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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陳毓華 -【天命妻(上+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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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16 19:59:25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護在身前的男人

  姚記藥鋪的掌櫃照著孫拂的吩咐透過貨源處開始收購阿膠,本來他也不敢進太多貨,再次得到孫拂的肯定後,索性放開手,囤了足足三個倉庫。

  自己手下有了兩間鋪子,孫拂大多會帶著孫離一起,孫孅看著看著也看出了興趣,尤其對香粉鋪興趣更高,甚至還有些靈光一現的想法點子,孫拂心想,孫孅要是真對這一塊有興趣,也許可以把鋪子交給她管理也說不定。

  姊妹倆的感情越發好了。

  至於外頭有什麼好吃、好玩的,孫拂也沒落下孫筠這小妹,自然院子裡的丫頭也不會少她們一份。

  進了臘月,藥鋪的生意寂寥下來,香粉鋪的生意卻火爆到不行,哪家姑娘媳婦,各州府夫人、小姐不想在大年的時候好好裝扮自己,給自己和旁人留下好印象。

  姚氏香粉鋪在京城是出了名的,除了各式各樣香氣經久不散的妝粉,口脂、眉黛、胭脂、花鈿,可以說是應有盡有。

  這日孫拂帶著丫頭獨自從鋪子出來,大街上辦年貨的人潮越發擁擠,也不知什麼時候落了雪,街道上薄薄一層,映照得四處都亮了幾分。

  因為分了神,沒有立刻上馬車,沒想到裙襪冷不防叫人拽住,一個少婦跪倒在地上嚶嚶的哭泣。

  老實說孫拂真被嚇了一跳,見那少婦服裝單薄,還沒說話,唇已經抖得不像話,也不知在風雪裡待了多久,孫拂讓她起來。「小嫂子有什麼話起來說。」

  那少婦扒著孫拂的腿,眼淚長流,卻怎麼都叫不起,瞬間就吸引了觀看的人群。

  三生看不過去了,她一根根把那少婦的手指掰開,嘴裡罵罵咧咧,「你這婦人好不講理,我們家小姐讓你起你不起,有話讓你說,你這副做派是存心要讓大家都難看嗎?」

  少婦被披頭罵了一通,眼淚流得更急,三生把她拉起來,她又撲通跪倒在地,「求小姐給我母子倆一條活路!」

  一輛青幢馬車行駛在青磚路上。

  「老太太挑這時間去報國寺上香,不是折騰人嗎?」袁仲低聲說道。他是謝隱的幕僚,除了替謝隱出主意,對天文的奧秘也十分癡迷。

  「我剛好得空,送她去也沒什麼。」

  「要不是二爺唆使,哪會讓您在年下最忙碌的時候還走這趟路?」府中的府院家丁養著都是吃白飯的嗎?護送一個老太太還需要國師親送,這是怕人家不知道啊!

  或許在別人看來沒什麼,不過就是兒子送娘親上山祈福,那些人哪裡知道越到年底,今上越離不開國師,年前今上封筆、封璽、停止辦公都要看吉時,除夕的團圓飯依照往例,國師是不能缺席的。初一丑時,起床祭祀神明祖先,這也少不了國師,文武百官到太和殿廣場向陛下賀歲拜年,辰時祭祀,拜過一圈後,以為皇帝和國師就能吃飯休息了?

  那是不可能的,更繁重的祭祀活動還在後頭,接著就到了皇宮的宴會時間,這般煉獄行程還沒完,每年王公貴族會輪流設宴,每天都要點到為止的吃,一場宴席吃完再趕回皇帝身邊,陪著看戲聽曲,晚飯傳膳才能打道回府。

