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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席維亞 -【悔休媚妻(情陷京城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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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維亞 - 悔休媚妻(情陷京城之二)

被休離的傷痛與刺激讓元綺不再是嬌柔溫弱的小女人,
她開了家客棧,搖身一變,成為精明幹練的老闆娘,
原以為這輩子與黎之旭不會再有牽連,老死不相往來,
但他卻不放過她,都已經休了她,還一直找她的麻煩,
他好過分!在她以為可以忘了他時,偏偏又來招惹她……
元綺之於黎之旭而言,不過是個被休離的前妻,
他告訴自己應該她不聞不問、冷淡相對,再也不想她,
然而,看到她與客人有說有笑,他忍不住就想找麻煩,
沒想到,愈發精明媚豔的她竟也懂得對他反擊了,
他對她的改變覺得不甘心,難道兩人的離異只有他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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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22 00:47:5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寬廣的街道為通往河港的主要幹道,打從天方透亮,喧嚷的人聲、車馬聲就沒停過,非得等到深更半夜才會恢復平靜,無時無刻都充滿熱鬧忙碌的氣氛。
  
  街角有間店鋪,門口掛著繡有二兀家面”的短簾,一股濃郁的香味自店裏傳出,經過的人都忍不住放慢腳步,在這近午時分,是誘惑也是折磨,惹得人都餓了。
  
  此時,一名妍媚秀麗的女子走了出來,肩上挑著扁擔,扁擔一端吊著竹編櫃子,另一端吊著竹籃,裏面放了個用布緊緊裹住的圓滾物事。
  
  “我去送面嘍!”朝裏一喊,她步下臺階,抬頭見外頭飄著雨絲,雨不大,她也就不以為意,依然朝河港走去。
  
  即使一身樸素,也掩不了她動人的姿色,她的麗顏帶笑,腳步輕快,肩上挑的扁擔彷佛沒有重量,懸於兩頭的竹櫃、竹籃隨著她婀娜的身子一搖一擺,形成一幅賞心悅目的畫面。
  
  “哎呀,元老闆,你不在店裏啊?虧我還趕著去吃面呢!”一名經過的男人看到她,掩不住一臉失望。
  
  認出是店裏的常客,元綺停下腳步,笑靨燦爛地說道:“您還是可以去呀,我送完面馬上就回去了。”
  
  “那就好。”男人開心咧笑,總算發現美人兒正淋著雨。“在下雨耶,要不要我幫你撐一下傘?”說著,手中的傘就要遞過去。
  
  “沒關係,這點小雨淋不濕的,您先到我們店裏吧。”元綺微笑推拒。“先說好,別吃太快,等我喔!”朝他眨了下眼,融合了嫵媚及俏皮的誘人風情,讓那男人的魂都飛了。
  
  “好、好,元老闆,我先上店裏點菜,你快去快回喔!”男人拚命點頭,興高采烈地走向麵館。
  
  望著男人離去的背影,元綺眼中閃過一抹黠光。這客人食量可大呢,等越久,吃越多。她愉悅勾唇,繼續往前走,不多時,已可看到河港。
  
  豐沛的河川孕育了富饒的土壤,便捷的漕運加上規劃完善的河港,更為京城帶來繁榮富庶,全國的貨物皆經此轉運,令人歎為觀止的奇珍異寶、熱鬧非凡的情景處處可見。
  
  對哪艘船又載來哪些稀奇的事物沒興趣,元綺連分神去瞄一眼也不曾,直接走向河岸邊最大的一間店鋪--黎氏漕運。
  
  “打擾,面來嘍!”她踏進鋪子,笑著招呼道。“放外頭嗎?”
  
  “太好了,我快餓死了!”一看到她,店裏幾名忙翻的大漢欣喜歡呼,有人猴急伸手就想把她扁擔上的東西卸下。
  
  “唉、唉!要吃進內室吃,被客人看到像什麼話?”店裏石掌櫃斥喝,儘管他也已饞得直咽口水,還是得扮黑臉維持秩序。
  
  “石叔,對不起,我馬上把面送進去。”元綺歉笑,挑起扁擔往內走,不見遲疑的步伐,顯示了她對這兒的熟稔。
  
  店鋪後方第一間房間,是夥計們吃飯、休息的地方。元綺把東西放上大圓桌,打開竹櫃,將竹櫃裏一碗又一碗的面陸續取出,跟在她後頭的大漢們,一進內室,立刻爭先恐後地搶了起來。
  
  “哪一碗是銀芽面?”
  
  “我的是招牌面,給我給我!對了,掌櫃剛交代說他的蛋花面幫他留好,誰要是再敢把他的分吃掉,他就扣誰的薪餉。”
  
  “那是我的三絲面,你拿錯了啦,你叫的明明是陽春麵!”
  
  你推我擠加上一陣混亂,一群漢子吼起來,震耳欲聾的聲響都快把屋頂給掀了。
  
  “我湯都還沒倒呢,你們怎麼吃啊?”元綺又氣又好笑,搶不過幾雙大手,乾脆將竹籃往旁一抱,板起臉佯怒道:“把碗全都擺回桌上,不然我當場把東西收走,不做你們的生意!”
  
  語音一落,只見一個個外形豪邁粗獷的漢子,頓時都乖得像小羊似的,把碗放到桌上,然後巴巴地看著,就怕到嘴的美食真的飛了。
  
  元綺忍住笑,取出竹籃裏的圓形物事,把布一層層揭開,出現一個大銅茶壺。
  
  原來每個面碗裏只擺了麵條和配料,怕面浸久會糊,也怕途中搖晃湯會撒,所以湯另外用銅壺裝著,還用厚布層層包裹,這樣也較能保住湯的溫度。
  
  在眾人的注視下,元綺提起銅壺,壺身一傾,黃澄的湯汁呈一弧線注入碗裏,隨著熱氣芳香四溢,彌漫了整個內室。
  
  “來,三絲面是哪兩個人的?蛋花面三碗、陽春麵一碗……”元綺一一點名,拿到面的人立刻閃到一旁,顧不得湯燙,唏哩呼嚕地吃了起來,全都一臉心滿意足。
  
  “……哎呀,多了碗雪菜面。”分到最後,元綺低喊一聲,盯著手上那碗面,看起來好懊惱。她眨了眨眼,美眸閃過一抹幾不可見的光芒,才又開口:“帶回去也麻煩,不然,這樣好了……”
  
  “沒關係,我買,我正嫌一碗不夠呢!”話還沒說完,馬上有人自告奮勇,面的美味讓他吃掉一碗還意猶未盡。
  
  “你夠胖了你,少吃點,那碗雪菜面我要!”又有人加入戰局,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內室,因為一碗面再度變得鬧哄哄的。
  
  身形纖細的元綺被擠出圈外,不禁氣惱翻眼。她話都還沒說完呢!這可是她特地多煮的,又不是給他們的,搶什麼搶啊?
  
  “你們在做什麼?”突然插入的淡然問句頓住了所有人的動作。
  
  眾人抬頭,看見一名俊傲男子站在門口,臉色全都變了。
  
  男子身形挺拔,溫文俊雅及懾人氣焰在他身上巧妙融合,即使唇畔帶著淡笑,但那無形散發的氣勢,仍讓人見了即打從心裏臣服,不敢造次。
  
  “少爺……”有人怯怯地喊了聲,捧在手裏的面碗,下意識地往後藏。
  
  “少爺,您來啦?就、就……吃飯嘛!”膽子大些的人,嘿嘿訕笑企圖蒙混過去。明明是掌櫃說少爺今天不在,他們才敢叫元家面來吃,沒想到卻被逮個正著。
  
  聽到他的聲音,背對門口的元綺微微一震,她緊抿著唇,把心裏的波動全然抑下,沒回頭,故作從容地整理東西。
  
  黎之旭走進,視線在眾人臉上掠過,對那抹窈窕的背影視若無睹。
  
  “內室怎能隨便讓外人說進就進?要是丟了東西,責任歸屬要如何厘清?堂堂黎氏有臉找一間小店索賠嗎?”他的語調溫和得像在閒話家常,卻讓一千人等全低下頭來。“若傳了出去,恐怕要讓人以為咱們黎氏仗勢欺人了。”
  
  聽似訓勉夥計的話,矛頭全都又刺又利地指向一個目標--說她的店小?暗指她手腳不乾淨?元綺氣得咬牙,忍住破口大駡的衝動。
  
  “會托船運的東西哪個不是又大又重,一個弱女子要怎麼挾帶出去?若丟了東西就想賴人,不是仗勢欺人是什麼?”她掩唇輕笑,像在喃喃自語,不大下小的嗓音卻清楚地傳進在場眾人的耳裏。
  
  黎之旭挑了下眉,視線不著痕跡地在她身上掠過,眸色轉深,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咱們船運行供膳,大夥兒何必浪費錢買外食?”對她的話置若罔聞,他繼續對眾人曉以大義。“買來的東西也不曉得幹不乾淨,要是所有人全吃壞肚子,整個黎氏不就跟著停擺?暫停營運事小,各位的身體健康可不能鬧著玩。”
  
  “要不是主子供的伙食難吃,誰想多花錢?”元綺一雙美眸已快噴出火來,揚笑的麗顏卻更加明豔動人。“知道這狀況,該做的應該是檢討自己的缺失,而不是拿別人的東西來大作文章吧!”
  
  黎之旭看向其中一名夥計,微笑徵詢:“伙食很難吃嗎?”
  
  那人嘴裏還塞著面,突然被問到,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能忙不迭地搖頭。
  
  說實話,黎氏的伙食好得沒話說,每餐五菜一湯必見葷,還有任人吃的白米飯,這可是放眼所有船運行都無人能及。偏偏人就是犯賤,再好吃的飯菜吃久了多少會膩,加上元家面的湯頭好、滋味鮮,只要吃過鐵定上癮,隔個三、五天就想叫來解解饞。
  
  “就說吧,難吃到讓人直搖頭,怎能怪他們買別的東西來吃呢?”元綺歎氣,故意曲解那人的話,眼角眉梢盈滿得意。要來陰的誰不會?他使出指桑駡槐這招,她就用無中生有外加借刀殺人回敬!
  
  他哪有這麼說?那人眼睛瞪得老大,急著把面咽下,卻岔了氣,嗆咳起來。
  
  “哎呀,瞧,被主子的淫威給嚇著了,”元綺嗔怪地睨了黎之旭一眼,趕緊過去,輕拍那人的後背,又是倒茶、又是掏出手絹為他擦拭。“來,喝點茶,順口氣。”
  
  黎之旭眯起了眼,淡漠平靜的表情開始有了裂痕。
  
  他可以對她那些暗諷的話充耳不聞,也可以強迫自己對她的姣美視而不見,但她那幾乎將男人環擁入懷的舉動,和不住體貼輕撫的手,毀了一切。
  
  曾經,那雙手只溫柔地撫在他身上……他握緊拳,把心裏再次被狠狠撕開的傷痛努力抑制,然而明顯的怒意仍張狂地往外發散,壓得在場眾人喘不過氣來。
  
  “這兒是黎氏漕運,誰准你在這裏說話?”黎之旭終於直視她,自黑眸透出的眼芒卻是如此銳利冷冽。
  
  完了,又要開戰了……沒人敢看向主子的表情,除了為變成犧牲品的同伴默哀之外,唯一能做的,就是低頭大口大口地趕著把面吃完,準備一找著機會立刻開溜。
  
  元綺深吸口氣,抬頭迎視他的目光,即使已做好準備,他那無情的視線仍深深地刺痛了她。
  
  “有人叫面,我就送來,僅此而已,不需要說得這麼嚴重吧?”她強迫自己揚起輕鬆燦爛的笑靨,一如這些年來,她要他看到的她一樣,沒有他,她可以過得更好。“還是黎當家被人說中痛處,惱羞成怒了?”
  
  “元老闆未免也太抬舉自己了。”像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黎之旭低聲笑了起來。“既然都是生意人,就該知道內室是閒人勿入。難不成你的廚房會隨便讓人踏進?那倒好,下次我再帶人進去參觀參觀。”
  
  “不把東西送到內室,難不成要我把面一碗碗擺在船運行的櫃檯上,昭告天下說黎氏的伙食比不上我的元家面嗎?”元綺嘴角輕蔑揚起,即使他說的有理,仍能反擊回去。“想偷師用不著找這種藉口,如果聘不到好廚子,你只要直接請益,我很樂意大方傳授幾個秘訣的。”
  
  “秘訣?我們黎式漕運可不需要靠賣嬌賣笑來拉攏生意。”黎之旭冷冷嗤笑。
  
  “元家面吸?大批客人上門的恐怕不是高超的手藝,而是元老闆的溫柔款待吧?”
  
  早已聽慣的流言自他口中說出,成了傷人至深的詰問。元綺無視心頭絞擰的痛楚,背挺得筆直,要自己別被打敗。他一直都是這麼認為,她也沒必要再去多做解釋,在他心中,他早已將她定了罪,根深柢固,再無轉圜的餘地。
  
  無所謂,他想看到這樣子的她,她就讓他看到這樣於的她!
  
  “原來咱們元家面的特色,黎當家全都一清二楚啊。”將真實的情緒抑下,她掩唇輕笑,斜睨他一眼,眼波流轉間儘是萬種風情。“我這間小店比不上黎氏的家大業大,只能憑著小女子的一己之力,當然是能用的籌碼就全都用上嘍!”
  
  沒人發現,那雙因笑彎起的美眸深處埋藏著心死的淒冷,包括他,都被她的故作無謂給瞞過了。
  
  黎之旭俊眸微眯,眸色深沉得宛如無際的幽暗,不見一絲光亮。
  
  向來冷靜自持的他,只有在面對她時,即使凝聚了所有的意志,仍無法掌控澎湃的情緒。因心痛、因嫉妒,這些激烈的感覺幾乎將他的心肺撕裂,她卻依然揚著豔麗的笑,在他流血的傷口再狠狠笞上一鞭。
  
  “這才能我自歎弗如,真的得好好請益了,”滿腔的痛與怒,找不到出口,只能藉由尖銳的言詞宣洩。“要是能靠著笑言幾句生意就自動上門,我也毋須鎮日忙碌奔波。”
  
  元綺心頭火起,笑顏不減地頂了回去:“黎當家謙虛了,多少姑娘找盡藉口只為了見您一眼,就連破銅爛鐵都拿來托運,您明知道,不也笑盈盈地收了?還送上一句歡迎再次惠顧,逗得姑娘家心花怒放,趕明兒又拿無關緊要的東西來寄。若要說到賣弄魅力,您比我還在行呐!”
  
  “和氣生財,不然你要我板著一張臉把客人全嚇跑嗎?”笑話!明明是她用嬌媚的神情把男客人迷得神茫魂酥,現在倒還反過來指責他?
  
  元綺氣壞了,已無法再維持臉上的笑容。她傲然抬頭,直直地望進他的眼。
  
  “這句話我原封不動地還給你!”同樣的事,為何用兩種標準來看待?男的就叫應對有度,女的就叫風騷放蕩?她受夠這些無端的詆毀。“倒是你,別因為夥計叫了我的東西就胡亂遷怒,有本事就把伙食弄好一點,也省得夥計為了幫你保留面子,只敢背著你偷偷叫面!”
  
  原本隱於虛偽平靜下的暗潮洶湧搬上了臺面,大夥兒全都不敢吭聲,很有默契地縮到一旁,假裝自己不存在。
  
  上回他們兩人整整吵了一刻多才停止,這次不曉得要花多久?要不是被困在這兒,他們真想開個賭局開始下注了。
  
  “就算是,又如何?。”黎之旭雙手環胸,藉著身形優勢,居高臨下地睥睨她。
  
  “這是黎氏的事,我自己會處理,不用外人來置喙。”
  
  理智清楚告訴他,他該做的,是冷冷撂話要她別再踏進黎氏,然後轉身離開。
  
  但他做不到,步子像被什麼給拉住了,依然在這裏和她唇槍舌劍纏鬥不休。
  
  外人?這個無情的辭彙震得元綺腦海一片空白。
  
  她該慶倖嗎?他說的是外人,而不是仇人,這表示現在的她對他而言,只不過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一思及此,她難過得幾乎無法呼吸。
  
  她分不清,她是寧可他恨她,還是寧可他已不把她放在心上。
  
  元綺暗自握拳,沒讓心頭的軟弱表現出來。站在他面前的女子,依然是豔麗自信的元家面老闆。
  
  “我也不想管閒事,偏每次送面到黎氏就像進入龍潭虎穴,我可沒那麼多時間在這兒耗。讓不讓送?一句話,”
  
  黎之旭看著她,那讓他深戀又痛恨的她,簡單一句話,卻怎麼也說下出口。
  
  下讓她踏進這裏又如何?她依然佔據他心頭的一角,任他用盡方法都無法抹去。即使她的存在是痛,他卻寧願讓那痛鑽入骨髓,伴著他一生。
  
  “少爺……不要啦,別跟一間小店一般見識……”見氣氛僵持不下,一旁的夥計幫著打圓場,怕主子氣極真的下了禁令。
  
  此時,有陣匆忙的腳步聲從鋪子那邊傳來,布簾被唰地掀開。
  
  “終於有空檔吃飯了,少夫人,我的面呢……”石掌櫃邊走邊嚷,等看到裏頭狀況不對時,已經來不及,那聲稱呼點燃了引信--
  
  “我跟他沒有任何關係!”
  
  “黎家早就沒有少夫人!”
  
  激動的斥喝分別從黎之旭和元綺口中爆出,意識到自己喊了什麼,以及聽到對方的話時,均是一震,語尾像被硬生生截斷,被沉默吞噬。
  
  一時失防,害他們失足踏進不願正視的禁地,竭力漠視的前塵往事狠狠反撲,更加讓人難以承受。兩人迅速別開臉,不敢看向對方,在這時候,他們都怕看到對方的表情,也怕來不及掩飾的情緒會被對方察覺。
  
  內室的氣氛仿佛在轉瞬間來到寒冬,對上其他夥計們投來的同情眼光,石掌櫃欲哭無淚。少爺休妻都五年了,他怎麼還是改不過來?平常私下不小心喊出舊稱謂也就算了,結果他居然連當著兩人的面大喊這種蠢事都做了?
  
  “我店裏忙,先走了,碗我會再來收。”須臾,元綺首先開口,抓起竹櫃和竹籃勾回扁擔。
  
  她的動作太急,竹櫃勾歪了、竄出的竹絲刺痛了手,也無暇顧及。她只想逃,那聲稱呼,崩毀了她的自持,她沒辦法再用若無其事的表情去面對他。
  
  “若不讓送,以後別再叫元家面我就會曉得了。”一肩挑起扁擔,她語音平板地拋下話,低頭快步離開。
  
  聽著她的腳步聲漸去漸遠,黎之旭沒回頭,臉上的神情漠然,讓人猜不透他心裏的想法。
  
  內室一片寂靜,大夥兒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的,然後視線一起射向石掌櫃,拚命使眼色要他想辦法。都怪他,喊出這裏的大忌,不然場面也不會鬧得那麼僵。
  
  石掌櫃面都還沒入口,悶倒是吃了不少,他苦著張臉,還得硬擠出笑。
  
  “……少爺,您不是說今天不進鋪子的嗎?”這群小於也真是的,不會通風報信一下啊?少爺從後門進來,在鋪子前的他哪會知道?
  
  “臨時有事。”黎之旭簡短應道,轉過身來,俊傲的臉龐一如以往揚著從容溫和的笑,讓人如沐春風。“您辛苦了,忙到這麼晚才吃。”
  
  若不是桌上還擺著面碗,證明元老闆來過,他們差點要以為方才兩人激辯的場景是他們的錯覺了。
  
  “應該的,應該的。”石掌櫃乾笑,朝其他人猛擠眼。少爺不提,他也不知要從何處著手,中途才進來的他,根本不清楚他們剛剛是為了什麼而吵。
  
  “少爺,以後……真的不能再叫元家面了嗎?”看到主子恢復平常的模樣,總算有人鼓起勇氣問。
  
  “咱們黎氏的供膳真的很難吃嗎?”黎之旭不答反問,微微彎揚的唇角緩和了他的尊貴及霸氣,襯上輕鬆的語調,不像在質問,反而像在和朋友們閒聊談笑。
  
  馬上有人搶著回答:“怎麼會?料好、味美又任人吃飽,比我家裏過節時吃得還好!只是……”那人語音一頓,不好意思地撓頭笑了。“……只是元家面太好吃了,明明裏頭的料也沒多豐富,但那味道就是讓人念念不忘。”
  
  “就是啊,我叫我家那口子學著煮,但不管怎麼煮就是少了一味。”說到那玄妙的美味,大夥兒紛紛加入討論。
  
  黎之旭默默聽著,黑眸裏染上一絲難以察覺的柔情。她的手藝有多好,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只要吃過她做的東西,會忍不住發慌,伯再也吃不到這樣的美味。
  
  “其實說來說去都要怪石掌櫃,”說著說著,有人皺眉歎氣。“還不都是他叫過一次給大夥兒嘗,害我們像中蠱似的,幾天沒吃就不對勁。要不然,元老闆給少爺戴綠帽,我們恨她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還去光顧她的生意?”
  
  已捧著碗在旁邊偷偷大啖的石掌櫃聽到這些話,一口面差點噴出來。哪壺不開提哪壺?少爺對夥計們寬厚,不代表他們可以口無遮攔啊!
  
  “吃飽了還不快去做事?想偷懶啊?”石掌櫃怒聲打斷他們的話,站起來趕人,偷偷瞄了主子一眼--沒生氣,還好還好。“快、快、快,吃完的全出去!”
  
  心思不夠細膩的漢子們,不懂掌櫃為何突然發楓,只好囫圃吞面,陸續離開。
  
  知道掌櫃在顧慮什麼,黎之旭自嘲一笑。
  
  其實他們可以不用擔心的,經過時間的洗練,他已學會如何把情感埋在內心的最深處,在聽到有人提起往事的不堪時,依然可以維持無動於衷。若不如此,他要怎麼熬到現在?要怎麼做到活在世上,而能不被她給的傷害擊潰?
  
  只有在見到她時,壓抑不住的情感才會爆開,殘酷地逼他面對過往,讓他失了理智。因為,那會清清楚楚地提醒他,她不再是他的妻子,她捨棄了他,用背叛捨棄了他們曾經共同擁有的感情。
  
  “少爺,我先出去忙了。”見人走得差不多,石掌櫃也準備離開。
  
  “石叔,”黎之旭喊住他。“等會兒你告訴大家,以後若是想吃元家面,就提早一天通知廚房不用開夥,面錢由公帳來出。”
  
  “太好了!”最後一個留下收拾碗筷的人聽到,樂得拍手叫好。
  
  石掌櫃愣了下,望著黎之旭,不知該說些什麼,在黎氏待了近二十年,他等於是看著少爺長大的,少爺身上發生什麼事,他全都一清二楚,包括少爺娶親時的喜悅,以及……妻子紅杏出牆時的痛苦。
  
  當年,得知被下休書的少夫人在船運行鄰近開了間麵館,所有的弟兄都氣到只想上門砸店,哪可能花錢買面吃?卻有一天,少爺叫他過去,說廚子臨時請假,沒辦法供膳,要他去元家面叫東西給大夥兒吃。
  
  這一吃,把大夥兒的恨意連同美味的面一起吞掉了大半,後來有人想再叫,附和的人只有小貓兩、三隻,還被其他人罵了個狗血淋頭。沒想到,一次、兩次,叫的人越來越多,罵的人越來越少,後來,禁不起美食的誘惑,連他也陣前倒戈。
  
  他一直以為那一次少爺是因為附近沒有什麼賣吃的店家,不得不讓他去元家面買,直到後來有次偶然和廚子聊起,才知道那天少爺是特地放廚子假。
  
  他想不透,對一個因撞破姦情被下休書的妻子,少爺應該恨之入骨才對,為何要這樣暗地幫她?何況,要不是少爺默允的態度,弟兄們對元老闆的憎惡不會消退得那麼快。
  
  “石叔,還有什麼問題嗎?”得不到回答,黎之旭看向他。
  
  “沒、沒問題。”石掌櫃只能把疑問放在心裏,他不想再害少爺憶起那些不堪的事了。“我出去了。”他轉身走出內室。
  
  “少爺,我也出去了。”留下收拾的人弄好!也要隨後走開。
  
  “誰還沒吃?”黎之旭看到桌上的那碗面,開口問道。
  
  “喔,那是元老闆弄錯多送的。”鬧了這麼大的風波,大家早忘了這碗面的存在。“可能晚點看哪個弟兄肚子餓,再吃了它吧。”覺得主子對元家面一定沒興趣,那人不敢客套問他要不要吃,彎身鞠躬,走出內室。
  
  黎之旭看著那碗面,直到腳步聲去得遠了,才上前拿起銅壺,緩緩將裏頭的湯汁注進碗裏。
  
  原本已經幹硬沒了賣相的面被黃澄的湯汁稍微浸泡,再拿起筷子把面和配料拌開,一碗翠綠的雪菜面重現眼前,
  
  聞到熟悉的味道,黑眸染上些許迷離,黎之旭端起碗,先喝了口湯,湯已經沒那麼熱了,但那味道、那香氣,一如他記憶中的美好。
  
  她還記得他最愛吃她做的雪菜面嗎?簡單,卻又有著豐富的好滋味。以往,在他忙到沒有食欲時,她總會下廚做雪菜面,軟硬兼施地哄他吃下。
  
  剛剛,他是否該慶倖石掌櫃的介入,讓他得以不將冷絕的字眼說出?
  
