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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寄秋 -【皇商榻前的帝女(婢傾天下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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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27 00:00:3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寄秋 - 皇商榻前的帝女(婢傾天下之一)

你要的我都給你只求你把自己交給我保護
聽說,智比諸葛的美婢向晚造反了,不只施針制伏主子,
還對中了春藥的主子“下毒手”,讓他大丟顏面、雄風不再──
外人以為他揮金如土、不務正業,迄今家業皆由他家美婢操持,
殊不知他才是真正運籌帷幄的掌事者,只是懶得出風頭罷了,
於是他故作紈褲,花黃金萬兩買汗血寶馬回家欲涮火鍋吃,
逼得她不得不親自出面壓低馬兒的天價,還倒賺一千兩,
又在他暗示下,站上風頭浪尖去整治以劣充好的無良茶行,
他製造眾多機會讓她名正言順管理他的事務,成為他的左右手,
誰叫他打從將她由江河救上船時,就對她有種特別好感,
她卻脾氣忒硬,怎麼也不肯正視他的感情,連句好聽話都不說,
他只好出奇招好讓別人都知道她對他的重要性,她是他的女人,
怎料“阿斗與女諸葛”的名聲不脛而走,甚至傳入皇宮大殿,
惹來欲暗殺他家美婢的刺客,他這才意外發現她身分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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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27 00:01:28 |只看該作者
作夢 寄秋

  秋想大家都有過這樣的經驗,有點討厭,有點不舒服,有點痛恨不能一覺到天明,越睡越累,那就是……作夢。

  被鬼追那種就省略跳過不說,秋似乎常作同一個夢,也在同一個段落被驚醒,反覆好幾回。

  另一個是「挫尿夢」(請用台語發音),秋在夢中很急很急,急著找「方便」的地方,可是怎麼找也找不到,實在磨人得很。

  好不容易找到個便所(通常是蹲式),人怎麼蹲就是尿不出來,膀胱漲得快爆炸,秋在夢裡又急又氣,想著為什麼還不尿,最後因為憋得受不了而醒來,趕緊上廊所解手。

  秋更想和大家分享的是手機。

  不是現實中的,是作夢時的手機,秋每一次在夢裡遇到有事想打手機求救或打給親人,明明號碼沒錯,但是手機螢幕跳出的卻是類似電玩的畫面,而且是定格的。

  夢裡的秋會想是打錯了,然後再重新撥號,這一次出現的是亂碼,整個畫面不是橫的數字往上跑,便是一片模糊,怎麼撥也撥不出去。

  為什麼呢?這是夢不是嗎?

  作夢也可以打電話呀,這邊一撥那邊接,為何始終是「不通」、「不通」,讓秋以為手機壞了,腦子也一下當機了,心想怎麼辦才好。

  有沒有人會解夢呀?手機不通是什麼意思?難道夢的世界會通到另一個世界,所以打不通是正常的,怕一不小心連到幽冥?(嘿!嘿!嘿!)

  唉,手機不通真的很痛苦,會讓人變得焦慮。

  秋指的是夢中,現實不會。

  最後,一年一度的香港書展又來了,展期是七月十七到二十三日,這次秋也有參加主題書「婢傾天下」,也就是這本《皇商榻前的帝女》 ,還請大家多多支持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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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27 00:01:5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黃花落,秋風生。繁華盡處是寂寥,奈何菊盛輕染花夜良宵,仍止不住那蕭條蔓延,晨露凝銀葉。
  成排昏鴉在紅光漫漫處悲啼,九曲迴廊小橋旁,湖面映月,魚躍三尺點點是銀光,煞是清涼寧和,不見秋色見月色,一輪明月高高掛,與那紅燈籠相輝映。
  晚荷依舊,紫紅翻飛,青蓮卓立,白的、粉黃的、翠綠荷苞清雅宜人,似月中仙子迎風而展,等待初秋第一道曙光,舒展雅而不妖的濯濯清麗,告知天地,花之佳人也。
  風送清香,是樨桂芬芳,不分日夜,總是暗暗吐芬芳,一朵一朵的低綴小白花,香氣沁人心扉。
  十五夜,月圓如盤,中秋佳節傳思念。
  同一個夜空下,同望一輪圓月,一樣情景兩樣情思,人各一方,遙遙相望,親恩何時能報。
  日日月月,年年皆如是,清華離宮內安靜得宛如一座死城,聽不見節慶來臨時的熱鬧喧嘩,亦不聞歌舞昇平,靜謐得猶如被遺落的塵世,隱匿在月之畔、光華之巔的月華山上,此處歷年乃為皇家祈福處,祈求著需以純淨之尊貴身祈佑國家昌隆,永世太平,夷番不犯,百姓安康,戶戶餘糧。
  她,杜清淺,玉林國國君西寰帝與寵妃寧妃的皇長女,清華公主一出世即為身分最高貴的王女,她離帝位很近很近,只有一步之距,跨過去了,即為玉林國女帝;她以王女之身在此祈福,至今已有八年。
  依皇家祖例,皇位傳長不傳次,不分皇子皇女,只要為長便是皇位承繼者,其母為後,皇長女或皇長子得住在清華離宮內,接受嚴苛的帝位培植訓練,期間不得離宮或私自接見外臣,甚至連皇室宗親亦少有往來,以杜絕外戚干政,佞臣宦禍之隱憂,務求清冽一身。
  但是……
  「公主呢?!怎麼又偷溜出寢宮,也不披件外袍就獨自外出,雖說才剛入秋,可晚風一吹還是容易著涼,公主是金枝玉葉,受不得一絲風寒,若是鳳體有損,我們這些奴婢萬死也難辭其咎,皇上怪罪下來可是吃罪不起……」她家還有爹娘弟妹和叔嬸,好歹也有十來人,可不能連累家人一同受罪。
  「芳菊姊,瞧你叨唸的,公主還能走到哪兒去,不就在這宮中兜兜轉轉,里里外外一千名宮廷侍衛守著,真想飛也飛不出去呀!」身著黃衫菊紋羅裙的侍婢掩唇輕笑,稚嫩的臉龐猶帶三分嬌俏。
  「素心,你這妮子嘴長歪了呀!也敢頂起嘴了,公主是何等嬌貴,琉璃心肝兒,碰不著,傷不得,要是稍有疏漏,你、我兩顆人頭就得掛在牆上當燈籠。」任憑風吹雨淋,死無全屍。
  「哪有那麼嚴重,不過應景賞月而已……」名為素心的宮婢俏皮的吐吐舌頭,猶不知輕重。
  杜清淺身邊的侍女多是她當年離宮時所帶的貼身侍婢,當時多是三到八歲之齡,她在寧妃去世那年才離開皇宮,那時已三足歲,故如今婢侍大多才十來歲,以芳菊為長,年十六,年紀最小的素心和公主同年,才十一歲,未經過宮廷內 ​​侍的欺壓、排擠,故生性稚氣,有些不解世事的天真。
  清華離宮內有教習嬤嬤四名,分別傳授王女德、禮、容、門,另有女官若干,習其宮闈事宜及朝廷政事,授之知識與書中精妙,不求飽學,也得腹有文章,書香自染。
  偶有如雲宰相、公主太傅等人奉命來訪,傳其為君之道,為王女安排即位前的一連串課程,修身以立己,安邦能定國,文臣武將盡在纖掌乾坤中。
  「還說,掌你幾個嘴巴子,看你還敢不敢嘴上輕佻,一點規矩也沒有。」要是讓宮裡那位捉到把柄,她們一個個全吃不完兜著走,還拖累公主。
  芳菊心下忿然的「那位」指的是當朝皇后蘭澤芳,她這後位是撿到的,當年寧妃產後大失血,幾乎香消玉殞,儘管廣攬天下名醫搶 ​​救仍是難挽芳魂,拖了三年也就去了,平白便宜了在當年也誕下一女的蘭妃。
  寧妃過世後的百日,蘭妃入主中宮,為一朝國母,母儀天下,同時下召長公主移居清華離宮,遵循祖例正式接受正規王女教育,直至十二歲方可回歸,並冊封為皇太女。
  只是,皇后也有一女,與杜清淺只差半歲,為後者若無野心,這后宮正位還坐得穩嗎?
  因此芳菊的謹慎並非無的放矢,杯弓蛇影地以為杜清淺四面楚歌,實際上她的憂心忡忡其來有自,卻不能言明,憂患意識在心底深處紮根,無時無刻不戰戰兢競,以免被人捉到錯處。
  歷年來的慣例,每逢單月必有官員至清華離宮,為王女講解朝中政局,從中教導為帝之道,不為旁的,光是為了熟知馭下官員的品行與專長,那便是一門高深課程。
  可是在皇后的操弄下,能到離宮的三品以上官員竟寥寥可數,而且一年僅兩次授課,期間不到三日,在如此短促的時間內哪能學到多少治國良策呢!
  因此,除了少數的宮婢和行宮嬤嬤外,能識得公主的人並不多,屈指可數,就連骨肉至親的西寰帝怕也忘了皇長女的長相。
  有時芳菊不禁暗想,這是一大隱憂,若是有一日公主出了離宮返回皇宮內院,又有幾人識得她容顏?
  「救命呀!貞秀姊,芳菊姊要打人了,我好怕呀!你快來保護我。」生性開朗的素心調皮的輕嚷,爛漫無邪的笑臉大剌剌地掛著,永無憂愁似的笑著。
  捧著白貂毛鑲邊雪藏青鶴氅的貞秀笑著走近,她膚白若雪,盈盈杏目,年方十五已見清研之色,身形竊窕、體態柔美,玲瓏腰身不及盈握,如此美人,引人忍不住多瞄幾眼。
  「得了,還不去服侍公主,要是讓左嬤嬤、嚴嬤嬤兩位發現我們讓公主落了單,一人領個十大板子準是少不得的。」在這裡,被打得皮開肉綻是常有的事,下人人命輕賤。
  左嬤嬤和嚴嬤嬤是宮中的教習嬤嬤,一板一眼的,規矩甚嚴,凡事以教養公主為先,絕不允許底下伺候的人有一絲馬虎,動輒打罵不算什麼,更甚者活活打到死也是有的,她們治下毫不手軟,嚴謹得近乎嚴苛,約束著眾人。
  一提到左嬤嬤和嚴嬤嬤,鬥嘴的兩人都臉色微變,稍停了一會。「有若荷姊姊跟在公主身邊,我們才敢橫著膽子在此說說笑笑,貞秀姊是要去給公主送氅衣嗎?我來拿著好了,給我們機會出出風頭,博公主兩句好贊。」
  貞秀輕笑伸指刮她臉龐。「個子還沒蘆葦高呢!也不怕弄髒了皇上賞賜的大氅,到時討不了賞先挨罵,罰在宮階前跪上大半宿,把你凍得發寒病。」
  「貞秀姊好壞,取笑人家,等我抽長了身子,換我笑話你生得矮。」素心想繃著臉佯怒,可是一雙水波若春的笑眸遮掩不住,嬌憨可人。
  「等你長高了再說,我們快過去了吧!遲 ​​了真要受大罪了。」貞秀一手挽著大氅輕披在腕臂上,一手拉著稚氣未脫的素心,以眼角笑睨神色不豫的芳菊一同去找公主。
  清華離宮高高築於月華山的山巔,兩面環山順勢而上,另|面是懸崖峭壁,高約百丈,底下是一條長年不結凍的湍急河流,每逢夏季大暑時河水澎湃,因山上積雪雪融後流入河中,因此容易乾旱的夏天反而比少雨的臘冬水量豐沛,下游百姓不愁雨水匱乏,家家豐衣足食,耕有餘糧。
  通往離宮的暗道只修一道,出口處隱藏在林木繁密的野林中,一出了林場便有一條寬敞大路,平時有重兵駐守,尋常人等不得擅自出入,除非有皇上的手諭或是皇后的懿旨,否則擅聞皇家禁地者,斬!
  而離宮內的佈置和規格與皇宮內院一般無二,庭閣水榭層層相疊,高樓迭起,亭子一座又一座,修湖養荷,魚跡多若繁星,漫無邊際的湖面上扁舟輕漾,湖心映出山光水色,美若仙境。
  唯一的不同處是少植高木巨樹,多以花草為主,庭園閣樓處處花團錦簇,花香四溢,景色宜人。
  若往深處想去,不難看出皇家女兒的早慧,不及腰高的花叢疏影重重,花枝纖裊難藏身,一眼望去明明白白,不若樹木好藏人,給人可趁之機。
  貞秀一行人若要尋得杜清淺,得先自這處庭園旁下了青玉石階,沿著六角琉璃宮燈照著的路,穿過巡邏的侍衛,來到漢白玉鋪成的彎彎曲曲小徑,直通錦紅玫瑰石鋪地的「觀月亭」。
  「公主,奴婢給你送氅衣來,你先披上,免得著涼了……」咦!公主的衣服怎麼換了?剛剛是五色雲紋鳳袍,淺綠色錦緞繡著紫紅色牡丹的百花裙,這會兒竟成了青色緞面的百花裙,上身著孔雀織金夾襖。
  亭中的纖柔身影一轉身,噗哺一聲掩唇笑道:「貞秀姊姊的眼色長到哪去了,居然白長了一雙狐狸眼,一入夜就不好使了,公主,依奴婢所見,快召太醫來治治她的眼瞎目盲,不然一雙好眼就這麼沒了多可惜。」
  涼亭外,一盆開得正豔的海棠花旁,立著一道娉婷影兒跟著附和。「貞秀,你又把本宮和若荷弄混了,我與她真有如此神似嗎?」一回兩回的錯眼,不免叫人莞爾。
  雖是年僅十一歲,月光拂照下的杜清淺已顯皇家王女的泱泱氣度,面容如畫,眉若翠羽,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雪肌透著玉澤,雙瞳凝水般翦翦生波,美玉一般的小臉竟不足巴掌大。
  宛若月下仙子,她明眸輕睞,眉心一顆紅痣宛如雪中紅梅,清清淺淺的月華灑在如墨髮絲間,朦朦朧朧,似真似幻,墨玉眼兒流轉著清透慧黠,似能將人一眼看透。
  「誰讓你和公主有幾分神似,乍看之下還真迷花了眼,以為公主一分為二。」她們神韻上有三分相似,尤其是秀外慧中的嬌柔五官,猛一看,還真是會認錯人。
  只是若荷的眉眼稍稍飛揚,臉型輪廓偏向南方佳麗的纖雅,小女兒嬌態太過外放,不懂收斂,兩眼亮得有如早晨玫瑰花瓣上的露珠,晶瑩剔透,藏不住心事。
  而寧妃來自北方小城,承繼母妃美貌的公主則隱玉藏其華,水眸盈亮不展光華,柔美中帶著一股歷風雨而不倒的堅韌,看似柔弱,卻有不容摧折的王者氣勢,懾人於無形。
  「好你個若荷,這樣落井下石,傷害我們多年的姊妹情誼,公主,容奴婢給她小小的教訓,否則三天不打都要揭瓦上灶了。」貞秀假意埋怨,說話間,纖指輕柔地敞開大氅,卑躬屈膝的為主子披上氅衣,纖指輕輕攏緊衣氅,係好深藕色垂絛編錦金細帶。
  服侍公主是她職責所在,不由得她輕慢。
  站在貞秀後頭是一臉笑逐顏開的素心以及芳菊,另有多名小宮婢在不遠處候著,隨時等著大侍女的差遣。這期間,她們皆因地位低微,不敢抬頭,只能目光垂視,上頭的不發話,誰也沒膽多話。
  「貞秀姊好無理,自個兒認錯人還編派我的不是,天底下沒這個理啦!我不服,公主要為奴婢做主。」文若荷笑著躲到杜清淺身後,一副有公主做靠山的模樣。
  文若荷是陳縣知縣之女,原本入宮為女官,打小教育為帝女近侍,日後得以輔佐左右,為內侍女官,終身不得嫁,須終老於后宮,百年後方可出宮返郷,落葉歸根,葬於祖墳,其家族得奉祠香火,尊稱老祖宗。
  但是其父任上遭彈劾貪瀆,收賄賣官,因此下獄貶官,家產充公,官家千金淪為罪臣之女,被貶為奴,本將流放千里之外,一家百來口各分東西。
  所幸文家主母孟玉竹與寧妃是幼時玩伴,閨中密友,親如姊妹的手帕交,寧妃臨死前代為向西寰帝求情,西寰帝念在摯愛的寧妃時日無多的分上,法外開恩緩了文府罪責,改為文知縣服刑三年,期滿後眨為平頭百姓,不得入仕,而其家眷發還原籍,驅逐出帝京。
  為了報答寧妃生前的大恩,也因文若荷自幼與杜清淺交好,故而自願自眨為奴,陪同甫喪親的公主進入離宮,與爹娘手足生離,開始漫長的孤寂歲月。
  「你們還鬧,在公主面前不可造次,全給我跪下自請處罰。」芳菊輕斥,若是在宮中也如此放肆,肆無忌憚的嬉鬧,哪還有命。
  年紀最長的芳菊是吃過虧的,她也曉得宮裡爭鬥的戰況有多慘烈,一點點無中生有的小事就能把人活活地折騰死,而且是沒理講的,就看誰的勢大,誰擅使手段,皇宮不是善地,每個人都想踩你一腳,死得最多的通常是不善鑽營的好人,人越善良越容易早死。
  「中秋佳節就該熱熱鬧鬧一回,你們也別拘禮了,陪本宮好好賞月一番,明年此時我們已不在這裡,不如好好記住今日的明月是否特別圓又大。」杜清淺小小的臉兒往上仰,動人梨渦如海棠初綻,芙顏染上淡淡銀月清輝。
  因芳菊斥責跪滿一地的侍婢面上帶笑,拍拍膝蓋起身,立刻動起來,有的以火鉗挑翻炭火,讓紅泥小火爐燒得更旺,有的輕拈一芽兩葉的君山毛尖泡茶,有的端上應景的糕點,有的小心翼翼地扶著主子,妥妥噹噹地照看仔細。
  月是正當圓,月圓人卻未團圓,平添幾許惆悵。
  「公主,明年開春三月我們就能回宮了,你應該高興才是,我們離開太久太久了,該拿回屬於你的一切。」那個位置無比尊榮,任誰也不得剽竊。
  「拿回屬於我的一切?」杜清淺仰頭望著天上的月兒,嘴角勾起似有若無的苦澀。「人走茶涼,你以為我還是父皇心目中最疼寵的王女嗎?」
  人在,人情在。人亡,人情亡。
  自古帝王皆薄倖,有幾人長情?人還活著的時候,帝王的心早被旁人瓜分殆盡,何來天大的寵愛能記掛到如今?畢竟有千嬌百媚的美人兒枕邊細語,再多情的男兒也會喜逐新人,誰記得繾綣舊情,何況是宮中嬪妃無數,美人環伺的一國之 ​​君。
  思及不可知的將來,本該天真無憂的杜清淺頓感沉重,翦水雙眸中微露與年齡不符的深幽。
  「……走水了、走水了!不好了,快來人呀!走水了,西殿整個燒起來了,快把火給滅了,別驚擾到公主殿下……人呢?慢吞吞地做什麼,救火為先……」太監尖細的嗓音在黑燈瞎火中響起,伴隨著侍女驚慌失措的尖叫聲,以及紛沓而至的腳步聲,在寧靜的夜裡顯得分外清晰駭人。
  火的熱度張揚開來,劈咱爆開的聲響是烈火燃燒的聲音,沖天的紅光如張牙舞爪的巨龍直衝雲霄,照亮了幽暗的夜空,一發不可收拾,順著風勢燒向杜清淺所在的寢宮。
  那火,很美。
  美得妖艷。
  出了寢宮,被侍衛、侍女、太監重重圍在中央的杜清淺面色微驚,熊熊大火如發狂的猛獸慾噬人,照得她面容紅似火,灼熱 ​​讓雪般玉額冒出一層薄汗。
  看到火光中救火的人影,她既驚且懼,隱隱有不祥念頭,以離宮的嚴密守衛,怎會讓火燒起來呢?而且火勢兇猛,那是絕無可能。
  再過半年是她十二歲生辰,意味著朝中政局將有所變動,不知這場火是人為的,還是意外呢?
  她不想妄自去猜測,卻又不得不往深處想,若她有個萬一,誰是最有利的得利者?
  公主,你要小心防範。
  三個月前云宰相意味深長的話猶在耳際,接下來他調派前來的侍衛也多了五百名,進出的宮人身分詳查得更嚴密,似在防備突生變故,她若有個萬一……皇太女之位將易主。
  只是防不勝防,若真是有心人想佈局,一個無權無勢,終年在離宮過著與世隔絕生活的王女,如何遏止他人的迫害?
  此時的杜清淺心如明鏡,早慧的她明白這場火併不單純,甚至只是個開端,她相信事情絕不會到此為止,肯定會有後續發展。
  「公主,別靠太近,火實在燒得太大了,請公主隨著屬下一避,以免傷其千金之軀。」身著鐵甲的侍衛長語氣急促,恭請公主避災。
  看著越來越洶湧的火海,轉為鎮定的杜清淺不答反問:「西殿的人救出來了沒?還有其他宮人呢?盡可能的疏散,務必保護每個人的安危。」
  「公主,卑職等的職責是守護您,旁的人怕是無法顧及,何況這火來得太急,恐怕是兇多吉少,葬身其中的不在少數,請公主盡快離開。」舍小義而顧全大局實為情非得已,那些人的性命只能犠牲了。
  「本宮不能放下他們不管,他們服侍本宮多年……」她的眼眶微微泛紅,忍住喉間的哽咽。
  「公主,您活著,卑職等才有活下去的機會,請公主顧念屬下的忠心,勿再逗留。」水火最是無情,不分貴賤奪其魂,黃泉路上不分老少,盡是無命鬼。「本宮……」情何以堪。
  望向在火中掙扎的宮人和侍衛,想救救不得的杜清淺心情低落欲落淚。那是她的子民,和她朝夕相處,她怎麼能忍心眼睜睜地看他們被活活燒死。
  「公主,你再不走會死更多人,你想看素心、貞秀、若荷她們也變成焦屍一具嗎?奴婢們不怕死,就怕死得冤枉,保不住公主呀!」小命一條,沒了也就罷了,可公主絕不能出事,芳菊急急道。
  「芳菊,你……」望著一張張護著自己多年,焦急不已的臉,杜清淺心裡好不酸澀。「李侍衛長,帶上你的人,護送本宮等人暫避他處,在不傷及人命的情況下,其他人留下來繼續救人。」
  鬆了口氣的芳菊面露笑容,在所有侍女中她最為年長,也看得最透徹,雖有慌亂也很快的平靜下來,不枉其他婢女口口聲聲喊她一聲芳菊姊,反正出了事,要死她死先,捨身護主她也在所不辭。
  素心年幼,臉上仍有不知所措的驚恐,她雙眼噙淚不敢哭出聲,緊捉著貞秀的衣袖,白著一張臉,微微發顫。
  侍女中,最鎮定的當屬面色慘白的文若荷,即使她害怕得手腳僵硬,神情驚慌,可是自始至終都隨侍公主左右,以嬌弱身軀護在公主身邊,寸步不離。
  相較那些慌亂奔跑、驚聲尖叫的宮人,她們表現得算是可圈可點,沒有在火勢乍起時各自逃生,依舊忠心地守著自己的主子,不讓其受一絲一毫的傷害。「是的,公主,請隨卑職們來。」李侍衛長橫劍在胸,在前頭領路。
  偌大的清華離宮並未全部籠罩在大火中,當初建築為防天災人禍,東殿和西殿雖在一處,但南邊宮殿卻是遠遠隔開的,其中以「望月湖」為屏障,火燒不過湖面,與東、西兩殿遙遙相望,為一隱密保全處。
  火光中,人影幢幢,或跑、或大叫、或身上著了火,那一聲聲的哀號,一聲聲的慘叫,全被肆虐的火龍封住。
  沒有一個人笑得出來,只有滿臉的悲愴和鼻酸,活著的人不敢慶幸逃過一劫,他們只有說不出的悲傷,難過白日里還笑語晏晏的眾人,如今竟有大半無法再展笑顏,大火燒盡的不只是一具具軀殼,還有至親們的眼淚。
  「公主,小心腳下的石板,這裡草多,容易絆腳……」芳菊提著宮燈走在前面,不時回過頭看看杜清淺的狀況。
  因為是夜晚,難免昏暗不明,少了整排的宮燈照明下,白晝看來幽靜小徑因少有走動的緣故,行來困難,故而大家的速度都不快,甚至越走越慢。
  一邊是火勢沖天的漫天紅光,一邊是陰暗難行的幽徑 ​​,加上杜清淺等人是養尊處優的弱質女流,走不快是理所當然,才一會工夫就氣喘如牛,香汗淋漓,幾乎跟不上訓練有素的宮廷侍衛。
  「公主,這火來得蹊蹺,奴婢才察看過四處,怎麼就燒起來了……」方才不慎吸進濃煙的貞秀喉嚨腫痛,她警覺地看了看四周,啞著嗓子小聲地在杜清淺身側說道。
  面色凝重的杜清淺眉頭輕蹙。「你也看出了異樣?可見並非本宮多疑,的確有不妥之處。」
  「是否和『那個』有關?」公主即將年滿十二返宮,皇宮內卻有人不希望她回去,故而動了妄念。
  貞秀是雲宰相受寧妃所託,安排在杜清淺身旁的暗衛,身手不差,能對付十來個持刀大漢,即使遇上暗襲,只要人數不多,就難不倒她。
  她是危急時才使得上的暗棋,僅僅幾個近身服侍杜清淺的人才知情,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藏著、掖著,就為了防一時之憂,可沒人希望有用得著的一天。
  「縱然不是也相去不遠,有誰不怨我活著擋路。」尚未長開的容顏上有著隱忍的沉痛,以及淡得叫人心疼的疏離。皇家嬌兒是何等尊貴,可如履薄冰的處境卻是處處凶險,難以道於外人知。
  「公主,脫困後,請你要更加萬分珍重自身,切忌以身涉險,有事就交給奴婢們去辦吧。」難掩疼痛的貞秀輕咳了幾聲,發疼的喉頭腫得讓她幾乎無法發出聲音,說得有些吃力。
  「不行,若本宮連你們也護不住,何以為帝女?記住,萬一出事,你們有機會就逃,不要回頭。」杜清淺神色堅毅,展現王女風範,就著火光,眉心一抹紅忽隱忽現,宛如觀音來點痣,神佛護身。
  「公主,奴婢不逃。」
  「公主,奴婢死也要死在公主面前……」「公主,奴婢背著你,我們誰也不會死……」
  「公主……」一道怯弱的嬌音忽地出聲,面上有誓死如歸的決心。「公主,奴婢一家人的命是寧妃娘娘保下來的,請公主與奴婢換衣,萬一真有追兵趕盡殺絕,就讓奴婢將人引開,奴……奴婢很勇敢。」
  「若荷… …」杜清淺眼眶一紅。她怎能讓一向情同姊妹的她為自己犠牲?母妃保住文家不是為了讓他們代她送死。
  「事不宜遲,貞秀、素心,你們快幫公主寬衣,悄悄地將兩人的衣服給換了。」回過頭睨了一眼若荷與公主相仿的容貌,忍著奪眶淚水的芳菊強迫自己狠下心,她知道此時不能心軟,公主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若是可能,她寧可自己代替,只可惜她的身形已然長成,高出公主甚多,想假扮怕也是不行。
  「不行,本宮不同意……」
  儘管杜清淺不願意移花接木、李代桃僵,連累身邊的侍女,可是卻沒有一個人為此提議皺一下眉頭,在芳菊的掩護下,貞秀、素心等人飛快的剝下她身上的牡丹錦袍,手腳俐落的與文若荷換裝。
  動作相當迅速,就連前方的李侍衛長和其餘侍衛也沒發覺到後頭的異狀,悄然無聲地公主已然換人,真正的杜清淺走到最後頭。
  「公主?小心——」
  忽地,一聲響哨破空而來,有些刻意地,芳菊大聲叫嚷,撲向換上牡丹錦袍的文若荷。
  下一瞬,一根翎花羽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插進芳菊心窩,箭身有力的穿胸而過,箭尖處竟有三叉倒勾。
  她嘔出一口血,雙手如鷹爪般緊捉住文若荷手臂。
  「保、保護公主,用你的鮮……鮮血守住她,不、不要讓那人得逞,公……公主是玉林國帝女,我們的主子,我……我們可以死,她……得活著……」
  手上、臉上盡是芳菊噴灑出的血紅,驚駭到極點的文若荷只是哭,淚如雨下,眼看芳菊的氣息越來越薄弱,她卻不知道該怎麼救她,只能眼睜睜地看她斷氣,死在面前。
  「公主,快走!卑職瞧似有流民山賊趁火打劫,我們得避開,不能與他們正面碰上。」保命為主。
  「芳菊姊……呃!芳菊為我……為本宮而死,本宮不能留下她……」芳菊太傻了,她可以不死的。
  「事有輕重緩急,公主勿再遲疑,請恕卑職冒犯了。」李侍衛長一把背起失神中的「公主」,情況緊急,別無他法,只好等事過境遷後再自行請罪。
  喊打喊殺的流民、山賊行進有素,像蝗蟲一般湧現,火光照耀下似有數千名之多,手中刀劍高高舉起,見著人就殺,起手落下毫不留情。
  他們根本是殺紅眼了,不管不顧的只管殺人,不論人死絕了沒皆再補上幾刀,然後將死屍丟進山谷裡,毀屍滅跡,一個活口也不留下。
  這是打劫嗎?分明是屠殺。
  文若荷泣不成聲,趴伏在李侍衛長背上垂淚,一次也不敢往後看,其餘侍女、侍衛全跟著他們的腳步離開,而後頭幽徑的陰影處,有個人同樣淚流不止,目送他們離去。
  「公主,不要讓芳菊姊白死。」流著淚,貞秀鬆開摀住杜清淺嘴巴的手,哽咽到不行。
  「……流民山賊,你相信嗎?」天子腳下的月華山是皇家禁地,有誰膽敢在附近山頭佔地為王,甚至闖進清華離宮幹起打家劫舍的勾當?
