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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席維亞 -【俏惹郎君(情陷京城番外篇)】《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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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23 00:05:4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席維亞 - 俏惹郎君(情陷京城番外篇)

與這書生走在一起真是煩死人,老是唸著她該如何如何,
她置若罔聞,覺得他好囉唆,只是打定主意要將他吃垮,
直到他為她受了傷,心裡陌生的波動讓她好心慌,
莫子歡只能依循過去的作風──輕賤人命,轉身離去,
可她總不自覺地對身旁說話,才發覺他已在她的心上……
孔聿自個兒是上京趕考的書生,她則擅以美色行走江湖,
因緣際會,兩人結伴同行,她老是譏諷他的書生觀念,
孔聿卻總不放心扔下她,甚至捨身保護她免於仇家追殺。
多年後再遇上,既恨她當年丟下他,卻又忍不住愛著她,
如此的心理矛盾讓他變得喜怒不定,不復當年的溫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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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23 00:06:26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把東西交出來,不然我殺了你!」

  若不是事實擺在眼前,沒人敢相信抵住咽喉的銳利薄刀和語調兇狠的恐嚇竟然來自一位姑娘家,更讓人不可置信的是,這位姑娘的長相還非常嬌俏可人。

  如星的杏眸清澈澄亮,白裏透紅的肌膚吹彈可破,再加上粉嫩嫩的櫻桃小口,任誰見了都想將她捧在掌心裏呵護疼惜。

  但,並不包括他——被壓制椅上的項沛棠朝她咧了個示好的笑,即使生死操在別人手中,斯文俊秀的臉龐仍鎮定如恆。

  他很清楚隱於無害皮相下的她有多表裏不一,骨子裏滿是反叛、衝動、暴躁易怒,是所有姊妹中最讓他頭痛的一個。

  「子歡,和姊夫說話可以不用那麼緊張。」項沛棠將上身悄悄後仰,刀鋒卻如影隨形地緊貼他的頸側,微微的刺痛感讓他連咽口水都不敢太用力。

  「你才不是我姊夫!」那聲稱呼踩到了她的痛腳,莫子歡一把揪起他的衣襟,熊燃的怒火和殺機自眼中進射而出。「再不把解藥給我,我立刻殺了你!」

  更加使勁往前抵的刀刃和狠戾的眼神都明白表示她的言出必行,而項沛棠也很清楚——她真的下得了手。

  「好、好,我拿。」保命要緊,項沛棠只好探進懷中摸啊摸的。「聽到你要約我私下談心,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高興,想說你終於認了我這個姊夫,甘願冒著被你姊姊誤會的危險和你在書房獨處,沒想到、唉……」他長籲短歎,一臉心碎的模樣。

  「師姊!孫沁是我師姊,我沒有姊姊,也沒有姊夫!」莫子歡氣呼呼地瞪著他。「而且我哪有說要談心?我只說有事要跟你談,誰叫你想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這王八蛋老愛攀關係,明明是他把解藥扣在手上,讓她們一票師姊妹必須受制于他,卻滿嘴仁義道德,說這是關心她們、為了她們好。呸!她才不吃這一套!

  為了這一刻她已計畫許久,接下來幾天是師姊妹們陸續回來跟項沛棠拿解藥的日子,她知道他會把藥都隨身帶在身上,搶定那瓶藥也夠她吃上好一段時間,只要能遠離他的魔掌,逃得幾年是幾年,就算之後藥吃完了毒發身亡她也甘願。

  項沛棠終於摸出藥瓶,卻握在手中,可憐兮兮地看著她。「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你把藥全都拿走,姊妹們怎麼辦……」

  莫子歡直接奪走,將藥瓶揣入懷裏。「那是你的問題,與我無關,敢用『天水寒』控制我們,你就必須承擔拿不出解藥的後果。」最好她們氣得將他千刀萬剮,眾人一起動手,任孫沁武功再好也護不了他。

  「你好無情呐,再怎麼說她們也是你的同門手足……」雖然對她的個性早已熟透,也明白她們這群師姊妹的想法都與常人回異,但每次看到她那張天真嬌媚的容顏吐出這種駭人聽聞的無情話語,他還是忍不住想歎氣。

  莫子歡依然不為所動,手掌在他的眼前攤平。「把你身上的銀兩都交出來。」

  項沛棠瞪大眼。「你、我不是說搶錢這種壞事不能做嗎?」他居然年紀輕輕就嘗到這種教女無方的痛心滋味,瞧瞧,她連勒索都如此熟練。

  「不准再跟我說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莫子歡眯著眼,漂亮的小臉好生氣。「要不是你用『天水寒』的解藥當要脅,我需要聽你這些屁話嗎?」

  她們師姊妹自幼在「天水宮」長大,只要別違逆師父、只要能完成任務,她們可以為所欲為,身為禦史的他卻在半年前滅了「天水宮」,把她們帶回京城,買了幾幢屋宅安置她們,然後她有生以來最悲慘的日子也跟著展開。

  他說她們師父教的觀念全是錯的,靠著殺人盜物來賺取酬金的方法也是錯的,他要幫她們改邪歸正,開了幾間店鋪教她們做生意,還定下一堆規矩。

  搶錢,不准。罵人,不准。打人、殺人更不准!還要每天記下自己做了什麼事、有什麼想法,然後每個月拿著記下的東西排隊去跟他拿解藥,上、下半月的分一次領走,再強迫奉送一堆讓人耳朵長繭的陳腐大道理。

  嫁他的孫沁是最先倒戈的人,然後一些師姊妹也陸續被他騙了,還誇他寬宏大量。呸、呸、呸!若他的心腸真那麼好,幹啥不把解藥的藥方直接給她們?他根本就不安好心眼。

  「『天水寒』又不是我種的,怎能怪我?」項沛棠嘀咕,為自己叫屈。

  天水宮主為了防止門徒叛離,在她們身上種下「天水寒」,這個劇毒必須以血為引介,誰種的毒就得用誰的血來解。半年前,天水宮主為了毀掉解毒的藥方不惜賠上自己的性命,血和解藥都沒了,她們身上的毒註定永遠沒辦法解,只能靠著每半個月服用緩毒的藥來壓制毒性。

  「你不把緩毒的藥方給我們,跟下毒有什麼兩樣?」莫子歡的手勁因怒收緊,很想乾脆一刀讓他斃命。

  感覺刀尖抵進了肌膚,項沛棠屏住呼吸。「冷靜,子歡,冷——靜——殺了我,孫沁會捨不得的。」

  這個名字提醒了她,莫子歡惱怒抿唇,衝動總算抑了下來。若殺了他,孫沁師姊肯定會上窮碧落下黃泉,追殺她要她以命相賠,她才不想惹禍上身。

  「銀兩拿出來,快點!」手上的力道總算松了些,莫子歡催促,一邊往門口看去。再拖下去怕會被孫沁師姊發現,她打不過師姊,別說搶到解藥和錢,連能不能順利逃跑都是一個問題。

  「哦……好啦。」項沛棠當然知道她的顧慮,故意拖延時間,東摸摸西摸摸的,動作慢得跟烏龜一樣。「怪了……錢袋跑哪兒去了……」

  莫子歡不耐地輕嘖了聲;,直接伸手探進他的懷裏摸索。

  「喂、喂——」礙於匕首還壓在頸側,不敢閃躲得太厲害的項沛棠一臉窘迫。「我的身子是你姊姊的,你別亂摸……」嗚,他守身如玉的清白就這麼給毀了。

  莫子歡才不管他,摸到一個錦囊,取出掂了掂,擰眉瞪向他。「就這麼一點?」這點錢連丟在路邊她都懶得撿。

  「我窮啊!」項沛棠聳肩,一點也不覺得丟臉。「而且你們這群姊妹開什麼倒什麼,把我的錢都敗光了,手頭很拮據呢,你們都不曉得一家之主有多難當……」

  莫子歡懶得再聽他囉嗦,倒轉手中的匕首以刀柄點住他的穴道,煩人的嘮叨頓時終結。

  項沛棠身於僵直,只剩骨碌碌轉動的眼珠子可以表達他的抗議。

  她俯身看他,嬌俏小臉揚滿燦爛動人的笑。

  「永、別、了。」她每說一宇就用力拍一下他的臉頰,笑得好快樂。

  爛漫無邪的神情和她的言行舉止一點也不搭軋,項沛棠苦於無法發聲,心裏暗自飲泣。嗚~~這半年來的苦心教誨全白費了,她一點也沒長進嘛!

  臨去前,莫子歡還送了他一份禮——纖足踢出,將他坐的椅子一隻前腳踹斷,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他沒連人帶椅整個摔趴在地上,而是隨著折斷的椅腳傾斜一邊,搖搖欲墜、要倒不倒的。

  「撐住啊,可別摔疼您了,『姊夫』。」莫子歡柔聲道,美眸裏滿是捉弄得逞的愉悅笑意,就這麼扔下岌岌可危的他,腳步輕快地翩然離去。

  逃脫成功的她太開心,完全沒發現被她遺留現場的項沛棠眼中閃過了一抹詭譎的光芒。

  過了好一段時間,書房微敞的門被人推開,一名豔麗女子走了進來。

  看到他的慘況,孫沁頓了下,美顏上讀不出思緒,她緩步走到他面前,屈膝伸指輕輕戳他的肩頭。「你自己躲在這兒練什麼絕世神功?」

  全身動彈不得的項沛棠只能用哀怨的眼神瞪她。要報復他之前拘禁她的所作所為也不用這樣嘛,不幫他解穴也就算了,還拿話揶揄他。

  看出他的惱怒,孫沁柔笑,手掌運勁拂過他的背,解開穴道後順勢在他的腰間托了一把,以防他失去平衡而摔倒在地。

  結果項沛棠不但沒借力站起,還故意朝她倒去,將她整個人壓在身下。

  「明知你相公不會武功,還這樣諷刺我,太過分、太過分了……」每咕噥一句,就低頭在她的唇印下一記,最後語音都被吞噬,只餘下纏綿熱切的吻。

  等他抬起頭,兩人的呼吸都亂了。

  「看到我被點穴居然一點也不緊張,該罰。」項沛棠又輕咬了下她的唇以示薄懲,才拉她一起起身。

  孫沁的唇畔微微勾揚,並沒為自己辯解,因為她知道他很清楚她不緊張的原因。

  身為禦史的他負責糾舉百僚,時常引來殺機,類似的遭遇已不勝枚舉,聰明狡詐的他每一次都能全身而退,如今他並未設法求救或自救,定是有他的考量。何況對手真要加害於他,不會只點了穴就離開,他的生命安全無虞,她緊張又有何用?他只不過是逮著機會想和她打情罵俏一下。

  「誰做的?」她只好奇是誰讓他甘願被點穴。

  「子歡。」項沛棠歎氣,哭喪的俊容看起來好委屈。「她離家出走,還把我的藥和銀子全拿走了。」

  孫沁沒忽略他眼底的那抹光。「然後?」他的心思細密周延,個性毛躁的子歡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她懷疑這是一個圈套。

  「還是我的親親娘子瞭解我。」滿臉的委屈頓時一掃而空,項沛棠眉開眼笑的,一點也沒有被看破計謀的愧疚。「我請御醫幫我做了批新藥,除了暫緩『天水寒』的毒性之外,還有一個小小的功效。」

  「什麼功效?」看著那張笑彎了眼的俊容,她開始同情起子歡了。

  「你也試過的啊。」項沛棠攬著她的腰,一起走出書房。

  「……化解內力?」之前他擒住她,每晚都要她喝下藥,把她一身的功力全數化去。

  「沒錯。」項沛棠用力點頭。「而且這次御醫配出一種藥方,只要吃一顆,半個月都不會恢復內力。我還在考慮要不要把這種藥給姊妹們,正好子歡就自告奮勇想嘗試藥效。」

  自告奮勇?孫沁挑眉睨他。子歡是所有師姊妹中最難馴服的一個,安穩的平常生活已讓她痛不欲生,怎麼可能會願意連內力都被剝奪?

  「我真的想跟她說,但她點了我的穴道嘛!」面對她質疑的眼光,項沛棠也挑起了眉,說得很理直氣壯。「她搶得很高興,我也只好依她啦。」另一瓶和原來配方相同的解藥好端端地躺在他的袖裏,誰叫她臨走前不好好搜個身呢?

  他早料到脾氣極差的子歡遲早會爆發,也猜到她可能採取的行動,於是將計就計,樂得把特地為她做好的藥全送給她。要緩毒就得吃解藥,吃解藥就會沒內力,還怕等不到她乖乖回來認輸嗎?

  明明是加害者還一臉無辜?孫沁忍俊不禁地笑了。「你猜子歡多久會回來?」

  「一個月吧,她身上沒太多錢,加上失去內力,她會吃很多苦。」項沛棠說出自己的推測。

  子歡是只小虎,外表可愛卻野性十足,一直束縛住她只會引起更大的反彈,倒不如讓她出去挫挫銳氣,才是磨去她稜角最好的方式。

  聞言,孫沁笑意斂去,沈默不語。

  項沛棠停下腳步,勾起她的下頷凝視著她。「你擔心她嗎?」

  「……我擔心子歡會傷害別人。」孫沁猶豫了下,才說出自己的顧慮。

  師父深植在她們心中的信念太根深柢固,利用人性弱點毀掉對方是她們的看家本領,殺人、掠奪也早已司空見慣,世人認為淫亂罪惡的行徑,她們卻覺得理所當然。

  曾經她也是視道德教條如無物,冷血無情,若不是遇見他,教會她正常人該有的七情六欲,她或許現在連擔心子歡離去的感覺都不會有。

  「你忘了,沒內力的你連我的力氣都敵不過,又要怎麼傷害別人?我懷疑子歡連錢都搶不到。」項沛棠笑道,將她攬進懷中。「而且子歡雖然衝動,但也很狡黠機警,她懂得衡量利弊得失,不會傻到和人同歸於盡。」

  「那她只剩下一種方式。」孫沁埋首他的胸口低語。

  自幼被教導善用美色誘敵已成了種本能,當失去一切,子歡會用什麼方式照顧自己是可想而知的。她慶聿遇見的他不在乎她的過往,但她無法忍受師姊妹們再繼續重蹈覆轍。

  項沛棠臉上的輕鬆笑意褪去,沈徐地歎了口氣。這一點他當然想過,當他剝奪了她所有的利因後,唯一能用的只剩她擅長且沒人能夠取走的天賦。

  他像是親手將她推入火坑,但他不得不如此。子歡的敵意太強,不管誰勸都聽不進去,用世俗禮教來強硬規範她反而讓她更加抗拒。只有讓她自己去體會,當她沿用舊法試得一身疲累時,她會明白,她一直抗拒的生活才是真正幸福的依歸。

  「這是個下下策,但我只能用這種方式。」他擁緊她,語音變得堅定。「置之死地而後生,我相信聰穎的她會頓悟的。」

  「嗯。」感受到他所給予的支持與力量,孫沁點頭。

  她希望子歡會回來,更希望回到這兒的是個浴火重生的子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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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23 00:06: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正午時分,位於官道旁的小店生意正好,店小二的招呼聲和客人的吆喝聲活絡了整個店面。

  一名書生打扮的年輕男子背著包袱走進,逕自挑了個空位入座。

  「這位公子要點什麼?」店小二送上茶壺,順勢打量對方。

  「來碗素面,一碟牛肉,兩顆饅頭。」男子揚笑,溫煦的表情讓人如沐春風。

  「好,馬上來。」記下東西,店小二通知廚房去了,沒事做的他站在廚房前等出菜,視線忍不住朝那名男子看去。

  他張阿牛在這間店待了近十年,每天招呼的客人多不勝數,鍛練出他一雙好眼力,只消視線往來人身上繞一圈,就能猜出對方的職業、身分,而且通常都八九不離十,偏眼前這人讓他看不透。

  這位公子長得濃眉大眼、相貌堂堂,眼角的笑紋顯示出他是個笑口常開的人,穿著文人服飾的身材挺拔結實,不像常見的讀書人那麼文弱沒用,衣袍的式樣雖然樸素,但料子極佳,看得出家境不錯。

  明明坐在龍蛇混雜的小店裏,他卻散發著一股悠然自得的氣息,炯然有神的眸子隨興地看向周遭,唇角微微勾揚,好似這嘈雜的環境帶給他的不是紛擾而是一種樂趣。

  「快、快、快,再不上菜那兩個武師就要翻桌了!」另一名店小二沖到廚房口迭聲催促。

  「欺,小李,你猜那位客人是做啥的?」店小二努努嘴,示意要他朝那名男子看去。

  小李瞥了一眼,沒多大興趣。「九成九是準備上京趕考,這時候會出現在宮道上的書生哪還有別的原因?」沒空多聊,接了菜,他又趕緊胞開。

  但、不對呀……店小二擰眉。上京趕考的儒生哪個不是背著重得要死的書箱?活像書沒帶齊就考不中狀元似的,可是這位公子只帶著簡單的包袱,也沒像那些緊張兮兮的考生一坐下就拿書出來啃,反而好整以暇地環顧起四周,完全不見赴考應有的擔慮及慌張。

  「素面、牛肉、饅頭好了。」廚房裏傳來喊聲。

  「哦!」店小二接過東西,快步往男子的桌位走去,將二碟一碗擺上桌。「公子,您的菜來了。」

  「多謝。」孔聿微笑頷首,饑腸轆轆的他立刻舉筷攪拌麵條,正要送入口,卻發現店小二還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看著他。他停下動作,挑眉詢問:「小二哥,請問有什麼事嗎?」

  「請問公子要往哪兒去?」店小二滿臉笑容,開始發揮閒聊的技巧。要是不弄個清楚,他今晚鐵定睡不著。「如果不知道怎麼走,我可以幫你指點哦!」

  「我從浯州要往京城去,這方向應該沒錯吧?」看出店小二眼裏藏著深究的光芒,孔聿不但沒回避話題,反而主動和他聊上了。

  「是往這方向沒錯。」沒碰釘子,店小二放心地繼續深問下去。「公子打算上京城做啥?探親、訪友還是做生意?」

  「我是去應考的,不像嗎?」孔聿揚笑。

  店小二撓腮。「是像啦,但……您的書箱呢?」就因為這樣他才不敢斷定他是考生的嘛!而且他沒見過有哪個書生大考在即還能這麼氣定神閑的,若非自信過人,就是有滿腹的真材實學。

  「我只帶了幾本書準備路上無聊讀的,用不著書箱。」桌上的面香噴噴的,孔聿忍不住了。「雖然有點失禮,但我可以邊吃邊和小二哥聊嗎?走了一早上的路,我餓壞了。」

  總是被人呼來喝去,難得有人如此客氣對待,店小二有點受寵若驚,對他的好感自然也多了幾分。

  「當然可以,您快用。」見他吃得津津有味,滿腔好奇的店小二又問道:「可是很多人都是趁著進京這段路程把書再讀過一遍,您不怕太久沒看把內容忘了?」

  「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我還是在讀書啊。」看到店小二一臉茫然,孔聿莞爾。

  太多人誤解了讀書的方式,以為把每篇文章都背下就是把書讀好,只顧著鑽研字句,卻不曉得觸類旁通,成了活生生的四腳書櫥。不想讓自己落入這樣的窠臼,他遍覽群書但不讀死書,將看過的內容融會貫通後,他就再也不碰了。

  人因不能走遍天下、與眾人聊過,所以必須憑藉書冊流覽自己無法親眼見識到的事物,但當有這個機會卻還困在書裏,未免也太本末倒置了。

  知道這樣的想法對一名店小二該是難以理解,孔聿轉移了話題。「小二哥見多識廣,可惜我趕著上京時間不夠,不然真想留下和您好好討教。」

  若非孔聿說得真誠,店小二真要以為他是在諷刺他了。「您這不是笑話我嗎?我大字不識一個,哪比得過您們讀書人?」他窘得直搖手。

  「讀書人眼界才小呢,小二哥見過的人、聽過的事絕對比我多上許多,這不是一般人能有的際遇。」孔聿輕笑,促狹地朝他眨了下眼。「或許等我落榜返鄉經過這兒,屆時就能和您長談了。」

  「什麼落榜?您這麼好的人怎麼可能落榜?!」瞧店小二憤慨的,才聊這麼短短時間,他已將孔聿視若至親好友。「跟我講您的名字,我回去叫我娘子每天請菩薩保佑,我相信公子您一定會高中狀元!」

  「在下孔聿,請問小二哥名諱是?」孔聿大方告知。他平易近人的個性常引來熱情的回應,好人緣的他已經很習慣。

  「……張阿牛。」這還是他第一次被客人問到名字,店小二有點羞窘。

  「多謝張大哥,也請您幫我謝過嫂子。」孔聿抱拳一揖。「如果我真的幸運高中,定會回來答謝張大哥。」

  「不用不用,只要捎個訊息我就很開心了。」店小二感動不已,突然憶起一事,立刻壓低聲線問道:「孔公子看起來應該是出身有錢人家,怎麼沒請家裏派輛馬車護送?這比您走路來得快又安全。」偏偏他連個書僮或隨從也沒帶,獨身行走在外,讓人忍不住為他擔心。

  「搭馬車就失了這趟旅程的意義了。」難得有機會離鄉遠遊,路邊的一單一木、旁人的簡單對話都是他不想錯過的細節,每樣看似乎凡的事物背後或許都隱藏著人生的頓悟。「張大哥放心,我從小習武,雖稱不上武功高強,但防身綽綽有餘。」

  「不過路上危險,孔公子一個人還是要當心點。」店小二依然關懷地細心叮嚀。「從這兒到臨州的路都算平順,但一過臨州就得留心了,盜匪多、村落又散得開,只要到了申時看到落腳處就別再走下去了,因為天黑前肯定走不到下一個……」

  孔聿邊吃東西邊聆聽點頭,吃完面,把剩餘的牛肉夾進饅頭裏正要張口大啖,身旁滔滔不絕的交代卻突然噤聲,他抬頭,發現店小二正目瞪口呆地看著門口,他轉身看去,這一眼,讓他也目瞪口呆了——

  一名妙齡女子站在那兒,絕豔俏麗的容顏是他生平僅見。

  小巧挺俏的鼻、豐潤紅嫩的唇,最美的是那雙圓燦透亮的眼,仿佛不曾被人間的險惡沾染,只消一眼,就會讓人墜入那片澄澈中。

  她身上沒有多餘的裝飾,長髮簡單地紮成辮子,雖一身布衣布裙,姣美臉蛋顯得有些疲憊,卻絲毫無損她的美,反而增添一股我見猶憐的風韻。

  這難得一見的美人兒突然出現店門口,猶如天仙翩翩降臨,也難怪連閱人無數的店小二都看傻了眼。

  那姑娘像在找人,水靈瞳眸在店裏的客人臉上梭巡,當視線掠過他時,孔聿心跳難以控制地加快,卻見她蹙起黛眉,迅速別開目光,好似多看他一會兒都會汙了眼。

  孔聿愣了下,低頭端詳自己。他沒衣衫不整吧?怎麼那位姑娘見了他就一臉嫌惡?開朗和善的他很容易和人打成一片,這還是第一次被人冷眼對待。

  「……這姑娘好美啊!」店小二好半晌才說得出話來,低聲證歎。

  「是啊。」孔聿點頭附和,強迫自己斂回視線坐正,一直盯著姑娘家瞧是失禮的行徑。

  店小二可沒他的好品行,依然看得目不轉睛,隨著那位元姑娘邁步,視線也跟著轉移,看她坐到孔聿後頭那桌,不禁詫異地低嚷:「想不到這姑娘和那個藥商居然是一路的。」

  孔聿還來不及答話,就聽到身後傳來聲音——

  「這位爺,能請我吃頓飯嗎?我餓了。」銀鈴般的嗓音清脆好聽,問得自然的請求語調裏帶著點嬌蠻,不會讓人感覺無禮,反而有種直率的可愛。

  但話裏的意思卻讓孔聿和店小二怔愕對望。他們不認識?難不成這美貌的姑娘是獨自成行,並沒有任何家人或同伴在旁跟著?

