍然以為大概是妳的數學糟得太離譜了--可以告訴我嗎?妳和他之間是不是真的那麼一回事?」

  我還沒有回答,就聽到一個充滿鄙夷的聲音說:「杜見歡,妳未免太不要臉了!勾搭一個趙俊傑還不夠,又黏上米俊寬。想同時腳踏兩條船,難怪趙俊傑不要妳!」

  我轉頭,花圃另一邊,張亮麗神色蒼白冷漠地站在那,後面跟著雞婆、丁愛那一票長舌婦。雞婆雙臂交叉,臉上一副不屑的樣子,顯然剛剛的話,出自她的口中。

  我知道張亮麗偷戀著米俊寬,是不是青春迷惘那是另一回事。這當口,我不想計較太多。我回身準備離開,張亮麗大聲把我叫住:

  「站住,杜見歡,」她走到我面前。「妳說,妳跟米俊寬到底有沒有什麼關係?」

  「這關妳什麼事?」我平靜地說:「如果妳真的那麼好奇的話,不會自己去問他。」說完從她一旁擦身而過。小麥緊跟著我,上樓時,在樓梯間把我拉住。

  「我知道我不該問的,妳不說也沒關係。妳真的跟米俊寬交往嗎?勞勃瑞福又是怎麼一回事?」

  「何必再多問呢!妳不是早就都知道了。」我深深吸一口氣,和緩平和地吐出。

  小麥避開我的眼光說:「我只是懷疑,沒想到是真的!」

  其實以米俊寬對我那種毫不避諱的態度,明眼人一眼就可看出他對我的關心不尋常。只有像阿花那種少一根筋的人,才不懂得轉彎。

  小麥繼續說:「米俊寬那個人意態冷漠非常,妳沒看李蘭珠對他那個癡迷樣,他睬都不睬一眼。他對每個人都冷冰冰的,唯獨對妳例外,我當然會覺得古怪。」說著笑了笑:「可是他會看上妳,我實在覺得不可思議,所以儘管懷疑,還是沒放在心上。而勞勃瑞福的傳奇一大堆,我當然更不會想到和妳有關--」她仔細瞧了瞧我,像在檢視什麼貨物一樣,然後正經地說:「妳到底有什麼好?兩個好男人這樣為妳掛懷?」

  儘管她語氣認真,我還是聽出玩笑的成份,所以便也正色回答說:「我當然有我的好,而且非常好。」

  「比得上李蘭珠幾分?」她笑問。

  李蘭珠是學期中途才來的,教英文,是學校公認、眾人崇仰的大美人。和媽咪、湯曼萱是同一型的,優雅、典型,外加一身柔媚的女人味。不知為什麼,這一型的人總帶給我一種強烈的落寞感,覺得自己無助的黯淡。所以,我對李蘭珠是疏離的,迴避她的一舉一動。

  小麥倒是觀察得挺仔細。我一直以為李蘭珠戀慕的該是勞勃瑞福。就男性魅力而言,勞勃瑞福無疑是當中之最。

  「這妳就不懂了。」小麥微微一笑:「女人的心裡是很微妙的。勞勃瑞福是萬人迷沒錯,可是妳別忘了,李蘭珠本身也是個風情萬種的大美人。更何況勞勃瑞福對每個人都很紳士風度,客客氣氣的,征服這樣一個人,遠不如收服冷漠的米俊寬那樣的男子。唯有擄獲這種男人的心,才顯得出真正的魅,懂嗎?」

  她看我一眼,繼續說:「其實妳不告訴我們關於妳和米俊寬的事,也是無可厚非的。妳怕我們知道以後,驚訝不瞭解,以一般世俗的眼光衡量你們,傳些曖昧不明的謠言,使得原本正大光明的事,變得齷齪不堪,進而傷害彼此的友情,對吧?妳的顧慮也許是對的。我們才十七歲,妄想主導自己的命運,畢竟是一件太奢侈的夢。更何況,你們彼此的身份又都那麼敏感--師生戀畢竟不是傳統上被祝福的對象。我完全可以瞭解,換作是我,我也會這麼做。」

  我驚訝的看著小麥,因為太驚訝,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我一直以為她是那種傳統刻板保守思想教育下成功的典型,這番話著實超乎了我的想像。

  她再次微笑:「別這麼一副愚蠢驚訝的樣子。世間事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規矩是人訂的,我們何苦對自己設限!」

  「妳知道張亮麗喜歡米俊寬嗎?」她又問。

  這時我們已走到教室的廊下,大部份的人都打掃完了,四下散聚著等待結業典禮開始。

  「嗯。」我點頭。

  「唉!」小麥歎了口氣:「米俊寬究竟那點好,值得這麼多女子為他神魂顛倒?」

  「別忘了,」我倚著廊柱,帶抹揶揄的微笑:「他也曾經是妳「幻眼」中的海市蜃樓。」

  「得了吧!我不相信妳會不瞭解我的個性。」小麥搖頭,坦然的說:「海市蜃樓終歸是遙不可及的夢,而我追求的,是現實可交換的夢。」

  我收起笑容,認真地看著她:「我瞭解。就因為如此,我才怕妳們嗤笑我太荒唐。畢竟如妳所說的,我跟他的身份立場是那麼敏感,容易使人產生曖昧不明的聯想。」

  「可是妳一向就不在乎別人對妳的想像,平時對一些閒言亂語也絲毫無動於衷,怎麼會--」

  「還是有所不同的,」我打斷她的話:「謠言如果起於不相干的人,自是無關緊要。可是如果朋友之間不明白,傷害就造成了。」

  小麥想了想,輕輕歎了一聲,不再言語。

  鐘聲響了,散落在各處的同學,迅速整隊集合。屬於我高二的青春生涯,就在那堪稱噪音的樂聲中,逐漸模糊褪落。我在牆上邊角處,按上一隻黑手印,算是為青春的孤寂地帶,留下一句無言的獨白。

  等人群稍散,我先到洗手間沖洗掉附著在臉上的燥熱紛亂,然後才到教師辦公室。這算是一個異次元的國度,發散著十七歲的我,從未曾幻想過的色彩。我一眼就看見米俊寬,在他週遭,或坐或站,散落著幾位男女。他們或許只是清談,個個神態悠閒,怡然自得的模樣。大概小麥的話在我心中發酵,在他周圍那些人中,我特別意識到李蘭珠的存在。

  那真是個集千種美好於一身的女子;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所有形容美麗女子的讚美,她全都包攬在身。

  她正不知在說些什麼,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她散發著神秘光采、動人的臉龐上。甚至連米俊寬也流露出一分經心的關注。這是個我陌生的世界。我竟從沒有去想到,存在米俊寬和我之間以外的時空。我猶豫著,不知是否該出聲叫他。靠門處,有位老師正在批改試卷,看見我,問我有什麼事。

  「我找米--」我正想說我找米俊寬,突然一陣心悸,硬是將話吞下肚裡。

  我對那人笑了笑,說沒什麼事,掉頭走開。那一刻我心裡覺得很荒唐,我該怎麼對人稱呼米俊寬?米老師?多滑稽的名詞!但難不成對那人說我找米俊寬?仔細想來,我們的關係是尷尬的。

  讓我黯然的,還是因為了一個李蘭珠。小麥的話是不正確的。李蘭珠的柔媚,即使冷漠如米俊寬,也不可能「睬都不睬一眼」。

  我走到公車站牌等車。正午時分,大概司機都回家吃午飯睡覺去了,等了半小時,連個鬼影子都沒見到一個。同站候車的人見車久久不來,大都三三兩兩退到後勤地帶小吃店先祭五臟廟,只剩下我和一、兩張陌生的容顏。我倚著站牌,神情由冷漠而不耐,正想離開,校門口處走出來一群姿意瀟灑的男女。居中的正是那個態如弱柳之姿的柔情女子,而後面護花的,赫然就是那個米俊寬。

  我背對他們,裝作沒看見。直到人群由我身後經過以後,才又倚著站牌,等候遲遲不來、該死的公車。驀的一團黑影遮去我大半片天空,我皺著眉,抬頭瞪了黑影一眼,卻瞪著了米俊寬那雙黑亮清冷的眼。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又朝那男女的方向看了一眼,正巧李蘭珠正回頭探看。公車趕巧這時到站,我甩開米俊寬逕自上車。

  也不知是不是全世界的人都湊興趕在這時候搭車,實在擠得不像話。等我好不容易擠到車腹間,早累得全身乏力。阿花常笑我是「蒼白少年」,一點逃難的本錢也沒有。這時候她如果在我身邊--一定罵我沒出息。阿花不知道,我之所以那麼「無能」,那麼討厭擠車,主要還是因為厭惡那種和陌生人身體肩背相黏貼的噁心感。還好這時候,在我身邊的是米俊寬--

  我為了避開他不得已才上了這輛車子,然而我當然沒能甩開他。打從上車,他就緊跟在我身後,一直到我擠到車腹間,他始終不吭聲地如影隨形。

  這司機的技術實在爛透了,車子顛來覆去的。偏偏站在我左後方那個足蹬三寸高跟鞋,一頭長髮燙又黃又焦像蛇尾巴的女人,好好地擺在眼前的把手不抓,硬是要橫過我身後,抓握車間的支架,害得我彎腰又駝背,不舒服極了。我忍了又忍,請她換個把手,她還是相應不理,惹得我火冒三丈,挺直身子,肩臂用力狠狠往那女人手臂壓下去。那女人叫痛,狠狠瞪我一眼,我冷冷地回視她。誰怕誰!