  這樣週而復始,不到初五,時間都不是自己的,主子的胃會不好,就是這樣來的。

  謝隱坐在馬車上,閉目養神,揉著眉心,沒說話。

  這時馬車卻忽然停下來了,袁仲一個沒坐穩,撞了下,立即挑開厚簾子問馬伕,「馬車怎麼停了?大爺正在休息。」

  馬伕也氣惱,他駕著兩匹神駿黑馬,又因為是國師的車駕,一路跑得飛快,沒想到一個漢子從路旁竄出來,鑽進一圈圍觀的人裡,要不是他強繩勒得快,就撞上了。

  車伕張嘴就罵,「他奶奶的,大街上湊什麼熱鬧,尋死也不是這個法子,我要是心狠,就把你當青石板輾過去了!」

  「去看看發生什麼事?」謝隱出聲吩咐馬伕,他從窗戶看見那群看熱鬧的人為數不少,還隱隱有哭泣聲傳來。

  馬伕很快打探回來。「是個婦人,指控有位姑娘搶了她的男人,又哭又求的,又說兩人兩情相悅,許下終生,連孩子都有了,她知道自己出身卑微,只求那位姑娘收容她們母子,她願意為婢為奴。」

  袁仲說道:「合著是人家的家務事,要不繞道,要不把人群驅散了,繼續趕路。」

  然而謝隱推開門,率先下了馬車,袁仲一愣,連忙跟了下去。

  這時馬伕已經去把人群都趕跑了,路邊就剩下不依不饒的宋芸娘和漸露不耐煩的孫拂主僕,還有因為外頭喧鬧跑出來扞衛自家小東家的鋪子掌櫃和夥計。

  謝隱在馬車裡就聽見了孫拂的說話聲,她的聲音不大,態度卻不容置疑。「這位夫人,你與姚家少爺的事情應該兩人私了,扯著我這麼個外人,我也無能為力。」

  宋芸娘這朵小白花瞧著孫拂油鹽不進,人群又散光了,頓時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辦,她雖然是個鄉下村姑,卻也不是那種遇到解決不了的事情就往地上一坐、撒潑耍賴的市井潑婦,腆著臉面求到孫拂跟前來,已經是她的極限。

  要不是計窮,她又何苦這樣糟賤自己和別人,她已經好幾個月見不到姚拓的面,使人送信也石沉大海,他們母子住在姚拓租賃的小院裡,雖然不缺銀錢,但心卻似油煎,又聽說姚孫兩家的親事已經提上日程,那她呢?她和孩子怎麼辦?

  已經想不出任何法子的她只能橫了心,把孩子托了對門的老嫡子照看,雇了驢車,隻身入城,花了不少的銀錢打聽孫家那位姑娘的行蹤,知道她每隔兩日都會到東鵲街的兩家鋪子查看,她死心眼的守著藥鋪,終於讓她見到了孫拂主僕。

  她什麼都不求,只求孫拂能讓她留在姚拓身邊,做妾、做奴婢她都甘願。

  一看見氣度不凡的謝隱過來,宋芸娘腦子一熱,轉身撲到他腳下。「這位大爺,求您評評理,芸娘就是個苦命的女子,我什麼都不要,只要能守在姚郎的身邊,倒茶、洗腳,做牛做馬我都願意,孫姑娘好硬的心腸,小女子這點微末的要求都不……」

  她還沒能沾到謝隱的袍子,只覺得領子一緊,已被馬伕高高拎起甩到了一邊,也算她運氣好,這一摔,摔到一團殘雪上,除了滿頭滿臉滿身的污雪,噲了幾口髒雪,倒沒受什麼外傷。

  孫拂沒想會在街頭遇見謝隱,還是在這種尷尬的情況下,他穿了件圓領錦袍,腰間繫著犀革帶,外頭披著一件黑色大筆,身後跟著一個穿赭紅衣袍的文士,至於那個抓住宋芸娘的男子又重新把她抓起,正在問話。

  孫拂見了禮。「大人。」

  「叫大人太生疏,我們兩人的時候就喊我名字好了。」謝隱仍是笑意淺淺,但目光深沉,冬日的冷冽彷彿都融進他的眸子,又從他的眸子漫進她的心底。

  孫拂還是有些不太能接受謝隱如今這模樣,明明記憶中還是青蔥少年,雖然也不是那麼愛笑,如今這冷酷勁真教人消化不良。

  「那婦人與你熟識?」他不問她遇到何事,也不問她為什麼會在這裡,只問她與宋芸娘熟不熟。

  「她應該是我未婚夫的外室吧。」

  「保定府的姚拓。」不是問句,而是謝隱知道這個人。

  孫拂出來許久,手裡也沒有暖爐,臉蛋和十指都凍得微紅。

  「去那邊坐一下?」他指著掛著厚厚門簾,仍止不住羊肉湯香味瀰漫出來的店舖,這時間點不上不下,但生意還是不錯,天冷,想喝口熱湯的人挺多的。

  「小姐!」三生著急,這可是陌生的男人吶!