  這比沒帶書箱趕考的書生更加令人匪夷所思!

  雀屏中選的藥商乍見美女,挾起正要入口的菜肴就這麼停在半空中,完全發不出聲音。

  此時店裏不少人都發現了她的身影,再看到藥商那一臉和她完全不熟的表情,店裏原本的高聲談笑逐漸被交頭接耳的細微聲響取代。

  莫子歡對這情景早已習以為常,無視己身引起的騷動,她只專注在這名被她挑中的冤大頭身上。

  「怎麼樣,請不請啊?不請我找別人嘍!」她半嗔半笑地說道,紅潤的唇辦勾起誘人的弧度,只要是男人看了都會意亂神迷。

  「青、請——」難得有此豔遇,藥商點頭如搗蒜,興奮得連話都說不清,正要招來店小二點菜,卻冷不防被人粗魯地推下板凳。

  「誰……」藥商撫著摔疼的屁股跳起正想找兇手算帳,但在看到兩個虎背熊腰的大漢矗立面前,他頓時噤聲,拿了自己的東西乖乖轉坐到別的空桌去。

  仗著人高馬大,兩名武師渾然沒將其他人放在眼裏,其中一個色膽包天硬和她擠在一張板凳上。

  「嘿,美人兒你沒看我們兄弟倆桌上大魚大肉的,要人請客也該找我們呐!」

  「就是啊,別說一頓飯,其他的我們也都給得起。」另一個武師則是坐上她身側的板凳,兩人一左一右將她包夾。

  對此變故,莫子歡一點也不慌張,美眸迅速瞟過他們身上,慢條斯理地倒了杯茶喝著,唇畔仍噙著淺笑。

  「是嗎?還能給我什麼?」她笑睨他們,看似純真的臉龐卻又透著勾人媚豔。「可以給我銀子嗎?我身上的銀子都用完了。」

  「銀子當然沒問題,只是不能白白給人,你總得做些什麼來換。」武師臉上掛滿色欲橫流的笑,任誰看了都知道他們居心不良。

  「要做什麼才換得到呢?」莫子歡輕眨大眼,問得好無辜。

  漂亮又傻氣的美人兒自動送上門來,不吃就不是男人!瞄到她裹在樸素衣裙之下的曼妙曲線,兩個武師都是心癢難搔,只想當場把人帶走。

  「沒關係,你先跟我們走,我們再慢慢告訴你。」

  「別去……」一旁有人好心發聲,但被他們兄弟倆兇狠一瞪,頓時沒聲沒息。

  「我不要。」方才還揚著甜笑的漂亮小臉不悅地板起,卻不是因為那句警告,她堅持的另有其事。「我餓了,我要先吃東西。」

  「我們有乾糧,路上吃。」怕又會有人多話壞事,他們只想趕快把到嘴的鴨子吞掉,其中一人伸手就去拉她。

  莫子歡迅速把手藏到桌下,連根手指頭也沒讓他碰著,眼底掠過一抹冷光,卻是像個孩子似地嘟起唇抱怨:「我討厭乾糧。你們連東西都不讓我吃,要我怎麼相信你們會給我銀兩?」

  伸手拉她的武師幾乎要破口大駡,另一人趕緊使眼色,要他稍安勿躁。難得有這麼好騙的貨色出現,多花點時間也值得。

  「好、好,你愛吃什麼就點什麼,吃完我們馬上走。」他安撫她,見她天真可欺,一隻祿山之爪朝她腰上環去。

  誰知還沒碰到香軟的身軀,手就讓人硬生生給攔截了,一道沈穩的嗓音在身後響起——

  「抱歉,舍妹給兩位添麻煩了。」孔聿鬆開握持,對莫子歡溫和一笑。「妹子,該走了。」

  莫子歡合聲抬頭,看見是他,眸中又出現那抹接近嫌惡的光芒,她別過頭,單手支著下頷,沒回應也沒反駁他的說詞。

  若不知情的人見了,還真會以為他們是兄妹倆在鬧彆扭。孔聿有點啼笑皆非。她對兩個意圖如此明顯的色胚子都能甜笑以對,偏偏只要一看到他就沒好臉色,他們素昧平生,他到底是哪里得罪她了?

  「你騙誰啊?你明明是一個人走進來的。」以為他要來分杯羹,一名武師拍桌站起。「這女人是我們兄弟先看上的,你別想搶!」

  「怎麼會是搶呢?她真的是舍妹。」孔聿陪笑。「妹子,要吃東西我那兒有,別煩兩位大哥了。」我是想救你,不是心懷不軌呀!他對她猛眨眼,努力想把心中的意念傳達給她,偏,她還是理也不理。

  「我看你是真的想找死吧!」站起的武師火大,出拳朝他襲去,原以為一拳就能將他擺乎,沒想到卻被對方扭了手,痛得他發出慘叫,還來不及看清發生什麼事,龐大的身子一翻,摔得他眼冒金星,整個人平躺地上。

  「你敢打我大哥!」另一人怒吼,奮力撲去。

  孔聿側身避開,手肘在他的腰背用力一擊,借力使力,當場把這名壯漢撞得僕跌在地,哼哼唧唧地痛呼。「哎喲我的腰,痛死了……」

  旁人見狀無不咋舌,誰能相信兩個高壯的武師竟被一個書生打敗?

  「快走。」趁對方還爬不起身,孔聿抓起包袱,隔著衣袖緊抓住莫子歡的手腕就要離開。

  「孔公子——」有人大喊,一回頭,一個油紙包朝他扔來,原來貼心的店小二趁亂幫他把饅頭打包了。「帶著路上吃。」

  「張大哥,謝了!」孔聿接下,帶著她快步奔離。

  被拉出去的莫子歡一臉怒意,偏他緊得像鐵箍的箝握讓她掙不開,不想被扯得摔倒在地,只好被迫賣命跟著跑。

  ***

  跑了好一會兒,喘不過氣的莫子歡終於受不了,手用力往後一扯。

  「喂,夠了吧?別跑了,放開我!」

  微小的力道不足以掙脫他的手,但倒是強調了她的存在。孔聿停下腳步,鬆開手,臉上的紅潮半是因為狂奔,半是窘迫所致。

  「情況危急,唐突了姑娘,尚請見諒。」雖然是隔著衣袖抓著,這舉止還是稍嫌腧炬。

  讀書人就是這樣,羅哩羅唆的,煩死了!莫子歡翻眼,朝他伸出手。「拿來。」

  孔聿怔住。「……拿什麼?」

  「饅頭啊!」不等他反應,莫子歡搶走他手上的油紙包,坐上路旁的大石頭,拆開後拿起其中一顆饅頭就開始啃咬起來。

  看看空掉的手,再看看她大口吃著他的饅頭夾牛肉,孔聿既覺訝異,又覺得想笑。看來她真的餓壞了。

  「你怎麼知道我有饅頭?」

  莫子歡連應都懶得應,吃完手上那顆饅頭,又開始啃另外一顆。廢話,找獵物當然要看准什麼人可以下手、值不值得下手,早在踏進店裏時,她就把眾人的衣著和桌上的菜色全瞄了個一清二楚。

  面對她的無禮對待,孔聿不以為意,還從包袱裏拿出水囊放到石頭上,然後退到半丈之外坐下,不著痕跡地打量她。

  看到水囊,她毫不客氣地拿起,灌了好幾口水,然後又繼續啃咬饅頭,這和方才回然不同的氣質讓孔聿頗感驚訝。

  若說在飯館裏的她清靈得猶如從畫裏走出來的一般,那此刻的她就像是被賦予了生命,原本澄澈一片的水眸流轉著燦爛賠光,即使臉上透著冷淡傲氣不見任何笑容,仍讓那雙美眸妝點了無與倫比的活潑神采。

  「你又不是打不過他們,幹麼跑?」一直埋頭猛吃的莫子歡突然開口。「而且一開始廢話那麼多做什麼?直接把他們打倒下就得了?」

  要不是這兒只有他們兩個,她那渾然沒拿正眼瞧他的神態還真讓人猜不到她是在對他說話。

  「我練的武功是用來防身,不是為了和人爭鬥,出手是迫不得已。何況我是出其不意才得手,若是真的對招,我恐怕敵不過他們。」孔聿解釋,對她的敵意依然百思不得其解,這姑娘真的很討厭他。

  「也是,你連輕功都不會。」莫子歡撇嘴。剛跟在他後面跑,早看出他的程度,若不是因為她的內力沒了,不然她又何苦淪落到被這種三腳貓搭救的地步?

  內、力——想到這點她就氣。莫子歡咬牙切齒,麗顏佈滿了怒意。那個姓項的王八蛋不知給了她什麼奇怪的藥,毒是緩了沒錯,卻連她的內力也一併化去!

  已經九天了,不管她怎麼修練心法,內力就是回不來,要不是這樣,她用得著忍辱負重叫別人請她嗎?老早挑上這種類似的落單書生搶錢逍遙去了。

  瞥見身旁的孔聿,那一身文人裝束讓她想到項沛棠,憤恨之情油然而生,將滿腔的不滿遷怒到他身上。

  「既然你沒那麼厲害,那就別出手嘛!」她怒聲埋怨。

  一番好心反而被罵,孔聿好冤枉。

  「他們不是真的要幫你,而是另有所圖。」那兩個武師所打的主意,他連說都說不出口。以為她真的不懂世事,孔聿好心提醒:「姑娘,你別那麼容易相信人,人、心險惡……」

  「停——」莫子歡不耐地揚手,制止他再說下去。她好不容易才逃離項沛棠,為什麼老天爺又派了個酸儒來折磨她?「我當然知道他們有所覬覦,不然他們怎麼可能捨得花錢?」

  她原本看准藥商是最好得手的目標,有色無膽又小有閒錢,只要對他笑兩下、眨個眼,別說吃他一頓,就連要點零花錢都能手到擒來,沒想到卻引來那兩名武師。

  「他們、他們不是只想和你說說笑笑……」孔聿尷尬不已。老天,他要怎麼跟一個純真的姑娘解釋這種齷齪事?

  「他們要的是我的身子,我再清楚不過了。」吞掉最後一口饅頭,莫子歡抹抹手。「他們想要還得看我願不願給呢,只為了頓飯,劃不來。」

  以為這樣就能夠得到她,這如意算盤未免也打得太簡單了。裝傻和他們談笑,不代表她真會笨到讓他們予取予求。那兩人雖然比藥商難纏一些,但她仍有把握能治得服服帖帖。即使少了內力,她勾誘、欺瞞的本領一點也沒受到影響,加上天生的美色可輕易降低對方的防心,她原本打算吃掉豐盛的一餐後就乘隙開溜,卻被這個強出頭的二愣子破壞計畫,害得她只能坐在路旁吃饅頭。

  「你知道?」孔聿詫異低喊。

  那……她剛剛和武師的那些對話都是裝出來的?不可能啊,她看起來是那麼的不解世事……在看到她臉上的表情時,孔聿怔了下,那不容錯認的輕蔑世故讓他開始有點相信了。

  看到他的呆樣,莫子歡冷冷地嗤笑——又一個被她外表騙過的人。

  「人心險惡,這點請你牢記在心。」用他說過的話反諷回去,她跳下石頭就要離開,走了幾步突然停住,又踱了回來。「給點錢吧,我晚上沒地方住。」沒央求也沒放低姿態,下頷微揚的她驕傲得活像主子在對下人吩咐。

  孔聿擰起了眉,不是為了她的態度,而是她所透露的處境讓他擔慮。「你盤纏花光了?沒人跟你一起走嗎?你要去哪里?路上會不會有人接應你?」

  連串的問題聽得莫子歡心煩,就是這樣她才不想和書生打交道。「小器!」她低啐了聲,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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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23 00:07:0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孔聿趕緊追上。

  「我不是吝嗇這些錢,而是你自己一個人真的很危險。你打哪兒來的?如果還沒走遠,要不要先回家,等有人能和你一起成行時再離開?」

  「不給錢就算了,別問那麼多!」簡直就像項沛棠跟在身邊,煩死了!

  「不然你身無分文要怎麼繼續走下去?」無視她的排斥,孔聿鍥而不捨地勸說。

  「會有男人願意請我的,不勞多心。」她甜甜一笑,用宣示魅力來證明她所言不假。

  孔聿被她突然散發的嬌媚惹得臉紅耳赤,但想到她將找陌生男人攀談的舉止當成家常便飯,神情頓時沈凝了下來。

  「而且沒錢你也沒辦法投宿啊。」他希望這一點能讓她心生害怕。一個嬌滴滴的姑娘家應該沒勇氣自己露宿在外,何況這也是很危險。

  沒想到她的回答讓他傻眼。

  「也會有男人願意邀我同住,我還可以趁他熟睡時摸走一些錢,一舉兩得。」想到那些被她得手的呆子,她揚起譏諷的笑。

  「同住……一間房?」還偷錢?孔聿眼睛瞪得好大,懷疑是自己聽錯。

  他不敢相信會從一個粉雕玉琢的可人兒口中聽到這麼驚世駭俗的事,偏她又說得那麼輕鬆自然。這種口吻應該是在討論她繡花技巧有多棒的時候出現啊!

  「看人,有些假道學的人會刻意安排兩間房,半夜來敲門我就裝沒聽見。」那落寞離去的腳步聲,都讓她大笑好久。

  「那其他的人就、就……」孔聿咽了口口水,覺得很難啟齒。「就……同睡一張榻上?」再接下來發生什麼事,他根本問不出口。

  「睡一起又不會少塊肉,你緊張什麼?」莫子歡睨他一眼。跟別人睡的是她又不是他,而且她挑人眼光很准,避開了那些會霸王硬上弓的人,所以就算同榻也無妨,她一躺上去就裝睡,他們拿她沒轍,頂多只敢偷摸幾把。

  這點小利小惠用這些代價去換已經很夠了,再多她就沒辦法接受。越危險的人她越懂得回避,尤其她現在並沒有抵抗的能力。雖然身體是她的利器,但不代表她會隨便濫用,幾次例外是因出任務時失手被擒不得不藉此解除敵人防備,若非到了危及性命的最後關頭,她絕對不會考慮使出這個殺手鐧。

  面對她的理直氣壯,孔聿反倒啞口無言了。因為太過震驚、因為她的態度讓他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太多慮……哪里是!一個清白的好姑娘不該有那種行徑!

  「姑娘,你這麼做是錯的,不能為了一餐一宿就隨便出賣自己,別說睡在一起,你連跟男人攀談都最好儘量避免。」他完全不敢問是否有人對她做了不該做的事,但綜觀而論,她做的事每一件都很不應該。

  「不然你要叫我餐風露宿嗎?」莫子歡沒好氣地回道,很想把他打昏讓他閉嘴。她這一路上對書生都避之唯恐不及,沒想到還是招惹上了。「你也是男人吧?那依你所言,別跟我講話。」

  「不一樣。」她的伶牙俐齒讓孔聿擰起了眉。「我是真的想幫你。」

  「哈,每個想吃我豆腐的男人都是這麼說。」莫子歡嗤笑,倏地停下腳步,回身擦腰惡狠狠地瞪著他。「要嘛就直接給我錢,要嘛就閉嘴走開,別一直跟著我!」

  直至此時,孔聿已經完全看清她的真面目。她在小店裏所流露出不諳世事的無瑕靈氣早已消失無蹤,那張容顏現在只餘下狡黠冷傲,微勾的唇畔噙著鄙夷的笑,口氣充滿衝撞及無禮,還用不屑的眼神看人。

  明明該是讓人厭惡的組合,但被她那雙晶燦的杏眼一睇,所有冒出的批判都會瞬間遺忘,就算清楚知道她的想法有多離經叛道,還是會忍不住在心裏為她找理由開脫。

  他相信,那些男人在發現付出代價卻沒得到希冀的回報時,只會覺得扼腕,而不是怨恨。

  「我剛好也是往這個方向。」這是實話,巧合不能怪他。

  聞言,莫子歡掉頭就往另一個方向走。成!反正她沒有目的地,要往哪兒走都沒問題。

  「當心遇到那兩個武師哦!」孔聿好心提醒她走回頭路的危險。

  那兩人已被激怒,要是再次遇上可沒那麼好脫身。莫子歡頓步,心頭暗暗盤算。都是這個死酸儒害的,惹惱她的獵物也就算了,現在還不放她清靜!她越想越氣,乾脆不走了,在路旁的大樹下席地而坐。

  同方向又怎樣?她等他走遠再動身總成吧?眼角一瞄,結果卻看見他也走到路邊,在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住。莫子歡杏目圓瞠。「你幹麼?」

  「走累了,休息。」孔聿盤坐在地,拄在膝上的手撐著下顎,還真的開始閉眼假寐。

  實在是很陰魂不散耶!莫子歡很想摸出懷裏的匕首把他殺了,但他會武,力量又比她大,如果沒有一舉得手,害到的還是自己。

  她咬牙,深吸口氣。沒關係,她時間多的是,要耗大家一起來耗!她無聲嗤哼,轉過身子,曲起雙腿,將臉埋在膝上環臂抱住,打算來個眼不見為淨。

  感覺她就坐在左近沒再動作,孔聿張眼,看到她背對自己的玲瓏背影,那彰顯的敵意及怒氣讓他不由得苦笑,憶起她剛剛說的話,笑意緩緩褪去,他陷入沈思。

  她真的嚇到他了。原以為她是不懂那些有心人的歹念,沒想到她不但深諳此道,還刻意裝得無辜藉以迷惑人心。

  為了換取溫飽,她可以輕易犧牲色相,完全不覺羞恥或是有什麼不對,這太奇怪了!她到底是哪里來的?為什麼會有這麼異於世俗的觀念?

  即使給了她銀兩,又能幫她多久?當錢花完了,她是否又要故技重施?一思及此,他的呼吸就窒塞了起來,他沒辦法眼睜睜看著她墮落。

  猶豫了會兒,孔聿緩緩開口:「在下姓孔名聿,浯州人,準備上京趕考。」怕提出問題會激起她的防備,他從介紹自己開始。

  莫子歡聽見了,但姿勢不曾或動,只當那是風聲。

  早料到她不會有反應,孔聿仍然自顧自地說道:「在下家業釀酒小有恆產,家人讓我帶的盤纏用來支應路上的花費綽綽有餘,即使再多負擔一人的食宿也不成問題。」

  「那就直接把錢給我啊!」聽出他的意思,埋首的莫子歡悶悶冒出一句。可惡,在沒內力的她面前炫耀他多有錢,等於是在被關入牢籠的老虎眼前吊了塊肥肉嘛!

  「給錢這方式並無濟於事。」孔聿回絕她。「你的旅程有多遠?要給多少才夠???要是錢花完了你卻還沒抵達目的地,又該怎麼辦?而且撇開沒有盤纏不談,單憑你一個女子隻身在外行走就是一種危險。」

  「這不關你的事吧?」莫子歡抬頭,擰眉瞪他。

  被她那雙澄澈的眸子直視,那麼美,那麼燦然,孔聿的心驀地一震,跳得又急又快。

  是不關他的事,他也是這麼告訴自己。他要趕考,雖然他有將可能耽擱的時間估算進去,提早動身,但還是禁不起太多的拖延。

  何況他和她非親非故,就算同行,又能保護她多久?他們終有一天要分道揚鑣,她過什麼樣的生活、做什麼樣的事都與他無關。

  這些他都很清楚,可他卻無法狠心走開。就算只是短短一段路程,他也想盡力導正她的觀念,保護她別被人騷擾,不讓她再做出錯的事,在她那張姣美俏麗的容顏上,清靈無邪應是唯一適合的氣質,而不是這些語出驚人的舉止。

  「剛好我們的方向相同,我想我們可以結伴而行,路上也好有個照應。」見她擰起了眉,孔聿趕緊補充:「姑娘放心,我絕對沒有任何邪念或惡意。」

  「不然你圖的是什麼?」她才不相信世上有不求回報的人!莫子歡冷哼,斜眼睨他。「轉什麼心思你就老實說,說不定我還可以考慮陪你一晚。」

  孔聿臉色微微窘紅,分不清是惱她的大膽言詞,還是被她的撩撥亂了心。

  「我絕不會對姑娘做出失禮的事。」他正色道。「會有此提議,是因為有人同行路上才不無聊,而且對姑娘也有好處,至少你不用再為食宿煩惱。老是求人施捨,姑娘多少會感到有些屈辱吧?」

  「施捨?」莫子歡眯起了眼。他竟敢用這個詞來羞辱她?!「那都是我用心計美色換來的,哪是施捨?」

  孔聿頭痛到很想伸手按揉。她的價值觀到底錯亂到什麼程度?那是他說得含蓄,他倒寧願她是乞求而得來施捨,也好過她實際所用的方式。用美色把人迷得暈頭轉向就會比較清高嗎?他完全無法苟同。

  「抱歉,是我失言。」為了說服她,孔聿只好更正。「但每為了飽食一頓就必須跟人虛與委蛇,我相信這應該很累吧?更別提有些人是多麼討人厭了。」

  「沒、錯,真的很討厭。」俏目直勾勾地看著他。

  「你……」毫不掩飾的攻擊讓孔聿哭笑不得。可以想見和她同行的日子絕對不會太好過,但他實在放心不下她。「……你考慮一下吧!」該說的他都說了,她如果不肯答應,他也沒辦法。

  莫子歡將臉靠回膝上,雖然還是覺得他很煩,但她有些被說動了。

  離家近半個月,這段重獲自由的日子只有在剛開始的前三天過得逍遙快活,她可以不用管錦囊裏還剩多少銀兩,只要錢沒了,在經過城鎮時挑間富有人家趁夜潛進搜刮銀兩即可。

  結果,這愉快的時光卻讓緩毒的藥給毀了。沒了內力,徒有招式的她簡直就是花拳繡腿,別說搶錢,她連一個不會武功的男人都打不過。於是,她開始錙銖必較,錢花完了,當首飾,首飾當完了,就把主意打到色欲薰心的男人身上。

  連要找只肥羊還得千挑萬選,揀個最無害的才敢下手,這種縛手縛腳的窩囊日子讓她好生氣,但她不想讓項沛棠稱心如意,依然在外遊蕩,反正只要世上還有男人,她就不可能餓死。

  只是……她也有點累了。不過為了衣食溫飽就得如此犧牲,讓她覺得自己好廉價。

  現在有人自願負擔她的開支,她不用再假裝無辜嬌媚,甚至可以凶他罵他——她剛剛也真的罵了不少——她幹麼不接受?