  米俊寬把一切看在眼底。他挪了挪身子,勉強騰出身前一小塊空間,對我說:「過來。」我想裝作沒聽見,可是車子實在顛簸擁擠得不像話;再說,我實在噁心透了和一大堆陌生人身黏貼一起的嘔膩,只有乖乖地站到他跟前。他雙手分別抓握住我身後的頂點和車座間的把手,身體環護住我,把一切令我噁心窒息的陌生人的騷動隔在距離以外。

  兩人站的這樣近,講話就方便了。他低頭在我身邊說:「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凶悍?」

  我盯著他,口氣不太好:「我本來就這麼凶悍。況且,許多事都是相對的,別人怎麼對我,我就怎麼對他。如果對別人太客氣了,相對的,只有委屈自己。」

  「可是太凶悍了,妳心裡又會覺得不愉快,破壞了一天的心情。」

  這倒是真的。我歎了口氣說:「所以,最好我不犯人,別人也都別來惹我。」

  話聲剛落,車子一個大踉蹌,害我差點仆倒,還是米俊寬及時將我抓住。

  「抓緊我。」米俊寬叮嚀著。我週遭沒什麼可供抓握的把手,車身如果不穩,我就跟著東倒西歪。我看了看,抓住他的手臂當把手。

  他看我抓穩了,問說:「不是說好來找我的?」

  聽他這樣問,我又莫名的煩躁起來,回答的口氣很不耐煩。「我是去了,可是沒看到你。」

  「撒謊!」他倒直截了當:「我一直待在辦公室,根本沒看到妳來。」

  「是嗎?你沒看到我?」我哼了一聲:「我看你倒看到了什麼珠什麼蘭的。」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標準任性、嫉妒、小家子氣的小女人姿態。可是我心裡實在又酸又氣,控制不住那種酸意。

  「妳既然去找我了,怎麼不叫我?」他居然還笑得出來,滿臉氾濫的得意。

  我沒好氣的回他:「怎麼叫?叫你米俊寬還是米老師?」

  他玩味地注視著我,唇角一抹邪惡的篤定。

  「生氣了?嗯?」

  我別過頭,心裡氣他竟然什麼也不解釋。

  我將我的臉扳回來,拍拍我的臉頰說:「好了,別氣了。妳總不能要我一句話也不跟別人交談吧!」

  車子這時進入市區了,觸眼儘是繁華的景象。車廂內的人群開始騷動起來,因應著這片繁華最原始的召喚。

  米俊寬攬住我的腰,避開人群的騷動。

  「別再胡思亂想了。」他手用力,將我更帶近他身前,幾乎是緊靠在一起。「我說過,我誰都不要,只要妳。妳才是我最寶貝的。」

  他的語聲低沉充滿誘惑力,我只有亂七八糟的點點頭,軟弱在他的溫情下。然後我抬起頭,視線越過窗外,叫了聲「糟糕」,抓住他,一路擠下公車。

  這路邊的景色全然不對,我搞不清楚是一開始就搭錯了,還是坐過站,只有愣愣地看著米俊寬。他給我一記爆米花,大聲說:「小迷糊,是不是坐錯車了?」

  我一勁地對他傻笑,他朝我搖搖頭,攔住一輛出租車,把我塞進車裡:「進去吧!迷糊蛋,別一直站在那裡傻笑!」

  天空仍然未見清朗,可是低垂的長空,散透著幾些撩人遐思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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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7 07:55:2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章   

  晴空碧麗如洗,美麗的暑假已經過了一半,時距明年七月大考的日子也往前推進一個月。幾乎每科任課老師都不厭其煩地提醒叮嚀我們:高三了,該收收心了,好好為聯考打算打算。黑板邊角處每天變換數字,也以顯明的姿態明白昭告我們,距離七月大審的日子不遠了。搞得人心惶惶,每個人都覺得自己任重道遠,少背了一篇論語孟子就覺得罪惡深重,對不起古聖先賢。倒是我,局外人一般,老覺得那遙遠得跟我扯不上關係,累得阿花和小麥每天見到我,催魂似的,這個要背,那個會考,直囉嗦個不停。

  這日子,荒涼得叫人墮落。

  而媽咪是完全不管我的事了,全心陶醉在她的愛情裡。這樣也好,反正我也習慣了,少了媽咪在身旁反而更逍遙--雖然有時,只是有時,一個人在外遊蕩時,看著天上的浮雲,想著想著,會覺得有點心酸。

  家教林先生辭教以後,有半年了,媽咪提都不提關於我課業的事。媽咪既然不管,我也懶得為功課操心太多。好幾次小麥找我一起上家教班,我都不置可否。甚至暑假的輔導課,我也只是盡義務似的,每天背著書包搖搖蕩蕩上學去。反正只要人到了就行了,至於心到不到,那就不關我的事了。

  甚至對米俊寬,我也是全然心不在焉的神情。當他告訴我他答應林校長繼續任教一年時,我也只是「哦」一聲算是回答。我耽游於自己的恍惚迷離中,陷身在虛無縹緲的空洞裡。

  就在那個時候,風裡飄蕩吹來關係他和李蘭珠曖昧不明的呢喃。我聽了,只覺得陌生得緊,像是在聽別人的傳奇,而忘了主角其實是自己。我的態度冷漠到小麥都看不過去,她把我拖到角落質問: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茫然地看著她。

  「拜託妳不要裝這一副死樣子好不好!」小麥竟然蹦出超乎她淑女端莊的粗魯話。「妳不是跟米俊寬很好嗎?他怎麼跟李蘭珠攪混在一起?」

  我想了想,然後說不知道。

  「不知道?那妳不會問他。」

  「問他?」我皺了眉,覺得好麻煩:「要問什麼?」

  小麥搖搖頭,罵了句:「妳實在不是普通的笨。」我聳聳肩,自顧自地走開。現在我什麼也不關心,我只愛坐在房間的窗檯上,迎著仲夏午後慵懶而適意的涼風,看盡高闊晴麗的天空,和眺覽窗檯外,那一片無邊無盡的都市風情。就那樣任風吹拂,想像夕日沉落的地方,是一片湛藍無垠的大海,也許是太平洋,也許是大西洋,也或者是地中海,金光燦爛或著火紅炫耀,將我融化入那一道溫熱至極的霞光之中。

  每天,我就這樣在窗檯上,坐望夕日消沉,說不出心中是歡喜或者悲傷。那有著一頭暖軟柔順如波浪般起伏金髮的小王子說:「一個人悲傷時,總是特別喜歡夕陽。」有那麼一天,他在他小小的星球上,看了四十四次的落日。我合上書,忘了問他,那一天他是不是覺得特別悲傷。

  在我的窗檯上看不到那顆小行星,可是,我想在我坐望夕日消沉的同時,小王子也許也正搬著他的小椅凳,看著夕陽璀璨的金光。

  然後,我開始往天文台跑。每天輔導課一下課,我就迫不及待地往天文台的方向推進。在同學們各自穿梭轉戰於各大補習班家教班的同時,我卻一路游晃到天文台的星象館。

  我找不到小王子的小行星,卻陷溺鍾情於M四五的絢麗璀璨。夜夜我像遊魂一樣,終宵佇立在頂樓天台,守候著和M四五遙夜的相會。

  開學第一次高三模擬會考,我的成績滑落到數百名以外。美麗的女導師,拿著成績表,對我皺眉說道:「怎麼搞的?杜見歡,這樣的成績,妳還考不考大學?」

  我對她微笑,心裡想,我考不考大學干妳什麼事!