  「是熟人,不要緊,你也一起進去,起碼暖和些。」

  謝隱並沒有再說什麼,兩人一起進了羊肉湯鋪,裡頭並不寬敞,也稱不上簡陋,謝隱側著頭吩咐袁仲,「請店家上個鍋子來,你們那邊也叫一鍋。」你們自然包括了馬伕、袁仲和三生。

  天寒,羊肉鍋子正好可以祛除寒氣。

  孫拂把身上的斗篷解下,把手邊的熱茶推過去。「我看你方才一直搗著,是胃不舒服吧?先喝杯熱茶暖暖胃。」

  她打從一開始就注意到謝隱的手自始至終都擱在胃部的位置,這不是不舒服是什麼?謝隱語塞。他的動作很明顯嗎?明顯到她都注意到了。

  店家很快把羊肉鍋子送上來,鍋子裡大塊的羊肉、花椒、孜然、薑片、蘿蔔、小茴香、甘草還有一碟子蒜苗葉。

  兩人慢慢就著微辣的湯汁吃肉,很快吃了半鍋,謝隱才放下筷子。他早上忙著送秋氏去報國寺,沒在寺廟裡用齋飯就下山了,直到吃完半鍋羊肉湯,才覺得不舒服的感覺緩了過來。

  「可想好要拿你未婚夫外面的人怎麼辦?」他就事論事的說道。正妻還未過門就鬧出桃色糾紛,這樣的男人哪裡配得上孫拂。

  「我只能稟報爹娘,長輩自會處理。」

  「你的態度呢?」

  謝隱盯著她,她穿著一件桃色撒紅梅的冬襖,靛色的留仙裙,紫藍色的流蘇玉墜,青絲梳了素淨的桃心髻,嘴唇抿得有些白,如玉般的小臉因為剛吃過熱鍋子紅撲撲的,顯得格外明媚動人,翹長的睫毛蓋住澄澈如秋水的眼眸,他忽然記起,她這雙眸子還是自己畫上去的,而自己這對眼睛的原主卻是她,命運真是奇妙。

  她摸了一下衣袖,「人的一生會遇到很多人,有時正好同路,就會並肩一起走一段路,但不管路的長短,都會碰見岔路,有的人可能會結伴一起到終點,可我不想把餘下的旅途交給這樣的人,要我和別的女人共事一夫,我不願意,反正我在外頭的名聲不好,再背個退婚的名頭也沒什麼。」她說得很淡然,好像在說別人的事。

  她名聲不好嗎?謝隱聽了,冷硬許久的心泛起微微的疼,那疼是有生命的,隨著血液流竄,慢慢的蔓延到四肢百骸,越發替她疼了起來。

  謝隱朝外頭擺了擺手,車伕得到指示,這才把嘴唇已經凍成青紫色的宋芸娘放了。

  宋芸娘在屋外站了半天,滴水未進,此時已經凍得渾身直打哆嗦,抖了幾下嘴唇,狼狽不堪的走了。

  謝隱結了帳,轉頭對孫拂道:「你換件斗篷吧,身上那件都濕了。」

  孫拂並不想換,只要上了馬車,車裡便有可以更換的外袍,她要是換了新的斗篷回去,怎麼和人解釋。

  謝隱看了眼外面。「這雪一時半刻停不下來,可別凍壞了。」

  孫拂的表情很猶豫,但很快馬伕就送了一件簇新的貂毛斗篷進來。「大人沒找著合適的,只有這件新制的白貂毛皮看著還可以,您看行不行?」

  謝隱接過那件貂毛斗篷,讓孫拂接過去。

  見她不接,他又勸道:「家人若是問起,說是新買的便是,不用怕。」

  孫拂有股錯覺,好像她在如今的謝隱面前只是個需要人呵護的孩子。「大人,我只要上了馬車就有替換的披風。」

  謝隱沒有理會,修長的手將那件斗篷披到她纖細的肩膀上,溫熱的指尖無意間碰觸到了她的下頷,孫拂有些驚訝的看了謝隱一眼,只見他專心的在替她繫帶子,動作專注又輕柔,然後不動聲色的退後一步,把手背到身後。