  儘管早些年確實有一批為數不少的盜匪佔據一百里外的雙連山,騷擾過往商旅和百姓,搶劫財物,擄人勒索,見到貌美女子當場姦淫,既得人又得財,橫行一時,但日後地方官員上報朝廷,已由朝廷派兵圍剿,誅匪一千三百七十二名,金銀珠寶裝滿百輛車,救女百名,從此再無匪盜敢劫掠,百姓安生。
  如今這票人要說是山賊,誰會相信!
  「不管相不相信,清華離宮是不能再待下去,公主要儘早做好打算。」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險,敵人不會仁慈地給她們喘息的機會。
  望著火焰四起的宮殿,以及漸小的屠殺哀號聲,杜清淺眼中只剩下淒楚和悲涼。「她就這麼想要本宮的命嗎?不惜讓人陪葬也要本宮死無全屍?」
  「公主,走吧!先逃出去再說。」光憑她一個人的力量力有未逮,能不能逃出毒手仍是未知數。
  眨掉眼底淚花,杜清淺露出堅毅神情,皇家氣勢展露無遺。「天辰宮旁的荷花水道有條暗流流出宮外,與月華山下的河流相通,這是皇家秘道,知曉的人並不多,我們先離開再聯絡雲宰相,今兒個死的人,本宮來日必為他們討回公道,血債血償!」
  她果然太良善了,把人心想得太美好,忘了皇宮內院是人吃人的地方,想要爬到人人傾羨的位置,得要耗盡多少人血才能堆積而成。
  杜清淺不再言語,與貞秀快步來至天辰宮。
  果然,荷花水道邊的蘆葦叢藏了艘兩人可容身的小舟,隨著暗流緩緩推動,兩個身形單薄的人兒雙臂抱膝,回首眺望大火燎燎的離宮,一抹憂傷隨眼角清淚滑落。
  今日一別,何時才能再聚首,怕是天涯海角,人各一方,生死兩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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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27 00:02:1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一艘大船航行在江河中,船上雕樑畫柱,朱紅漆色,華幔飄舞紅綃揚,翠羽雕飾滿目華麗,碧玉琢成的牡丹花球係於船頭,銀絲纏金的八角窗綴滿鴿蛋大小的珍珠,一一細數一百零八顆,翡翠、瑪瑙、玳瑁、貓眼石鑲嵌船身,財大氣粗得叫人咋舌。
  一個醒目的「鳳」字漆寫在船的兩側,張揚又狂妄,明擺著主人家傲人財勢與家世,平頭百姓眼紅得緊,恨不能身為鳳家人。
  「小兔崽子,你又做了什麼惹你父親發火,把他氣得當著眾人的面破口大罵你是不孝子,揚言要打斷你的腿,將你逐出家門,能把號稱文人儒首的『東隅先生』惹到失了態,不顧顏面當街教子,算你有本事。」
  船上,銀鎏金字體雙壽香爐燃著沉香木,一盞茶,一局下了一半的殘棋,圓肚水墨花瓶裡插著開得正盛的黃菊,一旁的紫檀木架擺著白玉棋盒和一尊笑呵呵的檀香木彌勒佛像,紫檀木太師椅上,坐了一位身著四爪蟒紋片金絞邊袍,腰繫黃玉蛟首腰帶的五旬老者,半白鬍子長及胸口,左手轉著兩顆鵝卵大小的青色玉珠,笑容滿面地半閉目,看似愜意。
  老人家神態安詳的品茗,似無意,若有心地從帶笑的眼皮子底下斜睨,和善得就像哪家含飴弄孫的老太爺,兩耳不聞窗外事,眼不見庸庸碌碌,安安逸逸地等著兒孫孝順。
  但若仔細一瞧,可見目光銳利,精鑠若刀,閒適的神態下隱含不可違抗的威儀。
  「爺呀!這事怎麼能賴在孫兒頭上,明明是柳姨娘見我英俊倜儻,眼送秋波百般勾引,孫兒自幼熟讀孝悌詩書,不忍庶母深閨寂寞,便與她白白宣淫一番,孫兒是盡孝呀!哪來這些不堪入耳的閒言瘋語,孫兒著實冤得很哪!」滿樹春花顫不停,怨路人伸手摘擷,實在是妄加之罪。
  四平八穩的太師椅對面,正對著一張五尺長、三尺寬的藺編平榻,一身張揚華服的少年搖頭嘆息,那大紅的錦衣穿在他身上絲毫不減清俊本色,反而更襯托出不可一世的飛揚跋扈。
  少年坐姿不端,歪著脖子,一手捉起一大把瓜子啃著,末了也不規規矩矩的將瓜子殼放在托盤上,而是唇角笑痕不減的隨意一吐,須臾滿地皆是啃得亂七八糟的瓜子殼。
  不過面前的老者並未加以責備,反而笑笑地由著他去,一副祖父疼孫理所當然,縱使把兒孫寵成紈褲子弟也開心一般,讓人不由得驚詫,畢竟不是每個世家子弟都能被寵成像這樣的「庸才」,還能逗得長輩開懷大笑。「你跟柳姨娘?」倒是有趣了。
  「爹他為此給了孫兒十板子,怒氣沖天地怒稱沒孫兒這個大逆不道的兒子,叫孫兒滾出去。」唉!孝子難為,人間最難是兩全,順了婆心逆了姑意。
  「看不出你哪裡有傷,可見是打輕了。」這兔崽子滿嘴胡話,油腔滑調,活該被打。
  「那是孫兒機伶,深知打在兒身痛在父心,為免父親傷心欲絕,孫兒一閃身就溜了,你看孫兒多麼孺子可教呀!」他得意揚揚的抬起下顎,好不神氣自個兒溜功超凡。
  「啐!就你這小子鬼頭鬼腦,和父親妾室勾搭的事也做得出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老頭子我都被你們折騰得只剩下一把老骨頭了。」手中的玉珠輕轉,老者云淡風輕的笑著,好像真為這對天生結仇的父子苦惱不已。
  老太爺姓鳳名長京,是百年皇商家族的現任家主,生有五子三女,但二子歿,一女早夭,僅剩三子二女,嫡長子便是不肖孫鳳揚塵的親父。
  鳳家以絲綢、茶葉起家,近年來發展的水運也有百來艘船來往江南一帶運貨,正著手馬匹市場和鐵礦生意,起步中的營運尚未見到成效,不過幾座馬場蓋得有模有樣,地肥草長,只欠良駒,至於鐵礦的藏鐵量還在評估中。
  船行駛得不快,甚至有點急死人的慢,可是兩位主子不在意,反正兩岸奇石峻岩林立,不看垂柳也風雅,沿途美景盡入眼中。
  「爺呀!你得保住孫兒這身皮肉,爹他橫起心來可是六親不認,下手狠毒,孫兒皮嬌肉貴,禁不起棒下出孝子,三板子一下就出氣多,入氣少,一條小命半截入土,落得沒法給你老送終。」十六歲的鳳揚塵有著少見的好皮相,膚白若雪、眼似深墨,一雙吊兒郎當的丹鳳眼像會勾人似的,一笑媚態橫生,比女子還撩人。
  也就是他這好面相害人,翩翩兒郎卻貌若桃夭,勾得多少大戶千金、名門閨秀芳心暗許,茶不思飯不想地作起春夢,夜夜夢裡與之纏綿。
  就連深閨怨婦,三日下廚房的新婦小娘子也為之心動,情難自持,偶有主動些的,還會暗示花田瓜棚下,少時風流不枉費,花開盡菲任君採。
  總之在女人當中,鳳揚塵是相當吃香的,雖然被冠上不學無術的浪蕩子之名,他的女人緣依然好到成禍。
  「呵!呵!就你爹那個糊塗蟲相信柳映月的片面之詞,書讀多了果真把腦子讀蠢了,名副其實的書蟲、書呆子,我們鳳家的靈犀兒會看上那個沒有男人就活不下去的老娼婦?哼!她太抬舉自己了。」禍起蕭牆,無妄之災。
  似笑非笑的丹鳳眼一閃,鳳揚塵揚腳一甩,一隻鞋靴飛了出去,不偏不倚打中在船艙外偷聽的小廝腦門。「捉姦在床呢!當時孫兒衣衫不整,只著一件單衣,風情萬種的柳姨娘半裸酥胸被孫兒壓在身下。」
  「這般拙劣的手段你也跟著湊興?是日子過得太無趣了吧!想要爺爺幫你找些樂子嗎?人生過得太逍遙可是會遭妒的。」孫子也不小了,是該給他找些正經事做
  鳳揚塵一聽,怔了怔,有些不太樂意。「奚世,還楞著幹什麼,把少爺我的鞋拎回來。」
  奚世是一名呆頭呆腦的小伙子,比鳳揚塵大一歲,骨架粗大,臉型方正,練武的膀子粗如樹幹,一條大腿可比女子的小蠻腰,眼珠子可比牛眼,半夜裡瞧來還會發光呢!
  他自幼跟在鳳揚塵身邊,是個沒什麼心機的傻大個,一旦認了主就死心塌地,目前是鳳揚塵的隨從兼任貼身侍衛。
  身兼多職也是鳳揚塵的意思,誰叫他功夫高,任勞任怨,不用他用誰,傻子學武一心一意,心無旁騖,自是能學出火候,物盡其用就別浪費了,此乃商人本色,無奸不商嘛。
  「你呀!也該收收心,居然和個無知婦孺玩出火,柳映月那等貨色需要你費心嗎?一腳就能踩扁的螻蟻還玩得起勁,小子你真不長進。」兩根手指頭就能揉死的小蟲,哪來的興頭。
  鳳揚塵哼哼一笑。「爺呀!孫兒是在瞧瞧人心值幾兩金,人能賤到何等地步,柳姨娘那種姿色有多無恥,胸無點墨還敢算計我,真是好日 ​​子活過頭了,真把小爺當成任人擺佈的酒囊飯袋。」
  「嗟!你這是自找晦氣,當真跟你爹槓上了,他不過是寵個無舉足輕重的女人,又礙到你哪了,非得把自己弄臭了,落個不良少爺的臭名聲。」他要孫子藏鋒,韜光養晦暗地裡培植實力,不是要他頂個欺男霸女的惡名掩人耳目。
  鳳長京有鳳東隅、鳳東陵、鳳東平三子,長子與次子是元配所出的同母手足,最小的兒子是庶出,三個兒子的資質皆平庸,對家業毫無助益,他費力培養還是養不出一個經商好手,內心的失望難以形容。
  偏是無才能者不一定就毫無野心,除了一心做學問,意在讀遍萬卷書的酸儒長子外,另外兩個兒子心可就大了,無時無刻不算著他何時兩腿一伸好傳下家業,因此明里爭著,暗里斗著的手段不知繁多,全在垂涎家主的位置。
  可他一個也看不上眼,雖說是自己的種也分好壞,他寧可從宗親中挑出個好苗子培養也勝過被孽子敗光家產,說什麼列祖列宗傳下來的家業不能毀在他手中。
  好在孫兒輩出了個人才,鳳揚塵自小狠如惡狼狡似狐,腦子靈活有才智,善於謀劃,年紀輕輕已見奸商雛形,多磨練幾年必成大器,非凡成就肯定將超過歷任家主。
  「誰都不能讓我娘堵氣,誰讓我娘不痛快,我就讓誰不舒心、日子難過,那姓柳的,她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做大事者要寬宏大量,他自認已經大度得不與人計較,頂多拆了路,讓人過不了橋,泡在冷水里醒醒腦而已。
  鳳東隅與田大學士長女田鏡秋成親後,小倆口也算和睦,夫婦間無所不談,鶼蝶情深,舉案齊眉,日子過得和和美美,頗有隻羨鴛鴦不羨仙的味道。
  可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兩人成親三年始終無子,當時尚在世的老太君急著抱孫,便做主將屋裡的丫鬟開臉,指給大兒為妾,是為童姨娘。
  不過童姨娘大概是福分不夠,才進門不到半年就因為小產而失血過多,拖了三日也就去了,一口薄棺就地葬了。
  而後鳳東隅的好友又送了他一妾,名為玉憐香,是個唱戲的伶人,整日哼哼唱唱不討古板夫君歡心,沒多久也被束之高閣,不待見。
  沒多久元配意外有了身孕,鳳家上下好不歡喜,又是酬神謝天,又是施糧濟貧,大把大把的銀子往外撒,豪奢行徑有如土財主,充分展現懾人財富。
  只是鳳家的示富卻引來萬花樓花魁柳映月的注目,半點朱唇萬人嘗,一雙玉臂千人枕的她打起大老爺的主意,趁著正室有孕在身無法與夫同房,她便透過昔日的恩客牽線,許以若干好處成全美事一件,硬是把自律甚嚴的鳳東隅拉進布好的局,哭哭啼啼的以「清倌」身分下嫁為妾。
  大夥都知曉的事兒偏偏鳳東隅被騙得團團轉,還以為自己委屈了賣藝不賣身的小娘子,因此入門後多有疼愛,使得出身娼門的柳映月更加猖狂,不把正室夫人放在眼裡。
  不過她也不至於做得太明顯,畢竟正室有正室的體面在,她再橫也橫不過家風清正的正室,頂多使使小絆子爭個面子,自個兒瞎開心罷了。
  但是這一回撞在鳳揚塵手上,柳映月是不死也去半條命,別想再有往日的隣寵了,嫡子與庶母之間若有不清不白的風聲傳出,就算嫡子再不長進也是親生骨肉,誰會舍子而就身子已經「不干淨」的小妾?
  依鳳東隅的行事作風,他是不會再進柳映月的房,畢竟父子同爭一女成何體統,他丟不起這個老臉,柳映月的好日子也至此到頭了。
  鳳揚塵的目的達成了,這便是他整死人的手段,即使外頭名聲不佳,這也是他所求的,站在風尖浪口處多凶險,退一步等於進一萬步,何樂而不為。
  「你這孩子太沉不住氣了,還有待琢磨,想要一個人輸得身敗名裂不見得要把自己給賠進去,懂得運用時機的人會善用既有的資源,局中有局、置身事外方是敘人者,勿要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那絕對是吃虧的買賣。」讓別人狗咬狗一嘴毛才是上策,對付敵人用不著心慈手軟,一擊即中,絕不給人東山再起的機會,商場如戰爭,疏忽不得。
  聽見這席話,兩眼一亮的鳳揚塵笑得像只偷吃雞的小狐狸,抬高腳讓隨從奚世為他著鞋。「爺爺,孫兒不才,你以後可多擔著點呀。」
  當個人中龍鳳多累,要他說,不如當個吃香喝辣、不管世事的阿斗來得快活。鳳長京眉一挑,笑得意味深長。「不才是吧?逐風和夏雨已是你的人,我再把炎風和微雨給你,以後他們四個人跟著你,由你指揮,我一律不插手。」
  聞言,他倏地坐正身子,面上不喜,「爺呀!孫兒才十六歲,你還能活個八、九十歲,不用急著壓死你可憐又無用的小孫子,要不,也等孫兒開葷,身從百花過再說嘛。」
  逐風、夏雨、炎風、微雨是鳳族四大暗衛,由家生子中挑出資質佳的從小培育,個個武藝超凡,出神入化,是為下一任家主所挑選的近身衛士。
  鳳長京今日之舉也有傳承的意味,表示他已認定了對象,而他相信這個「新家主」假以時日,會令鳳氏家族更興盛,傲視群雄。
  「老了,頭髮都白了,我這身子骨越來越不中用了,不指望兒孫有出息,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你長得結實又身強體壯,多為爺爺分擔才是鳳家的好兒郎。」他可沒打算勞心勞力,在家主這不省心的位置幹到入土為安。
  他想趁著還不用人攙扶的時候多走動走動,雲遊四海見見許久不見的老朋友。人哪,一上年紀就怕死而無伴,連找個話當年的酒友也得到千里之外,甚至千山萬里難覓。
  其實自從老妻過世後,常感到人生無趣的鳳長京就有退下來的打算,常常有力不從心的感覺,對商場上的事也日漸疲乏,在這方面的心思不若以往用心。
  只是後繼無人,看來看去也看不到一個稍微像樣的來接手,只好拖著老命幹活,暫時甩不開手。
  幸好老天待他不薄,在他逐漸灰心之際,送了個狐狸心性的小滑頭,那眼中的鋒銳,談笑間的狠厲在在令他滿意,他終於能安下心了,不怕無顏見九泉之下的先人。
  「老奸巨猾。」鳳揚塵嘟囔。
  一撫花白長胡,鳳長京大笑出聲。「有一天也會有人說你狡猾成性,到時別忘了你今天說過的話,報應這種事向來來得快,你好好等著。」
  鳳揚塵不快地冷著面。「爺呀!詛咒自個兒孫子太不厚道,孫兒秉性純厚,品行高潔,與人和善,不存一絲陰私……」他眼角瞥見有名小廝在一旁皺著臉,那是什麼表情,當他在放神仙屁不成?「黑頭參,你鬼鬼祟祟地在探什麼頭呀!嫌你家少爺沒打爆你的頭,頂著顆腦袋覺得沉重是不?」
  遷怒,絕對是遷怒,雖然他絕不承認。
  「少爺,小的叫烏參,不是黑頭參啦!還有,江爺在船頭釣魚,釣到個女娃兒,江爺說還剩半口氣,問老太爺和少爺救不救。」
  好重,好重,為什麼這般沉重,重得雙臂舉不起來,好似拖著千江水,直直將她往水底深處拖去。
  不行,不能就此睡過去,死是最懦弱的逃避,她絕對不可成為自己最厭惡的那種人,無論如何要活下去,貞秀為了她幾乎流光身上每一滴血,她怎麼能辜負她!貞秀,不知她……她還活著嗎?
  杜清淺猶記得她們搭著小舟剛順流而下,逃到月華山的山腳下,居然有支百人伏兵等在出口,她們料想不到還有這招暗棋,閃避不及,頓時百箭齊發朝兩人逼近,貞秀為了護住她,搶著擋在箭雨之下,那一聲聲箭剌入肉的噗噗聲叫人心驚,染紅的鮮血濕了她一身杏黃……
  「爺呀!我看她差不多快斷氣了,神仙不救無命鬼,咱們還是把她扔回江里餵魚,別浪費上好的藥材救一個死人,人沒救成反倒賠上一具棺材,怎麼算都不划算,孫兒我肉疼哪……」
  杜清淺迷迷糊糊間,聽見了有人說話。這是誰呀,說話這麼刻薄,救人出自本心,此人居然一心算計吃不吃虧。
  「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有緣被咱爺倆遇上了,那就賭她運氣好不好,看能不能從閻王手中死裡逃生。」鳳長京認為救不救人在其次,有機會施恩就別放過。
  無往不利的商人看準時機就要出手,不要遲疑,人救活了便是一個天大的恩惠,不報恩枉為人,反之,亦能用一口棺博得仁義之名,怎樣都划算。
  「可是她長得實在太醜了,一張臉泡得發白,孫兒怕作惡夢呀!哪里 ​​水深往哪裡去,別來禍害孫兒,孫兒要到廟裡上上香,除晦氣。」嘖!醜成這樣真難看,鼻子眼睛嘴巴全死白死白的,醜到天下無雙。
  這人到底是誰,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他在說誰醜,一副多矜貴的樣子,這天底下有幾人出身比她更尊榮。
  覺得累的杜清淺很想睜開眼,叫那人別再吵了,她喜靜,不喜歡吵鬧,耳邊的怨聲連連叫她靜不下心。
  「你錯了,塵兒,這位小姑娘生得極為貌美,只是在水里泡得太久才失了佳色,養個十天半個月就是個水靈靈的小美人兒,你想求得她一笑就得費盡心機。」小兒見識淺薄,不識人間絕色,再過個幾年,此姝必是傾城之姿。
  見多識廣的鳳長京一語成讖,在若干年後,此時嗤之以鼻的鳳揚塵當真吃了不少苦頭,還差點失了心愛女子。
  「爺騙了孫兒好多回,孫兒才不上當,總之這丑丫頭孫兒瞧得慌,不如就別救了,奚世,烏參,你們隨便哪一個把她扔下船,少爺我賞五兩白銀。」怎麼看怎麼礙眼,都奄奄一息了為何還不死。
  說不上來是什麼感受,就是很悶,瞧著爺爺一臉拾到寶的模樣,他心裡有一股壓不了、散不去的氣往胸口壓,悶得很,這丫頭明明醜不堪言,憑什麼得爺爺青眼?
  年輕氣盛的鳳揚塵畢竟是十六歲少年,行事上難免有些自視甚高的輕狂,不認為一個來路不明的丑丫頭值得爺爺的美言,他心裡有些吃醋呢!
  看著船板上躺著濕髮半遮面的女孩,他輕哼一聲瞄了兩眼她尚未發育的瘦弱身軀,忽然提腿一踢,讓半側身的女孩正面朝上,露出泡過水的慘白面容。
  說實在的,看到那張淒慘的臉,他著實嚇了一跳,白得毫無血色,像具放了多日的死屍。
  但是她的眼兒是睜開的,出奇的清亮,像是兩顆水晶珠子鑲嵌上去似的,毫無畏懼。
  「你踢我?」
  咦!死人開口了?「原來沒死呀!小爺以為魚蝦有福了,有頓人肉大餐可食用,真是可惜了。」
  「……你真醜陋。」空長了一副好相貌卻是個心黑的,全無濟弱扶傾的俠義之風,無道德可言。
  一向高高在上,受人吹捧的鳳揚塵怔了一下,一雙媚人的丹鳳眼眨了又眨,不甚理解地以為自個兒聽錯了。「爺爺,我出現幻聽,找個大夫來替我診診脈吧!」
  「呵呵,她嫌你醜呢!這娃兒有意思,爺爺中意,真是目光清明的好孩兒。」他這孫子太自負了,該有人挫挫他的銳氣,磨去紮手的銳角。
  「原來不是我耳朵出了毛病,是碰到瞎子,有眼無珠詆毀少爺我的瀟灑風采,不怪你眼瞎目盲,人瞎了哪看得清楚,少爺風度好,不與你一般計較。」敢說他醜?果然有找死的膽量。
  「住手,塵兒。」一道冷沉嗓音驟然響起。
  兩根成爪的指頭停在杜清淺唯一可取的明麗雙眸上方,只見鳳揚塵化掌為鉤,似乎要親手掏出兩顆黑玉眼珠。「爺呀!你看她多鎮定,毫無懼色,肯定是個狠的,你就別好心了,萬一救個白眼狼……」
  他原先的用意僅在嚇人,並非要挖人眼睛,即使祖父不出聲他也會打住,這般好看的眼兒若是毀了多可惜,好歹多看幾回才夠本,但是這會兒他殺人的心情都有了,鳳揚塵臉色鐵青,最是風華無限的鳳眼直勾勾地瞪著害他被罵的杜清淺,眼中噴射出灼人怒火。
  「咳!咳!冷靜,鳳氏兒郎不打女人,我的好孫兒更是人中龍鳳,定有寬以待人的雅量。」鳳長京手中的玉珠不轉了,以輕咳掩蓋脫口而出的笑聲。
  饒是見過大場面的老人家,眼前的情景還是叫他莞爾,忍不住發噱,好久沒被這些小輩逗樂了。
  「她還不是女人。」他咬著牙。
  「養養就是了。」不出五年,將是一代禍水。「你想養她?」鳳揚塵的話中有著恨意。
  「那也得看她肯不肯讓爺爺養,爺爺的莊子大,不至於養不起一個丫頭。」鳳長京心中浮起一個雛形,很模糊,尚未成形。
  「啊!鬆口。」她竟然咬他!鳳揚塵瞪著面色白得像鬼的丫頭,另一手握了又放,放了又緊,來來回回好幾次。
  「是呀!丫頭,你別咬著我孫兒,他就那脾氣招人厭,口上不積德,你咬了出口氣也就罷了,別真的咬廢了他手臂,老頭子等著他娶孫媳婦,有生之年抱抱曾孫呢。」咬得真緊,好像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
  鳳長京忍笑說著,眼裡帶著一抹興味,絲毫不同情孫兒的自作自受,兔子急了也會咬人,何況是剛落水受過驚嚇的小姑娘,一咬還一踢,很公平,誰也不吃虧。
  「奚世,去拿把刀來劈死她。」看她還咬不咬,想咬下他一塊肉,牙口還得多練練!
  一旁的奚世傻乎乎的,當真去取了一把慣用的九環鋼刀,只是叫他平白無故的砍死人,還是個可憐兮兮的落難人,他 ​​的刀哪砍得下去,滿臉無措地撓著腮幫子,不知該不該砍。
  生性滑溜的烏參不敢笑,連忙將奚世拉開。有老太爺在,哪有他們這些奴才開口的餘地,眼前看來橫刀無用武之處,他們何必去湊這個熱鬧,同時開罪兩位主子。
  不過他這善看人臉色行事和見風轉舵的圓滑,倒是令鳳長京為之側目,稍露讚許之色。
  「雲寂,去把雷大夫找來,就說咱們這兒有個小病人需要看診,叫他把一身的本事使出來瞧瞧。」瞧著這女娃的「狠勁」就知她不是一般人,他非救她不可。
  一名面無表情的玄衣男子忽地現身,沒人瞧見他從哪兒蹦出,拱手恭敬地應了聲是,隨即如鬼魅般消失,來去無踪,快如疾風,叫人幾乎以為是自己眼花了。
  「爺爺,你不會真要救她吧!」鳳揚塵神情惱怒,清逸出塵的俊美面龐微浮暗青色。
  一會兒,一身白衣不染塵的溫雅男子迎風而至,身後跟著一名十一、二歲大的小藥童,兩手提著竹編的藥箱。
  「嗯!不錯,有勇氣 ​​,這小姑娘我欣賞。」見狀,俊眉一挑,興意十足讚道,微揚的嘴角洩露此時的愉悅。
  「雷、仲、春——」他竟敢興致盎然地看他笑話!
  「不長你輩也虛長你幾歲,小小的尊敬不會折了你的傲氣,沒有人敢打包票一輩子用不著我一門手藝。」雷仲春涼涼的警告。生意人也有明槍暗箭要躲,你死我活的拿命相拚的時候,尤其是銀財滿缽的百年世家,那眼紅的人可多了。
  他看也不看瞪他瞪得咬牙切齒的鳳二少,迳自一翻衣袍下擺蹲下身,對著小牙鋒利的小獸……呃!小姑娘察言觀色,再以一指放在她的雪腕上,細細診脈。
  鳳氏孫子輩並不多,鳳揚塵上頭還有二叔鳳東陵所生的長子鳳寒波,此乃大少爺,晚兩年出生的鳳揚塵便是少不更事,成日鬼混的無能鳳二少。
  「別怕,你獲救了,我們不會傷害你,救你的人是鳳氏家主,普天下敢為難他的人屈指可數。」不敢說完全沒有。人若沒了敵手,可是相當寂寞的。
  「雷仲春,你藥房裡的奇花異草有一大半是我提供的,你應該先看看我的傷勢,我可是被瘋子咬了。」吃 ​​裡扒外的傢伙,膽敢漠視他。
  「……送上雨前熙春和黃山毛峰的鳳氏?」氣聲虛弱的江清淺鬆了鬆口,編貝牙口微染血漬。
  雨前熙春、黃山毛峰?