  我把考卷、成績單那些垃圾全清入垃圾筒中,留下M四五的海報在我抬頭可見的方向,面面相對。

  開學了,回家得晚,我趕不上落日金黃的時刻,遂在窗檯上看起月升星轉。我把燈全打暗,讓房裡猶剩的天光由鐵灰的暮色沉淪至漆暗的墨黑中。

  在黑暗中可以想起很多事,可是我常常什麼都不想。有一回不小心,勾動了一番心事,滴下幾顆眼淚,那一天便早早的睡了,不再理會滿月的光華。

  阿花以為我因為功課煩心,直勸我放寬心,反正聯考還是明年的事。後來透過小麥知道我跟米俊寬一些二三事,恍惚大悟,卻自作聰明,自以為此刻正值我情緒的非常期,不宜刺激我,只是一勁柔聲相勸,什麼「天涯何處無芳草」,什麼「十步之內必有芳草」。我一概對她們微微的笑,沒有多餘的語言動作輔助表示我全然瞭解她們的話,何花以為對牛彈琴,高聲罵我白癡,一臉恍惚低能的傻笑。

  而媽咪根本不知道我的生活到底起了些什麼變化。好幾次我夜遊到子夜時分才回家,卻見她房內的燈光依舊是晦暗的,我們母女疏離到同住一個屋簷下,連句虛偽表面的客套話都顯得奢侈多餘。

  媽咪依然是那樣的高貴、優雅,明艷照人。可是,我從不曾感受到發自她內心一點沸騰的熱度。從前她把全部的愛給爹地;後來爹地死了,她用剩下的精力周旋在事業和社交上。現在,她把重燃的熱情,如數灌溉她和梁志雲共生的愛苗,吝嗇的不留給我一絲光芒。或許她以為我不需要她的關注、她的溫熱--我一直都那麼獨立自強的不是嗎?還是我的冷漠使她忘了,關於我冰封的心,需要一腔滾燙的熱情來消解。

  對於媽咪,我從來不存什麼奢望。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習慣獨自面對一屋空蕩的冷森寂寥。走在路上看見形容親暱的母女,也學得不覺痛癢。有種人,少了關愛和溫暖一樣可以活得很好。我想,大概我就是那種人。可是為什麼每每在華燈初上微寒昏黃的街頭,聽得「甜蜜家庭」這首歌,一種酸楚熱辣的淚就會盈滿我的眼眶?

  我覺得好累。M四五儘管如何璀璨明亮,依然射不入我心裡那塊為黑洞包圍的荒涼地帶,而給我一絲微暖的光熱與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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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7 07:55:3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章   

  早來的秋風催黃了夏枝的鮮綠,還來不及記憶夏艷各款動人的風情,秋月就以絕美淒涼的姿態,高掛在菊月寒露的中天。秋來是旅人感傷落寞的時節,也是每個不快樂的靈魂,黯淡銷魂的季節。

  校園裡的枝枝葉葉,敵不過秋來的蕭索,落滿了一地濃濃的秋愁。偶爾隨風揚起,漫天飛舞,像煞天女撥散的花絮,每朵飄零,都像征一個未完的夢。

  夢;接替勞勃瑞福,新上任的歷史先生說:「高三生不應該有夢。白日夢如果做太多了,將來只有淪落到補習班癡人說夢。」同學聽了吃吃笑,台上的先生也頗為得意自己的創見。

  人究竟算不算是薄倖的動物?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勞勃瑞福在這些人的記憶中就湮消雲散。當初那些熱烈,那些癡迷,隨著勞勃瑞福的離開,就此幻化成空,轉而投注在另一種新鮮上。這也算是另一種星海浮沉吧?一代新人換舊人!

  勞勃瑞福飄洋過海而來的信上說:月是故鄉圓,不過倒真的是異鄉的大。第一次在異鄉看中秋月,月亮低在中天,又大又亮,彷彿伸手就可摘入懷中。末了,問我好不好。

  好,很好,非常好。我笑出淚來,在信上這樣回答。勞勃瑞福啊--我很想念他陽光一般燦爛的笑容。

  可是我最想念的還是米俊寬。暑假以來,我茫然失措於荒涼混沌的心緒中,對米俊寬冷淡而疏離。暑假的時日,他天天等不到我的人影,開學多日來,我又游移不定。雖然他仍舊任教我們數學,但是除了課堂上相遇,多數的日子,我又游離在自己虛無的世界中,而忽視他的存在。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對我包容還是修養太好,他一點也不質問我對他的冷落。

  或許他對我的熱烈變淡了。李蘭珠終究不是世間男子輕易抗拒得了的女子。

  張亮麗並不因為李蘭珠和米俊寬的傳言而對我的敵意稍減。看見我,臉上始終掛著一抹微微冷冷的笑。也許她本來就討厭我,而不是因為米俊寬的緣故。我想她對米俊寬,大概也只是夏日閒夢一場,夢醒了便了無牽掛。真奇怪啊!人類的情感!愛恨憎怨可以來得那麼強烈,也可以消失得那麼徹底。

  倒是阿花和小麥亂關心我和米俊寬之間的發展。偏生我不擅於訴說自己的傳奇,惹得阿花罵我:「從沒看過像妳這麼笨的人,連戀愛都不會談!」

  罵得可真傳神!這種話唯有她白荷花才想得出來,罵得出口。

  「不提這些了,」小麥在一旁等阿花罵夠了才開口:「說真的,杜歡,妳有沒有想過找個補習班什麼的?妳那個數學--畢竟高三了,再不加油就來不及了。」

  「麥子妳窮緊張什麼!」阿花快嘴插播說:「人家杜歡她媽咪早幫她請了家教。還是A大的呢!」

  小麥投來詢問的眼光。

  我苦笑著:「那傢伙早八百年前就不教了。也好,省得我成天面對XY,煩都煩死了!」

  「那要不要跟我們一道?這個老師是省中的,教得還不錯,條理分明的。」

  「再說吧!」我看著地板:「反正時間還早,我也不急。」

  「隨妳!只怕妳到時飲恨長城,抱著磚頭大唱南陽街小夜曲--」死阿花就是嘴壞惹人嫌。

  我捶了她一拳說:「白荷花妳少烏鴉嘴。」

  她叫痛,賭氣不理我。我將椅子一拐,身子探到她座位旁。

  「阿花,別忘了,生氣快老,細胞死得快,皺紋也就生得快!」

  阿花瞪我一眼,用力一推,我重心不穩,連人帶椅摔倒在地上。還好皮厚,除了手肘隱隱作痛外,大致都還算完全。阿花忙不連迭跟我道歉,我笑了笑不以為意。阿花就是這點粗魯,搞不好那天怎麼死在她手上都不知道。話雖這麼話,每次她鬧彆扭使性子時,我總還是忘了小心提防!

  上課鐘響了,第八堂國文課。國文先生一襲唐裝,顧盼自如的踏進教室。我心底暗暗喝采,好一個英俊風流的人物。

  國文先生也是新學期才到任的,儒家忠實的信教。若換做在古代,該是個名符其的「儒生」。那神采,那氣質,舉手投足都充分流露出讀書的人的溫文儒雅。只可惜我們這些蘿蔔頭被孔子曰孟子雲給整慘了,提不起勁欣賞什麼儒者的風華。

  例如阿花,每背一篇論語,默寫一篇孟子,就罵一聲「死儒家」。阿花喜歡用「死」字誇張地表示某種情緒,算是一種口頭禪。比如她頂討厭一位頹廢派電影小生,每回我和小麥談起他,她就呱呱亂叫「妳們這些死頹廢派的」。

  小麥倒挺欣賞國文先生玉樹臨風的英姿,說他是古今少見的「偉男子」。是有一點太誇張了,不過,情這一字之所以如此狹?,就是因為它的獨斷。

  至於我,我是挺討厭儒家的,不過我對國文先生倒沒什麼成見,好歹井水不犯河水。再說,聯考考的就是這些東西,那天我傲笑江湖,怎麼算,功勞都有他一份。

  現在他正講授著孟子,低沉的嗓音隱著一股難喻的魔魅,聲聲打動我們這些求知的靈魂。

  人與人之間的波動真的奇妙。國文先生怎麼看,風範、氣宇、學識,甚至皮相,都是絕世的才子美男,可是不知為什麼,就是撼動不了我的心弦,覺得他不過是世間諸色尋常的男子之一。然而一班的才女許鳳芝卻暗戀他癡狂。

  也許我們各處在不同的頻率,無法震盪交流的波動,所以彼此的世界自成獨立的漩渦,而旋轉出各自的天地。黑暗的邊界阻撓我們的互動,冥廣的宇宙分離漩渦的吸引,所以我們各成互不帶電的游離電子,即便擦身而過也不會產生碰撞的火花。也許吧!人與人之間的波動應是這樣的奇妙。所以頻率相近的結成有緣的親友之族,頻率迥異的則各自互為陌路。總該是這樣吧!