  她抬頭,轉身看他。「你說你要去京城?」

  「趕考,考期是下個月初五。」孔聿微笑。雖然她的口氣還是很沖,但肯主動和他說話已算是好的開始。「姑娘也是要去京城嗎?」

  對他的問題置若罔聞,她又繼續問:「我要吃什麼、要用什麼,你真的都會付錢?」

  「是的。」孔聿點頭應允。「而且投宿時你自己睡一間房。」

  莫子歡坐正,整個人面對他,冷冷的目光將他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細細地打量。

  他長得沒項沛棠那麼俊俏,但五官端正、還有對濃眉大眼,其實還滿順眼的。

  他常掛著笑,笑容爽朗,不像項沛棠總笑得陰險,像隨時會在背後捅人一刀。

  他習武健身的體格挺精實的,比起瘦弱的項沛棠稱頭多了,如果能別穿得那麼像書生,那就更好不過了。

  她在心裏一一分析,努力挑出他和項沛棠不像的地方,因為若不這麼做,她沒有辦法忘記他是個文人,更沒辦法忍受和他同行。

  這是她第一次正眼瞧他,還看得那麼肆無忌憚。沒遇過這麼大膽的姑娘家,孔聿神情尷尬,又不能如法炮製看回去,只好瞟向上頭的藍天白雲,要自己別在乎她的視線。

  經過一番自我說服,莫子歡總算接受眼前這人和項沛棠有所不同的事實。

  就算他是她最討厭的文人又如何?敢在她面前自誇有錢,還敢不自量力邀她同行,就讓她把他的盤纏花得一點也不剩,狠狠教會他世間冷暖!

  眼裏閃過一抹詭譎,莫子歡一躍起身。「好,走吧!」

  見她腳步輕快地領頭先行,孔聿愣了下才反應過來,趕緊跟上。「姑娘您答應了?」

  「不然呢?」跟他去京城,不代表她要回禦史府,這段路程她要好好計策,看怎麼把項沛棠手中正常的解藥奪過來。

  孔聿開心地揚起了笑,要是讓她就這麼獨自離去,他總有種見死不救的內疚,她肯答應真是太好了!

  「既然如此,在下有件事想請教。」這個問題打從她出現他就一直掛在心上。

  「要開始談條件了是吧?」莫子歡瞬間沈下臉,眼神利得像刀。就說吧,世上沒善心人士,他這種道貌岸然的傢伙比那些把欲望直接寫在臉上的人更加無恥下流!

  「不是,你誤會了。」孔聿雙手直搖,很怕她一氣之下當場走人。「我只是想問你為什麼那麼討厭我。」

  「……就這樣?」莫子歡狐疑地看向他。「沒別的事了?」

  那怔愕的神色令孔聿莞爾,想不到防備帶刺的她也會出現這種表情。

  「這很重要。」他誠懇說道。「因為若沒弄清楚,可能一路上我都會在不知情的狀況下一直得罪姑娘。」

  莫子歡撇撇唇,算是接受了他的說詞。很好,又發現一個他和項沛棠不像的地方了,有話直說、不拐彎抹角,不像那個王八蛋老是話中有話。「我很討厭書生。」

  「……可以問為什麼嗎?」這個回答未免也太籠統了。

  「因為書生都很惹人厭!」想起項沛棠加在她身上的束縛,莫子歡握拳。「羅哩羅唆、小裏小氣,一張嘴從早到晚就只會念些有的沒有的,明明自己的行為也沒多光明磊落,卻總愛引經據典說些陳腔濫調,把別人貶得一文不值!」

  孔聿不知該安慰她,還是該為被批得一無是處的文人辯解。

  如果是在半個時辰前聽到這些,那時還被她甜美外表迷惑的他,肯定會相信她受盡欺淩,為她的遭遇感到義憤填膺,同聲唾駡那個造成她心靈創傷的文人之恥。

  但經過這段時間的瞭解之後,他開始懷疑那番話加入了多少主觀的想法。因為就連他自己也有許多想糾正她的地方,而只要他一開口,所說的話極有可能就會成為她口中的「羅哩羅唆、陳腔濫調」。

  讓他不解的是,若她身邊有人這麼嚴格地指正她,為何她的想法和行為還會如此偏差?他想不透,但照她目前的激動程度看來,現在應該不是發問的好時機。

  「呃……不是每個文人都是這樣子的。」他只好用模稜兩可的答案含糊回應。

  「半斤八兩啦!天下的男人都一樣,只是讀書人更懂得把自己的惡行說得冠冕堂皇。」莫子歡才聽不進去,還把攻擊的矛頭指向他。「不然你說,要是我長得又老又醜,你還會提議說要和我結伴同行嗎?」

  孔聿被問住了,一時之間答不出話。會嗎?她若不是她,他還會那麼掛慮她嗎?

  「瞧,被我說中了吧!」把他逼得啞口無言,莫子歡很得意,這狀況在她和項沛棠的對峙中是見不到的,因為他就像是打不死的蟑螂,不管怎樣都有話說。

  走在後方的孔聿沒聽到她的話,因為他正認真地思索她所丟出來的問題。

  不諱言,當初是因為她絕世的美貌才讓他留意到她,進而出手相勸,但由此定論並不公平。如果她不美,就不會惹來麻煩,她也不會連身上沒錢都還有恃無恐地想從男人身上撈得援助。

  覺得說贏了他,莫子歡開心地昂首闊步往前走,隔了會兒,後方突然冒出的話語頓住她的腳步——

  「會,我還是會幫你。」

  莫子歡回頭,秀氣的眉蹙得好緊。「啊?」然後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回答她剛剛的問題。老天!這需要想那麼久嗎?

  「不管是美是醜,一個姑娘家單獨行走等於是在引人下手,我不能坐視不管。若是你年紀大,很容易生病或體力不濟,那我會更放心不下。所以不管如何,我還是會邀你同行。」這是他思考後的真誠回答,她若不是她,他還是會幫,只是當面對她的無禮神態時,怒氣可能會沒那麼容易平復。

  莫子歡怔住。她的質疑被反駁回來,她應該要感到生氣,但此刻她卻覺得好笑。「你剛剛不說話就是在想這個?」

  她那個問題是諷刺他的意思居多,還以為他就算回答,也只會義正辭嚴地說句不會來敷衍她,結果他卻想了那麼久,好似她問的是一個深奧的人生大道理。

  「要模擬假設,所以想比較久。」尤其是要把她那張美顏逐出腦海,難度頗高。「不是所有的男人和書生都像你想的那樣,天底下好人還是很多的。」

  不想被他察覺她臉上的笑意,莫子歡快步往前走,沒讓他看到她的表情。

  或許吧,他和她之前遇過的人好像真的不一樣。不像那些對她有所希冀的人那麼小心翼翼、巴結奉承,也不像項沛棠的心思打了千百個結那麼難以猜透。他呆呆的,很耿直,有點討人喜歡。

  即使這麼想,她還是嘴硬地說出違心之論。「隨便,反正你只會幫同類說話。」

  他答得那麼慎重,她卻用一句隨便來打發他?孔聿微慍擰眉,最後還是忍不住勾揚了笑。

  要是她少了傾國的容顏當依恃,這倨傲蠻橫的態度會有多惹人厭?偏偏只要出自她那張櫻桃小口,倨傲成了誘人的輕嗔,蠻橫成了可愛的嬌俏,讓人連氣都生不上來。

  但,這不是個好現象,就算擁有與生俱來的美貌,不代表她可以恣意揮霍。在前往京城的這段路上,他一定要導正她的心態,讓她明白名節對一個姑娘家真的很重要,不是區區一食或一宿就能交換的。

  只是……她到底讓人碰到什麼程度?即使孔聿已經很克制著不去想,心思還是忍不住飄離。

  「……叫我姑娘了。」走在前頭的她突然開口,想得入神的他聽到時,只來得及捕捉幾個尾音。

  「姑娘抱歉,可以再說一次嗎?我沒聽清楚你說什麼。」他歉道,因心虛而有些臉紅,希望她不會發現他在想什麼。

  莫子歡翻眼。她才剛覺得這人不錯,他就又出現這種讓人不耐煩的行徑了。要是什麼話都要她重複一次,她會煩死!

  她停下腳步,回身瞪他。「好話不說第二次,你懂不懂啊?」

  「……是。」孔聿自覺理虧,只好自己努力回想。她剛剛到底說了什麼?叫她姑娘?他一直是叫她姑娘,這不需要特地強調啊……

  這人真的挺好玩的。那擰眉苦思的神情逗得莫子歡的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揚,煩躁的心情隨之褪去,轉身繼續走。

  「我說——我的名字是莫子歡,別再叫我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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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在晴陽的映照下,街道上熙來攘往。

  雖然這裏只是個小城鎮,但因客棧、飯館、各式鋪平一應俱全,不少過路人都會選擇在此落腳歇息,行經的商旅也會順道做點買賣,形成熱鬧的市集,吃的、用的都少不了,美味的各式小點也多得讓人看了直流口水

  「我要吃麻花。」

  「不行。」

  這類對話在市集裏時常聽得到,沒人會覺得怪異,只是當提出要求的姑娘家長得漂亮得緊,聲音又好聽,難免會讓人忍不住多去看幾眼,也不禁好奇是什麼樣的人居然會狠心拒絕她的要求。

  隔了會兒,悅耳的嗓音又響起了。「我沒吃過驢打滾……」

  「不行。」話還沒說完,立刻被人截斷。

  「你說過不管我要吃什麼、要用什麼你都會付錢的!」莫子歡火了,不顧街道上人多,站定步子瞪著那比她高出半顆頭的身影。

  「沒錯,我是說過。」被她瞪著的孔聿意識到眾人投注的目光,很少這麼丟臉的他覺得困窘,但他忍了兩天,已經不想再退讓了。「可你不是吃,你是在浪費。」

  「我哪有?明明是你出爾反爾不肯花錢!」即使氣得蹙眉抿唇又咄咄逼人,有著明眸粉頰的小臉還是很惹人憐愛。

  一旁的路人聽到,都責怪地看向孔聿,低聲咕噥著他不是個男人。

  「一路上你浪費了多少東西?」發現自己已快成為眾矢之的,孔聿連忙用細數惡行反駁回去。「糖葫蘆才舔一下就嫌甜,窩窩頭才咬一口就嫌難吃,還有蓮蓉包、炸糕、豌豆黃、煎包、油餅,你哪一樣真的吃進去了?」

  路人批判的眼神立刻轉移到漂亮小姑娘身上,不過莫子歡一點也不在意,還是惡狠狠地瞪著他。

  「若不先買來嘗嘗,我怎麼會知道那些東西合不合胃口?」沒事記她吃過什麼東西幹麼?還記得比她清楚!

  「就算不合胃口也要吃完,而不是隨手扔掉。」她暴殄天物的行徑讓他很看不慣,為了不讓雷公因為浪費的行徑將他們兩人劈死,他必須負責收拾她不屑一顧的食物,都快把他撐死了。「而且我們剛剛用過早膳才離開客棧,我不相信你真的餓了。」

  「不買是吧?好——」莫子歡不想再跟他囉嗦,扭頭大步往賣麻花的攤子走去,待在攤前站定,臉上已換成甜美迷人的笑。「這位大哥,我好想吃麻花,可是我沒有錢。」一雙水濛濛的大眼無辜地眨呀眨的,說著說著,她還伸手抓住對方的手臂輕輕搖晃。

  賣麻花的漢子被那撒嬌的柔軟嗓音喚得渾身酥軟,眼睛都笑眯成了一條縫。「沒關係、沒關係,看你要吃多少,大哥我請客!」

  孔聿臉色一變,趕緊上前。

  「多謝您的好意,不用了。」他對小販歉疚一笑,扯了莫子歡轉頭就走。

  「放開我啦,放、開、我!」不管怎麼掙就是掙不開他的手,莫子歡雙頰氣鼓鼓的,只能任由他拉著走。

  她真不該相信一個書生的,他只有在第一天有求必應,後來就開始會跟她討價還價,還會念一大堆煩人的話,叫她要跟男人保持距離、要珍惜自己、要愛惜食物——可惡!她都會背了!

  孔聿直走到角落才停下,一回頭,眉宇已經擰起,看起來不是很高興。

  「要什麼直接跟我說,你別再用這種方式找人請你了,這樣會給人很多遐想。」還主動摸上男人的手臂,瞧那漢子笑得有多心花怒放?

  「我說啦,」要不是因為打不過他,她早就一腳踹去。「結果你說什麼?不、行!那我只好自食其力,又有什麼不對?」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很難伺候耶!

  「你那不是自食其力,是騙!」自食其力被她拿來這樣解釋,古聖先賢都會在墳墓裏搖頭。「而且我不是不讓你買,你若真的會全部吃完,要什麼我都會答應,但是你……」

  「說夠了沒?」莫子歡打斷他,雙手環胸,腳尖不耐地用力點呀點的。

  當然還沒!孔聿繃緊下顎,把這聲大吼連同滿腔沒說完的話硬生生咽下。

  他這不是退讓,也不是寵溺,而是因為他知道就算再說上一個時辰,她依然會是這種頑劣鄙夷的態度,然後就撂下狠話——

  「你如果看不慣,咱們現在就各走各的。」

  就是這句話,兩天內他聽過好幾次了。這教他怎麼再跟她說下去?說再多都只是白費他的力氣。孔聿歎了口氣,揉了揉抽痛的額角。

  慢慢來,不要太操之過急,一開始先戒除掉她用美色誘騙東西的習慣就好,觀念的部分再逐漸潛移默化,她的個性火爆又沒耐性,硬碰硬是沒有用的。

  「你要麻花還是驢打滾?選一個。」他妥協了,不過並沒有全盤讓步。

  「都要。」莫子歡抬高小巧的下頷,神色傲慢。惹她生氣還想用其中一種就打發她?門都沒有!

  這是打蛇隨棍上嘛!孔聿好不容易壓下的火氣又開始冒了起來。「你吃不完的。」

  「你管我?」對,她是吃不完,氣都被他氣飽了,但要是真依他的話只選一個,不就表示他以後可以這樣吃定她?「不然各走各的嘛!」跟著他是有吃有住沒錯,但她有本事可以照顧自己,根本不需要這麼委曲求全。

  又聽到一次。孔聿再歎口氣,頭還是很痛。

  「老天爺把優點全放在你的皮相上了。」他不禁感歎。在她身上,他充分體會到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

  「這叫金玉其外、敗絮其內,我被罵過,我懂。」什麼事都很容易引她暴跳如雷,在面對他的暗喻時不但一點都不在乎,反而還會自我嘲諷。「還有下流、隨便、淫蕩、不知羞恥,這些你也可以拿來用。」

  孔聿原本被她的話逗笑,但一聽到後頭,沈下了眸色,慍怒和不舍盈滿了黑湛的眼。

  他猜不透她的過往。短短兩天的相處,他已將她看透,她很好懂,雖然個性帶刺,卻很好懂,但只要提到她的故鄉或是家人,她就直接閉嘴,完全不願多談。

  他可以感覺到她會那麼容易動怒,是因為怕極了被剝奪自由,不管是肉體或心靈上的,所以只要稍微對她叮嚀,她就嗤之以鼻,對她耳提面命,她就激動得像有人拿刀在剮她的肉。

  偏偏當真的批評到她的個性時,她反倒一笑置之,而且從她的反應看來,像是那些批評她早已聽得麻木。

  她之前過的到底是什麼樣的生活?為什麼會有人用那麼重的字眼罵她?她不以為意,是因為習慣了,還是她根本不覺得自己是錯的?到底是誰把原該慧黠活潑的她教成這個樣子的?!

  見他一直沈默地看著自己,莫子歡覺得不耐煩了。「欸,你到底買不買?」他該不會是在想什麼長篇大論來對付她吧?要是他敢再多說一句,她就要當場掉頭走人。

  望進她那雙充滿生氣的眼,孔聿察覺自己競動怒了,氣害她變成這樣的始作俑者。他徐緩呼息,抑下心頭的煩躁。別急,離京城還有段路,再相處久一點,她或許就會卸下些微的防備,讓他探知原因。

  「買。」他揚起溫和的笑,眼中的情緒已經斂去。「在這裏等我。」

  莫子歡看著他走進人潮,心思開始轉動。

  趁這個機會離開吧,這裏人這麼多,他找不到她的,這樣她就不用再聽他說那些廢話了。有股聲音這麼說道,催促她邁開腳步。

  留下吧,他其實沒那麼討人厭,雖然會管她,但也懂得適可而止,像他現在不也去買麻花和驢打滾了?要是離開了,上哪兒找這麼好使喚的人?另一股聲音跟著響起,拉她停下腳步。

  莫子歡咬唇,紛雜的心音讓她不知該如何取捨,向來動作總是比心思還快的她,難得有這種猶疑不定的時候。

  結果在她還來不及下決定時人已經回來了,她因錯失機會而懊惱,卻又有點因不用取捨而微微松了口氣。

  「我兩種都買了,時候不早,路上邊走邊吃好嗎?」孔聿晃晃手中的紙包,知道命令的語句會讓她不高興,聰明地把建議換成了問句。

  「走吧。」她立刻領頭先行。

  孔聿微笑,把紙包收進包袱裏,跟在她後頭往城門的方向走去。看吧,只要懂得如何避開她的禁忌,她比什麼人都還好商量。

  只是——他無聲喟歎——有些時候他必須明知故犯,即使會觸碰到她的禁忌,他還是得做,否則是非對錯她將永遠都不會明白。

  ***

  離開城鎮,他們就一直走,晌午時路經一間飯鋪,在那裏用過午膳後,稍做歇息又繼續前行。

  一路上,孔聿試著起頭閒聊,但莫子歡不是冷冷地用簡單幾字堵了回去,就是相應不理,所以兩人並沒說太多話。她又不像他獨自行走時會悠閒地觀看風景,有了她加入,腳程反而比孔聿自己一個人走時還快上許多。

  走了一陣,莫子歡突然想起早上離城時要他買的點心到現在都還沒吃,頭也不回地揚聲喊道:「我要吃驢打滾。」早上看到黃澄澄的一片,讓她很好奇,不曉得會是什麼滋味?

  「等一下,」孔聿在包袱裏翻找,找出那個紙包遞了過去。「拿去吧。」

  莫子歡接過,興奮地拆開紙包,當她看到那一塊塊被壓得變形的黃色物體、還被擠出的豆沙餡弄得又髒又黏時,臉色變得難看,將紙包一揉,就要往旁丟去。

  孔聿眼明手快地搶下,不悅地指責她的行徑:「這不是你說要買的嗎?你甚至連吃都沒吃!」

  「那種噁心的樣子我怎麼吃得下去?」莫子歡嫌惡地吐吐舌。「什麼驢打滾,根本就是驢大便吧!」

  被她這麼一說,那他還要不要吃?孔聿不知該氣還是該笑。雖然……還真的挺像的。「這種東西本來就很容易壓壞,但味道還是一樣。」他勉強板起臉,忍著沒笑出來。

  莫子歡翻了個白眼,擺明沒將他的話聽進去。「給我麻花。」

  「先吃掉驢打滾再吃麻花。」孔聿拒絕。他可以猜想得到麻花到了她手上會有什麼下場,與其兩種都被毀了,倒不如逼她接受其中一個。

  「我不想吃驢打滾!」討厭被人逼迫,莫子歡上前想搶走那個紙包丟掉,卻被他舉高讓她碰不到,她轉向去搶他肩上的包袱,同樣也被他用高舉對待。「手、放、下!」她氣得去攀他臂膀,想用全身的重量把他的手拉下。

  她幾乎整個人靠在他身上,少女的幽香竄入鼻際,孔聿一驚,意識到她軟馥的曲線緊緊貼著他,臉驀地紅了起來。

  「你快放手,別這樣貼著一個男人!」他惱聲喝道,分不清是氣她的行徑,還是氣自己竟開始心猿意馬。

  「怎樣,你怕啊?」看出他的局促,莫子歡嬌笑,不但沒放,反而更加和他緊密相貼,還踮起腳尖附在他的耳旁輕吹了口氣。

  酥麻的感覺自耳畔往頸際向下擴散,孔聿呼吸凝住,一時之間只能怔立原地,耳際突然被一股溫暖包圍,發現她竟輕咬著他的耳垂,他大駭,立刻推開她,活像踩到蛇一樣迅速跳離三尺遠。

  「別這樣!」孔聿搗住耳朵氣急敗壞地大吼,臉完全脹紅。「現在是光天化日之下,這裏還是官道旁,隨時都會有人經過,你竟然、竟然……」他氣得說不出話,心跳和呼吸都紊亂不已。

  「如果是晚上、如果沒人看見就可以了嗎?那晚上客棧繼續嘍?」莫子歡故意曲解他的話,還用曖昧的眼神睨他。「我看你好像滿喜歡的。」

  「……是滿喜歡的。」孔聿啞了半晌,才困窘地咬牙低道,隨即用更義正辭嚴的語調咆哮:「但不代表你可以這麼做啊!別碰任何男人,包括我,可以和你這麼親昵的只有跟你拜過天地的相公,你身上的每一寸只有你相公能碰!」

  她身上的每一寸……明明是在訓斥她,他的腦海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她的身影,有只手輕柔地撫過她的臉、她的肩、她的……天!他在想什麼?!孔聿冷汗涔涔,連忙捉回脫韁的心思。

  他竟然真的承認?莫子歡先是傻住,然後開始瘋狂大笑。

  「你、哈哈、也太、哈哈哈、誠實了吧、哈哈哈哈~~」她笑到全身無力,抱著肚子蹲在路旁,雙肩狂抖。

  被她毫不留情地嘲笑,孔聿又羞又惱。誠實是他的優點,又哪里不對了?「你要笑無所謂,但我說的話你還是要聽進去。」

  莫子歡好不容易才停住笑,聲音都笑啞了。她清了下喉嚨,斜眼覷他。「你脾氣很不好耶,不吃驢打滾也生氣,稍微離你近一點也生氣。」

  「我?愛生氣?」孔聿不可置信地指著自己。

  他才該笑吧,這是他聽過最好笑的一個笑話。他的好脾氣是人人稱證的,要不是她太頑劣難馴,他會老是被她氣得跳腳嗎?何況她的脾氣比他壞上不知千百倍,哪有立場譴責他?