  她一說出口,不只雷仲春挑眉了,在場的鳳長京及鳳揚塵也眉頭微動,頗有深意地註視神色狼狽卻不失沉著的丫頭,雨前熙春和黃山毛峰是貢茶,今年開春才送進宮的新茶,一般高門大戶都不見得喝得到。
  而她說得稀鬆平常,恍若隨口一 ​​提,光憑那份氣度,那份渾然天成的內蘊光華便可知,她的出身絕非尋常人家,更甚者和宮裡有關。
  可是看她那身穿著打扮,地位應該不高,頂多是貴人身邊的旁親,常年熏染出貴氣。
  「鳳氏的好茶可不只這兩樣,白牡丹種的碧螺春更是茶中極品,一年最多只產七兩,皇帝還喝不到呢!」雷仲春笑著往她口中塞入一粒苦澀的白色藥丸,運氣在她背上一順,化開藥性。
  「父……幫我找……找貞秀,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不……不能讓她餵了魚蝦……」一說完,她全身氣力用盡,鋪天蓋地的暈眩席捲而來。
  「我幫人是要有報酬的,你欠我的出診費和藥費一共是……啊!厥了,暈得真是及時呀!那我這筆看病的費用該向誰索討?」他摩挲著下巴,一臉苦惱萬分的模
  「呵呵,雷大夫還在乎這點小錢,不過是點小風寒,幾帖驅風散也就祛風散病了,哪用得上名貴藥材。」想眶他銀兩,那是不可能的事。
  「老太爺可是言輕了,小姑娘體內積鬱的不只是寒氣,還有胸口的淤毒,想必落水前另有一番凶險遭遇,她駭到了,也鬱氣不散,不下重本醫治恐傷根本,壽短不過三十。」傷了內腑,輕者積鬱成疾,藥不離身,重者喪命,性命不保。
  「有這麼嚴重?」開口詢問的不是面露沉思的鳳長京,反而是訝異不已的小太歲鳳揚塵。
  雷仲春笑了笑。「如果再不把她身上的濕衣服換下來,我看連今晚都過不去,內傷加上高燒不退,好了也只會成為整天癡笑的廢人。」
  鳳揚塵兩道濃黑劍眉攏得高高的。「庸醫,連個丑丫頭也救不了……」
  「別胡說了,雷大夫的醫術有目共睹,不可起輕慢之心!雲寂,把這位小姑娘抱進左側的艙房,尋個婦人照料,為她更衣。」雖說年紀尚幼,男女大防仍不可不避。
  「是……」雲寂剛要彎身將人抱起,一道旋風似的身影驀地將他推開,讓他為之愕然。
  「我來,這丫頭敢咬我,看我饒不饒得了她。」暈了正好,可以任他為所欲為。至今敢在他手臂上留記號的,她是第一人。
  有仇不報非君子,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他這滲血的牙印子就拿她的細皮嫩肉來還,看誰狠得過誰。
  舔著臂上傷口未乾的血,臉色陰惻惻的鳳揚塵狠厲地奪過那具癱軟身軀,像老驢扛物般往肩上一甩,當成死屍一具,毫不憐香惜玉,在眾人錯愕的目光下將她扛進自個兒的艙房。
  「他……會不會太急了?那丫頭還沒長成呢!」嘖嘖嘖!才幾歲的毛孩子就想開葷,思春早了些吧。
  聽了雷仲春的揶揄,鳳長京一回神,呵呵直笑。「年輕人火氣大,血氣方剛,真能開竅也是好的,老夫一把年紀了,也想抱抱小曾孫怡情養性。」
  兩人相看一笑,自有不言可喻的妙趣。
  「我去下下針,通通血脈,否則將來落下病根可就是我的過失了。」雷仲春大步一跨,笑意溫若煦日,小藥童辛苦地緊跟在後,走一步跑兩步。
  「狼崽子心狠手辣,我去勸說勸說,畢竟那丫頭身嬌體弱的,還是別鬧了太過,萬一把身子骨搞虛了,可就得不償失。」鳳長京咳聲嘆氣,唯恐小孫子拿捏不當分寸,嚇壞了人家小姑娘。
  說穿了,其實不過是他們的惡趣味,想看看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天之驕子如何吃癟,光是一個丫頭就叫他暴跳如雷了,若是繼續發展下去呢?真是值得期
  「……啊——好痛,你……你對我做了什麼,好大的膽子敢冒犯……」
  艙房內傳出嬌嫩的怒斥以及一聲悶哼,雷仲春一馬當先的搶在前頭,不落人後的鳳長京也身手矯健的跟上,一前一後地進入艙房,見著房內的情景,兩人先是一怔,繼而連忙一人拉開騎在人家小姑娘腰上正欲「逞欲」的小孫子,一人扯過被褥蓋住衣衫半褪的女娃,兩個人譴責的目光同時瞪向不知悔改、目露凶光的鳳二少。
  他們只關注「身心受創」的小丫頭,無人注意到鳳揚塵的眼角腫了,有道小小被拳頭掃過的瘀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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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27 00:02:4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三年後鳳氏大宅
  早春的水榭仍有些寒意,彎彎曲曲的九曲回橋建在水面上,度過寒冬嚴苛的斑斕錦鯉,優游自在的在水底游來游去,水清浮萍綠,五色圓石鋪底,日頭一照,水面浮現五彩光芒,耀眼奪目。
  鳳家大宅分佈甚廣,由大門口的朱門一入是四進的院子,從前頭走到後院大約要去掉半天的工夫,內部格局錯綜複雜,暗藏五行八卦,看似各自為院,實則巧妙相連,每一院落都有連接到另一院落的暗道,除非是在宅子里幹了三年以上的「老人」,否則迷路的人不在少數。
  堂屋式的建築一排連著一排,除了老太爺鳳長京所住的中堂外,大老爺鳳東隅的居所是「清漪院」,住著元配和偏屋裡兩名小妾,奴婢若干。
  二老爺鳳東陵住的是「落雁院」,妻周氏,無妾,生有兩子寒波和非淵,依鳳氏族規規定年滿十六得搬出屋子,另置院落獨居,以做為日後娶親之用,因此鳳寒波現居「晴雨閣」,鳳非淵是「東歡居」。
  但是嫡庶有分,三老爺鳳東平的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都和他住在一塊,加上妻子朱氏,五名妾室和通房,「雙鴻院」就顯得狹小,有點擁擠。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叫他天生愛美色,看到稍有姿色的女人就想沾一沾,不論年紀,只要人家媚眼一勾,他就迫不及待的想摘花。
  要不是朱氏夠悍,鎮得住丈夫,雙鴻院屋裡的小妾就不只這些,鳳東平也是三兄弟中孩子生得最多的一個,若非早夭了數名,否則還會更多。
  而全宅最寬敞的院落不是鳳長京的中堂,而是貌艷桃李的鳳揚塵,「夕歡閣」他一人獨占,而且規矩甚多,除非他痛快了,不然連他爹也不得進入,且把門的是四名身高六尺四的壯漢,胳臂比樑柱還粗壯,一膀子下來會打死人的,誰也不敢去送死。
  「向晚姊,向晚姊,你看我這個雙飛蝶的結子結得好不好看?這是我花了一個晚上才想出的新花樣,系在腰上,彷彿裙擺停了一對蝴蝶,輕輕一擺動它也跟著動,我把顏色配得恰如其分,紅的絲線穿過水藍的,淺淺的綠盤上杏花黃,暈開的粉紫配上茵綠……」
  一道粉色身影飛奔而至,小巧的小虎牙外露,額上薄汗微冒,大大的笑容讓稚氣未脫的面龐顯得更加出色,妍美大方。
  「春濃,瞧你急的,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得這樣大呼小叫,緩著點說,我在這兒呢!哪兒也不去。」拎起素白絹帕,笑顏淺淡的向晚輕拭春濃的額頭香汗。
  「向晚姊,你怎麼不論何時何地都不急不躁,看起來像古剎中的老松,沉靜得沒有一絲脾氣,讓我好生羨慕。」不知她什麼時候才有向晚姊一半的沉穩,尤其她那氣韻和雅秀實在太特殊了,恐怕她再學個五十年還是學不來。
  「誰像你野得跟猴兒似的,整天蹦蹦跳跳地要揭瓦,偶爾安靜一下又坐不住,見著人就口無遮攔胡說一通,一張嘴巴比十八隻麻雀吵架還吵。」另一名少女道。大老遠就听見她的大嗓門喳喳呼呼的,沒一刻消停。
  「啊!香羅姊也在呀!我剛才沒瞧見你。」傻大妞似的春濃沒什麼心機,大剌剌地咧開嘴笑道。
  「是呀!你眼睛都長到頭頂上了,沒瞧見米粒大小的我是理所當然的事,我能怨什麼呢!」這小妮子可別是來借針借線的,她肯定不借。
  很愛錢的香羅剛學會打算盤,整日抱著向晚在她生辰那日送她的梨花木雕花算盤,從早到晚愛不釋手地撥著雕成海棠花形狀的算盤珠子從不喊累。
  「咦!眼睛長在頭頂上能看嗎?哪還是個人呀!都成了鬼怪,香羅姊別嚇我,我膽子小,最怕鬼了。」春濃抖了抖身子,捉緊手中打好的結。
  「哼!讓你被鬼捉去,當個鬼婆子,省得我耳朵被吵得長繭。」她又撥了撥算盤,算算自己這個月扣去胭脂水粉的開銷,月例還剩下多少。
  春濃嘟起嘴,小聲埋怨。「香羅姊太壞了,老是欺負人,還是向晚姊最好了,從不罵人。」
  看著書的向晚一頁一頁翻著,淺笑地聆聽兩人的鬥嘴而不制止,吵鬧慣了感情會更好,她便由著她倆鬧去。
  「覺得我壞就離我遠一點呀!我才不稀罕呢!還有呀,不要以為不罵人就沒存壞心眼,『大好人』向晚你跟她說說,上個月露凝連拉了三天是誰的傑作,跟著邪醫學醫把心都習邪了,還濟世救人呢!」香羅的個性很直率,就是嘴上不饒人,言語刻薄些,但心不壞。
  但笑不語的向晚揉揉發酸的肩頸,書一放,赫然是本醫書,從上面的摺痕看來已被反覆看了好幾回,看得出看此書的人用了不少心力學習。
  「誰要濟世救人,咱們姊妹裡要出一位懸壺濟世的女大夫不成?」長相清媚的疏雨輕聲問,她身著藕杏色衣衫,鵝黃色繡花羅裙,腰身微束,端著托盤走來,姿態婀娜多姿。
  鳳府內,像疏雨這般十三、四歲嬌美動人的小姑娘原本有二十幾人,都是打小從貧苦人家買了來,打上契約賣身為婢。
  但是一年一年過去,放出去的人多了,有的送了人,有的到其他院落服侍,有的資質太差被攆了出去,幾年下來剩下不到十名。
  其中以向晚、疏雨、香羅、春濃四人感情最好,也最常聚在一起閒磕牙,向晚、疏雨、香羅三人同歲,都是十四,只差幾個月,而春濃最小,今年十二歲半,她常不滿地嚷著她十三了。
  另外以露凝為首的也有幾人,分別是低紅、掩翠、繡兒,這幾個人眼界高,看不起向晚等人,仗著有幾分取媚的本事打宅子裡幾位少爺的主意,她們的目標是當上姨娘,寧為人妾也不為奴為婢,更不屑嫁給平頭百姓、販夫走卒,一心欲攀附高枝。
  「哇!疏雨姊又做了什麼好吃的糕點?真香哪!我嘴都饞了,先給我吃一個……」貪嘴的春濃迫不及待地伸手,孩子氣的往嘴裡一塞。
  「貪吃鬼,也不怕燙舌呀!小心咬到舌頭。」瞧她急成什麼樣子,活似八輩子沒吃飯一般。
  「不燙不燙,好吃……噢!好燙好燙,餡兒有油……」好痛好痛,舌頭八成腫起來了。
  知道她性急的疏雨連忙遞上一杯冰鎮蓮子湯,鎮鎮春濃口中的灼燙,眸子一轉,對上一雙黑玉水眸,兩人會心一笑,取笑春濃的急躁。
  「向晚姊,你也嚐嚐看滋味如何,你的評語一向中肯,你說好吃的東西就絕對沒人嫌。」疏雨很緊張,聚精會神地屏息以待。
  「你先說說這兩樣是什麼做的,我再告訴你好在哪裡,哪兒還需要再改進。」向晚聲音別有一番膩人味兒,讓人不自覺陷入她的嗓音之中。
  疏雨指著煎得焦酥的餅。「這是黃橋燒餅,我將生板油、火腿切丁,再將火腿丁與蔥末、鹽放在生板油中拌成餡心,取一半麵粉加入豬油揉成油酥麵團,另一半麵粉加清水和豬油揉成水油麵團,把水油麵團包入油酥麵團撥成薄皮摺疊起來,再擀成薄皮將薄皮捲成長條,長條摘成小壞掛成皮來包餡心,最後壓成餅狀刷上一層麵糊,沾上芝麻下鍋煎。」
  「嗯!火候到家,就是生板油下多了,多吃一點就稍微油膩,口中會有浮動的膩油味。不過芝麻炸得很酥,嚼在口中的芝麻香氣非常濃郁,若生板油再少一些會更香脆。」咬了一小口黃橋燒餅,向晚細細品味,精準的提出建議。
  「向晚姊,我這一道棗泥拉糕是跟著張大廚學的,他教我將紅棗煮爛去皮和去核,糖粉,豬油、棗泥放入輾細的米粉拌勻,上蒸籠蒸個半時辰,取出放涼切成塊,放上松子點綴,不過松子沒了,我放的是核桃,口感應該不會太差。」她很怕做不好,不敢給張大廚先嚐嚐,免得做壞了他下次不肯教她。
  疏雨有幾分羞怯,不太有自信,總認為自己什麼也不會,連長相也不如人,唯有廚藝差強人意,稍微可以見人。
  沒人知道是什麼造就她這樣的個性,在進入鳳宅後,所有下人的名字都改了,重新取名,是為了將過去種種全埋入土裡,也沒人再提起過往的一切。
  那些不願再碰觸的傷心事,只是不說不表示已經放下,而是藏在心底深處,細細用鹽醃製、風乾,讓傷痛減輕,不再夜夜無眠到天亮。
  為了活下去,人們辛苦地學會遺忘,雖然不甚成功,可是惡夢少了,夜裡驚醒的惶恐也淡了。
  「嗯!真的不錯,送一盤給老太爺嚐嚐鮮,不要多,三塊就好,老太爺的牙口不好,吃些軟物好吞嚥,不過上了年紀還是少吃點甜糕,他近年來太喜甜了,我怕他得了消渴症。」這症狀不好治,少油少鹽少肉,要吃得清淡。
  老太爺大氣慣了,酒要大口喝,算壇不算杯,肉要流油才有滋味,酒樓飯館不盡興不歸府,一和人談起生意經更是沒完沒了,大魚大肉配上美酒美女,那就夜不知長,沉迷終宵。
  聞言,疏雨粉腮一綻,整張小臉亮起來。「向晚姊真的覺得可以,不是哄我開心?我的手藝能送到老太爺面前,『他』不會說是狗都不吃的豬食?」
  越見清麗嬌美的向晚玉顏一顰,眉間一點朱紅的觀音痣特別明顯,因為想到了某個「仇人」。「不用理會二少說了什麼,他這人向來挑剔,龍心鳳肝送到他嘴邊也是臭的,我說好的東西能差到哪去。」
  「就是嘛!疏雨姊在擔心什麼,你看我吃得停不下嘴,實在太好吃了,下次我要吃壽桃包,你多做幾個,我藏起來當夜消。」春濃在長個子,不怕胖。
  「嘖!當自己是主子不成,還點起甜點單子?你當疏雨跟你一樣閒呀!打打絡子,編兩條髮帶,繡個荷包就打發一天了,上次要你納的鞋子呢?做好了沒?」香羅看她吃得滿嘴餅末就心煩。這人沒心沒肺呀!一點也不擔心以後的事。
  「啊!我忘了。」春濃拍了拍額頭,一臉靦然。
  「你怎麼不把自己給忘了,不過一件簡單的活也敢丟三落四,太久沒戳你幾下,不知道疼是不是。」這笨腦袋要清一清,否則哪天上了奈何橋還不知道怎麼死的。
  「哎呀!香羅姊別戳我,會把我戳笨的,露凝姊拿了一塊湖緞來,要我為她做一件裙子,還要繡上大紅撒花纏枝牡丹花紋,我趕了三天工,繡得眼睛都要花了,好不容易得了空才打個蝴蝶絡結開心一下,你不要罵我笨啦!」春濃捂著痛處直跳腳,嬌憨地解釋。
  「你說露凝?」清亮的眸子一閃異色。
  「是呀!向晚姊,我有聽你的話離她遠一點,可是她擋在針線房的路上,我避不開呀!她三言兩語把布往我懷裡一塞,扭頭就走,還揚言三日後來取,沒讓我有拒絕的機會。」好在她頗有女紅、剌繡方面的天分,沒讓人看輕她的好手藝。
  「沒事,不就一件裙子嘛!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你送去前先拿來我瞅瞅,別亂了針法受人嘲笑。」看來有人還沒學會教訓,老想著利用人好捧高踩低。
  向晚的笑很淺,淡得有如拂過湖面的微風,小小的漣漪一泛開就沒了,清淺得叫人看不出她眼底的深意。
  年僅十四歲的她已善於策謀,精於算計,要對付人呢,就得攻心為上,不落俗套,將棋落在該落的位置上,一步一步地移,不急躁,不輕慢,起手落子一招斃命。
  良善的人活不長,這世道是心狠的人活得暢快——這是那些為她死去的人用生命告訴她的道理,退讓是無底深淵,僅一步之距便是萬劫不復,屍骨無存。
  想起那夜為了救自己而被血染紅的貞秀,向晚的心中微微惆悵,都過去三年了,還能抱著什麼希望嗎?
  「對呀!你沒事,但某人有沒有事就不得而知了,我們等著看笑話,你的向晚姊最護短了,不曉得誰要遭殃。」香羅撥著算盤珠子,算算該付多少裁布製裙的工錢,幫人家忙也是要收錢的,沒有白費工的道理。
  「你說什麼,我聽不太懂……」春濃偏著小腦袋,以手托腮,露出懵懂不解的神情。
  傻人有傻福,不知道的人最幸福,向晚和香羅互看一眼,由彼此的眼中讀出無奈和好笑。
  春天的桃花開滿枝頭,李花紅、杏花白,滿樹嬌花壓枝椏,築巢的燕子銜泥叼草飛來飛去,忙著為下一代蓋個安穩的窩,小小的庭園裡,處處是花香,處處生意盎然,奼紫嫣紅。
  在一片百花繁盛的花海盡處,一道瘦高的身影緩緩走近,打斷了少女們的談話,他開口打了聲招呼,始終維持著面無表情,聲音冷得像折斷的劍,刮出冷厲的滄桑和風霜。
  來人第一眼看的是神色淡然的向晚,而後才瞄向其他人,似乎她是四人之首,只要告知她便可,不用拖泥帶水。
  「老太爺要見你們。」
  終於來了。除了 ​​心思單純的春濃外,向晚等人為之一凜,面上凝重,再無一絲嘻笑。
  「云總管請帶路。」向晚輕聲道。
  三年前的雲寂是一名二等管事,跟在鳳長京身邊打理日常瑣事,經過無數風雨和磨練後,現在已能獨當一面,處理主子交託的事宜。
  向晚,也就是清華公主杜清淺,落難鳳凰如今成了鳳氏府內一名微不足道的侍婢。
  在剛被救起的那段時間,她有想過重返帝都,一方面打探火災過後的離宮情形,一方面試著聯絡雲宰相,好驗證她的身分,安排她回宮一事。
  可是她勢單力薄,一場高燒燒得她整日昏昏沉沉,在刻意隱藏自己驚人的身世下,誰也不曉得她是誰,身無分文又虛弱的她能找誰相助,認識她的人差不多都死了,化成一堆灰燼了吧……
  說不定連父皇見到她也認不出來,畢竟那年她還小,母妃離世那一年,父皇正寵愛蘭澤芳,根本沒來看過母妃幾回,以至於父女不親近,相當疏離。
  待她燒退後,鳳家大船已離京數百里,她旁敲側擊得知,清華離宮已經全毀了,有監於死傷人數過多,月華山就此封山,再也不許任何人進出,祈福宮殿另建他處,來年開春重修。
  而九死一生的「長公主」倒是有驚無險的脫困了,在半路上遇到率兵前來搭救的雲宰相之子云破天,救駕有功的他日後也賜封公主太傅,教導回到皇宮的公主宮中禮儀和治國綱領。
  公主回宮了?!
  多麼可笑的一件事,那她是誰,清華公主是可以任人取代的嗎?他們究竟把誰當成公主了?
  這是陰謀,還是圈套呢?會不會是誘使她出面再擊殺她的毒計?
  她不知道,也不清楚,對宮裡的現況她一無所知,困惑又著急是誰扮了她,那個「清華公主」蒙蔽了所有人,會不會對父皇不利?那之後會不會沒有人前來尋找流落民間的她?
  想得越深她越慌,悄悄地抹了胭脂水粉掩住眉心的觀音痣,失去忠心侍衛保護的她什麼也不是,她必須自己保護自己,時時提防四周的陌生人,對人抱持三分疑心。
  可後來杜清淺想了又想終於想通了,在宮裡的清華公主必是若荷所假扮的,她和她長得十分相似,恐怕連雲宰相也分辨不出真假。
  她相信若荷的為人,必定會千方百計的尋她,可是礙於皇后的緣故不敢大張旗鼓的尋人,只能秘密行動,否則稍有不慎被皇后一派看出端倪,她和若荷都活不成。
  沒多久,鳳老太爺問她要不要留在鳳氏,他會好衣好食地供著她,當時無處可去的她沒有選擇的餘地,只能無奈的點頭。
  只是這老太爺也怪得很,名義上讓她以「婢女向晚」的身分入鳳宅,過的卻是養尊處優的小姐生活,又從各地網羅面容姣好、孤苦無依的小孤女,再請專人教導她們讀書識字,任由她們各自挑選所好學習,不一定要精,但樣樣都要通曉。
  而她是被挑中的,邪醫雷仲春看中她過目不忘的本事,強行要求她拜醫,一副嚴師模樣教她識別藥材,熟知藥性,開方子配藥。
  某日在她無意間配出一帖足以毒死一池魚的毒藥後,他興奮得喜出望外,又搬了幾十本毒經要她好好琢磨琢磨,醫毒雙修。
  原來他十分熱中毒理,喜歡把人整得死 ​​去活來,吐完一缸血還死不了,但是礙於學醫在前,不得不遵從師門教條,習醫者救人為先,不得有害人之心,所以他將「重責大任」託付於她,不立門規,不守條律,愛怎麼用毒就怎麼用毒,他收集全天下毒花毒蟲讓她試身手,煉製各種千奇百怪的毒。
  「向晚,你意下如何,不算太為難你吧。」才三年時光,昔日健壯如牛的鳳長京已呈老態,髮絲全白。
  發現自個兒走神了,向晚垂目低視,不露痕跡。「老太爺,你的孫子何等頑劣你不會不知情,何況他與我有舊仇,這安排一下,你認為是他會殺了我還是我會毒死他?總之我們兩個總有一個死在前頭。」
  想起三年前的那一日,她的左肩仍隱隱發疼,她永遠也忘不了自己在劇痛中醒來時,一名錦衣少年正壓著她的瘦弱肩頭,將一塊燙熱的東西按壓在她雪肩上,硬生生地烙下個「鳳」字的鳳舞圖形。
  他的用意無他,不過是標示此物為他所有,烙上他的印記便是他的人,像牲畜烙印一般,是有主的。
  氣極的她不顧身體孱弱,狠狠給他一記粉拳,她不知道打痛了他沒有,但打人的她手很痛,手背腫了三天。
  而後她避著他,以防他尋仇,而他也不樂意見到她,一聽到她的名字扭頭就走,兩人見到面的機會少之又少,幾乎可以說是彼此厭惡。
  「呵呵,小娃兒愛記恨,都多久以前的事了,你還記掛在心中沒把它拋開呀!我這孫兒是淘氣了些,但也不是無可救藥,你就和他鬥吧,我眼不見為淨。」把老虎的牙磨利了,看它怎麼吃人。
  向晚的表情不太可人,面色清冷。「老太爺的託付太過重大,向晚能力有限,怕承擔不起。」
  「所以我把疏雨、香羅、春濃三人交給你,由你好好調教,她們都有潛力獨當一面,成為你不可或缺的助力。」她有過人才智,絕非池中物。
  疏雨、香羅,春濃三個人臉色微訝,身為鳳氏家婢自當聽家主的囑咐行事,她們不會也不敢違抗。
  尤其這幾年相處下來,幾個人早把凡事為她們設想的向晚當成自家姊妹,她聰慧、果決、有智謀,才能卓越不下男子,跟著她從未吃過虧。
  老太爺的英明決定她們並無二話,甚至是樂意順從,也樂於和她一同伺候聽說吃喝賭跑第一浪蕩的二少爺。
  反正不嫖是二少爺唯一的長處,據說他有陰影,被某個醜女人嚇到過,因此不喜人近身,一日要沐浴三次,灑花瓣去掉他人的濁氣,因此她們可說是安全得很。
  她們訝異的是是向晚怎麼敢拒絕老太爺,全然不顧及他的顏面,而老太爺卻毫無怒意,反而任由她大肆批評二少爺的不是,她不曉得她的身分是鳳氏的家婢嗎?向晚有些無奈的搖頭。「老太爺太抬舉向晚了,你老忘了我才十四歲嗎?是個尚未及笄的小丫頭。」
  沒這麼壓榨人的,她不過白吃了他家三年飯,折合銀兩頂多百兩而已,卻要她嘔心瀝血的貢獻出一身才智,他這算盤未免打得太精了,把人全算計進他的謀劃中。
  鳳長京意味深遠地捻胡輕笑。「別人我不曉得,但你是連仲春那眼高於頂的小子都想來搶的人,你的本事明眼人心知肚明,而我很想看看你這個敢在我孫兒手臂留下齒印的娃兒,能做到什麼程度。」
  一提到當年自己魯莽做出的蠢事,向晚雪頰微紅。「師父只是頑童心性,他看中的不過是我一手毒技。」
  她的下毒功夫尚未純熟,但假以時日前途不可限量,甚至高過他。這是她不良師父在驚喜下的感慨。
  「那又如何,能隨便毒死人也是一項長處,不過看在老夫年歲已高的分上,請對我那不肖孫兒手下留情,別讓白髮人送黑髮人。」鳳長京語帶笑意,像和孫輩聊天似的。
  這該是德高望重的老太爺說的話嗎?分明是倚老賣老,存心取笑。「老太爺,換個人吧!寒波少爺或是萬殊少爺,偏年、明康少爺也成,二少爺那尊大佛向晚招惹不起。」
  她和鳳二少除了針鋒相對外,大概也說不出I句好話,兩人的仇結得太深了,肯定撕咬到死。
  「你以為我為什麼讓你到他身邊?」以她的聰明慧黠不難猜到,只是她正在避免當出頭鳥。
  「老太爺你……」她欲言又止,眼神為難。
  鳳長京揮一揮手,讓疏雨、香羅等人先出去候著,獨留向晚一人。「一年後我會將家主位置傳給塵兒。」
  「……老太爺,我當沒聽見。」有這般逼人的嗎?活像把良民趕進山當土匪,蠻不講理嘛。
  「用不著怨我殘酷,將你逼到檯面上,退一萬步來說,這何嘗不是你的機會,你眉心的觀音痣不必再遮遮掩掩了,大大方方地展現在世人面前,讓『他們』看見你。」她需要擁有自己的力量,做她想做的事。
  「你……你怎麼知道……」向晚面露防備,眸色一冷,恍若千年不融的冰湖,任誰也鑿不開厚厚冰層。
  「丫頭,不用防我,我不是你的敵人,只是在商言商,我是生意人,對自己有利的為何不用?還有,我會送你幾個人,他 ​​們只聽你派 ​​遣,我和塵兒都不能插手,你自己想辦法養活他們,讓他們只忠於你一人。」收買人心不見得是金銀財寶,給對方想要的,利益交換,才是高招。
  鳳長京是成精的老妖,知道該怎麼控制人心,有些人用威迫,有些人用利誘,有些人好色,有些人只圖聲名,他能給的絕不吝嗇,只要回收的報酬是十倍、百倍、千倍或其他數也數不清的好處。
  總之,釣魚要趁早,向晚這根好苗子當然要及早霸住,不管能留她多久,起碼三、五年內她將為鳳氏所用,這就夠了,足以抵償她有可能帶來的麻煩和損害。
  略顯掙扎的向晚遲疑了一下。「真的不過問我如何使人,由我隨意任用,鳳氏族人一個也不介入?」
  他口中的不插手指的是他和鳳揚塵,但是鳳氏家族並非只有他兩人,若是隨便來個人說交易取消,那麼那幾個人她還是不還,誰有權決定他們的去留?