  嗯,總該是這樣吧!看著國文先生,我每每有這樣的想法。否則,我既是有情生,又如何不對他動情?否則,何以世界千千萬萬的人,就只有那樣一些些的人和我相遇且相逢?

  那麼,我和米俊寬該是頻率相互交纏的有情人?相到這裡,我不禁臉紅,眼光不經意掠過窗外,赫然接收到米俊寬吟吟的笑。只是,他的笑不是對我的,他正倚著樓牆,神情專注,注視著他身旁那個月神柳態的李蘭珠。

  我悄悄收回目光,假裝沒看到窗外的景觀。這時已經快下課了,有些班級早放牛吃草,同學也開始騷動不安於座。國文先生見狀,宣佈下課,然後請我上台。

  「杜見歡,我相信妳是一個想像力豐富、很有創見的人。但是,既然為文「論禮」,妳是不是能悄壓抑住自己的想像,安份規矩地寫作。妳這樣,我實在不知如何下筆批改。」國文先生攤開我的作文簿,神情微有一絲苦惱,帶著商量的語氣望著我。

  我探眼望了簿子一眼,嘴角微微一揚。那篇「論禮」,我總共只寫了三行。第一行開宗明義說「禮」只是些束縛人心、毫無建樹的東西。第二行說「禮」不過是某些野心家用來提高身份,製造階級意識的工具。第三行總結「禮」是戕害自由心靈最大的禍害。

  國文先生把簿子合上遞給我,意思很明顯。我歎口氣,無奈地接過來:「好吧!我重寫就是了。」

  和他作對對我沒什麼好處,實在沒有必要自找麻煩,何況,他這也算是為我好。只是我仍然不明白,為文不就為了抒發思想想像嗎?禁忌這麼多,倒不如用抄的算了。聯考是科舉的延伸固然沒錯,我更相信作文考項是種變相的八股余害。

  我走回座位,慢慢收拾書包。小麥和阿花補習班有課先走了。瞄一眼窗外,米俊寬還在,李蘭珠也還在。

  我呆坐了半晌,才慢吞吞地離開教室,靜靜地走到米俊寬跟前,朝李蘭珠笑了笑。

  李蘭珠看了一眼,微笑點頭,然後跟米俊寬說再見,蓮步輕移,風情款款,如弱柳迎風搖曳招展。

  「很漂亮吧!她?溫柔嫵媚,一身的女人味。光是看背影,就想像得出那種款款的風姿。」我看著李蘭珠的背影,心有點酸。

  「的確是很美。」米俊寬把眼光調回落在我身上。「請妳吃飯好不好?好久沒在一起了,老是等不到妳的人,妳到底在忙什麼?」

  米俊寬這句話,輕描淡寫的,算是抱怨嗎?

  我低著頭,避重就輕:「忙著唸書啊!」

  「是嗎?」他打鼻子哼出聲來:「這麼用功!念到全班倒數第三。」

  我不搭腔,快步走著。可是米俊寬身高腿長,跨出一步抵我三步,情形反倒變成我追趕著他似的。

  走到路口,他攔輛車子,粗魯地把我推進車裡,緊挨著我身邊坐進來。一坐定就對我大聲吼叫:「說啊!妳究竟在忙些什麼?」口氣蠻橫又霸道。

  米俊寬竟會有這等失態的時候?我雖然覺得奇怪,還是低著頭,依舊不開口。他用力捏住我,捏痛了我的手。

  車子全速前進,在一棟五樓公寓前停駐。

  米俊寬一語不發把我拖上頂樓。進了屋子,關上門後,他才放開我。

  屋子不大,整間房子的色調全是藍白兩色雕砌而成。乍一進來,彷彿踏入了青天之中。

  我緊靠著牆,企圖迴避凌空罩來的壓迫感。他雙手撐住我左右牆兩邊的空白,整個身體傾向我,圍住我的去路。

  「說啊!妳還是不說,嗯?」他俯視著我,漆黑清亮的雙眼燃燒著一股蠢動的憤怒,像是積怒已久。「我忍了好久,今天我一定要問清楚。妳到底在忙些什麼?嗯?忙到整個暑假我天天看不到妳的人影,打電話給妳也找不到人,好不容易等到開學,妳又躲著我,每次見面都心不在焉--說啊!到底是什麼事令妳這樣魂不守舍。唸書?哼!騙誰!說,我一定要妳說--對了,剛剛下課妳在講台上和那傢伙說什麼,講那麼久?說!我可不是十七、八歲的小毛頭,妳別想哄我一、兩句就算數--」

  這,就是米俊寬的真面目?事事冷漠的米俊寬心頭那處未曾經人探觸的軟弱--冷漠王子米俊寬也有這樣蠻橫霸道不講理的神色。我看著他的襯衫衣領說:「沒想到你這麼霸道蠻橫。」

  「對!我就是這麼霸道不講理。妳別想我再忍下去,今天我一定要弄清楚。」

  看來他是積怨已久。我還以為,他對我的冷落一直不放在心上。

  我覺得又氣又惱又好笑。

  「那麼你是特地等我下課了?」

  他哼了一聲:「我不等妳等誰?」

  「天知道!也許你在等什麼花花草草,牡丹珠寶的。」我拚命裝作一臉不在乎,偏生微酸的口氣全數洩露了心底的醋意,加上妒意攻心,情急下把「蘭花」誤說成「牡丹」。

  他縮回手,交抱在胸前,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眼底燃燒的火焰轉而化為充滿威脅的狡黠。

  「你不用這樣看我!」我因洩露自己的秘密,轉羞成怒。「哼!誰不知道你跟李蘭珠有說有笑,曖昧不明的。」

  「所以妳就吃醋了?」他伸手撥亂我的頭髮,語氣好柔好柔。

  我撥開他的手,撿起書包拍乾淨掛回肩上。「你愛跟她怎麼樣那是你的事,何必又扯上我。」說著跨步離開,被他一把抓回來。

  「妳這個任性的傢伙,拜託不要亂找麻煩!」他把我丟在沙發上,跟著緊挨過來,防止我再跑的企圖。然後雙眼侵略性擄住我,再度柔聲說:「如果妳這是吃醋或者嫉妒,我都會很樂意的接受。妳說,是不是嫉妒?」

  「是的!嫉妒。」我老老實實地招了:「她那麼漂亮,又那麼有女人味,你自己不也說了,她很美。」心裡仍然酸澀,忍不住又接道:「你做什麼對她笑得那個樣子嘛!」

  「妳就因為這樣避著我?」他在我耳邊耳語著,雙手由身後環住我的腰,柔情萬千。

  我搖頭。「那倒不是。我沒有避著你。我只是--只是懶懶的,不想跟任何人多說什麼。」我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將媽咪的事說出來。