  「你那哪叫近一點?你根本是整個人貼到我身上,我甚至聞得到……」你身上的香氣。最後幾個字硬生生地吞下喉頭,憶起她剛剛靠在身上的感覺,孔聿臉又紅了。

  「聞得到什麼?」明知他對男女之間的事很保守,莫子歡還故意捉弄他。老愛跟她講道理,現在換她報復回去了。

  「令堂沒教你《女誡》或《女論語》嗎?」怕自己又胡思亂想,孔聿當作沒聽見,繼續他的嚴正教誨。「凡為女子,先學立身。立身之法,惟務清貞。清則身潔,貞則身榮。你要更潔身自愛一點。」

  聽到他提到「令堂」這個詞,原本殘存笑意的麗容瞬間冷了下來,莫子歡別過頭,不發一語。

  「還是你有姊妹嗎?她們都是像你這樣嗎?」順著話題,孔聿仍試著看能不能引她說些什麼關於家裏的事。

  莫子歡乾脆走到一旁的草地坐下,仰首望天。

  她沒有父母,沒有手足,自她有記憶以來,她就在「天水宮」長大,裏頭除了身為宮主的師父以外,其餘的全是和她一樣貌美的年輕姑娘。

  聽說她是師父向一對窮夫妻買回來的。比起其他強搶或是偷抱回來的師姊妹,她的身價算高的了。

  她沒想過要去追尋自己的身世,追到又如何?會窮到把她賣了,養得起她嗎?她寧可待在「天水宮」裏,不愁吃、不愁穿,只要學會如何善用天生的美色和勾誘人心的媚術去完成任務即可,要心計、使媚術、下手冷狠,這些她都學得很好。

  然而,這分安穩卻在半年前毀在項沛棠手上。她完全不想提「天水宮」這個詞,不是怕被知道身分後會讓人視若蛇蠍,而是它已經被滅了,不存在了,成了一種失敗,原本賴以維生的天地將她遺棄,推她陷入痛苦深淵。

  察覺到她築起的無形防備,孔聿暗暗歎了口氣。每次只要一提到她的家人,她就是這種不想多談的反應。

  他走到路旁坐下,開始吃著被她嫌棄到不行的驢打滾。

  「思,好吃。」掐了一塊送入口,孔聿誇證道。

  「別裝了,騙不過我的。」莫子歡一點也不相信。

  「真的,黃豆香、豆沙甜,吃在嘴裏又黏又潤的。」連沾在手指的豆粉都吮指回味,孔聿自己也沒料到一個小小鄉鎮的點心竟做得這麼道地。

  他應該不是騙她的吧?之前他撿她剩下的東西吃都不曾出現這種表情。莫子歡半是懷疑半是被挑起了興趣,靠了過去。那東西……看起來好像真的沒那麼噁心了。

  「我試看看。」

  「來。」心地磊落的孔聿沒乘機酸她幾句,反而大方地把紙包遞到她面前。

  莫子歡用指頭捏起一塊,還是有點遲疑,見他拚命點頭鼓勵她,她眼一閉,張口咬下——她睜大了眼,對它的香甜驚訝不已。

  「好吃耶!」他沒騙她,甜而不膩,柔軟有嚼勁,吞下喉嚨後嘴裏還留有黃豆香。莫子歡意猶未盡,又拿了塊送進嘴裏。

  看到她吃得津津有味,孔聿愉悅揚笑,兩個人你一塊、我一塊地吃著那些差點被她丟棄的驢打滾。

  他又有所發現了,與其說她奢侈,倒不如說她為所欲為更來得貼切。

  像投宿客棧時,她不在乎住的是上房或是下房;走再多的路也不嫌累,沒吵著要他生輛馬車來代步:即使每天紮著簡單的辮子,連根發簪都沒得用,她也不曾要求要買首飾,更別說是姑娘家都愛的胭脂水粉。

  她的花費都只在吃的方面,而且大多都是因為好奇,一旦發現她要的東西和想像中不一樣,她就毫不留情地丟棄。

  認真來說,她比一些嬌生慣養的幹金小姐還好伺候,像現在,只不過是道簡單的小點心,就讓她吃得那麼開心。

  此刻的她,散揚著和她外表完全相符的純潔氣息,沾著豆粉的嘴角微微上揚,老是瞪他的眼睛因滿足而眯成了一條縫,他沒辦法想像這和老是不悅板臉的她竟是同一個人。

  視線被她的美緊緊勾留,孔聿別不開眼,只能凝視著她,迷醉在她矛盾又誘人的魅力之中。

  「我飽了。」莫子歡抹抹嘴。「水。」

  迷人的魔障頓時消失,孔聿在心裏暗歎。只要她一開口,立刻原形畢露,什麼虛幻都沒了,像被人從美夢直接打回現實。要是她的個性觀念能再改一改的話,她真的就完美無缺了。

  他拿出水囊遞給她,然後把剩餘的驢打滾吃了乾淨。

  莫子歡喝完水,把水囊扔回給他,一躍而起,伸了個懶腰。

  「自己吃得那麼高興,早上你還不准我買?哼!」氣他老愛在食物這方面限制她,抓著機會莫子歡當然要反擊回去。

  「小心眼。」孔聿咕噥。這只不過是例外,她若把麻花也吃完了,再嗆他也還不遲。「你應該是屬貓的吧?看起來溫馴無害,結果心思卻那麼憤世嫉俗,充滿攻擊性。」他有感而發。

  她有著迷人魅惑的外表,還會睜著圓滾滾的大眼增加說服力,心存詭計時,刻意裝出來的無知天真更是騙死人不償命,把人們誘上鈎後,卻又冷不防地伸出銳利的爪子和尖牙,翻臉無情。

  「你才是屬狗的!」莫子歡不服氣地皺鼻。「不讓你跟還硬要跟,結果一路上老是吠吠吠,吵得人耳根不能清靜。」

  聽到她傳神的形容,孔聿也不生氣,愉悅笑開。「這麼說我們是天敵嘍?」難怪他們兩個老是起爭執,他看不慣她,她嫌他煩。

  「別抬舉自己了。」她冷哼,一臉得意。「有人說我是虎,管你是什麼狗,一口就把你吃得連根骨頭都不剩,你哪敵得過我?」

  「誰說的?」孔聿隨口問道。老虎哪有她那麼可愛?這比喻不好。

  「項……」發現自己差點說出項沛棠的名字,莫子歡咬唇。她不想提到那群人,更不想提到那段背離她的過往。「不跟你說了。」她沈下臉,快步踏上旅程。

  孔聿追上,對她的情緒變化感到不解。「我說錯話了?」他們剛剛還在鬥嘴,怎麼突然問她就生氣了?

  莫子歡完全不答,惱怒抿唇,走得更快。

  以為她不知道嗎?他想乘機探知她的來歷,就像他這兩天老是藉著閒聊問她家裏的事一樣,她才沒那麼容易被騙!

  她只不過對他客氣點,他就得寸進尺了。管她、念她、煩她,還企圖挖掘她的秘密,她才花了他多少錢啊?卻付出這麼大的代價,一點也不值得!

  欵,不對。莫子歡發現問題點了。她原本是打算把他的盤纏花得精光,再順道拐點錢到她荷包裏的,怎麼兩天過去了,她一點收穫也沒有?

  都怪這段時間經過的城鎮不大,沒什麼東西好買,讓他以為她真這麼好打發。哼,這未免也太小看她了。聽著跟在身後的腳步聲,她詭譎地眯了眼,姣美的麗容浮現狡猞的笑。

  等著吧,接下來他會見識到她的厲害,她要把他的錢全部花光,讓他連回鄉的旅費都沒有!

  可憐的孔聿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隨口一問竟在無意間得罪了佳人,斯文俊秀的臉龐還在認真尋思,拚命想著自己到底說錯了什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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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23 00:07:3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傍晚時分,他們抵達一個村莊。

  「大嬸,叨擾您一下,請問您們這兒有沒有客棧可以投宿?」

  「有、有,往前走,經過那個街口往右拐……」

  把安排落腳處的麻煩全丟給孔聿去處理,莫子歡沒事人樣地啃著麻花,一雙靈動大眼四下張望,只有簡陋屋舍的情景讓她輕嘖了聲。

  又讓這酸儒逃過一天,這村莊小得連間像樣的鋪子也沒有,有錢還沒處花呢!

  「走吧,天快黑了。」問完路的孔聿回來。

  莫子歡順著他指的方嚮往前走,手上啃到一半的麻花隨手往後一拋。

  「你又亂丟!」孔聿趕緊接住,沒讓麻花落地。他猜得沒錯吧,驢打滾真的只是個例外。

  「它很硬,咬得我下巴很酸,而且待會兒進客棧就要吃晚膳了。」要不是因為路上無聊想讓嘴巴動一動,她連一口都不想咬。

  「那也用不著丟,留著明天再吃不就成了?」他覺得自己好像個老媽子。孔聿低歎,開始認命地啃起那根麻花。

  「上面有口水還要留到明天?」莫子歡吐舌,做了個噁心的表情。

  牙齒已咬進麻花的孔聿動作僵住,想到上頭留有她的氣息,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再咬下去。他不是覺得髒,而是覺得自己好像侵犯了她……

  突然掠過的念頭讓他紅了臉,原本覺得再自然不過的舉止,在意識到某些不曾在意的細節時,頓時變得曖昧不已。他都只想到她浪費食物的行為不好,渾然沒發現把她咬過的東西吃下肚,這樣的舉動有多親昵。

  沒聽到腳步聲,莫子歡回頭,卻看到他咬著麻花站在那兒動也不動。

  「喂,你幹麼?」還臉紅?看起來好詭異。

  「沒、沒事……」愛惜食物的好品行讓他選擇繼續把麻花吃完,卻是越咬臉越紅。

  「就說它很硬吧,看你咬得臉紅脖子粗。」誤解他的反應,莫子歡哼笑。

  不,不是這個原因。孔聿默默地咬著麻花,卻只敢在心裏反駁。

  「哥哥,要是你不想吃,可以給我嗎?」腳邊傳來的童稚嗓音拉走了他的注意。

  孔聿低頭,看到一個高度及他腰際的小男孩,手裏牽著一個比他再矮一點的女孩,兩人直盯著他手上的麻花,一臉垂涎。

  他們身上的衣服滿是補釘,看得出來是窮苦人家的孩子。孔聿抑下眼中的同情,蹲下和他平視,展露出最和藹可親的笑容。「當然好,可是這很硬哦,你咬得動嗎?」他沒將手中那根已被兩人啃過的麻花遞去,而是從包袱中拿出其他的麻花。

  「嗯!」有東西吃才不管它有多硬,小男孩只顧著猛點頭。

  「來,拿好。」他各拿了根交給他們。

  家裏窮得沒吃過點心,他們一拿到手就忙著送進嘴裏,即使硬得咬不下去,仍張大嘴含著,舔舔外面的糖也很開心。

  半晌等不到人的莫子歡走回他身邊,看到兩個孩子,眉頭蹙了起來。「走了啦,我餓了。」

  「等一下。」看他們吃得辛苦,體貼的孔聿把紙包裏剩餘的麻花壓碎,托在手上遞了過去。「你們吃這個吧,那兩根收好拿回去給爹娘。」

  小男孩欣喜接下,捏起碎片吃得眉開眼笑,不忘喂旁邊的妹妹。

  「你好棒,會照顧妹妹。」孔聿揉揉他的頭。

  被人誇獎,小男孩覺得高興又有點不好意思,扭捏得直撓腮。

  那神態逗得孔聿輕笑不已。「你們好可愛。」

  「哪里可愛了?」莫子歡嘀咕,冷淡的表情和他們一大二小的和樂氣氛明顯地格格不入。

  「哪里不可愛了?」孔聿抬頭看她,因她鄙夷的口氣而微蹙眉宇。「童稚天真,無欲無求,這在成人臉上是看不到的。」

  「無欲無求還會跟你要麻花嗎?」她真不懂這兩個髒兮兮的小鬼有什麼討人喜歡的地方。「小孩子全都是麻煩,肚子餓就只會哭,也不會自己去掙來吃,一點用都沒有。」

  她偏頗的言論讓孔聿啼笑皆非。小小孩童怎麼可能懂得如何掙飯吃?這要求未免也太無理了。「想想你小時候,每個人不都是這樣?」

  「我不是。」莫子歡一臉冷冽。「別把我和那群廢物相提並論。」

  從小她們就被教會凡事要靠自己,要是沒達到師父的要求就會被罰,為了讓自己表現出色,她們甚至勾心鬥角,看到有人犯了錯,沒順道踩一腳已是仁慈,更別說是暗中伸出援手而將責罰惹到自己身上。

  在師姊妹中她算聰明的,師父教的她都學得很快,下手狠、行事大膽,從沒挨過罰。她不懂怎麼會有人光是出個殺人的任務就嚇哭了呢?只不過是條人命,一刀刺下去就成了,管他七老八十還是三歲小兒還不都一樣?

  什麼叫心慈手軟她不懂,什麼叫憐憫同情她不懂,她只知道要獨善其身,這世上除了自己以外,沒有人幫得了她。

  這是順著問出她童年過往的好時機,但孔聿的喉頭卻梗住了。她那雙眼太冷,裏頭沒有任何情感,只有荒蕪一片的冰寒,像世上沒有任何事物可以羈留住她的心。他不由自主地起了寒顫。

  他問不出口,他甚至怕會挖掘出讓他無法承受的過往。他寧可在把她惹得憤怒叫囂時再問,至少那時候的她眼中依然閃耀著亮麗活潑的光采,而不是像現在這麼無情。

  或許是他看錯了吧,或許她只是心情不好所以表情冷厲了點,別想太多。孔聿試著說服自己,但心裏那抹震驚還是難以乎複,如此冷絕的她嚇到了他。

  「我們走吧。」他只說得出這句話,起身準備離開。

  莫子歡邁步,察覺有股力道扯住她的裙角,她回頭一看,眉擰了起來——原本只顧著吃麻花的小女孩不知何時來到她的腳邊,還一臉癡迷地看著她。

  「放手。」莫子歡沈聲道。看吧,就是他對他們太客氣,他們就開始爬到頭上了,人都是這種得寸進尺的動物,不管大人小孩都一樣。

  從沒看過這麼美的人,小女孩看得目不轉睛,嘴裏呐呐低喃著說:「姊姊好漂亮……」

  離得較遠的孔聿沒聽到她那聲警告,看到這情景,不由得笑了,正想著她應該會被小女孩的真誠誇獎感動,卻突然見她身形微晃了下,下一刻小女孩已整個人僕跌在地。

  孔聿臉色倏變,趕緊上前扶起小女孩,抬頭朝莫子歡怒道:「你踢她?」他的位置看不清發生了什麼事,但想也知道這變故定和她脫不了關係。

  那聲譴責讓莫子歡臉色整個沈下。她只不過是想要轉身離開,誰知道那個小鬼手抓得那麼緊,自己被扯得跌倒,他卻把錯全怪到她頭上?

  「踢她又怎樣?」被誤會的狂怒讓她完全不想解釋,直接反嗆回去。

  「你……」孔聿更氣,站起要和她理論,身旁卻爆出號啕的哭聲。

  原來小女孩被嚇傻了,直至此時才感覺到怕和痛,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她一哭,身邊的哥哥也跟著大哭。

  憶起兩個孩子的存在,孔聿連忙將怒氣暫時斂下,審視小女孩的周身,發現她只是受到一些驚嚇並沒有受傷,心總算放了下來,開始扮笑哄著他們。

  「不哭哦,看,小兔子出來了。」他伸手比二,食指和中指還彎呀彎的。「哎呀,兔子妹妹你要去哪里?我要去玩要呀——」另一隻手也加入陣容。

  這招果然有效,小女孩和小男孩都忘了哭泣,好奇地看著他的手指,不一會兒就被他活潑的故事逗得樂不可支。

  對她那麼凶,對兩個小鬼就那麼好?一旁的莫子歡越看越火大,不想再待在這兒,轉身逕自往客棧的方向走去。

  察覺到她的離去,孔聿知道她要去客棧,所以並沒有追上,仍和兩個孩子說笑,臉上雖然揚滿親切的笑容,眼裏卻滿是怒火。

  直至把兩個孩子都安撫好了,確定他們已不再害怕,他才道別離開。

  ***

  村莊小,客棧當然也不會豪華到哪兒去,但有著石磚圍牆的建築已比四周民宅好上太多。

  遠遠地,孔聿就看到她坐在客棧門前的階梯上,讓他滿腔憤怒更火上加油的,是她身邊多了個男人,而那個男人正在掏錢袋!

  「請問兄台找舍妹有何指教?」他大步走近,雙眼進射出怒焰,雖然言詞有禮,語氣卻是冰冷到了極點。

  男人抬頭,看到那張陰鬱的臉和狂肆的氣勢,原本還笑得開心的臉瞬間變白。「沒事、沒事……」怕惹禍上身,那人趕緊溜進客棧。

  她踢小孩的事已讓孔聿很生氣了,看到這場景,更是讓他的怒氣整個爆發。

  「你竟然又跟別人要錢?!」她到底要怎樣才會改?他已經跟她說過那麼多次了,也不曾虧待她,她卻還是一找到機會就想扮嬌賣笑地坑人!

  若會被他嚇到,那她就不是莫子歡了。

  「我哪有?」她比他吼得更大聲,即使坐在階梯的高度讓她必須仰首看他,氣勢卻一點也不輸人。「我只不過是坐在這兒,他就自己靠過來,問我幹麼不進去,我說沒錢,他就直接掏錢,我根本沒跟他要!」

  她還在生氣,連笑都笑不出來,哪還有心情去找肥羊調情?他卻一來就不分青紅皂白地罵她,她都還沒跟他算剛剛凶她的帳呢!

  知道她說的是事實,孔聿惱怒抿唇。她雖然觀念偏差,但從不曾為了替自己脫罪而說謊。他坐到她身旁,煩躁地撫著額頭。

  「對不起,我氣壞了,所以沒弄清楚就罵人,真的很抱歉。」他真誠地道歉,誤會了她,他覺得愧疚,可是另一件事仍讓他怒氣難平。「你剛剛為什麼要踢那個孩子?她又沒做錯什麼事。」

  聽到他道歉,莫子歡才剛覺得怒氣稍微消褪了一些,但責怪立刻緊接而來,把她的情緒又整個挑起。

  「我警告過她了!」那小鬼不放手能怪她嗎?而且就算她真的踢她又怎樣?他該慶聿她現在沒內力,否則她真的有可能將那小鬼踹飛出去。

  「她只是個孩子!」孔聿倒抽一口冷氣,不敢相信她竟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有錯。「她比你小、比你脆弱,你競踢得下去?你一點惻隱之心都沒有嗎?」

  「我是沒有,如何?」莫子歡嗤笑,驟冷的眼神和她嬌俏的麗容形成強烈的對比。「她就算被我踹死我也不會多看她一眼,敢惹我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孔聿的臉色變得鐵青,她的話讓他心寒又憤怒。她的壞習性可以慢慢改,她的觀念也可以慢慢導正,但他沒辦法看她這麼殘忍無情,像是完全沒將人命放在眼裏,別人的死生都與她無關——即使她是那個下手的人。

  他陡然攫住她的手腕,用力將她拉到面前,淩厲的眼神緊緊鎖住她。

  「不准再在我面前說這種話,也不准你再傷害無辜的人。」他沈著嗓音,每字每句都透著讓人背脊發涼的懾人氣魄。「否則我保證會讓你也嘗到那些人所受的苦,聽到沒有?」

  望進那雙蒙上厚厚冰霜的眼,莫子歡倔強咬唇,一瞬也不瞬地怒目相視。

  以往他就算罵她、再怎麼被她氣得跳腳,眼中總還帶著一絲無可奈何的笑意,這是第一次,那麼嚴厲地、冷峭地對她發出那麼大的怒氣,而且還是為了兩個非親非故的小孩!

  「聽到沒有?!」得不到回答,孔聿收緊手中的力道。他不曾被逼得這麼生氣,但對她的憐惜讓他不想看她這樣下去,她怎能沒有感情?怎能如此殘忍?

  「你能管我多久?」她冷聲道,儘管手被握得發疼,仍倔得不讓臉上顯露出一絲一毫的痛楚表情。憑什麼這她承諾?等她把他的錢花光他們就再也沒有關係了。

  孔聿震住,在她的眼裏,他看見了自己,看見了隱於憤怒之後的真實情緒。

  在見到她如此冷血無情時,他除了感到震驚和憤怒外,還是不想放棄她。

  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將她永遠留在他的身邊,用盡一生的時間去感化她也在所不惜,但她並不想,對她而言,他無足輕重,一旦失去利用價值,她會毫不留情地甩開他。

  他懂,就是因為懂,所以被激起的怒氣才會更加猛烈,連人命都能視如草芥,她還在乎什麼?她懂得什麼是情嗎?她懂得什麼是不舍嗎?