  聰明的娃兒,先討個保證。「我要的很簡單,鞏固塵兒的家主地位,不讓人輕易奪走。」
  「為什麼是他?」換成是別人,她內心的糾結會小一點,她不是知恩不圖報的人,只是這年頭沒有絕對,難保有個萬一,以她目前的實力連自保都尚有疑慮,何以保全他人,要是老太爺或鳳二少在她有能力自立前出了意外,那麼她得給自己保留一條退路,不做兩虎相爭之下的犠牲者。
  雖然鳳氏收留了她,給了她壯實自身的庇護,不過這棵大樹不是給她遮風避雨的窩,也成不了她的依賴,在適當的時機她會脫離這裡,回到她原來的紮根處,繼續成長,繼續茁壯,換她成為百姓的屏障。
  「向晚,你不是傻孩子,在我鳳氏的子孫裡,你看哪一個扛得起我肩上的重擔?」寒波不行,私慾過重,無容人雅量,對兄弟無情,空有野心而無才幹;非淵玩性重,沒做大事的擔當,而二房的兩子皆是平庸之徒。
  三房是庶出,在族中站不住腳,又無母族的支撐,加上萬殊、偏年乃至於妾生的明康從小表現並不突出,只適合聽從指示,不去爭才有命活,否則不用鳳氏族人出手,外頭虎視眈眈的豺狼虎豹就足以將他們撕成碎片。
  「老太爺,你可以給我一句話嗎?」考慮再三,她還是隱
  「什麼話?」他轉著玉珠,笑容可親。
  「你確定你沒有算計我?」她不喜歡被人看透,赤裸裸地掌握在別人手中,而她只能在夾縫中求生存。
  鳳長京一聽,先是瞠大眼,繼而撫著鬍子大笑。「哈哈,娃兒呀!你還太嫩了,要多磨練磨練,這種話要放在心裡細細琢磨,去想、去看、去體會,自曝其短會少了足以抗衡的籌碼,未贏先輸了一半。」
  向晚並不氣餒,她淺露溫 ​​婉如荷般的笑靨。「但是老太爺少算了一件事,我輸得起,因為我本就一無所有,最多打回原有的兩袖清風,而鳳氏族人有三百零七名,他們並不一定願意陪葬,若是老太爺對我耍陰招,那請你做好準備,我隨時會反咬一口,就像咬你孫兒那回一樣。」
  鳳長京噙著笑,手上的玉珠轉得比以往快了許多,似乎也在考慮自己是否「養虎為患」。
  「還有,我討厭令孫,非常討厭。」這是她最強烈的情緒表達,說時依然是淡然神色,好似她的討厭是隨口一 ​​說,用不著放在心上。
  不過吃過虧的人都曉得,她絕對不是隨便說說而已,瞧她眼中的堅決,惹到她的人肯定不會有好果子吃。
  春光明媚,百鳥鳴叫,走出側廳的向晚像打了一場硬仗,疲累得幾乎老了十歲,和老太爺較勁太費力了,老得特別快。
  唉!難道沒人想過她才十四歲嗎?累死她有什麼好處?幽幽一嘆,單薄的身子微微一挺直,她要走的路還很長,沒空讓她停下來。
  「向晚姊,老太爺跟你說什麼?」
  「向晚姊,我們真要服侍一無是處的二少爺嗎?」
  「向晚,當了二少爺的侍女,月銀有沒有提升?我可以不要一年四季八套新衣,穿舊衣也成,折合現銀抵給我,丫鬟也有分一等、二等,待遇不同......」
  看著同時一張一合的幾張嘴,向晚心中的鬱氣微吐,面上是淺淺的笑,嫻靜而溫婉,不失端莊。
  「疏雨、香羅、春濃。」
  「什麼事?」「去收拾行李。「收拾行李?」「搬進夕歡閣。「現在?!」
  她笑得有些……怨恨。「因為從明日起,你們休想有好日子過,拿多少銀子乾多少活,那個主子從不把下人當人看,你們要有自知之明,做得好是應該,不會有天獎賞,做不好,就等著被剝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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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27 00:03:0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什麼,要往夕歡閣塞人?」
  乍聞自己的院落要添人,正欲跨出月洞門出去的鳳揚塵,第一個感受是不快,而後是厭惡,接著是冷笑,想著該用什麼方法將人趕走。他的地盤上只有他能囂張,旁人休要指手畫腳或把他的屋子搞得烏煙瘴氣。
  他不喜歡有外人在身側走動,幹什麼都不方便,尤其是那些心懷不軌、別有所圖的,他看了就厭煩,整天防來防去,他日子還怎麼過得下去。
  這幾年大哥的手伸得夠長了,以為是二房長子就能佔大房的位置,不時安排「自己人」到各商號,企圖掌控鋪子裡的運作和獨攬大權。
  更可笑的是還頻往他床上送美女,認定他色欲熏心定會笑納,想藉由美色來引誘他,最好令他沉迷聲色犬馬之中,從家主承繼人選中被剔除,由大哥接手。
  可惜眾人推牆推不倒,他依然穩如泰山,有老太爺在的一天,誰能動搖他分寸,自找難堪罷了。
  「少爺聽小的把話說完,這回不是大少爺或二老爺給你送人來,是那邊來的。」滑頭的烏參擠眉又弄眼,笑得臉上像開了朵花似的。
  「那邊?」他在打什麼啞謎?
  「是老太爺給你送人了,讓少爺你多幾隻臂膀,日子過得更舒心。」聽說是一等一的姿色,花般的小美人兒,他和奚世有眼福了。
  說不定還能有看對眼的,那他家老娘不用愁白了發,擔心兩眼一閉前抱不到白胖孫子。
  聞言,那雙慍怒的黑陣轉為興味,嘴角一勾。「都來了什麼人呀!別是眼大如牛目,鼻歪嘴闊的母大蟲,少爺我可是矜貴得很,見不得嚇人的醜物。」
  鳳揚塵摸了摸臂上小小的齒印,印痕褪了不少,可疤還在,偶爾一摸還能憶起當日的痛,那兩排不怕咬酸了的小白牙咬得可用力了,讓他沒齒難忘。
  「才不會,老太爺的眼光少爺還信不過?全是皮嫩肉細,嬌滴滴的……」他偷偷貓過一眼,比晴雨閣的荷月還要美上三分。
  只是荷月是大少爺最寵愛的侍女,早就是他屋里人,等明年少奶奶進門就要抬為姨娘,那身段妖嬈得很,媚得入骨,就是少了靈性,多看兩眼就膩了。
  「二少爺若是怕見醜婦就把眼睛給捂了,我等的容貌是差了點,難入二少爺尊眼,你也別當我們是一回事,隨便賜個破柴房讓我們窩著,我們姊妹便感激不盡。」還母大蟲呢!她要真能吃人,第一個先把他吃了。領了老太爺的命,未經通報便直闖夕歡閣的少女冷聲道。
  梨花樹下月洞門前,四名嬌俏秀麗的小姑娘站 ​​成一排,長相各異,卻個個雪顏玉膚,貌若畫裡的人兒,美得叫人眼睛一亮。
  雖然她們年紀還小,可是看得出再過個幾年肯定會出落成傾城傾國,令各家公子競相追逐的絕色佳人。
  烏參看傻了眼,暗自爽快在心中,這麼多花一般的美麗妹妹,他作夢也會笑醒,抱著被子直打滾。
  「你……你是誰?」這冷淡的語氣聽來很耳熟,鳳揚塵一時間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
  「二少爺貴人多忘事,好了傷痕就忘了疼,手臂上的咬痕還在吧?向晚當時年幼不懂事,在此向二少爺賠罪。」她永遠記著他有多可惡,居然打算見死不救,叫人將她丟入江河內任憑生死,最後還在她腰上踢了她一腳。
  曾經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受萬民景仰和愛戴,他是第一個折辱她驕傲的少年,她始終記著這個恥辱。
  「手臂上的咬痕……等等,是你?」鳳揚塵驀地睜大眼,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內心震撼頗大。
  她是當日咬了他一口的丑丫頭?
  向晚面無表情的點頭。「讓二少爺遺憾了,向晚長得還算順眼,沒能讓二少爺夜夜惡夢,輾轉難眠。」
  「你……你原來不是長這樣的,誰准你變美了?是不是雷仲春那傢伙給你用藥,讓你換了一張臉?」老是和他作對,遲早有一天毒瞎他。
  她用「別幼稚了,都這麼大了還說蠢話」的眼神睨他。「師父只開了退燒的湯藥,向晚的臉本就長這模樣,二少爺經事少才給嚇著了,日後多長些見識,自是能將膽養壯些。」
  說不上是什麼感覺,她每多見鳳揚塵一次就多厭惡一分,如果他是空有長相的草包就省事多了,她也犯不著和他周旋,直接叫老太爺給他幾畝田,踢他去種田,早出晚歸當農夫,省得她費心。
  「什麼,你和那個庸醫是師徒關係?」看著眼前這張水靈嬌顏,鳳揚塵忽然有
  點不是滋味,好像他的東西被人悶不吭氣地偷走了,而他這個主人毫不知情。
  「他教我醫術。」和毒技。
  繁花開盡的院子裡,一樹梨花白得嬌媚,隔了三年再度對峙的兩人像仇人似的對視,你來我往的鬥嘴毫不留情,其他人卻是一頭霧水,不懂他們在講話還是吵加木,神情有些不太對勁。
  疏雨、春濃有一些不安,畢竟她們的身分是侍婢,本該好好地服侍二少爺,哪還能做出頂嘴的事兒,主子是天,奴婢是泥,豈能輕易踰矩。
  至於錢奴香羅則是飛快的撥著算盤,算算二少爺有多少身家,她嘴甜一點吹捧兩句,掛在廊下的黃金鳥籠和碧玉做的逗鳥棒不知能不能賞給她。
  她現在滿腦子是銀子、銀子、銀子……白花花的銀子,俊美非凡的鳳揚塵在她眼中更是一錠黃澄澄的金元寶,想著她要怎麼在他身上挖出更多更多的小元寶。
  「向晚姊,我們今晚要住在哪裡?」春濃拉拉向晚衣袖,微露懼意地瞧瞧正在瞪人的二少爺。
  看到身後幾張無措旁徨的小臉,向晚朝她們笑了笑,收起扎人的剌。「二少爺為人慷慨大度,定不會虧待咱們姊妹,你們安下心不要擔憂,路是讓人走的,不會連到懸崖邊。」
  「我有說要安置你們嗎?少在一旁自說自話了,少爺我最怕人吵了,而且女人的話最多,嘰嘰喳喳的,擾得我不舒服。」他雞蛋裡挑骨頭,故意刁難。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她接招了。「二少爺何不拭目以待,看吵的人是誰。」
  帶著姊妹們,向晚全然不理會身後黑著臉的鳳揚塵,她依著鳳長京給的園子地圖,自行找了處尚無人居住的小院子,裡頭剛好有四間房子,她們四個人一人一間,而向晚挑了靠近書房的外間,方便她取書看書,「伺候」不上進的二少爺。
  花了一晚上的工夫整理,里里外外又洗又擦的打理一遍,累垮的眾人沒心思去想以後的事,頭一沾枕就睡得香甜,一覺到天明。
  接下來的幾天,夕歡閣安靜得恍無人煙,窗潔幾明,花木修剪得全無雜枝,地上連一片枯葉也看不見,香爐燃香,被暖枕松,半人高花瓶插著雙色牡丹,一切井條有序地近乎論異。
  沒有聲音,完全絕跡,靜謐得連這兒的主子都有點坐不住了,心煩意亂地不斷打量外頭完全聽不到任何聲響,走路輕如貓的僕人婢女。
  「不行了、不行了!二少爺,小的憋不住了,當個什麼都不做的閒人,小的心裡有愧呀!求二少爺跟向晚姑娘說一聲,我們閒不住,把我們的活兒還回來,不然小的活不下去呀!」太可怕了,他居然有活不了的感覺。
  烏參抱著鳳揚塵大腿嚎_大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跪地哀求,原本長得不怎麼樣的臉哭得更醜了,噁心的涕淚直下,幾乎要滴落在某人的暗花祥雲錦袍上。
  見狀,鳳揚塵一臉嫌惡地將人一腳踹開,袍子一撩繼續抖腳,坐的黃梨木椅也跟著抖動,一人一椅抖得令人心驚。
  老實頭奚世不敢靠得太近,高個的他眼觀鼻、鼻觀心,直挺挺地站著像根柱子,主子沒問他就不開口,保持沉默如石的姿態。
  事實上他已經被「教導」過,向晚剛被救起的那段時間他曾奉命保護她的安危,雖然她時睡時醒,神智不清的時候較多,但他的耿直和憨厚讓向晚記憶甚深。
  換個方式來說,兩人也算是「故人」,因此還沒搬進夕歡閣前向晚已先找過奚世,給了他某種「忠告」,先禮後兵大家好相處,反之,那就是走著瞧吧!比耐性,她肯定不是低頭的那一個。
  「我的好少爺呀!你一定要救救奴才,小的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好像心神魂魄都要飛走了,雙腳踩地都不踏實,小的真的受不住了,連小的在院落里工作的老娘、老爹、小妹子都抱在一團哭,擔心明兒個沒飯吃……」好空虛呀!空蕩盪得叫人心慌。
  看了一眼在地上滾的可笑身影,戴著金鑲玉板戒的修長五指輕輕托著腮。「少在爺兒的面前裝腔作勢,你有幾顆黃板牙還藏得住嗎?把你肚子裡的髒水倒出來,然後給爺兒爬出去,想當龜孫子不怕沒機會。」
  烏參一抹淚,四肢並用爬呀爬到主子腿旁,諂媚又委屈地努努嘴。「二少爺不覺得咱們院子太靜了嗎?明明伺候的下人有七、八十名,可真要找一個也看不見,彷彿一下子全消失了。」
  經他一提,鳳揚塵這才想起怪異處,迷人的鳳眼微微一瞇。「是那丫頭搞的鬼?」
  為了踩他兩腳,她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向晚姑娘說了,少爺你喜靜,於是嚴令下人們一個月內不准發出一絲聲音,就連呼吸聲也得放輕,要是讓少爺不快了,違者就自個兒把舌頭割了吧!」讓人不說話哪有可能,憋都憋死了。
  「她怎麼辦到的?」鳳揚塵聞言不怒反笑,還樂得很,一副願聞其詳的樣子,神情是興致勃勃的好奇。
  一聽主子不責備反而笑了,烏參苦著臉,更想哭了。「向晚姑娘給每個人一顆啞巴藥,一吃下去就什麼聲音也沒有,變成啞巴了。」
  「咳!你……你說什麼,她給夕歡閣的下人吃了什麼?」他嗆了一下,訝異的
  「啞巴藥。」烏參一臉沮喪,垂著雙肩。
  「啞巴藥?」她……虧她真做出來,果然好手段。「誰叫你們傻傻都吃了,怎麼沒給她下馬威,把新來乍到的規矩一條條列給她瞧。」
  烏參聽見主子「不食人間煙火」的話語,那張苦瓜臉擠成發皺的包子臉。「不吃藥就割舌,咱們怕得慌呀!而且她還自帶了兩個武功高強的門柱子,奚世打不過他們。」
  他把技不如人的窩囊推給用白眼瞪了他一眼的奚世,意指他不是不盡心盡力,為主子效力,實在是「敵人」太強,他只好屈辱地避戰。
  事實上奚世根本沒出手,打過照面認出是熟人,小時候跟同一個武師學過武,算是同門師兄弟,功夫高低尚在其次,自家人不打自家人,若非必要,奚世不輕易和人過招,他認為學武不是用來逞兇鬥狠,而是強身健體,保護對自己重要的人。「原來爺爺還有這一手……」鳳揚塵低聲輕笑,促狹地搓著下顎,喃喃自語。
  「二少爺呀!你要想想辦法,小的現在全被架空了,什麼也做不了,連少爺想要的『鹿野山居圖』也買不到,沒銀子,那個鐵算盤不給,上回雲裳坊的容千華用雪蠶紗為你做了一件霜華月落西河畔的袍子,春濃姑娘說做俗了,她自個兒裁了件冰綃紗……」好看是好看,可是染成豔紫色,主子是什麼身分,能穿得不倫不類,像倚紅樓閣賣笑的花娘嗎?
  「等一下,鐵算盤是誰?」他記得記帳的姓楊,叫楊三不,他管帳最寬鬆,三百兩,五百兩的支出也從不皺眉。
  烏參眼眶紅紅,哽咽不已。「是香羅姑娘,向晚姑娘說她以後就是咱們夕歡閣的帳房。」
  「帳房?」這女人得寸就進尺,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爺爺到底給那傲骨丫頭多少權力,她都敢爬到他頭頂上作威作福了,竟一一換掉舊人,改用自個兒的心腹,她這一手的清洗,倒是不容小覷。
  不過正合他意,那些人原就是別人安插到他這兒的眼線,他正打算設個局把這些吃他的、用他的、領他月俸卻身在曹營心在漢的雜碎給踢開,他們安逸太久了,該移個窩吃糟糠,誰叫他們一侍二主,人不當要當狗,他成全他們。
  一抹陰狠厲光閃過眼底,彎起的嘴角滿是冷峭。
  「還有呀!少爺有沒有發現咱們的膳食變了花樣,多了以前沒有的新菜,從疏雨姑娘掌管了廚房後,這些天上的菜從未重複,可菜錢硬是少了一半,原來是以前掌勺的王大娘、許嬤嬤中飽 ​​私囊,被捅開事情后,她們哭著不肯走,向晚姑娘就將她倆的一家人全給綁了,發賣或離開,任其選擇。」真是太狠了,人家一家老少全給發落了,不近人情呀!
  越發滿意的鳳揚塵笑在心底,面上卻佯裝冷肅不悅。「去,把那個目中無主的婢女給本少爺綁來……」
  「咳!咳!綁?二少爺要不要換個詞?」烏參強烈建議主子別太衝動,人家背後的靠山是老太爺,他惹不起。
  「就是綁……嗯!算了,那丫頭倔得很,綁了她還不知道要給爺兒暗下什麼絆子,我忍她一回,你去請她來吧。」
  烏參去「請」人,正在監茶的向晚給了一句:二少爺哪邊風大哪邊涼快去,向晚沒空奉陪。意思是少去煩她,當下把鳳揚塵氣笑了,抄起海棠凍石蕉葉白瓷茶杯往回話的烏參頭上一砸,砸出了一頭血。
  既然好好請,請不來那張狂丫頭,那他這「不學無術的浪蕩子,吃喝玩樂樣樣行,一擲千金面不改色」的鳳揚塵也不客氣了,索性放開手腳,左一句小心肝、右一句小美人兒,用著主子的身分仗勢欺人,把一臉怒色的向晚挾帶出府,兩人共騎一馬招搖過市不說,他還特別「溫柔」地為她別上一根如意翠長簪,昭告她是他的人。
  琉璃瓦、飛燕簷、翡翠屏風碧玉床、血玉雙耳杯、瑪瑙牡丹房、黃金黑玉棋、描金九隔攢盒、赤金石榴花豎椅,及晶玉為枝、寶石為葉、暖玉雕成花的喜鵲棲梅石料盆栽……富麗堂皇、金光閃閃,好不絢麗。
  身為玉林國的長公主,眼前的繁華豪奢是她應該受的,也受得起的,一國王女的嬌貴之身,天底下沒有什麼是她不能擁有的,除了不能摘星擁月外,她是千萬人之上的尊貴驕女。
  可是她不快樂,再也笑不出來,即使笑也是強顏歡笑,眉頭深鎖,一臉悵然。
  鶴首銀勾勾住青色蘭花綃紗帳,神色慵懶的「清華公主」雪足落地,四名紫衣羅裙的宮婢隨即身一低,為其著鞋穿衣,綰發輕梳。
  鬆鬆的垂雲髻別上了珊瑚綠松石蠟珠花,斜插兩根鑲紅寶石如意金簪,金鑲青石蝴蝶玉釵,紅翡翠滴珠耳環,赤金紫英石蓮紋額墜,腕上是太后所賜的紫檀佛珠串,上頭刻著一百零八句經文。
  一百零八顆佛珠成串地纏繞在雪色藕臂上,不能取下,這是祈福用的,保平安,大劫歸來的她有神佛保佑,從此災難離,萬惡除,順心如意太平年。
  每個人都當她是易碎的玉瓷,不敢大聲責備,不敢在她耳邊喧嘩,極力滿足她每一個需求,將她呵護得無微不至,彷彿嬌花一般的供養。
  這是寵,這是愛嗎?
  分明是黃金籠子裡的金絲雀,給了她金食玉饌、錦衣華服、琳瑯滿目的玉石珠寶,金釵銀簪,各式各樣令人眼花撩亂的首飾和配件,進貢的花瓶器皿、香染、胭脂……
  但那又如何,這些東西對她而言沒有任何意義。
  除了 ​​用盡黃金白銀外,冷冷的風華宮只有蕭瑟的寒風伴隨,什麼都沒有。
  回宮三年餘,就連皇帝到這裡的次數都不超過十回,每回都匆匆來去,不到半個時辰,連杯熱茶也沒喝完,寥寥幾句問語便藉口國事繁重又走了。
  國事?
  誰不曉得他正寵著新妃,周美人、李淑妃,乃至於替他生下一子的雲貴妃,這些后宮女人多到他應接不暇,連皇后都被他冷落在西寧宮,夜夜獨守空閨。
  「來了,他來了!若……公主。」啊!完了,完了,她又沒管緊自己的嘴巴。「清華公主」一揚纖纖素手,揮退伺候的宮婢,眾人魚貫而出後她才一臉苦笑的拉起滿臉悔色的侍女。「怎麼記性這麼差,老是毛毛躁躁的,不知瞻前顧後,咱們兩顆腦袋是暫時寄放,隨時有可能人頭落地。」
  「公主,奴婢記著了,不會再莽撞了,我保證下次不再犯……」剛說過她又忘個精光,前一句是奴婢,後一句卻成了「我」,把兩人擺在同一個位置。
  在自己的地方尚不打緊,還不至於被人捉住了話柄,若是在外頭給有心人聽著了,幾十個大板是跑不掉的,屆時被打得皮開肉綻、奄奄一息,未等沒命先丟到亂葬崗,生死由命,誰也救不了。
  「素心,我不是要怪你,可是你也曉得我們處境艱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能再有意外發生,那邊正等著我們出紕漏好定罪,我和你都要小心行事,以防萬一。」她還不能死,得替公主頂著,不能讓她回不來。
  「若是公主在就好了,她會知道怎麼做,名正言順地拿回公主的尊榮。」而不是事事依順他人,被人 ​​拿捏在手中,心虛地怕人家發現她們是冒名頂替的。
  長高了一些的素心還留有幾分稚色,尚未完全長開來,那日離宮大火時她和假扮公主的文若荷從明處引開流匪,好讓真正的公主順利逃脫。
  但是誰也沒料到她們竟然獲救了,中途遇到及時趕到的救兵,由雲宰相之子云破天領兵,大舉剿滅匪徒,事後清查傷亡人數時,很多人都死了,獨不見真正的公主及貞秀。
  是逃走了還是被殺,她們不知情,只能抱持著一絲希望,盼公主吉人天相,能逃過一劫。
  不過不論生死,「公主」一定得在,否則存活下來的宮人必須以死謝罪,甚至是讓有心人知曉杜清淺逃脫了,她的安危可慮,之後的追殺只會多不會少。
  雲破天提出個大膽的做法,他讓容貌和杜清淺相仿的文若荷假冒帝女,由她代替入宮,為公主爭取更多的逃生機會,以便日後再趁機換回來,偷天換日。
  只是三年過去了,還沒有一點消息傳來,叫人等得又急又慌,不曉得接下來該怎麼辦,罪女身分的文若荷不可能一輩子扮演公主,那將是顛覆朝綱、混亂正統,皇家血脈會受到嚴苛的考驗。
  「是呀!如果是公主,她不會悶著頭挨打,而是全力反擊,皇后想從這裡佔便宜絕無可能,公主她……」是真正的帝女,皎皎明鳳,渾然天成的皇家氣勢無須開口,一站出來便震懾全場,卑微如她們望塵莫及。
  想到公主不言可喻的貴氣,明亮優雅的皇室氣度,以及待人以誠的寬容,文若荷眼中蒙上一層黯色,微露憂傷,忠心不二的她比誰都更想看見杜清淺平安歸來,即使要她因此賠上一條命也在所不惜。
  「公主莫要憂心忡忡,鎮日系鬱寡歡,心寬方能氣和,百病不生,望公主保重自身,勿多思,謹防隔牆有耳。」最後一句說得又輕又快,似在耳語。
  一名身著紫色繡虎雲紋朝袍的清峻男子大步走近,腰際垂掛著九轉螭龍玉佩,神態虎虎生風。
  「雲大哥,你來了。」一見到來者,文若荷面露喜悅,一掃先前的滿臉憂色,眼底閃著某種清亮。
  沉鬱的面容微揚寵溺,伸手攔住朝他跑來的身影。「公主,要記得尊卑有分,不可有違皇家體制,公主是君,下官為臣,君臣、君臣,勿要亂了稱謂。」
  「雲大哥,這裡又沒有外人,咱們就省了那套虛禮,太傅來太傅去的,我實在不習慣。」她擔不起,拍折壽,玉林國宰相之子當她的授業師尊,她實在彆扭。
  一旁的素心也直點頭,表示喊雲大哥較親切,可是兩道凌厲目光一掃過來,她馬上畏縮地搖頭,牆頭草似的偏向另一邊。
  黃燦燦的陽光灑落,照著風華宮的宮階上,照出那青玉階旁一株小小的茉莉,三、四朵小白花,淡淡清香輕送。
  宮女、太監來回走動,鮮明的宮裝穿梭百花叢中,有的澆花、有的掃地、有的捉葉子上的小蟲,有的捧著被褥綃帳去洗衣房,一眼望去數不盡的宮人,只為服侍一個主子。
  但是其中有幾人是公主的人,卻有待商榷,他們瞟來瞟去的眼神,究竟是在窺伺什麼,明眼人一看就知他們表現得太張揚了。
  雲破天沉聲道:「不習慣也得習慣,公主想讓風華宮的宮人全部人頭落地嗎?」她這一關沒把持住,將危及甚廣。
  呼吸一窒,文若荷臉色微微發白。「雲大……雲太傅,不要再殺人了,我不會再給你添麻煩,我……本宮知曉分寸,絕不讓人有可趁之機。」
  剛入宮那一個月,她因一時失了防心,竟與素心談論起公主的去向,當時身邊伺候的宮人有七人,恰巧經過的雲大哥發現其中一人欲向皇后報信……當晚,風華宮膳食出了問題, 「暴斃」的宮人剛好七個,一個也沒少。
  「調查結果」是她們誤食有毒的河豚,因此御膳房及經手的宮婢們全部賜死,一夜間死了上百人。
  「公主當謹記在宮中的處境,一刻也疏忽不得,雖然臣暗中安插了人手在你左右,可是往風華宮瞅的眼睛不在 ​​少數,這不光關係著你一個人的安危,還有你想保住的另一個人。」面色嚴厲的雲破天不容許她拿自身的安危當兒戲,難免把話說重了。
  從他救起她的那一刻起,她的生死就成了他的責任,令他甘冒風險也要護著她,讓她不受任何威脅。
  雲破天曾經有個愛笑、眼兒圓圓的小妹,老愛跟在他後頭喊哥哥,可是他因為不耐煩身後多了個跟屁蟲而丟下她,以至於她和奶娘失散了,一身富貴穿著的她因此被賊兒盯上,之後更慘遭盜匪殺害。
  那一夜在離宮的熊熊大火中,他看到舉刀正要砍向文若荷的流匪,彷彿看見妹妹正面臨死亡,在千鈞一發之際,他拉弓一射,一箭射穿匪徒頭顱。
  不過他很清楚那不是他的妹妹,已死的人怎麼復活,只是當文若荷忽然投向他懷中,全身顫抖不 ​​已時,他有些迷惑了,不禁心生憐惜,伸臂一環,發現額上沒有紅痣的她並非公主時,也悄悄為她掩飾過去……
  一提到公主,文若荷的神情一變,拂去眼眶的淚光,「雲太傅,本宮要你尋找的侍女可有消息,她是死是活,可否給本宮一個交代?」「找到一個。」花了三年時間。
  「什麼,你找到公……她,她好不好?有沒有受傷?幾時安排她……」公主千萬不能有事,求神明保佑她平安。
  雲破天舉起手阻止她。「不是她。」
  「不是她?」她像由高處墜落,頓時萎彌。
  「是另一個叫貞秀的侍女,不過她傷得極重,左腳殘了,臉上有三寸長的傷症,有一些瘋瘋癲癲,失去記憶了。」若非她時而清醒喊出「快救公主」,誰也看不出滿身污垢,形同乞婦的瘋婆子會是他要找的人。
  他們不能明目張膽的尋人,只能以畫像重金懸賞,以為找到離宮侍女便能循線接回另一人,殊不知陰錯陽差,該找的人沒找到,卻帶回一個瘋女人。
  「失去記憶……」還瘋瘋癲癲,毀了容?貞秀她……「快,快把她帶回宮,我……本宮親自照顧她。」
  「公主勿急,臣已為她找了個妥當的地方安置,衣食無缺,公主大可安心。 」他用眼神暗示文若荷此刻的言行有多不合宜,皇宮內院處處驚險,由不得她放縱。
  「你……你沒殺了貞秀吧?」文若荷問得極小聲,眼中盡是小心翼翼和一絲絲的不安,一口氣憋著。
  看她惶然又難過的神情,他背過身擋去宮人視線,好笑又好氣地伸手揉揉她軟得不可思議的玉耳。「我沒你想得心狠手辣。」
  他一度考慮過,但最後罷手了,只因不忍心她失望。「那……她呢?瘋了的貞秀都能找得到,找她應該更非難事,那麼明顯的特徵,連瞎子都看得見。」文若荷一急,忍不住嗓音高了些。
  公主的眉心有一點突出,那是一顆紅痣,觀音點紅是天佑玉林的象徵,而她這一顆是假的,用軟玉黏上的。
  「因為過於醒目反而不易發覺,以她的聰慧豈會看不出那一夜的蹊蹺,為了自保,她應該會藏起那顆觀音痣。」
  前提是她還活著的話。
  「雲大哥,那要怎麼辦?一想到她還流落在外,不知道會吃多少苦,會不會被人欺負,我……我好難受……」她眼眶一紅,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見她一哭,素心也掩唇輕泣,她們都是公主的侍女,主子不在,生死未明,她們哪能不傷心。
  「公主,你又忘了臣的叮囑,謹防小人窺探。」唉!哭得像隻小花貓,公主回不回來對她有那麼重要嗎?