  他的手緊了緊表示不滿:「哼!居然連我也不見--那後來呢?妳為什麼老是心不在焉的?」

  「想你啊!想你為什麼不問我到底怎麼回事?想你是不是對我冷淡了?是不是真的喜歡那個又柔又媚的李蘭珠。」

  這倒有一半是真的。不過我還是覺得自己真狡猾,心裡微微對米俊寬感到抱歉。

  米俊寬溫柔的將我扳過身,深情地注視著我,眼底儘是愛憐。他是真的在意我,可是我卻一直吝於對他作任何承諾。我實在是害怕。天裀道我是多麼喜歡他,喜歡得心都痛起來。

  我垂下肩頸,用低柔的語聲訴說著我對他的誓言:「我真的真的好喜歡你。」

  他輕柔地撫觸我的臉頰,緩緩抬起我的下巴,注視著我說:「我知道。」然後俯下臉,緩緩地,很溫柔地吻住我的唇。

  我從不知道吻是怎麼一回事。小說上說是令人覺得天旋地轉。電影戲劇演來則愛慾交纏地看得令人臉紅心跳。米俊寬的雙唇有種溫潤感,當它封住我的唇時,只覺得天地真的都在旋轉似的,四周的景物也都模糊迷離起來。我拚命想睜開眼,卻又軟弱無力。等我回過神,重新感受到雙唇的濕潤時,米俊寬正輕輕攬著我,親愛的撫觸我的臉頰。

  我滿臉發燙,羞紅到耳根,不敢面對他,空負滿屋濃烈的柔情蜜意。而煞風景的,我的肚子偏生在此刻咕嚕叫了起來,我的臉更紅了,米俊寬卻縱聲大笑。

  我站起身,努力扳起臉正經地說:「笑什麼!肚子餓是天經地義的事。」然後在冰箱翻出了兩包方便麵。「你平常就吃這個?未免太虐待自己了吧!」我拎著那兩包面在他面前搖晃。

  「偶爾才吃。」他把面攔下,塞在垃圾筒裡。「坐一下,我馬上弄好飯。說好請妳吃飯的。」

  「要不要我幫忙?」我說。

  「妳會做什麼菜?」他笑著問。

  我想了想,數說:「蛋炒飯啦!飯炒蛋!煎蛋!還有炒蛋--」

  「停--」他大手摀住我的口,把我塞回沙發。「妳還是坐在這裡乖乖地等吧!馬上就好!」

  我只好乖乖地等一會兒,他就喊我就位,端了兩盤熱騰騰的美味上桌。一盤我的,一盤他的。

  米俊寬大概在國外住久了,連吃飯都習慣「各擁天下」的西式吃法。我喜歡這樣。大概是媽咪不常在家,我獨自一人吃飯久了成僻,反而不習慣古老中國傳統式的團圓吃法。

  米俊寬幫我盛了一碗湯,催促著:「吃啊!發什麼楞!」

  我吞了口飯,然後問他:「你一個人住?」

  「嗯!」

  「為什麼不跟家人住?」我想起上回他相親時,在福松樓見到的那些人。

  「為什麼一定要住在家裡?」他覺得有趣,反問我。

  我聳聳肩:「互相有個照顧吧!」然後笑說:「至少你不用自己煮飯、拖地、洗碗、洗衣服什麼的。睡過頭了還有人喊你起床。」

  「話是不錯,」他喝了一口湯。「可是,一個人住,起碼沒有人成天逼著你看照片,挑對象,相親什麼的。」說著抬頭衝我一笑:「我如果又相親去了,妳吃不吃醋?」

  我臉一紅,嗔道:「你相親關我什麼事?」

  「關係可大了!」他停下筷子,嚴肅地看著我:「我怕妳到時又不理我了。」接著又嘻皮笑臉的:「那一天我又被逼著相親了,妳說,妳到底吃不吃醋?」

  我忍住笑,假裝歎氣,落寞蕭索地說:「不,我不會吃醋--我會用喝的。」

  他哈哈大笑,橫過桌子,敲一下我的頭。吞了幾口飯後,又想起什麼似的。「對了!妳還沒有告訴我,在講台上跟妳講個不停的人是誰。」

  我正好將飯嚥下,聽他這麼問,差點給噎到。「拜託你好不好?還會是誰,明知故問,當然是我們任課老師。」

  「老師?哼!我也是妳的老師。」米俊寬悻悻然地說,又不滿地哼道:「他找妳什麼事?」

  「當然不會是什麼好事。」我沒好氣地的回他:「他要我重寫一篇作文。」

  米俊寬神奇愉快地笑了:「不用功被罰了?壞小孩!」

  聽到功課的事我就覺得煩躁不堪。我離開餐桌,坐到沙發上,打開電視,正好在播報新聞。

  米俊寬跟著坐在我身旁,把電視關掉。

  我看看他,又看看電視;垂下頭,又抬起頭。末了站起身說:「酒足飯飽,該告辭了。」

  他一把將我拉回座位,我差點撲倒在他身上。

  「為什麼不好好唸書?」他又恢復慣常的冷漠了。整個晚上他一直高興有餘,滿是笑容的。

  討厭!幹嘛提這個問題--我抬頭看著天花板想了想,才說:「有唸書啊!老是考不好,我有什麼辦法!」

  「別騙我。」他搖頭說:「數學考個十六分,誰相信!」

  我索性躺在沙發上,不理他。

  「妳這樣,妳母親會擔心的。」

  我坐起身,粗聲--幾乎是用吼的:「我媽咪才不會擔心呢!她根本不管我,不問我功課的事。甚至我渴了、病了,她也不知道。是呀!她是很美很高貴,那又怎麼樣?我又何必為她唸書,幫她做面子!反正她現在也不在乎這些了,我又何必死讀這死人的東西--」

  說到這裡,珠淚奪眶氾濫成災潰決而出。忍耐了這麼久,我終於還是爆發了。

  米俊寬輕輕拭去我的淚,反而勾出我更多的淚水。我撲在他懷裡,放聲大哭起來。

  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不中用?我也不知道。大概從認識米俊寬起,在他面前總不自覺的覺得軟弱。

  我到浴室沖淨了臉,米俊寬倚在門邊,看著鏡子裡的我說:「就算是為我念的吧!好好考上大學,享受青春,體會人生,這才不負啊!」

  我重又回到客廳,他坐在我身,繼續說:「就這麼說定,以後下課我幫妳複習功課。」

  我搖頭,低頭看著藍白花紋不規則相間的地磚,彷彿踩在雲上。「不用麻煩了,我還是跟小麥她們到補習班去好了。再說,你有自己的事要處理。」我抬頭對他微弱地笑了笑:「放心好了,我會好好唸書的。」

  「也好。」他說,又親愛的撥亂我的頭髮,鼓勵地對我微笑。

  深鎖在我內心所有的秘密不快終於都告訴了米俊寬。我枕著他的臂膀,突然覺得好累,所有的倦意剎時襲湧上來,很想好好大睡一場。

  他哄我入睡,反覆呢喃最讓人心動的那一句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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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7 07:56:1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章   

  春暖花開,時移事往,隨著新日子的來臨,舊日子的紛擾不快逐漸褪淡去遠。

  黑板上邊角反白的阿拉伯數字已進入倒數一百天,七月那道關卡明晃地閃爍在每個人的心田。滿山春花開得燦爛耀眼,看花的雙眼,卻隱著早謝的恐慌。我們這群蒼白少年,在青春最該璀璨亮麗的時分,夜夜擁著書本而眠。

  合該是這樣。每顆璀璨的星子,在距離以外,閃耀的也只是零度以下的暗淡。青春這回事,總有些許陽光和雨絲以外的滄桑。雖然有些時候,我仍然不明白,如果好好考上大學,享受青春,體會人生,才算不負,那麼,這時節,我究竟又對了什麼相負?對十七歲的陽光?還是這一花一草一木,這一片大好的亮麗雲天?