  他松了手,滔天的怒火已經熄滅,只剩下憐憫,憐憫她,也憐憫自己。早在第一眼,他的心就被她誘走了,即使後來發現她是個惡魔,他的心卻早已深深淪陷,再也收不回來。

  旅程會有終點,他一直不願去想這件事,結果卻被她這句問話赤裸裸地揭了開來。越清楚,心越痛,看到小女孩,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終會被她一腳狠狠踢開。

  得回自由,莫子歡揉著發疼的手,不懂他臉上的狂怒為何會瞬間褪去,甚至換成了她看不懂的表情,有點哀傷,有點落寞,還有點……溫柔。

  孔聿深深地看著她,同時也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他苦澀一笑。像這樣並肩坐在一起的機會,還有多少?分離後,她會記得人生中曾有過他的存在嗎?他徐長地籲了口氣,心頭仍梗塞著。

  「希望沒我在旁邊念著,你也能記得我說過的話。」還有他這個人。孔聿輕道,把眼中的感情斂下。「我去問有沒有房間。」他起身往客棧裏走去。

  他以為裝得若無其事的模樣,就什麼問題都沒了嗎?被破口大駡的她還是覺得很火大!莫子歡很想掉頭離開,但天已經黑了,她也餓了,現在離開對她一點好處也沒有。

  不想虐待自己的她只好冷著臉跟了進去,一進客棧,就看到他在跟掌櫃交涉。

  「……請您再儘量安排吧,我們需要兩間房,再差都沒關係。」孔聿雖然揚笑,但從微擰的眉宇看得出他遇到麻煩了。

  「我們只是間小店,只有五間房,其他四間都住了人。反正您說是兄妹倆嘛,我幫您加個地鋪就成了。」掌櫃倒是笑得開心,這個村只有他這間客棧,加上天色晚了,不怕眼前的客人跑掉,當然高興。

  偏那只是他為了方便所假扮的關係啊!孔聿有苦難言。「麻煩您幫幫忙,還是有什麼柴房讓我窩一晚也成。」

  「……這、不好啦!」掌櫃面有難色。打地鋪還能多收一人的床褥費,窩柴房的話就什麼錢都收不到了。

  「這當然不好,我怎能讓大哥您住柴房呢?」

  突然插進的輕柔語調把兩人的視線全拉了過去,只見莫子歡站在一旁,水眸閃動燦光,揚起顛倒眾生的笑容——

  「我們兄妹倆住同一間房就好了,麻煩掌櫃了。」

  ***

  孔聿從來沒像此刻如此坐立難安過。

  廂房不大,除了張榻,還有一桌一凳,現在全被推到牆邊,地上鋪了床褥,幾乎連走路的地方都沒有了——這也表示他的床褥和榻是緊緊靠在一起的,只除了高度之差而已。

  莫子歡坐在榻上,拆開辮子梳著她如瀑的長髮,自在得好似在她自己的閨房一樣。而孔聿只敢僵硬地坐在被推到牆邊的圓凳上,手拿書猛讀,上頭的字卻完全看不進去。

  她能不能對他有點防心啊?別的姑娘家對這種事都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她還主動說要住同一間房,聽到她這麼說時,他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稍早之前的爭執和,心傷全拋到九霄雲外去。

  「原來你還是會看書的啊,我都差點忘了你是要上京趕考的。」明知他已經很手足無措了,莫子歡還故意找他講話,不讓他忽視自己的存在。

  「我晚上的時候都會看書。」孔聿強自鎮定,努力不朝她的方向看去。

  一個嬌豔欲滴的美人兒斜倚榻上,有多麼地撩人心弦?尤其是在他發現……自己已深深迷戀上她了之後。

  「說的也是,要不是同房,我也猜不到你平常在房裏做什麼。」莫子歡笑睨他,意有所指地說道:「只有看書嗎?沒做什麼不可告人的事?」

  「當然沒有。」被她的嬌笑撩得心煩意亂,孔聿決定放棄。「我要睡了,你也早點休息。」刻意和她睡的方向頭腳相反,他不想一坐起就發現她的麗容近在眼前。

  無趣。見他真閉上了眼,莫子歡皺鼻無聲低啐。不過她的心頭另有計劃,早點睡也好。她將吊在榻旁的燈吹熄,和衣躺下。

  黑暗中,聽著他沈穩的呼吸聲,想到他傍晚怒斥她的表情,心沒來由地扯動了下。她按壓心口,那種陌生的感覺讓她覺得疑惑,最後她決定歸類成憤怒。

  憤怒,沒錯,她真的好生氣,他竟然為了一個小女孩把她罵得狗血淋頭,說得她好像犯了滔天大罪似的,還把她的手握得那麼痛。

  她摸上手腕,即使知道他沒傷到她,那時的疼痛還是讓她很不好受。她還以為……他把她當成同伴的。

  莫子歡咬唇,覺得心口又在陣陣地扯痛。怪了,這次生氣的感覺怎麼和以前都不一樣?她煩躁地擰起眉,決定不去管它,專注地繼續在心裏痛批他的不是。

  他曾提過他的家人,聽起來一家和樂,不用擔心有誰會陷害自己,也不用擔心做錯事會受罰,和她在「天水宮」裏的生活宛若天壤之別。

  當他談起自己的家人時,眼中盈滿的溫暖光芒是她無法理解的。她想不透為何他會出現那種表情,她和師姊妹們也是朝夕相處,但分離這麼久她完全不曾想過她們,就連師父死的時候,她也沒有任何感覺。

  她不羨慕他,一點也不羨慕,因為她在「天水宮」裏也過得很好,如魚得水,要不是因為被滅了,她現在還會是一樣地快樂。

  她和他的生活方式不同又如何?她不懂什麼叫惻隱之心,也完全不覺得那兩個小孩哪里可愛,這又有什麼不對了?她過去也是一直這樣活著的啊,為什麼現在卻都變成錯的?不只項沛棠,連他也這麼說。

  莫子歡越想越氣。一路上羅哩羅唆的也就算了,竟然為了這點小事罵她,她連殺人都不會眨一下眼,踢那個小女孩一腳又算什麼?

  她還在想要用什麼方法來報復他,結果老天爺就給了她這個好機會。趁他睡著後,她要把他的錢偷走一些,要是他下次再敢這樣對她,她就可以肆無忌憚地遠走高飛。

  莫子歡並沒有發現,她心裏動的念頭是偷定一些錢,而不是把錢全部偷走;她想的是下次,而不是錢一到手明早就拍拍屁股走人。

  她只是等著,等著他的呼吸變得規律,甚至還發出輕微的鼾聲,才躡手躡腳地下了榻,在他的包袱摸索一陣,拿了兩錠元寶和一些碎銀後,又躡手躡腳爬回榻上。

  將收穫二收進錢袋裏,緊緊握在手中,晶亮的杏眸在黑暗中笑眯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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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23 00:07:4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翌日清晨孔聿去付帳時,莫子歡還在喝粥。看到他的背影頓了一下,她的心也跟著跳了一下。

  他發現錢少了嗎?會立刻回來質問她嗎?她不以為然地撇撇嘴,把粥喝了乾淨。最好他會問,她就不認,怎樣?有本事來搜她的身呀!

  「吃飽了嗎?該走了。」結果走回桌旁的孔聿一臉溫和的笑,提醒她準備離開。

  奇怪,他到底有沒有發現?是沒有懷疑到她身上,還是沒膽子問她?

  出了客棧,整段路程這些問題不斷地在腦海裏翻騰,莫子歡想不透,卻又不能直接問他——一問就等於不打自招,她才沒那麼傻。

  無法獲得解答的疑問一直懸在心上,讓她心情很不好。而且不知怎麼著,平常總會找機會和她聊個幾句的孔聿今天也不講話了,除了問她累不累、要不要喝水、吃什麼,沒有其他多餘的話。

  不會是因為昨天的事還在生她的氣吧?該生氣的人是她才對,他嘔氣個什麼勁???莫子歡越想越覺得煩躁,火氣跟著上湧。要冷大家一起冷,他能閉嘴最好,可以別聽他嘮叨她還求之不得呢!

  她沈著臉,背脊挺得筆直,頭也不回地拚命往前走。

  跟在後頭的孔聿並沒像她所想的那樣一臉怒意,他臉上甚至還帶著笑,靜靜地把她的身影斂進眼裏。

  昨晚同房所造成的影響,讓他有點不曉得該怎麼面對她。

  他……作了場春夢。孔聿愧疚地紅了臉。他夢見自己將她抱在懷裏,她的身軀嬌小柔軟,像是他稍一用力就會折斷了似,他試著停止,卻意亂情迷地吻上了她的唇,然後——他就嚇醒了。

  醒來後他就再也睡不著,只能望著上頭的橫樑,受盡煎熬直至天明。想到昨夜的情景,孔聿覺得羞慚不已。都怪她就躺在離他不到一尺的榻上,都怪她擾人心思的幽香縈繞著鼻際,害他無法克制地作了那場夢。

  要是他沒醒來,不曉得接下去的夢境會如何……發現腦海裏開始浮現旖旎的念頭,他呼吸一窒,更驚慌地發現到自己對於夢境被打斷竟有些懊惱。

  你這個禽獸!卑鄙、下流、無恥!他只差沒狠狠地摑自己一巴掌,趕緊把思緒捉了回來,捆得牢牢的,不敢再胡思亂想。

  這樣教他怎麼還有臉像之前那樣和她說話?光是要做到看著她而不會臉紅就已經很難了。孔聿無聲地籲了口長氣,他也真是的,她明明對他並沒有任何感覺,他卻依然一廂情願。

  憶起昨天那場激烈的爭吵,他的心猛地揪緊。即使知道她無情,他還是祈望著能勾起她一點點的眷顧,就算不是情感也罷,只要一點點另眼相看他就心滿意足。

  但,希望微乎其微。

  他很清楚,那雙眼太冷、太空,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在裏頭停留。

  他只能像現在這樣,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後,把握住抵達京城前這段所剩無幾的時間,將和她相處的情景一一深刻於心。

  ***

  「姑娘來瞧瞧,京城裏時興的款式我這兒都有,多挑幾樣我還可以算你便宜點??!」賣首飾的小販一見客人靠近,立刻熱絡招呼。

  莫子歡拿起一根發簪,才瞄了眼就知道它不值錢,看了看攤上沒什麼好貨色,她把發簪放了回去。

  昨天傍晚他們進了這座城,早上離開前到市集逛逛,還以為這座城的規模大,能買的東西應該也會變多,結果依然看不到什麼名貴的東西。

  她不曉得那是因為她在「天水宮」裏看多了金銀財寶,加上也盜過不少稀世寶物,這些尋常的東西當然入不了她的眼。就是因為平常看太多,她對首飾並沒多大的興趣,要不是為了刁難他,她壓根兒就沒想要買。

  她還準備敲他一筆呢,誰要他昨兒個惹她整天都不高興?瞥了跟在身旁的孔聿一眼,莫子歡皺了下鼻頭。算了,沒差,偷來的錢還好好地躺在她的錢袋裏,先再放他一馬吧。她繼續逛著,沒發現身後的人短暫消失了會兒,然後才又跟了上來。

  「連賣驢打滾的都沒有,回客棧吃早膳去。」逛完一圈,她旋步往客棧走去。

  她還真愛上了驢打滾。孔聿微笑,跟著她一起回到客棧。他怕她亂買食物又吃不下,提議到市集用早點,結果她反而什麼也沒買。

  回到客棧,點了東西,莫子歡隨意張望四周,突然發現坐在對面的孔聿有些欲言口又止。

  「這次我可沒亂買吃食哦!」她搶先開口。這樣他可不能再罵她浪費了吧!

  「我知道。」孔聿揚笑,而後抿了抿唇,向來有話直說的俊容染上一絲絲的靦覜。「這個,給你。」手迅速伸至她眼前的桌面,又迅速收了回去。

  留在桌面上的,是一支銀簪,那支她剛剛在攤子前拿起看了下的銀簪。莫子歡愣住,看了它好半晌,不解的視線才調向他。

  「我想你應該是喜歡這支發簪。」第一次送姑娘家這種東西,孔聿的臉好紅好紅。「別擔心,我的盤纏夠,別幫我省錢。」

  這種幾乎等同定情之物的東西不該由他來送的,她應該不會多想吧?他完全沒那個意思,他只是想到她連根發簪都沒有,剛好又看到她好像喜歡這支發簪……

  好吧,他承認,他是有點私心,希望能留點什麼事物在她身邊,就算之後兩人分開了,在看到東西時,她也能偶爾想起他。

  莫子歡難得有說不出話來的時候。這些日子以來,他還看不清她有多自私嗎?他竟然以為她是在幫他省錢……

  她拿起那根銀簪,在市集上她只顧著評估它的價值,沒好好看清它長得什麼樣,直到現在才算真正仔細看它,簪尾雕了梅花,花心用珍珠鑲綴,材質差、手工粗糙,卻……好漂亮。

  這是第一次有人送她東西,不是完成任務得來的賞賜,也不是迷惑人心誘來的報酬,這是他主動送她的,因為他以為她喜歡,就這樣。

  不知怎麼的,她覺得心酸酸的,卻又像盈滿了蜜,甜了整個心窩。

  莫子歡想也不想立刻把辮子拆開,盤了個髻,用銀簪固定。「好看嗎?」她微側身子,讓他能看到那朵珠花。

  她當場簪上的舉動讓孔聿的心激烈地跳動著,啞得說不出話來,他必須不斷地深呼吸,才有辦法開口:「嗯,很適合。」她不嫌棄,還把它戴上了……他覺得自己愉悅得像浮在雲端。

  莫子歡回頭,欣喜綻笑。「真的嗎?」瞧不見自己的她只能不斷地用手摸著。

  那笑容讓孔聿看得癡了,那雙璀璨的瞳眸裏只有單純的快樂,閃耀著動人的光芒。

  只要能看到這張笑靨,他別無所求了……

  「您的燒餅、豆漿和饅頭。」送菜來的店小二毀了一切。

  莫子歡斂了笑,雖然唇角還微微勾揚著,但那雙眼已染上了慣有的冷淡。孔聿難掩失望,不過只要一想到他送的銀簪還好好地簪在她頭上,心就忍不住雀躍,失落也跟著一掃而空。

  莫子歡把豆漿端過來,撕了半片燒餅開始吃喝,像是已經忘了剛剛發生的事。還沈浸在喜悅中的孔聿也不以為意,專心用他的早點。

  結果吃到一半,面前的她突然冒出一句:「……謝了。」頭也沒抬,說得又急又快,要是不留心很容易就會聽漏了。

  正咬著饅頭的孔聿停了下,眼中蘊上了滿足的笑。雖然只是隨口一聲,但他很清楚這對不曾放軟姿態的她已屬難得。

  吃飽後,孔聿去結食宿費,莫子歡坐在原位等著,等她發現時,手已摸上後腦上的珠花,用指尖感覺它的起伏紋路。

  她不自覺地揚起笑,在瞥見從樓上走下的兩個男人時,笑意頓時僵凝於唇畔。她趕緊別過頭,不讓他們瞧見她的容貌。

  該死!怎麼會在這兒遇上仇家?想到自己目前失了內力的狀況,她臉都白了。她唯一能傷人的只剩懷中那把匕首,但那根本敵不過對方。

  見鄰桌有人起身,她上前將那人當了屏障,若無其事地來到孔聿身邊。

  「快走。」一接近他,立刻拉住他不由分說地往門口走去。

  「怎麼了?」那驚慌的神情讓孔聿覺得有異。

  莫子歡沒有應,只是逕自往外走,她甚至連頭都不敢回,怕一回頭就會被人認出。看出狀況不對,孔聿沒再多問,和她出了客棧。

  即使心急,她仍故作鎮定,並沒有直接前往城門,而是在巷道裏繞來繞去,確定身後沒人跟著,一直提懸的心才放了下來。

  「發生什麼事?」孔聿嚴肅問道。她總是天不怕地不怕,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她這麼驚懼的神情。

  「不關你的事。」莫子歡轉身要走,卻被他擋住去路。

  「是不關我的事,但我擔心啊!」她完全回避的態度將他稍早的喜悅完全毀滅,不過是剛剛而已,他才覺得自己踏進了她的心房,立刻又被冷硬地推到千里之外。

  莫子歡倔強地抿唇不語。要她怎麼說?說她為了盜物和人結下樑子?說她失手被擒,為了逃脫先是利用色誘讓對方失了防備,一刀將他刺死之後,還把他兄弟的腳筋給挑斷了?

  她們出任務時會蒙著面巾,見過她容貌的人不多,偏偏那名餘下的活口將她的相貌印進了眼。要不是那時對方的後援來襲,她急著要逃,當時真該也一刀將他刺死!

  面對她防備的表情,孔聿覺得挫敗又無計可施。他不知道她的過往,不知道她在怕什麼,他甚至不知道她躲避的是誰!她什麼都不肯跟他說!

  「走不走?如果你要耗在這兒,恕我不奉陪。」莫子歡冷冷地看著他。她必須趕快離開這個城鎮,離得越遠越好。

  除了答應,孔聿還能如何?他滿臉寒霜地越過她往城門的方向走去,強烈的擔慮讓他完全無法揚笑以對。

  那挺得僵直的背影散發出濃濃的怒意,莫子歡跟在後頭,為他的反應感到心煩。

  告訴他又能改變什麼?對方是武林世家,他這個練武防身的半吊子敵得過嗎?而且聽到她的所作所為,他搞不好還會揪著她去跟對方賠罪哩!

  她一直告訴自己現在不是顧慮他的想法的時候,專心避開仇家才是她該做的,但思緒總忍不住飄到他身上,她,更煩了。

  ***

  出了城,莫子歡腳步比之前的速度還快上許多,幾乎快跑了起來,足見她的心焦。孔聿緊緊跟在後頭,兩人都沒說話,沈凝得化不開的氣氛籠罩著彼此。

  遠遠地,從城的方向有馬騎急奔而來。

  莫子歡心裏一驚,往後望去。官道上本來就常有車馬經過,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可她卻有種很不好的預感,來人奔得太急,急得像在追趕什麼似的……

  「我們走小道。」她拉了孔聿往一旁的岔路走去。或許是她多慮,但她不敢冒險。

  孔聿察覺她好似是在閃躲什麼,回頭一看,有兩騎正逐漸接近,距離太遠,根本看不清對方的面貌。

  走了一陣,馬蹄聲越來越近,莫子歡凝神傾聽,發現到對方非但沒有往官道直行,反而岔進了小道,她的心漏跳了一拍,開始拔足狂奔。

  「他們到底是誰?」匆忙間,孔聿只來得及看清對方是兩名勁裝漢子,他們臉上的騰騰殺氣即使隔著大老遠都感受得到。

  那疾馳的馬蹄聲像是催命符,每一下都敲得人心驚,莫子歡沒有時間回答,看到不遠處有間小廟,轉向朝小廟奔去。

  他們一沖進廟裏,她立刻關門,臨時找不到門閂,連神案都拖來擋門。情況危急,孔聿只得把疑問拋到腦後,幫著拖神案抵擋外敵。

  馬蹄聲來到廟外停住,門上傳來用力的撞擊。「裏面的人給我出來!」外頭的人怒聲大喝。

  「我說是她你就不信,要是在客棧就逮住她不是簡單得多嗎?」另一名男子喋喋抱怨。「她那張臉化成灰我都認得出來!」

  「妖女,快開門!」被罵的人顯然越來越火大,厚重的木門被他撞得不住搖晃。

  孔聿和莫子歡必須奮力抵著,才能不讓門被撞開。

  「離開門口。」冷不防,身後傳來警告,莫子歡驚駭回頭,看到一個跛腳男子拿著長劍陰狠地指住她——他競趁著他們忙著擋門時,偷偷地從視窗爬了進來!

  莫子歡陡然抄起案上的香爐往他擲去,飛揚的香灰侵入了眼,痛得那人哇哇大叫。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突然間聲音沒了,莫子歡已抽出匕首筆直地刺進那人的心窩,結束了他的生命。

  「三弟,你怎麼了?回答我啊!」外頭的人心急不已,更加奮不顧身地撞門。

  所有的事在頃刻間發生,不曾經歷江湖血腥的孔聿被她的冷狠震得怔站當場,這一失神,讓門外的人覷得機會給撞了進來,強力的撞擊連同神案將他撞得摔倒在地。

  莫子歡很清楚她只能攻其不備,對方一闖進廟裏,不等他看清狀況,她已拾起被殺那人的長劍刺了過去。

  雖然屋內的昏暗讓男人一時無法適應,但單憑聲音已聽出攻勢,他輕易避了開,隨即掌力一吐還擊回去。

  莫子歡驚險避開,雖沒被打中,但對方強勁的掌風仍刮得她往後跟蹌,撞上了身後的神案。

  「你殺了我大哥,又殺了我三弟,我要你償命!」男人皆紅著眼,手上運勁要再痛下殺手。

  莫子歡無路可退,這一刻,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跨步,掌力朝她使勁擊出,突然間她的視線被遮蔽了,有人擋在她身前,為她接下了這一掌。

  她無暇細想,本能地往旁一躍,手中的長劍乘隙激射而出,沒料到有此變故的男人來不及防備,被長劍穿透胸膛,不可置信地張大眼往後倒去。

  閻羅殿前走了一遭,莫子歡心驚膽跳,一回頭,她怔住了——她看到孔聿神色痛苦地倒臥在地,大量的鮮血不斷地從他口中湧出。

  痛……好痛……強烈的痛楚讓孔聿幾乎無法思考,無意識地發出呻吟,五臟六腑像被震碎了般,每一次吐息都痛得他難以承受。

  他恨自己的武功不夠高,什麼忙也幫不上,能為她擋下這一掌,他直想感謝上蒼,再痛都無所謂,只要她平安無事就好了,這樣就好了……

  「咳、咳……」他突然激烈地咳了起來,又嘔出大量的血。

  莫子歡走到他面前,並沒擔心地蹲下審視他的傷勢,也沒有焦慮地關懷他的情況,她只是站在那兒,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他會死。這掌打得太重,把他的臟腑全震傷了,她沒有內力可以渡氣助他療傷,也沒有藥可以暫時先吊住他的命,他死期到了,人命就是這樣,脆弱得很,她早看多了。

  以往深植的無情佔據了整個腦海,她的心驀地抽了下,又一下,但那種感覺是之前不曾有過的,她只能選擇漠視,緊緊攀牢她所熟知的情緒和思想,她的表情變得好冷好冷,淡然的視線像在看著地上的螻蟻。

  孔聿試著將她看清楚,但身上的痛讓他的視線變得模糊,昏暗中他只看到兩點星芒在隱隱閃耀,冷若玉石,和前天她冷言回應時的眼神一模一樣。

  你一點惻隱之心都沒有嗎?

  我是沒有,如何?

  那時的對話,清楚地浮現腦海。刹那間,他明白了,沒有什麼能在她心上停留,她沒有情,沒有心,包括他。

  原來,這些日子的相處依然改變不了他在她心裏的地位,對她而言,他和一個陌生人沒有兩樣,即使為她擋下一掌,仍是個無足輕重的人。

  她伸手抽下發簪,如絲的長髮滑散開來,美得像幅畫。孔聿虛弱地半睜著眼,最後一次將她的美斂進眼裏。

  莫子歡鬆手,發簪掉在他身上,然後滾落在地。

  到此為止。她不用再聽他囉嗦,不用再被人束縛,一切到此為止。救了她又如何?他自己要幫她擋這一掌的。

  心裏那抹不明的波動愈漸擴大,她只能不斷地用冷硬填滿所有的心思,說服了自己,然後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聽到她離去的腳步聲,孔聿的唇畔浮上淒苦的笑,手無力摸索,找到了那根發簪,握進掌中。

  他早知道的,卻還存著一絲希冀,直至此時,才被她用深刻的絕望殘忍喚醒,狠狠地將他的心絞擰成碎片,比身體的痛都來得劇烈。

  恨她一視同仁的無情,恨自己還是愛著她,如果時光能夠倒回,他依然會選擇救她,義無反顧地救她……他閉上眼,眼前浮現她戴上發簪時的笑。

  只要能看到那張笑靨,他已經別無所求了……

  ***

  出了小廟,莫子歡看到那兩人騎來的馬,想也不想就躍上其中一匹急馳離開。

  她不斷震抖韁繩催促馬兒快跑,像是要逃離洪水猛獸,但不管它跑得多快,迎面而來的風刮得臉蛋生疼,那種奇怪的感覺還是如影隨形地跟著她。她只能咬緊牙,放空心思,專注地看著前方。

  不知奔了多久,眼前出現了一個小村莊,幾名孩童在村口前嬉戲,看到一匹馬兒瘋狂地朝他們奔來,嚇得尖叫四散。

  你就不能慢一點嗎?他們都是些孩子,你這樣很容易傷到他們的!