  清華公主對他而言只是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是見不到幾次面的陌生人,印像中個子只到胸口,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小王女。
  但既然文若荷頂替了她,他就得為假公主多方設想,身為公主太傅,他每月進宮的次數多到足以將文若荷納入羽翼下,誰若威脅到她的生命,他全都一一剷除。
  此時的雲破天並未想到被識破假公主身分的文若荷可是犯了欺君大罪,只暗中盤算著杜清淺若已死,他該用什麼方式將文若荷弄出宮,她又該何去何從,皇帝追究下來又該如何應對……
  「本宮急了嘛!你又不是外人,我……」她想說對他撒撒嬌也是人之常情,他像大哥一樣地照顧她。「華玉公主到——」
  宮外太監大聲地傳聲,一聽到杜華玉來了,文若荷一張明媚小臉頓時就垮了。「說我病了,不見人,把她打發走……可惡,怎麼又來了,一天不找我麻煩就過不去是不是……」
  見她咕咕噥噥地轉身進入寢宮裝病,雲破天失笑地搖搖頭,接著冷峻的臉一沉,兩眉攏起,衣袖一甩擺道回府,「碰巧」與華玉公主碰個正著 ​​,臉色嚴厲,擋住她去路。
  他,成了一道壁壘,護著風雨中飄搖的小花。
  而某人毫不知情,嘀咕著該「病」多久才能擺脫二公主的騷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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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27 00:03:1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向晚姑娘,主子又花了一萬兩黃金買下一匹汗血寶馬,他說那匹馬看起來很順眼,所以宰來做馬肉火鍋應該能吃得很痛快,他叫你趕快去付銀子,讓他等急了就有你一頓好打。」留著兩撇鬍子的管事似在忍笑,一翹一翹的小鬍子顫個不停。「又?」秀眉一挑。
  好貴的一頓飯,希望他吞得下去。
  「是的,主子下巴揚得很高,睨人的丹鳳眼是斜的,兩條尊貴的長腿踩在烏管事背上,非常神氣的命令小的來傳話,還說小的跑得不如馬快就要打斷小的狗腿。」好在他功夫不行,輕功倒是不錯,還能保住不中用的雙腿。
  「木清,幸災樂禍的嘴臉最可恥,你那一臉猥瑣別讓我瞧見。」鳳陽酒樓的收益差了一點,比去年少賺了三千兩百兩,營收七十二萬兩……而已。
  連忙收起賊態的木清露出沉重神色。「姑娘,小的是真情流露呀!主子那說話的神態就是財大氣粗的土財主,一擲千金,揮金如土,根本不把銀子當一回事,小的看得心疼、肉疼、頭也疼,好個敗家子......」
  「拿來。」素手一翻,掌心向上。
  「拿……拿什麼?」他眉頭一挑。「主子打賞的賞銀。」他就這點本事,能瞞得過她?
  聞言,他都哭了。「姑娘呀!你這是打劫,那是主子爺賞的跑腿費,區區小錢,姑娘看不上眼啦!」
  他放在懷裡還沒焐熱呢!怎麼姑娘就長了一雙火眼金睛,看也不看就瞧出他得了賞賜,真是太邪門了。
  「木清,不要讓我說第二遍。」鳳氏來自各處的公文堆成小山般高,一身杏色的嬌美姑娘振筆如飛地下批註。
  吃了黃連似的木清苦著一張臉,慢吞吞又極不捨地掏出一疊銀票,「姑娘,給小的留一張就好,小的不貪心,當是零花,買買胭脂水粉、珠釵玉帛給家裡的小娘子用,來年生個胖兒子時管你叫乾娘。」
  「一張一百兩的銀票叫零花,你還真敢貪。」一共有五張,五百兩,鳳揚塵那個二貨撒得毫不手軟,他不知道她賺得有多辛苦嗎?「還有,你尚未娶親,如蒙不棄,姑娘我親自為你說一門親,包你有妻有子,雙喜臨門。」
  「賣雜貨的邢寡婦如今懷胎七個月,風流多情,丈夫死了三年多還能生子,配你這小子剛剛好,天作之合,省得你一天到晚嚷著小娘子,只是邢寡婦年紀有點大,三十有七,當娘綽綽有餘了。」
  一聽「妻小」同進門,油嘴滑舌的木清當場抹淚了。「小的家無長物,家徒四壁,兩袖清風,兩手空空,兩……量來不過一尺三寸地,埋個骨灰壇還嫌擠,姑娘千萬不要苦了人家,跟了小的只有吃糠菜的分,小的養不起嬌滴滴的小娘子。」
  向晚瞥了他一眼,「把你的兩撇鬍子剃了,看了礙眼。」才二十郎當歲,裝什麼大老爺。
  木清是鳳長京送給向晚的人之一,性情像個猴兒似的愛上下亂竄,愛看熱鬧愛攪事,哪裡有麻煩就往哪裡鑽,順便火上加油地添亂兼在一旁鼓掌叫好,偶爾伸伸腿幫忙踩個兩腳。
  唯恐天下不亂的他輕功卓越,腦子靈活,聽壁腳的功夫堪稱一絕,探聽消息一事對他來說輕而易舉,這些年為向晚聽來不少有用的秘辛,包括鳳寒波的小妾荷月和收泔水的小伙子姘上了,肚子裡那塊肉不知該叫誰爹。
  另外還有木犀、木湛、木雲,一個是用劍高手,一個是專司暗殺的死士,木雲是一名女子,擅長易容術,由她巧手喬裝過,任其親生父母也認不出自家孩兒,手法出神入化,但用到她的機會並不多,平常晾在一旁做人皮面具,光向晚收到的面具就有二十幾個,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美醜不定,唯妙唯肖地彷彿從人面剝下來的真皮。
  向晚費了好大的勁才收服了這幾人,使其認己為主,為己所用,又磨合了好一陣方用得順手。
  「不行啦!姑娘,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小的留了好久才留出最滿意的胡型。」他修了又修,剪了又剪,好不容易才修剪出微捲的翹胡,見著的人都讚一聲夠神氣,他得意得很呢。
  「木清,姑娘頭痛。」輕輕一睞目,木清就蔫了。
  一抬頭,膚似白玉的向晚明陣輕睞,眸子亮如星辰,小口盈盈一掀,蘭芷香氣溢滿一室。
  明媚顏,沁雪肌,美目揚玉澤,香腮若桃染,唇似朱丹豔色,秀發如雲,恰似那梅花瓣上的一抹淡雪,美在嫣然一笑最動人。
  已經十七歲的她出落得像一朵海棠花,柳眉如煙,眼兒生波流轉著清玉光華,
  她一抿唇,一揚眉,一瞋目都帶著女子的嬌柔與秀媚,叫人一看移不開目光,如飲美酒般醺然。
  「剃就剃吧!姑娘順眼就好。」誰叫他是個沒膽的,姑娘的眼色一橫他就不敢吱聲了。
  「二爺買馬一事別讓香羅知曉,否則我又不安寧了。」那個錢奴呀!把別人的錢財守得像自個兒似的,一毛不拔。
  鳳長京退位後,理所當然,鳳揚塵這輩往上一提,身為家主的他人稱鳳二爺。
  木清才要開口說好,一道桃紅色身影像團火的闖了進來,沒見到人先聽到她潑辣的嗓音響起,墨鐵打造的鐵算盤往書桌上一放。
  「什麼事不能讓我知道呀!向晚,你曉得我這些年被某人氣得脾氣越來越不好,和錢有關的事千萬別瞞我,我不想一把火燒向你。」那是銀子哩!不是掃掃地就有的葉子,誰敢跟銀子過不去,她就跟誰拚命。
  「才說著你,你就冒出來,陰魂不散呀!我這會兒不想瞧見你那艷麗無雙的花容月貌,扎眼。」尤其這身顯眼的紅衣,艷得張狂。
  「又不是我情願長這樣的,兩,三年前還是清秀可看的模樣,誰知這小蠻腰,還有這妖妖嬈嬈的身段和狐媚臉孔就這麼找上我,我也不樂意呀!」害她這幾年被訓練得變了樣,性格越見潑辣,才能把那些不要臉的登徒子趕到千里外。
  現在有誰敢輕薄她,那簡直是活得不耐煩了。
  香羅媚眼一流轉,兩手可握的小蠻腰一扭,頓然風情萬種,豔色撩人,豐潤的朱唇再一噘,多少男人願意死在她綺羅裙下,只為她回陣一笑。
  這些年她越發的嬌豔,如一朵盛開的月季花,人美花嬌映雙色,嘴上功夫也和她驚人的美貌一樣厲害,什麼毒舌話都說得出口,尖酸刻薄得足以毒死一城百姓,讓人貪戀她的美色又畏懼她的毒辣口才。
  「香羅,過度炫耀就是一種虛榮。」今年的雨水足,南方的稻米不該運不進來,得叫人再催催。
  「啐!就你潑我冷水,長得美還不許人家炫耀炫耀,你要逼死人呀!」她轉轉手上的翠玉鐲子,瞟了瞟始終沉靜如水的向晚,原本因自己美貌而起的驕氣頓時一掃而空,她覺得向晚怎麼看怎麼好,淺淺一笑便勝過她奔放的嬌媚。
  人比人,氣死人。她往向晚跟前一站,就是顆磨得很亮,看似五彩繽紛,但本質未變的普通石頭,不似向晚是天生的美玉,華光若霞。
  「哎呀!等等,差點被你蒙混過去了,你這人心思九轉十八個彎,擅長糊弄人,剛剛我好像聽見你說了二爺,說說唄!他又敗掉多少銀兩,不要怕打擊到我,我承受得住。」她做出咬緊牙關的神情,一副早有覺悟的拍拍胸脯,誰也別想擊垮她。
  看她咬牙切齒,忍痛割肉的模樣,向晚莞爾。「沒什麼,你想多了,回去把繡坊布莊的帳算算,該給春濃多少分紅不用省,這是她應得的。」
  說到做到的老太爺真的只給她一年的時間,時限一到,便召開宗親大會,當著眾親族的面將家主位置給了家族裡最不成材,最放蕩的長房之子,也就是鳳二少鳳揚塵,距今已兩年餘。
  而她依約在短短時日內將疏雨、香羅、春濃三人調教成材,依她們所長任其發揮,她從中協調、調派,做好安排將她們推到檯面上來。
  春濃擅長女紅、針爾,精於刺繡與裁衣,因此她開了「如意繡坊」和「吉祥布莊」,由春濃負責統籌兩間商舖的品質和買賣。
  而香羅是守財奴,一手鐵算盤打得精,除了鳳氏名號下舖子的總帳交由她盤點,另外春風當舖、天下銀樓亦是她掌管的範圍,收益頗豐。
  能煮百家菜餚的疏雨自是朝廚藝方面下手,頂下昔日的鳳陽酒樓,賣酒也賣大菜,由鳳氏所在的西寧城向外拓展版圖,如今已有二十幾家分號,裡頭的菜色研發全由疏雨打理,她整理出三千多道食譜,依各地風俗有所變化,深受好評。
  生意做得火熱,她們功不可沒,所以賞銀也給得大方,在主子同意下,她採取分紅方式來獎勵她們。
  至於她自己本來事就多,光是為了擺平鳳揚塵招來的「麻煩」就夠她忙得焦頭爛額,還得壓下鳳氏族人們的不滿,再加上不時上門打秋風的遠親旁戚,她幾乎無暇打探宮裡的動靜。
  她沒忘記自己是清華公主杜清淺,總有一天她要回到皇宮,鳳宅只是她暫時的歇腳處,待返宮的時機一成熟,她便會拋下手中的一切離開。
  因此她一切從簡,僅用了師父雷仲春的名義開了間小小的回春堂藥舖,把老想著替她作媒的師父丟去回春堂當坐堂大夫,每日面對處理不完的疑難雜症,沒空在她耳邊唸著該嫁人了、女大不婚就要留成老姑娘,她的日子輕鬆多了。
  「不只是春濃,疏雨和你的紅利我全盤算好了,早叫人搬進你們屋裡,一大箱子的金元寶,我夠義氣吧!」寧可多撈一點也不讓二爺敗光,他花錢如流水,視金錢如糞土,她心痛呀!
  「香羅,適可而止,拿太多,明帳上不好交代。」向晚眉頭微蹙,對多拿的銀錢感到不安。
  「帳是我做的,該得多少銀兩寫得一清二楚,絕不多貪一枚銅板,你大可放心。不過,又被你顧左右而言他的轉移話題了,好吧,我不問二爺『又』敗了多少銀兩,就問後院那匹馬是怎麼回事,死柱子奚世說二爺要吃馬肉,我不懂馬也看得出它是匹日行千里的好馬,他吃得下去?」不怕噎死了。香羅小心眼地想著。
  向晚眼含笑意,「所以此事我還得和二爺討論討論,一匹馬只取三兩肉太不划算了,我會勸他改吃人肉。」
  那傢伙該吃的是自己,腰腿肉割成薄片,涮涮人肉也是趣味十足,包准他大開眼界。
  「向晚,你轉移話題的手段越來越高明了,別再閃避了,那匹漆黑如墨的神駒有個價吧,說來聽聽。」只要涉及到銀子的事兒,她腦子特別靈光。
  「不多。」
  「不多也有個數,我洗耳恭聽,畢竟銀子要從我管的帳房拿出。」只要她不點頭,千兩以上的白銀沒得搬。
  「一開頭。」向晚比出一根指頭。
  「喔!一千兩,那還差不多。」二爺終於做了件對的事,沒吃虧,她猜也是這個數,千金易得,良馬難尋,划算。
  「十倍。」她添了一把柴。
  「十……十倍?」香羅表情微僵,臉上的得意半凝。
  她又灑點火油。「黃金。」
  「……黃金?!」香羅整個嘴角歪了,杏陣微微抽動,兩簇小火苗在眼底跳動。「只為了吃幾口馬肉。」重藥下足了。「……」馬肉?
  「不過也情有可原,他一向奢華慣了,是個揮霍的主兒,真讓他用幾兩銀子買幾斤山羊肉回來吃,想必他也是不樂,算了吧,瞧瞧他一屋子花不完的金山銀山,千金買筆也是小事一樁。」爺兒有錢,就是擺闊,誰看不順眼又能怎麼樣,人家就是投胎到好地方了唄。
  「我要殺了那個從裡爛到外的浪蕩子!他敢敗我辛辛苦苦賺來的銀子,我……給我刀,我要砍他七、八十刀洩恨——」她的銀子,她的血汗,她的……心肝寶貝啊!
  「冷靜,香羅,別衝動,他是……二爺哪,你喝點茶降火,嗯?這茶涼了,有澀味,幽人,你再去沏壺黃芽雪茶,用逸公壷泡。」
  「喝個屁!」香羅氣急敗壞的衝出去。
  看著殺氣騰騰離去的一抹桃紅,神清氣爽的向晚斂眉低目,端起放涼的茶水 ​​輕啜一口。
  「是的,姑娘。」十五歲左右的黃裳丫鬟規矩學得不錯,不疾不徐地曲身一福,取走紫砂茶具另行沖泡。
  她一走後,向晚托著腮看向書房外的老槐樹,一隻灰色雜毛的小膨鼠捧著栗子輕啃,兩顆小牙不停地嗑嗑嗑……
  始終沉默的木清開了口,「姑娘,你太不厚道了,主子分明想見你,你卻把香羅姑娘推到他面前,這不是害了她嗎?主子那性子呀!可是無人敢領教的糟。 」也只有你敢在老虎嘴邊拔毛。這句話他放在心裡,沒敢說出口。
  向晚噙著笑,睨視他。「凡事讓他太快活總是不好,二爺這些年也猖狂了些,把咱們這幾個姑娘家給耽誤了,外人只當有四大美婢持家做主,卻不知二爺才是咱們的主子,不好,真是不好呀!」
  那位鳳二爺過得太逍遙了,為了不想成為爭權者的拉攏對象,他躲得也夠辛苦了,該是時候露露臉,享受一下站上風頭浪尖的滋味。
  唯恐趕不及看熱鬧的木清搓著手諂媚笑道:「姑娘,那我們去不去,香羅姑娘只會被主子當成礙眼的,一腳給踹到天邊去。」
  「這倒是實情。」幽人送上剛沏好的熱茶,向晚飲了一口,神情安適地舒了口氣。「木清,備轎,姑娘我身子嬌弱走不得路。」「是的,姑娘,轎子馬上到。」他歡快地應答。
  位於西寧城東側的鳳陽酒樓是城裡最大的酒樓,坐落在全城最熱鬧的大街旁,往來皆是商家富戶,仕紳名流、地方上的耆老……總之,沒幾個銀子還入不了酒樓大門。
  門口植了兩棵楊柳,看看那繁密的枝葉,少說也是百年老樹,樹高有三層樓,剛好遮住二樓的觀景台,裡頭的人推窗一看便是綠意盎然的垂柳,風吹柳絮輕揚,別有一番風雅。
  柳樹下擺了張四方桌,左右兩張木椅,桌上一副棋,每月逢九在此會棋友,十人先後比試,最後勝出者得以入內,鳳陽酒樓免費贈一桌席面。
  這也是做生意的手法,招攬客人,先有人氣才有生意,連這種地方都顧到了,難怪酒樓財源滾滾,客湧如潮,賺得滿缽流金。
  只是某人根本沒空管這些……
  「怎麼還沒來?黑頭參,你再去門口瞅瞅,看看爺的向晚小心肝來了沒,爺兒甚是想念。」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都要相思成災了。
  「主子,小的叫烏參,不是黑頭參,啊!」他意思意思抗議一下,主子都叫這麼多年了也不改口,怕是自己列祖列宗地下有知,也都放棄糾正了吧。
  被一腳踹開的烏參抖著身子,坐在地上揉揉屁股,不過與其去找向晚姑娘,夾在她和主子中間,他寧願趴在地上一整天。
  「叫你去你就去,羅唆什麼,沒瞧見爺不高興了嗎?」不會看人臉色的狗奴才,遲早收拾他。
  「是是是,小的這就在走了,主子別催,向晚姑娘是咱們西寧城的大美人,她一出現準是萬人空巷的盛況。」就怕擠得水洩不通,人人搶著看美女。
  西寧城的大美人……美酒在唇畔,欲飲而盡的鳳揚塵眸色一冷,噙笑的嘴角微泛不快。「這奴才倒是說得不錯,我鳳二爺的婢女可是個個天色國香,閉月羞花,貌比天上嫦娥,沒福氣的人還真見不到的下凡仙女,待會常老哥你得多看幾眼,不然下回我可沒這般大方,讓你一飽眼福。」
  酒席間,一名喝得三分醉的酒客惶恐地作揖,「不敢、不敢,二爺的美婢在下哪敢輕慢,聽說全是持家的一流好手,還能幫忙打理二爺的生意,在下著實佩服得緊。」
  「再能幹也不過是任男人呼來喚去的女人,三天不打都上樑了,哪有常老哥你本事好,養出跑得像風的名駒,我想著那最嫩的腹肉,嘴都饞了。」片成涮馬肉鐵定是美味佳餚,嫩而滑口。
  頻頻拭汗的常勝眼神閃爍,好酒在前卻不敢多飲,他不住地往鳳揚塵身側的陪客瞄去,笑得有幾分僵硬。
  「一匹汗血寶馬被你當成桌上菜餚未免太可惜了,不如讓給為兄當坐騎,改日再送幾匹小馬飽你口福,如何?」神采俊逸的鳳寒波笑容如煦地敬酒。
  「不成、不成,我就看上他那匹馬,沒讓我嘗上幾口,我睡不安穩。」鳳揚塵搖著描金扇,一臉誓在必得的饞樣。
  「二弟,銀子不是這樣花的,好歹給咱們鳳家留點家底,別到了子孫手裡只剩下一堆還不完的債,那就愧對鳳氏祖先了。」那是鳳氏族人的銀兩,絕不允許他一人盡得好處,旁人僅撈得殘羹剩餚。
  鳳寒波覬覦家主的位置不是一日兩日的事,照理他比鳳揚塵早出生兩年,又是鳳家長孫,他認為自己比鳳揚塵更能勝任大位,鳳揚塵唯一佔優勢的不過是長房所年二十四的他已娶陳氏為妻,妾兩名,其中一女已懷有他的骨肉,所謂成家立業,現在的他對家主之位最是虎視眈眈。
  「哎呀!大哥擔什麼心,咱們鳳家是在錢堆上起家,還有百年皇商這塊橫匾頂著,幹的又是為朝廷採辦民間貨物的買賣,油水豐得很,小弟能力有限,敗不完。」他大笑地拍拍堂兄肩膀,使力有點重,拍得他臉上微青。
  目光一閃,鄙夷的鳳寒波故作惋惜。「一萬兩黃金不是小錢,值得你拿出來炫耀嗎?至少得問過族中長老。」
  「小錢、小錢,我身為家主,我說了算,穆兄呀!你的茶也別掖著,酒喝多了也要解解膩,叫人泡壺茶來,我這胃膩得很。」鳳揚塵撫著肚子,積食難消的樣子。
  長桌的另一端坐了位只悶頭吃喝而不吭氣的中年男子,年約三十五、六歲左右,五官肖似北方漢子,臉型粗獷,膚呈深黝色,但手臂並不結實,應該是茶園的主人而非管理茶園的管事。
  「茶不好,好茶在家中。」他不肯讓人見到自己帶來的茶葉,藉 ​​故推託。「無妨,喝喝看才曉得。」鳳二爺狀似無聊,拿起一組百兩的漆金瓷碗玩起堆高,一古腦兒往上疊,玩得不亦樂乎。
  「我不想澀了貴人的口。」穆清三把茶罐子往後推,態度相當堅決,他的茶裡另有玄機,不能見人。
  「是呀!二爺,好茶才能入貴人口,你也別強人所難了,穆老三的茶葉差強人意,改天再送你更好的茶,包管你喝了直咋舌。」常勝連忙倒酒,神態恭敬地像在伺候主子爺。
  「噢!那一定不便宜嘍!你先送幾斤來嚐嚐,要是爺兒嘗得好,下回宮裡的採辦就用你……」鳳揚塵忽地眼一瞇,桌上堆成尖的空碗霎時一倒,碎了好幾個碗。
  一道嬌嗔的女音接著響起。
  「二爺還想敗光多少家產才開懷!一萬兩黃金買匹馬你也買得下手,你這吃飯不知米價的敗家子,一個扶不起的阿斗,你還想把財產搬來送人不成,這個月尚未過半你已敗掉七萬六千六百四十兩,後頭還不知道有多人會來收帳,你就不能稍微收斂一點嗎?不要讓奴婢們看不起你……」罵得順口的香羅渾然忘卻誰是主、誰是婢,臉上怒氣張揚的豔色像是一道美麗的風景,引人入勝。
  一時間,二樓雅座鴉雀無聲,只充斥女子的怒斥聲,在座的每個男人都目瞪口呆地睜大眼,看著越罵越起勁的辣美人撒潑。
  須臾——
  「香羅,我是誰?」鳳揚塵抖著腳,似笑非笑的以小指揠耳,神色是慵懶帶著笑……或者說是冷笑,他心裡發著火,不豫來的人竟是她,而非他「思之若狂」的人兒。
  「二爺。」她回答得很順,毫不遲疑。
  「二爺是你什麼人?」他瞪了沒攔住人的烏參一眼,一口汾酒喝得急,喝完之後又用舌頭舔舔唇。
  他想像舔著某人的血,甘甜爽口。
  「主子。」一說出口,她為時已晚地發現自己闖大禍。阿斗……二爺再不濟也是她主子,她居然豬油蒙了心地對他大吼大叫,把他當龜兒子罵,她這下子真的離死不遠了。
  香羅的身子不自覺地抖了一下,先前的盛氣瞬間弱了下來,瑟縮地往後退了兩步,懊惱自己處事過於衝動,老是學不會向晚從容自若的沉靜,害自己落得進退兩難。
  她心中想著該怎麼脫身,是腳底抹油趕緊溜了,還是找人來救?能在老虎嘴下救人的唯有一人。
  香羅眨著眼不斷以眼神暗示。無奈站在鳳揚塵身後的二管事奚世看得有些困惑,只當她眼睛抽搐,該去找雷大夫瞧瞧眼疾,有病不醫會拖成重症
  其實香羅找上他的原因是他武功高強、跑得快、能在最短時間內接來她的「救命恩人」,而他卻木頭似的看不懂她的求救,實在笨得可以劈來當柴燒。
  「香羅,爺兒覺得很傷心,平白無故招來一場痛罵,那是鳳家的銀子,爺兒是鳳家的主子,花自家的銀子還被個婢女管,你說爺兒該拿你怎麼辦?是生煎呢還是油炸,串起來烤也不錯,你喜歡哪一種死法,爺兒讓你選擇。」哼!他花了多少錢倒是算得一清二楚,果然是「好帳房」。
  香羅一聽,背脊發涼。「可以不選嗎?不如罰奴婢三個月……六個月的月銀吧,要奴婢的銀子就跟要奴婢的命一樣,奴婢定痛改前非,絕不敢再造次。」
  「爺很想相信你,可是……大哥,這名小婢長得還算好模好樣,不如送給你吧,哪天找個算盤打得比她快的帳房還給我就成了。」他轉手送人,毫不在乎她是只能賺大錢的金雞母。「我不……」
  「主子說話有你開口的餘地?」鳳揚塵不快地用手中的酒杯砸人,甩手一擲,杯子從她髮際滑過,嚇出她一身冷汗。
  香羅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花容失色,四肢僵直,動也不敢動地睜大了眼,心裡想著誰快來救救她,二爺一發起脾氣會死人的。
  除了 ​​不學無術、縱情肆欲、為禍鄉里的惡霸行徑層出不窮,還喜歡以銀子砸人,仗勢壓人外,這位鳳二爺還有個要不得的怪癖,那就是凡事順著他,大家就有太平年好過,否則就得掂掂自個兒的荷包夠不夠深,背後的靠山能不能硬過他,想死不怕沒鬼當,他有上千種方式折磨得人要死不活,生不如死。
  而她香羅只是鳳氏一名侍婢而已,既無穩當的靠山,又無雄厚的銀子山,這些年被慣出的囂張拔扈是主子縱容的,離了鳳氏這棵大樹,她什麼也不是。
  「主子開口也要看場面,別拿起杯子就亂砸人,要是砸傷了人,想必二爺的心裡也過意不去。」藕白的素腕輕掀水晶串珠簾子,欺霜勝雪的芙蓉嬌顏映入眾人眼中。
  一聽見清柔似水的婉約嗓音,頓然鬆了一口氣的香羅很沒用地閃到來者身後,而且還很有眼色的溜了。
  「是你呀!向晚小心肝,爺兒正想著你呢!還不過來給爺倒酒。」鳳揚塵坐姿歪斜,一隻袖子挽到肘邊,另一隻袖子微沾酒漬,一副二世祖的模樣等人伺候。
  「木湛,把酒杯還給二爺,一樽一米得來不易。」面容清冷的向晚不卑不亢,沒有一絲為人奴婢的模樣。
  她的落落大方,沉穩自若,不帶懼意的恬雅,讓人忍不住暗讚,果真才貌雙全,既有絕色姿容,又有過人才智。
  尤其是鳳寒波在瞧見她的一剎那間,眼睛瞇了瞇,手上的白玉酒杯微傾,濺出了幾滴酒液,明顯起了幾分念頭,那短短的變化盡入眼尖的鳳揚塵眼中,他無聲輕哼,唇邊的冷意深了些。
  「二爺,你的酒杯。」步履穩健的木湛落地悄然無聲,神情如鐵一般冷硬,方正大臉威風凜凜。
  鳳揚塵看也不看一眼遞到面前的酒杯,兀自盯著榮辱不驚的向晚。「滾開,別擋住爺兒看女人。」這話是對木湛說的。
  「二爺,這只酒杯是凶器。」他聲音渾厚,像是兩軍對陣時擊出的戰鼓,厚實有力,穿透四方。
  「凶器?」聞言,鳳揚塵挑眉。
  「姑娘的臉差點被它毀了。」方才在門邊若非他及時反手一接,後果不堪設想,人傷血濺,花顏失色。
  鳳揚塵眼露惱色,善於看臉色的烏參立即送上新酒擋住其他酒客視線,讓他不動聲色的藏起鋒銳。「那倒是爺的不是了,快過來,爺的小心肝,爺這大腿就賞給你,過來坐吧!」
  向晚沒理會他,向在座的人行禮。「大爺,各位老爺,向晚這廂有禮了。」「不敢,不敢,姑娘客氣了。」看美人看直了眼的常勝慌忙的回禮,一口酒差點因過於興奮而噴出。
  傳聞中鳳氏的四大美婢之首,果然人比花嬌,貌若天仙,那謙沖自牧的氣度不遍大家閨秀,傳聞並未誇大,她美得叫人心癢難耐又自慚形穢,如此佳人豈敢褻瀆。
  「有禮。」穆清三簡短的一回,十分謹慎。
  「向晚,咱們也不是外人,用不著客套,你家二爺就是個牛脾氣,別和他嘔氣,砸傷了沒?有沒有驚著了?我瞧瞧……」
  「她膽子大得很,被我養出的嬌氣連我也不怕,大哥可別寵她,否則都要爬到頭上來了。」鳳揚塵笑著拍開大堂兄的手 ​​,手腕間一使力,活色生香的美人兒落入他懷中,他還輕佻地以指輕撫她雪嫩香腮。
  見狀的木湛本想出手,但是在看到向晚制止的眼神時,他文風不動地退到一旁,與搓著小鬍子看熱鬧的木清同站角落一處,一冷一熱,頗為對比的趣味。
  「二爺,你的一萬兩黃金太重,向晚人虛胳臂細,搬不來。」鳳二爺,你到底在玩哪一出把戲,待會若沒交代清楚,你休想我與你善了。
  收到她眼裡的不豫,鳳揚塵笑得更春風得意,大掌扣在她腰上其手。「他的馬,爺買了,快叫疏雨弄桌好菜來,爺要大快朵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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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27 00:03:3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什麼,賠你們一千兩?!」常勝大叫。
  鳳寒波皺眉,穆清三訝異,烏參是傻眼,奚世還是根木頭,唯有鳳揚塵心情愉快地瞇起眼,享受著春風拂面似的伺候,平時理都不肯理他的小女人正安靜地待在他懷裡,斟酒、餵食,人生還有比這更快意的嗎?