  她不該逼他,她該懂的,他若開口,劃清界線是他唯一能做的,但,這也是他最不想做的。因為只要一說出口,就等於親手斬斷了彼此的關聯。
  
  她可以不用執著的,有哪一次他真的對她下過禁令?會找她麻煩,不是為了將她逼到走投無路,他只是,只是想藉著針鋒相對和她有多一些交集。
  
  唯有這樣,他才能說服自己,同時也說服別人,他不愛這個背棄他的妻子,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報復,為了折磨她。
  
  他恨她的傷害,但更恨自己,無法真正將她自生命中抽離。
  
  黎之旭一口一口緩緩地吃著,把對她的情,還有她給的痛,透過這深愛的味道,獨自一一品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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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歡迎下次再來--”
  
  元綺站在門口,笑盈盈地送走最後一位客人,隨即轉身拿下短簾,走進鋪平,將店門關上,
  
  下午是元家面的休息時間,趁著這個空檔打掃整理,並為晚上的營業備料。
  
  “阿綺,外頭天氣怎樣?”一名忙著抹桌子的婦人間道。
  
  “日芒照得我睜下開眼呢!”元綺笑應,走到櫃檯後,拿出算盤和記帳本,開始結算今天中午的收入。“下了幾天雨,總算放晴了。”
  
  “哈,梁嬸你輸我一百文!”另一個掃地的姑娘小霜聽到,拍手叫好。“我說今天過午雨會停你就不信,還硬要打賭。”
  
  “稍早阿綺送面出去,明明還下著雨啊……”梁嬸叨念,放下抹布,掏出一百文。“拿去拿去,讓你買點困脂水粉打扮打扮,都二十歲了還嫁不掉。”
  
  “我嫁了你才要煩惱吧?少了我,你們哪裡忙得過來?”平常說笑慣了,小霜也不以為意,笑吟吟地把一百文收下,轉頭看向元綺。“綺姊,你說對不?”
  
  “誰說的?別把錯賴在我身上。”元綺故意說得冷淡,眼梢卻滿是掩不了的笑意。“要嫁儘管嫁去,沒人會留你。”
  
  “看吧?嫁不出去就別找藉口啦!”梁嬸好得意。
  
  “就當是說來哄我的嘛,有那麼難嗎?”小霜不依跺腳。
  
  “因為我們都真心希望你能有個好歸宿。”元綺溫柔笑道,臉上的戲譫神色已被真誠取代。“月老只是忙了點,總有一天,它會發現弛竟漏了這麼一個好姑娘沒許配物件,到那時候,我絕對不留你,還會送上一個大紅包,”
  
  小霜的父親早逝,母親又長年臥病在床,身為長女的她,一肩挑起家計重責,因為這樣,錯過了婚期,成了媒人不想碰的燙手山芋,還受盡嘲諷指點。
  
  “還是綺姊對我最好。”感動溢於言表,小霜掃地掃得更賣力。
  
  “你忘啦?月老不敢踏進咱們這兒的。”明明心疼小霜,又說不來柔軟的話,梁嬸只好用調侃來表達心裏的關懷。“想嫁人,你得先離開才成,老跟我們這群人混,好姻緣要怎麼找上門?”
  
  “不離開不離開,我要待在這裏一直煩你!”小霜對她扮了個鬼臉,兩人又吵了起來。
  
  見狀,元綺嫣然一笑,任她倆吵去,低頭繼續算帳。她知道她們是感情好才老是鬥嘴,要是哪天兩人都不說話,那她才要擔心呢!
  
  “別吵了,吃飯,吃完還得忙呢!”廚房走出一名約莫三十多歲的婦人,端著擺滿菜的託盤走出。“咱們都半斤八兩,寡婦、棄婦、老姑婆,下堂妻,每個都是月老處理不掉才丟到這兒,它哪有臉踏進來?”
  
  “我,年輕的老姑婆。”小霜首先舉手招認,走到桌旁用力一聞。“嘩,楊姊,你的手藝越來越進步,快跟綺姊煮的菜一樣好吃嘍!”
  
  “我,寡婦。”梁嬸忙著布筷添飯,“阿綺,快來吃飯了,等會兒再算。”
  
  “我,丈夫跟狐狸精跑掉的棄婦。”楊氏坐下,向元綺睨去。“咱們這是物以類聚還是孽緣?”
  
  大家都那麼踴躍,她怎能置身事外?
  
  “下堂妻當然非我莫屬。”元綺強忍笑意,收好帳本,走到桌旁坐下,煞有其事地認真答道:“我看八成是麵館風水不好,才會一群孤苦無依的女人全聚到這兒來。”
  
  世俗對女人總是多了分嚴苛,沒有丈夫、沒有歸宿不是梁嬸她們的錯,但在刻板無情的禮教規範下,她們卻成了異類,沒人願意對她們的困境伸出援手,反而還多加刁難。
  
  她們只想找份鰯口的工作,卻處處碰壁,見她一個女人家獨自撐著這間麵館,覺得同病相憐的她或許可以收留她們,就算她在京城的名聲差到令人髮指也顧不了,接連上門詢問,先是粱嬸,再來是楊姊,然後小霜也來了。
  
  上天對她們的不公,反倒變成她們來到這裏的契機。她相當感謝有這群好姊妹,給了她滿滿的幫助與關懷。
  
  “綺姊,我很高興當初我有鼓起勇氣踏進這兒問你缺不缺人。”想到過去,小霜眼眶有些紅。
  
  “我也很高興有你們幫我。”元綺拍拍小霜的手柔笑道,望向粱嬸和楊氏,大家都相視一笑,即使沒有言明,也能明白彼此間的感情。
  
  “哎呀,吃個飯幹麼弄得這麼肉麻兮兮的?”梁嬸埋怨,嘴雖硬,眼角也有些濕潤濕潤的。“我們這叫自力更生,不用靠男人,依然能養活自己,所以,趕快填飽肚子吧!”
  
  “是……”大夥兒笑應,開心地吃飯聊天。
  
  聊著聊著,梁嬸突然冒出一句:“對了,阿綺你今天送面去黎氏,怎樣?”
  
  沒料到話題轉那麼快,元綺一時反應不過來,只好裝死。
  
  “沒、沒怎樣啊!”胡亂應了句當作交代,她趕緊低頭扒飯。
  
  “嗯……我來猜猜,”楊氏瞄了元綺一眼,故作沉吟狀。“阿綺今天送面花了不少時間,看樣子,應該又跟冤家槓上了吧?”
  
  “又吵起來了?今天吵什麼?”小霜興奮追問。
  
  “我、我哪有跟他吵?是他先來惹我的。”元綺小小聲地嘀咕,腦海浮現剛剛的情景,水眸被落寞染上了暗澤。
  
  如果那時石叔沒進來,他會怎麼回答?她知道,他會答應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她卻賭了,期望能從他口中聽到退讓的話語。
  
  好傻,明知不可能的,她卻還懷著這樣的奢望。
  
  “……綺姊?綺姊!回神呐!”耳旁傳來小霜的喊聲。
  
  元綺一驚,趕緊捉回思緒。打從回到店裏客人就絡繹不絕,讓她無暇厘清心思,直到現在才能靜下心來,卻被梁嬸的問題攻了個猝不及防,引她怔忡出神。
  
  “我有在聽啊。”她企圖粉飾太平,瞄到梁嬸笑得古怪的神情,忍不住在心裏暗暗呻吟。要命,明明還在聊天,她居然就這麼發起呆了?
  
  “你們又不是不知道,阿綺只要送面去黎氏就會失魂落魄好一陣子,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楊氏笑哼,聽似幫她解圍,實際卻是在落井下石。
  
  “你們……”被說個正著,元綺難以抑止地窘紅了臉,面對客人的長袖善舞,在這些相知甚深的夥伴面前完全施展不開。“……還、還不是你們沒人想送黎氏,害我得親自跑這一趟?你們以後都不准推託了,知不知道?”她只好板起臉,端出老闆的威嚴嚇人。
  
  這招根本沒效,三人對視一眼,很不給面子地嗤笑出聲。“哈……”
  
  梁嬸還意有所指地說道:“明明是有人只要聽到黎氏叫了面,就開始心神不寧,面老煮錯,客人也不招呼了,與其留在店裏添麻煩,倒不如直接派出去送面還比較乾脆。”
  
  應了就像在承認那人是她,元綺惱也不是、抗議也不是,只好用最快的速度把飯吃完。
  
  “我去熬湯了,你們慢慢吃。”找了藉口,她趕緊落荒而逃。
  
  直至進了廚房,還聽得到她們的大笑聲。
  
  真是的,老愛捉弄她。元綺皺了下鼻,因羞窘燒灼的雙頰還熱燙燙的。她深吸口氣,寧定心神,開始清洗熬湯用的材料。
  
  豬大骨、雞架子、蔥、蘿蔔,小魚幹……不知道後來那碗雪菜面是誰吃了?邊洗邊清點材料的順序被突然冒出的念頭打斷,元綺停下手,懊惱擰眉。可惡,想這做啥?誰吃了都不關她的事啦!
  
  “熬湯、熬湯。”她喃喃念著,強迫自己專心。
  
  她先用熱水將豬骨和雞架子汆燙掉血水,再把鐵釜抬至灶上,材料一一擺放進去,然後從水缸舀水進鐵釜裏。
  
  面的美味,全靠這鍋湯了。她蹲下,審視灶裏的火勢。只要熬好湯、備好料她可以放心把廚房交給楊姊,專心在外頭招呼客人。
  
  明明她會煮的菜那麼多,他卻偏愛簡單的雪菜面……元綺看著躍動的火苗,-
  
  情變得恍惚,心思又開始飄離。
  
  這次,她懶得捉回了,任由自己墜入回憶,過往的一切,全都歷歷在目--
  
  五年前--
  
  現在該怎麼辦呢?
  
  隨著日落,昏黃的天際已快沒了光線,元綺看著兜在懷中的紅豔李子,無奈地歎了口氣。
  
  夏天一到,園子裏的李樹開始賣命結果,一顆顆長得圓嫩多汁,每次看到,都像在引誘她把它們釀成香醇的李子酒,於是,她就被困在樹上了。
  
  樹上?沒錯,就是那種不小心掉下去可能會摔斷脖子的樹上。元綺瞄了一眼離地的高度,很沒用地往後一縮,努力在枝幹間取得平衡。
  
  堂堂黎氏少夫人居然為了采李子被困在枝頭進退不得,說出去怕不笑掉人家大牙?想起自己的處境,元綺只能再次無奈地歎了口氣,一張小臉好哀怨。
  
  “咱們家的老李樹居然成精了,跑了個漂亮的小李仙出來。”突然,戲譴的醇厚笑語從樹下傳來。
  
  聽到熟悉的聲音,元綺喜出望外,連忙探頭,果見黎之旭站在樹旁,夕陽餘光籠罩著他,襯得一身淡色衣袍的他更顯俊逸超凡。
  
  一時間,她忘了自己被困在丈余高的李樹上,眸光落在他的身上,心裏滿是甜意。成親都快一年了,但每次看到他,總讓她有種身處美夢的感覺,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嫁得如此良人。
  
  只有他,如此寵她、愛她,對她的特立獨行完全包容。她相信,就算有一天,全天下的人都遺棄了她,他也不會背離她,會永遠用他的溫柔將她保護在羽翼之下。
  
  “相公,幫我,我下不去……”她微嘟著唇,看起來好懊惱。
  
  黎之旭噙著傭懶淺笑,非但沒有馬上英雄救美,反而還好整以暇地仰頭看她。
  
  她的衣裳染了髒汙,有幾繒不聽話的發絲落在腮際,卻全然無損她顛倒眾生的美,如星的眼眸閃著澄澈的璀璨,為她染上不同一般姑娘的靈動活潑。
  
  “原來我娶的妻子是小李仙,我到現在才知道。”他調佩笑道,愛戀的目光無法自她身上別開。在他眼中,他的妻子比天仙更美、更獨特,誰都比不上。
  
  “不要再笑我了啦!”元綺窘紅了臉,軟言央求:“人家也是為了釀李子酒給你喝,才會落到這地步,快救我嘛!”
  
  赧著紅豔的嬌媚臉龐襯上軟呢的語調,讓人的心都融了。黎之旭揚笑,卻很壞心眼地想自她口中聽到更多。
  
  “再求我。”他故意挑眉,露出一副驕傲冷淡的表情。
  
  明明想佯裝生氣逗他,元綺卻忍不住綻出甜笑。誰能想像在外頭呼風喚雨、掌控京城漕運大權的黎氏當家居然也有這一面?
  
  她愛透了在她面前的他,會逗她、會跟她賭氣、會撒嬌,這是外人看不到的,也因為這樣,她知道他對她感情有多深,願意毫無防備地把自己的每一面展露在她面前。
  
  “救我下去,我會報答你的。”她輕咬下唇,如扇的眼睫無辜輕揚,還補上關鍵性的一句:“不管你想做什麼都可以,旭,求你……一她知道,他最愛聽她叫他的名,果然,那聲令人酥到骨子裏的柔喚立刻奏效,才一眨眼,她甚至來不及看清發生什麼事,就落進一個堅實溫暖的環擁。
  
  “該死的你,要不是爹娘還在等我們用膳,我一定會要你付出‘代價’!”黎之旭自後用力將她環住,沙啞懊惱的嗓音完全透露出她對他造成的影響。
  
  清楚他口中的代價為何,元綺嫣紅了臉,輕拂耳旁的溫熱吐息以及那霸道不留一絲空隙的擁抱,都將他身上燃燒的烈焰及欲望全數傳遞給她。
  
  “別生氣嘛……”她回頭柔聲哄道,想用輕吻先安撫他,結果才一觸上他的唇,就被他的大掌托住腦後,她想抗議,反被他竄人口中,吞噬了所有呼息。
  
  黎之旭沉醉在她的甜美中,她的柔軟、她的芳香,讓他無法停止,若不是殘存的理智提醒他這是隨時會有人經過的花園,他們正在李子樹上,他真想在這裏就要了她!
  
  好不容易強迫自己將她放開,黎之旭的呼吸已變得紊亂。“除非你想試試在其他地方的感覺,否則以後別在寢房外對我說那些話,我的定力沒那麼夠。”
  
  他的沉穩內斂在京城是有目共睹的,沒人能夠看見他失去控制的樣子,只有她,只要一個小動作,或是一句軟語,就能輕易撩撥了他,將他自豪的自製完全崩毀。
  
  元綺被吻得腦海一片混沌,根本無法思考,好半晌,才會意過來他話裏的意思,不禁害羞得低下頭。其實,只要沒人看到,她也不反對啊……發現自己在想什麼,她輕吐舌尖,怕現在一說出口,他會以為她在邀請他了。
  
  或許,等晚上獨處時再跟他說……想到說出這些話可能造成的影響,她的臉更紅了。
  
  “在想什麼?”黎之旭凝視著她,她不知道她暈紅雙頰時,會讓人很想一親芳澤嗎?
  
  “沒、沒什麼,我只是……只是……”元綺哪敢說?趕緊找理由搪塞,突然憶起,她疑惑地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她是趁著園子沒人時搬了長梯爬上樹的,誰知道當她開開心心地摘完李子準備下去,卻發現梯子不見了。
  
  在樹上困了近半個時辰,園子裏是有人經過沒錯,但她哪有臉呼救?本想自己爬下樹,可滿懷的李子捨不得放,單手爬樹的高超技術她又做不到,只好就這麼一直待著,拚命思索最佳的解決方式,她還以為會在上頭待到地老天荒呢!
  
  黎之旭挑眉,壞壞地笑道:“我回來後看不到你,又沒人知道你的下落,我只好把整個宅第全都翻遍,差點要去府衙報官說妻子跟人跑了。”
  
  這下代表全府的人都知道她不見了嗎?元綺急得跳腳。“娘也知道了?完了啦!”她就是不想傳到婆婆那裏去,才這麼忍辱負重地待在樹上,結果全白費工夫了!
  
  “騙、你、的。”黎之旭開心揚笑,手臂環住她的腰際,以防她太激動摔下去。“我還不懂你嗎?你從李子還沒紅就一直在覬覦了,好不容易等到熟透,哪有可能放過它?繞了屋裏一圈沒見到你,我就先到這兒來找人了。”不出他所料,果然看到她可憐兮兮地窩在枝幹上,還怕被人發現。
  
  “你!明明知道我怕死會被娘發現,還這樣嚇我!”雙手忙著抱李子沒辦法打人,元綺氣得張口咬他,黎之旭不避不閃,任她咬上脖子。
  
  “就是因為知道,所以我才誰也沒問。”他柔聲笑道。
  
  雖然娘從沒直接責駡過元綺,但她對元綺這個媳婦,其實相當反對。因為元綺並非出身豪門世家,亦非深居閨中的幹金小姐,身為前禦廚獨生女的她,自幼接觸的環境及人事物造就了她的特殊,然而,這樣的特殊,也是娘對她的詬病之處。
  
  她的活潑大方,娘覺得是不夠端莊;她無法放棄下廚這項喜好,娘覺得是缺少當家夫人的風範;更別提她為了采得最飽滿多汁的李子而爬上樹的舉止了,這種對於食材異常的執著,娘怕是永遠也無法理解。
  
  “謝謝你。”他知道,為了他,她一直很努力,想在爹娘面前建立好的印象,努力得讓他心疼。
  
  那聲道謝,讓元綺好感動,含住他頸子的嘴咬不下去了,轉為輕輕印下一吻。
  
  “誰教我的心給了你,就算你住的地方是龍潭虎穴,也得跟著你一起闖。”
  
  不受拘束的她嫁進這個深宅大院,說沒有任何不適應是騙人的,但他從沒要她改變,在他的保護下,她一點兒委屈也沒受。
  
  黎之旭滿足揚笑,將她擁得更緊。
  
  “下去好嗎?再待下去,真的會成小李仙了。”須臾,他揶揄笑道。
  
  “再待一會兒就好。”元綺將頭埋在他胸前,捨不得離開。如果下去,她就必須留意自己的行為舉止,不能再這樣向他撒嬌。
  
  明白她的心思,黎之旭乾脆環著她,靠著樹幹坐了下來。
  
  “你呀,從咱們第一次見面就是這樣,腦子裏只想著怎麼煮出好菜,連生命危險都拋到腦後,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你會為了取得食材,把我這個相公也拿出去換了。”他故作哀怨狀地咕噥說道。
  
  “才不會,把你拿去換,誰來救我?”元綺皺了下鼻,想起當初第一次見面的…
  
  情景,忍不住低笑。
  
  那時秋高氣爽,正是栗子結實的季節,她為了在樹上摘栗子,卻不小心失足滑落,只靠雙臂掛在樹上,要爬上去,力氣不夠,要鬆手落下,又沒那個勇氣,就在她快支撐不住時,剛好被走到園子散步的他發現,解救了她,還幫她摘了好多栗子。
  
  “哦?那我該慶倖我還有這麼一點可用之處嘍?”黎之旭揚起一眉,腦海同樣浮現當初相會時的情景。
  
  這還得感謝一個老船師開出的條件,將他們的紅線牽在一起。
  
  為了請技藝精湛的老船師為黎氏造船,他答應了老船師的要求,前往淆州延聘返鄉養老的元禦廚設筵,沒想到元禦廚卻因某些因素宣佈今年“封鏟”。
  
  為了說服元禦廚,他每天登門拜訪,也因此,他才會進到花園,遇見了她。那一面,她的靈黠就已在他心裏留下深刻的印象,更幸運的是,在他鍥而不捨的努力下,堅持封鏟的元禦廚想出折衷的方式,派出得盡真傳的獨生玄--就是元綺--
  
  跟他一起回到京城。
  
  這一趟,讓他不僅達成了老船師的要求,同時也抱得美人歸。
  
  “你當初怎麼會願意跟我一起回京城?”黎之旭問,從她懷中拿了顆李子,在衣上擦乾淨,剝開果皮,送到她唇邊。
  
  元綺張口咬下,香甜的汁液立刻滿足了整個唇舌。
  
  “好甜哦!用這些李子釀出來的酒一定很好喝。”她笑眯了眼,搗著唇,即使嘴巴被果肉塞滿,仍口齒不清地開心說道。
  
  黎之旭寵愛地看著她,以袖為她拭去嘴角的汁液。“我相信,你精心挑選的材料,再加上你的廚藝,這完美的組合,連瓊漿玉液都及不上。”
  
  那溫柔的舉止,還有他的話,都讓她甜人心坎,比咽下喉頭的李子還甜。
  
  “我會跟著你回京城,因為我喜歡你。”元綺靠在他的肩窩,柔聲傾訴心意。
  
  早在第一次見面時,她就喜歡上他。
  
  她知道自己很怪,在爹和師兄們的耳濡目染下,一點也不像個大家閨秀。娘常感歎,說她的相公八成只能從師兄裏挑選,不然一般男人根本沒辦法接受她。
  
  結果,卻遇見了他。看她為了摘栗子粗魯爬樹,他面不改色;她滔滔不絕地說著一個廚子該有的堅持與不隨便妥協,他居然用他對老船師技術的執著與信任來相提並論。就像現在,她興奮說著這李子有多棒,他不是嗤之以鼻,而是鼓勵她。
  
  從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全給了他。而他對她的呵護,也證明了她沒做錯決定。
  
  “你呢?為什麼會娶我?”元綺期待地看著他。
  
  “因為我若不娶你,誰會娶一個隨便跟男人離家遠走的姑娘?”黎之旭故意說道,馬上看到她氣惱地嘟起了唇。他莞爾一笑,在她的唇輕啄了下。“娶你是因為我再也遇不到像你一樣獨特的姑娘,所以才會一送你回家,隔天就跟著提親。”
  
  “又耍我!”元綺輕哼,這才又嫣然笑開,用肩頂頂他。“你那麼急,是怕我被其他師兄娶走,對不?”
  
  那時在完成筵席後,他立刻派人送她回淆州,甚至沒跟她告別。一路上,害她難過死了,以為自己被利用,結果回到家的隔天,他竟帶著大批禮品來提親,她這才明白,原來他不親自送她回去,是為了準備提親和成親的事,她的心,瞬間從嚴霜冰封的寒冬來到百花盛開的暖春。
  
  “對。”黎之旭直承不諱,尤其那時岳父老念著要從徒弟裏招個女婿入贅,聽得他膽顫心驚,深怕只要去遲一步,就會錯失佳人。“還好你願意跟我回京城,讓我省下拐走你的工夫。”
  
  “早知道你老愛欺負我,那時就該多刁難你一點。”元綺皺鼻說道,頓了下,回頭看他。“真的可以讓師兄住在這兒嗎?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哦!”
  
  出嫁前最疼她的師兄何冠廷被召聘進宮當禦廚,怕師兄在京城沒人照應,她提議讓師兄住在府裏,相公也答應了,她興沖沖地寫信告訴爹娘,結果收到回覆的家書裏,爹拚命稱讚她,娘卻拚命罵她,說她不夠深思熟慮。
  
  “黎府那麼大,我會介意多了個人嗎?”黎之旭輕笑。在這裏的她是孤單的,能有個熟悉的人住在這兒,陪她聊聊家鄉的事,她也會覺得快樂些。
  
  “男的哦,別說我沒事先提醒。”元綺挑眉,半開玩笑地說道。娘就是執著這點,在信上寫了好長一篇,害原本不覺得怎麼樣的她,也變得有些在意起來。
  
  “難不成有女的師兄嗎?”眼中有抹暗光掠過,黎之旭用笑掩飾了。
  
  他以為自己夠豁達,沒想到,心頭一角依然有絲陰影存在,因為初次造訪元府時,他就見過何冠廷,對方的敵意昭然若揭,尤其是當元綺答應幫他的時候。
  
  只一眼,他即刻明白,何冠廷頗受元老禦廚重視,同時也愛上嬌俏的師妹,原以為自己是娶得師妹的最佳人選,沒想到卻殺出他這個程咬金,奪走了她。
  
  對這樣的自己,黎之旭自嘲揚笑,隨即釋懷。
  
  他們之間已被甜蜜和幸福填滿,沒有空隙被那些無謂的嫉妒和猜疑橫亙介入。
  
  他相信元綺,若她真對何冠廷有感情,當初不會毅然決然地跟他回到京城。
  
  “來吧,該去用膳了,再不去娘真的會起疑。”他環住她的腰,平穩躍下。
  
  “等一下,先回房梳洗和放李子。”元綺緊緊抱著李子,快步跑了起來。要是就這樣出現在婆婆面前,她之前辛苦建立的好印象就全毀了。“快點、快點,別讓娘久等!”她邊跑邊回頭催促。
  
  真是的。黎之旭搖頭低笑,施展輕功掠至她身旁,將她打橫抱起。
  
  “這樣比較快。”
  
  元綺倚靠著他的胸膛,漾起甜蜜的笑。風在耳旁掠過,她卻一點也下覺得伯,因為她在他的懷裏,也在他穩恆的守護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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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當黎之旭和元綺來到廳堂,其他人已經入座,卻沒人動筷。
  
  “爹、娘,對不起,我有事耽擱了。”黎之旭一進來,立刻告罪。“你們可以不用等我。”
  
  “晚膳是全家人團聚的時間,更何況你在外頭辛苦奔忙,等你也是應該的。”
  
  黎老夫人和藹笑道。
  
  “爹、娘。”元綺彎身一福,坐到自己的位置。
  
  “倒是綺兒,怎麼整個下午都不見你的人?”黎老夫人看向元綺,臉上的笑立刻消失,眉頭微微擰了起來。“就算旭兒晚歸,你也該在這兒一起等。”
  
  “是,娘,我曉得了。”元綺低頭應是,悄悄吐了下舌。果然被罵了,不過總比被發現她爬樹還好。
  
  “是我吩咐她在房裏等我,如果娘覺得這樣不妥,我以後讓她在這兒一起陪爹娘等。”黎之旭淡淡開口,沒特地為她辯解,卻是不著痕跡地解釋了她的去向。“元綺,聽到了嗎?”
  