  耳邊彷佛響起了怒斥,莫子歡勒韁停馬,直覺就要反擊回去,一轉身才驀然驚覺那人已經不在。

  她失神地下了馬,被風吹散的發披散她的肩頭,更襯出她的無助。她環顧四周,連馬兒乘機奔離都沒發現。

  這兒和前天那個村莊好像,一樣小、一樣破舊,但那時狠狠罵著她的人呢?她開始慌亂搜尋,卻看不到那只要她一回頭就會揚笑望著她的溫和臉龐。

  你忘了?你把他丟在那間小廟裏了。心裏響起了指責,提醒她的無情作為。

  莫子歡呼吸一窒,心開始狂跳。不,她沒忘,她只是不讓自己去想,結果她卻那麼熟悉他的存在,下意識地尋找著他。

  他沒救了,想他做啥?反正你身上有錢,沒他也無所謂,更不會有人在旁叨叨念念的。她聽到自己在心裏這麼說著,那口吻就像她之前殺了人、騙了錢一樣地無所謂。

  你沒去試怎麼知道他沒救了?至少你該跟他說句話,而不足就這麼丟下他啊!她又聽到自己的聲音了,裏頭的傷心和懊惱卻是如此地陌生,她從不用這種口氣說話的。

  「姊姊,你迷路了嗎?」原本奔離的孩子見高大嚇人的馬匹跑得不見蹤影,才有勇氣紛紛靠了過來。

  望著那一張張關心的小臉,她的腦海裏還是他。如果她把他們全踢倒了,他會不會氣急敗壞地出現?眼前浮現他氣若遊絲倒臥在地的身影,她被這殘酷的事實震懾到無法呼吸——不會的,他不會出現了!他已經快死了!

  莫子歡慌了,手腳冷得發顫,她想儘快回到小廟,卻找不到馬匹,她無暇細想,直接撩起裙擺往來時路奔去。

  或許還來得及的,他身子很健壯,說不定熬得下去的,她必須回去救他!她一直跑,即使缺了氣的肺幾乎快炸開了也毫不停步。

  縱馬賓士的一段路跑起來竟然那麼遠,若不是憑意志力撐著,虛軟的身子早已癱軟倒地。好不容易終於接近了,自遠處即可見到的白煙讓她的心涼了半截。

  那是廟的方向!她奔得更急,一爬上坡,所見情景震得她腦海一片空白——

  小廟成了焦黑的斷垣殘壁,屋頂塌了,樑柱折了,周遭彌漫著滅火後所餘下的焦臭味。

  「小心呐,那邊還會塌!」

  「挖出一個人了,裏面還有屍首,快點來幫忙!」

  「沒事怎麼會起火呢?還燒得這麼烈,唉……」

  趕來救火的鄰近居民忙著清理現場,議論紛紛。

  地上躺著一具被燒得面目全非的屍首,就體形看來,是被她殺死的敵人。

  看到那具屍首,莫子歡整個人像被掏空了,視線移到那座已然頹圮的小廟,水眸一瞬也不瞬。想到他被壓在裏面,同樣地被燒得焦黑,前所未有的痛狠狠地撕扯著她的心。

  為什麼?為什麼?!她回來了啊……她往前走去,瘋狂地搬開石塊,聯手被割傷也不覺得痛,一心只想把他挖出來。

  「姑娘,危險啊——」看到她手都流血了,一旁的婦人趕緊阻止她。

  莫子歡被拉得後退,她拚命掙扎,結果用力過猛,手是掙開了,她卻也僕跌在地。她撐地要再上前,但手掌被某種東西刺得發疼,她移開手,看到了那根被火燒得變形的銀簪。

  她伸手拾起,才輕輕一碰簪身就斷了,只剩下那朵被燒黑的珠花。它和他都被她狠心地留在這裏,發簪毀了,他也……死了……

  見她怔愕,婦人乘機將她拉離,這次她沒再反抗。

  「你認識裏面的人嗎?你們打哪兒來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察覺到她應該與此事有關,一旁的人逐漸聚集了過來。

  連串的問題激起了她的防備,莫子歡握緊手中的珠花,任它刺著掌心,臉上的表情變為木然,所有的情緒都已隱去。

  她不發一言,轉身離開,把曾有過的回憶和曾被激起的感覺全留在這片廢墟中,再也不去觸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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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兩年後京城

  天方透亮,整座京城還籠罩在一層淡淡的薄霧中,禦史府的廚房已有了動靜。

  一抹竊窕的身影在裏頭忙碌著,先將昨夜浸水的糯米放到灶上蒸煮,趁此空檔拌煮豆沙餡,待豆沙弄好剛好糯米也煮熟了。

  把糯米搗得勻爛,取了些攤平鋪在石板上,再將豆沙鋪在裏頭,卷起成圓柱狀,擱置一邊放涼。她動作俐落,一條條成形的糯米卷堆成了座小山。全做好後,再一一切塊,均勻地裹上黃豆粉,用紙一份一份包好。

  有人在微敞的門上輕敲兩下,推門走進。

  「子歡,可以跟你買兩份嗎?」項沛棠走到她身邊,深吸滿室的香甜味道,露出嘴饞的模樣。「唔,三份好了。」兩份給御醫當禮物,一份自己吃。

  「二兩銀子。」莫子歡直接從旁邊拿了三份遞到他面前的灶臺上,頭連回都沒有回。

  「少算我一百文啊,你對姊夫真好。」項沛棠咧嘴笑,摸出二兩銀子放上桌。

  莫子歡悶不吭聲,仍專心地做她的事。碰了個軟釘子,項沛棠不以為意,就這麼靠在牆邊拆開其中一份開始吃了起來,看著她的背影,默默地歎了口氣。

  以前的她聽到他自稱姊夫都會氣得跟什麼似的,但兩年前,子歡離家近一個月,回來後她就再也不在意這些了。

  他要她搬到禦史府以防止她再次逃離,她就真的乖乖搬了進來;他要她去跟好友的妻子學廚藝開始做生意,她學成的驢打滾吃過的人都讚不絕口;還有她失去內力的事,要不是他主動提起,她連要把解藥換回來都忘了。

  這樣的轉變,他一點也不樂見。他放她出去闖蕩,為的是磨掉她的銳氣,她卻將她的生氣也一起磨掉了。不管他再怎麼用話逗她、激她,她最多只會冷冷地瞄他一眼,並不像以前那樣老是被他氣得跳腳。

  他很擔心,想知道她失蹤的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事,卻不管他怎麼問,子歡都絕口不提。他寧可再看到會跟他反唇相稽的她,而不是一個無心的空洞軀殼。

  所有的驢打滾都做好了之後,莫子歡將紙包全放入籃子,用扁擔挑起,臨走前把那二兩銀子收進袖裏。

  「慢走哦!祝你全部都能賣光光。」即使知道不會有回應,項沛棠還是熱情地對她揮手道別。

  果然那抹身影毫不停步地走出廚房,頭也不回。

  上次聽到她真正說完成串的話是什麼時候?他已經快想不起來了。項沛棠又重重地歎了口氣,把東西全部吃掉後,拿著那兩包驢打滾離開了廚房。

  ***

  臨近河港的街口有間「元家面」,裏頭賣的東西味好料實,店裏常常是高朋滿座的熱絡景況。

  而元家麵館前擺了個小攤子,沒賣別的,就賣一樣驢打滾,攤子主人是個冷若冰霜的漂亮美人兒。

  「姑娘,你在賣什麼?」初次來到京城的旅人在港口下了船,看到這麼漂亮的姑娘立刻踱了過來。

  「驢打滾,一份七百文。」莫子歡冷冷淡淡的,並沒有尋常小販的熱絡招呼。

  「好不好吃啊?」貪看她的美貌,旅人藉機想多聊個幾句。

  「很難吃。」紅嫩的唇扯動了下,仿佛那味道難吃到光想就覺得厭惡。

  「……啊?」旅人傻眼。

  「她說笑的,真的很好吃。」麵館裏的一位姑娘聽到,趕緊沖了出來,臉上堆了滿滿的笑。「您瞧她每天做這麼多還不夠賣,當然是好吃生意才會這麼好啊!」

  旅人被說動了,買了一包離開。把代收的錢交給她,姑娘大歎:「子歡啊,你不笑沒關係,至少也別說自己的東西難吃嘛!」

  前老闆娘分了這個位置讓她擺攤,還特地交代要他們幫忙看顧,都快兩年了,她的行事作風他們還是不太能夠適應。幸好她做的東西口味不錯,客人習慣了她的態度也就見怪不怪了。

  莫子歡看著前方,擺明沒將她的話聽進去,姑娘無計可施,又幫著賣了幾份驢打滾後,就回麵館裏忙去了。

  真的很難吃啊。視線瞟到攤上的商品,莫子歡嫌惡地微擰起眉,然後又看向眼前人來人往的街道。

  她只吃過一次好吃的驢打滾,它被壓得爛糊糊的,慘不忍睹,那滋味卻讓她永生無法忘懷。之後不管她再怎麼找,沒有一家可以做出那個好味道,就連自己做,都做不出來,即使別人都誇她做的好吃,她還是覺得難吃透了。

  儘管莫子歡板著張臉,生意還是很好,有些相熟的客人知道她的個性,連聲招呼也沒打,直接擺錢拿了東西走人,她也完全不介意。才短短一個半時辰,東西已賣得差不多了。

  她開始收拾攤子,捧著剩餘的驢打滾走進麵館,依照慣例放在櫃檯寄賣。

  「你今天生意不錯哦,剩下這些而已。」麵館掌櫃是名婦人,正要拿出本子登記,卻被外頭的騷動引走了注意。她好奇地探出身子,剛好外頭有認識的人跑過,她急忙喊住:「喂,小三子,街上發生什麼事?」

  「新科狀元遊街啦,要看要快,狀元、榜眼、探花全一起出現,錯過這次可就看不到了!」年輕漢子興奮道。

  「真的啊?我好想看,聽說今年都是些青年才俊哎!」婦人也很興奮。

  「可以快一點讓我簽嗎?」莫子歡冷冷開口。她對看熱鬧一點興趣也沒有,而且她不想聽到和科舉有關的字眼,那會讓她……很不舒服。

  「好啦。」婦人只好把心神拉回,在本子上記下今天的數量,然後將筆遞了給她,讓她簽名。「哎,你們說,今年哪一個長得最順眼啊?」沒辦法飛奔出去看,婦人和裏頭的姑娘閒話家常了起來。

  「當然是狀元周青啦,那麼有才氣。」

  「我倒覺得孔聿還不錯,要是能被探花看上我就心滿意足啦!」

  深埋兩年的名字陡然竄進耳際,莫子歡一震,不敢相信她所聽到的話。

  「你們說的是誰?孔聿嗎?」她急急問道。

  聊天聊得正起勁的她們嚇到。莫子歡一直都是凡事無動於衷的模樣,從沒見她反應這麼激烈,更別說是主動找她們攀談。

  「是、是啊,今年的探花郎就叫孔聿。」

  莫子歡一聽到這兒,扁擔、錢袋都顧不得拿了,立刻轉身奔了出去。

  他沒死嗎?還是同名同姓罷了?心跳急得像是要穿破胸口,她快步奔上大街,看到面前擠滿了人,最前頭有三人騎在馬上,不斷對四周的百姓揮手。

  她看不到臉啊!她急得將人推開,拚命往前擠,還離著好長一段距離,就被官兵擋下了。

  「退後、退後!」

  官兵形成層層的防護,任何人都無法近他們的身,再加上周遭熱情的百姓推擠,莫子歡非但看不清他們的長相,還被擠得東倒西歪。

  她好想把這些擋路的人全殺了!莫子歡氣得咬牙。這是兩年來她第一次想殺人,但人這麼多,她根本殺不完,而且只要一動手,官兵馬上就會保護他們離開,她更是見不到人。

  不想再繼續浪費時間,莫子歡往回走,一脫離人潮,立刻施展輕功往禦史府掠去。

  「項沛棠,你在哪里?在家就快點出來,快出來!」一進家門,她揚聲大吼,踹開房門開始找人。

  聽到聲響的孫沁出來,發現吵雜來源是她,不禁一愕。她已經很久沒看過她這麼「充滿活力」的樣子了。

  一看到孫沁,莫子歡飛掠到她面前。「項沛棠在家嗎?」

  「他去找御醫。」孫沁回答,還在想是什麼事讓她這麼急著找他,卻看到她往大門奔去。「你要去哪?」她趕緊上前攔下她。

  「去找項沛棠啊!」莫子歡答得很理所當然。

  她就知道。孫沁不禁慶倖自己心思動得快。御醫都在皇宮裏待命,多虧得禦史的身分項沛棠才能隨意進出,但不代表其他人也是如此。

  「皇宮哪是一般人能說進就進的?被發現的話連相公也保不了你。」

  莫子歡才沒將皇宮放在眼裏,她只想趕快找到項沛棠問出答案,管它龍潭虎穴也照闖不誤,偏偏孫沁大有一副不打倒她就沒法離開的氣勢。

  「不然項沛棠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嘛!」平常老是無所事事地東晃西晃,真正要找他的時候反而不見人影了。

  「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被她喊了一路的人兒終於現身,項沛棠掏了掏耳朵,懷疑自己聽錯。子歡已經很久沒直呼他的名諱了,更別說是這麼激動地大吼大叫。

  才一眨眼,原本還在庭院另一端的莫子歡已沖到他面前。

  「你認不認識新科探花?他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樣?哪里人?」連番問題咄咄丟去,只差沒扳住他的肩頭用力搖晃。

  「你是問孔聿?有過一面之緣、我哪知道他哪里人……」項沛棠答得忙亂,話還沒說完,就被她打斷。

  「真的叫孔聿?帶我去見他,快!」莫子歡一把拉住他就往大門瘧去。

  「子歡,等一下、等一下……」他是想見到以前的子歡沒錯,但也別出現得這麼讓他猝不及防啊,早上她明明不是這個樣子的!敵不過她的內力,項沛棠趕緊用眼神向孫沁求救。

  「子歡,放開他。」孫沁擋住他們的去路。「別逼我對你動手。」

  知道她言出必行,莫子歡只好抑下滿腔的焦躁,放開項沛棠。若真要打起來,她鐵定打輸。

  「別嚇她啦!」項沛棠趕快扮白臉。幹麼那麼狠,好好地說不行嗎?都那麼久了,她們這群姊妹之間的相處方式還是很難像平常人一樣。「子歡,探花不是我說要見就能見的,至少也該先送個拜帖……」

  「那你快點寫拜帖!」莫子歡再次打斷他,若不是孫沁警告地看著她,她早就伸手把項沛棠拉向書房了。

  「你先說為什麼要見他,我再決定要怎麼做。」直覺此事和她失蹤的那段時間有關,加上有妻子在一旁當護身符,項沛棠當然沒那麼輕易放過她。

  莫子歡啞然。她不想提起兩年前的事,就像「天水宮」一樣,她已經要自己把它忘了,但此時此刻她不得不正視。

  她掙扎半晌,終於開口說道:「我……我想確定他是不是我知道的那個人。」

  「你怎麼認識那個人的?」兩年前發生什麼事至今他仍猜不出來。

  「我……」或許不是呢?那麼重的傷,那麼大的火,他不可能逃掉的……想到滿腔的希望可能成空,莫子歡急切的神情瞬間黯了下來。「算了。」突然間,她開始害怕了起來。

  項沛棠將她的情緒變化全看在眼裏,和孫沁對視一望,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詫異。「天水宮」的人自幼就被訓練成冷血無情,但子歡的表情,確確實實是動了情的模樣。是誰教會她感情?新科探花郎嗎?

  「還是我請他來家裏做客如何?」他沒再追問下去,因為他知道感情對她們是很陌生的情緒,若逼得太急,她反而會更加逃避。「你可以就近看他,不然就算他答應見我,我也沒辦法帶你去。」

  「今晚嗎?」那雙眼立刻亮了起來。

  「你好歹也算一下請帖來回的時間吧!」項沛棠哭笑不得。「最快也得等到明晚。」

  「那就明天晚上,可以吧?可以吧!」惶然不安的心讓她連多一刻都等不下去。

  「不是我說可以就可以。」項沛棠歎氣,然後揚起笑,對她眨了下眼。「不過,熱情邀約這事兒我最會了,妹子難得提出要求,我這個做姊夫的當然要全力以赴。』

  還有整整一天一夜要等,她等得住嗎?莫子歡咬唇,仰首望向天色,恨不得日頭能走得快一點。

  「但我們得先說好,他來府裏之前,你絕對不能自己跑去找他。」他很怕沒耐性的她會故態復萌隨便闖進別人的家。「還有,你不能與宴,只能在暗處看他。」在無法確定他們之間的關係時,先將兩人隔開是最保險的方式。

  「好。」兩年的時間她都這樣過來了,這一段時間有什麼等不了的?而且在還不能確定是他之前,先別當面見到也是件好事。

  莫子歡雙手交握,說服自己以平常心視之,卻怎麼樣都沒有辦法忽視佔據心頭的恐懼。她怕,怕真的是弄錯了……

  「子歡,」看出她的焦急,項沛棠輕喚,眸中慣有的戲謔褪去,只餘誠摯及關懷。「有什麼問題,可以隨時找我商量,我永遠都會站在你這邊。」

  那噁心巴拉的態度讓莫子歡擰起了眉。「你快去寫請帖吧!要是對方不接受你的邀請,就別怪我直接找上門去。」

  項沛棠感動得都快哭了。這才是他記憶中的子歡啊,活力十足,他總算見到睽違已久的她了!

  「娘子快來幫我磨墨,你相公我要大展身手嘍!」

  ***

  月牙高懸天空,光芒映照著大地,不分貧賤富貴都在那溫暖銀光的環擁之下。

  有了月色的映照,這幢屋宅在閃閃發亮,處處都透著剛翻修完成的嶄新氣象。只有三個院落的占地不算大,但裝潢精緻富麗,看得出來屋主具有相當的身價——

  這兒是新科探花的府邸,聖上賜下了它當成額外的獎賞。

  書房裏亮著燈,偶爾會有幾聲咳嗽聲傳上了長廊。

  一名女子端著藥碗來到書房門口,一聽到咳嗽聲又響起,她那張充滿英氣的臉立刻皺起了眉,推門走進。

  「孔大哥,這麼晚了還不休息?當心又病了。」把藥放到桌上,古欣不禁嘀咕。

  「我沒事。」相貌斯文的男子揚了抹笑,雖然嘴上說著沒事,臉色卻不怎麼好,氣息很虛弱。

  古欣擔慮地看著他,傾心的愛意完全表露無遺。

  「你休養了兩年,好不容易才把身子調養到這個程度,別因為考上探花就讓這些努力付諸流水了。」自從高中後就看他一直忙,看得她好心疼。

  「禦史送來請帖,時間是明晚,我必須儘快回覆。」雖然臉上的笑不似當年開朗,雖然精實的體格變得瘦弱,但他確是孔聿沒錯。

  兩年前,原以為自己會就這麼死在那間小廟,卻讓經過的鑣隊給救了。

  見現場死了人,他們怕他惹上什麼仇家,於是放火燒廟抹去他的蹤跡。經過鑣師們不斷地渡氣相助,再加上他們珍藏的「大還丹」吊命,總算把他從鬼門關前救了回來。

  他們將他帶回鑣局,經過一年多的休養才康復,但從此之後變得體弱多病,成了名副其實的百無一用是書生。

  「你會回絕吧?」古欣只差沒直接開口叫他別去了。孔大哥身子那麼差,哪有體力跟人交際?他要做的應該是沒事就回到府裏好好休養啊!

  「聽聞項禦史聰明絕頂、清廉正直,難得有這個機會可以和他深談,我求之不得。」把回帖寫好,孔聿站起想要拿出去給僕傭,卻被古欣攔下。

  「我來吧,你先把藥喝了。」捨不得讓他多走路,古欣拿了回帖往外走去。

  看著那碗藥,孔聿歎了口氣。

  古姑娘對他的心意他很清楚,早在鑣局時他就察覺到了。她對他悉心照料,隨侍在側,連他決定進京趕考,她也毅然決然地陪著他來到了京城;

  這些恩澤他都銘感於心,但對她的關愛,他只能選擇視而不見,因為這輩子他都沒辦法回應她的感情。他的心裏早已存在一個人,即使那個人已離他遠去……感覺心口猛地抽痛,孔聿閉眼。他習慣了,每次憶起她時,心就宛如刀刨般地痛,兩年了,依然無法消去分毫。

  他常會想,自己拖著一身殘破的軀體,為何不直接回鄉,卻依然那麼執著功名???是因為當年想要治理家鄉的宏願尚未達成?還是覺得讀了多年的書必須要有所作為來證明自己?

  幾番深思,最後總會有股心音冒了出來——他想見她。當年她並沒說出她的目的地,但是在聽到他要前往京城才答應和他同行的,所以他總有股希冀,或許來到京城後就能發現她的身影。

  他想見她,卻是想死命地握住她的肩頭,質問她為何要丟下他!孔聿握緊了拳,強烈翻騰的恨意讓他的呼吸變得急促了起來。

  他恨她當初就那麼拋下他,走得那麼決絕。就連素昧平生的鑣師們都能伸出援手,為何她不能?就算陪在他身邊看著他合眼他都滿足啊!