  不過他還是要做做樣子,配合配合她。拍桌子,一腳踢翻三足圓凳,當場摔酒杯砸碗盤,把紈褲子弟的囂張和火氣發揮得淋漓盡致。
  「常爺不妨過府瞧瞧你那匹汗血寶馬,分明是著了瘟的病馬,一到鳳府便四肢無力的倒地不起,口吐白沫,抽搐不已,向晚一驚,連忙著人請來專治牲畜的大夫,你這不是害人嘛!」想要鳳府的一萬兩黃金也行,只要他能說出個子丑寅卯說服她。
  「怎……怎麼可能,那是專給國主的大宛名駒,一年最多不過五匹,毛色鮮亮,骨架健壯,四肢修長運勁有力,沒五千兩是買不起……」啊!說錯話了。
  「五千兩?向晚明明記得二爺開口的數是一萬,莫非向晚記錯了?」馬是好馬,卻不值黃金萬兩。
  「呃!是……一萬兩,我和其他馬搞混了。」常勝神情一慌,看向鳳寒波。「可是這馬病了,奄奄一息地只剩下半口氣,常爺這不是坑人嗎?要是我家二爺吃了馬肉,你擔待得起錯殺鳳氏家主的滔天大罪?那不只是一條人命,還有鳳氏族人的興衰。」敢把口開大了,她就能讓他反吐出來。
  「我拉來的時候沒病,滿街上的百姓都能作證,大家圍著馬品頭論足,直誇是一匹難得一見的好馬。」他有點惱羞,嗓門也大了。
  瞧他扯了嗓,向晚不疾不徐地輕啟櫻唇。「那就是你心有不甘,給馬下毒了,意圖不軌想毒死鳳氏家主。」
  輕輕一句話落下,卻足以壓死一票人。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意外無可避免,馬兒吃錯草料染上疫疾誰也預料不及,吃了它的肉而生病只能算吃的人倒霉,誰叫他嘴饞吃了病馬,若真有事,也不能全怪馬主。
  可是若橫了心給馬喂毒,心存惡毒地害人命,那就沒啥好講,一命抵一命是小事,就怕盤根錯節查下去的牽扯令人心驚,下手之人一夜滅族還算不得什麼,畢竟百年皇商的鳳氏不是誰都招惹得起的。
  毒殺鳳氏家主絕對是一條重罪,一旦落了實,常勝有幾條命也不夠賠,他的爹娘,妻小,親戚全都逃不過。
  「我……我沒有……馬是……好的……沒下毒……」他慌了,有些語無倫次,也不知好好的一匹馬怎麼會突然得疫。
  「向晚,我想他沒有騙人,那匹馬我和二爺都瞧過,牙口整齊,未生舌苔,照理來說不該有病。」那是他特地請人從大宛運來的,所費不貲。
  看到常勝不斷向他使來的求援眼神,鳳寒波勉為其難的開口,不想讓特意的安排破局。
  他的用意有二,一是從揮金如土的敗家子手中眶來銀兩,與其便宜了別人不如中飽私囊,反正是鳳氏的銀錢,給了誰都一樣,身為鳳氏二房長孫,他自認拿得合情合理。
  二來是要敗壞鳳揚塵名聲,讓他花錢如流水的惡行惡狀深植鳳氏族人眼中,他越墮落,越玩物喪志,他鳳寒波就越受族人看重,自然而然地有了比較,開始懷疑起老太爺的決定是否錯了,所託非人,壞了鳳氏根基。
  他算是用心良苦了,先使人探知鳳揚塵在鳳陽酒樓用膳,他藉機引開了和他一起飲酒作樂的豬朋狗友,再假裝巧遇,引鳳揚塵瞧見毛髮黑亮的上等良駒,一個局也就布成了。
  「大爺是認為向晚為人不誠,說了虛言?」佳人一顰眉,水眸凝珠,幽柔無限,使人心生憐惜。
  「向晚別誤會,我不是疑心你所言不真,而是太過蹊蹺,前一刻還活蹦亂跳的馬兒,怎麼才一會兒工夫就得了疫病,換是旁人,怕也不信這等巧合。」除非有人暗使一手,想壞了他的計劃。
  「大爺若是有所疑慮,可使人去瞧,向晚也是心有不安才前來一趟,這事可不是小事,不能等閒視之。」謀害家主一事可大可小,全憑對方的誠意。
  在向晚淺淺目光下,輕咳了數聲的鳳寒波也不得不做做樣子,命身後的小廝回府探看,是否如她所言。
  打從鳳揚塵繼任家主之位時,鳳氏便分了家,除了大房鳳東隅外,二房鳳東陵,三房鳳東平各自分府另住,不再住鳳氏大宅。
  不過皇商的牌匾還是挺重的,即使已分家,但本質上還是一家人,民間採購的事宜多多少少有涉足,朝廷所需太過龐大,絲綢、茶葉、珍珠米、鹽、大量的魚蝦蔬果、罕見藥材和軍需品、鐵砂的供需也少不了,光是鳳揚塵一個人吞不下這麼大的商市,還是得要自己人幫襯。
  所以鳳家的子孫即使分了家還是各司其職,該干什麼就乾什麼,除了家主一位易人外,並無太大的改變,大家相安無事,為共同的利益打拚。
  鳳寒波是例外,他有入主的野心,以為只要把鳳揚塵拉下馬,放眼鳳氏宗親,誰能比他更適合家主的位置,就算他父親也不成。
  就在眾人等候回報的時候,「沒什麼經商能力」的鳳二爺只管偷香,他極為纏人地又摟又抱,俊美臉頰貼著雪嫩玉頰磨蹭,不時地在人家耳邊呼氣。
  「啊!你用什麼扎我?」好個向晚,一點虧也不肯吃。
  「銀針。」三寸長。
  「針上抹了什麼?」她夠狠,連主子也敢下毒手。
  「一點點麻沸散。」她雙目低垂,看似貞節賢淑,乃女子之典範。
  「以及?」他微微咬著牙,露出想咬死她的笑臉。
  「萬蟻鑽心,不過二爺放心,藥劑放得輕,頂多針 ​​扎之處搔癢。」早知道是用在他身上,她會藥量加倍。
  儘管過了許多年,她和他還是水火不容,至少她單方面是這般認為,左肩的鳳紋無時無刻不提醒著,那年他在船上對她所做的一切是她一生難以抹滅的羞辱。
  「你……最毒婦人心。」他不過在她腰上摸一下,她竟然直接給他一針。
  全身酸麻的鳳揚塵又痛又癢,像是小蟻啃食般,雖是可以忍受的痛,但是一陣一陣地,讓人坐著難受,想撓又不能撓,一下子痛、一下子癢,反覆折騰。
  「過獎。」垂落的眼波中漾出一抹淡笑,但她隱藏得很好,沒令人發現。
  一會兒,去察看馬匹情況的小廝匆匆迴轉,臉色蒼白得失了血色,發紫的嘴唇還在顫抖。
  「什麼,真的是瘟疫?!」驚駭的不只是常勝,鳳寒波的神色都變了,盯著自己的手猛瞧。
  他碰過那匹馬。
  「啟禀大爺,小的去的時候正瞧見疏雨姑娘帶了人要潑油,馬還沒死,但四周堆滿柴,一名壯漢高舉一把大刀,等把馬殺了就一把火燒了,免得害人染上疫疾。」病畜通常只會傳給牲畜,對人影響不大。
  「這……真有此事……」莫非他看走眼了,那明明是一匹健康的馬,怎麼會……他心有不解。
  「大爺,還有疑慮嗎?向晚不敢有違天地良心,我家二爺花黃金萬兩,買到的卻是要人命的瘟馬,我代二爺開口索賠可有不妥?」把馬燒了?向晚眼神帶笑,看來疏雨這場戲演得不差。
  她懂得用藥,一點輕微的毒素就能製造出假象,輕易瞞過別人的眼睛。
  此時據說已燒成肉乾的大黑馬正精神抖擻的甩著馬尾,神氣活現地咬了用黍麥桿餵牠的香羅一口,氣得她大喊叫春濃拿刀來,她要疏雨弄一桌馬肉大餐來吃。
  「是無不妥。」壓錯寶了就要認賠殺出。
  「那麼向晚也不便太苛求,雙方都沒占到好處,二爺本欲出萬兩黃金買馬,常爺就以一成價賠償吧!二爺吃點悶虧,不與你計較。」向晚適度地揚唇一笑,眉間的觀音痣紅得似血,似觀音臨世,福澤眾生。
  「什麼,一……一千兩……」他哪來那麼多銀子,再說,他們壓根還沒拿出萬兩黃金哪,這不擺明訛詐嘛。
  「黃金。」她不忘提醒。
  「黃金?!」她吃人不成,一千兩黃金是好幾萬兩白銀,把他賣了也拿不出來,他只是個馬場管事啊。
  以他不到百兩的身家而言,那是一筆龐大的數目,他典妻賣子賺上幾輩子也還不到零頭。常勝已嚇得說不出話來,冷汗直冒。
  「呸!別給爺兒裝窮,爺今兒個吃不到馬肉全是你的錯,你還給爺哭喪著臉,讓爺瞧得一肚子火,要是沒讓爺消消火,爺保證從今天起,整個西寧城,不,是玉林國將無你容身之地!」面色一沉的鳳揚塵用腳踹翻一桌席面,湯湯水水灑滿一地。
  常勝的臉更白了。「我……我沒錢……」
  他一拳頭揮過去,打掉了常勝兩顆門牙。「你不是說你是走南闖北的馬販子,手上五、六百匹青驄馬,蓋了好幾座大馬場,還問爺有沒有興趣參股,一年賺個幾十萬不成問題?」
  「馬是東家的,不是我的……」常勝吐了滿口血,嚇都快嚇死了,為了一百兩被活活打死,他得不償失。
  怕常勝供出自己是背後的主使者,鳳寒波故作和事佬出面打圓場。「一時手頭不便是常有的事,出門在外哪會身懷重金,寬限幾日讓他回去籌措……」
  不待他說完,鳳揚塵又砸了牆上的一幅畫。「這混蛋讓我沒了馬肉火鍋,還被家裡的丫鬟臭罵一頓,我丟了裡子又丟了面子,大哥叫我這口氣怎麼吞得下去,他跟天借了膽子,連我鳳氏家主也敢欺,不斷他一手一足我還能見人嗎?」
  聽到要砍手剁腳,常勝已經不是嚇了,他褲襠裡一泡尿就這麼流下來,軟泥般的癱坐在地。
  「好好好,瞧你這脾氣大得嚇人,得饒 ​​人處且饒人,大不了我先替他墊上,大哥當個中間人總成了吧!」真是吃不到羊肉反惹一身腥。
  鳳寒波話剛說完,素白皓腕立時伸向前。
  「既然大爺好說話,向晚也不跟你客氣,是付現還是銀票?」她瞥了眼身後的木清和木湛,二名掮夫,再多銀兩也搬得動。
  「現在給?」他聲音微微揚高。
  向晚面露粲笑,一抹動人小梨渦若隱若現,好不嬌媚。「大爺也曉得府裡的帳房是見錢眼開,嗜財如命的鐵算盤香羅,她連二爺都敢指著鼻頭罵了,要是她知道有這筆賠償金而我卻沒拿回去上繳,她肯定學二爺這暴躁性子翻桌,大爺忍心見向晚為難?」
  「……我給你銀票。」看著那張笑顏如花的嬌容,他一咬牙,掏出了重本。
  色不迷人人自迷,美人一笑向來無往不利,多少兒郎葬送在芙蓉笑靨之下,甘心入魔障。
  不過鳳揚塵的眼是冷的,陰氣森森,雖然本就是一個白臉、一個黑臉,配合得天衣無縫,可是他卻是真心的毫無一絲喜悅,甚至是陰沉地,心中震怒不已。
  表面上他是將大堂兄一軍,反打得其灰頭土臉,丟馬又失金,害人反害己,半點好處也沒撈著。
  但事實上他覺得自己損失大了,為了區區一千兩黃金,從來不對他笑的向晚居然笑給別人看,還一臉嬌柔,看得他心口一陣酸意直往上冒,很不是滋味。
  所以當他面色不悅,氣呼呼地將美貌婢女拽臂離開,大家都以為這個二世祖的毛病又犯了,因吃不到馬肉而遷怒他人,惱羞成怒回府訓婢。
  只是,在鳳陽酒樓外傳來這般的對話——
  「咦!為什麼你有轎子坐,爺沒有?」好呀!她真敢目中無主到這種程度,惡婢難馴。
  「因為向晚操勞過度,身虛體弱,身子不堪負荷。」翻成白話是:除非你能多攬些事做,別一味的丟給我。
  能者多勞。「下來,別忘了我才是主子。」
  「男子坐轎,難看,有損二爺威風。」他不要臉面,她還得顧及鳳氏家主的門面。
  他冷笑。「爺不在意,坐轎好乘涼。」
  「二爺買了一匹馬。」她語氣柔如水。
  「那又怎樣!」他口氣兇惡。「二爺騎馬,那才是男兒本色。」「馬死了。」燒成灰了不是?
  向晚掀起轎帘,打起蓮花手結,貌似觀音。「二爺鴻福齊天,說不定能庇佑馬兒死而復生呢。木清、木湛,起轎。」
  「是的,姑娘。」一前一後,四人抬的轎子由兩人護轎,飛快地消失在眾人眼前。
  「你……你這個對主子不敬的婢女,你等著爺回府和你算帳,別以為爺寵你就升天了,這回不抽你一頓鞭子,爺就叫你一聲娘……」子。
  喳呼聲漸遠,聚集圍觀的百姓一哄而散,鳳陽酒樓前的大街依然熱鬧不減,擺攤的小販吆喝貨色齊全,物美價廉,賣花的小姑娘沿街兜售,大嬸牽著小兒上學堂
  酒樓雅座裡,一片清冷,宛如秋風颼颼吹過般冷寂。
  「穆清三,我和你說的那件事你照辦就是,隱密點,不要讓人發覺,事成之後,另行分帳。」
  「常勝,你這沒用的東西,兩三句話就被人唬住了,你方才若一口咬定馬兒是在鳳宅出事,與你無關,誰能追究到你頭上?蠢貨!蠢到無藥可救,居然嚇到尿褲子,你……簡直是丟人現眼……」
  鳳寒波瞇起陰鷙的眼,怎麼也想不透到手的一萬兩黃金會平白從手中飛走,他還倒賠千兩金,只因一匹突然染疾的病馬……等等,突然?難道他被人陰了?
  「鎮江的大麥該收成了,找個人看著,別出亂子,淮南三月不下雨,恐成旱災,別讓災民搶了當糧食;柳城的金絲楠木改運到通州,順水而下到臨清,那裡有人收著,滄州的鹽和徐家鎮的雀舌茶給爺盯著點,要是出了什麼紕漏,爺摘了你們腦袋……」
  「是的,二爺。」
  乾淨得像沒人用過的書房內,十來名管事模樣的男子麵向烏梨木書桌排排站,從二十出頭歲到四十來歲都有,個個神情肅穆,態度恭敬,靜得沒有一絲聲響。
  月是半邊殘,昏暗無光。
  夕歡閣書房外,風吹動樹葉發出沙沙聲,天氣微涼,草叢裡、水岸邊,蟲鳴蛙叫,一片祥和,感覺不出半絲的肅殺。
  白日縱情玩樂、恣意妄為的二世祖,眾人口中扶不起的阿斗,此時在鳳揚塵身上全然看不見,他面色沉鬱,行事果決,殺伐盡在掌握中,不露絲毫慌亂。
  「離憂,那批送進宮裡的藥材有沒有問題,雪參和茯苓一定要百年生,養顏聖品天雪膏不能加鉛粉,不宜多,備三盒即可。」多了就顯不出珍貴。
  「藥草是王老爹家的,我檢查過才封箱,雪參數量不多,今年可能得減產;至於茯苓成長較穩定,我挑出不錯的送進宮;而天雪膏製作不易,還要加入一百多種香花和凝脂,原本要做成三盒極其勉強,不過雲澤大師父說他研究出了新制法,一樣的量可做成五盒,留下三盒,另外兩盒已送到向晚姑娘房裡。」借花獻佛。
  雕竹青玉狼毫一頓,深若墨玉的黑瞳冷冷一睨。「多事。」「喔!二爺不願意,待會我親自去取回,就說送錯了,二爺不給。」香花送美人,胭脂贈佳人,此乃人間風流事。
  「沐離憂,你最近事太少,閒了些是吧!」連他也敢戲弄,膽子養肥了敢套狼。
  「是閒了,不過也很忙,夫人那邊叮囑了,二爺的年紀不小了,該議親了,夫人讓我來問二爺一聲可有中意的姑娘,她備好了聘禮,隨時可上門提親。」可憐的二爺,終於要任人宰割,遇到他的娘親,也只有乖乖就範的分。
  「閉嘴,把你的憐憫收起來!上個月謹叔收的那批貨為何發霉了,你還沒有給我一個交代。」離題的話,他不耐煩聽。
  「我以為你忘了……」兩道冷芒一掃來,沐離憂訕笑地收起不正經。「那是我的疏忽,我沒把南方的多雨算在內,濕氣重使貨物受潮了,我重新調了貨補上。」「損失嚴不嚴重?」一來一往難免延誤時機,船運和碼頭搬卸成本加重,利潤相對減輕。
  「在可以接受的範圍裡,賺得不多,但不至於賠本。」兩相加減還是少有進帳。「對了,夫人那裡有十幾幅美女畫像,她請你有空去瞧一瞧,我剛才忘了提。」
  鳳氏子孫很少年過二十還未成親的,就連三房的鳳萬殊都娶妻納妾了,兩個小蘿蔔頭追在後頭喊爹,鳳偏年、鳳明康、鳳非淵也放了幾個通房,多少嚐過女人的滋味。
  唯有這位鳳二爺不但身邊沒有半個女人,連服侍的全是小廝、隨從,若非有四大美婢在側,讓人覺得有點什麼,不然外人都要懷疑他是不是男人,身為大權在握的鳳氏家主,怎麼可能無美女相伴,換作他人,早就妻妾成群,左擁右抱大享美人恩,把花叢中間過當成平日消遣了。
  「別讓我看到你一口白牙。」他笑得太礙眼了。
  沐離憂沒有收斂,反而咧開嘴大笑。「不要怪我沒有提醒你,過些時日會有表小姐來訪,你做好準備,別被吃了,她們一個個如狼似虎,我怕你被某人賣了。」
  他口中的某人指的是向晚,鳳二爺和她之間有「仇」,落井下石的勾當她從沒少做過,而且樂此不疲。
  「千情?」一聽到那一位要來,陰鬱的鳳揚塵臉有些黑,微帶不甘心的惱意。
  他搖頭。「不是她,我死也要攔著自個兒妹子,不讓她往火坑里跳,你不是她的良緣。」
  沐離憂早年喪母,由祖母一手帶大,父親再娶的填房是鳳夫人田鏡秋胞妹,她後來生有一女二男,說起來,他和鳳揚塵算是表兄弟關係,自小玩到大的交情非同小可,只是如今他為鳳揚塵做事,便稱田鏡秋為夫人。
  「我是火坑?」他冷言。
  「至少絕非好夫婿,你我心裡有數。」那個有主見又堅韌的姑娘,連自己也心動了,卻奈何多了一個「他」。
  沐離憂澀然地望了小他一歲的表弟,心口微緊。
  「少在那故弄玄虛,家主的位置不好坐,尚未坐穩前,我什麼也不想。」他以此為藉口推卻親事。
  「那你也要看夫人同不同意,這回來得是姑奶奶家的小姐,你得小心藏好你那些美人兒,免得被她抓花臉。」女人發起狠來是相當可怕的,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怎麼會是她,我娘糊塗了……」簡直是病急亂投醫,亂槍打鳥胡亂抓一個充數,他還沒到讓人挑的地步。
  雖然鳳揚塵沒收半個屋里人,可是他身側有四名容貌出眾的貌美婢女,要說和她們之間清清白白,什麼也沒做,說出去怕是沒人相信,因此外人早認定他是「好色」之徒,即使在外頭不嫖、不沾色也沒什麼,畢竟外頭尋常野花哪比得上他那幾朵嬌豔香花。
  他的風評一向差,不是看人鬥雞便是與人賭狗,上酒樓一定要喝到醉,一隻花瓶幾千兩也照買不誤,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出門見到擋路的先踹一腳,看不順眼的再痛打一頓,平素裡正經事不干,偏走旁門左道,一時興起便把人家杏花樓給砸了,只因杏花兩字寫醜了,讓他看了不痛快。
  這樣的人還有什麼出息,遲早被老天收了去,因此好人家的女兒不願嫁,蓬門陋戶又高攀不起他,青樓妓女一近身,他見一個打一個,還有誰敢來端這碗飯。
  「不是糊塗,是姑奶奶太強勢,早些年她就在夫人面前提起兩家聯姻一事,但是有老太爺擋著才沒成事,如今老太爺不管事,她捲土重來,先頭那個女兒嫁了還有一個,你這個乘龍快婿她要定了。」有個凡事要強的姑母,他可有苦頭吃了。鳳揚塵一聽,眉頭顰起。「你馬上去查姑母夫家胡氏一族,我敢肯定必有不少……誰?!」
  書房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很輕,像貓足踩在地面上,耳力差是聽不見的,細微得幾乎不能聞。
  「是我。」嬌軟的女聲回應。
  「向晚?進來。」
  「是。」向晚推門一入,乍見十幾雙眼睛同時看向自己,她微微一怔,頷首示意。
  「你們先下去。」鳳揚塵一揮手,十多名管事魚貫進入書架後的秘道,無聲地離開。
  但是還有一個人未走。
  「離憂。」他還杵著做什麼。
  「二爺當我不在。」沐離憂目含笑意地看著翩翩佳人,故作沒瞧見要將他瞪穿的兩道怒箭。
  「沐公子深夜拜訪,想必有要事協商,向晚等等無妨。」她的事不急,晚點提也不礙事。
  「沒事、沒事,就來看看美人,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這不就瞧見了。」還是如畫一般好看,叫人百看不厭。
  瞧他說得誠懇,不帶輕佻,向晚淺淺一彎唇。「蒙你慧眼,不勝惶恐,一抹薄色不值一提。」
  「明眸皓齒,眉黛朱唇出芙蓉,凝脂肌膚透薄玉,這般的姿容還叫不值一提,你要讓那些不上脂粉就見不了人的女子怎麼活,我得叫賣銅鏡的貨郎別太勤快磨鏡,省得羞死了一城的女人。」美人講話就是不一樣,特別地柔媚悅耳,動人心魄。
  沐離憂兀自陶醉著,口舌含蜜妙語多,把佳人逗得噗哧一笑,掩唇輕睞,眉眼掛上彎彎弦月。
  只是,他的不識趣也惹惱了瞇眸冷視的鳳二爺,一隻天青色彩繪牧童吹笛筆洗狠狠地擲出。
  「滾——」
  背後似有眼睛,沐離憂頭一偏,兩指一夾……嘩地濕了一身。「夜會佳人不道德,小生作陪以防人言可畏……呸!呸!呸!裡面怎麼有水,你在丟以前為什麼不知會一聲?」
  這一身的狼狽多難為情,枉費他宛若謙謙君子,清風明月為伴,朗朗如竹,氣節高潔,卻被一身污水給毀了。
  「沐公子,筆洗本就用來裝水,二爺筆上的墨跡未乾,可想而知此水是用來淨筆,並非他不言明,而是潤筆者當知。」筆洗是洗筆的器具,與文房四寶同等重要。
  「罷了,罷了,連內衫都濕透了,我還是去換身乾淨的衣服,免得貽笑大方。」他自怨自艾的自我嘲笑,末了一甩袖子上的水漬,有幾滴還「碰巧」飛到鳳揚塵臉上。
  他特意走得很慢,一步一回首。離情依依,猶如老牛漫步,慢得鳳揚塵想將他一腳踹飛出去。
  「沐公子是個很風趣的妙人。」人走後,她徐徐開口。不會刻意吹捧卻讓人覺得有趣,語帶細膩,觀人入微。
  「你中意他?」鳳揚塵的聲音有點冷。
  「是可以談心的朋友,他對細微處相當仔細。」她將他定義在能一同品茗聊天的茶友上。
  「你倒是對他諸多好評,他一生也不白費了,你可不輕易贊人。」他還沒這份福氣,她只想如何踩他一腳會讓他更痛。
  哼!心眼小如針尖,都幾年前的舊事還記掛在心上,他說要將她丟回江中又真做了嗎?不過嘴上說說,逞一時口舌之快罷了,她卻當他是畢生大仇人。
  「沐公子的一生還很長,就現在下定論還太早。」該贊就贊,她從不吝嗇,除了眼前的白眼狼。
  若是鳳揚塵知道向晚私底下當他是混不熟的白 ​​眼狼,肯定氣得吐血,大嘆自己暗地裡不曉得幫襯她多少事,她才能一路順風順水,而她不知感激也就算了,還倒打一耙。
  他輕哼一聲,冷著俊顏。「這麼晚來找我有什麼事?」
  「是你在等我才是,我沒說錯吧!」向晚翻著書架上的書,不怎麼理會故作姿態的男人。
  「算你還有點腦子,沒辜負外人對你的讚語。」聰慧俐落,才智過人,美貌與智慧並濟。
  自從丑丫頭變美了,他成了最大的受害者。因為他被騙了,當時她青白的鬼臉哪看得出如今的清研,當時不過就那雙水靈靈的眸子好看,清亮地宛如水洗過後的晴空。
  那是他記得最清楚的一眼,那一眼成了最初的悸動,他再也找不到比她更明澈瑩亮的水陣。
  這些年,儘管與她不時嘔氣、互扯後腿,但他始終不曾真的下重手,原因他也不知曉,但隨著為了加重浪蕩子形象,他故意在外人面前調戲她,卻不知不覺享受她的親發密接觸後,他不想發現自己心思也難。
  「二爺想必對我的日常瑣事不感興趣,何不長話短說,別打迷糊仗。」她不是專程來聽他廢話的。
  他很想對她說:誰說我不感興趣,你說我便聽著!但是他想他一開口,她大概會以錯愕的眼光看他,於是他改口了。「聞聞看這味道。」
  向晚接過鳳揚塵以錦帕包住的東西。「這是茶葉。」「是茶葉沒錯,你能聞出是什麼茶?」他將茶葉搓散,淡淡茶香散開,帶了點草澀味。
  她看了一眼,又細聞了一下。「綠葉紅鑲邊,味短,有熟味,聞起來像珠茶,但是……」
  「把它泡開。」茶要飲入口中才知滋味。
  向晚取出六方古壺,以指輕取一小撮茶葉放入壺中,先置茶,再將紅泥小紅爐燒開的滾水倒入茶壷內,纖指頂著蓋至滾水溢出壺口為止。
  第一泡的溫潤泡通常不飲,她將茶湯倒入茶海裡,濾掉茶葉內的雜質和青澀,藉此聞其茶香,觀其茶色。
  而後她才又注入滾水,水滿後蓋上壺蓋,神態自若地以滾水沖壺,由上往下澆淋,使其壺內茶湯上下交融。
  靜待一會兒,茶葉在滾水中舒展開來,茶的香氣盈然入鼻,皓腕輕移倒出茶水,第一杯端給半垂目的鳳二爺,見他小口輕啜未有表情,她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先聞其香,再觀其色,那澄黃帶濁的茶色讓她眉心一顰。
  「茶香撲鼻,聞之神怡,茶味有潤,飲之回味無窮,但是這茶水先飲入喉是甜濃,而後是苦澀,留在喉間的氣味是淡薄而非回韻,這……差了點,一般百姓喝喝尚可。」只是她嘴可刁了,這種次級品瞞不過她的舌頭。
  「如果我說這是送進宮裡的茶葉呢?」他眼露冷意地抿唇,目光銳利如出鞘的
  向晚怔住,面露震驚。「二爺莫非在與我說笑,這等的茶葉能送進宮裡嗎?」這茶一進宮,不用想著有賞賜,殺頭大罪已賜下。
  「所以說這事該如何處理,二爺我可是非常苦惱,腦袋瓜子想得都發疼了,向晚來為爺揉揉,頭一疼,腦子就空了。」他語帶暗示。目前他還不適合出頭,豐王爺、蘭國舅等權貴想辦法要拉攏他,只要能得到富可敵國的鳳氏相助,等於在朝中站穩了腳步。