  “是,相公。”元綺又乖巧地應了聲。
  
  淡然止乎禮的態度,是他用來保護她的方式,他從不在爹娘面前表現出對她的溫柔,免得加深娘對她的芥蒂。
  
  每次看到他這種神態,她總覺得很不可思議,那命令權威的口吻,和他私下溫醇好聽的嗓音,簡直天差地別。她不禁慶倖自己是被他愛著的,她不敢想像,若獨處時他依然用這種態度對她,那感覺會有多痛。
  
  “都餓了,快用膳吧!”黎父把話題帶開,為兒子媳婦解圍。見慣世面的他,眼界比妻子開了許多,對元綺的包容度也廣闊許多。
  
  “姨母,我幫您盛雞湯。”坐在一旁的年輕姑娘熱絡服侍著黎老夫人,她正是黎老夫人的外甥女韓玉珍,雖然家不在京城,但因和黎老夫人談得來,一年裏有大半時間都長住黎府。
  
  “好、好。”黎老夫人開心笑道,對外甥女的態度和對元綺的態度明顯不同。
  
  “別只顧著幫我打理,你也要多吃點,瞧你最近都瘦了。”
  
  這也難怪,打小她就看著韓玉珍長大,兩家門當戶對,玉珍又是貼心嫻淑,她一心盼著兒子能把她娶進門當媳婦,誰知道,兒子只不過是去了趟淆州,就把她長年的期盼給完全粉碎。
  
  這一切,黎之旭全看在眼裏。怕元綺心裏不舒服,他不著痕跡地望向她,卻見她一臉崇拜地盯著韓玉珍,他不禁微微揚笑。他就愛她這單純的心思,下懂得計較,只知道如何檢討自己。
  
  嘩,原來要這樣才會得人疼,要抿唇笑、要舉止優雅……元綺學得好認真,希望自己能及得上玉珍表妹的十分之一,好讓婆婆能更喜歡她一些。
  
  “對了,最近閻逍準備成親,應該沒空忙閻記的事吧?”黎父突然憶起,促狹道:“你可以趁這個機會,多搶點生意過來!”
  
  “這麼一點小事哪裡難得倒閻逍?他守得可緊呢。”黎之旭挑眉揚笑,提到好友的終生大事,俊魅的面容染上難掩的喜悅之色。
  
  黎家主漕,閻家主陸,並列京城二大首富,在外人眼中,他們是互相競爭的敵手,但實際上,他們是密不可分的戰友。因為有對方的存在,激勵出彼此潛在的才能,亦敵亦友,互相砥礪,是他們的最佳寫照。
  
  感受到丈夫的好心情,元綺也覺得開心。她見過閻逍,加上禦史項沛棠,都是旭重若性命的好友。
  
  “閻家真有福分,結親的對象是京城裏有頭有臉的人物。”黎老夫人歎了口氣。
  
  聽出母親意有所指,黎之旭不動聲色,在桌下悄悄握住元綺的手。“若能娶得心恰的姑娘,是更大的福分。”狀似隨口回應,卻是在捍衛元綺。
  
  知道現在不是她說話的時候,元綺保持沉默,感覺他的手緊緊地握住她,像握住她的心,帶來一陣溫暖。
  
  坐在元綺身旁的韓玉珍察覺到兩人的舉動,怨恨湧上心頭,她咬牙,沒讓情緒表現出來。
  
  “就是說啊,表哥和表嫂的相遇讓人好生羨慕,而且表嫂的廚藝那麼棒,連廚子都比不上呢!”韓玉珍掩唇輕笑,眼中閃過一絲陰狠,表面聽來稱讚的話,其實都是說中黎老夫人心頭的痛。
  
  “堂堂黎氏當家主母,光會做菜有什麼用?”果然,黎老夫人臉整個沉了下來。“有空就往廚房跑,不然就是送吃食去船運行,給外人看到成什麼樣子?咱們黎家不缺煮飯的人,倒不如把這些心思拿來跟玉珍學學怎麼打理家務。”
  
  雖然沒怒聲責駡,但那些規勸卻都是建立在又尖又酸的言語之上。元綺咬唇,要自己別想那麼多。娘是為她好,希望她能做個稱職的當家主母。
  
  “是,娘。”別反駁,以後她做菜小心點別被發現就是了,她喜歡看旭品嘗她手藝時的滿足表情,只有這點,她不想放棄。
  
  那失了光燦的麗顏,讓黎之旭的眸色跟著變得深沉。他尊重長輩,但不代表他們可以無限度地抹殺掉她的自我。
  
  “元綺,我明天要去拜訪項禦史,你先回房幫我準備衣服。”黎之旭緩聲開口。
  
  “是,相公。”明白他是藉故讓她先行離開,不讓她再被婆婆挑剔,元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爹、娘,我先告退了。”
  
  一見她離去,黎老夫人立即抱怨:“旭兒,不是娘愛嘮叨,有時候你真的得管管元綺。出身比人差也就算了,至少要有點自覺,咱們是舉國知名的黎氏,不是一般尋常人家啊!”
  
  “若說到在廚界的名號,元家比黎氏還響亮,所謂出身,完全是見人見智。”
  
  黎之旭眸光直視黎老夫人。“如娘說的,黎家不缺廚子,黎家也不缺管家,我娶元綺進門為的不是要她打理家務。我只希望,她能孝敬長上,能得到僕傭們的愛戴,這就是一個稱職主母該盡的本分,而她也都做到了,不是嗎?”
  
  雖然俊雅的面容依然蘊笑,絲毫不見無禮衝撞,但那自然流露的氣勢,卻在不知不覺間連迭聲嘀咕的黎老夫人也震懾住了。
  
  黎老夫人找不到話反駁,即使如此,心裏還是覺得委屈。她知道兒子說的沒錯,元綺的討好努力她也都看在眼裏,但,就是不合她的意啊!有玉珍這麼優秀的姑娘在旁邊做比較,叫她怎能滿意?
  
  “算了,只要元綺別做出敗壞門風的事,我以後也不想管她那麼多了。”黎老夫人退讓了,因為她有更重要的事要處理。“倒是你,旭兒,娘昨天跟你提的事情你決定得怎麼樣?”
  
  “姨母,您怎麼當著人家的面問嘛!”韓玉珍一跺腳,害羞地躲到黎老夫人身後。
  
  “與你有關,當然要當著你的面問。”黎老夫人拍拍她的手呵呵笑,然後看向黎之旭。“你成親一年,差不多可以納妾了,難得玉珍這麼一個好姑娘,當妾是委屈她了,但玉珍對你一片癡心,可以不計較名分,這麼好的姑娘你可要好好珍惜。”
  
  “姨母……”韓玉珍臉幾乎要埋進黎老夫人的背後,只是沒人發現,她正欣喜竊笑著。
  
  無所謂,坐不上正室沒有關係,有姨母站在她這邊還怕掌不了大權嗎?只要能嫁進黎府,就算是當妾,她也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搶下元綺那賤女人所擁有的一切!
  
  “我不打算納妾,不管成親幾年,我都不會納妾。”黎之旭語音不曾微揚,輕柔吐出的話語,卻充滿不容轉圜的堅決。“我昨天已經拒絕過您了,如果您沒聽清楚,我可以再說一次。”
  
  娘一直處心積慮想將他和表妹撮合在一起,但他完全沒辦法對她產生任何異於親情之外的感覺。在元綺尚未出現之前,他就已經明白她不是他所等的人,更何況在遇見元綺之後?
  
  韓玉珍臉上的笑僵住,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我不是叫你再考慮嗎?”黎老夫人臉色乍變,沒想到兒子竟這麼狠心。“你不想想玉珍從小就待在黎家,她的青春都耗在這兒了,你居然連個名分也不給她?”
  
  “這一點,我從之前就不斷提醒您,耽誤表妹的人,不應該是我。”黎之旭不疾不徐地反駁回去。
  
  自從察覺到母親的打算,他就反對讓韓玉珍留在府裏,不想順理成章就這麼被定了生死。娘卻找盡理由,說她身體不好需要玉珍照顧,說捨不得讓玉珍回鄉下,要她待在京城多見見世面。
  
  既然她們如此執迷不悟,就必須自己承擔後果。這些年來,他一直保持距離,沒留給她們任何癡心妄想的餘地,他責任已盡,現在別想把這頂帽子扣到他頭上。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要不是為了你,玉珍會這麼心甘情願地虛擲青春嗎?”
  
  黎老夫人氣得喪失了一貫的輕聲細語,開口大嚷。“你成親時,她有多難過?但為了照顧娘,她忍著傷心留下來,結果你連娶她當妾也不肯,你要我怎麼跟你舅舅交代?”
  
  “我不要緊,姨母,別因為我害您和表哥吵架……”韓玉珍慘白著臉,強顏歡笑的表情讓黎老夫人看得好心疼。
  
  “玉珍……”黎老夫人輕拍她的背,眼淚都快掉下來。
  
  黎之旭完全無動於衷,他知道,他只要對她們有稍微的心軟,都會對元綺造成極大的傷害。他只想保護他心愛的人,其餘的,他只求仁至義盡。
  
  “我認識許多人品優秀的青年才俊,如果表妹信任我,我保證一定會為她找到一樁好姻緣,若那些人表妹都看不進眼裏,那也只好請表妹回鄉,由舅舅為她安排婚姻大事。”
  
  這番話,等於下了最後的警告,整個廳堂頓時沒了聲音。
  
  其中最難以接受的人是韓玉珍,從懂事以來,她就離家待在黎府,侍候姨母、噓寒問暖,就是為了博取姨母的好印象,把她許配給表哥,就連他娶妻她都還抱著希望,結果,夢全碎了,他甚至不希望她再待在這兒!
  
  “納妾的事,我不想再聽任何人提起。”黎之旭起身。“孩兒告退,爹、娘,您們慢用。”他轉身走出廳堂。
  
  廳堂上一片尷尬,大家都不知該說些什麼。
  
  “嗚……”須臾,韓玉珍的啜泣聲首先竄了出來。
  
  “玉珍別哭,姨母再為你想想辦法。”黎老夫人見狀不停安慰。
  
  “你就別再亂出主意了!”沉默多時的黎父終於開口。“旭兒已經夠給你面子,你要是再胡鬧下去,當心兒子忍無可忍,跟你反目成仇。”
  
  “都怪你,也不多在旭兒面前說些玉珍的好話。”黎老夫人哀怨地歎道,看向韓玉珍,又心疼又心酸。“玉珍,沒關係,姨母會幫你在京城找戶好人家,你還是可以常常來看姨母的。”
  
  “嗯。”韓玉珍勉強擠出笑容,心裏卻是充滿了恨意。
  
  她押錯寶了,以為姨母可以為她作主,結果卻是一點影響力也沒有。死老太婆!這些年陪在她身邊的忍耐工夫全都白費了!
  
  她恨,恨那突然冒出的元綺,搶走了她該擁有的一切,等著,她不會就這麼甘休的,原該屬於她的,包括表哥的心,她要一樣一樣搶回來!
  
  “師兄,這兒是廚房,大廚人很好,你若缺什麼材料,只要拜託他,他都有辦法弄到。”元綺帶著今天剛到的何冠廷參觀黎府,一路走著,來到廚房。“各位,這位是我師兄何冠廷,住在西廂房,還請你們以後多多照顧。”
  
  “何公子好。”廚房裏的人紛紛停下手邊工作,點頭招呼,一邊好奇打量。
  
  不愧是被選進宮中擔任禦廚的人,同樣是做湯湯水水的工作,人家長得就是斯斯文文的,比他們這些粗人好上太多。
  
  “各位好。”何冠廷回以微笑。
  
  “不好意思,我還要帶師兄去看其他地方,先走嘍。”元綺笑道,領頭離開。
  
  “師兄,這是花園,沿著這條長廊走,可以通到我和相公的廂房,左邊那個拱門沒事別隨便踏進去,我公公、婆婆住那兒,他們人也很好,只是比較嚴肅一些……”
  
  自成親離家後,她就沒再見過師兄們,難得見面,加上他要在這裏住下,元綺開心又興奮,一股腦地想把所有的事都與他分享,讓他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何冠廷靜靜跟在後頭,看到她幸福洋溢的模樣,既為她感到高興,又有些失望。他衷心希望小師妹能嫁得好的歸宿,卻又矛盾地期待她過得不快樂,想離開這裏。“看樣子,你在這兒過得很好,我也可以寫信請師父、師娘不用擔心了。”他勉強扯出笑。他該欣慰,師妹能過得好,就是他的幸福。
  
  “對啊,我在這裏很快樂,相公和大家都很疼我。”元綺用力點頭,沒發現何冠廷的笑裏帶著苦澀。“今晚相公會為師兄洗塵,他的好友項禦史,對宮中很熟,你如果有什麼想問的,可以請他先幫你打聽哦!”
  
  “哦,好。”何冠廷臉上的笑更僵了。
  
  如果可以,他不想吃什麼洗塵宴,更不想見黎之旭。想他何冠廷在淆州也是人人稱讚的青年才俊,但和黎之旭站在一起,他頓時平凡得有如路旁的雜草,難平的自卑以及被奪走佳人的怨恨,讓他連聽到他的名字都覺刺耳。
  
  原本他沒打算住在黎府,寄人籬下,非但矮人一截,更代表他會常常見到黎之旭,教他如何忍受?但一想到唯有這樣才能見到小師妹,他還是答應了這個邀約。
  
  不是想去做什麼,而是只要能看著師妹,陪在她身邊,他就心滿意足。
  
  從以前元綺就下曾察覺師兄對她隱有情意,更何況是現在心思全放在黎之旭身上的她?她只把他當成兄長,竭盡地主之誼。
  
  一從這兒可以通到玉珍表妹的廂房,她長得漂亮,又知書達禮,自我嫁過來之後就很照顧我。”元綺指著前方說道,此時轉角有人走來。“表妹,你來得正好,正說到你呢!”見是韓玉珍,她開心迎了上去。
  
  “是嗎?表嫂,說我什麼?”韓玉珍握住元綺的手,嬌笑說道,神態之親熱自然,沒人看得出來,她其實恨得想殺了她。
  
  “我師兄以後要住這兒,我正要警告他別亂闖閨房,以免唐突佳人。”元綺笑道,感覺握住她手的一雙柔荑細嫩嫩的,忍不住暗暗歎了口氣。她怕是永遠都達不到玉珍表妹的境地了,隨便一舉手、一投足,都那麼惹人憐愛。
  
  “想必這位是何公子嘍?”韓玉珍盈盈一福,趁勢偷偷打量何冠廷。
  
  打從知道他要住進黎府的消息,她就一直在等,總算讓她等到了。這是老天給她的機會,既然表哥對她不為所動,她也有別的方法。姨母對於元綺邀請陌生男人住進府裏的事已經很不高興了,就看她如何把握機會煽風點火。元綺這笨女人將會知道,她的欠缺考慮,會害死她一輩子!
  
  何冠廷頷首回應,敷衍地扯了扯嘴角,對韓玉珍根本沒放在心上,一雙眼不由自主地跟隨元綺的嬌俏笑靨而走。
  
  韓玉珍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心頭竊喜更甚。太好了!她本來只是想利用這人讓表哥對元綺產生猜疑,沒想到上天如此幫忙,竟派了個和她擁有相同處境的人給她!
  
  “晚上的洗塵宴表妹你也會來吧?到時候你們可以好好聊聊。”心思單純的元綺沒發覺他們各有所思,一心只想著要怎麼讓彼此多熟稔一些。突然發現,他們兩個郎才女貌,還挺相配的呢!
  
  “好的,表嫂,我還得去陪姨母禮佛,不打擾你們了。”韓玉珍微一欠身退開。
  
  臨去前,她瞄了何冠廷一眼,他那心神都落在元綺身上的模樣,完全正中她的下懷,她勾起詭譎的笑,邁步離開。
  
  “好,晚上見。”元綺看看她離去的背影,再看看師兄,臉上漾滿了笑,師兄未娶,玉珍表妹未嫁,真的很適合呢!元綺越想越開心,但億起婆婆的門戶之見,興奮的心不禁沖淡了些,說不定表妹也不愛嫁給廚子呢?她還是別莽撞的好,先探探彼此雙方的意思,再來做紅娘吧!
  
  元綺聳肩一笑,繼續她的嚮導。
  
  “師兄走吧,我帶你到你的廂房整理東西,有空還可以帶你去街上逛逛……”
  
  或許是黎之旭的警告有用,黎老夫人收斂了許多,沒再動不動就挑剔元綺。即使反對何冠廷住在家裏,也忍氣吞聲,來個眼不見為淨。
  
  這幾天,既可和師兄聊聊在家鄉的趣事,又少了長輩口頭叨念的拘束,元綺過得愜意極了。
  
  這一天晚上,用過晚膳,黎之旭和元綺連袂走回廂房。
  
  元綺俏俏瞄了黎之旭一眼,輕含下唇,猶豫了下,伸手握住他的掌心。“發生什麼事了嗎?”
  
  “怎麼突然這麼問?”黎之旭微笑,停下腳步看她,神情一如以往溫柔。“我看起來像有事的樣子嗎?”
  
  “嗯。”元綺點頭,仰首望進他的眼裏。“你有心事,我感覺得到。”雖然他表現得和平常沒有異狀,用膳時也和爹娘有說有笑,但她就是知道。
  
  黎之旭怔了下,鎮日抑壓的情緒幾乎因她的關懷而潰堤。他勉強自己揚笑,用無謂的從容神態掩飾了一切,輕點了下她的鼻頭,“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我好得很。”他要做的,是保護她,其餘的,由他來承擔就好,他不想把自己的情緒也壓在她的身上。
  
  元綺捧住他的手掌貼近臉頰,不讓他的手縮回。
  
  “我不要你這樣!”她哽咽低嚷,被排除在外的感覺讓她心好痛。“我是你的妻子啊,你不想讓其他人知道沒關係,但你連我也不信任嗎?我沒辦法保護你,至少,我能為你分擔一些心事啊!”
  
  黎之旭一震,一直以來他習慣把所有的事都自己扛下,當痛到讓他熬不過時,他會暗自握緊了拳,即使指甲刺得掌心發疼,他也不會流露出絲毫頹喪。在別人眼中,他永遠是從容自若,沒有事能難得倒他。
  
  這是第一次,有人發現他的隱忍,在她的關懷下,他沒辦法握拳,掌心被她溫暖柔嫩的臉頰填滿,指尖被她的手包覆,她的溫柔,隨著心跳,緩緩流進了他的血脈。
  
  強撐的武裝被瓦解了,他無法再撐起無謂的笑容,他需要她,他深愛的妻子。
  
  “閻逍在外地遇劫,他們甚至找不到他的屍首。”黎之旭閉眼沉痛道,自得知惡耗就一直強抑的情緒,終於得以放任傾訴。
  
  天!他有多難過?他那若無其事的表情需要用多大的力氣才能強撐出來?元綺什麼話都說不出口,只能心疼地緊緊抱住他。
  
  她在顫抖,她在無聲啜泣……黎之旭感覺眼眶發熱,一直以為感同身受只是安慰人的話,而今,他相信了。她不是像其他人一樣,以為他可以有如旁觀者般對此事平靜以對,而是真的能體會他的痛。
  
  不需任何的言語,她的環抱已是最好的安慰。他低頭渴切地尋找她的唇,想再多汲取一些能夠承受痛失好友的力量。
  
  元綺緊擁著他,任由他索求,只想窮盡所能多給他一些溫暖,緩解他的痛。
  
  廊簷的絲燈地上拉出兩人交纏的長影,如此深情縫繕。
  
  不遠處,剛走過長廊轉角的何冠廷撞見了這一幕。
  
  他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轉身就走。住進黎府,他已做好看到他們如膠似漆的心理準備,但當真的親眼目睹時,錐心刺骨的痛仍讓人難以承受。
  
  “那畫面很刺眼對吧?”充滿譏誚的嗓音在身後響起。
  
  心裏的念頭被人道破,何冠廷驚駭回頭。“誰?”
  
  “是敵是友,端看你怎麼決定。”韓玉珍自陰影處走了出來,眼裏透著詭詐的光芒。
  
  “韓姑娘?”何冠廷強迫自己鎮定。她是黎家的人,他要小心應對,別害師妹難做人。“在下不懂你的意思。”
  
  “你還想瞞我?”韓玉珍仰頭大笑。“想到苦苦守候的師妹變成別人的,心很痛吧?看著心愛的師妹倚在別的男人懷裏,很想把對方殺了吧?”
  
  何冠廷越聽越心驚,只能用怒斥來自欺欺人。“你別胡說!”
  
  “我懂你在想什麼。”韓玉珍逼近他,望進他的眼裏,緩緩地一字字說道:“因為我也是,我恨不得殺了元綺,搶回我心愛的表哥。”
  
  沒料到會聽到這番話,何冠廷愣在原地看著她,好不容易才擠出話:“你,你不能傷害她……”
  
  “心疼了?我還怕你一時忍耐不住傷害我表哥呢!”韓玉珍輕蔑嗤笑,退了開。“所以我想到一個好方法,誰也不用殺誰,你得到元綺,我得到我表哥,咱們都皆大歡喜,不過,這得要有你幫忙才成。”
  
  她想破壞師妹的婚姻?何冠廷張大眼,拒絕立刻脫口而出:“我不可能會幫你的,我要警告師妹叫她小心你!”
  
  韓玉珍也不慌張,反而抬高下巴睨著他。
  
  “所以,就算她只把你當師兄,也無所謂了?別的男人吻她,抱她,你也不在意了?”越說越見他臉色慘白,韓玉珍嬌笑。“別想騙我了,咱們的心思是一樣的。你在怕什麼?把她搶回來對她只會有好無壞啊!你會疼她,不是嗎?難道你沒自信,覺得你對她會比我表哥對她還差?”
  
  那句話踩中何冠廷的死穴,他握拳嘶吼:“我怎麼可能會輸他?我對元綺的心沒人能比,他只是幸運,比我早一步提親!”
  
  “這不就得了?”看他一步步定進她設好的局,韓玉珍氣定神閑,只等著收網。“我這不是在陷害她,而是讓有情人終成眷屬。”
  
  望著她的眼,何冠廷像望進自己再無法隱藏的心思。他受夠了,師妹是他的,他不想再看到她對著黎之旭笑了。他不是在拆散他們,而是讓師妹回到她該去的歸屬,他會好好待她,不讓她受苦。
  
  “……你打算怎麼做?”掙扎半晌,他輸給了私欲。
  
  成功了!韓玉珍緩緩揚唇,美麗的臉龐佈滿了得意。“跟我來。”
  
  兩人走到園子隱密的一角,低頭竊竊私語。嫉妒、不甘形成了化解不開的恨,推動了命運之輪,改變了他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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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22 00:48:4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元綺坐在房裏,看著窗外的景致,不禁歎了口氣。
  
  這幾天,相公為了找尋失蹤的閻逍,花費重金派人四下採訪,傳回的消息卻讓人失望。她好氣自己,什麼忙也幫不上,唯一能做的,是守候房中,在他疲累歸來時,端上一碗他愛吃的雪菜面,讓他別餓壞了身子。
  
  “表嫂!”親昵的呼喚拉回她的心神,“我有話想跟你聊聊,可以嗎?”
  
  一回頭,看見韓玉珍有些羞窘地看著她,元綺揚起笑容。“當然可以啊!”
  
  “那個……”韓玉珍欲言又止,瞄了一眼站在元綺身後的婢女。
  
  元綺立即會意,回頭朝婢女說道:“你先下去休息吧!”
  
  婢女躊躇著不想走。她實在很不想讓少夫人和表小姐獨處,表小姐對少爺的覬覦,全府上下都心知肚明,但為了不想傷少夫人的心,所以大家都沒說,反正只有老夫人吃她那套,聰明的少爺可是半點也沒被蒙蔽,但她真怕表小姐會跟少夫人胡說些有的沒有的。
  
  “叫你下去沒聽到嗎?”見她不動,韓玉珍擰眉。
  
  “是。”婢女無法,只得躬身退下。
  
  婢女一走,韓玉珍又恢復害羞的神色。“表嫂,我有件事想拜託你。”
  
  “什麼事?”元綺好奇地問道。
  
  “我、我……有意中人了。”韓玉珍扭著手絹,頭低得快埋進胸口。“雖然他就住在這兒,可我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家,如果常去找他一定會被人說閒話,只能靠寫信來紆解相思之苦,但我老是送信去他房裏也不妥當……”
  
  意中人?住在這兒?過濾所有的人選,答案呼之欲出,元綺眨著大眼,不禁驚喜低嚷:“那個人是我師兄嗎?”
  
  “嗯。”韓玉珍點頭,看起來好害羞。
  
  “我師兄知道你的心意嗎?”元綺欣喜不已,想到師兄要是能娶到玉珍這麼好的姑娘,就替他感到開心。
  
  “他曉得,我們已經交換過信物了。”韓玉珍抬頭,從袖中拿出一封信,懇求地看著她。“表嫂,我需要有人幫我傳信,但其他人我都信不過,想到表嫂和何公子熟,而且已經成親的婦人較不會被人說話,除了你,我不知道還能拜託誰了。”
  
  “沒問題,我一定會幫你的。”元綺接下信,一心為了可以成就一對佳偶而感到雀躍的她,完全沒發現那聽似妥當的理由背後,隱藏著什麼樣的禍心。
  
  “謝謝你,表嫂。”計畫進行得如此順利,韓玉珍臉上的笑再真實不過了。
  
  “你和我師兄是在洗塵宴上一見鍾情嗎?”元綺興奮地追問。
  
  有絲憎煩自韓玉珍臉上一閃而過,目的達到,不想多扯這無益的事,她隨即帶開了話題。
  
  “還有,表嫂,你得答應我一件事。”她握住元綺的手。“這件事,絕對別讓任何人知道,就算是表哥也不可以透露。”
  
  “連相公也不能說嗎?他一定也會為你高興的!”元綺失望低喊,她還想用這個好消息讓相公的心情好一點呢!
  
  說了她的計畫就全毀了!“不行!”韓玉珍怒道,從元綺詫異的神色發現到自己顯得反應過度,趕緊用羞怯粉飾。“如果傳出去,我就不用做人了,我不希望有什麼閒言閒語傳到何公子耳裏……”
  
  受盡禮教拘束所苦的元綺,很能夠體諒她的擔慮,不但沒有起疑,還反過來安慰她。“我懂,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的,你放心吧!”
  