  感覺胸口開始窒塞,孔聿擰眉將那抹惱人的身影排出腦海之外,徐長吐息把氣息調勻。找到她又能如何?或許她已不記得他了。

  他該放自己自由,但他放不開,愛與恨纏繞成解不開的結,緊緊捆綁著他的心,逼他陷在無法掙脫的泥沼裏。孔聿籲了口長氣,端起藥碗,將藥連同喉頭的淒苦一飲而下。

  交代完僕人的古欣回來,看到他的表情,心裏覺得很難過。

  在他被救回鑣局後,才相處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她就愛上他了。他文質彬彬、談吐優雅,即使重傷仍能和善地對待每一個人,和她所見過的男人是那麼地不同。

  爹也說這樣的好青年她要把握住,連她提議要陪他進京趕考,爹娘都還幫忙打點安排,她以為日久可以生情,他總會對她有好感的,但兩年過去了,他對她的態度還是那麼有禮,有禮卻帶著距離。

  孔聿放下藥碗,看到她,揚起了淡淡的笑。「古姑娘謝謝你,要不是你的照顧,我的身子恐怕沒辦法康復到這種程度。」

  聽到他的感激,古欣好高興,頹喪的心情又振奮起來。「別客氣,我心甘情願的。」

  孔聿的笑意微微沈澱。他就擔心這一點,怕傷到她的心,他只能婉轉透露他只將她當妹妹看的意思,但她不知是真不懂還是假裝不懂,仍義無反顧地對他好,這份感情讓他覺得好沈重。

  他一直想著要用什麼方式來報答她,錢會誣衊了這分恩情,但她要的感情他又給不起,事情就這樣一直懸著。

  「你離家已經兩個半月了,不會想回去看看嗎?」如果讓她離開,拉遠了距離,或許她對他的情感也就跟著淡了。

  他要趕她走了!古欣臉色一白,卻依然故作不懂他的暗示,勉強揚笑。她用照顧他的名義好不容易才住進這兒,在還沒聽到他說喜歡上她之前,她不能走。

  「不會啊,我爹娘都會捎資訊給我,何況讓你一個人留在京城,我不放心。」不讓他有回話的機會,她自顧自地說下去:「哎呀,時間晚了,我要去睡了,孔大哥你也早點休息。」她端起藥碗,匆匆忙忙地離開。

  又失敗了。孔聿輕聲喟歎。如果他能直接言明就好了,但太多的顧慮讓他必須再三斟酌。

  覺得疲倦陣陣襲來,他苦笑。白日那場遊街真讓他累壞了,曾經他連走數裏路都不會累,如今不過坐在馬上晃了不到一個時辰,他的身子已經撐不住了。

  他起身吹熄了燈,離開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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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孔兄弟請進,一些薄酒小菜,希望你不會嫌棄。」

  「禦史大人太客氣了。」

  聽到廳上傳來的聲音,莫子歡心整個揪緊。一整天她都覺得度日如年,天黑後就進到這廳旁的小室候著,坐立不安地等著這一刻。

  那聲音,有點熟悉又有點陌生。他的嗓音沒這麼低沈的,他的語調總是快活愉悅的,那真是他嗎?她的腳像被釘在原地,無法挪移。忐忑了一天,但當這一刻真的來臨時,她反倒卻步了。

  「只能在門後看,不能出去,知道嗎?」孫沁低聲提醒。怕子歡違背承諾,她和沛棠都覺得由她鎮守在旁是最好的方式,一方面也可就近將子歡的反應盡收眼底。

  「我知道。」莫子歡心已夠煩了,這提醒更是讓她感到不耐。

  深吸口氣,她略微抑壓心情後走到門邊,屏住呼吸,從事先留下的門縫中看去

  她震住了,時常出現夢中的那張容顏如今近在眼前!

  他瘦了,憔悴了,但真的是他,他沒死!強烈的喜悅急湧而上,莫子歡情不自禁就想推門沖出。

  一直留意情況的孫沁見狀搶先點向她的穴道,處於狂喜中的莫子歡毫無防備地被點個正著,動作倏然僵止。

  感覺自己的身子被人拖走,無法動彈的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的面容自視線裏遠去,任由孫沁把僵直的她拖出房間。他還活著,她要看他,她不要離開!莫子歡在心裏不斷呐喊,澎湃的情緒幾欲將她的胸口沖裂,卻連聲音也發不出。

  「你答應過會待在隔室的。」直把她拖至大廳聽不到的地方,孫沁才停下腳步,譴責地看著她。

  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太急了,拜託,放了她,她會乖乖的,她才見到他一眼,這不夠啊!拜託……無法說話,莫子歡只能用眼神哀求,急得眼眶泛紅。她好怕師姊會整晚點住她的穴道,那她就看不到他了。

  那誠摯的情緒孫沁感受到了,她從沒在子歡眼中看過如此示弱的神情。「不准出去。」她再次叮嚀,才伸手解了她的穴道。

  一得到自由,莫子歡只想趕快奔回剛剛的房間,但她的腳軟了,勉強禁錮兩年的情感整個爆發,崩毀了她的心防,喜悅、自責、難過,心傷,各種強烈衝擊的情緒讓她無法承受,她倏地蹲在地上,伏膝大哭了起來。

  心好痛,痛到她幾乎喘不過氣來,以為他死亡的哀慟在那時被她用冷情狠狠壓下,直至此時才猛烈地撲上心頭。

  她以為她不在意,以為自己忘了的,除了會夢見他以外,清醒時她都不曾想起他,卻在知道他沒死時,深埋的感覺才排山倒海而來,原來她不是忘了,而是一直強迫自己不去想而已。

  在離開小廟後,她的心一片茫然,只是漫無目的地走,當她發現的時候,她已經回到京城,站在禦史府前。曾經是那麼讓她深惡痛絕的地方,當她再次看到時,她卻沒有感覺了。

  她不知道這兩年她是怎麼過的,她不僅封住了與他的回憶,連帶地把其他的情緒也一起封住了,她甚至到現在才為他的死感到難過……她緊緊咬唇,哭得泣不成聲。

  冷靜的孫沁很少有被嚇到的時候,但她現在卻瞠目結舌地看著莫子歡。子歡她不只是掉淚,而且還……抱頭痛哭?

  雖然已被項沛棠教會了情感,但對於這種情況孫沁還是不曉得要怎麼處理,更別說是出口安慰,她只能站在一旁,沈默地等子歡哭完。

  莫子歡終於停下哭泣,抹去淚水。

  「我要看他。」她喃喃念著,像是在告訴自己,扶著牆踉蹌地走回剛剛的小房間。

  回到隔開他們的那道門前,曾經以為天人永隔的人如今就坐在那兒,她梗住了呼吸,淚又不由自主地滂沱而下。

  隨後走進的孫沁來到她身後,偏頭從門縫看去,也不禁好奇這位探花郎是什麼樣的人物。

  ***

  門的那頭,兩個相談甚歡的男人已完全聊開,渾然不知隔鄰的小房間發生了什麼事。

  「怪了,你文采很好啊,怎會只考上探花?」談了一陣,項沛棠大感納悶。他和狀元、榜眼聊過,他們都不曾給他這種驚豔的感覺,而且孔聿這種談吐有度的人應是當今皇上欣賞的人才類型。「是因為殿試太緊張表現失常嗎?」只有這個理由才說得過去了。

  「不瞞項兄,我……是故意的。」孔聿有點尷尬。

  這件事他不曾告訴過別人,但他和項沛棠一見如故,許多想法、見解不需言明就已心領神會,難得遇到如此投合的好友,如果有所隱瞞他會覺得於心有愧。

  「為什麼?」如果是別人這麼說,他肯定會覺得是在放馬後炮,但出自孔聿口中,他完全相信。

  「我會進京赴考,是為了謀得官職後振興家鄉。」雖然家中衣食無虞,但縣城百姓仍有人陷於貧苦之中,唯有求得功名後才能幫得了這許多人,也因此他才會動了參加科舉的念頭。「而狀元雖功成名就,卻會受到太多矚目,反而無法輕易離開,這和我赴考的立意相違背。」

  「浯州……」憶起他的來處,項沛棠沈吟。氣候溫和、地產豐饒,卻因離京城太遠又沒善加開拓交通,有點浪費了這個好地方。「這麼說來,在分配官職時,你會自願請調回鄉嘍?」

  「是的。」孔聿頷首。這段時間他因身體關係不便遠行,因此一直暫居鑣局,只靠書信與家人聯絡,離家兩年餘,也該回去了。

  「那我可得把握住你還在京城的時間,好好地和你把酒言歡了。」項沛棠幫他倒酒。可惜,他還滿喜歡這傢伙的,而且——他悄悄地往那道門縫看去——不知道他是不是子歡口中的那個人,若是,那可就有點不妙了。

  「抱歉,我的身體不好,對酒不太有辦法……」看到他端起杯子,孔聿面有難色。

  「沒關係,你隨意就好。」項沛棠一點也沒強迫他。

  孔聿猶豫了下,舉杯一飲而盡。對方是如此值得深交的朋友,可遇而不可求,他想喝下這杯酒,敬這段難得的友誼。

  「一杯就好。」反倒是項沛棠擔心他,不再讓他喝。「你的身體怎麼了?」

  「之前受過重傷,內臟全受損了,再怎麼調養也回不到過去的狀態。」孔聿眼中浮現一抹幽暗,只一瞬,隨即隱下,揚笑自嘲:「雖然變得弱不禁風,但至少比以前更像書生了。」

  項沛棠沒忽略那抹情緒。難道這就是子歡變得槁木死灰的原因?他很想深究,但這不是他該做的,兩年後的重逢應該由當事人親自揭開,而不是被他這個局外人破壞了驚喜。

  「哦?想必聿弟之前體格很不錯嘍?不像我,一點武功也不會,老被我娘子嗤笑。」

  打定主意要再另外安排機會讓他們兩人見面,項沛棠並未刻意探話,而是盡情和他談笑,天南地北地聊著。沒多久,他發現孔聿的臉色有點不對了。

  「聿弟,你還好吧?」才那麼一小杯酒耶,他臉紅的樣子卻像灌下一大酒缸。

  「有、有點暈而已。」發作的酒力讓孔聿渾身躁熱,神智開始渾沌。

  不該喝那麼猛的,他的身體負荷不了那杯酒,一下子就醉了,但,值得啊,聊得這麼盡興,值得啊,他已經很久沒這麼開心了……

  「今晚先到此為止,我送你上轎吧。」項沛棠無限惋惜。難得聊那麼愉快,他以後絕不會再叫他喝酒了。

  「項兄留步,我自己走……」孔聿起身,立刻感到一陣頭暈目眩,連忙按住桌子才沒跌坐回椅。

  項沛棠嚇死了,趕緊上前攙扶。「我送你,拜託拜託,你千萬別客氣。」要命,不知情的人見了還以為他灌了他多少酒呢!

  孔聿也沒力氣再推拒,只好讓他扶著出了大廳,一路上走得東倒西歪,折騰一陣,總算上了轎。

  目送轎子離去,項沛棠抹去額上的汗,籲了口氣,走回廳堂。

  「子歡呢?」看到孫沁在收拾桌面,項沛棠上前幫忙。

  「你們離開她就回房了。」孫沁頓了下,才又開口:「她哭了。」

  「回房了啊……」那他今晚就不方便找她了,只能等明天再說……忙著思忖的項沛棠隔了好半晌才將她最後那句補充聽進耳裏,眼睛立刻瞪得上如銅鈴大。「你說……她哭了?」

  「還哭得很慘。」想到自己剛剛應該也是和他一樣呆愕的表情,孫沁不禁笑出。

  「可惡,我沒看到!」項沛棠很扼腕。大哭耶,子歡耶,這天下奇景他居然錯過了?!

  「你到底是要幫她還是笑她?」孫沁睨了他一眼。

  「當然是幫她啊,可是、哎喲,還是很可惜啦!」項沛棠不斷地歎氣又歎氣。「子歡還有沒有說什麼?我覺得她和孔聿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我也這麼覺得……」

  就在他們認真討論的時候,有抹窈窕身影掠出了禦史府,遠遠跟著那頂轎子,隱沒在夜色中。

  ***

  「小心點,別撞到。」古欣指揮僕人把孔聿扶進房裏,一臉擔慮。

  「古姑娘,你回……回去歇息。」發現她要跟進房,意識已變得模糊的孔聿勉強凝聚尚存的神智開口阻止。

  「可是我要照顧你啊!」他醉成這樣,叫她怎麼放心得下?

  「有他們就好。」孔聿虛弱到眼睛半閉,但話裏的堅持不容反駁。他只想儘量和她保持距離,又怎能讓她在深夜時進他的房?

  「這……好吧。」古欣無法,只好離開。「你們要留心看顧,知道嗎?」又看了他一眼,她才依依不捨地離開。

  她走了之後,僕人為孔聿寬衣,服侍他上了榻。

  連番的折騰耗去了孔聿大半體力,現在他只想躺在榻上,動也不想動。

  「……你們也退下吧。」孔聿閉眼喘了好幾口氣,低聲吩咐。

  「是。」僕人為他覆上絲被,放下帳幔,然後退出房間。

  孔聿陷入半沈睡狀態,酒力讓他暈沈沈地,又有點飄飄然地,他閉著眼,在黑暗中聽到呼息聲和心跳聲交互迴響著,分不太清自己是睡著的還是清醒的。

  恍惚間,有抹柔軟覆住他的唇,手指愛憐地輕描他的輪廓,手撫到哪,溫軟的唇辦就輕印到哪,掠過他的眉、他的眼,再深深吻上他,小巧的丁香探進,勾誘他為她啟唇。

  他掙扎著睜開眼,看到那雙在夢中出現過千百回的眼,一如記憶中的圓澄清澈,裏頭不再冷如寒冬,而是盈滿了深刻的濃濃情感。

  他鐵定是睡著了,孔聿迷迷糊糊地想。只有在睡夢中她才會出現,這麼溫柔,如此全心地給予。

  看到他睜開眼,莫子歡笑了,她捧住他的臉,細細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憶起他對項沛棠說的話,心一陣扯疼。難怪他變瘦了,難怪他的臉色那麼差,那一掌差點打掉他的命。

  他活著,就在她的懷中……她不禁又俯下身吻他,手在他身上遊移,感受他的溫暖與存在,藉著觸撫將他的改變和每一寸起伏烙進腦海。

  她的主動帶起了比醺然更加焚身的烈火,孔聿的呼息變得粗重紊亂,在該不該回應之間徘徊。

  清醒時不斷提醒自己的恨意,在意識模糊時少了自製強撐,就變得如此薄弱。

  他愛她,即使她傷他極深,他還是愛她。他已經夠禁錮自己了,讓他在夢中稍微鬆懈一下,不為過吧?不然醒來時要面對她並不在身邊的事實,是那麼地讓人難以承受……

  他環上她的腰際將她擁近,大掌順著她優美的曲線婉蜒,放任自己沈淪在她的誘人之中。

  感覺到他的熱切,莫子歡輕齧著他的耳垂,無言地鼓勵他。

  她也想要他,她不曾這麼緊張過,心跳得好快,聽到他悶悶的呻吟聲,她的手探進他的衣襟裏,更加撩撥著他。

  「孔聿……聿……」她在他耳畔吐出醉人的低喃。

  那綿軟的呼喚瓦解了孔聿所有的理智,他翻身將她覆在身下,任由本能引領他品嘗她的甜美。

  這兩年來他不曾睡好過,直至此刻,滿腔的空虛及失落被滿足拂去,他環擁著她軟馥的身軀,唇畔揚笑,香甜地沈沈睡去。

  ***

  些微曙光方從窗櫺透進,莫子歡就醒了。

  她著迷地看著身旁熟睡的男子,纖指輕撫過他的五官,雖然他就躺在身邊,溫熱的軀體在被窩裏和她熨貼,她仍然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

  那觸撫雖輕,還是將他擾醒了。孔聿先是蹙了下眉,垂覆的眼睫輕揚,張開後又緩緩閉上,一閃而過的眼芒滿是乍醒的混沌,隔了會兒,他全身僵住,眼睛又猛地睜開,滿臉怔愕地看著她。

  「睡得好嗎?」莫子歡拂開他額前的發,輕笑問道。

  不好。空白的腦海反射性地浮現了回應。他覺得宿醉,覺得頭暈腦脹、身體酸痛……但、這一點也不重要!他無法反應,只能癡傻地看著她,看著她對他揚起愉悅的笑靨,強烈懷疑自己還沒睡醒。

  「是不是昨晚讓你太累了?」想到他的身體,她有些擔心。

  片段的回憶被她的話完整勾起,他抱了她,對她做出不該的事……天!那不是夢?那都是真的?孔聿嚇得彈坐起身,頓時面紅耳赤,直往榻邊挪。

  這一動,把大半絲被扯向他這邊來,看到她只著肚兜,又趕緊將絲被推回給她,這一推,才發現到自己未著片縷,俊臉窘迫不已,手攬住絲被的一角,不知該拉還是該放。

  「給你,我不冷。」沒讓他繼續為難下去,莫子歡將絲被全推了給他,倚坐床沿含笑凝睇著他,完全不在意在他面前裸露了肌膚。

  他有好多好多話想問,卻啞了。他還以為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她,結果一覺醒來,夢成了真實。

  「你怎麼會在這兒?」乍臨的震驚逐漸褪去,孔聿總算有辦法開口。

  「我跟著你呀!」莫子歡嬌媚一笑,憶起他所遇到的事,笑容染上了心疼。「還好你沒死,還活著,還活著……」她捧著他的手貼在臉側,不斷低喃。

  她的話提醒了他,孔聿的臉瞬間冷下,用力將手抽回。

  「記得嗎?當初是你把我丟下,現在憑什麼說這種話?」他咬牙沈怒道。

  他恨自己,不斷在腦中演練要詰問她的話,在真正遇到她時卻什麼都忘了。他剛剛竟只能那樣傻傻地看著她,像看著美夢成真一樣地看著她!她不是美夢,她是場夢魘,是他心中永遠揮之不去的痛!

  「我有回去找你,可是、廟被燒掉了……」莫子歡解釋。「之後發生什麼事?是誰救了你?」

  「不關你的事。」以往是她掛在嘴邊的話,現在換成他丟回給她。

  像被當面甩了一巴掌,莫子歡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他真是她認識的那個人嗎?他臉上的笑呢?對她感到莫可奈何的寵溺呢?都不見了,他用幽寒的眼神看著她,像看著一個他深惡痛絕的人。

  「你昨晚還緊緊抱著我的!」她生氣了。昨晚他是那麼地熱情如火,現在卻變得寒峭如冰,叫她怎麼能接受?

  尷尬破壞了孔聿臉上的冷狠,極力不去想的火熱畫面清晰地浮上腦海,更是將他強力堆積出來的厭惡擊得潰不成軍。

  「我、我醉了。」他覺得自己好像在說推託之詞。

  如果沒醉,他就能拒絕她嗎?他很想信誓旦旦地告訴自己絕對可以,但誠實的個性抬頭,他臉紅了——他知道自己做到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

  「可是你沒認錯我,你知道我是誰。」他一直喊她的名字,喊得她的心都融了。

  「不一樣,那……不一樣。」孔聿詞窮,只能呐呐開口。

  不斷提醒自己恨她的決絕,在夢中意志力變得薄弱的時候,只會餘下對她的思念,他以為那是夢,所以才會放任自己迷醉。但這些他怎麼能說?這變得不是在指責她,而是在對她表露愛意!

  「你怎能隨便爬上一個男人的榻?」找不到話反駁的他,只能用另一項他所在意的事來攻詰她。「我們拜過堂嗎?成過親嗎?你怎能就這樣把身子給我?!」

  定下心後,昨晚的美好經歷全成了熊燃的妒火,她並非處子,之前由她的大膽行徑他雖可推猜出二一,但事實真的擺在眼前時,那蝕心的嫉妒仍讓他幾乎撕裂了「為什麼要拜堂?我想給就給啊!你喜歡、我喜歡,這不是很好嗎?」莫子歡沮喪又生氣。說得她好像什麼人都好似的,若不是他,她會那麼輕易把身子給人嗎?

  這不是她想要的重逢!她是那麼地高興,只想和他在一起,可他的態度卻不斷反覆,最後還搬出兩年前掛在嘴邊的教條來訓斥她。他到底在想什麼?她不懂啊!

  「這一點都不好!」孔聿咆哮。他更氣的是這一點,兩年了,她的觀念還是完全沒有變。「你說,和你敦倫過的人有多少?」這是個他不該挖掘的秘密,但他忍不住。

  他們不是在講他和她的事嗎?為什麼話題突然跳到那些不相干的男人身上?莫子歡回想,煩躁地擰起了眉。「我哪記得了那麼多?」為了保全性命不得不使出的下下策,她刻意遺忘都來不及了,哪還會記在心裏?

  她說了,卻是那麼地不以為意。孔聿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他閉眼,強忍的怒意和妒火讓他不住地顫抖。如果她能明白這些作為是錯的,他是可以說服自己不去在乎她的過往,偏偏她覺得自己行得正、坐得端!

  這是不是代表若她一旦有想要的事物時,又會輕易用她的嬌媚去勾誘別的男人???一思及此,他的心痛得無法呼吸。

  再次見到她,到底是對還是錯?他很想愛她,很想不恨她,她卻逼他面對這些活生生血淋淋的痛苦!

  「我沒有辦法面對一個這麼冷血又不知廉恥的人。」他緊握著拳,逼自己一字一字吐出這些傷人至深的話。「在我為你擋下一掌後,你卻棄我於不顧,兩年後,還恬不知恥地爬上我的榻!你走吧,就當我們從來沒見過面。」

  他必須凝聚所有的意志力,才能說得如此決絕。此話一出,他可能將永遠見不到她,就這樣吧,就當他的心真的在兩年前死了。他這麼告訴自己,卻彷佛聽到心裏有人在哭泣。

  莫子歡握拳,不明白心裏的揪扯是什麼。那些話她早聽多了,從來就不曾在意過,但從他口中說出,卻讓她有種心痛的感覺。她一直都是這樣的人,為什麼他之前可以面對她,現在卻不行了呢?

  好,她承認自己錯了,但她只錯在丟下性命垂危的他,和他歡好又沒什麼錯,他昨晚的反應明明很喜歡的!