  孫拂頓時覺得大驚小怪的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了。

  兩人走出羊肉湯鋪子,外面天色陰沉,細雪紛紛,謝隱側身擋在孫拂身前,落了一肩的雪。

  孫拂福至心靈的突然伸手幫他拂去肩上的雪,謝隱卻下意識抓住孫拂的小手,非常自然的揮去她手指上的殘雪。

  孫拂想著自己怎麼這麼冒失,還把他當成十三歲的謝隱,連忙道了歉,就想把手收回來。

  謝隱嘴唇緊抿,憋出一句,「無妨。」鬆開她的手。

  三生從頭到尾都戒備的看著謝隱,男女同居一室吃飯已經不得了,還碰了手,就算雙方都帶著人,然而加上宋芸娘那一鬧,要是傳出去……小姐的名聲還有剩嗎?

  三生哪裡知道謝隱碰了孫拂的手可不是頭一遭,仍抱著那件濕透的斗篷煩惱不已。

  袁仲很快的撐了把傘過來,謝隱直接把傘給了孫拂。「可要我派人送你回去?」

  「我來鋪子辦事,馬車就在鋪子門口,走兩步就到了。」她屈膝行禮,轉身走向姚家鋪子的方向。

  謝隱有些生氣,心裡責怪自己沉不住氣,他的控制力一向很好,今天這麼失態,只因為覺得她的手小小的,很想握看看就握了。

  他都是一顆老白菜了,皮粗肉糙,可孫拂還是個小姑娘,他居然當街唐突邀人吃羊肉,還碰了她,他到底在想什麼呢?每次見到她,行動總是比腦袋還要快,就像十六七歲血氣方剛的少年。

  雖然腦中思緒萬千,謝隱的反應還是快得很,見她要走,開口攔住她。「這藥鋪是孫姑娘的鋪子?」

  「鋪子是我娘的,做的是小本生意,她見我什麼都不會,給我練練手,大人府上可有女眷,我還有一家香粉鋪,大可挑一些回去,若是用得好,日後也好多照顧照顧我的生意。」

  謝隱不置可否,卻眼尖的發現孫拂的藥鋪門口被一夥持刀佩劍、一色順天府捕快制服的人團團圍住,中間的掌櫃打躬作揖的比劃著,卻教那些捕快一把推倒在地。

  孫拂從小見慣她娘做生意,巡視鋪子時也常帶她去,這樣的場面不是沒見過,只如今鋪子在她名下,這種事自然得由她出面處理。

  這時,那些捕快已經一湧而入,打砸鋪子裡的家什器物,還把藥櫃裡的藥材都翻出來扔得滿地都是,本來安靜等候拿藥的百姓藥也不拿了,紛紛逃出了門。

  路人見是官府辦案,壓抑不住好奇心遠遠的看著。

  孫拂撩起裙子大步跨進藥鋪,喊了聲,「諸位,我是這家鋪子的老闆,有什麼事,可以同我說。」

  為首的那個一臉橫肉,聽到女聲,居然一揮刀鞘把櫃檯上的東西全掃落在地,蠻橫無比,待回頭看到孫拂,眼裡閃過一抹驚艷,冷哼一聲。「你來得正好,我家公子吃了你家藥鋪的藥,如今全身上下長滿了疹子,你說該怎麼辦?」