  “表嫂,那就拜託你了,如果何公子有回信,一定要馬上跟我說哦!”韓玉珍嬌羞一笑,起身離開。
  
  原本的沉鬱心情一掃而空,元綺笑得好開心。第一次被付予紅娘這個使命,幫的又是視若兄長的師兄,讓她感到新奇又迫不及待。
  
  世上有太多不順遂的事,閻逍剛成親就下落不明,多教人感歎?她好希望能成就一樁好姻緣,彌捕這些無法白頭偕老的憾恨。
  
  “娘,您找孩兒?”黎之旭返家後,在僕婢的通報下來到雙親的廂房。
  
  “不特地叫你來,怎麼見得到你?”黎老夫人埋怨道。“連續幾天都不回來用晚膳,到底在忙些什麼?”
  
  “夏季水患較多,需要調配航道及船隻。”不想對母親解釋他為閻逍耗費的心力,黎之旭簡單帶過。“如果沒重要的事,孩兒累了,想早點回房休息。”
  
  “怎麼會沒事?”黎老夫人擰眉,看起來很不高興。“你只顧著外頭,也不管家裏起了什麼變化,你都不曉得元綺和她那個師兄走得多近,動不動就去他房裏找他,還有說有笑的,這哪是一個婦道人家該有的行徑?”
  
  “何兄初到京城,元綺對他多加照顧也是應該的,娘多慮了。”黎之旭完全沒把這番話放在心上,他信任元綺,就是因為她的活潑大方,他才會愛上她。
  
  “照顧也該有個限度啊!”見兒子不為所動,黎老夫人氣惱揮手。“算了,要是到時真出了什麼事,別說娘沒提醒你。”
  
  黎之旭略挑起眉,察覺到母親的異樣。若是娘對元綺有所不滿,尤其是這些婦德規範,不可能只講這幾句就簡單甘休。
  
  “娘,您心情不好?”想也知道,一定有更讓她煩心的事引走了她的注意力。
  
  果然這一問,讓黎老夫人掩面哭了起來。
  
  “玉珍說她要回家了,再也不住黎府,都是你,連娶她當妾都不肯,她哪還有臉待下來?不管我怎麼勸,她就是心意已定,說再過十天她就要啟程了,旭兒,你幫我想想法子啊!”她淚眼汪汪地看向他。
  
  這是自閻逍失蹤後,他聽到最振奮人心的消息了。黎之旭總算覺得他唇畔的笑是發自內心,而不用刻意假裝。
  
  他知道母親是希望他能開口挽留,更希望他能一時心軟應允納表妹為妾,只是,好不容易能將她送走,他又怎麼會傻到自動將麻煩攬到身上?
  
  “我會親自護送表辣,讓她平安返鄉。”那方向離閻逍出事的臨州不遠,他正好可以順路走訪,一舉兩得。
  
  “你只有這句話?”黎老夫人不可置信,哭得更凶。“護送玉珍是理所當然的事,你要是不聞不問我就不認你這個兒子,但……你至少也裝得依依不捨一些嘛,你這麼冷淡,叫玉珍心裏怎麼受得住?”
  
  “我當然不會只有這樣。”黎之旭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盞啜飲。
  
  黎老夫人停住哭泣,一臉期待地看著他,下一刻,卻被他拋出的話打擊得心灰意冷--
  
  “我還會送上大批珍寶,祝表妹早日嫁得良人。”他還不清楚娘在打什麼主意嗎?只要他配合放軟姿態,娘就會打蛇隨棍上,他倒不如狠心到底,一勞永逸。
  
  “你……”黎老夫人氣得說不出話來,剛好此時黎父進房。
  
  “爹,娘心情不好,您多多開導她。”黎之旭微笑,起身離開。
  
  一出房門,他終於忍不住愉悅低笑出聲,連日來的鬱悶心情,總算好了許多。
  
  漫步走回廂房,站在門前,他停下腳步。
  
  想到裏頭有人等著他,他的心裏就被柔情盈滿。感謝有她的陪伴,否則這段痛失好友的日子會更加難熬。
  
  “我回來了。”他推門走進。
  
  “吃過了嗎?累下累?要不要先喝茶?”元綺立刻迎了上來,用關懷將他緊緊包圍。
  
  “我在外頭沒吃太多……”
  
  話還沒說完,就看到她像只忙碌的小蜂兒轉了起來。“湯還溫著,馬上就好!
  
  ”她一邊跑進內室一邊喊道。
  
  黎之旭低笑,隨她走進,看她從一團布裏取出小銅壺,將湯注入碗裏。
  
  “趁熱吃吧!”元綺拉著他坐到桌旁,將面和湯拌開了,端到他面前。
  
  湯未入口,心就先暖了。為了送菜肴給他,又怕從家中送到船運行的這段路程會讓菜變冷、走味,她苦心想出許多保持美味溫度的方式,這面、湯分離的作法就是她的巧思。
  
  黎之旭接過筷子,開始享用這遲來的晚膳。
  
  “閻逍的事有進展了嗎?”元綺為他倒了杯茶,關心地間道。
  
  “還是一樣。”黎之旭搖搖頭。“十天後,我會到他遇劫的地方去看看有沒有什麼遺落的線索。”
  
  “為什麼要等那麼久?”元綺不解地問道。依他對此事的重視,應該是心念一動,立刻就著手安排了。
  
  黎之旭微微苦笑。雖說要查訪線索,其實只是不願面對現實的說詞。這麼多天都找不到閻逍的下落,他很明白,閻逍是凶多吉少。到他遇劫的地方,想做的,是憑悼故人,望他好走。
  
  “我需要安排一些事情,表妹整理東西也需要時間,我這一去,大概要半個月才回得來,你別太想我。”不想引她難過,他用戲譫的語調輕描淡寫地帶開。
  
  那麼久……元綺咬唇,覺得心頭好悶。不行,她不能不開心,他是去辦正事,她怎能讓他為難……突然,她察覺到不對,疑惑地抬頭看他。
  
  “為什麼玉珍表妹要整理東西?”閻逍的事和表妹根本沒有關係啊?
  
  “她要回鄉定居,不待京城了。”黎之旭吃了一大口面,想到此事,心情又變得很好。
  
  “那……”師兄怎麼辦?憶起這是個秘密,元綺及時掩唇,卻壓不下心頭的著急。師兄知道嗎?他們每天傳信正濃情蜜意,怎能就這麼拆散了?
  
  “怎麼了?真那麼捨不得我?”她那震驚的神情引他低笑。
  
  “不是啦……”元綺有苦難言。不行,她得趕緊把這件事告訴師兄!“相公,我出去一下!”她倏地起身。
  
  “我才剛進房,都還沒看夠你呢。”他啼笑皆非,伸手拉住她。“而且這麼晚了,你想上哪兒?”
  
  “我有事要找師兄。”元綺試著把手抽回。
  
  黎之旭怔了下,不知為何,母親剛剛說的話,此時清楚地浮現腦海。
  
  “什麼事不能明天再去嗎?我在家的時間夠少了,多陪陪我。”他半開玩笑地收緊掌握,不讓她離開。
  
  怎麼在這時候撒起嬌來了?元綺又氣又好笑•怕說太多會不小心把韓玉珍的事透露出來,她只好什麼都不說。
  
  “只是一點小事,我馬上回來,很快的。”她覆上他的手,柔聲哄道,然後把他的手拉開。“我回來前要把面吃完哦!”語音未落,她已奔出房門外。
  
  黎之旭看著被掙開的手,有種難以形容的感覺荷在心頭。
  
  若是三言兩語即可言明的小事,她為何不說?他們向來是無話不談,沒有任何隱瞞。是否,真如母親所言,在他這段忙碌的時間,真起了什麼變化……
  
  他在想什麼?黎之旭擰眉,為起了這個念頭的自己啞然失笑。明明清楚沒有什麼,心眼卻直往死胡同裏鑽。
  
  只不過是母親的無端埋怨,他竟放在心上了?他向來不齒這種行徑,難道他要做個自己最唾棄的善護愚夫,隨不實的流言起舞嗎?
  
  黎之旭搖頭苦笑,將那些不該的念頭全數甩落。捧起面碗,繼續大快朵頤。
  
  他以為自己調適了,卻沒發現,那芽,淡淡地、刺刺地在心的一角著了床,等待著時機,成長茁壯。
  
  這十天,元綺忙透了,不斷為了小倆口奔走。
  
  韓玉珍見了她就哭,說她爹逼她回家,她不得不從,要她勸勸何冠廷,希望他能有所行動,別就這麼讓她走。
  
  為了說服師兄,元綺去何冠廷房裏的次數更多了。結果,何冠廷聽了只是搖頭,說他不過是個初進禦膳房的禦廚,根本高攀不上,看得元綺一陣難過,又是安慰又是鼓勵,常常在那裏一待就是個把時辰都不自覺。
  
  很快地,離別的日子到了。院子裏,車隊準備出發,元綺前來送行。
  
  “表嫂,這是我最後一次拜託你了。”韓玉珍含淚握著元綺的手,將揉成團的信塞進她掌心。“何郎是不可能出現了,這封信,寫著我所有的思念,在我走後請你幫我交給他。”
  
  “嗯。”元綺點頭,把信藏進袖中,想到自己幫不了他們,不禁紅了眼眶。
  
  黎老夫人在婢女的攙扶下走近,激動得抱著韓玉珍大哭。“玉珍啊,姨母好捨不得……”
  
  元綺退了開,看到站於隊伍前頭的黎之旭,正在做最後的審視。
  
  驀地,一股強烈的不捨湧上心頭,她用力咬唇,怕難抑的哽咽會沖出喉頭。
  
  這幾天光忙著師兄和表妹的事,她都忘了相公也會跟著離家啊!半個月,多長?他還沒離開,她就已經開始想他了……
  
  仿佛感受到她的呼喚,黎之旭回頭,看到她泫然欲泣的模樣,歎了口氣,走到她面前。
  
  “你這樣,教我怎麼走得安心?”他輕鬆笑道,沒讓心裏的不捨顯露出來。這是成親後他第一次遠行,也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牽絆的滋味。
  
  不行,相公離家在外已經夠辛苦了,她不能讓他擔心。元綺用力吸了吸鼻子,擠出燦爛的笑。
  
  “我很好,你不用掛念我。”信心滿滿地保證,一雙大眼還開心地眨呀眨的,渾然不知那僵得像是被人釘住的唇角,已將她的真實情緒昭然若揭。
  
  黎之旭心頭一悸,再無法維持若無其事的神態,大手一攬,將她攬進了懷中。
  
  那溫暖的懷抱擊潰了她的偽裝,元綺終於忍不住啜泣出聲。為了不讓她被人說閒話,他從不在大庭廣眾之下對她這麼親昵的,而今他卻破了戒,證明他有多不捨“等我,我很快就會回來了。”黎之旭在她耳畔低語。“回來後,你要多撥點時間給我,別老是陪師兄,知道嗎?我會吃醋。”
  
  最後四個字,讓元綺破涕為笑,她抬頭,好笑地允下承諾。“好--等你回來後,我會整天守在房裏,就等著你的召見,滿意了嗎?”
  
  看到她的笑靨,黎之旭總算比較放得下心。他鬆開環抱,用袖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痕。“等我和閻逍做過最後的道別,我不會再像之前那麼忙了。”
  
  “嗯。”元綺點頭,心疼他親臨閻逍過劫之地所要承受的情緒。
  
  黎之旭定定地看著她,將她的美斂進眼裏,然後深吸口氣,毅然轉身。
  
  “出發!”
  
  當晚,何冠廷從禦膳房回來後,元綺來到他的房裏。
  
  “這是玉珍表妹要我交給你的。”把信放在桌上,元綺低頭無語,不像之前總是拚命勸說。
  
  人都離開了,還能怎麼辦呢?更何況,她現在的心情也不好,安慰自己都來不及了,哪有辦法顧到他?想到今晚要獨自一人孤單單地入眠,她心一酸,好想掉淚。
  
  何冠廷沒拆信,自顧自地斟酒喝著,一杯又一杯,一副滿懷心事的模樣。
  
  “師兄,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但也不能藉酒澆愁啊。”見他這樣,元綺努力打起精神。相公半個月就回來了,師兄卻是永遠失去玉珍,相較之下,她的難過也就微下足道了。“如果你真捨下得玉珍,我請相公幫忙好不好?由他去跟舅舅說,成功的機率也會高些。”
  
  何冠廷不語,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又要伸手去拿酒壺。
  
  “你別喝了!”元綺生氣了,搶過酒壺。“放不開就去追啊,只會坐在這兒難過有什麼用?”
  
  何冠廷也不搶,一直看著自己的手,深吸口氣,像是下了什麼決心,而後抬頭看她。“你陪我喝一杯酒,之後我就不喝了。”
  
  “真的哦,最後一杯哦!”為了不讓他繼續喝酒,元綺答應了,先為他將酒斟滿。“還有酒杯嗎?”
  
  “櫃子裏。”何冠廷朝她身後一指。
  
  “好。”元綺放下酒壺,起身找尋。
  
  她一轉身,何冠廷立即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紙包,將裏頭的粉末倒進了酒壺,拿起酒壺搖晃,手因緊張過度而不住顫抖。
  
  “找到了。”元綺回頭,見他拿著酒壺,並不疑有他,主動把酒杯遞向前。
  
  何冠廷嚇了一跳,還以為被她發現自己的舉止,直到看見她依然像平常一樣信任地看著他,才強作鎮定為她斟酒,手卻抖得連酒都潑出杯外。
  
  “乾杯。”怕被看出異樣,他端起自己的酒杯,仰頭喝盡,看到元綺也喝了那杯酒,他握緊手中的酒杯,分不清心裏倏然漫開的感覺,是歉疚還是心安?
  
  “喝完這杯酒,就別再難過了,該做的是好好想想接下來該怎麼辦。”元綺放下酒杯,準備告辭。“那我……”
  
  都已經到這地步了,哪能讓她走?何冠廷情急之下,趕緊找了個話題。“師妹,玉珍在離去前,還有沒有說什麼?”
  
  元綺本想離開,被這麼一問,又坐了下來。“她很難過啊,一直哭,她到最後都還相信你會給她承諾的。師兄,你真的不想想辦法……”
  
  以為事情有轉機,元綺又開始努力勸說,隔了會兒,突來的昏眩侵襲了她的神智,眼皮酸澀得直往下掉。
  
  “奇怪……我怎麼會那麼累……”她揉揉眼,想回房休息,還沒站起,已整個人趴回桌上,不省人事。
  
  何冠廷看著她,見她一動也不動,才起身走到她身邊,屏息輕喚:“師妹?”
  
  元綺卻像睡熟了,沒有任何反應。
  
  別再錯下去了,現在停手還來得及!何冠廷閉眼,內心不斷掙扎,最後,他一咬牙,將元綺抱起,往床楊走去。
  
  沒有退路了,早在遇見韓玉珍時,就沒有退路了。他的私念已被喚起,他沒辦法退,也不想退--
  
  元綺覺得她睡得好痛苦。四肢明明很重,人卻虛浮得像踏不到地,一種空虛的感覺席捲心頭,讓她好慌好慌。
  
  是因為相公不在身邊的關係嗎?才第一天,她就這麼無法適應,接下來的日子,她該怎麼辦……
  
  昏沉間,只覺周遭充滿了嘈雜聲,硬把她從睡夢中拉回現實。
  
  怎麼了?天還沒亮,為什麼會這麼吵?元綺嚶嚀一聲,揉揉眼,試著從渾沌中捉住心神,她沒發覺,四周的紛雜瞬間變得悄然無聲。
  
  元綺一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黎之旭的面容,她不禁揚起甜笑。原來那是夢,相公沒有離開家,他還在她身邊……
  
  “元綺?”冷得像冰的呼喚自他口中吐出,不帶任何感情。
  
  為什麼他用這種聲音叫她?為什麼他的表情是這麼的不可置信和震驚?元綺困惑地看著他,視線越過他,才發現房裏不只有他們,而且這裏不是他們的廂房。
  
  她驚駭坐起,發現一件更讓她驚恐的事--她身上竟只穿著肚兜!
  
  元綺倒抽一口冷氣,將絲被直拉至下頷處,腦海一片空白。到底怎麼一回事?
  
  為何她什麼也想不起來?
  
  “表嫂!你怎會做下這種錯事?你還不快下榻跟表哥解釋?”韓玉珍又尖又高的叫聲刺進耳裏。
  
  玉珍不是離開了嗎?為什麼會在這兒?元綺無法反應,只能望向黎之旭,但那雙向來盈滿柔情的眼,此刻卻透著如刀銳光,筆直射入她的心坎,讓她難以直視。
  
  什麼錯事?她做了什麼錯事?元綺慌亂無主地想找尋答案,卻看到赤裸上身的師兄跪在地上,站在門邊的婢女們,都用鄙夷嫌惡的眼神看著她。
  
  她緊攬被角,無法動彈--這情景代表什麼意義,再清楚不過了。
  
  “表嫂你真那麼留戀這男人的榻啊?”韓玉珍跺腳怒喊。
  
  她沒有……元綺全身發涼,掙扎著想要下榻,但才稍微一動,腦中就昏沉一片,四肢完全不聽她使喚,又跌坐榻上。
  
  她的異狀以及無言,看在黎之旭眼中,全成了心虛和逃避。
  
  當他看到她衣衫不整地蜷縮在別人懷裏,黎之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以為那份嬌媚只專屬於他,他以為她的依賴只會寄託在他身上,她卻在他離家之時,全數給了別的男人,這甚至是他離開家的第一天晚上!
  
  被人背棄的痛將他的心撕成了碎片,他卻依然必須站在這兒,面對她所給的傷害。
  
  “為什麼不下來?你不敢面對我嗎?”平板冷抑的聲調,不見情緒起伏,卻讓人聽了不寒而慄。
  
  “我……”元綺試著解釋,卻被韓玉珍打斷。
  
  “表哥,這兒不方便說話,先讓他們整理好再說。”看似體貼的舉止,其實是不想讓他發現元綺被人下藥至今藥效未退。“表哥,我們先離開吧。”韓玉珍整個人幾乎貼上黎之旭,努力給予安慰。
  
  “你們幫少夫人整理好,帶到我的書房。”黎之旭對婢女下令,看到跪在一旁的何冠廷,狂烈的怒火再也無法壓抑,一把揪起他的領口將他提起。“你給我離開這兒,在我去找你之前,別出現在我眼前!”
  
  他用力往外一擲,將何冠廷扔至門邊。這已是他最大的忍耐極限,再讓何冠廷待在這兒,他會忍不住親手殺了他!
  
  何冠廷嚇得連站都站不直,抱著衣服,連滾帶爬地沖出房門。
  
  這一連串的變故,讓元綺不知該如何是好,看到他要踏出房門,呼喚脫口而出:“旭!”別丟下她在這兒,她好怕,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啊……
  
  黎之旭狠狠一震,那曾在耳旁親昵的呼喚,在這時候卻成了天大的諷刺。胸口的痛讓他難以呼吸,他握緊拳,頭也不回地離開。
  
  這一幕,讓韓玉珍陰惻惻地笑了,捉姦在床,她跳到黃河都洗不清!
  
  “表嫂,等你啊!”韓玉珍笑睇了她一眼,扭身跟著離開。
  
  元綺一怔,那一眼,讓她有種怪異的感覺,一股涼意自背脊整個漫開,然而尚未完全清醒的神智,讓她無法捉住一閃而過的念頭。
  
  他們一離開,兩名婢女立刻上前,絲毫沒給她定心細想的時間。
  
  “快點,別讓少爺等。”氣她的背叛,她們連稱呼都省了,一個掀被,一個拉她,粗魯地將她拖下榻。
  
  手被拉得發疼,卻遠不及心裏的恐懼及慌亂,看到自己只著褻衣的模樣,元綺不禁落下淚來。
  
  相公會怎麼看她?她又要怎麼面對相公?最讓她害怕的,她根本不敢想師兄究竟對她做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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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22 00:49:0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書房裏,一片靜默。
  
  黎之旭把所有人都遺退了,連韓玉珍也沒讓她待著,自元綺被婢女帶進來後,就一直沉默。
  
  元綺已不像乍醒時那般難受,但她的心和她的手一樣冷,不管她再怎麼握都溫暖不了,因為他不發一語,甚至連正眼都不看她,那無情的神態,讓她的心像往無底的深淵墜。
  
  “什麼時候開始的?”須臾,黎之旭緩緩開口。
  
  元綺愣了下,好半晌才理解他所說的話。她要怎麼解釋,他才會信她?
  
  “我沒有……”她的心裏一片淩亂,只能搖頭。
  
  “事實都擺在眼前了,你還想否認什麼?”黎之旭揚手一擲,一疊物事在她眼前散開。“這是在我們廂房裏找到的,和你的心思一樣,藏得真隱密,連我都被你瞞過了。”要不是玉珍提醒,處於震驚的他不會想到要去搜房間,沒想到卻真的搜到這鐵證如山的證據。
  
  元綺瞠大水眸,她認得那些信箋,全是師兄寫好要她轉交給玉珍的,一封一封,她都交到玉珍手上,還換了回信交給師兄。
  
  “那信不是寫給我的,是師兄寫給玉珍的……”可怎會在他們的廂房裏找到這些?她不懂啊!為什麼現在發生的一切,她完全不懂狀況?
  
  “你以為我不會看過裏面的內容嗎?信上的抬頭全是你!”黎之旭起身,抽出其中一封信,扔到她面前。
  
  元綺顫著手拾起,裏頭露骨的文字嚇壞了她,信從手中飄落。為什麼裏頭會有她的名字?她從沒看過那些信啊!
  
  “這些信真的不是我的,我對師兄一點男女之情都沒有……”
  
  “夠了--”黎之旭倏地握住她的肩頭,淩厲地望進她的眼裏。“平常給你們私會的時間還不夠嗎?你等我離家的機會等了很久,是吧?知道我不會回來,就肆無忌憚地整晚留在他房裏了,對吧?”
  
  越是憤怒,他的語調越是輕柔,激狂的情緒在體內洶湧翻騰,卻找不到出口,將他的身體衝撞得疼痛不堪,最痛的是他的心,成了碎片。
  
  被那冷戾的眼神緊鎖,元綺無法動彈,他輕聲吐出的字字句句,像巨大的石塊重擊著她。不,他只是一時誤會,只要她說清楚,他就會明白的!
  
  “不是你說的那樣,我是為了玉珍表妹才會常去找師兄的,他們彼此心意相許,那些信,真的都是師兄寫給玉珍表妹,表妹也有回信啊。”元綺急忙解釋。
  
  “為了替自己脫罪,你竟連玉珍也要拖下水?”不敢相信她是如此卑劣,黎之旭將她推開,嘶聲咆哮。“她不可能會喜歡你師兄,你以為她為什麼一直待在黎府?因為她的心裏只有我,就算我成親,她依然等著,甚至甘願做妾,這樣的她怎麼可能會做出你說的那些事?”
  
  玉珍喜歡的人是他?怎麼可能!元綺如遭雷殛,臉色蒼白,腦海浮現韓玉珍臨去的眼神,模糊的思緒突然變得清晰--她懂了,這全是計,那一眼,盈滿了陰狠及得意……
  
  難怪韓玉珍撞見她在師兄房裏,一點也沒有被人背叛的痛苦,也難怪她要她對此事守口如瓶,這全是她策劃的。
  
  淚模糊了眼,元綺慌亂急道:“是真的,玉珍說她怕引人非議,要我幫他們傳信,不能跟任何人說,你要相信我!”
  
  “你真把我的信任拿來這樣踐踏?”黎之旭狂聲大笑,蝕骨的痛,讓他再無法承受。“如果他們真的互相喜歡,那你躺在何冠廷楊上又要怎麼解釋?說你捨不得師兄被人搶走,主動投懷送抱?你幾乎衣不蔽體!”
  