  「我是不該丟下你,可我還是有試著回去找你。」她不是故意的,她以為他真的會死啊,對她而言人命都是這麼輕賤的,包括她自己的也是一樣。

  「這都不重要了,我不想再見到你,我只想過我安穩的生活。」安穩,卻了無生趣的生活。這兩年來,他至少還懷有一絲希望,如今希望完全破滅,他的生命已失去了支撐。

  在她那麼興高采烈地找上門後,他竟然說這種話引莫子歡咬唇,怒火灼灼地瞪著他,突然坐起身,狠狠地吻住他。

  孔聿想避開,卻被她用雙手托住後腦,連退都沒辦法退,只能毫無招架之力地任她吮噶他的唇,吞噬他的氣息。

  直到把他的唇都吻腫了,莫子歡才放手。

  「你……」孔聿後退,連他自己都無法厘清臉上的潮紅是因為羞惱,還是被她挑惹了欲望。

  「有本事,在能做到對我不為所動時再來撂狠話!」她忿忿地下榻,拾起散落的衣物開始穿上。

  他傷到她了嗎?望著她的背影,孔聿發現他競還是想將她擁進懷裏溫柔呵護。

  「爺,卯時了,您起榻了嗎?」門上傳來輕敲,有人在外頭喚道。

  知道是奴僕要來伺候他梳洗,孔聿臉色大變,趕緊抓了絲被裹在腰際下榻。

  「你們晚點再來,再一刻、再……算了,不用再來了。」被絲被纏了腳的他顧不得狼狽,慌忙跳到門邊大喊,生怕他們沒聽到會直接推門進來。

  外頭的奴僕就算滿臉疑惑,也沒膽子質疑主子。「是。」腳步聲漸去漸遠。

  孔聿總算松了口氣,嚇出一身冷汗。慘了,他該怎麼不被人發現地把她送出去呢?他擰眉苦思,一回頭,空無一人的房間為他解決了這個難題。

  敞開的窗說明了她的去向。孔聿走到窗邊,只見後花園的景致,完全不見伊人蹤影。

  她離開了,他該覺得卸下心中大石,但橫亙心頭的卻是滿滿的懊悔與失落。他對她太狠心了,至少他該問問她的居所,問問她現在過得如何……

  這樣也好,就這麼斷了吧,她應該不會再來了,就算他意志不堅想去找她,也無從找起。

  他沈窒地歎了口氣,將窗戶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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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23 00:08:31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當莫子歡踏進家門,一臉怒意的項沛棠正雙手環胸地站在前庭等著。

  「你跟我過來!」一看到她,他就氣衝衝地轉身走向大廳。

  跩什麼跩啊?莫子歡微眯杏眸,非但不覺得害怕,反倒還皺起鼻頭暗嗤。怪了,這兩年她到底是怎麼忍耐過來的?

  聽到她跟在身後,項沛棠強裝出來的冷板表情被哭笑不得取代。

  昨晚回房後,他越想越不對勁,因為不方便擅闖閨房,所以他要孫沁找她出來問個清楚——果然被他猜著了,個性急得跟什麼似的她哪有可能乖乖回房?老早就不見蹤影了,而且光用膝蓋想也知道她去了哪里。

  閨女徹夜未歸耶,難得有這個機會可以現一現兄長的威風,他當然不能放過,只是……子歡應該完全沒將他放在眼裏。也罷,他過過幹癮也覺得開心。

  來到大廳,項沛棠坐在上位,待她坐定後,他清了下喉嚨。「嗯、咳,你……你把探花給采了?」

  「嗯。」莫子歡不很在意地哼了聲當作回應。這也值得大費周章地把她叫到廳上?

  哇,聿弟明明說他身子很虛,結果還被她辣手摧花?這未免也太慘絕人寰了。項沛棠為自己教導無方感到汗顏。

  「你怎麼認識孔聿的?」憋了一整夜,他好奇極了。

  「路上遇見的。」她言簡意賅,臉一板,對他提出警告:「你不准跟他提到我的事,聽到沒有?」

  「為什麼?你跟他……『交情』不是很好嗎?」都敍舊敘了一整夜了。

  莫子歡煩躁地蹙起眉。因為若是孔聿一旦知道她和項沛棠認識,肯定會問他們的關係,然後就會不斷地深問下去,最後挖出「天水宮」這個秘密。

  「不准說就是了。」她不想再為那段過去多說些什麼。

  「好,我不說,可你要不要說說你們是怎麼在路上遇見的?」她是當事人,不想讓人介入他可以配合,但他還是很想知道兩年前發生了什麼事,剛剛那短短幾個豐說了等於沒說一樣。

  「問那麼多做什麼?」莫子歡眉蹙得更深,突然憶起一事,眼睛放亮。「你跟御醫很熟對不對?你去跟他拿增強體力的藥方和藥材,越珍貴越好!」

  項沛棠翻了個白眼。想也知道是要拿去當灌溉探花的肥料,但要利用他又不讓他知道事情的始末,這很嘔耶!

  「你至少也得告訴我孔聿是怎麼受傷的,御醫才好對症下藥啊!」他開始旁敲側擊,看能不能多探得一些線索好讓他把故事完整拼湊起來。

  「他被擊了一掌,五臟六腑都給震壞了。」眼前浮現他那時倒地吐血的樣子,心瞬間絞擰了起來。莫子歡咬唇,強迫自己將那嚇人的畫面抹去。不要想!他現在活著,這就好了。

  聞言項沛棠開始分析,那時子歡沒內力,不可能打傷孔聿,加上子歡這兩年的失魂落魄和昨晚那場他扼腕錯過的大哭,極有可能是孔聿為她擋下這一掌,而子歡以為他死了。

  不說是吧?憑他的聰明才智還是可以串連起來的。項沛棠暗自得意地哼笑。

  見他沒再說話,莫子歡起身就要離開。

  「你要去哪?」項沛棠急忙喊住她。孔聿這段日子每天都必須到朝廷各部觀摩,真怕她會就這樣直接殺進皇宮去。

  「做驢打滾。」問問問,什麼都要問,他煩不煩啊?

  「現在太晚了吧?」等她做好,都到她平常的收攤時間了。

  「我想做,不行嗎?」莫子歡沒好氣地回答。

  從孔聿早上對僕人敲門的反應看起來,他應該不會想讓別人知道她的事,這樣也好,省得旁人問東問西的。所以她只能趁晚上天色昏暗時才能翻牆進去找他,白天這段時間她需要做些事來打發,不然她會不斷地想著他的事。

  想到他說的話,她的心口突然像梗了什麼似的。他變了,不僅外形變了,個性也變了。難道人在生死關頭走了一遭後,性情就會變嗎?即使如此,她還是想看到他,即使他會口氣冷狠地罵她,她還是想聽他說話。

  如果當初她沒丟下他,守著他一直到被人救了,他是不是就還是會像以前那樣???覺得心情越來越低落,莫子歡深吸口氣,用傲氣把那些煩人的情緒統統驅逐出腦海。

  以為他說不想再見到她,她就會乖乖聽話嗎?她還是會去,就氣到他火冒三丈,怎樣?哼!

  看到她站在那兒發起怔來,項沛棠心念一動。

  「子歡,你當初為什麼會想學做驢打滾?」教她的黎家嫂子來自禦廚世家,會的菜色多不勝數,以前不覺得子歡學這道點心有什麼特別,但現在仔細想起來,才發現這之間似乎很值得玩味。

  這問題來得突然,莫子歡有些被問住了。

  那時黎嫂子問她想學什麼,「驢打滾」這三個字自然而然地就脫口而出。她懷念那股滋味,又香又黏的滋味,卻怎麼也無法重現。

  「我還滿喜歡的。」看到他笑得曖昧,她不悅地擰起眉。「你別傻笑了,快去找御醫,限你傍晚之前把東西帶回來。」丟下話,她快步離開大廳。

  「你說去找我就得去啊?至少也喊聲姊夫或是加聲請啊什麼的……」即使人都走遠了,項沛棠還是哀怨地在那兒嘀嘀咕咕。

  能不能中和一點?他開始有點懷念那個文靜沈默的子歡了。希望孔聿能壓得住她,只是……他更怕孔聿被吃得死死的啊!

  項沛棠歎了口氣,眼稍卻滿是愉悅的笑意。

  ***

  做好驢打滾後,莫子歡挑著扁擔到「元家面」前擺攤。雖然時間比平常晚了許多,但「元家面」生意好,許多客人用完膳後順道買個甜點吃,賣的速度反而更快,才過正午東西就賣光了。

  她把收好的攤子搬到櫃檯後頭放置,櫃檯前正好有人在問掌櫃大嬸事情。

  「聽說你們會幫忙送菜到府是吧?」問的人是位姑娘。

  「是啊,您先預點好,我們就會送過去,很方便的。您要我們送到哪兒?」

  這對話常見,莫子歡並沒多留意,放好東西就要離開,但那位姑娘接下來的話卻拉住了她的腳步——

  「柳樹胡同,新科探花的府邸。」

  孔聿他家?原本淡漠的眼神犀銳了起來,莫子歡望向那位姑娘,來回打量她。

  她相貌清秀,有種俐落大方的英氣,不像一般閨女那麼膽怯害羞,她身上的衣著和流露的神態完全不會有人錯把她當成僕婢看待。

  她跟他是什麼關係?為什麼會住在他家?莫子歡一直看著她,莫名地覺得心情開始浮躁了起來。

  古欣專心和掌櫃討論菜色,直至一切敲定,才感覺到有股銳利的視線自背後射來。她疑惑回頭,看見一個俏麗姣美的年輕女子正看著她。

  好美的人啊……這是看到莫子歡的人第一個會有的反應,直到發現她還是一瞬也不瞬地看著自己,古欣才覺得怪異。因為她看得一點也不避諱,麗容面無表情,什麼話也不說,只是用晶燦的美眸一直看著她。

  「有事嗎?」古欣開口詢問。

  莫子歡防備地微擰起眉,她向來不愛和人閒聊,若想追究她的身分,她寧可直接問孔聿去。何況這女人住他家又如何?她還是可以去找他,一點也不會有影響。

  她別過頭,逕自邁步離開,丟下一臉錯愕的古欣。

  「姑娘別介意,她的個性本來就孤僻,您別理她。」怕得罪客人,掌櫃趕緊打圓場。「我再跟您確認您點的菜……」

  古欣被轉移了注意力,忙著確認,也就忘了這段奇怪的插曲。

  ***

  她會來嗎?孔聿狀似從容地坐在榻沿,視線卻不受控制地瞄向房門,然後再瞄到窗戶,從進了房他就不斷重複這個動作。

  沒鎖過的房門如今上了木閂,向來不關的窗戶也扣上了,就算她來了也進不來。發現自己還等待著她的出現,俊容黯了下來,他自嘲一笑。他在擔心什麼?她不會來了,他再也見不到她了。

  明明是他自己下的命令,為什麼他卻覺得好生氣?孔聿煩躁地撫著額頭,正要熄燈上榻睡覺,卻聽到一聲輕響,循聲望去,他看到一段刀刃從門縫消失,門閂已被挑開,他還來不及反應門就被打開了——一直纏繞腦海的身影就站在門前。

  她竟然會這一招!孔聿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更不敢相信在看到她時,他的心競狂喜地跳動了起來。

  莫子歡收回匕首,關上房門後不疾不徐地走向他,就算被人目睹擅自闖進的過程,她也依然一派輕鬆自在。

  「喏,這些給你。」她把手上的包袱放在桌上拆開,一一介紹裏面的東西。「天山雪蓮丸可以補氣血,千年靈芝可以強本固元……」

  這兩年來成了藥罐子,孔聿對補藥多少有些瞭解,他驚訝地發現到她帶來的都是些大夫口中難得一見的珍貴藥材。

  「你怎麼會有這些?」他疑惑地問道。其中有些東西甚至有錢都買不到。

  「有人給我的。」莫子歡簡單帶過。「這些你先吃,以後我再帶別的給你。」項沛棠唯一的好處也只有這個了,他和御醫熟得很,要什麼有什麼。

  她又找上哪一個男人了?想到她唯一會用的方式,孔聿感受到的不是她的關懷,而是狂熾的妒火及憤怒。用她換來的東西,她真以為他吃得下去嗎?她到底要傷他到什麼程度才甘心?!

  「拿回去,我不需要!」怒氣讓他忘了方才坐立不安的期待,往門外一指,說出狠絕的話語:「我說過不想再見到你,你馬上離開!」

  莫子歡不但沒走,反而重重地把東西一放,踢了鞋直接跳上榻,抬高下頷挑釁地看向他。「我不走,我要留在這兒。」

  那舉止更是讓孔聿氣得呼吸急促。他說過多少次了,別輕易上男人的榻,別隨便玷辱了自己,為什麼她一直不懂?她到底是不珍惜自己還是不在乎他?!

  「我要成親了,能上我的榻的,只有我明媒正娶的娘子而已,你快下去!」在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之前,話已先脫口而出。

  成親……是啊,他是該成親了。當他返鄉,家人一定會催促他儘快成家。他一直不願去想這個現實的問題,卻在情急之下連同難過心傷一起揭了開來。他想要的只有一個人,但那個人卻不是他該娶的……

  莫子歡憶起在日間遇見的那個姑娘。「你今晚吃了『元家面』的東西?」

  這突來的問題讓孔聿一愣。「你怎麼知道?」古姑娘說那間店的料理名聞遐邇,特地請人送來。

  他要娶的人是她?難怪她一副主母的架勢。胸口扯痛了下,莫子歡咬唇,把心裏浮動的怪異情緒抹去。「你成你的親,我上我的榻,這又沒有關係。」

  她的觀念裏從不曾有禮教的存在,當然不懂夫妻之間會有什麼羈絆和責任,她只覺得他還是可以和她在一起,並不會有變化。

  「當然有關係!」孔聿怒聲咆哮。「拜了堂我就會寵她、憐她,對她從一而終,我怎能背棄妻子做出苟且之事?你說得出我做不到!」

  他不想用成親這種謊言騙她,因為那會越讓他感到自己的悲哀,除了她之外,今生今世他可能都無法另娶他人,但她的話讓他失了理智。

  要他怎能信任她?她都說得這麼清楚了不是嗎?就算是成親也無法束縛她的所作所為,她一點都不在乎這無用的名分!

  心頭火直往上冒,莫子歡完全沒辦法接受他所說的理由。「誰說的?那些碰過找的人有大半都成了親,為什麼他們就沒這種問題?」

  「因為他們卑劣、無恥,我不是這種人!」怒火燒得他渾身發燙,但深沈的悲只卻讓他的心冷結成霜。

  曾經以為他可以改變她,可以扭正她的想法,結果這一切都只是他在癡心妄想。他和她之間的鴻溝如此之寬,他根本無法跨越。

  「我會返回家鄉,成親生子,我娶的妻子這輩子只會有過我這個男人,我們會忠貞不渝,白頭偕老。」

  他的心不斷流著血,因為他口中的遠景沒有她的立足之地。他可以不是她唯一的男人,只要她在接下來的歲月裏願意與他忠貞不渝,但他該死地知道她做不到他的冀求!

  「我只是想現在陪著你,你幹麼扯那麼遠?」莫子歡握緊拳頭怒嚷。

  她知道他會回浯州,在昨晚他和項沛棠聊天時她聽見了,她一直要自己不去想,她未來會如何、是不是能跟他去,這些她都還不想去思考,她只想先好好感受他在身邊的溫暖。

  但他不是,他一直拒絕她、打擊她、潑她冷水,到底怎麼了?為什麼他們一見面就要吵架?以前他至少還會對她笑的!

  「好嘛,我再也不對其他男人笑可以了吧?」如果他這麼執著這一點,她也可以做到。

  「不是這個問題,問題在於你根本不覺得自己有錯!」孔聿說不下去了,漫然的無力感壓垮了他的雙肩。不管他再怎麼說,她就是不懂……

  她都已經退讓了,他還想怎麼樣?!

  「書呆子、臭書生、死酸儒!」莫子歡氣炸了,跳下床一把抓起桌上的東西用力朝他擲去。「我不管你了!」她忿然離去。

  門砰然甩上,方才激烈爭吵的房間裏如今寂靜一片。

  孔聿看著散落一地的東西,怔立半晌,然後才彎身一樣一樣地拾起,遺落榻前的繡花鞋攫住了他的注意。

  她氣到連鞋都沒穿……他拿起,握在手中,沈痛地閉起了眼。須臾,他才壓下激動的情緒,把鞋擺放於榻旁,熄燈上榻。

  過了許久,那雙原該閉上的眼,依然清醒地睜在那兒。

  他好累,這番爭執耗去他太多的心力,他應該累到一沾枕就呼呼大睡的,但他卻睡不著,身體控制不了意志,不讓他藉由睡夢獲得短暫的逃避。

  咿呀——幾不可聞的開門聲在寂靜的幽暗中顯得特別清晰,眼稍瞥見她的身影,孔聿趕緊閉眼裝睡。

  她只是回來拿鞋的,拿完就會離開,你睡了,你不知道她來了……他用盡所有的自製力,說服自己遺忘她的存在。

  緩緩地,有只手溫柔地撫過他的額,耳旁傳來細微的歎息。

  歎息聲很輕、很短,卻讓他聞之惻然。孔聿勉強維持呼吸平穩,怕會被她發現他沒睡,他不想再和她爭吵了,每說一次傷她的字彙,他都心如刀割。

  她收回手,就在他以為她要離去時,傳來一陣窸窣聲,然後絲被被人揭開,一副溫暖的胴體倚進了他的懷中。

  孔聿怔住。怎麼辦?他要跳起來把她推開嗎?當他還在猶豫不決的時候,她環上他的頸際,輕輕地擁住他,將頭靠在他的肩窩,然後就沒再動了。

  那聲歎息仿佛還在耳畔回蕩,想將她推開的動作停頓了。她依偎著他的舉止,就像是只受傷的小動物蜷縮在自己的窩。

  孔聿內心交戰許久,終於,他緊繃的肌理緩緩地放鬆了。就當他真的睡了吧,他真的狠不下心推開她……

  ***

  「爺,卯時了,該起榻了。」

  睡得深沈的孔聿被敲門聲驚醒,他愣了半晌,混沌的腦袋才清醒過來。

  昨晚她在他懷中,他的心思一直無法定下,拖了好久才人睡,感覺好像剛合眼不久,天就亮了。

  她應該走了吧……一轉頭,映入眼簾的明亮水眸嚇得他呼吸都停了。

  「別進來,我自己會梳洗!」孔聿急忙對外大喊,一邊逃下榻。

  「……是。」僕婢像昨天一樣聽話地離開了。

  再次落進相同的窘境,孔聿臉都紅了。連續兩天都這樣,僕人應該不會覺得他在做什麼不可告人的事吧?

  回頭看到她還好整以暇地躺在那兒,他急得大喊:「你還不快點離開!」

  雖然今天的狀況比昨天好上許多,至少他和她都穿著單衣,沒那麼衣不蔽體,但、這還是不對啊,沒名沒分他還一直跟她同床共枕,更何況他們昨晚還為了這一點激烈地針鋒相對!

  莫子歡慢吞吞地下榻,套上外袍後並沒有馬上系好,就這麼讓它敞著。

  「快一點。」孔聿催促。他知道她不會在乎名節,但他還是會擔心她被人撞見從他家離開所造成的影響。

  她驀地仰首,筆直地望進他的眼裏。

  「你到底覺得我哪里不好?」她不懂自己為何會這麼耐得住氣,沒人可以給她臉色看的,就連多說一句她都覺得煩,卻為了他,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低聲下氣。

  被她這麼問著,孔聿啞然,她眼中那片純淨讓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到底是哪里錯了?她明明是這麼率真的個性,為何裝滿她腦裏的卻全是離經叛道的思想?

  「孔大哥,怎麼了,你不舒服嗎?」略急的敲門聲打斷了他們。

  古姑娘怎麼會來?孔聿一驚,已沒有心思回答莫子歡的問題。「你快走。」他抑低聲催她,然後揚聲朝外喊道:「我沒事,我待會兒就出去了。」

  是那個姑娘的聲音。莫子歡擰眉,聽到他要娶那女人時,她還不覺得怎麼樣,但他竟為了她急著趕她走,這就讓她很不高興了。怎麼?他重視那女人比她還多嗎?

  「還是你先開門吧?」沒想到古欣竟堅持不走。

  孔聿輕嘖了聲,胡亂披上外袍,正想讓她看一眼後儘快打發她走,結果腰間被戳了下,然後他就不能動了。

  怎麼回事?孔聿驚駭不已,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

  莫子歡睇了他一眼,隨即往門口走去。

  不能開、不能開啊……孔聿在心裏狂喊,在她拉開門時,他的心跳都停了,很想能就此不省人事,偏偏她們的對話他都聽得一清二楚——

  「你……」看到從孔聿房中走出一個衣衫不整的女子,古欣都傻了,再看清是昨天在「元家面」盯著她看的姑娘,她更加驚訝。「你怎麼會在這裏?」

  昨天孔大哥不讓僕婢進去服侍,熱心的僕婢把這狀況告訴她,她已覺得擔心,今天聽到他又不讓人進去,她忍不住直接過來。她是怕孔大哥身體不適卻隱忍不跟她說,但她完全沒料到裏頭竟有暗藏春色的可能性。

  「我在這兒過了一夜,現在還那麼早,我當然還來不及離開。」莫子歡冷道。

  此話一出,古欣和跟在她身後的婢女都抽了口氣,她卻對她們的反應視若無睹,接著又說出更駭人的話語。

  「不管孔聿是孤家寡人還是成親,我每晚都會來陪他,沒有人能管得著。」她刻意停下,冰冷地看著古欣。「你聽清楚了嗎?」

  古欣臉一陣紅一陣白,想到孔聿競放任這突然冒出的女人在奴婢面前羞辱她,悲憤一湧而上,掩面哭泣奔離。怔立原地的兩名婢女不知如何是好,面面相覷。

  莫子歡也不理她們,轉身回房,關上門一轉過身子就看到孔聿怒火狂熾地直瞪著她。

  要吵就來啊,誰怕誰?她拍開他的穴道,一臉倔強地瞪回去。

  「你憑什麼?!你和我什麼關係都不是,你憑什麼這麼對她說?」一能動作,孔聿立刻嘶聲大吼。他是想拒絕古姑娘沒錯,但不是用這種方式!「你哪里不好?這句話你竟然問得出口?你全身上下找不到一絲及得上她的優點,更糟的是你完全沒有自知之明!」他氣到口不擇言,隨後追了出去。

  他只擔心那位姑娘,一點也沒顧慮到他這麼罵她後,她心裏的感受。難道這就是成親與沒有成親的差別嗎?他說過會寵她、憐她——能享用這一切的是他的妻子,不是她,他說她連一絲都及不上她……

  莫子歡笑了,淚卻漫上了眼,她咬牙忍住,硬把那股熱潮逼了回去,面無表情地離開房間。

  孔聿奔到古欣的廂房外,著急喚道:「古姑娘,請你出來一下好嗎?」

  「你走,我不想聽,你快走!」向來溫柔對他的古欣隔著門痛哭失聲。

  孔聿自責不已。他早該說清楚的,拖越久,傷她越深。

  「古姑娘,對於這一切我感到萬分歉意,一直以來我只把你當成妹妹……」他停住。這些話,他希望能當面對她說,要打要罵他都該受。「等你願意見我時,我們再談好嗎?對不起,這都是我的錯。」

  裏頭傳來的只有哭泣聲,沒有任何話語。

  孔聿看了緊閉的門扉一眼,深歎口氣,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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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8 1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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