  阿花笑我是「問題」少年,這節骨眼了,虧我還想得出這一大堆稀奇古怪、亂七八糟的問題。我真羨慕她們那種全心為目標衝刺的專注。這些日子以來,和她們一起補習數學,我的根基不好,吸收有限,自然就容易離心紛亂,倒累得她們課後費神為我講解。

  這等時節,每個人念起書來都六親不認。活潑的,漸趨沉靜;輕俏的,逐日安寧,全心全意只為那唯一的目標,為賦新詞成了件浪費時間的事。夕落時,操場邊再看不到追日的少年,月升後,夜讀的窗欞也不再有陰晴圓缺的喟歎。這一生總該有一次認真的時刻,管它值與不值,管它負與不負,總該啊總該,好好撩撩這惱人的七月大考。

  嗯,總該。我不必為誰而讀,我只想,只是想,好好為自己這一段銘心的歲月,劃下一圈圓滿的句點。

  媽咪仍然遺忘給我一絲光和熱,秋盡,冬殘,到春暖,我的渴盼落了空。我終於瞭解,媽咪是自私的。也許,她是愛我的,但可能她更愛自己。這些都無所謂了,其實,我又何嘗瞭解過媽咪的渴望--

  我們母女,一樣的自私。

  而隨著春花開始飄散,梁志雲像空氣一樣,充斥在我們家各個角落。我對他由點頭而招呼而寒暄而短談,意識上,我已經接受了他。時間真是駭人的東西,所有的懷疑生澀與陌生,就這樣消融在它的轉移中。

  梁志雲有時會問我功課生活的事,我每每將話題岔開。可是,不談這些生活的瑣碎,相識不深的人,再怎麼親密相近都顯得客氣而生疏。我們之間,就是保持著這一點的距離,客氣而冷淡,有禮而生疏。畢竟,融化一顆心,不是件容易的事。

  然而,他和媽咪之間必定有了某種的承諾。說不準是什麼,可是我想,大約是相依相守。他常不經意地拍拍媽咪的手,以示鼓勵安慰或親暱。這種不經心的小動作,若非也曾經愛戀過,否則很難體會出他們之間,那種愛在不言中的纏綿。我想,媽咪是決意從此以後托付給他了。一向尊貴優雅動人無比的媽咪,終於也有這樣的軟弱。關於媽咪的幸福,我始終保持沉默。兩情相悅的事,又何須旁人說太多。

  多半的時候,梁志雲和媽咪有他們自己的天地,彼此的體己話要說。偶爾一、兩次,三人一同外出郊遊,儼然甜蜜幸福天倫之家,和樂融融。這樣的快樂雖是短暫,不知怎的,竟讓我有種睽違已久的幸福想像。

  媽咪仍然在服裝公司工作,沉重的工作壓力一點也沒有使她明艷照人的臉龐,有著任何一絲的疲憊或憔悴。而也許再度的青春幸福使她覺得過去忽視我太多,在我以為她仍遺忘給我一絲光和熱的春雨綿綿裡,好幾次夜深人靜,在我夜讀的時候,媽咪推開我的房門,端給我一杯暖暖熱熱的牛奶。那一刻我深深地感動著,背對著媽咪,在熱氣裊繞的模糊中,眼眶的熱淚,暗暗地滴入跟前的牛奶裡。

  媽咪是我心口永遠的痛處。這樣一點溫情就足夠彌平我心中所有的舊痕與新傷。在那許多次的夜裡,媽咪緣著床沿而坐,關掉了房燈,上弦月在窗外好奇地窺探,母女倆在黑暗中相對默默。

  一直到月轉星移了,我才把燈打開,目送媽咪的身影隱入光圈之外的黑暗中。

  媽咪問我,會祝福她吧。我重新又關掉電燈--過去,那往日的明輝又在閃爍,但它微弱的光卻沒有一絲熱--我用力將枕頭壓住自己的臉龐,夾死這首「失眠人的太陽」。

  媽咪竟然問我會不會祝福她--哈!

  在她的內心,原來也是渴望我的祝福嗎?

  知道了媽咪的心,所有的不諒解,就隨它化入塵埃吧!這麼多年來,原來媽咪一直是那樣的孤寂,而我,不過是另一個媽咪。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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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7 07:56:2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六章   

  五月艷陽天,天氣熱的跟灶上的蒸籠一樣,凝神細看,每個人的頭上都冒著絲絲的白煙。

  再過一個禮拜,課程就全部結束了,三年的甜酸苦辣到此即將告個段落,所有的恩怨不平,也都將隨著日子的結束,轉化成不關痛癢的記憶。

  雖說,聚散是不停的,情緣自淺深,分離聚合皆前定,這情景卻每每讓我想起大觀園破敗後,一干眾人各自為命的凋零。

  阿花「啪」的一聲,書本朝我腦袋敲了一記,說:「什麼時候了,還在悼念這些不著邊際的閒事。拜託妳實際一點好不好?」

  我摸一摸頭,朝小麥苦笑說:「那天我突然變笨了,一定都是阿花的罪過。」

  「對付妳這種人,就是要用這種手段。一天到晚風花雪月的,聯考可不會考妳林黛玉究竟是一塊石頭變的,還是一株草轉世的!」

  「阿花說的沒錯,杜歡,」小麥附和說:「妳就是喜歡亂想,想太多了。剩下不到四十天了,還有心情感傷那些聚散離合。」

  「她啊,」阿花在一旁拚命加油添醋:「天上飄朵白雲,地上吹片落葉什麼的,都可感傷個老半天。我看到時候,她不是成了補習的難客就是南陽街的遊民。」

  小麥打了她一下說:「妳少大嘴巴。」然後轉向我:「念得怎麼樣了?」

  我笑說:「還好。如果阿花不在背後詛咒我的話,也許會更好。」

  阿花嘟著嘴又要辯駁,鐘聲噹噹的響,堵住她的搶白。

  其實每科都已經教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全是些複習的東西,課上不上倒也無所謂了。是以每科老師大都放我們自習。反正高三生這時候,一隻腳差不多都跨出校門了,往後的發展,各憑造化,七月大審日再分明見生死。

  我乾脆丟下書,趴在桌上蒙頭大睡。天氣這麼熱,太用功傷神,熱死寶貝的腦細胞,那多划不來。反正是最後一堂了,既然精神不濟,勉強自己專心,徒然浪費時間。

  阿花把我搖醒的時候,鐘聲正好響了第一響。我睡得滿身是汗,汗涔涔的,衣服黏在身上,極不舒服。

  我幾乎把全身都打濕了,才甘心地回教室。小麥和阿花正好要離開。她們倆參加了考前總複習班,我因為討厭補習班幽暗蕭索的氣氛,所以就沒有參加。我還是寧願自己一個人念,自在又逍遙。

  我慢慢地把書包整理好,然後才閒閒地搖晃出教室,晃到樓梯間,正好遇著了米俊寬。

  「嘿!真高興看到你。請我吃飯好不好?」我半是撒嬌,半是央求,嘴角卻又不禁泛起笑意--怎麼每次見面都離不開吃飯這回事!果真是無救的飲食男女。

  他輕輕捏一下我的鼻尖,笑說:「貪吃鬼!就只想著吃。有沒有想我,嗯?」

  這時的米俊寬,怎麼看都令人難以相信他會是那種冷漠孤傲絕情的男子。然而,米俊寬的確是冷漠的,他只對我熱情;米俊寬也的確是寡情的,他只疼惜我一個人。他不曉得傷了多少癡情的心,可是受著這樣一個諸色女子暗暗傾慕,卻只對我一人傾心的男子的愛憐,我心中有種莫名的虛榮。以前我吝於對他表示我內心的感情,如今我總不經意在他面前流露出些許纏綿。有時,看著他專注的神情,就覺得莫名的心痛起來,內心那種歡喜的幸福感漲得滿溢而氾濫。我總撲在他懷裡,不許他離開,他每每因我的無禮取鬧,搖頭苦笑不已。

  這時聽他這樣的問,我竭力點頭微笑,希望看來嫵媚動人。他拉著我,快步跑出校門,惹來許多人側目。我不經意地回頭,冷不防遇到李蘭珠花容月貌裡,兩道冰冷的眼光。

  愛情這東西,不是為它苦,就是因它愁,幸運的得嘗它的甜。既然米俊寬全心地待我,我也將自己交付與他,只好對不住大千紅塵裡傾慕愛戀他、為他癡迷、因他愁苦的各色女子。

  車到繁華處,米俊寬輕輕攬住我的腰,進入那家名叫「相遇」的餐廳。

  再回首,恍然如夢。勞勃瑞福是一段美美好好的記憶,可是我更珍惜與米俊寬的「相遇」。

  我環顧四周,景物依舊。依然還有火腿蛋炒飯,鋼琴手也依然老彈些慵懶憂鬱的藍調。

  服務生端來熱騰騰的炒飯,我一口氣將它吃個精光,一點也沒有姑娘家該有的矜持。米俊寬在一旁頻頻勸我慢點吃,小心噎著。我央求他再分一些,他小氣的只肯給一點點,怕我吃漲了胃又不舒服了。

  自從那個黃昏,知道了勞勃瑞福往事的那個黃昏;很久的時日,我都沒再鬧過胃痛。米俊寬卻老心疼我太單薄,噓寒問暖,將我照顧的無微不至。那次胃痛把他嚇壞了,所以他特別喜歡環住我腰,說什麼這樣可以護住我的胃,不讓疼痛再作怪。我當然不相信他這種謬論,可是他說的認真,我也只好姑且聽之了。