  被說中心裏最深沉的恐懼,元綺喉頭一窒,什麼話都說不出口。要她怎麼據理力爭?要她怎麼說她是被陷害的?不管怎樣,師兄對她下手是事實,她的清白都已經失去了,她的身子已經被玷污了,來不及了……
  
  “你為什麼會回來?”她強忍著淚,顫聲間道。就算被陷害而死,她也要死得清楚。
  
  “玉珍家傳的玉佩忘了拿,我們又趕回來。”若不是如此,他會永遠被她蒙在鼓裏,還以為自己是被她深愛著……
  
  “你不會覺得這一切太巧了嗎?找出這些信,剛好撞見我在師兄房裏?我是被陷害的!”元綺捉住他的手。她已經沒資格再當他的妻子了,但至少要讓他知道,她心裏只有他,她不是像他以為的那樣。
  
  “那是因為你是如此迫不及待!”黎之旭用力甩開她的手。他的心如刀割,如果可以,他寧可殺了自己,也不願承受這樣的痛。偏偏,她殘忍地讓他撞見了。
  
  好友離去之痛,有她陪他度過,如今呢?當初握住他手的人,如今成了劊子手,將他傷得體無完膚,卻用無辜的表情以及漏洞百出的謊言,要他視若無睹。
  
  元綺要自己別哭,但淚還是忍不住落了下來。
  
  “你不信我,寧可信她?”她哽咽低喃。拜託,別用猜忌回報她的感情,她需要他的信任……
  
  黎之旭望進她眼裏的澄澈,發現直到這時候,他竟還有著想自欺欺人的念頭。
  
  如果就這樣信了她的話,多好?他還可以欺瞞自己是被她深愛的。
  
  他想笑自己的愚傻,又痛苦得想放聲大哭,但,他卻該死地明白,就算再多的淚,都載不走他絲毫的創痛。
  
  “我只慶倖,上天是站在我這邊,讓我及早看清你的真面目。”他費盡所有的自製力,強迫自己不再看她,轉身走向書案,提筆寫字。
  
  元綺呆站原地,不敢相信,在他眼中,她竟這麼不值得信任,這麼輕易地就讓人攻進他的心,把她的愛破壞了、誣蠛了,
  
  是呵,教人怎能不信?都捉姦在床了……想到那段昏迷不醒的空白,元綺環緊雙臂,卻抑不住從心裏不斷湧出的冰冷和自我嫌惡。
  
  黎之旭停筆,望著紙上的字,良久,才拿起那張紙,一字一字緩緩地念道--
  
  “元綺,嫁為黎家婦,卻勾搭外人,淫佚不貞,故以此休書為證,從此斷絕夫妻之名,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平緩的嗓音,卻成了震耳巨響。元綺慘白著臉看著他,懸淚的眼一瞬也不瞬,仿佛這樣她就可以拒絕相信,可以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場惡夢。
  
  “馬上離開黎府,我不想再看到你。”黎之旭冷道,臨去前,將休書扔到她身上,絕情邁步離去。
  
  只餘下她的書房,靜默得可怕。
  
  元綺拾起那張紙,將那上頭的字二印進眼裏。
  
  二兀綺,嫁為黎家婦,卻勾搭外人,淫佚不貞,故以此休書為證,從此斷絕夫妻之名,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立書人……黎之旭……”她喃喃念道,在看到尾末熟悉的簽字,盈眶的淚,整個潰堤。
  
  她的感情、她的深戀,全終結在這充滿不實的字裏行間裏。
  
  之後,不管過了多久,每一次只要看到這封休書,她就會哭到泣不成聲,淚落到了休書上,濕了又幹,幹了又濕,休書變得皺擰不平。
  
  元綺躺在榻上,晶亮的美眸在黑暗中閃耀,視線飄向榻旁放有休書的小櫃。
  
  房裏暗著,只有淡淡的月光透進窗櫺,映照著這位於‘元家面’二樓後方的小房間,她安身立命的地方。
  
  她睡不著。只要見了他的日子,她就睡不著,更別提去碰那封休書了。已經難忍的漫漫長夜,她不希望眼淚再來湊熱鬧。
  
  但,即使沒把休書拿出來,裏頭的字字句句早已深烙在她的心坎。
  
  元綺歎了口氣,起身走至窗旁,將窗推了開,遠遠地,可以看到一些停靠在河港的船隻上矗立的桅桿頂端。
  
  五年了,她不曉得自己繼續守在這兒,還有什麼意義。
  
  當時,托黎氏顯赫名聲的福,她紅杏出牆的事很快就傳開了。所有難聽的話語她都聽到了,再怎麼鄙夷的對待,她也都見識到了。
  
  她該離開京城,這樣她會好過些,但她沒有,還在河港旁開了這間麵館。爹從一開始揚言斷絕父女之情,到不斷寫信勸她回娘家安頓下來,她仍然不為所動。
  
  她告訴自己,她是氣他的不信任,所以她寧可受盡嗤笑指點,也要當他的眼中刺,就待在他每天會經過的路上,時時提醒著他,提醒著京城裏的人。
  
  他活該!吝於對她付出信賴,活該被人諷刺訕笑說他戴綠帽!
  
  然而,總是在夜闌人靜時,像此刻,她怎樣也無法欺騙自己--
  
  她不想離開他,即使此生此世他都無法原諒她,她還是不想離開。所以,她寧願被人護罵是無恥的女人,寧可承受他冷漠無情的態度,也要咬著牙,裝出無謂自若的神情,厚顏留在京城,再苦、再痛,她都只能在沒有人知曉的深夜裏,躲在房裏暗暗舔舐傷痕。
  
  元綺探頭,想能看到一些有關黎氏漕運的事物,明明知道從她這裏是看不到的,卻還是試著,發現到自己的癡,她忍不住紅了眼眶。
  
  她以為他會娶了韓玉珍,這也是韓玉珍陷害她的最終目的。但他卻沒有,過了一年之後,韓玉珍嫁給了京城裏的富紳,而他至今仍未再娶。之間發生了什麼,她不知道,因為她沒再遇過韓玉珍,而他,也不可能會對她提起此事。
  
  是她傷他太深了嗎?可……他也一樣傷她很深啊!元綺倚著窗櫺,無聲落下了淚。
  
  她一直隱隱冀盼,或許他終有一天會發現她的無辜,但又能怎樣呢?她已經配不上他了,或許讓他恨著,才是最好的方式。
  
  勾搭外人,淫夫不貞,故以此休書為證,從此斷絕夫妻之名,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她只能憑依這段狠絕的字句,再次伴她度過無眠的夜。
  
  又是豔陽高照的好天氣,近午時分,元家面掛出迎客的短簾。
  
  “陳員外,快請進,還是老樣子嗎?這位爺,想用點什麼?咱們的招牌面遠近馳名哦。”才一下下,陸續進來的客人坐滿了大半店鋪,元綺柔媚又熱絡的招呼聲以及湯濃面香,是店裏最大的特色。
  
  “請等我一下--”眼角瞥見又有人來,元綺先將面前的客人安排好,正要巧笑倩兮地迎上去時,看清來人,動作頓住,只一瞬間,立刻又揚起更豔麗的笑。“黎當家,歡迎啊,承蒙您的惠顧,小店感激不盡呢!”
  
  不大不小的喊聲,正好引起了店裏所有人的注意,大夥兒一回頭,看見黎之旭和項沛棠站在門口,原本熱絡的鋪子全靜了下來。
  
  無視眾人看好戲的目光,黎之旭泰然自若地走向窗邊的空位入座,項沛棠則是發揮高官愛民的精神,一路微笑揮手致意。
  
  “你幹麼老愛挑這裏吃飯?”一坐下,項沛棠臉上仍笑著,語氣卻是咬牙切齒。“每次進來都是這等陣仗,我不想出名都不行。”
  
  “河港附近只有這間館子,你委屈點。”黎之旭一臉平靜,說得一副實非他願的樣子。
  
  項沛棠悶哼了聲,連反駁都懶得反駁。好笑的是,他們是從皇宮附近特地跑來河港這兒來,而之後要去的地方,和河港根本就反方向。
  
  “請用茶,待會兒請我們老闆幫您點菜。”小霜送來兩杯茶,瞄了黎之旭一眼,一邊離開還一邊竊笑。
  
  可能客人正多,也可能是故意的,元綺忙著和其他客人寒喧,一直沒過來。見沒好戲看,其他人紛紛調回目光,吃面的吃面,聊天的聊天,又是一片熱鬧的景象。
  
  黎之旭抬頭看向牆上掛的菜名,狀似研究,其實心思全落在元綺身上。她又在跟客人打情罵俏了,瞧那老頭笑得多開心?俊魅的眸子略微眯起,銳利的眼神幾乎穿透寫有菜名的木板。
  
  察覺到她走向一個腦滿腸肥的男人,黎之旭的下顎幾不可見地抽了下。那人會動手動腳的毛病是京城有名的,她不會保持點距離嗎?要拉攏客源不是這種拉法!
  
  項沛棠喝著茶,涼涼開口:“覺得刺眼,就去把她拉過來啊,光在這邊一直看有什麼用?”
  
  “你在胡說些什麼?我是在考慮要點什麼面。”黎之旭總算斂回視線,端起茶杯喝了口。
  
  “哪還需要考慮?”項沛棠嗤笑。“反正除了雪菜面以外,把牆上的面輪過一遍便是,上回叫的是蛋花面,這次應該就是三絲面了,准吧?我都可以去擺攤算命了。”
  
  被說個正著,黎之旭皮笑肉不笑地望向他,眸子略微眯起。“皇上不會嫌你太聒噪嗎?”不想點雪菜面,是因為不想憶起過往,沒想到競被他看出來了。
  
  淩厲的目光,讓人望之生畏,偏偏在他面前的,是和他熟到不行的項沛棠。“和你的口是心非比起來,我這點小毛病根本不值得一提。”
  
  黎之旭正要開口回敬,看到朝他們接近的身影,所有情緒全都抑下,頓時恢復從容沉斂的神情。
  
  “抱歉,客人太多,招呼不周,請問要點些什麼?”元綺對項沛棠嬌媚笑道,刻意不看向黎之旭。
  
  她不是故意讓他等的,而是要在這麼近的距離看他,她需要心理準備,所以才會在其他人那兒拖延時間,但,一旦過來這兒,她還是無法正視他。
  
  一見她走到他們桌旁,有些好事者又開始張大眼睛,豎起耳朵。
  
  她那對他視若無睹的態度,讓黎之旭好不容易抑平的情緒又開始有了波動。
  
  “沛棠,河港邊就只有這間店,點不出什麼好菜,你就將就將就點。”他傭懶噙笑地對項沛棠說道,如法炮製,也沒看向她。
  
  “不過是個小麵館,期待吃到什麼山珍海味?您可能走錯地方了吧!”元綺臉色一變,表面揚笑,實際上很想踹他。可惡、可惡、可惡!她手藝有多好,他再清楚不過了,卻在大家面前讓她沒有臺階下。麵館只賣面,哪裡不對了?
  
  “我以為一個厲害的廚於,即使只有現成材料,也能煮出美味的菜肴。”黎之旭總算看向她,卻是用睥睨的眼神在她身上溜了一圈。
  
  他恨自己必須用這種方式。眾目睽睽下,唯有這樣,他才能光明正大地看她,自頭到腳,將她完整地斂進眼裏。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句話黎當家沒聽過嗎?”元綺不知道自己該生氣還是該高興。憤怒讓她有勇氣直視他,這麼近,就像以前和他獨處時的距離,但那時他說的是溫柔情話,而不是冷箭直射。
  
  “元老闆,你對黎當家做了那麼過分的事,弄點特殊菜色出來也是應該的吧!
  
  ”有人突然大喊。
  
  愛吃元家面的人不少,但不代表每個人對那段往事都已釋然,從店鋪裏不見女客就可看出端倪,許多良家婦女和保守百姓對元綺仍視若蔽屣,不想和她有所牽扯。
  
  “就是說啊,他還願意踏進你這兒來,夠抬舉你的。”霎時間,幫忙吆喝的人多了,黎之旭在京城的好人緣,可見一斑。
  
  “好,我去,”鼓噪越超越烈,元綺沒有辦法,只好答應,她瞪向黎之旭,用只有他們聽得到的聲音恨聲道:“在我最忙的時候來找我麻煩,你滿意了吧?”她憤而拂袖走向廚房。
  
  “就是要這樣,給她點顏色瞧瞧!”見她答應,許多人都高聲歡呼。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黎之旭心裏很後悔,他沒料到會這樣,他只是想引她和他多說點話而已。滿腔鬱悶無法發洩,只好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見他自食其果,項沛棠沒再落井下石,拿超茶壺,將兩人的杯子添滿。
  
  “你打算送閻逍什麼禮?”他換了個話題。失蹤五年的閻逍前不久現身京城,並演出一場復仇大戲,如今戲碼成功落幕,閻逍重新執回閻記當家的位置,為了慶祝他曆劫歸來,當然得送份大禮替他去去黴運。
  
  “我會直接問他,只要他開口,我一定辦到,”黎之旭淡道,仿佛就算好友開出天價,他也會面不改色地一口應允。
  
  “那我要先送,省得你開口一間,我的小禮就拿不出來。”項沛棠故作無奈地歎了口氣。“可憐我這個官當得清廉愛民,兩袖清風,比不上黎氏的大手筆呀。”
  
  “若不是你的幫忙,閻逍能那麼快把那群混蛋擺平嗎?”黎之旭笑睨他一眼。
  
  “他報答你都來不及了,哪敢跟你收什麼禮。”
  
  “不用,不用,省得人家說我收賄。”項沛棠忙不迭搖頭,然後跟著笑了。
  
  三個好友能重新相聚,那種欣悅是任何事都無法比擬,只是……看了黎之旭一眼,項沛棠不禁暗暗感歎。世事難料,當初以為凶多吉少的閻逍,如今與嬌妻團聚,而當初幸福美滿的黎之旭,如今卻是孑然一身。
  
  “久等,您要的‘特殊菜色’來了!”元綺從廚房走來,麗容揚笑,美眸卻冒出火花,用力將手上的託盤朝桌上一擺。“尋常人家沒黎府的大魚大肉,這‘現成材料’做出的菜肴,還請多包涵。”咬牙切齒的言詞裏,充滿了針對他的回諷。
  
  銀芽炒鮮韭、麻醬黃瓜拌雞絲、芙蓉燴豆腐、辣椒炒魚幹,都是元家面裏可見的材料,卻重新組合成簡單又色香味俱全的菜肴。
  
  黎之旭不疾不徐地舉筷挾了口雞絲送進口中,醬香、雞絲嫩,充分展露出前禦廚之女的好手藝,也是他一直懷念的好味道。
  
  四周的人全停了動作,屏息等著他的評論。
  
  元綺雙手環胸,看他一道接著一道品嘗,也在等他開口。他怎麼說她都無所謂,就是有關廚藝的事,這點她絕不能容忍。他要是敢說出違心之論,她就和他沒完沒了!
  
  黎之旭放下筷子,喝了口茶,才看向她,淡笑著說道:“佩服,短短時間可以做出如此美味的佳餚。”
  
  此話一出,眾人立刻一陣譁然。他們原本等著看黎當家對她再百般刁難,沒想到這些菜竟能美味到讓他忘記被冠綠帽的前嫌,元老闆的手藝果然了得!
  
  得到這聲證揚,元綺絲毫沒有勝利的欣喜之感。以前他吃到她做的菜,不會說出這麼客套漂亮的話,他只會不停筷,一口接一口,那狼吞虎嚥的模樣,會讓她開心好久好久。
  
  是誰變了?她是否再也看不到那專屬於她的那一面了?元綺咬唇,覺得心揪得想哭。可惡,明明是她贏了啊!
  
  “既然合黎當家的口味,就表示您願意付這筆帳了。”怕被他看見她泛紅的眼眶,不等他回話,元綺已匆匆轉身,往廚房走去。“梁嬸、小霜,我到後頭看這頓飯怎麼算,這裏由你們顧著。”
  
  早知道黎當家一來老闆就會跟著失常,梁嬸、小霜互看一眼,只得無奈地長長應了聲:“哦--”
  
  旁邊的人交頭接耳,不斷討論請元老闆增設菜色的可能性,還說要多帶些朋友來,吃吃這讓黎當家俯首稱臣的好口味。
  
  對自己所引起的騷動置若罔聞,黎之旭持筷,將桌上的菜肴二清空。
  
  “這樣不是太累了嗎?”項沛棠突然冒出一句。“明明想對她好,幹麼老是用找麻煩的方式來掩飾?”
  
  黎之旭頓了下,俊傲的面容沒有透露出絲毫心緒,又繼續把菜送進口中的動作。“東西好吃是事實,我沒必要為了這點小事昧著良心。”
  
  “你很清楚我在說什麼。”項沛棠點到為止,搶了最後一口麻醬雞絲送進嘴裏。
  
  黎之旭很多看似找麻煩的舉止,其實都是暗地幫著元綺。因為他的一句稱證,經過在場客人的宣揚,明天元家面的生意會變得多好,可想而知,人人都有好奇心,在商場上打滾多年的他不可能不懂這道理。
  
  就連當初元綺剛開店時,連著三天都沒人上門,要不是他黎當家跑到這兒跟她吵了一架,把好事者跟著引上門,才發現元家面的好口味,否則怕不用一個月,元家面老早就關門大吉,哪還會有今天的局面?
  
  他都不夠吃了,他還搶引黎之旭擰眉,見項沛棠又伸筷,手中筷子遞出夾住,內力一運,項沛棠手中的筷子應聲斷成兩截。
  
  捍衛成功,黎之旭勾起嘴角,這才又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
  
  項沛棠看著手中的斷筷,哭笑不得。這是剛剛誇口說什麼都送的人嗎?還是為了幾盤不值錢的菜!
  
  “那麼捨不得,把她接回去啊!”他忍不住嘀咕。“她現在也是單獨一人,破鏡重圓不是很好嗎?”
  
  黎之旭怔住,眸光因沉思變得迷離。
  
  他想不透,原以為下了休書後,她會和何冠廷雙宿雙飛,他知道何冠廷還待在京城,結果她卻獨自在這兒開了間面店,人人口中的姦夫淫婦形同陌路。
  
  她是後悔了,還是被何冠廷拋棄了?
  
  如果可以,他多希望能不管別人怎麼說,只求重新擁有她。但他忘不了那一幕,那些信、她的背叛,全都狠狠地烙進他的腦海,只要一想起,深沉的痛就排山倒海地撲來。
  
  “不可能。”簡短三字,裏頭卻隱含著無限的絕望與悲痛。他不敢賭,他無法再一次承受那樣的重創。
  
  項沛棠歎了口氣,停了下,才又開口:“或許……會不會那只是場誤會?”
  
  從元綺剛剛的神態,他看得出她對黎之旭遺留有深厚的感情,否則依她對待其他客人的玲瓏手腕,她大可一笑帶過、不予理會,結果她卻和他槓上,還燒了數道好菜。
  
  明明是一對鶼鰈情深的夫妻,居然會走到這地步,實在太匪夷所思了,教人怎能不懷疑這是場誤會?
  
  “當你親眼看到有人在街上殺了人,還在他身上搜出計畫如何殺人的字條,你要怎麼相信罪犯的清白?”黎之旭譏誚低笑,眼中卻一點笑意也無。
  
  如果不是這麼地罪證確鑿,他會選擇自欺欺人,寧可銷抹一切猜疑,堵住悠悠眾口,也要將她留在身邊。偏偏,她連這點餘地也不給他。
  
  項沛棠沒再言語,眉宇因思索而擰了起來。
  
  “走了。”黎之旭把菜全吃完,起身往櫃檯走去。
  
  看看他的背影,再看看被布簾遮住的廚房,項沛棠跟著離開,揚笑的斯文面容似乎暗暗下了什麼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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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22 00:49:1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趁著下午休息的空檔,元綺出了店鋪,往河港的方向走去。
  
  她不禁想,這次去會遇到他嗎?察覺到自己竟隱有期待,連忙把那抹念頭甩落。她可不是又要製造什麼相遇的機會,而是訂的乾貨已經到了,她必須去把東西拿回來罷了。
  
  對,沒錯,她是有正事要辦才會踏進黎氏漕運的!她抬頭挺胸,傲然繼續往前行,在看到前方佇立街角的身影,她神色一白,不由得停了腳步。
  
  那人的外表和流浪漢相似,衣著骯髒,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直直地看往她的方向,手中握緊東西,一副想上前卻又不敢造次的神態。
  
  即使他的模樣已和當年完全不同,但這些年來,他常常在她周遭徘徊,她親眼看到他從俊秀斯文變為落魄狼狽,不僅因喝酒誤事被逐出宮中,還因姦夫之名受人唾棄,沒人願意聘他設筵,他不斷酗酒,把身子、味覺都弄差了,最後連鍋鏟都拿不起,現在只能靠著打零工維生。
  
  她依然認得他,她以為最疼她的師兄,一個狠狠摧毀她的天真的元兇。
  
  元綺深吸口氣,凝聚全身力量,面無表情地從他身旁走過。
  
  何冠廷猶豫了下,隔著數步的距離,跟在她身後。
  
  “有什麼事嗎?”走了一段路,元綺忍無可忍,停下腳步,回頭防備地瞪著他。
  
  何冠廷一臉尷尬,局促地遞出手。“這個……給你……”
  
  “我不需要。”元綺看也不看,語氣冷得像冰。“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別再出現我面前,我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我只是想把這給你……”何冠廷依然不死心,情急之下,想把東西塞進她的手裏。
  
  “別碰我!”元綺像被針刺到了似,用力揮開他,往後退了一步。
  
  他手中的物事落了下來,用布包住的碎銀散了一地。
  
  “別撿,那是我的、我的……”何冠廷急急拾起,瘦削的手顫抖,蹣跚地趴在地上撿拾,就連被路過的人絆到也顧不了。
  
  這情景讓元綺一陣鼻酸,淚湧上眼眶。
  
  她不知該恨他對她做的事,還是要憐憫他對她的一片心意。離開京城他可以從頭再來,他卻依然待在這兒,即使連自己都有一餐沒一餐的,還一直想攬錢給她。
  
  但,如果真想對她好,當初為什麼要那樣對她?她完全不敢問他對她做了什麼,因為只要一看到他,她就厭惡自己,好不容易說服自己默視的不堪,又會輕易揭了開來,再無法遁形,要她怎麼有勇氣聽聞從他口中說出的那些過往細節?
  
  何冠廷好不容易把碎銀全撿齊了,抬頭看她,怕一站起,她就會落荒而逃。“師妹……”
  
  “這是我最後一次跟你說話。”元綺狠下心,要自己把話說得狠絕。“別再纏著我,否則就算你死在我面前我也不會看你一眼。”
  
  何冠廷臉色慘白,顫抖著唇。“至少……讓我解釋……”
  
  “不需要,我很清楚,你自私自利,聽信讒言,陷害了我,再清楚不過了。”
  
  她相信個性溫和的師兄沒辦法想出這些詭計,但他為了私欲傷害了她,不管他再怎麼喜歡她,一旦用錯了方式,再多的彌補都挽回不了,她永遠都無法給予原諒。
  
  何冠廷頹然跌坐在地,心頭滿是悔恨。
  
  在她被趕出黎府後,他去找過她,她給他的,是像見了洪水猛獸般的驚恐憎惡。他這才絕望地明白,他所做的一切非但沒辦法擁有她,反而是將她推到遙不可及的距離之外。他想補救自己的所作所為,她卻完全不接受,連聽他說話都不肯。
  
  這些年,他得用酒麻痺自己,才能下讓罪惡感把他的意志摧毀,他必須活著去彌補自己所犯下的錯,但這錯太大了,任他怎麼努力都補不了。
  
  見四周已開始聚集圍觀人群對他們指指點點,元綺緊緊握拳,把所有情緒抑下,轉身快步離去。
  
  遠遠地,有抹犀利的視線把這一幕看進眼裏。
  
  直至人都散去,項沛棠仍若有所思地望著何冠廷踽踽而行的背影,而後勾起淡笑,轉身離開。
  
  元綺一直走到接近河港的入口,才停下腳步。
  
  她交握雙手,閉上眼,努力想把冰冷的指尖溫暖。鎮定點,他再也傷不了你了,忘了他,你可以過得很好、很好。
  
  好不容易呼吸平穩了,她才放下手,再度睜開眼,美眸散發出自信冷靜的光芒。要進黎氏呢,不把最好的一面展現出來怎成?
  
  元綺深深吐息,確定臉上已勾起完美無瑕的笑容,才往黎氏漕運走去。
  
  “石掌櫃您好。”一進鋪子,清脆好聽的笑語立刻活絡了裏頭的氣氛。“我的東西今天應該到了吧?”
  
  寄來的乾貨,是她用來熬湯炒醬的重要材料,有小魚幹、幹香菇、千貝,這間乾貨是她試過許多店才找到的,便宜、品質又好,可以煮出她理想的味道,就算位元處遠地需要花上十天的船運也值得。
  
  “有,有、有,元老闆,你先坐會兒。”上回喊成了少夫人,這次石掌櫃可不敢再犯了。“小四,去把元老闆的東西拿來,”
  
  元綺坐到一旁,不經意地東看看、西瞧瞧,狀似隨口一問:“你們……當家應該不在吧?”她沒別的用意,她只是不想和他冤家路窄而已。她在心裏默默為自己探詢的行徑找了正當的理由。
  
  “嘿,你來得正是時候,我們當家剛好……”石掌櫃笑吟吟的,“不在”這兩個字卻在看到自門口走進的人影時,硬生生地吞了回去,馬上換成恭敬歡迎的笑。
  
  “少爺,您回來啦?”要命,又遇上了!石掌櫃心裏暗暗叫苦。
  
  黎之旭早在進門時就已看到她,一如往常對她視若無睹,直接走進櫃檯。“鋪子裏有什麼事嗎?”他低聲詢問。
  
  不想理她就別理,不稀罕!剛剛才遇到討厭的人,元綺現下也沒力氣再去和他意氣用事,她低頭玩著自己的手指,像若無其事般,卻是專注在聽他和石掌櫃的對話。
  
  其實他們說了什麼,她一點也沒聽清楚,她只是想讓他溫醇的嗓音在她的心裏滑過、拂過,只是想聽著他的聲音而已。
  
  “元老闆,你的東西,請簽收。”夥計拿來一個油紙包放到她面前,還遞來簽收本和毛筆。
  
  討厭,喊那麼大聲,還把她的視線全擋住了。元綺沒讓懊惱表現出來,拿起毛筆簽下名宇。“謝謝你。”
  
  拿起紙包正想離開,紙包的重量卻讓她覺得有異。奇怪,怎麼比平常重了許多?但看包裹的大小,並沒有差別……她疑惑擰眉,直接坐回椅上拆開系繩,把油紙一層層打開。
  
  她的舉止引起了石掌櫃的注意。“元老闆,有什麼問題嗎?”
  
  “我只是確認一下。”元綺揚笑回道,在拆開最後一層紙時,笑容僵凝在唇畔--所有的乾貨全都濕濡變黑,甚至有些還長出了黴。
  
  怎麼會這樣引她連忙翻動乾貨,卻發現裏面無一倖免,她怔怔地看著那些腐敗的食材,沮喪得好想哭。她僅存的乾貨快用完了,就等這批貨來救急啊!
  