  他毫不客氣的撥開想阻攔他的掌櫃,走到孫拂面前,這個女子瞧著年紀輕輕,還這般美貌,恐怕連他一拳都挨不住。

  「請問是哪位公子?」

  捕頭傲慢的揚起頭來。「我家公子就是順天府府尹的獨子,幾日前因為偶感風寒,遣人來你家藥鋪拿了藥,誰想吃了藥病情反而加劇,這幾天已經臥床不起了,你們說,這是不是謀財害命?」

  他指著孫拂,存心要她給個說法,身邊的捕快手已按上佩刀,只等一聲令下就要動手。

  鋪子裡的夥計早被打得鼻青臉腫,看著寒光閃閃的刀,哪裡敢上前。

  「姑娘這般貌美,你要是低下身段求我,也許我還能在府尹大人面前替你說情一二。」

  他垂涎孫拂美色的表情不加掩飾,手一伸,食指眼看就要輕浮的往孫拂潔白的下巴摸去。不過是個商戶女,還不是他想怎樣就能怎樣。

  孫拂還未說話,卻見一道人影飛身向前,一腳將那首領踹飛出去,接著外頭湧進更多手持繡春刀、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

  外頭看熱鬧的人都呆立在原地,先是順天府的捕快,現在又出現驚天地泣鬼神,夜半能止嬰兒哭號的錦衣衛,一時竟摸不透這家藥鋪的底細,但有些眼尖又見過大場面的隱隱覺得謝隱面善,可真要他說在哪裡看過,一下又說不出所以然來。

  「孫姑娘。」羅翦認出孫拂,更驚訝她的雙眼完好,還來不及述話,就聽那捕頭不知死活的喊聲響起——

  「順天府辦案,錦衣衛何必來插一腳?」

  冷戾從羅翦眼中一閃而過。「從來只有錦衣衛向別人舉刀,順天府算什麼東西!」

  那捕頭頓時失了底氣。沒錯,順天府權力是很大,到處能橫著走,但也在錦衣衛之下。錦衣衛是什麼,是皇上的刀,天下人只要他們想都是刀上俎。

  他還舉棋不定,就聽見羅翦冷喝,「還敢動手,給我繳械!」

  錦衣衛一湧而上,與那些捕快交起手來。

  謝隱上前將孫拂護在身後,怕刀劍無眼傷了她。

  孫拂感動了一把,兵荒馬亂的,謝隱沒想著自保卻挺身保護她,看著傲然挺立在自己身前的男人,覺得心軟得不可思議。

  這種被全心全意保護和寵愛的感受,除了她爹娘,她兩輩子都沒有在任何人的身上體會過,不想這一世老天居然補償了她,有個男人在必要的時候挺身站在她前面,為她擋風遮雨,又或許在無風無雨的時候並肩同行,四時之景皆有人同賞,何嘗不是一種幸福。不消片刻,那些如狼似虎的捕快的兵刃都被擊落,一個個束手就擒。

  「等等。」孫拂出聲。

  藥鋪被砸了大半,藥材撒了一地,方才一陣打鬥,孫拂的裙襪也難免被藥粉波及了一些,只不過她現下顧不得這些。

  「各位大人息怒,小女子開門做生意不過將本求利,捕頭大人言之鑿鑿府尹大人的公子因為吃了姚記藥鋪的藥,病情加劇,不知可否帶煎煮過的藥渣還是藥方過來?要是我家鋪子的過失,該承擔的責任我絕對負責到底;若是誤會一場,也盼府尹給個說法。」

  京城這麼個地界,掉片瓦都能砸到貴人,今天這件事要是沒有個圓滿的說法,以後結了順天府府尹這麼個仇家,生意到底還做不做?

  「你的意思是我們誣告?」

  「自然不敢,凡是講求證據,總不能隨便來個人說我藥鋪的藥有問題,錯就全在我身上,那整個京城的生意還要不要做,還有沒有王法了?」開門行商以和為貴,在不得罪人的範圍自然話要說得漂亮些。