  她無奈的苦笑。「又想推給我,你無才無德的『阿斗爺兒』要扮到什麼時候,總不能要我為你扛一輩子吧。」
  在鳳氏的日子過得十分平和,她幾乎有點喜歡上這樣的平靜,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在二爺的默許下她也成了一位主子,雖然名不正言不順,但在鳳氏中誰不對她畢恭畢敬,她還挑中八個小丫頭伺候著呢。
  可是她終究要回宮,她有八成的確定,在宮中的清華公主是若荷假扮的,她不回去,若荷就出不了宮,萬一被識破,欺君之罪大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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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27 00:03:5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阿斗」的身分是假的,是刻意塑造出的假像以掩旁人的耳目,讓人以為現任家主是個不學無術、不務正業的二世祖,除了聚眾取樂、敗光家產外,什麼也不會,藉以逃開無謂的紛擾。
  事實上鳳揚塵才是隱身幕後的主事者,他智勇雙全、運籌帷幄,很多事他不出面卻默默地操控著,將鳳氏家族往前推進,不讓他人有覬覦的機會。
  身為皇商,尤其做的是朝廷的民間採辦,他和宮中的關係相當密切,權力之大,如同一方藩主,除了少了封號和藩地,他所經手的貨品皆是民間極品,其中的利潤需要疏通的和管道絕非一般人所能想像,荷包滿滿又擁有首屈一指的人脈,對某些人而言,這是極大的誘惑。
  例如豐王爺,他是先皇后所出的皇嫡子,卻在皇位之戰落敗,由賢妃所出的皇長子即位為西寰帝,對於此事他始終耿耿於懷,一直致力廢止無論男女,由長子、長女繼位的舊制,從此皇位繼任者皆為皇后所出的嫡子所出,皇后無子則改為由皇貴妃之子,再其次是四妃。
  皇后之弟的國舅爺恰恰相反,他巴不得自己的外甥女能坐上九龍寶座,他這母舅也跟著沾光,聲勢水漲船高,到時外戚干政把持朝綱,縱使他當不成萬歲爺,撈個九千歲噹噹也不錯。
  除卻朝廷官員的助力外,他們更需要民間的力量,百姓的聲音足以扭轉局勢,如果能控制住大半的商行,等於把有錢人掌握在手中,有錢有勢有人脈,何愁大事不成。
  想當然耳鳳揚塵就成為他們拉攏的對象,送金、送銀、送美女、送寶馬、送各式各樣的奇珍異寶,許以令人心動的好處收買他。
  對此鳳揚塵避之唯恐不及,選擇當個「阿斗」來避禍,他只想當個規規矩矩的商人,不介入黨派之爭,當官還沒商人來得快活,他何必蠟燭兩頭燒給人當槍使。
  因此鳳家表面上是四大美婢持家,由四婢出面處理商行事務,這也是鳳揚塵狡詐之處,他明白那些官老爺瞧不起女人,不屑與女流之輩交手,因此由向晚她們頂住,他樂得當個扶不起的阿斗。
  此事知情的人並不多,全是些親近的親信,向晚是四婢中唯一知曉的,因鳳長京退位前有事先告知,好讓兩人能完美地配合,不露出一絲破綻。
  疏雨知道一些,但不敢肯定。香羅性情直率,深信不疑。年紀最小的春濃只管吃飽就好,其他事一概不理,反正她上頭有三位姊姊頂著,天塌下來也不會壓到她,對她而言,二爺是什麼樣的人不打緊,只要給她安身的屋簷,二爺就是她的衣食父母。
  既然鳳揚塵不出面,那劣茶的事自然便淪為向晚處理,因此她上了一趟回春堂。
  「徒兒呀!這茶葉真的不錯,生津止渴,入口回甘,嗯!這茶孝敬得真好,不枉我把一身醫術教給你。」茶好、人也好,對著美人品茗,人間一大樂事。
  誰曉得當年一場高燒差點燒壞腦子的小娃兒,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還醫毒雙修把他拿手的絕活全學精了,成為他雷仲春最得意驕傲的關門弟子,讓他欣慰青出於藍又勝於藍,稍稍感慨這一輩的年輕人真是不得了,長江後浪推前浪,讓他們欷籲歲月不饒人。
  其實邪醫雷仲春不過才三十來歲,還不到發疏肚突的年歲,由外表看來更是頂 ​​多二十四、五歲,是個瀟灑俊挺的好兒郎。
  只是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覺讓他自覺老了,看著向晚漸漸長成嬌俏的姑娘,個子抽長,肌膚越發水嫩,皮膚吹彈可破,他就有「為人父」的感傷。
  「師父認為好喝就多喝點,徒兒加入曼陀羅花和夾竹桃的汁液和曬乾的花瓣沖泡而成,有滋陰養顏的效果。」牛黃和生地的用法……嗯!加三減二,多三錢養氣,少兩錢顧脾,但又和天麻藥性……
  「喔!曼陀羅花和夾竹桃,那不就是花茶,徒兒用意甚佳……呃!等等,為師記得這兩種花草……」他臉皮一僵,笑得有點顫抖。「有毒。」師父教過。
  「所以……」他慢慢地放下手中的茶杯,想著該用什麼藥催吐,他剛才好像有看到切好的山根。
  「師父是用藥高手,百毒不侵,徒兒想找人試試新藥,思來想去,師父不就是最好的藥人,想必不介意徒兒在你身上試藥。」這茶的確好,喝多了會上癟。
  「什……什麼不介意,你這個孽徒,師父什麼時候百毒不侵了,師父也是血肉之軀,會生病、會中毒,時候到了也會死,你快把解藥給師父,師父便原諒你的大逆不道。」他怎麼就糊里糊塗中了她的毒,人家說最不設防的就是最親近的人,他 ​​果真被自己人陷害。
  「沒有解藥。」她不費那工夫。
  「沒有解藥?」他一聽,臉色一黑。其實他能自己制解藥,讓他臉色發黑的是「愛女」的心狠手辣。
  「師父可有感到不適?」向晚捧著一本舊醫書,來回比對藥方和藥量,朱唇輕抿一口花草茶。
  「哎呀!你還喝,那茶有毒,你想連自己也毒死不成。」這個傻徒兒,莫非是鑽研醫術到走火入魔了?連毒茶也喝得津津有味,面不改色。
  螓首微抬,秋水瞳眸睞視。「師父說過萬物相生相剋,只要用對地方,毒也是藥,反之,用藥失了分寸也會害人,醫和毒不分家,就看怎麼用。」
  雷仲春聽懂她的暗示,將一指放在脈搏上為自身診脈。「意思是這茶無毒,你用相剋法將毒抵消?」
  嗯!脈搏快了些,但無大礙,只是他現在有微微的亢奮感,想蹦躂到樹上摘青梅,釀一壇青梅酒。
  「喝多了還是有不良的影響,微毒積在體內沉澱成毒素,久而久之便戒不了,成了癮頭,越喝越多越上癮,少則三年,多則五年,飲者將形容枯槁,奄奄一息。」最後步入死亡。
  「這是害人的玩意兒,你想用它做什麼?」難怪鳳太爺說這丫頭有本事,只要給她機會,她會一飛沖天,如鳳翔啼。
  「師父別急,待會有你忙的,徒兒在此祝賀師父生意興隆,財源滾滾,客如雲湧。」蔥白纖指將一小縷散發撥到耳後,向晚氣定神閒將看到一半的醫書摺頁,夾入素白花箋做記號。
  「什么生意興隆、客如雲湧,我這個回春堂不是鳳陽酒樓,客人一多表示病患多,你想讓西寧城的百姓都到我這兒看病……」話還沒說完,前頭的藥舖就傳來吵雜的人聲,聲音有男有女,為數還不少。
  回春堂說是藥舖,實則更像大雜院,一共有五進院子,前一進開舖子看病抓藥,賣賣滋補養氣的藥材,第二進院子是曝曬藥材的大埕,三、兩間小屋當儲存用,曬乾的藥草便往這兒堆放。
  三進院子住著雷仲春,由幾個端茶、鋪床的小丫頭伺候著,他不重視吃食,故而只闢了一間小蔚房,由位孀婦大娘掌廚,照應飲食。
  這兒還有間素雅的小閣樓,青竹為籬,女蘿附牆,小小的池塘野荷蔓生,魚蝦任長,一叢白芒長在池塘旁,野趣十足,這是向晚的私人小天地,每回來回春堂便會在此小歇一會,看看書、賞賞荷,飲一壺清茶。
  四進院闢成藥草圃,一窪一窪的分成各小區,雷仲春的興趣是嘗百草、種毒花,一些具有藥性,古怪的花花草草全往圃子裡栽,三日才坐堂一次,其餘空閒日子全花在他心愛的毒花毒草上,一頭鑽進去便不知日夜,廢寢忘食。
  最後的院子小了些,有個大廚房,十來間排成一排的小平房,平時讓家在外地的鋪子夥訐居住,有時忙得回不了家的掌櫃也會在此暫住一宿,若遇重症者或不便移動的病人,挪一挪還能住人,食宿費照算。
  「師父,還不出去賣笑迎客,這回來的全是出手闊綽的富商大戶,包管你賺得銀錢滿缽。」兩隻手怕是不夠收錢,恨不得有三頭六臂,右手診脈,左手收銀。
  「啐!不肖徒兒,居然把風度翩翩、氣宇軒昂的為師當成青樓花娘……」雷仲春嘟嘟囔囔地走向前頭,口中猶自咕噥,腹誹收了個不窩心的小徒,成天算計自個兒師父,想把師父賣了好數銀子。
  回春堂內盛況如潮,患者蜂擁而至,原本足以容納五十來名病患的堂鋪竟擠滿一個又一個的人,密密麻麻數也數不清,起碼有百來個,景況十分驚人。
  而外頭擠不進來的人更多,主子加下人排滿一整條街,痛苦哀叫的,漫天叫罵的,哭哭啼啼求醫的大有人在,把回春堂藥舖圍得像市集一般'吵得叫人聽不見在說什麼。
  「安靜安靜!妙手回春雷大夫來了,你們一個個排好別往前擠,神醫醫術精湛,別人治不好的疑難雜症到了咱們雷大夫手中肯定藥到病除,各位耐心點,不要急,很快就會輪到你……」
  嘖!這小子真誇大,把他當成無所不能的神仙了。雷仲春瞟了一眼喊話的小學徒,勾唇一撇嘴。
  「老人家請坐,我先瞧瞧你生了什麼病……」
  嚇!這是人嗎?怎麼瘦得皮包骨,上好的綢衣緞袍穿在身上像掛了一塊布似的,空空蕩盪,風一吹還能飄呢!
  雷仲春赫然一驚,診脈的手不自覺地抖了一下,他駭然地瞧瞧眼前的「老人」,那凹陷的雙頰,浮腫的雙眼和微紫的唇色,分明是四十不到的壯年,怎麼身體枯槁如六旬老者?
  再看看其他的患者,幾乎是如出一轍的症狀,穿著華衣美服卻神色有如餓了大半個月的難民,哈欠頻頻,全無精神,有時還會頸子歪一邊抽搐,流涎、鼻水止不住,一副虛脫無力的樣子。
  他斂下思緒,清清喉嚨,「咳咳!這位老爺說說你身上有什麼不適,我診斷診斷好配合下藥。」唉!這是腎虛,肝火鬱躁,房事過度落下的虛弱,「那裡」也應該瞧瞧吧!怕是磨破了皮。
  但雷仲春不能明言,只能隱晦地暗示。
  「……大……大夫,我就是全身無力,老是覺得暈,一下床就腿軟,一個東西兩個影,把燒柴的黑丫頭看成杏花樓花魁柳絲絲,就把她……呃!給辦了。」就著柴房那臟地方要了好幾回,下頭都磨出血了,爽快過後才打了個激靈,怎麼是個貌不驚人的黑炭頭,他居然吃得下肚,還當成天女下凡。
  「嗯!嗯!是幻覺。」他想起徒兒給他喝的那杯茶,也有少許的風茄花,也就是曼陀羅,會讓人產生幻覺,喉頭灼熱,一股熱氣在體內流竄。
  「雷大夫果然是神醫,一眼就能看出我的病情,神醫快救救我呀!我還不想死,只要能治好我的病,多少錢我都願意付。」他還想多活幾年,等著抱孫。
  雷仲春搓了搓下顎,故作沉思。「別擔心,我想一想……嗯!能治,我寫個方子你找掌櫃抓藥,三碗水煎成一碗,一日三服,先喝個三、五日瞧瞧,症狀會舒緩些……喔!我多開一帖塗抹的藥膏,抹哪兒不用我多說,用藥期間要戒色,不然藥性會打了折扣。」
  一聽完,喬老爺滿臉通紅,連忙拿著方子道謝,急切地抓藥去,一錠金元寶的診金差點忘了擱下。
  而後又有老太爺、小少爺、富家太太接連著診病,大同小異的病狀看多了也沒趣,頂多依患者病情輕重酌量開藥,在藥劑上加加減減,過與不及都不好。
  診了十餘名病人後,一名羞答答的女子戴著遮面的帷帽上前,看得出是出身良好的閨閣千金,天青色水紗袖蓋住細白小手,隔著一層衣診脈,聲若蚊蚋。
  為了男女有防,人有不道外人知的隱密,雷仲春特意拉了繪有「蓮年有魚」的竹簾子隔開,讓姑娘家稍稍安心。
  「……你是說多夢,吞嚥困難,白天特別困乏,昏昏欲睡,到了夜裡怎麼也睡不著,翻來覆去作著……咳!春夢?」
  帷帽下的小臉紅得快滴出血來,死命地絞著鴛鴦繡帕。「我不喜他的,可夜夜入夢來,對我……大夫,我不想的,每日清晨一醒來褥上濕了一大片,我好怕是入魔了,可廟裡的平安符和香灰就是不管用。」
  「他是誰?」雷仲春開藥方的同時不忘伸長耳朵,聽聽小姑娘的閨房情事,關心病人是大夫的職責嘛。
  「他……是我一名遠房表哥,暫住我家東廂房,原本我不怎麼搭理他,後來他送了我一罐隆盛茶行的茶葉,我一喝就出現異狀……」剛開始只覺得躁熱,身子發燙,輾轉難眠。
  「茶葉?」他想到自己剛喝的茶,莫非有些關聯?
  「我本來想戒卻戒不了,一日不喝便渾身難受,越喝越多,癮頭越大,前兒個茶葉沒了,我……我想著那茶味就手腳發顫……」她說著說著抽泣起來,一旁服侍的丫鬟連忙為她拭淚,小聲安慰。
  等候看病的人群中出個耳尖的,他聽到「隆盛茶行」四個字便高聲地嚷嚷,說他也是喝了隆盛茶行的茶才口舌發麻,四肢無力,昏昏欲睡提不起勁。
  一顆小石子投入湖中激起漣漪,一波波往外擴散,一個人起了個頭,其他人也跟著呼應,你一語我一言地交頭接耳,把整件事矛頭指向信譽卓越的隆盛茶行。
  回春堂一下子全鬧起來,眾人七嘴八舌的,吵得為病人看診的雷仲春不得不出面平息紛亂。
  「大家也別吵了,我在後頭聽了老半天,似乎問題出在茶葉上,各位若有疑慮不妨上隆盛茶行問問,總要把事情搞清楚了才安心,我也不好白賺你們的診金。」開一樣的方子他也心虛得很,受之有愧。
  一聽大夫開口了,拿了藥的,未看診的,還走得動的,一窩蜂地群起鼓譟,挽袖沖向隆盛茶行去。
  鳳陽酒樓,身著淡黃底撒花煙羅如意月裙,藕色對襟長衫的疏雨正和向晚對著酒樓新上的菜色,兩人肩靠著肩討論哪一道菜該如何命名才能扣著雅字,哪一道又該用什麼顏色的盤盛著,哪一道菜客人吃膩了要撤下,花椒、甜醬、酒釀要下多少比例才合適。
  民以食為天,吃得飽不如吃得好,吃得好不如吃得巧,吃得巧不如菜色稀奇,越是罕見的越叫人想貪個鮮,鳳陽酒樓日日推陳出新吸引老饕的目光,何愁客人不上門。
  疏雨的手藝沒人不說一聲贊,她每一道創新的菜餚都經過精心設計,由嘴刁的向晚評論,只要她一點頭,這一道菜肯定大受歡迎,爭著點食的老爺夫人們大排長龍,只為一飽口腹之欲。
  不過做生意講究的是手段,他們推出的新菜一天只賣二十份,釣足食客胃口,畢竟東西多了就不稀罕,吃不到才更叫人心癢難耐。
  因此鳳陽酒樓天天客滿,連開了幾家分店還是人滿為患,有言道:一入西寧鳳陽開,食遍天下胃袋空,不入鳳陽不知飽,一菜一湯一勺淋,方知胃中好滋味。
  向晚與疏雨討得正熱烈,外頭倏地傳來一陣哭嚎聲。
  「姑娘,救命呀!快救命……要殺人了,大慈大悲的玉面觀音救救小的一家子的命吧,小的給你磕頭,請姑娘大發慈悲,無論如何也要保住小的一家子的命,小的日日給姑娘燒長生香……」
  「向晚姊,是誰又在大吼大叫,亂沒規矩的,前門的老張沒把人攔著嗎?吵得咱們不得安寧,先一棒子打出去再說。」好不容易得了個空閒能嗑瓜子閒聊,偏偏就是不得安生,老有人來打擾。
  「咱們春濃好大的威風,耍起主子的派頭了,人家上門來求見向晚準有大事發生,你攔著要人去死不成,沒聽見出人命,活不下去了嗎?」白得一千兩黃金的香羅笑得嘴都闔不攏,大方地取一百金大擺席面,準備在鳳陽酒樓宴請鳳宅內所有的下人。
  「人家沒那個意思,只是咱們四姊妹好久沒在一起聚聚了,人家想向晚姊嘛!想在她身邊撒撒嬌。」平常各忙各的很難碰到頭,同在一宅子里居然咫尺天涯,想見一面還得透過下人傳話。
  打從鳳氏分家後,二房、三房搬出去自立門戶,空出來的院子也就多了,不管內宅的鳳揚塵由著她們去分配,如今四個大婢女各有自己的院子。
  以花為命名,向晚所居的院子是「海棠居」,裡頭植滿各色海棠,一明兩暗三間樓屋,她住在明間,另規劃出一間清雅的小書房,其餘兩間暗房分別給了底下的小丫頭和看守小門的婆子、嬤嬤。
  疏雨的「辛夷院」,香羅是「凌霄院」、春濃是「秋菊苑」,半個主子的她們各有八個丫頭,分一等丫鬟和二等丫鬟,一等丫鬟能近身伺候,二等丫鬟只能忙外頭的事,未經傳喚不得入姑娘們的閨房。
  「那我和疏雨你就不想呀!亂沒良心的小妮子。」香羅假意抱怨,拿起算盤假裝要打人。
  「見你們容易呀!一個在帳房,一個往廚房找,我十次有八回找得著人,可是向晚姊是轉個不停的陀螺,一下子在前廳,一下子在書房,一下子出門上茶山了,
  一下子又被咱們二爺拖住也不知往哪去,我次次尋人次次落空,累死我了。」人家說神龍見首不見尾,向晚姊就是那條飛得奇快的龍,沒長雙翼是追不上她的。
  「那倒是,她是我們姊妹中最忙的,真不曉得她哪來的氣力攬下這麼多事。」疏雨掩著唇笑。
  向晚的忙碌是有目共睹的,大家瞧見了只有心疼沒有嫉妒,只有她們姊妹才知道她有多辛苦,要管好宅子裡的事,又要應付外面的商行,還得不時打發鳳氏旁支一些上門要錢的窮親戚,另外得頂得住無端而起的流言流語。
  不過最難的一件事,當屬應付鳳氏家主鳳揚塵,這些日子他也不知轉性了還是「阿斗」得更徹底了,大手筆地撒銀子給向晚添金添玉,買些華而不實的首飾、玉石屏風、暖玉床什麼的,甚至買了一頭小牛大的大狗看門,讓人看得一頭霧水。
  外頭傳著二爺要將向晚收房了,正室指望不上,側室倒是跑不掉,先納個俏佳人,後頭三名美婢也不遠了,起碼撈個姨娘做做,二爺享盡齊人之福。
  「苦命人也只好多費心了,你們也別給我閒著,該去做什麼就做什麼,疏雨把菜單先放著,我待會再看,春濃去繡莊瞧瞧,天雨青趕出來了,八月要上貢,香羅把帳收回來,盤算盤算年底有多少入帳。」不得不承認,當初各司其職的安排省了她不少煩心事。
  「呋!攆人了,得了得了,我去和我最愛的銀子親近親近,對了,疏雨,我要燉得軟爛的壇子肉和三絲白菜燉,晚一點送到我屋裡,我嘴饞。」人不可靠,銀子是她摯友兼親娘。
  香羅笑著離開側廳,腰上垂掛的一對雙魚玉玦發出玎玎響,搖曳生姿,婷婷綽約。
  隨後疏雨和春濃也走了,兩人邊說邊笑往後院走去,舉止親暱地就像親姊妹,讓向晚不禁想起幼時和她為伴的文若荷和貞秀等人,她們是她記憶深處最難切割的牽掛。
  想著想著,她有些感傷,皇宮生活似乎離她越來越遠,夜深人靜時分望著天上一輪明月,母妃的面容是模糊的,她幾乎要忘了自己是漫天大火中匆忙逃出的杜清淺。
  砰地一聲,雙膝落地,闖進側廳的男子重重的磕頭聲拉迴向晚飛遠的思緒。「姑娘呀!救救小的,小的真的沒有要害人,他 ​​們冤枉小的了,小的祖上三代是開茶行的,一直配合鳳家供應茶葉給朝廷,小的哪敢砸了招牌賣出不好的茶,姑娘替小的做主,別讓那些沒天良的給冤了……」
  「沒天良……你覺得冤了?」
  她疏懶地掀眸一睨,兩眉中間的觀音痣聖潔高貴,似打趣地盈盈笑,以指點點粉腮,目色華若芙蓉,瑩潤有澤。
  「姑娘,小的敢對天發誓,小的茶葉沒有問題,肯定是旁人造謠生事往小的身上潑髒水,隆盛茶行開了幾十年也沒出過這種事兒,分明是栽贓嫁禍,好讓我們的茶葉進不了宮。」光是搭上朝廷這條線一年有多少進帳呀!難怪同行會眼紅,搶著來分一杯羹。
  「既然開了幾十年怎麼還會出紕漏,你沒防著內神通外鬼?你以為鋪子裡的伙計、掌櫃全是身家清白,每個人都忠於東家不會被收買?」偌大的庫房竟無一人防守,要在茶葉上動手腳實在易如反掌。
  聽輕而易舉進入探查的木犀回報,庫房一包一包的茶葉像廉價的柴薪隨意堆放,既無做好防潮,牆面也有些許裂縫,微微沁著水,茶葉自然易潮濕。
  「這……」他只想著是別人陷害他,沒想過鋪子裡是否出了內賊,那麼多茶葉怎麼可能是一人所為。
  「先起來說話吧!地上涼,跪久了傷膝……咦!你這一身狼狽是怎麼回事,臉都被抓傷……」向晚喚了人送上傷藥,讓茶行老闆擦藥。
  隆盛茶行的東家叫段青山,茶行傳到他手中是第三代,他一邊抹藥一邊兩眼淚汪汪的述說鋪子上發生的事,說到激動處還會義憤填膺地握拳揮兩下,好示憤慨。
  他身上的衣服是被怒氣沖衝的客人給撕爛的,一群人圍著他又打又罵,還有人踹呀踩的給了他好幾腳,臉、脖子、手臂上的傷全是給抓出來的,髮帶不知被扯到哪去,一頭凌亂的發被扯掉好幾撮,他在伙計的掩護下才逃出來,還有不少人追在他後頭喊打喊殺呢!
  匆匆忙忙逃走之際,鞋也掉了一隻,他就像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有家歸不得。
  「姑娘,小的沒活路呀!你要不替小的出頭,小的只有一根繩子吊死在樹頭了……」他悲悲切切地抹淚。
  「說得嚴重了,段東家,還沒到絕路呢。」繩子她替他備好了,只要別吊死在鳳宅門口。「木清,去把其他茶行東家和有關聯的商行全請了來,有嫌疑的一個也別落下,多帶些人去,誰敢不到就對他們說了,廟小供不起菩薩。」
  不知哪鑽出的木清應得歡快,帶了百來名護院走出大門,浩浩蕩蕩的一列人聲勢浩大,路人見狀看到威武雄壯的護院衣著上繡著鳳氏家徽的圖樣,知道是鳳家辦人了,沒敢擋路,無不退避三舍。
  辦事效率極高的木清一一請出商行的東家,連掌櫃也一併帶了。
  不到半天工夫,該到的人全來了,段青山也稍做整理,換上家裡拿來的衣服和鞋襪,打理好一頭亂發,也有幾分人樣。
  只是臉上的傷太明顯了,一條條血紅色抓痕,想遮掩也遮掩不住,讓人看了怵目驚心。
  「向晚代替我家二爺請各位前來,相信有關隆盛茶行的茶葉有問題一事,各位或多或少有所耳聞,段東家請了我主持公道,我想大家合作多年了,不免僭越了。」向晚語氣輕柔,卻帶了股令人不得不服的懾人氣勢。
  幾十個大男人面面相覷,面有驚色,惶恐不已地互相看來看去,額際、掌心直冒汗,不曉得該做何回應。
  「不過向晚也不會只聽信片面之詞,總要找出個是非對錯,既然段東家說他的茶葉是極好的,並無摻假,向晚便找出同一批茶葉,當場泡給各位品味品味。」怎麼有人臉色變了,往後退了一步,這般怕死嗎?
  向晚皓腕一抬,兩名容貌婉約的丫鬟送上光澤溫潤的紫沙壺茶組,她纖指如雲筍般溫壺、衝壺,瀝掉第一泡澀茶,滾水再泡開,茶葉在茶水中舒展。
  略等一等,明顯的茶香溢出,她將茶湯倒入茶海,手勢優美如琴上撥弦,將茶海的澄黃色茶湯分杯一傾,茶色轉為黃綠色,香氣有餘卻不足。
  如此反覆多次,佳人烹茶如作畫,美不勝收。
  「現在每個人手上都有一杯茶,向晚先飲一盞,各位東家、掌櫃也望不吝賜教。」分好了茶,她細細一酌,紅唇映白瓷,玉顏宛若桃花開。
  一位嬌柔的小姑娘都喝了,在場的男人哪好意思說不喝,於是所有人都仰頭一飲,一滴不剩。
  又過了一會兒,以絹帕拭唇的向晚才向眾人發問。「此茶飲下如何?」
  一名精壯的青年率先站出來。「喝完後 ​​身子很熱。」
  有人開口了,其他人也不落人後的開口。「有點苦,不是好茶。」「頭昏昏的,想吐。」
  「手麻了,不太好使力。」「俺……俺看到娘了,她十年前過世了……」
  另一個蓄養不少家妓的大老闆更直言道:「想女人了。」
  換言之,隆盛茶行的茶葉不純正,不只不純還是粗糙的劣品,茶葉滾開了不是草褐色,且能見碎開來的梗葉,雖香卻有雜味,入口甘而後味澀,香卻不濃醇,應是摻入了某種與茶葉相仿的香料。
  「姑……姑娘,小的沒……沒有作假……」段青山驚得都結巴了,口齒不清。向晚面露為難地搓搓茶葉渣子。「不假也是次級品,你以次充好犯了商家大忌,恐怕我也難以替你開脫。」
  「姑娘……」他死定了,一家生計敗在他手中!