  “哇,都壞了--”石掌櫃過來一瞧,嚇得驚喊。
  
  “石掌櫃,這會不會是……船運的途中出了問題?”元綺困難地詢問。
  
  她實在不想懷疑他們,但這間乾貨行的品質一直都很值得信賴,沒道理會寄這種東西給她。
  
  “這、我想、應該不是吧……”石掌櫃一臉為難,說得很婉轉。
  
  “可是……”元綺還想解釋,卻被人抽走那包乾貨。
  
  黎之旭拿著那包物品審視了會兒,最後放回她面前,冷淡地看著她。
  
  “每一層紙包都沒有受潮的跡象,表示在船運的過程受到妥善的照顧。我想你該做的,是去跟乾貨行追究,而非賴在我們黎氏追索賠償。”就事論事的語調,冷得連客套禮節都省了。
  
  她不是想賴他,她只是問一下不行嗎?她只是想找出原因有錯嗎?就算要訛詐他,她也不會用這種不入流的手法!元綺氣壞了,被暗指要計和頓失食材的慌亂,讓她失去了理智。
  
  “不然呢?這間乾貨行和我配合那麼久,品質從不曾出過錯,怎麼可能會寄這種貨色給我?”她仰首逼向他怒道。“而你堂堂黎氏當家,在面對客戶的詢問,不是去瞭解問題,反而一心只想推卸責任,這就是你們處理事情的方式嗎?”
  
  望進她的眼裏,黎之旭的心隨之揪緊,因為他看見裏面盈滿了驚慌失措,顯示了這些乾貨對她有多重要。
  
  但所有船運行的人都看著,他必須公事公辦,不能用不同的標準去對待她。即使他想做的是想將她擁進懷中,柔聲在她耳邊安撫著要她別怕、他會幫她,卻早在五年前,她已剝奪了他這項權利,如今他只能用黎氏當家的分際來面對她。
  
  “因為這很明顯與我們無關,只要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來。”經過抑壓的語調不見起伏,冷漠疏離的眼神,像看著一個無理取鬧的惡客,沒人知道,他的拳,握得有多緊。“經過說明還依然咬著黎氏不放,讓人不得不懷疑你的居心。”
  
  不敢相信會從他口中聽到這些話,元綺倒抽一口冷氣。她不是想找麻煩,她只是想問個清楚,為什麼要被說得這麼不堪?
  
  “元老闆,你要不要先寫封信跟乾貨行聯絡看看?看這樣子,真的不是在船上受潮的。”石掌櫃覺得不忍心,趕緊出來把話圓得好聽些。
  
  怪了,少爺對於處理這種事明明很得心應手的啊,而且元老闆也不是那種難以溝通的人,怎麼會因為這點小事鬧得這麼僵?
  
  怕再待下去,她會忍不住哭出來,元綺將包裹一把抱起。
  
  “算了,我沒空跟你吵了。”她氣到發抖,掉頭離開。
  
  黎之旭神色平靜,見她離去,他也邁步走進內室。
  
  當事人一離開,鋪子裏立刻一陣低聲討論。
  
  “元老闆紅杏出牆的事,少爺真的記恨到現在耶!我沒看過少爺這麼狠的,平常要是有客人發生這種事,他至少還會和顏悅色安慰個兩句。”
  
  “當然啊,要是我家婆娘敢給我戴綠帽,我才沒少爺那麼好風度,直接抓去浸豬籠,還下什麼休書。”
  
  “我本來還以為少爺對元老闆留有一些舊情的,嘖,都誤會了。”石掌櫃也加入了話題。
  
  “石叔,”突然一聲輕喊,所有的人噤若寒蟬。“我出去一趟,有什麼要緊的事記下,回來時再跟我報告。”
  
  “是,少爺。”石掌櫃冷汗直冒,目送黎當家離開鋪子才籲了口氣。還好還好,少爺應該沒聽到。
  
  “唉,聽說啊,前幾天少爺又跑去元家面找碴,我就說嘛,少爺恨元老闆恨之入骨唷!”
  
  “其實也沒必要這樣,都休了人家了,有時想想元老闆也挺可憐的……”
  
  見人一定,大夥兒又開始肆無忌憚地討論起來。在黎之旭似有若無的刻意安排下,世人對元綺的歧視越來越淡,甚至增添了些許的同情。
  
  “請問閻爺在嗎?”黎之旭走進閻記,輕敲櫃檯問道。
  
  頓時,閻記一片安靜,一雙雙眼睛直看向他。
  
  一般人包括黎氏和閻記的夥計,都只看表像,以為黎之旭和閻逍是互爭生意的對頭,渾然不知他們的私交有多深厚,看到敵對的當家踏上門來,當然,除了防備之外,完全不會給什麼好臉色。
  
  “請稍等。”掌櫃很不情願地吩咐夥計進內室通報,一雙小眼仍目不轉睛地監視著他。
  
  早習慣了,黎之旭也不以為意,好整以暇地坐到一旁椅子等著。所以平常除了有急事,他和閻逍都不會直接到對方鋪子找人,而是等到晚上老盯著他們看的好事者沒那麼多時,才會施展輕功直接到對方家裏拜訪,覺得這情景似曾相識,黎之旭薄唇噙笑,帶著點戲譫和自嘲。原來,他樹敵那麼多,不管是進她的小麵館或是到閻記,都會讓裏頭的人如臨大敵。
  
  “你來做什麼?”高大魁梧的閻逍一現身,加上濃眉不悅地擰起,整個鋪子立刻充滿壓迫感。
  
  黎之旭挑眉,溫雅俊逸的氣質在對方的氣勢壓迫下,絲毫不顯遜色。這小子,失蹤五年再回來,相貌、性情全變了個樣,現在連該有的虛偽禮節也全省了。
  
  “有事,裏面談嗎?”他言簡意賅,往內室一指,“進來吧。”閻逍直接回頭往裏走去。
  
  黎之旭隨後走進,從袖中抽出一張紙。“幫我用最急件派你當地的驛站去買這些東西,越快送回京城越好。”
  
  閻逍接過,迅速瞄過,原就冷峻的面容顯得更加懾人。“乾貝、香菇、小魚幹?”還寫了店家的省份位置。“你居然要我的快馬浪費在這種東西上?你店鋪街口出來就有一堆人在賣了!”
  
  “味道不一樣。”黎之旭反駁。他不敢相信,以前她常用來辯駁他的話,現在居然出自他的口中。
  
  她常咕噥念著,不是最完美的組合,就煮不出最棒的味道,這種堅持是做為一個廚子最基本的要求,要是連這點小事都不在意,就會越來越鬆懈,甚至濫竽充數。
  
  所以,為了摘最甜最紅的李子,她情願自己爬上樹;為了熬出最滿意的湯頭,她寧可千裡迢迢從外地訂來食材。當發現這些乾貨全都不能用時,她的震驚可想而知。
  
  “哪裡不一樣?”沒愛過熱衷廚藝的女人,閻逍完全不能理解。也不想想他一出現立刻就會引來一堆人的揣測傳言,卻為了這點小事找上鋪子,饒了他吧!
  
  “我付雙倍的費用可以吧。”黎之旭咬牙,向來從容的俊顏難得染上窘色。“你現在立刻派快馬出發!”
  
  閻逍怔了下,臉上的煩躁轉為興味盎然。
  
  “好,等著。”閻逍走出內室,不一會兒又走了回來,換成一張收據給他。“快馬已經出發了,三天內保證送到。”
  
  “到時直接拿去元家面。”黎之旭沒接,刻意望向別處淡道:“就說有客人一直沒來取貨,想轉賣給她。”
  
  “元、家、面?趕成這樣,我還以為是皇帝下詔呢!”閻逍那張臉,連調侃人都面不改色,依然粗獷霸氣。
  
  黎之旭睨他一眼,冷冷地拋出話:“幾乎壟斷京城對外陸運的閻爺,何時怕過皇帝?”要不是陸運比漕運快捷,他需要這樣受他嘲弄嗎?要是哪天閻逍想寄什麼大批貨件,看他怎麼回敬他!
  
  “身為漕運之首的黎氏,只要一聲令下,國內的船運量就會應聲癱瘓,這樣的權威也不遑多讓啊!”知道他不可能說出急買小魚幹的原因,閻逍也懶得問,反正和元家面有關,不用想也知道為了什麼。“聽項沛棠說,你要送我禮?”
  
  昨天項沛棠來找他密談,他還半信半疑,沒想到今天黎之旭反倒自己送上門來,還要他快馬加鞭去買小魚幹,印證了項沛棠的推論。正好,省得他還要浪費和愛妻相聚的時間去找他。
  
  “你想要什麼?”黎之旭直問,他們的交情不需要客套迂回。
  
  “加上今天這份情,我可得好好想想。”閻逍垂眸沉吟,突然張眼,笑睇著他。“有了。”
  
  那充滿詭譎的笑,讓黎之旭有種不好的預感。而不幸的是,他敏銳的觀察和直覺向來是神准無比,讓他對商場上的變化能夠洞燭先機。
  
  “以前我曾托某人的福,吃到天下絕品美味,想形容給我妻子聽卻總是詞窮,這麼吧,乾脆再辦一次盛宴,讓她也能品嘗到我當初吃到的美食。”閻逍揚眉,不懷好意的表情完全不加以掩飾。“這個要求應該不很難吧?”
  
  黎之旭心頭頓時雪明。“那個某人,不會剛好是在下敝人我吧?”還用問?他甚至知道是哪一場筵席--那場為了說服老船師所設的盛宴!
  
  “咦,好像是哦。”閻逍還在裝傻。“對了,那道‘品湯’絕對不能少,滋味之鮮呐!”他意猶未盡地直咋舌。
  
  黎之旭眯超了眼,恨不得把閻逍五花大綁,送回困住他五年的地獄!他當初就不該好心邀閻逍一起與宴,種下這個禍根。
  
  他明明知道那場筵席是元綺一手籌辦,尤其是那道一品湯,需要耗費三天不間斷地守護燉熬,其間的火候掌控及調味,除了元家人絕不外傳。
  
  他要去哪裡找人重現當年的盛宴?尤其是當他和元綺決裂多年之後!
  
  “你故意的?”黎之旭沉聲道。這五年的日子閻逍雖然缺席,但回來這麼久,也該清楚他和元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做不到沒關係,你直說。”閻逍很不怕死地咧了個笑,等於默認他的問題。
  
  “唉,還說什麼只要我開口,就一定辦到,害我的希望都破滅了,”偏偏,他還補上這段讓人想當成沒聽到都難的自言自語。
  
  “你們在打什麼主意?”黎之旭雙臂撐在桌面,盯著閻逍的視線,幾乎要將他射穿。他敢確定,項沛棠一定對他說了什麼,而且要他捉住這個機會聯手陷害。
  
  “想再確定一些事罷了。”閻逍這次沒有回避,光明正大地回望著他。
  
  或許是不曾參與那段歲月,也沒看到好友難過的神情,對於那件往事,他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同時對於元綺的觀感,並沒想像中的深惡痛絕。
  
  項沛棠的猜測,他接受了,畢竟他之前也曾受過誤會之苦。若是真能挽回什麼,為何不去試?就算到最後發現那全是真的,也不會糟過現在,總比看著兩人明明愛著對方,卻要裝得跟仇人一樣針鋒相對還來得好。
  
  “如果我不答應,你們不會就這樣善罷千休,對吧?”都已經和項沛棠言明瞭,還遭到這樣的對待,黎之旭完全不想再去辯解什麼。更何況,一旦拒絕,賠上的是他的誠信和自尊,知他如他們,早已料定他就算咬碎牙根也會接下這個要求。
  
  “這個就要看聰明的項禦史會再想出什麼應變之道。”閻逍也很直言不諱。
  
  “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幫她?是她背叛我!”明明是和他生死相交的好友,卻為了一個被休的友人妻,連袂設計他,叫他這口氣怎麼忍得下?
  
  “到底是幫她還是幫你,現在還沒有辦法確認。”閻逍斂了笑,真誠回答。“但全是為了你,我們才會費神去做這些事。”
  
  黎之旭握拳,呼吸因忍怒而變得深沉。有什麼用?只不過是逼他再次重溫殘忍的往事,再次深刻地想起,她放棄他愛上別的男人!
  
  “好。”黎之旭怒極反笑。“這項大禮,我送定了。要是三天後,那些乾貨沒到京城,我就拆了你這塊招牌。”不想再多廢話,他直接離去。
  
  閻逍扒過額發,不耐地噴了口氣。該死的項沛棠,盡要他做些吃力不討好的事!
  
  他起身,想走出內室,結果一掀起相隔的布簾,就看到元綺剛好踏進鋪子,他迅速後退,沒讓她看見。等了會兒,揭開布簾一角,見人已離去,才踏出內室。
  
  “剛剛元老闆來寄什麼?”他問負責收件的夥計。
  
  “一封信。”夥計把信拿出來。
  
  看到信封上寫的地方和剛剛出發快馬的目的地一模一樣,閻逍笑了。這兩個人想的全都一樣,知道要快,就得找閻記,只是黎當家大手筆多了,特快件比起元老闆的急件,會縮短兩倍有餘的時間。
  
  “這交給我來處理,你們忙吧。”把信收進袖子,閻逍心情之好,帶著笑容,出門和項沛棠報告進度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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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22 00:49:3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整個下午,元綺一直為了乾貨的事奔忙。
  
  先回店鋪寫信要求乾貨行儘快補送,拿去閻記寄了之後,隨即到街上找尋可以暫時備用的貨色。看了好幾家都不滿意,不是品質下佳,就是價格貴得離譜。
  
  好不容易,總算找到一間還在可以接受範圍內的店家,那價格卻比原本的花費貴了四成。
  
  買了這段時間應急的分量,元綺身心俱疲地回到了元家面。
  
  “我回來了……”她推門走進,有氣無力地喊,卻被坐在鋪子裏的人震得當場愣在原地--他怎會在這兒?
  
  黎之旭放下手中的茶杯,朝她點了下頭。“你回來了。”自然的神態,彷佛兩人之間的不堪與芥蒂完全不存在。
  
  怎麼回事?元綺看向擠在櫃檯後面的梁嬸、小霜和楊姊,她們全都雙手一攤,對她疑惑搖頭。
  
  元綺走到他面前,氣他那時的冷漠,不禁語出譏誚。“黎當家是特地來賠罪的嗎?承認你們運送上有疏失了?”
  
  “元老闆要這麼想也可以。”沒被她激怒,黎之旭淡道。“黎某有求於人,您怎麼說怎麼是。”
  
  五年來,這是他第一次對她擺低姿態。元綺擰眉,忍不住擔心,到底發生什麼事,讓他必須求助於她?
  
  “我什麼都幫不了你吧?”她不想如此示弱,但,這是事實。
  
  “你卻擁有一項我永遠也比不過的才能。”黎之旭微笑,眼裏掠過複雜的情緒。“以前,我也曾經登門拜託過你。”
  
  那時,她的首肯促成了一段姻緣,而今,只是讓他體會到那段姻緣有多短暫,所給予的甜蜜,遠不及帶來的傷害,他卻被迫必須再一次重複當年的舉動。
  
  “你又要造船了?”元綺低喊。但最近並沒聽說他有船隻嚴重損壞的傳聞啊!
  
  她和他一樣想到同樣的事,他該慶倖他們還保有這些默契嗎?黎之旭唇角蘊著淡淡的苦澀。“閻逍曆劫歸來,我答應送他一份禮,他希望他的妻子也能嘗到他當年吃過的珍饉。”
  
  元綺怔住,好半晌,才遲疑地開口:“你要我……再辦一次筵席?”
  
  “菜式可以由你開,裏頭只要有‘一品湯’即可,與宴者只有閻逍夫婦、項禦史和我。”他記得她那時的繁忙,老船師開出的十道菜式幾乎將她累垮,閻逍既然沒有要求細節,他自然不會讓她做到當年的程度。
  
  一品湯?元綺杏眸圓瞠。“不可能!我不會把元家面丟下那麼多天不管。”一品湯至少要花上三天二夜來燉煮,他應該很清楚。
  
  “你的損失我會完全負責,還會奉上重金酬謝。”黎之旭心裏覺得很矛盾,既期待她答應,又希望她拒絕。但對好友的承諾在先,縱有再多不願,他還是必須用盡方法讓她首肯。
  
  元綺只覺心跳紛亂無序,讓她無法思考。要她回到黎府,再次做出當初讓兩人結緣的菜肴?她做不到,她只想忘了一切,她做不到!
  
  “……你去找別人。”握住變得冰冷的手,她開口拒絕。
  
  “能找誰?元老禦廚嗎?”黎之旭嘲諷揚笑。“天底下還有誰做得出一品湯?”
  
  她怎麼可能讓他為了這點事去煩她爹?有關她的傳聞已經讓爹夠傷心了。
  
  “只不過是朋友間的要求,需要什麼都接受嗎?”這五年來不見他對她說過一聲軟語,結果閻逍想疼他的妻子,他就願意來向她低頭?
  
  “我承諾了,就必須守信。”黎之旭暗自吸了口氣,強迫自己用冷硬的神態說出最後的底限。“如果你不答應,我有辦法讓你的店仿不了生意,直到你答應為止。”
  
  元綺的麗顏瞬間毫無血色,幾乎沒辦法呼吸。不過短短一個下午,她卻連番遭到他無情的打擊,他竟然……真的一點餘地都不留給她?
  
  “……你威脅我?”她強忍著不讓淚泛上眼眶,聲音卻難以抑止地輕顫。
  
  “沒錯。”黎之旭藉著喝茶的舉止,不去看她心傷的表情。他懂她,唯有激起她的憤怒,她才有可能踏進黎府。
  
  元綺握緊拳,指甲刺得掌肉發疼,她卻恍若未覺,因為她的心好痛好痛。
  
  既然他要這麼絕情,她也可以。他應允要重金禮聘,她就開出讓他難以承受的要求!“什麼時候?”
  
  “十日內,讓你開菜式及備料,還有安頓元家面的生意,最晚十日內必須進黎府廚房開始準備。”聽到她像是答應的詢問,黎之旭實在高興不起來。
  
  他沒有把握可以做到看她站在曾為他洗手做羹湯的舊地,而能心裏不起一絲波動。那幾天的情緒折磨,將會痛到難以想像。
  
  “我答應,所有材料的費用你必須先支付,還有,”元綺停下,目光灼灼地看向他。“我有條件,除非你全部做到,否則就算你弄垮我這間元家面,我也不會踏進黎家一步。現在,請你洗耳恭聽,我不再說第二次--”
  
  “姨母。”
  
  正在涼亭喝茶的黎老夫人,看到韓玉珍走來,高興得眉開眼笑。“玉珍,你好久沒來看姨母了,姨母想你想得緊啊!”
  
  一見到玉珍,她就忍不住要感歎。旭兒娶了個敗壞門風的媳婦也就算了,原以為他休了妻之後會發現玉珍的好,結果他卻堅持不再娶。害得玉珍只好死了這條心,嫁作人婦。原本陪在身邊的可人兒變成一年見不到幾次面,讓她想到就想哭。
  
  “我家那口子生意忙,這也沒辦法。”嫁表哥都沒望了,她何必浪費時間在她身上?韓玉珍敷衍虛應了下,直接切入正題,“聽說表哥去找元綺幫他設宴?”
  
  這件事在京城裏鬧得沸沸揚揚,元綺那女人居然開出無理條件,要表哥派人抬著十二禮籃,由他領頭,繞京城一圖後,親自送進元家面,求她答應接下這項請托。結果表哥竟然真的照辦,京城裏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一提到此事,黎老夫人臉色難看得緊,
  
  “旭兒這孩子就是信守承諾,閻逍說的話理它做什麼?旭兒卻為此必須受到那賤婦的大肆刁難!”雖沒親眼看到,但事情鬧得太大,連下人都議論紛紛的。
  
  “姨母,你不勸勸表哥?你不知道元綺她開出更過分的條件,要表哥行三跪九叩之禮,用大轎將她抬進黎家啊!”韓玉珍激動地喊。
  
  她不甘心!好不容易把元綺趕出黎家,表哥卻依然對她不屑一顧。她等了一年,再等不下去,趁夜進了表哥的房,卻被表哥嚴厲譴責,把她趕出房外。隔天,受表哥請托的媒人立刻踏進黎府說要為她介紹物件,她不得不死心,挑了個人嫁了。
  
  結果現在那賤女人居然又要回來?雖然只是來設宴,但表哥願意對她這麼禮遇,難保不會盡釋前嫌。
  
  她絕望嫁作人婦,元綺卻能重回表哥懷抱,這樣的結局叫她怎麼能接受!
  
  “我當然不會坐視不管,但旭兒那性子你也清楚,他決定的事旁人都說下動,不然當年要是娶了你,也不會有這些事發生了。”想到這幾天的爭執,黎老夫人開始掉淚。慘的是,旭兒根本不跟她爭,只用堅決有禮的態度面對他們,根本就難以說服。
  
  “就是後天了啊--”韓玉珍想到就恨,手中的帕子幾乎被扯成兩半。整個京城裏的人都興致勃勃,等著看這場好戲。
  
  “那天一早我和你姨丈就要出門禮佛,那賤婦在這裏待多久,我們就住在廟裏念多久的經,要我和她處在同一個屋簷下,死都辦不到!”黎老夫人咬牙道。
  
  韓玉珍緊抿著唇,滿腔的怨慰化為毒計,躍上心頭。元綺竟還敢癡心妄想接近表哥?她絕不會讓她稱心如意!
  
  “姨母,你幫我跟表哥說說,讓我參加那場筵席吧。”隱下眼中的陰狠,韓玉珍開口央求。
  
  “你還想吃她做的菜?”黎老夫人驚喊。“沒的汙了你的嘴!”
  
  “那場筵席閻爺和項禦史都在,是我幫我相公拓展人脈的最好時機。更何況,您和姨丈不在府裏,總是要有人留著監視啊。”韓玉珍詭計動得飛快,已想出無懈可擊的說訶。
  
  “這倒也是。”黎老夫人被說動了。“好吧,我請你姨丈去跟旭兒說,我現在見了他就有氣,不想跟他說話。”
  
  “姨母,拜託了。”話雖說得溫柔,韓玉珍眼中卻充滿勢在必得的決心。
  
  她給了元綺機會,結果她不僅死皮賴臉地留在京城,還再次搭上了表哥,這下子,休怪她趕盡殺絕。
  
  她無法得到表哥,元綺也別想得到,甚至必須為了她的不知好歹賠上一條命!
  
  元家面早在日前就貼出字條,宣告店內有事,休業五日。
  
  在休業的第一天,天方透亮,街道的兩旁就被圍觀的人群擠了個水洩不通。想想,一個被休的淫婦,居然要被當年下休書的丈夫,像迎娶一般行大禮、用大轎迎回夫家,這場好戲,連三歲小兒都想看。
  
  為了辦場筵席,值得嗎?每次講到這件事,不分人己親疏都會熱絡地加入話題。
  
  有人說閻道太刁難對手,人家好意要送禮,他卻開出這種無理的要求。
  
  有人說元老闆太拿喬,人家找她設筵是看得起她,沒必要把一件小事搞得這麼大。
  
  最遭人議論的,是黎之旭。有人笑他不夠霸氣,他該拆了元家面、把閻逍打了個落花流水,而不是答應這麼做。但有更多人贊許他,佩服他的重信重義、能屈能伸,不愧為真男子。
  
  不過,不管旁人再怎麼猜測,只有當事人自己明白纏繞心頭的思緒為何。
  
  “來了來了!”時辰一到,有人指著遠處喊。
  
  只見黎之旭騎著高大駿駒,對周遭的嘈雜人群視而不見,俊魅的面容自然流露著一股凜凜氣勢,讓人不由得沒了聲息,沒人敢再說他不夠狂霸,此時,在場所有的人完全被他的軒昂器宇所懾服。
  
  來到元家面前,黎之旭勒住韁繩,身後八人抬的華麗大轎隨之停下,在後頭還跟著一隊吹鼓手,準備在接到人後,一路大鑼大鼓地送至黎府。要不是所有的人都清楚緣由,不知情的人見了,還真以為是哪戶有錢人要迎娶媳婦呢!
  
  黎之旭翻身下馬,走到緊閉的大門前。
  
  他很清楚,京城百姓對此事的評論,也很清楚,他答應了她開出來的條件,等於承認屈居下風,尤其她開出的條件又是如此極盡刁難之能事。
  
  至今,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何他會應允?
  
  是她那雙滿盈傷痛卻又綻出恨意的眼?還是她明明傲氣卻淒苦無比的笑?在他理解自己做了什麼事之前,他答應了。
  
  他告訴自己,他是不想和她一般見識,但總有股心音會冒出來,殘忍地拆穿他,他是心疼她才會答應。因為他若不答應,又該怎麼做?真毀了她的店讓她無路可走嗎?
  