  兩、三口我就將盤裡的東西解決掉,服務生端來一杯咖啡。我微微皺了皺眉頭。老實說,我挺不愛喝這東西,烏漆嘛黑,又苦又澀,入口滿是失戀的味道。

  米俊寬看我顰眉蹙額猶豫排斥的樣子,放下杯子笑說:「喝一口試試看吧!培養一點情調。」

  廣告片裡常見眾家俊男美女,徜徉悠遊在如詩如畫的風景裡,品酩著好似香醇誘人的咖啡,整個基調充滿了歐式迷人高雅的風情。於是咖啡就這樣和浪漫情調畫上等號,甚至還胡言亂語些什麼貴族的品味。

  我拿起一旁的白開水,啜了一口,衝他一笑:「那我寧願少一點情調。」

  米俊寬將他的咖啡端到我桌前,跟著坐到我身邊,用充滿溫情的聲音說:「試試看吧!就算是為了我,為我喝一口,嗯,一小口就好。」

  他這簡直是故意強人所難!每次遇到我有什麼不喜歡吃的東西時,他就用這種最最柔情的方式逼我就範。

  我歎了一口氣,就著他喝過的那杯,淺淺嘗了一口。他看著,滿意地笑了,在我額上輕烙一吻,然後歡喜的摟了摟我。那情景倒真像是憂愁的父母,看著蒼白不健康的寶貝乖乖地吃下藥後,高興地摟他們入懷那種滿心歡喜的愉悅。米俊寬什麼事都寵我,唯獨吃喝讀睡這些事,他會試盡各種方法要我聽話。

  離開「相遇」,面對著繁華景色,一剎時倒不知如何是好。我們沿著紅磚道緩步行走,兩旁的路樹,迎著夜風,娑娑作響起來。

  一路上,兩人的身影隨著路燈的變移,前後飄忽不定。我仰頭迎向夜空,並不認真探看,街燈刺眼,索性閉上了眼睛,甩動滿頭亂髮,在風中張揚。真想就此躺臥在這片廣漠的大地,讓神魂舒放自由翱遊在神秘寬廣的宇宙裡。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我突然朗口而出。在這有風清明的夜裡,我彷彿看見醉態可掬的酒仙,昂首對天,舉杯邀月,而月光從婆娑私語的樂縫中,灑落他一身銀白的光華。

  閉上眼使我失去了方向。我彷如醉酒的太白,步履在雲霧裊繞的仙鄉中。一個天旋地轉,在我還不明白發生什麼事時,我發現自己趴臥倒在冰涼的人行道上,右手肘和左膝處,針刺似的發疼。

  「怎麼樣?疼不疼?」米俊寬蹲在一旁,滿臉關心。

  「還好……啊--」我試著站起身子,膝處的疼痛,讓我不禁眉眼深鎖。

  「妳實在是叫我不放心!才稍一不注意,就跌成這個樣子。」米俊寬邊說邊搖頭,招了輛出租車,把我扶進車裡。

  到了他公寓門口時,他打開大門,回頭問我:「走得動嗎?」

  我點頭:「我試試看。」然後一跛一跛往大門走去。他大概看著難過,攔腰將我抱起,一邊威脅說:「下次再這樣迷糊,我就把妳丟在路邊不管妳。」

  「放吧!如果你捨得的話。」我低垂著眼,裝作滿腹的委屈。

  他歎了一口氣,俯身親吻我,情意繾綣。「唉!就是捨不得。」

  我偷偷地笑了,將頭倚靠在胸前,緊緊摟著他,直到進入屋裡了,還戀戀不捨。

  他小心地把我安放在沙發上,然後蹲下身察視我的膝蓋。

  「還好,不礙事,消毒一下擦個藥就沒事了。」

  我看著他細心地為我消毒上藥,內心裡突然湧出一股說不出的情意,執起他的手,輕柔地吻了一下。他反握住我的手,雙手將它合在掌中,眼裡有著難喻的感動和熱情。

  得到我的愛是他這一生夢寐所求,就像得到他的愛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福。每當我流露出對他無限的依戀,他總是緊緊擁抱著我,吻了又吻,重複一切的約定和盟誓。

  也許前世愛得太深,今世才會這樣癡狂。他雙手握住我的手,慢慢將我牽引到他的懷中。我攬著他的腰,吻著他的額頭,他的鼻尖,他的雙頰!……然後輕輕對他一笑,淺淺點吻他頰旁的唇角。他的雙唇卻熱烈地捕捉住我的,貪婪而激情地吮吻著,彷彿所有的愛戀都凝聚在這一處的相逢。

  我慣常的羞紅了臉,卻又不害臊,貪戀地倚在他懷中。我最愛靠在他懷裡,將臉深深埋在他的胸膛,慵懶地聽著他的心跳。

  「困了?嗯?」他低頭柔聲問。

  我搖頭,站起身,到廚房倒兩杯開水。

  「你知道,再一個禮拜就停課了。」我遞一杯水給他,笑了笑:「終於要畢業了--還有聯考。有時候我想,考上了又如何?失敗了呢?該何去何從?倒不如像現在這樣的邊緣人,雖痛苦,卻是自如多了。」

  「我瞭解妳的迷惘,但是總有一些妳覺得可執的吧?進了大學,妳一定可以發現深邃寬廣的天地,說不準是知識或環境什麼的,總有一些值得妳探索的。相信我,那個天地雖然不盡有多美好光彩,卻自有另一番的際遇在其中。生命中有很多事沒什麼該或不該,負與不負是另外一回事,重要的是,妳的心怎麼說。該來的,總該來的,是不是?」

  「我知道。只是難免,心中難免會有許多的懷疑和不解。時間會給我答案吧?可是滄桑催人老,我怕。」

  「傻瓜!」米俊寬擁著我走到窗邊。「神仙又如何呢?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長生不老有的只是無邊的思念與寂寞。既是有情生,注定為多情苦,那麼,只要不枉這一遭,便可以不悔。」

  「地久天長的事叫人感傷,」我淒涼地笑了笑:「永恆這東西更是不可思議的荒涼、無常。常常在靜夜裡,念著書我會怔忡起來。那些浮游的片斷殘簡,不知要告訴我些什麼,我捉摸不定。這世間真是一個大課題,有許多我不知道的想像。我不知道,我只是--只是每次一想起,就疑惑自己苦讀這些東西做什麼。百歲光陰一夢蝶,我--」我搖搖頭:「我真的不明白。」

  米俊寬打開窗,探向清空,然後坐上窗台,再拉我上坐。

  「看到沒?滿天的星星。宇宙這麼大,窮極我們這一生也無法瞭解,那是所有神秘與不解,最初與最終的迷惑與答案。對我們來說,那是一片混沌,永遠的謎,可是,它卻又是多麼美麗的神話。生命不過是這廣冥宇宙短暫的過客,也許一世輪迴一世,沒有人知道。而千百年前,又有多少與我們一樣迷惑的靈魂,看過這同樣的夜空與星辰,追索過這相同的疑惑!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在夢和時間的交錯裡,存在的,一直是這樣的謎。我只是想告訴妳,試試看吧!沒什麼負與不負,也沒什麼因解妳疑惑的答案。同樣是一生,同樣是謎,命運既然在靜候,而該來的既然來了,面對它,也許妳可以發現更多的答案。」

  「也許吧!我沒有信心。」我朝清空望了望:「想到生與死,蒼穹與今古,我就常常會對存在發生懷疑。」

  「那麼,」米俊寬離開窗口,攔腰將我抱下窗台,假裝不在意地改變話題:「妳就多想想我吧!我就真實地站在妳身旁,不是幻影,不是虛像,妳可以體觸到我的溫熱,感覺到我的心跳,還有那一切我對妳的愛所有的答案。」