  「不過,也不是全無挽救的餘地,你這批茶葉是向誰進的,把人找出來,或許就沒事了。」光辦他一人何須勞師動眾,她總要鎮鎮這些自以為瞞天過海、欺上瞞下的老滑頭。
  一聽尚有轉圜處,為求自保,段青山咬出自己的妻舅。「小的是跟滿春茶園進貨,茶園的主人叫穆清三,小的二妹便是嫁予他為繼室。」
  「滿春茶園穆清三……嗯!木清,那人帶來了沒?」戲要演得全,一個不能少。
  「帶來了,他鬼鬼祟祟的拎著包袱想跑,我一捜呀!包袱裡頭居然放了好幾張銀票,一共三千兩。」他一個月才多少月俸,真是好不甘心呀!作姦犯科、偷雞摸狗果然是一門好賺的行業,他入錯行了。
  一見事蹟敗露,紅著眼眶的穆清三也不敢有所隱瞞,將事情和盤托出,他的茶園遭蟲害血本無歸,整座山的茶樹全被啃得精光,而他早就打上收購契約的,交不出新茶要照價賠償十倍,賠不出來的他只好鋌而走險。
  而段青山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明知穆清三的茶葉是擺了多年的陳茶,還是以市價的兩成買下,打算混入準備送進宮的好茶葉魚目混珠,叫人察覺不出異狀。
  先前試賣給一般高門老爺、夫人,也不見被拆穿,他便壯了膽子,認為萬無一失。
  他以為手段高明,其實愚不可及,宮裡的貴人可是養尊處優,豈會喝不出其中的差異,只要一小片茶葉混雜了,輕抿一口便發現了,哪由人心存僥倖。
  偷雞不著蝕把米指的就是他們這種自作聰明的人,便以為行事天衣無縫,高估,殊不知,其一舉一動全在旁人的掌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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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27 00:04:08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向晚以雷霆萬鈞之勢重重地鎮壓其他商行,藉由隆盛茶行以次充好的事件殺雞儆猴,手段狠絕,警告心懷不軌者勿輕舉妄動,誰敢妄動,就有相同的下場。
  段青山、穆清三兩人因合謀害人送交官府嚴辦,其身家財產折合為現銀賠償給喝過毒茶的受害者,家眷發賣至各地,為奴為婢代為贖罪。
  隆盛茶行、滿春茶園歸鳳氏名下,以一兩銀成交,懾於鳳氏淫威,無人敢出面喊價。
  畢竟他們做的是砍頭的欺君大罪,以略差的茶葉充當上等茶送進宮裡,這牽連的不只是他們兩家人而已,鳳氏的顏面、地位也為之動搖,依附鳳氏這棵大樹的商行也要跟著倒霉,樹倒猢猻散,大家一起受罪。
  可惜的是,穆清三沒咬出幕後的主使者,讓威脅他一家死活的鳳寒波逃過一回,不過他也因損失一千兩黃金而荷包大失血,暫時安分了許多,沒法再扯鳳揚塵後腿。
  向晚因此聲名大噪,讓人既敬佩她的聰慧過人,又懾於她出手不留情的果決。
  向晚不傷自己一兵一卒便保住整個鳳氏的商譽,為現任家主及時擋下所有可能發生的危機,讓這對主僕「阿斗與女諸葛」的傳言不脛而走。
  「雲太傅,你聽說了沒,民間有個觀音面女諸葛的傳聞,據說是一名面若初雪的美麗女子,她聰明機智、行事果決,眉間有顆菩薩所賜的觀音痣,你說她是不是……是不是我們要找的那個人?我……本宮想見她,她一定是『她』……」
  「公主就為了這件事急忙宣臣入宮?」雲破天神色一冷,她未免小題大做,平白落人口實,給人藉此生事的機會。
  見他微露不快的神情,文若荷雙肩瑟縮了一下。「本……本宮只是太心急了,一聽到天香郡主提起民間的女諸葛,本宮就坐不住了,心急如焚,想早一點知道是不是『她』。」
  天香郡主是豐王爺杜西津的二女兒,她自幼對雲宰相之子云破天情有獨鍾,多次吐露情意,但是他不是無動於衷,便是聽若未聞,從不給她任何回應,因此她只好主動接近公主,想藉由公主拉近兩人的關係,因為雲破天是公主太傅,一旦和公主攀上交情,她不信他能不理自己,一再地漠視她的存在。
  所以文若荷所有來自宮外的消息都是天香郡主告訴她的,待在深宮內的她甚至不曉得西寧城裡有個鳳家四大美婢之首、眉心有痣的向晚存在,雲破天每回入宮從不和她提起此事,即使他耳聞已久。
  「是不是她很重要嗎?公主在宮裡的處境更危險,公主該花心思的是如何保全自身,而非為了一點小事念念不忘。」她既然頂了公主之名就不能有一絲鬆懈,危機四伏的后宮絕非她想像的簡單,得過且過的想法太天真。
  「公……她的事不是小事,她才是真正的……本宮誠惶誠恐的待在風華宮也是為了她,本宮不能讓她失望,如今這個位置是本宮暫時替她坐的……」
  文若荷是忠心耿耿的侍婢,就算錦衣玉食,她還是很清楚自己不是公主,並未因眼前的榮華富貴迷失本心,她假冒公主是因為不想讓皇室宗親認為公主已死,便將公主從皇室宗牒除名,儘管如今不再得寵的蘭皇后勢力削弱了,可後頭還有其他大臣虎視眈眈想阻撓公主登上女帝,她不能冒一絲風險給別人鑽空子的機會。
  雲破天忽地嚴厲一斥。「公主,謹言慎行,不要再說出類似今日的言語,若是被旁人聽了去,連微臣也保不住公主,切記。」
  「可是明明有她的下落為什麼不去查?雲太傅,本宮只能找你幫忙,本宮聽她說過宰相大人是她最敬重的長者,除了你,本宮沒有其他人可托。」就算有,她也不敢隨便相信,這宮裡的人太複雜了。
  看到她眉頭深鎖、泫然欲泣的淒楚樣,雲破天心口一抽緊,不捨她為另一人愁眉不展。「公主別憂心,臣會盡力打探打探,不過民間事不可盡信,大都誇大其詞,往往是以訛傳訛,造成謬傳,盼公主不要期望過高,天底下沒有那麼多的巧合。」
  「是這樣嗎? 」文若荷落寞地垂下眼,眼眶中有晶瑩的淚光閃動,人如其名,似荷般清婉動人。
  「欺世盜名者比比皆是,為求某種利益故弄玄虛,公主切莫當了真,尚未確定前一切都是空想,何不放寬心養好身子,凡事順其自然。」舉起的手又放下,猶豫再三他還是忍不住撫上她瑩白面頰,輕拭瑩瑩珠淚。
  「雲太傅,本宮好累,這樣的日子還要多久,本宮無時無刻不提心吊膽,不敢大聲笑,不敢在人前哭,不敢光明正大的叫華玉公主滾,本宮是皇長女,玉林國長公主,享著皇家榮耀時,本宮想著那不是本宮該得的,本宮……好累好累,維護著不是自己的東西,本宮是心虛得抬不起頭,害怕遲早被人揭穿……」她內心恐懼著,時時有想逃的念頭。
  不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那麼,如果她是公主呢?只要另一個人不在了,她便能全無顧慮地坐穩公主的位置,不用再不敢做任何事情。
  雲破天被此時心底的想法駭住,他居然動了殺念,但是那股聲音的力量越來越強,幾乎要擊倒他為人臣子的忠心,他認為此事不是不可行,只是要從長計議,務必要做到斬草除根,不能走漏一絲風聲。清華公主杜清淺的存在妨礙了很多人,包括令他心動不 ​​已的小女人。
  不知不覺中,面對文若荷,那份憐惜妹妹的心意變了,每當看見那張梨花般小臉,他的心便狂跳不已,渴望再靠近她一點,再多疼惜她幾分,不讓她的淚如雨般落下。其實她笑起來很美的,像雨後高掛天際的長虹,美得叫人想用力的抱緊她。
  這瞬間,什麼清華公主,什麼杜清淺他都不管了,只在意一個小小的,在他懷裡輕顫,用發冷的小胳臂抱住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紅紅的鼻頭可愛地抽動著,輕輕喊自己一聲「雲大哥」的小姑娘。
  「這是在幹什麼,伺候的宮女怎麼都不見了,想把腦袋換個地方擱嗎?敢偷懶的先打二十大板,打多了自然守規矩,沒有不聽話的奴才,只有不會教的主子,清淺皇姊,妹妹來找你玩兒了,可別又說你病得起不了床……」
  一道刁蠻驕橫的嗓音打斷了雲破天的思緒。
  「啊!是華玉公主,她來了,怎麼辦,怎麼辦,來不及裝病……」她最怕華玉公主了,兩、三句話就把她逼得無處可退,未開戰先輸三分。
  看文若荷慌慌張張的模樣,雲破天好笑之餘又感到心疼,若她是真的清華公主,一個愚蠢至極的華玉公主有何可懼。
  「把公主的威儀拿出來,長公主是高高在上的,曾幾何時畏懼過他人,她連皇上都敢直視。」天威赫赫,唯有皇家所出的帝女才有無畏的膽量與之對視。
  那次他陪同皇上到清華離宮與杜清淺會面,不到十歲的她昂首站立,秀頸一揚高,對著威嚴十足的皇上盈盈一笑,不行君臣禮,只論父女情。
  或者這就是真正的龍子鳳女所具備的皇家之威,小縣官之女出身的文若荷少了天生鳳凌九霄的氣度,以至於畏畏縮縮的。
  不過那也是她可人之處,溫溫婉婉的,不張狂,不張牙舞爪,秀外慧中,心軟得只會為別人設想,全無想到自身。
  「公主的威儀……」她有嗎?文若荷苦笑。
  風華宮的擺設雖然華貴,但比起長公主該有的派頭,還是差了一截,表面上是公主不喜奢華,只擺出幾個玉石屏風,太豔的珊瑚架子,紅寶石翠玉盆景等一律撇下,但是說穿了卻是皇后所為,刻意扣住一屋子奇珍異寶不給,清華公主原有的珍貴寶貝全在離宮,可惜一把火全燒毀了,連寧妃死前留下的首飾頭面以及私藏的銀票,地契都未能及時帶出。
  「我說皇姊呀!你也病得太久了吧!每回我來找你都是病懨懨的,你這一病會不會就病死了,一口棺材抬出去……啊!雲太傅你也在呀。」存心想嚇人嘛!吭也不吭一聲。
  「二公主口舌太過刻薄,竟對皇姊口出惡毒言語,有失德行,操守失儀,當自省罰抄女誡十遍以為懲罰,不得再有妄言。」雲破天神色冷峻,不苟言笑,嚴肅地宛如食古不化的老古板。
  在華玉面前,他就是一個不講情面,為人嚴厲又苛刻的雲太傅,只講規矩和道理,犯了錯便是處罰,誰來求情都一樣。
  因此杜華玉有點怕他,他一板起臉來她的脖子就縮了一寸,沒來由的畏懼。
  或許是一物降一物吧!惡人怕人磨,身嬌肉貴的杜華玉最怕受罰了,一想到要1筆一劃寫出方正楷字,還沒動筆手就先顫了,想著該找誰來代筆。
  「本宮不服,雲太傅怎麼只罰本宮而不罰皇姊,她明明沒病卻逃避太傅的授課,連母后多次召見都推說有病在身,分明不孝不義,故作姿態,仗著皇長女身分不敬長輩。」杜華玉也不笨,挑著理來說嘴。
  藉病拒見皇后的文若荷有些無奈,她長得再像杜清淺也非本尊,以皇后的精明不難看出破綻,因此她只好一再稱病,謊稱離宮大火時吸進過量的濃煙,導致落了病根,身子一直不爽快,久咳不愈。
  宮裡的太醫是雲宰相的人,偏長公主一派,因此自是配合說法,就這樣公主「病了」六年未見起色,故而皇室宴席、晨昏定省全免了,安心地待在風華宮養病,唯有公主太傅每隔三日親到公主寢宮為其講習課業。
  「長公主確實身子不適,剛剛太醫才來診過脈,言明需靜心休養,不宜見客,二公主若無事便請回。」雲破天言詞冷厲,不見半絲通融。
  她有些疑心地揚揚眉。「真的嗎?本宮剛從禦花園過來怎麼沒瞧見太醫的身影,太傅可別誆人,本宮雙眼可是利得很,還有,本宮是皇姊的妹妹,哪是什麼客,姊妹們聊聊女兒心事,太傅才該主動迴避,你一個大男人怎好杵在咱姊妹當中。」
  聽她左一句本宮、右一句本宮,雲破天不悅地沉下臉。「提醒二公主,依本朝律法,只有皇后及皇太女的帝女方可自稱本宮,二公主逾越了。」
  被他直言一諫,挑明了自己非皇家長女,羞忿的杜華玉臊紅了臉,將心底的不滿轉向害她被人奚落的「杜清淺」。「皇姊,你就病得不能開口為自己說一句話嗎?本宮……本公主來探病是出自一片好意,你連哼都不哼一聲,是不是瞧不起人,認為妹妹不配和你說話呀!」
  「二公主,請自重。」她若再含沙射影的挑釁下去,他就要不客氣了。「雲太傅不用為本宮開罪二皇妹,服過藥以後本宮好了許多,尚能與皇妹聊兩句心裡話。」文若荷假意咳了兩聲,壓低嗓音顯得沙啞。
  「公主不可逞強,務以保重身體為上。」他眼露不贊同,與自幼在爾虞我詐中長大的皇室中人交手,她佔不了上風。
  「雲太傅過於憂心了,本宮無妨。妹妹來沒啥好款待,本宮讓人泡壺茶來……」她不能一直藏著掖著,躲在雲大哥身後,若是真正的公主,必定會正面迎擊,讓人無功而返,落荒而逃。
  文若荷想著杜清淺的神情,模仿她的清冷語氣,打從得知杜清淺有可能尚在人世,她就不想再逃避了,要為公主的返宮做好準備,以免前後出現的落差太大,啟人疑竇。
  「不用,皇姊這兒的茶妹妹喝不慣,太淡了。聽說西寧的皇商鳳氏出了位觀音面女諸葛,她的眉心也和皇姊一樣有顆觀音痣,不曉得你們誰才是受神佛保佑的寵兒。」女諸葛與阿斗,令人好奇的傳聞。
  一聽到觀音面女諸葛,文若荷臉上微露一絲激動。「本宮也有所耳聞,是位了不起的姑娘家,內能持家,外能與商家周旋,以女子之身懾服眾商行,令本宮好生佩服,望能得其一、兩分本事。」
  「看皇姊難得有一、兩件感興趣的事,不如讓母后召這位女諸葛進宮晉見,皇姊再與她比比誰更肖似觀音菩薩。」杜華玉有意無意地瞟向她兩眉間的觀音痣,心裡有股衝動想用尖甲一樞。
  「本宮……」
  文若荷正想說好,聲音一冷的雲破天出聲打斷。
  「民間女子庸俗不堪,豈可與公主尊貴鳳身相提並論,二公主莫要以市井之言羞辱皇室,女子之智哪堪比諸葛,若因此傳該女入宮,簡直貽笑大方。」他絕對不會允許「她」入宮。
  原先只有考慮的雲破天痛下決心,不再猶豫該與不該,若是那位觀音面女諸葛真是杜清淺,那麼她就非死不可,他不能讓她的存在威脅到宮裡的文若荷,她們兩個之中只能活一個。
  所以,為了他想保護的那個人,只好請杜清淺徹底地從世上消失,「清華公主」只能有一名。
  「這是什麼?」
  似銅似金,鑲嵌著堅硬無比的金剛石,兩處雕蟬的突起,是上等的紫玉,半寸寬的環狀物,金銅面鎏金九鳳翔天圖樣,以扭金方式呈現。
  這是一隻非同一般的鐲子,形狀古樸且詭異,環面過寬,不適合女子細腕,輕輕一甩手就滑掉了。
  「送你。」大掌拿著黃銅鐲子並不突兀,反而有種粗獷的陽剛美,讓男子的手顯得盈潤如玉。
  向晚眼神古怪地一瞟。「二爺拿我開玩笑吧!這是男人的鐲子,套入女子腕間未免不倫不類。」
  他嗤笑。「頭髮長、見識短,這叫臂環,兩側有螺旋暗扣扣住臂膀,如同護腕般不易脫落。」
  「臂環?」嗯!那便不以為奇了,北方狼族的男子一成年便由父或族長為其配戴一隻臂環,有成為勇士之意。
  「你細胳臂細手腕的,不好打造合適的大小,兵器大師商不歸耗時三個多月才做出這一個,你給爺好好地戴著,別搞丟了。」這麼細的手腕一折就斷,她還不好好地保護著,要是不慎傷了可有她的罪受。
  「兵器大師商不歸……」他居然連退隱多年的老師父都請得動,她是不是太小看他了?「等一下,你給我這個乾什麼,滿屋子是你送的無用物件,哪天找個人搬回流蘇院,別把我的屋子堆得連路都沒得走。」
  流蘇院是鳳氏大宅中堂,前任家主鳳長京退下來後便由現任家主鳳揚塵搬了進去,由原本的流芳閣改成流蘇院。
  流蘇也是一種花名,與海棠相似,但略有不同,又稱四月雪,與海棠花期接近。
  向晚的海棠居,鳳揚塵的流蘇院,有相互輝映的隱喻,令人遐思甚多。
  「不知死活,你不曉得暗地裡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嗎?被女諸葛的名號沖昏了頭?」鳳揚塵「恨鐵不成鋼」地往她玉額一彈指,告訴她此時並不安全,外頭一堆人虎視眈眈地死盯著她這塊肥肉,都恨不得一口叼了。
  「我以為我的仇人只有你。」她吃痛地一瞪目,忍著不示弱,伸手揉揉微疼的額頭。
  他沒好氣地膛目瞪視。「有爺這麼事事為你著想的仇人嗎?你懂不懂感恩戴德呀!沒有爺在你背後撐腰,你不曉得死幾回了,還敢給爺甩臉皮子,處處刁難爺,真當爺不知道你給爺下多少次絆子?爺有風度不理會罷了。」
  爺來爺去的,向晚忍耐著聽他說完。「請問那是拜誰所賜,為了二爺這位阿斗,我能不上風頭浪尖嗎?你倒躲得逍遙了,沒讓那些眼睛長在頭頂上的權貴糾纏上,可憐向晚就沒二爺的好運道,只好站得高高的擋刀子。」
  「爺可沒叫你用這麼惹眼的方式解決啊。」他小聲地咕噥。「你說什麼?」嘴巴動來動去,肯定沒好話。
  沒聽清楚的向晚只當他是嚼小話,沒肯給好臉色。
  見她愛理不理的清冷樣,老被她當仇人看待的鳳揚塵忍不住咬牙。「要不是爺當年去千雪山嚮千山老人跪了一夜求取雪蓮花,你現在還有命在嗎?不是高燒燒成小傻子便是葬在土坑里,墓草早就高過頭了。 」
  天曉得他當時是犯了什麼傻,一個只有眼睛好看的丑丫頭,他居然很怕她死掉,親自去求雪蓮花,他事後想想很不值得,既氣自個兒犯傻,又惱她咬了他一口,於是把她丟給爺爺便不管了,以為這段孽緣到此為止。
  誰曉得三年後爺爺又把一個調教好的美姑娘丟給他,他從她水靈靈的亮眸認出了她,嚇了一跳,當是邪醫雷仲春為她換了一張臉。
  醜姑娘到搖身一變竟成了水嫩嬌妍的可人兒,襯上水靈大眼更嬌美動人,讓他一下子看傻了眼,差點指著她鼻頭大罵「你怎麼變得那麼多,一點也不像我救活的那頭兇猛小獸」。
  他承認當時有點想把她當寵妾養的念頭,有個心高氣傲的貌美丫頭當寵妾,身為主人的他多威風,可惜她是養不熟的,骨子裡傲得很,他倔,她比他更倔,硬要她低頭聽話她會先咬死人,神色睥睨,宛如高高在上的王者。
  所以,他放棄了,不與她作對,反用另一種方式馴服,只是效果不彰,這幾年下來,他懷疑被馴服的反而是自己。
  「你說雪蓮花是你取來的,不是師父?!」向晚愕然地睜大眼,難以置信地回想師父說過的話。
  不容易呀!師父一邊照顧你,一邊上山採雪蓮,辛辛苦苦救活你,你要感恩呀,把師父當老子孝順。
  當時她在病中沒能想清楚,這會兒再仔細琢磨,果真破綻連連,雪蓮花在冰天雪地的千雪山絕峰,以師父的腳程不可能來得及,他騙了她。
  換言之,鳳揚塵說的才是真的?
  下巴得意的一揚,他笑得好不狂妄。「還不過來拜見恩人,以身相許爺也接受,反正你長得不難看,爺看久了也順眼,湊合湊合也能同蓋一條被子。」
  她啐了一口,暗赧了耳根。「下流,你肯湊合,我還不想勉強呢,不過謝了,哪天你被人砍個半死,我這身醫術剛好救人,還你恩情。」
  「不當爺是仇人了?」一抬眸,他嘴邊笑意濃得像偷吃魚的貓兒,得意又奸詐。
  向晚沒點頭也沒搖頭,眼睛往左肩一瞧,鳳揚塵揚高的嘴角又垮下,心虛的低嚷了一句,女人難養。
  「把手伸出來,爺替你把環臂扣了。」算了,和她計較太多只會讓自個兒火氣更盛。
  見他伸手一捉,向晚連忙退後一步,縮臂。「不勞二爺操心,小事一樁,向晚自己可動手。」
  她沒想過要戴上,等他一走,臂環馬上束之高閣。
  不過鳳揚塵看到她眼兒一動就知曉她在想什麼,足尖一點如雲行滑步,大手一攪落在盈盈一握的細腰,輕輕一拉,香馥柔軟的嬌軀落入惡狼手中。
  「向晚小心肝,爺的寵愛你只有受得分,爺沒用強是疼你,別把爺的心意給辜負了。」他對她耳朵吹氣,語帶警告。
  「你……你放開,不許無禮。」她一急,骨子裡的公主氣勢展露無遺,冷不防喊出六年前的慣用語氣。
  「無禮?」他笑出了聲,一指往她櫻唇輕撫。「臂環內有兩個暗扣,大一點的是公蟬,裡有十七根細如牛毛的小針,可發射三次,含有見血封喉的劇毒;小一點的是母蟬,能連射七回,但每次最多五根針,只能讓人暫時昏迷、動彈不得而不會致命。」
  「二爺你……」他在她的唇上一點,她意會地閉上嘴。
  「東邊牆上有三個黑衣人,意圖不明,我已讓逐風、夏雨去解決,你把木湛和木犀帶在身邊,這段時間小心為上。」等他查清楚了誰想殺她,他將還以顏色。鳳揚塵邊說邊撩高她的袖擺,眼睛冷得駭人,不若他平日的慵懶隨興。
  叩的一聲,扭金黃銅臂環扣上瑩嫩雪臂,玉一般光澤的凝膚襯上黃銅色,有股說不出的妖艷誘人。
  「真的有人想殺我,不是你想嚇我才編出來的?」她從沒見他這般緊張過,眼神都變了,像把出鞘的利劍。
  他輕笑,趁隙往她粉頰啄了一口。「向晚,我真喜歡你,嫁我為妻如何?名正言順地幫我操勞家務。」
  「你……你正經點,不要轉移話題。」她臉上猛地飛紅,無力地一瞪又轉開視線,對他的無賴行徑全然沒轍。
  她想著,再不要臉的事他都做過,調戲她又算什麼,不過是爺兒的一時興起,想逼出她的大紅臉。
  他做到了。
  「向晚,我的小冤家,你沒瞧見我一臉正經嗎?把仇人娶回家才是最大的報復,你……」他倏地一僵,表情怪異地盯著腰上三寸。「你是這麼回報我對你的殷殷關切?女人的心比黃蜂還毒。」
  「二爺,我只是試試你送我的臂環管不管用,瞧,我還手下留情了,沒用公蟬裡的毒針,你該感謝我。」她輕輕地推開他,沒入他體內一半的小針還有些許銀光晃動。
  鳳揚塵苦笑,卻冷不防地一陣抽痛。「把我折磨死了對你有什麼好處?」
  如花玉顏偏了偏想了一下。「大概看你過得比我痛苦,我心裡的不平衡會好過一些。」
  聞言,他真笑出聲了。「向晚,沒有你的日子我肯定活不下去,你真的不考慮嫁給我?」
  「不再滿口爺兒了?」向晚拂了拂袖子,漾開一抹笑靨,彷彿一樹桃花全開了。
  望著眼前巧笑倩兮的嬌顏,他喉頭一緊,發出低吼。「別讓爺捉到你,否則就地正法辦了你。」
  她根本在勾引他,心腸惡毒的小妖精。
  「那就等二爺能動了再說,向晚還有要事要忙,不奉陪了。」一說完,她準備離開,蓮足輕移。
  「等一下,你就這麼放我一人,不擔心別人順手抹了我的脖子?」她真放得下心,對他毫無半絲在意?
  向晚抿唇一笑。「二爺當我是不解世事的小姑娘嗎?除了逐風、炎風、夏雨、微雨,二爺身邊至少還有八名暗衛保護,而二爺本身又有一身好武藝,想要你的命可不容易,不怕死的才往刀尖上撞。」
  在鳳揚塵錯愕又好笑的目光注視下,海棠花一般嬌豔的向晚揚長而去,留下串串細碎的銀鈴笑聲。
  「還吊在樹上乾什麼,把解毒丸給爺,真想讓爺被毒個半死嗎?」不愧是他看上眼的女人,聰慧又冷靜,絲毫不因受制於人而慌亂,她配得上他。
  枝葉繁密的參天老樹旁,抖著幾片枯黃樹葉,一道無聲無息的黑色身影輕盈落地,推窗而入。「二爺,解毒清心丸。」他遞上藥丸。
  鳳揚塵嘴畔噙笑,眼若寒霜。「你這是在嘲諷爺嗎?爺要動得了用得著叫上你們這群保護不周的混蛋。」
  他前後差別甚大,判若兩人。
  面對佳人時,那輕佻謾笑,無賴模樣叫人無奈,雖是像極了吃軟飯的市井流氓,不過配上那張俊美無儔的面孔,便成了風流倜儻的世家公子纏著自家娘子討甜頭,沒半點正經樣一般。
  誰知春風涼薄,翻臉無情,他一轉過身面對身後的粗壯漢子,叫姑娘家芳心大動的桃花笑一收,迷人的丹鳳眼射出寒人背脊的冷光,即使陽光徐徐灑落,還是叫人全身冰凍。
  這才是真正的鳳氏家主,心機深沉,為人冷酷,善於計謀,他可以容忍敵人在他面前茁壯、撒野,卻絕不允許對方踩到他的底線,對他所在意的人、事、物伸出魔爪。
  譬如,向晚,烙下鳳氏紋徽的奇女子。
  撫著腰上紅若杜鵑泣血的鳳紋玉佩,鳳揚塵目露寒銳。
  「二爺要屬下抓向晚姑娘回來?」炎風一邊將藥丸送入主子口中,一邊遲疑問。若是他們真敢動手,只怕此時早已身首異處。
  「敢動她一根寒毛?找死。」一顆微澀的丹丸滑入喉間,他運功化開藥性,氣走遍身。
  果然如此,二爺有私心。「和二爺相處久了,向晚姑娘暗算人的手法越來越高明了,頗有自保能力。」
  轉了轉僵硬的頸肩,鳳揚塵冷笑著斜眸睨人。「你是指該把她放在槍林彈雨之下,任由她自行脫困?」
  「難道二爺要出面保她?」那他先前所做的努力全白費了。「炎風,你的話多了。」他走出海棠居,背影顯得特別孤寂和頎長。「是的,二爺,屬下不再多生妄言。」只要二爺不要為女兒情長耽誤了正事及鳳氏興衰即可。
  寒水依痕,春意漸回,沙際煙闊,溪梅晴照生香,冷蕊數枚爭發,天涯舊恨,試看幾許消魂?長亭門外山重疊,不盡眼中青,是愁來時節。面色沉鬱的鳳揚塵幽幽一喟。
  嘆息聲剛落,兩道一起一落的黑影來到面前,手中泛著寒意的三尺長劍滴著鮮紅人血。
  「解決了?」
  「是的。」逐風、夏雨收劍一應。「來了幾名?」
  「有兩撥人,一撥人應是殺手,共有五名,屬下沒留活口,另一撥人是暗探,前來查探,三人,一個也沒落下。 」擅闖鳳氏者,死。「兩撥人馬……」他搓著下顎,低忖。
  「二爺,屬下在其中一人身上發現這個。」逐風遞上一隻玄鐵鑄成的令牌,上面縷刻四個字——御前行走。
  「居 ​​然是宮廷侍衛……」鳳揚塵眼中迸出厲芒,手心收攏,握緊玄鐵令。「多派些人加強宅子里外的防護,還有,往帝都方面追查,誰對向晚起了殺機,她在來到鳳氏前的身分,全給爺查得一清二楚,不得有一絲遺漏。」
  他以前不查是覺得沒有必要,向晚就是向晚,除了他的身邊她還能到哪兒去,可如今……和宮裡有關嗎?
  他目光一沉,薄唇緊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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