  既然這麻煩是他引起的,這一切就由他來扛,就當是最後一次光明正大對她的保護,之後,他又會退回對她百般挑剔的界線之後。
  
  黎之旭平靜的俊容讀不出思緒,他揚手在門上敲了兩下。
  
  眾人屏了氣,無不引頸企盼,現場鴉雀無聲。
  
  “咿呀”一聲,門開了,出來的卻是一臉不耐的梁嬸。看到眼前的陣仗,她撇了撇唇。
  
  她人呢?黎之旭眉宇微擰,只一瞬,沒讓疑惑的神色顯現出來。
  
  “黎某依照約定前來迎接元老闆。”他拱手一揖,不卑不亢地揚聲開口。
  
  “這個嘛,”梁嬸頓了下,看了看群眾,再看向他,才繼續說道:二兀老闆已經自行出發前往黎府,現在應該已經抵達,請黎當家自行解散隊伍吧,慢走,不送了。”
  
  此時,黎家後門出現一抹窈窕的身影,肩上背著一個大包袱,正是眾人久等卻不見蹤影的元綺。
  
  她上前敲門,退後等候,不一會兒,裏頭傳來開鎖的聲音。
  
  “誰呀……”門一開,原本問到一半的話,在看到來人時,頓時沒了聲響。
  
  “黎當家應該有提過我會來的事。”對門房訝異又帶著鄙夷的神色視而不見,元綺平靜說道,彷佛她從沒來過這裏,仿佛她只是應邀來辦場普通的筵席那般簡單。
  
  但……少爺明明出發去迎接她了呀?面對這怪異的狀況,門房不敢亂做決定。
  
  “你等會兒,我去問問。”他把門虛掩,快跑的腳步漸去漸遠。
  
  元綺勾起嘲諷的淡笑,裝有器材的包袱重得累人,她卸下等候,籲了口氣。
  
  她後悔了,在他遵守承諾抬著十二禮籃送進元家面時,她就後悔了。
  
  因為一時氣不過,累積的怨慰全一湧而上,氣他懷疑她對他的真心,氣他對她的無情姿態,所以她仿著迎娶的方式,要他過大禮、要他親迎。
  
  那時,看著他用紅盤托著黃金,在她面前揖彎了身子,過往和現在的情景交疊,她的淚差點奪眶而出。
  
  當初納徵時,他就是這樣將聘禮交給了爹,爹還含淚笑說,要他珍惜她這個獨生女。他點頭答應了,那些話言猶在耳,卻只短短一年的時間,他就親手毀了承諾。
  
  這些要求,原是想懲罰他,卻反而將她好不容易痊癒的傷疤又狠狠撕了開。當晚她就已經整整哭了一夜,要她怎麼有辦法看他在她面前行三跪九叩的古禮,迎她上轎?於是,她放棄了,放棄她好不容易得來的勝利,自行來到了這兒。
  
  “進來吧,”門房去而複返,把門拉開。“管家說廚房已經空出來了,你可以直接進去。”
  
  “好,多謝。”元綺斂回心神,抬頭看著這遠離許久的深宅大院,她深吸口氣,將包袱扛起,隔了五年第一次踏進。
  
  在黎之旭的迎接隊伍離開之後,原本聚集不走的人群也開始退散。原本的期待成了場空,無不罵聲連連。
  
  有個穿著披風、用手絹遮了臉的女子,她不像其他人拚命往前擠,而是站在遠處觀望,看人潮散去,也跟著轉身離開。
  
  她專挑無人的小路走,繞了段路後,來到一間富麗堂皇的宅院後門。她放下手絹,韓玉珍秀麗的臉龐顯現陽光下,滿臉的笑容,讓她眼裏的陰沉消褪了些。
  
  太好了,這賤貨總算還有點自知之明,沒讓表哥真的對她三跪九叩。韓玉珍輕蔑地哼了聲,正要推門進屋,卻被突然冒出的人影阻斷了去路。
  
  滿身酒氣的何冠廷擋在她面前,陰森森地開口:“韓玉珍,還是我該叫你夫家的姓氏?”
  
  “啊--”韓玉珍撫著心口,在看清來人後,臉色一變。“你想做什麼?”
  
  “他用大轎去迎接她,看了很刺眼吧?看到他們又勾搭上,心很痛吧?”何冠廷沒答,而是迭聲反問。“尤其是你又嫁作他人婦,已經沒辦法再回黎之旭身邊,更是恨得想殺了元綺吧?”
  
  這些話,和以前她挑撥他時說的話幾乎相同,韓玉珍越聽越心驚。“你到底想做什麼?”他不會是想用這個來勒索她吧?
  
  “因為,我也是,我恨不得殺了元綺。”何冠廷揚起讓人毛骨悚然的笑。“依你的性格,對這件事應該不會袖手旁觀,有什麼計畫,讓我插一腳吧!否則堂堂的富商夫人,要害人、又要避人耳目,未免也太綁手綁腳了些。”
  
  “你以為我會信你?”韓玉珍冷冷嗤笑。“你對元綺的一片癡心我還不知道嗎?你怎麼可能會想殺她?”
  
  “我當然恨她,你看她把我害得多慘!”何冠廷嘶聲咆哮,將手伸到她面前。
  
  “因為她,我的禦廚之職沒了,只能借酒澆愁,結果喝成這副德行,那女人對我卻不屑一顧,自己開了間麵館過得逍遙自在,我怎麼不會想殺了她?”
  
  那雙瘦骨嶙峋的手不斷地顫抖,再看到他潦倒落魄的模樣,韓玉珍不得不相信他的話。這些年從不曾聽說元綺再和他有所牽扯,會由愛生恨也是在所難免。
  
  要陷害元綺的計畫她全都想好了,經過姨母的回覆,表哥答應讓她參與宴會,只等那一夜,元綺這根一直梗在心頭的刺就可以藉由他人的手拔除掉,但事前的準備工夫卻讓她想破了頭。
  
  他說的沒錯,礙於她的身分,一旦被人認出,就容易留有把柄,有些事她沒辦法親自去做,指派下人又伯口風不夠緊,若他那麼恨元綺,又願意幫忙,將會是最安全的人選。
  
  歹念一起,忐忑不安的心反而篤定了。韓玉珍看四下無人,抑低聲道:“這裏隨時都會有人經過,你住哪裡?我再找時間去找你。”
  
  “好。”何冠廷報了住所,隨即離去。
  
  直至不見人影,韓玉珍才仰首大笑。
  
  瞧,老天多幫她!反正到時事成之後,她會再想個法子把他給除掉,這種像乞丐似的人就算橫死街頭,人家只會草草埋了,根本不會有人關心他的死因。
  
  等著吧,這次她絕不留活口,要元綺這賤女人再也無法出現在表哥面前!
  
  打從一進廚房,元綺就開始忙碌。
  
  雖然筵席在三天後,但壓軸的一品湯就需要三天的功夫熬煮,將魚翅、鮑魚、海參、火腿等絕頂好料放入釀制陳年好酒的罎子用文火慢燉,其間必須小心掌控火候,不能讓湯沸騰,在最後的時刻,再移入冬瓜盅裏蒸燉,將冬瓜鮮味和湯汁融為一體,才會完成這道費時費工的好湯。
  
  但這三天不光是只守著這甕湯,她必須利用空檔做其他菜肴的事前準備,魚肚要油發,海參要水發,什麼要先蒸、先炸、風乾、刻花,都必須有所安排,每一道程式都不容許任何閃失。
  
  太久沒辦這種盛宴,才過了一天一夜,元綺已覺得好累。
  
  見爐火太旺,她用鐵火鉗挾了些柴薪出來,用鐵盆裝著,然後蹲下調整火勢。
  
  躍然的爐火映入眼簾,看著看著,神智開始游離,呈現出一副呆傻的模樣。
  
  意識變得恍惚的她,沒發現原本只有她一人的廚房,多了道人影。
  
  黎之旭站在旁邊,她那略帶憔悴的神情,讓他見了心疼,他知道她昨晚整夜沒睡,這就是她的堅持,五年前他就見識到了,不管再苦再累,絕不假他人之手,一定會自己咬牙完成。
  
  已陷入半昏睡狀態的元綺,身子不由自主地直往前頓,眼看額發就要觸到火苗。
  
  黎之旭見狀臉色一變,趕緊上前將她往後一拉。“小心!”
  
  元綺失了平衡往後跌去,望著已經拉開距離的火苗,好半晌才意會過來發生了什麼事,不禁冷汗涔涔。要是真打盹一頭栽進爐火裏,那犧牲可大了。
  
  “要睡回房去睡,我可以派人幫忙看著。”滿腔的擔慮無法化為溫柔關懷,只能轉為冷淡言語脫口而出。
  
  感覺被他溫暖的臂膀環擁,元綺臉一紅,趕緊掙開。“不用,這是我的菜,我絕不讓別人碰。”
  
  她藉由看一品湯的狀況,和他拉開了距離,心裏不禁暗暗呻吟。老天爺這不是在整她嗎?昨天他整天沒現身,結果才一來,就捉到她在打瞌睡。他不會因為這樣就以為她是為了故意搞砸這場筵席,才答應接下的吧?
  
  察覺到她的躲避,黎之旭強迫自己別有任何的反應。他只是怕筵席進行得不順利,所以才會過來看看,她的態度,他一點也不在意。
  
  “有缺什麼東西嗎?”他流覽四周狀況,刻意不看她。
  
  昨天從元家面離開,他並沒有回府確認她的行蹤。因為他知道她說到做到,而且他也不曉得要跟她說什麼。問她為何獨自離開?得了吧,他相信她也不會想提此事,多提只是多尷尬,倒不如當作沒這回事。
  
  她為了守湯沒辦法睡,他的狀況也沒比她好到哪裡去,只要一想到她在這兒,他的思緒就開始起伏,讓他整夜無眠。
  
  “沒有,什麼都沒缺。”看吧,不是來關心她,而是關心這場筵席。元綺故意忙東忙西,不願回頭看他。
  
  望著她的背影,黎之旭收不回視線。她的秀髮綰起,露出一小截白皙的頸項,婀娜的腰身隨著她忙碌的動作款款輕擺,撩動著他心靈深處的欲望。
  
  以前,發現她獨自在廚房為他煮宵夜時,他總愛從後面抱住她,任她用又嗔又羞的嬌聲抗議將他包圍……喉頭不自覺地變得幹啞,爐火的熱仿佛全數移轉到他身上。早料到讓她踏進這裏是種折磨,逼他承受著理智與情感的折磨。
  
  看到她回頭要拿材料,黎之旭來不及抑下眼中的情感,情急之下,只得往旁一讓順勢別開了臉,卻沒留意到旁邊擺著障礙物,一腳踩進了她剛剛挾出、還燃著零星火花的鐵盆。
  
  “那裏有--”元綺要喊已經來不及,嚇得臉色蒼白,急忙沖過來。“你要不要緊?有沒有怎樣?”
  
  憑著敏捷的反應,還沒踩實他就已立刻把腳伸出,別說受傷,連鞋底都沒染黑。然而,此時他卻只能怔站原地,望著她蹲在他的跟前,著急地審視他的雙腳。
  
  “有沒有哪裡受傷?”元綺急得忘了要和他保持距離,一雙小手在他腳上又摸又壓,渾然不知這是將他勉強壓抑的火苗,揚動成燎原大火。
  
  該死的!她在關心他,他卻用滿腔邪念回報?怒火和欲火焚得他全身發疼,黎之旭下顎繃緊,退步避開她的碰觸。
  
  “我沒事。若是缺什麼,直接跟僕人說即可。”再待下去,他怕自己會把持不住。他冷冷丟下話,立刻轉身離開。
  
  聽到門關上的聲音,元綺握緊手,掌心似乎還殘留有他的溫度,難過得閉上了眼。他連讓她碰都覺得骯髒嗎?在他眼中,她竟如此污穢……
  
  她用力咬唇,逼自己把所有的心思全然抑下。專心,她不能毀了元家廚藝的名聲,不管怎樣,她都要把菜做好。
  
  再次睜開眼,她抹去傷心和落寞,繼續和這場盛宴奮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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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22 00:49:4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黎之旭自離開家中就一直讓自己處於忙碌狀況,甚至連船進了港口都去幫忙搬貨,嚇壞了石掌櫃一千人。
  
  因為若不如此,她的面容會在他腦中揮之不去,他必須藉由繁忙把心思禁錮住,消耗掉他無法發洩的欲望和體力。
  
  直至夜幕低垂,他還是不想踏進家門,怕空閒下來的心再無法限制,會忍不住走往廚房的方向。
  
  慶倖下午項沛棠派人送來短箋,要他今晚到閻家一聚。
  
  當他踏進到平常聚會的書房,閻逍和項沛棠都已經在裏頭,桌上擺了水酒小菜,他們正吃到一半,看起來愜意得很。
  
  “什麼事?”黎之旭一坐下,毫不客氣地拿起桌上的空酒杯,斟了杯酒潤喉。
  
  看到他這個舉動,閻逍和項沛棠對視一眼,交流過一抹詭詐的光芒,隨即若無其事地別開。
  
  “明天晚上就要品嘗饗宴了,我想確定一下菜準備得順不順利。”閻逍回答,忙著吃菜的他,不曉得是無意還是有意,都沒看向黎之旭。
  
  “很順利。”害他想到元綺,黎之旭覺得心煩,不想多談,直接三個字簡單打發。
  
  “你之前說你出嫁的表妹也會出席,有確定嗎?”今天的項沛棠像是對酒很有興趣,不僅自己喝,還拚命幫他倒。“她是今天去你家還是明天過去?”
  
  “她一直請我爹說情,怎麼可能不會出席?”幸好閻逍不介意,答應讓玉珍參加,否則他會被爹和娘煩死。“她明天才會到,和你們的時間一樣。”奇怪,明明不是夏天,怎麼屋子裏越來越熱?
  
  明天才會到。項沛棠挑眉。
  
  她絕對會出席。閻逍也挑眉。
  
  兩人又對望一眼,笑意都揚上了唇角。
  
  “你們不覺得熱嗎?”體內有把火直燒,燒得他整個人浮躁不已。黎之旭瞥了兩人一眼,發現他們都一臉神清氣爽的模樣,不禁覺得奇怪。
  
  “不會啊!”兩人立刻不約而同地搖頭,頗有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
  
  但著了道的黎之旭沒發現,他不斷凝聚意志力和體內那把火對抗,非但沒用,一整天刻意不去想的身影卻在此時變得明顯--曾經吻過他的唇、撫過他的手,清晰得像正在他身上流連。
  
  怎麼了?他是壓抑過了頭嗎?竟連在他們面前都能起了綺念!黎之旭咬緊牙關,又喝了口酒,企圖將愈發不可收拾的熊熊火勢撲滅。
  
  “你要不要先走?你看起來好像很累。”項沛棠關心地看著他。
  
  “也好。”黎之旭站起,想儘快回去淋個冷水,否則他不斷攀升的渴望,會將他的心智全然焚毀。
  
  “不送。”閻逍目送他走出書房,然後回頭看著他剛剛喝過的空酒杯,一臉古怪。
  
  結果,那個酒杯卻被項沛棠一把拿走,拾起袖子猛擦。“湮滅證據。”他還不斷往外頭看,就怕黎之旭去而複返。那小子太精明,很怕他是佯裝中計。
  
  “你那個藥到底有沒有問題?”閻逍擰眉。“他會不會撐不到回家,隨便在路上抓一個了事?”
  
  “你不信任你朋友啊?他的自製力,能摧毀的沒幾個。”項沛棠說得很有信心,拿出一個小紙包丟在桌上。“你要不要?剩下的可以給你。”
  
  “我可不像你那麼虛,你留著自己用。”閻逍不用板臉,光是眼睛一瞪就足以讓人雙腿發顫。
  
  不過,和他相熟的項沛棠可不吃這一套。
  
  “沒關係,哪天不行了再來找我要。”他把紙包收回袖子裏,痞痞一笑,完全無視閻逍殺人的目光。“今晚早點休息,別太勞累,明天還有好戲要看呢!”
  
  “你都安排好了吧?”想到他們的計畫,閻逍眼神轉為興奮。
  
  “當然。”項沛棠回以微笑,俊逸優雅,和他眼中閃過的那抹精光完全不相襯。
  
  明晚的盛宴,真是讓人期待啊!
  
  在黎府的廚房裏,元綺為了怕自己睡著,不斷用手絹沾了冷水拭臉,希望能藉由冰冷的觸感驅散睡意。
  
  只要熬過今晚就好了,明天得忙著把菜完成,會讓她沒時間想睡。元綺拚命鼓勵自己,發現襟口被手絹滴下的水染濕了一大片,趕緊將手絹擰幹,然後稍微拉開衣襟,用手絹按擦著,以免水染濕了肚兜。
  
  突然,門被用力推了開。
  
  元綺嚇了一跳,絹帕滑落在地,看清來人,才松了口氣,隨即擺出一副冷淡的神情。
  
  “這麼晚,是來監視我有沒有打瞌睡嗎?放心吧,我的自尊不會允許我這麼做的。”她嘲諷道,半晌,卻都沒有回音,她才發現他的視線正盯著她微敞的衣襟,一瞬也不瞬。
  
  元綺臉驀地整個赧紅,又羞又惱,連忙將襟口拉攏。“你快離開,三更半夜,我不想和你獨處。”她想板起臉斥責他,但在嫣紅的雙頰映襯下,完全沒有嚇阻作用。
  
  黎之旭不僅沒退,反而將門踢上,緩步朝她走來。他的熾熱目光緊鎖著她的臉,眼中毫無掩飾的烈焰,隨著他的視線掠過之處,灼燙了她的肌膚。
  
  沒見過他如此狂肆的眼神,元綺心慌得亂了節拍,不住後退,她聞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味。才幾步,她已被逼到了牆角,無路可退。
  
  “你怎麼了?”她覺得怕,更多的是擔心。他之前和人談生意喝酒從沒醉過,為什麼今天那麼奇怪?
  
  黎之旭凝視著她,緩緩伸手,用指腹輕輕撫過她的臉頰。
  
  她幾乎快將他逼瘋了!從閻府回來的一路上,他的思想像被無形的手剝奪,只有關於她的一切充斥在他所有的思緒裏,她的一顰一笑,她的嬌媚誘人,逼他無法漠視自己潛藏的情感,要她的渴求不斷在腦中呐喊。
  
  他的理智被狂火摧毀,讓他忘了她曾給過的傷,只想要她,要她!迫他走進這裏,迫他一步一步接近她。
  
  元綺想逃開,但被他如此深刻地注視著,她連目光都無法挪移,她的知覺仿佛全凝聚在他觸碰的位置,感覺到他的指尖似有若無地劃過她的頰際,挑高她的下頷,然後屈起手指,輕柔地勾勒著她的唇辦輪廓。
  
  黎之旭再無法忍耐,俯首攫取那令他朝思暮想的櫻唇,把這些年的壓抑和相思欲狂全數傳達給她。
  
  他的情感來得激狂且猛烈,強壯的臂膀將她擁得好緊,元綺只能無肋地抓住他的衣襟,任由他用火熱的唇吞噬她的呼息。
  
  感覺他的唇沿著她的頸項而下,扯開了她的衣襟,失了遮蔽的肌膚起了陣涼意,捉回她些許的神智。
  
  “不要,放開我……”她推著他,想逃離他的索求。
  
  他怎能碰她?在他用一紙休書毀了她的感情之後,在他對她極盡所能地鄙夷之後,又是用什麼心態去碰她?覺得她人盡可夫?覺得她淫蕩下賤?所以他可以不發一言,就這樣吻她、在她身上發洩?
  
  “別動……”黎之旭只想要她,被藥迷了神智的他,在碰觸到她之後,已完全失去了自製。
  
  “你別碰我!”他那聲命令,讓她湧出了淚,使盡全身的力量拳打腳踢。他憑什麼這樣要求她?
  
  黎之旭腦中糊成一片,不懂她為何抗拒。她不愛他了嗎?
  
  “我要你,綺,我要你,要你……”他不斷低喃,在她臉上落下細碎的吻,尋找著她的唇。
  
  聲聲的呼喚在耳畔回蕩,她可以感受到他的空虛、他的痛。元綺的淚潸然落下,任由他吻上了她的唇。
  
  不公平,為什麼要在這時候用這種語調喚她?她拒絕不了啊……她環上他的頸項,渴切地回吻他,把這些年的寂寞和難過,全在這一吻裏釋放。
  
  他撩起她的羅裙,除去了兩人之間的屏障,將她的腳勾環住臀際,深深埋進她的體內,用吻吞噬了她的呻吟,化為一次又一次有力的撞擊,狂猛的力道,將她抵上了牆。
  
  元綺黛眉輕顰,在他停住了吻讓她喘息時,咬著下唇。
  
  “痛嗎?”黎之旭注意到了,停了下來。
  
  她搖搖頭,勾著他的腳一收,讓兩人更加緊密相貼。“是背……”散亂的衣服還穿在身上,卻裸出一截美背,抵在粗礪的牆上,細緻的肌膚哪受得住?
  
  那鼓勵似的舉止,讓他的強忍全然棄守,他托住她的背部,用雙臂當了阻隔,繼續感受她的美好。元綺放任自己沉溺在他的懷抱中,現在的她什麼都不願想,只想承受他的給予。
  
  在他激烈的索求下,兩人一起攀上了巔峰。
  
  虛軟的她無力站立,只能憑依著他,呼息淩亂。
  
  黎之旭的呼吸也同樣紊亂,喪失的理智逐漸回籠,當他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全身血液變得冰冷--他做了什麼?他競在這種地方要了她!
  
  察覺到他的身子在瞬間繃緊,元綺閉上眼,眼睫不住輕顫。天,別告訴她他是酒後一時失去理智,她不想聽到這種殘忍的話。
  
  他退了步,看到她靠著牆,衣衫淩亂,臉上還染著激情過後的紅潮,他不知道該掐死自己,還是再一次深吻她。
  
  為什麼會這樣?他明明約束著自己,連家門都不敢踏進的啊!
  
  “你走。”元綺抖著唇,用殘存的力氣說出這兩個字,她不想聽到他說任何話,她知道,那都會深深傷害她。
  
  許多呐喊在腦海裏喧騰,他卻只能怔站在這裏,不發一言。他該說什麼?抱歉?要她別當一回事?他什麼都說不出口!
  
  紛亂的思緒讓一向冷靜的他也覺無措,黎之旭握緊拳,轉身離去。
  
  直到門關上,元綺再無力撐持,滑坐在地,痛哭失聲。
  
  進入黎家廚房的第三天,元綺眼下的黑影更深了。
  
  昨晚他離開之後,她不敢讓自己的心思空下來,不斷找事忙,甚至拿了根蘿蔔,刻了個栩栩如生的鳳凰展翅,即使刻得眼睛發酸,也不停手。
  
  如果不讓自己像個陀螺一直轉著,她怕淚會不停落下。
  
  好不容易捱過了晌午,她先是屏氣凝神將一品湯舀至刻好花樣的冬瓜盅,怕混濁了湯色,每一匙都小心翼翼,然後移至大蒸籠蒸煮。接下來,就開始進入菜肴最後的烹煮階段了。
  
  慶倖有這些事引走她所有的心思,讓她忘了時間的流逝,否則待在這裏,會讓她更加難捱。轉眼間已是黃昏,戌時開始的筵席,剩不到一個時辰。
  
  叩、叩--
  
  門上傳來輕敲。
  
  “進來。”元綺忙得頭也不回。她知道不會是他,在這種關鍵時刻,他不會傻到來破壞她的心情。
  
  “打擾你了,我是閻逍的妻子。”輕輕柔柔的嗓音從身後傳來。
  
  元綺回頭,看到一個溫婉動人的姑娘站在不遠處,臉上漾著柔笑。原來這就是這場筵席的主角,被閻逍呵護在掌心的女子。
  
  “你好。”即使心情不好,她仍勉強擠出笑。
  
  “聽說你廚藝很好,我可以在旁邊看嗎?”朱履月軟言請求,還紅著臉,小小地埋怨了自己一下:“我相公要我自個兒過來,結果我太興奮,來得太早,真是的。”
  
  那惹人憐愛的模樣,連同為女人都狠不下心拒絕。元綺莞爾,想到閻逍對她的好,不禁百感交集,既羨慕他們的感情,又心傷自己的遭遇。
  
  “你可以看,不過我沒空教你哦!”她答應了,不忘小心叮嚀。“你最好站在那張桌子後頭,不然怕油濺起來會燙到你。”
  
  “好。”朱履月聽話地站到後頭,看到桌上一尾片平攤開的魚,好奇地問道:
  
  “你這是要做炸魚嗎?”
  
  “不是炸魚,是松鼠黃魚。”她辛苦幫黃魚去骨片肉,怎能隨便用炸魚兩個字污辱它?別生氣,外行人不懂,別跟她一般見識,“它要和松鼠肉一起煮?”朱履月嚇得驚慌退開,盈盈水眸像要哭了般。
  
  看到她這樣,元綺啞然失笑,覺得這姑娘真的可愛得緊。
  
  “不是松鼠肉,而是我先用刀工片好這條黃魚,再用油炸得像條膨松的松鼠尾巴一樣漂亮,之後淋上醬,就是美味的松鼠黃魚,你沒吃過?”
  
  “可能吃過,但沒人跟我說過。”朱履月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我以後請我相公多教教我。”
  
  “你相公對你很好,不枉你等了他五年。”看得出來在閻逍的保護下,天真無邪的她過得有多幸福。
  
  朱履月笑得更害羞,卻掩不住一臉的欣喜甜蜜。“你也是啊,黎當家也是對你百般呵護。”
  
  “啊?”元綺瞪大眼,看向她。“你弄錯了人吧?黎之旭恨我都來不及了。”
  
  他對她的挑剔刁難全京城都知道,她是從哪裡得到這錯得離譜的消息?
  
  “可是,”朱履月疑惑地眨著眼。“我從我相公那裏聽到的,都是好事啊!”
  
  “他們是好朋友,當然幫他說話。”元綺嗤笑。原來是閻逍抹滅事實,啐!
  
  “像之前你不是缺了批乾貨嗎?”相信自己的相公不會騙她,朱履月努力舉例佐證。“那件事就是最好的證明。”
  
  “那是我自己寄了封信過去,跟黎之旭根本無關。”元綺嗤笑得更大聲。
  
  “不是的。”朱履月用力搖頭。“相公說,就算你那封信寄到,對方再把東西寄回來,至少也得花上六、七天的時間,那是黎當家早在你之前,已經請我相公特地派出快馬,才會在三天內就交到你的手上。”
  
  元綺聞言腦海一片空白,震驚不已。當閻記派人送乾貨到元家面,說她幸運剛好搭上一批快信,她還慶倖不已,結果……那是他暗中幫忙?
  
  “我相公還說,要不是黎當家常常當著大家的面找你麻煩,討厭你的人會比現在還多很多,就算你的手藝再好,那間麵館也絕對開不下去。”從這些事情看來,她一點也不覺得當家恨元老闆啊!
  
  那都是他的一片苦心嗎?元綺緊緊按壓心口,卻按不住瘋狂鼓噪的心。他不是對她深惡痛絕嗎?為什麼要這麼做?當她憤怒反擊時,他在想什麼?她竟還讓他在眾人面前丟盡了顏面,天!
  