  我看著他,無言地輕笑。我不知道今夜為何會對米俊寬談起這些無常荒涼的事,而他,雖然明知不可能,還是試著為我理出可能的方向。

  「你知道嗎?」他坐在椅上,姿態那麼莊嚴,在銀白燈光下,閃著一身耀眼的光華。我蹲下身,執起他的手,緩緩將臉頰貼在上面。「認識你,是我這輩子感到最幸福的事。」

  他緩緩地將我拉入他懷中,輕柔地撫摸我的臉頰,眼底閃耀著無限的深情。凝眸處,我眼中有他,他眼中有我。

  他揉亂了我的頭髮,輕輕吻觸我的額前,說:「走吧!送妳回家。」

  我低下頭,看著地上那一片廣漠的雲鄉:「不回去好嗎?」

  「不好。妳媽咪會擔心。」

  「不會的。」我搖頭說:「她根本就不在家。」然後呆望著牆壁。牆和地板是同一個色調的,四周滿是白雲朵朵,我像身在青空雲霧中,陷入自己的心事中。

  窗外夜色深濃,屋裡一片漆暗朦朧。米俊寬雙手抱胸,在黝黑的夜裡檢視著我。

  「原來妳是這樣一個不快樂的遊魂。」

  「沒有。」我聽見自己微弱的聲音否認著,但也只像屋裡曖昧的黝黑,說服不了心存懷疑的檢視。沒辦法,只要一觸及有關媽咪的種種,我總會剝落太多的心事。也許我是真的不快樂,可是如今對於媽咪,我真的、真的再沒有什麼不平與怨尤。

  我們母女其實是一色一樣的,活在自己的孤獨落寞中,把生活圍成剩下自己的圓圈,各自飄蕩在兩個泡泡裡。

  可是媽咪終究是在意我的祝福。媽咪優雅高貴的面具下,原來有著一顆和我一樣寂寞薄弱的心,我們彼此原本都是需要對方的溫熱。從那天起,我就不再有著那種失落的虛空感,而媽咪對我也不再是一句無言的代名詞。

  我轉頭面向米俊寬,染著一抹釋然的微笑:「我媽咪要結婚了,梁志雲等了她好幾年,現在他們人在歐洲採辦婚禮要用的物品。至於我,遊魂一個倒是真的,成天東晃西蕩的,自在得很,快樂似神仙。不過大概有時太悠閒了,只好游晃到這裡棲息了。」

  米俊寬依然雙手抱胸,在黝暗的夜裡審視著我。靜默了幾秒鐘後,他低歎一聲,打開燈說:「好了,快樂神仙,洗澡去吧!」

  我只微微笑了笑,走進浴室掩上門。

  這是個晶瑩剔透的夜晚。清夜有風,拂著疏星幾點。圓月的光華,暈漾了一地的靜寂。

  我打濕了臉,仰起頭,卻見小窗向著清空洞開了一方宇宙,清風流瀉處,明月正姿意地窺探。我對夜空笑了笑,悄悄關上小窗,把明月多情的視線隔在窗外,月光卻透過朦朧的水晶,銀色的光華溫柔地包裹住我全身。

  或許是月色太美好的緣故,牽動了我入夢的波心,從浴室出來後,我就呵欠連連。我撲上床,躲進被中,渴睡的眼,儘是一片迷濛。

  醒來時,屋裡一片漆暗,我坐在黑暗中,無助地張望。不知是什麼時候了?米俊寬呢?

  夜寒沁身,我感覺一點微涼,就圍著薄被,裸腳踩入冰涼的地板,卻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住,險些跌側。低頭一看,啞然失笑起來。我忘了我穿著米俊寬的睡衣,衣服寬寬大大的,整個人根本是被包在當中,走起路來麻煩又累贅。

  我轉入客廳,廳中燈火通明,米俊寬半躺在沙發上,跟前攤開著一本書。我靠近他身旁,蜷曲著身子問:「幾點了?」

  他合上書,瞥一眼腕表說:「一點。怎麼跑出來了?」

  我沒回答,打了一個呵欠。

  「再進去睡吧!」他說。

  我只是笑,窩在沙發上,不肯起身。

  他看我一眼,然後又翻開書本。我靠著他,雙眼又逐漸朦朧起來。可是我不敢睡,眼睛又睜又閉的,那種想睡又極力抑制的滋味真是痛苦極了。

  實在是撐不下了,我扯扯他的衣袖說:「睡了好嗎?」

  他對我耐性的微笑:「困了就先去睡。乖,聽話!」

  「不要!」我低下頭,幾乎是任性的:「你不進去睡覺,我也不睡。」

  米俊寬是個體貼的人,對我的任性一向包容。他看我一眼,又一眼,末了揉揉我的頭髮,擁著我沒入黑暗中。

  床很大,足夠我們各據一方稱霸,我偏生緊賴著米俊寬,蜷曲在他的雙臂中。他輕輕撫著我的頭,一邊哄著我入睡,我覺得睡意朦朧,眼皮開始沉重起來。

  「我真的要睡了……晚安……」我嘴裡嘟嚷著,意識開始模糊不清。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聲音低沉輕柔像催眠曲一般:「乖,我在這裡陪妳,好好睡吧!」

  我反手將他的手緊緊握牢,嘴角漾起一抹安心的微笑,心滿意足地遁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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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7 07:56:4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七章   

  七月大考後,接下來的日子,晴空湛青如洗。米俊寬辭去教職,兩人如閒雲野鶴,天天徘徊徜徉在山水綠野之間,過著快樂逍遙的神仙歲月。

  我完全不去想聯考的事。世事一場大夢,人世幾度秋涼。我只求在夢醒之際,能夠無悔無歎!

  在這些仲夏夜裡,媽咪有時會和我談起往事塵埃,談起有著陽光朗笑的爹地。記憶被如此攪散撥碎以後,才發現,我們母女混和了這共同酸暖溫甜的過去。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媽咪終於要出嫁了。

  媽咪出嫁這一天,杜家的人全都到了。滿屋溢滿了喜氣洋洋的氣氛,各種歡樂愉悅的心情在四處沸騰起來。

  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同坐在客廳,彼此安慰地笑著。媽咪是他們最疼愛的媳婦,如今有了幸福的歸宿,他們莫不以嫁女兒的心情,含淚帶笑地看著她披上白紗,為她祝福。

  大伯母和二伯母忙裡忙外的,好像新嫁的是自己一般。也難怪!杜家此後唯她們倆的天下,一向耀眼如珍珠的媽咪,從此以後再也礙不到她們。

  小孩們則呱呱噪噪的,為本已熱烈的空氣,更增幾分沸騰的態度。相形之下,我無所是事,倒像是不相干的外人。

  我悄悄離開客廳,進入媽咪的房間,輕輕帶上房門。

  媽咪一身雪白,如霧似的輕柔,端坐在梳妝檯前,鏡子裡映照出她美麗、溢滿幸福光采的容顏。

  我走近她,蹲在她身前,仰著頭,執起她的手,合握在掌心裡。

  「媽咪,妳好美。」我喃喃低語。

  媽咪舉起手,輕輕撫摸我的臉,眼裡閃著一種溫柔的關愛。「妳不會怪媽咪吧?」

  我搖頭。「我希望妳幸福。」

  媽咪露出釋然的微笑,不再多說什麼。意在不言中啊!我們母女其實是一色一樣,一色一樣的。

  樓下鞭炮聲放肆地響起,迎親的禮車已然到臨了。我立起身,再笑看一眼媽咪,轉身離開房間,走入前廳的喧嘩紛鬧中。

  梁志雲不負媽咪選擇托負終身的人,染滿金陽瑰麗的燦光,閃著一身主角的光采,儼然古書裡才狀俱美的偉男子。當他輕輕挽著媽咪的手,而媽咪抬頭深情地注視著他時,我想,所有的不解與迷惑都有了答案。

  人世間,堪不破的唯情字這條路。因為是有情生,便會感動於大千世界的花紅柳綠。情關難破,生世的輪迴,就因於記憶對這人世的不忘情。雖然夢與時間的交錯裡,存在著依舊是不解的謎,可是我想,情之所生處,乃心之所動處。因為有情,所以心動;也由於心動了,所以生了情。

  原來總該處,不過情意這一字。

  我站在窗邊,看著梁志雲溫柔地攙扶媽咪坐入禮車內。所有的人都跟著下去了,方纔的熱鬧喧嘩,一下子冷清得叫人不堪。哈!我對自己笑一笑,去他的傷感!但願從今而後,是一番新天新地--

  我慢慢地走入陽光中,米俊寬迎面而來,和我的影子成行並排。我們手挽手,說不盡的柔情和蜜意,一切盡在不言中啊!

  我抬起頭,定定地看著他,金光燦燦,彷彿在昭示我的未來。我輕輕又對他說:「認識你,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

  他朗聲地笑了,笑容和陽光一樣的燦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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