  看到她一臉蒼白仿佛快暈倒的模樣,朱履月擔心不已,不知該如何是好。“你下舒服嗎?要不要我去請人找大夫?”
  
  元綺閉眼,雙手交握,勉強自己鎮定。不行,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他賦予了她這項重責大任,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把這個筵席辦好,再多的疑問,都要等筵席結束之後再說。
  
  “我沒事。”深吸口氣,元綺朝她揚起笑。原本疲憊不已的身心,像被注入了活力泉源,充滿了幹勁自信。“可以再跟我多說一些你相公提到關於黎之旭的事嗎•?”
  
  “好啊!”見她臉上綻出笑靨,朱履月當然很樂意。“我相公說,黎當家都會……”
  
  元綺一邊聽著,一邊拿起鐵鍋置於爐灶上燒熱,準備開始翻炒。那些話,流入心裏,都化為他溫柔的神情烙在腦海,她的唇角不自覺地勾起,原本沉重的鐵鍋拿在手上也不覺得累了。
  
  華燈初上,黎家大門敞開,等著參與盛宴的賓客。
  
  由於這場盛宴太過轟動,主人、廚子、主客間的巧妙關係為人所津津樂道,周遭少不了有百姓聚集圍觀。
  
  但早有先見之明的項禦史已先派了六名官兵在門口守著,以防有人想乘亂溜進,於是大家好奇歸好奇,還是只能乖乖地在外頭引頸企盼,甚至一個疊一個,看能不能多少看到一些景象好去跟人炫耀。
  
  馬車得以進出的偏門也有兩名官兵守著,但大家都覺得沒有賓客會委屈自己走偏門,這裏少了群眾佇足,比起大門的情景顯得有些冷清。
  
  一輛馬車接近,立刻被官兵攔了下來。“來者何人?”
  
  車夫頭低低的,遞上請帖。
  
  “快請進。”看是賓客之一的韓玉珍,官兵急忙讓開,讓馬車進入。
  
  馬車駛入停下,車夫躍下車頭去開車門,步履顯得有些蹣跚顫抖。
  
  “夫人,請。”他伸出手臂。
  
  韓玉珍看了他一眼,按住他的腕際當成支撐,下了馬車,在收回手時,不著痕跡地從他手中取過一項物事,隨即攢入袖中。夜色中,動作太快,完全沒有人發現。
  
  “表小姐,這邊請。”一看到她,婢女立刻上前迎接。
  
  “我這車夫是新來的,你們告訴他要到哪裡歇著。”韓玉珍看似不經意地說,其實是提懸了心,只因為那名車夫是由何冠廷扮的。
  
  雖然何冠廷之前曾住過黎府,但已事隔多年,他又因酗酒把自己弄得不成人樣,加上這些年黎之旭和元綺的互動引走了大家的注意,已沒多少人記得他的模樣,所以韓玉珍才會大著膽子要他扮成自己的車夫。
  
  “是,表小姐。”另一個僕人立刻接下吩咐。“這位大哥請跟我來。”
  
  何冠廷看了她一眼,默默地跟著那名僕人退下。
  
  見他沒被人認出,韓玉珍暗暗松了口氣。雖然接下來的計畫已經用不到何冠廷,但怕臨時出了什麼亂子,也是防他變卦扯她後腿,所以要他一起跟進來,以備不時之需。
  
  對黎府已太過熟悉,韓玉珍自行往裏走去。“少爺回來了嗎?”
  
  “已經回來了,正在廳上和閻爺夫婦聊著,只剩項禦史未到。”看到她走向和宴客廳相反的方向,婢女傻住。“表、表小姐,宴會是在宴客廳……”
  
  “你當我連這點小事都不知道嗎?”韓玉珍不悅地回頭瞪她。“人都沒到齊,我那麼早過去做啥?難道你要我在那裏枯等嗎?”
  
  “是……”婢女被罵得無辜,只好低頭應是。
  
  “我在我房裏,等項禦史到了再來叫我。”不等婢女回答,韓玉珍轉身離開。
  
  她受盡黎老夫人疼愛,雖然已出嫁數年,她之前住的廂房還是保留原貌,供她隨時回來可以休憩。
  
  一關上房門,韓玉珍立刻從袖中掏出剛剛從何冠廷手中接過的物事--一個紙包。
  
  她打開紙包,裏麵包著的是白色的粉末,她接著從懷中拿出一個不及掌心一半小布袋,將粉末全倒了進去,束緊袋口後掛在腕間,袖子一遮,什麼也看不見。
  
  布袋是用特殊縫法制成的,留有線頭,只要扯住線頭一拉,布袋就會從中裂開,到時候……韓玉珍想到即將收網的結局,臉上的笑更加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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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22 00:50:06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整場筵席,讓人歎為觀止。
  
  三個男人都是見多識廣的人物,稀有珍奇的事物也見了不少,但道道由僕婢端上桌的菜色,還是讓他們不禁眼睛一亮。
  
  每一道菜式都和當年的筵席相同,卻又有著些微的變化,將味道的層次往上提到更高的境界,雖然其中少不了一般廚子會做的名菜,但在元綺的妙手廚藝之下,所呈現出來的精美和鮮味不是一般功夫可比擬。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席間多了個閒雜人等。
  
  “來,項禦史,烏參補身,我為您舀一些。”韓玉珍揚著嬌笑,熱絡招呼賓客,儼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樣。
  
  “多謝。”項沛棠笑著接下,心頭不住嘀咕。要不是因為缺了她這場戲就唱不出來,他哪裡會准閻逍答應讓她與宴的要求?
  
  因為有她在,他們三個不方便深談,只能言不及義地說些風花雪月,閻逍更是擺明瞭只顧他娘子,連敷衍應一下都懶,害她的矛頭除了黎之旭就是指向他,連綿不絕的“關照”實在讓人承受不起。
  
  “玉珍,他們自己會動手,你不用忙。”看出好友的為難,黎之旭淡淡開口。
  
  早在一開始他就應該制止表妹的行為,但他沒有,因為要維持若無其事的神態已費盡他所有的心力。
  
  他會不由自主一直想到昨晚發生的事,想到她在他懷中綻露的嬌媚表情,但一憶起便會連帶勾起更多更深沉的情緒。那時候,她也是用這種表情對著何冠廷嗎?
  
  昨晚她接受了他,表示她對他也是有感情的,卻又為何要背棄他?
  
  滿腔的疑問和雜亂心緒已纏得他幾乎崩潰,再吃到她親手煮出來的菜肴,不啻是火上加油。要不是自製力過人,他連坐在這裏都辦不到。
  
  “是,表哥。”韓玉珍這才坐下,吃著自己碗裏的食物。
  
  那賤女人煮的東西一點也不好吃,要不是怕引人疑竇,她死都不肯碰!韓玉珍心裏這麼憤恨地想著,手卻像著了魔似地,吃過一道又一道。
  
  閻逍和項沛棠互看一眼。雖然黎之旭現在的模樣,看在別人眼中絲毫不會覺得有任何異狀,但他們都一望便知--黎之旭心情差透了!想也知道,昨晚一定發生了什麼事,要不是韓玉珍,他們一定要好好套話,看黎之旭怎麼回答。
  
  “履月,有什麼挾不到的,跟我說,”高大壯碩的閻逍對愛妻說起話來,出乎意料的溫柔。
  
  “嗯。”不習慣出現在這麼多人面前,害羞的朱履月臉紅紅的,小小聲地開口:“幫我挾松鼠黃魚好不好?”她對這道菜的味道充滿好奇,但魚一上桌就離她好遠,她又不敢站起來挾。
  
  “好。”閻逍長手一伸,把她看了好久的菜挾到她碗裏。“快吃吧。”
  
  看著他們夫妻情深的情景,黎之旭發自內心揚起笑容,欣喜好友能平安歸來,享受他的美好人生。
  
  “閻逍,敬你。”他舉起酒杯。
  
  要敬酒也不會約一下?項沛棠趕緊放下筷子。“我也敬你。”
  
  “多謝。”閻逍拿起酒杯,三人相視一笑,深厚友情盡在不言中。
  
  “你們都有美好歸宿了,就差我。”喝掉酒後,項沛棠歎道。
  
  “你把我忘了?”黎之旭自嘲笑道,想到自己的形單影隻,刻意拘禁的念頭又不受控制地浮現,想到了她。
  
  想到她昨晚緊緊環住他的舉止,他的心猛地揪緊。
  
  或許,他可以把過去忘掉,如果她真對他依然留有感情的話。只要她願意永遠留在他身邊,他不介意別的男人碰過她,只是,她是否能承諾不會再一次這樣對他?
  
  “你?”項沛棠瞥他一眼。“接下來要否極泰來了,幹麼和我相提並論?”
  
  否極泰來?黎之旭覺得奇怪,正要細問,此時婢女端了下一道菜上來。
  
  “這是一品湯。”婢女把湯送上後,就退了下去。
  
  湯才上桌,香味就撲鼻而來,各式菜色太美味,直至看到這道湯,才猛然發現他們竟在不知不覺中吃了八道菜,只剩下這道壓軸好湯和甜點。
  
  “我來幫各位盛湯,”從婢女進門就緊盯著那道湯的韓玉珍立刻站起,拿起湯勺,垂下的長袖擋了眾人的視線,白色的粉末從袖口落進湯中,被她用湯勺一攪,完全不留痕跡。“來,項禦史,這碗給您。”
  
  坐在她對面的閻逍一直在留意她,雖沒真正看到她下藥,但自她的舉止和變得緊張的神情,判斷出她已經行動,朝項沛棠使了個眼色。
  
  項沛棠會意,不動聲色地接下。“多謝。”
  
  韓玉珍幫所有人都盛了,才坐回原位。一雙眼飄移不定,想觀察所有人的狀況,又要故作若無其事。
  
  “這道湯,需要花三天的功夫熬煮而成。”黎之旭看著那碗湯,輕聲說道。
  
  湯清如琥珀,味濃而不膩、鮮而不腥,是她煞費苦心守護出來的。他以碗就口,享用這記憶中的美味。
  
  大家都二喝了,很快的,都各自再添了第二碗。韓玉珍則是把碗端在唇邊,假裝用調羹舀著,實際上卻是半口也沒喝進。
  
  “奇怪……我怎麼覺得心口有點悶?”項沛棠擰眉,表情有點痛苦。
  
  “你還好吧?”黎之旭關心地看向他。
  
  發作了!韓玉珍心喜,正要將舀起的那一匙喝下,對面閻逍傳來的暴喝卻嚇得她差點連碗都摔落。
  
  “履月!你怎麼了?怎麼吐血了?”只見閻逍抱著軟倒懷裏的朱履月焦急叫喚。“履月,你醒醒啊!”
  
  吐血?怎麼會?那毒不會吐血啊!韓玉珍臉色一白,看到黎之旭臉色凝重快步走過去,她也起身張望。
  
  “嫂子怎……”黎之旭俯身問道,話還沒問完,人已整個倒了下去。
  
  “黎之旭!怎麼連你也吐血了?醒醒啊!”閻逍的驚喊像個詛咒,喊得人心惶惶。“怎麼沒氣了?你們到底怎麼了……啊--”最後只聽到閻逍痛苦地喊了聲,人也往後倒去。
  
  “我、我……”最先喊不舒服的項沛棠揪住脖子,一臉痛苦,趴倒桌上。
  
  突然見此變故,韓玉珍嚇得手腳顫抖,繞過桌子走到閻逍的位置,看到黎之旭倒臥地上,而閻逍抱著朱履月倒在旁邊,三人都是嘴角流血,一動也不動。
  
  “表哥?表哥!”她上前搖著黎之旭,卻完全沒有動靜,伸手往他鼻下一探,沒了呼息的狀況嚇得她倒退數步。
  
  為什麼連表哥都死了?她要何冠廷買的毒只會讓人大病一場,不會死啊!韓玉珍又氣又慌,踉艙奔到門邊。
  
  她勉強抑下臉上的驚慌,才將廳門拉出只容她身子探出的縫隙,對外頭候傳的婢女吩咐:“去把我的車夫叫來,”
  
  “啊?”婢女們一陣錯愕。守在外頭的她們只聽到裏頭一陣吵鬧,但主人沒叫喚她們也不能自己跑進去,沒想到門一打開竟是這奇怪的命令。
  
  “啊什麼?快去,其他人也全都給我退下!”韓玉珍氣得破口大駡。“走啊,走、都給我走!”
  
  “是、是……”那像要吃人的兇惡模樣把婢女們嚇壞了,立刻作鳥獸散。
  
  見人都散了,韓玉珍把門緊閉,再度轉回廳內,看到東倒西歪的屍首,欲哭無淚。她就覺得何冠廷那人有鬼,不然怎會自動找上門來?他不僅要害元綺,他更想殺了她表哥,她竟然引狼入室,害死了表哥!
  
  “表小姐,人帶到了。”沒多久,門外傳來稟報聲。
  
  “讓他進來,你退下。”韓玉珍一見何冠廷進來,門才關上,立刻就沖上去狠狠甩了他一巴掌,還揪住他的衣襟用力搖晃。“你買的是什麼毒?為什麼人全死了?我只是想讓他們中毒陷害元綺,沒想殺他們啊,你把我表哥還來,你還命來!”
  
  “你冷靜點!”何冠廷掙扎,好不容易將她的手扳開。“我買的毒沒錯,你不是叫我買毀元散嗎?”
  
  “我是叫你買毀元散,那只會讓人三天下不了榻,不會死啊!”韓玉珍怒喊。
  
  “你到底是跟誰買的?”
  
  “我是去你跟我說的那間藥鋪買的,不然還有哪裡在賣?”何冠廷也怒聲反駁。“我們不是也有先在乞丐身上試了藥效嗎?他是大病一場沒錯啊!”
  
  “你說,你是不是懷恨在心,暗中掉了包?”韓玉珍揪緊他的衣領恨聲道。
  
  “我沒有!”何冠廷甩開她的手。“我幹麼要這麼做?”
  
  “你想連我一起害了,對不對?”韓玉珍的臉色比紙還白。“你氣我當年說服你陷害元綺,結果卻什麼也沒得到,現在想把我們全都一起毀了!”
  
  “那為什麼你現在活得好好的?”何冠廷嗤笑。
  
  “因為我沒喝啊。”想到自己因小心逃過一劫,韓玉珍大笑。“至少得有人中毒輕一點,好跟官兵說那道湯出了問題吧?不然他們要怎麼知道是元綺下毒,把她關進牢裏?結果我還來不及喝,他們就全倒了。”
  
  “我想,這一切應該說得夠清楚了。”原本趴在桌上的項沛棠突然站起,用袖抹去唇角的血漬。“閻逍,解開他們兩個的穴道吧。”
  
  “太好了,再躺下去我都累了。”只見閻逍撐地跪起,伸指在朱履月和黎之旭身上一點,然後扶著朱履月站了起來。
  
  韓玉珍瞪大眼,不敢相信眼前所見,尤其是當對上黎之旭那雙冷厲的眸光,發現他臉上慣有的笑容全然褪去時,她不禁渾身起了一陣寒顫。
  
  “下藥謀害高官,是死罪一條,你竟想得到這條詭計誣陷元綺,算你厲害。”
  
  項沛棠在一旁嘖聲道。
  
  “你剛剛說的全是真的。”黎之旭低語,那句話不是問句,而是肯定句。“當年呢?你對元綺做了什麼?”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她,冰冷的語調幾將氣溫凍結。
  
  “我沒有啊,我這次是氣她害你丟了面子,才會想給她一個教訓的。”儘管嚇得雙腿發抖,不死心的韓玉珍還想扭曲事實。“當年是表嫂自己背叛你,我什麼都沒做。”她不能承認,她一承認就完了。
  
  “你做得可多了!”豈料,站在一旁的何冠廷突然大聲駁斥。“你拜託師妹代傳書信,害得師妹一直往我這裏跑,引人猜疑,你還藉口回鄉,要師妹來安慰我,卻叫我用迷藥乘機迷昏師妹,讓她看起來像紅杏出牆的樣子,這些都是你的計策!”
  
  “你胡說--”沒想到何冠廷會陣前倒戈,韓玉珍氣極,急忙轉向黎之旭。“表哥,一個勾搭有夫之婦的人所說的話能信嗎?他只是想害我,你要相信我啊!”
  
  此刻浮現黎之旭腦海的,是她那時泫淚欲泣的傷心表情。
  
  你不信我,寧可信她?她是用什麼心情問出這句話?她又是用什麼心情承受他的懷疑和否定?結果呢?他不是信任她,再去抽絲剝繭查出事實,而是給了她一紙休書,要她離開黎府!
  
  黎之旭感到難以呼吸,強烈的自責讓他幾乎無法站立。“元綺說的是真的,我早應該信她……”他痛苦低喃。
  
  聽到他說出這句話,閻逍和項沛棠都欣喜不已,他們的辛苦計畫總算有了代價!
  
  “履月,你知道廚房的位置,去把元綺帶來。”閻逍對朱履月低語。
  
  朱履月點頭,快步走出廳門。
  
  她這一動,引起了韓玉珍的注意。黎之旭那句話讓她知道大勢已去,仗著自己站得離門口較近,她拔腿一奔,正想跟著朱履月後頭逃走,卻被離她最近的何冠廷一把扯住。
  
  “你別想跑!所有的人都聽到你親口說出陷害元綺的事,你該去的是宮府!”
  
  何冠廷咬牙切齒地說道。這段日子他一直忍受她的指使,就是為了拆穿她,這一切終於結束了,他再也不用看她那張惡毒的嘴臉。
  
  “我剛剛親口承認要陷害元綺又怎樣?”韓玉珍反而心一橫,理直氣壯地頂了回去。“我下的是藥嗎?他們不都活得好好的?而五年前的事你要栽贓給我,想都別想!”反正表哥也不可能再信她了,她要保住自己的一條生路,五年前的事她絕不承認。
  
  “剛剛湯裏灑的全是珍珠粉,是定不了你的罪,但是--”項沛棠一頓,眼中閃耀著光芒,開心地看著她。“我們何兄,可是握有相當關鍵性的證據啊!”
  
  一旁的黎之旭驚訝不已,他還以為何冠廷和玉珍是窩裏反,互揭瘡疤,沒想到卻是和項沛棠他們聯手,難怪剛剛閻逍趁他不注意點了他穴道,不然他根本聽不到玉珍親口說出那番自白。
  
  “你和他們勾結?”韓玉珍氣炸了。“我哪有什麼證據?當年明明是你和元綺舊情未了,暗通款曲。”
  
  “你忘了你要元綺交給我的信,全在我那兒嗎?”何冠廷冷笑。“一封一封,我都收得好好的,裏頭要我怎麼配合你,都寫得一清二楚。”
  
  在他後侮自己的所作所為之後,他一直試著要拿這些信給師妹和黎之旭看,但他的錯太深,他們完全不想見他。直至項禦史找上他,要他協助破壞韓玉珍的計畫,他一聽到,立刻就一口答應了。
  
  “你明明說那些信會毀掉的!”韓玉珍驚嚷,這句話等於承認何冠廷所言為真。
  
  “你的心腸那麼惡毒,我食言而肥又算什麼?”何冠廷慶倖當初自己的一念之差,把信留了下來。他轉身,朝黎之旭跪下。“黎當家,請你相信我師妹,她是被害的,從頭到尾,她的心裏只有你……”
  
  此時,廳門突然打開,一臉著急的元綺踏進。她一聽到朱履月說完大概狀況,立刻從廚房奔來。
  
  一看到她,韓玉珍所有的恨意全然爆發,摘下頭上的金釵就往元綺刺去。“都是你--”
  
  沒料到有此突變,相隔甚遠的黎之旭要救已經來不及,卻見何冠廷用力將元綺推開,金釵劃過他的頸部,為她擋下了攻擊。
  
  黎之旭隨後奔至,將韓玉珍制伏在地,急忙看向元綺。“她有沒有傷到你?”
  
  被失去平衡的何冠廷撲得坐倒在地,元綺搖頭,看到汩汩的血自何冠廷頸側流出,染紅了他的衣襟,臉色瞬間蒼白,淚湧了出來。
  
  “快!救我師兄--”她哭喊,用手壓住傷口想止血,血卻還是不斷地湧出。
  
  “師妹……你……肯看……我了?”即使傷重,何冠廷仍欣喜地笑了。
  
  “別說話……”元綺泣不成聲,再多的怨,再多的恨,在他用生命相賠,她已無法再冷絕以對。
  
  將韓玉珍交由閻逍接手後續,黎之旭蹲跪何冠廷身邊,迅速為他點下止血穴道,並撕開衣擺,為他包紮傷口。
  
  “黎當家……我對不起……你們……”何冠廷痛苦的說道,然後緊抓住元綺的袖子。“師妹……那一晚……我沒玷污你……我、我連脫你……衣裳都是……閉著眼睛的……請你相信我……請你原諒我……”
  
  她是清白的?元綺怔住,半晌,這個念頭才傳入腦海,佔據心頭多年的恐懼在此刻終於得以釋放,還來不及體會喜悅,寬恕的淚首先潸然而下。
  
  “快,立刻把他送去醫治!”從外頭喚來官兵的項沛棠揚聲指揮。“把這名婦人帶回府衙聽候判決。”
  
  “你們不能這麼對我--”韓玉珍不斷掙扎,仍被人架了出去,怒喊聲漸去漸遠。
  
  見官兵要來抬何冠廷,黎之旭趕緊將元綺帶開。
  
  “別耽誤他們救人。”他柔聲安撫她。“傷不深,只是劃到血脈而已,我已先幫他止血了。”
  
  元綺點頭,起身讓開,望著他們抬走他,抹去淚水,揚聲大喊:“師兄,我原諒你--”
  
  師妹願意原諒他了……何冠廷聽見,喜極而泣,欣慰地閉上眼。
  
  項沛棠揠揠額角。該抓的都抓了,該退的也退了,剩下這道湯不喝可惜,只是……這氣氛好像有點不太對。“這場筵席還要不要繼續?”
  
  “我放棄,我娘子被嚇壞了。”閻逍首先開口。跟在元綺後頭進來的朱履月,對韓玉珍行兇的過程看得一清二楚,臉都嚇白了。“我們先走,有事明天再說。”
  
  他將還在發抖的朱履月打橫抱起,施展輕功掠出廳堂。
  
  “那我想……我去看看何冠廷的傷勢好了。”項沛棠很識趣地往外走去。“等你們有空,也可以去我那兒看看狀況。”臨走前,他還很體貼地替他們關上門。
  
  方才兵荒馬亂的廳堂如今一片靜默,只有元綺細微的啜泣聲,一下又一下。
  
  千言萬語,卻不知該從何說起,黎之旭輕輕將她攬進懷裏,用無言的溫暖傾訴著他滿腔的歉意。
  
  這些年她是怎麼過的?被他傷害的她,是怎麼面對每一個孤寂的夜?只要一思及此,他的心就絞成了碎片。他恨自己,竟不夠信任她,還以受害者自居,對她說出那麼多殘忍的話。
  
  他的懷抱讓元綺的淚奔流得更急,卻是一種心安,像是在外頭受盡苦難,重回溫暖家中的心安。
  
  “原諒我……”他埋首她的發絲裏,沉痛低喃。
  
  元綺閉眼,任淚水汩汩流下。有誰對?有誰錯?誰會想得到眼見不一定可以為憑,猜忌和有心人的耍弄足以扭曲真相,她和他都因此受盡了苦難。
  
  “我常常會忍不住想,是不是當初我答應和你回京城,答應得太不假思索了,所以你變得不懂珍惜,進而懷疑我對你的感情。”須臾,她哽咽開口。
  
  “不是的。”黎之旭收緊環臂,像怕她會就此消失那般緊。“是因為我對你的感情太深了,你的義無反顧讓我更愛你,卻也更怕失去你,才會在看到那一幕時,天地全然崩毀,讓我喪失了判斷的理智。”
  
  在得知他為她做的一切時,她就已經明白他的感情了。元綺雙臂環住他,深吸了好幾口氣,把啜泣平穩下來後,才又開口說道:“但我受傷好重,你知道嗎?我以為自己失了清白,連我都無法原諒我自己,你知道嗎?”
  
  “就算何冠廷沒說,我也不在乎。只要你願意繼續愛我,我可以不在乎那些。
  
  ”想到她所承受的苦,他痛得想殺了自己。“給我機會,讓我彌補……”
  
  有他這些話,夠了……元綺嫣然一笑,她輕輕將他推開,抬頭看向他的麗顏卻不見笑意,只有一雙閃爍淚光的水眸,令他好心疼。
  
  “我要你用時間來證明。”
  
  黎之旭呼吸一窒,澀聲開口:“這代表你不會馬上搬回來?”
  
  “是的,沒錯。”元綺點頭。她是那麼迫不及待想回到他身邊,但不行,她還有事要做,她不能只顧著貪圖自己的幸福。
  
  聽到她的回答,黎之旭全身一震,他閉上眼。他傷她太深了,他該慶倖她願意給他時間,而不是把他排拒在心門之外。失望頓時被喜悅取代,他張開眼,深情地望進她的眸子裏。
  
  “證明的這段日子裏,你會見我嗎?”
  
  “會。”元綺揚笑,深深地回望他。“不然你要怎麼證明?”
  
  “這段時間可以……吻你嗎?”他用指尖輕柔地描繪著她唇辦的輪廓。
  
  想到昨晚他這麼做之後,是多麼的瘋狂旖旎,元綺不禁臉紅,嗔睨了他一眼。
  
  “只有吻,再多就不行。”
  
  知道她和他一樣想起昨晚的情景,再被她媚眼如絲地一睨,黎之旭情難自禁地吻住了她。這就夠了,只要她還願意給他機會,而不是對他心死,他已心滿意足。
  
  她說可以吻,他立刻就試啊?元綺原想將他推開,但那熟悉的好聞氣息,讓她完全無法抗拒,反而環住他,深深回吻。
  
  算了,要‘懲罰’他,還怕沒機會嗎?他要用好多好多時間來證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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