  「我看吃錯藥是假,來找碴是真,孫姑娘最近可曾得罪過同行還是競爭對手?」羅翦手段雷厲,審過的犯人沒有上萬也有上千,再硬的嘴他都能撬出想知道的消息。

  孫拂歎了口氣。「這鋪子我接手不到半月,實在想不起來哪裡得罪過誰。」

  「那人由我帶回鎮撫司,鎮撫司裡最多的就是審訊犯人的刑具,我想起來,我多時不曾替人穿過琵琶骨,剝皮、剜舌、斷脊,要不都嘗嘗?」那捕頭眼中已經有了懼意,羅翦只是多添一把火。

  鎮撫司的刑具之多,酷刑之毒辣,令人匪夷所思,一聽羅翦這麼說,幾個膽子小的捕快居然尿了褲子,一時氣味實在不好聞。

  錦衣衛的變態酷刑,只是從嘴巴說出來就夠教人不寒而慄,要是用在身上,不如拔刀自裁算了,也好過受這般的凌遲。

  「我說、我說!」尿了褲子的捕快不去看捕頭的臉色,如實道來。

  原來府尹公子身上的疹子是真有,不過是他不聽大夫勸告,在服藥期間猛吃海鮮,與姚家的藥鋪並無干係。正好有人使錢讓他們來找姚記藥鋪的磴,他們便拿府尹公子的病當筏子。

  「指使你們的人是誰?」孫拂問。

  那人撇嘴。「還不是你們自家人鬧不和,就是孫家的三老爺讓我來把你的店砸了,壞了你的營生。」

  都說到這分上,也沒必要再揪著他們不放,羅翦見孫拂不欲追究,正要放人,謝隱卻站了出來。

  「此事還未完結。」

  羅翦「師父」二字已經到嘴邊,又硬生生嚥回肚子。

  「辦案就該勿枉勿縱,既然是孫家三老爺指使,就該將一干嫌疑犯帶回去審訊清楚,給孫姑娘一個交代。」

  羅翦聽到謝隱親口對他說這些話,雖然公事公辦、語氣不帶任何溫情,但遭受謝隱冷遇已久的他還是感動得差點跪下去。

  他不敢奢望師父重新認回他做門下弟子,但是師父願意施捨他一言半句,他哪裡敢不照著做?於是他押解著捕快們浩浩蕩蕩的往孫府東園去了。

  圍觀的人見沒有熱鬧可以看,也漸漸散去,然而最後離去的那個中年士子,因為覺得眼熟又多看了謝隱兩眼,忽地張大了嘴。

  先前錦衣衛過來的時候,人群最多不過是詫異,可一等謝隱出來說話,人人畏懼的錦衣衛都乖得像龜兒子,更別說錦衣衛指揮使那誠惶誠恐的樣子,這是尊大佛啊!

  謝隱對著孫拂道:「可是覺得我這般行事不近人情?」叔父收買外人來打砸侄女的鋪子,怎麼看都讓人覺得有貓膩。

  孫拂低頭福了福。「我爹和兩個叔叔不是親兄弟,向來就有隔閨,三叔今日讓人來砸我鋪子,明日也許就買兇殺人了,斬草要除根,就算一時除不了根,也得讓他吃些苦頭,不要以為忍他讓他是怕了他。」

  「我以為你會顧念親人的分上要我饒過孫信。」

  孫拂搖頭,「以德報怨,何以報德?」說完,她走到掌櫃身邊道:「夥計有傷的,還有你也是,都送去醫館看看,錢算在鋪子帳上。」

  「東家,這倒不用了,我們自己就是藥鋪。」掌櫃的招呼著夥計收拾鋪子,又將那些挨打的夥計讓沒事的人送到後頭包紮。

  冬天日頭短,天色早已暗下,謝隱親眼看著孫拂上了馬車才坐上自己的,揚長而去。孫拂坐在自家馬車上,一時有些疲憊,今天過得很是精彩,先是宋芸娘,後頭又來了順天府捕快。她娘打理偌大的生意,不講理的客人肯定只多不少,她一人撐著孫家的富貴,累嗎?肯定的,只是她娘從來不說。她如今才覺得後怕,做生意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至於羅翦為什麼會恰好在她的鋪子外出現,不管是路過還是刻意,她都感激他這份心意,至於他與謝隱師徒間的疙瘩,她不好過問。

  只是在這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京城裡,不論他們是不是和好,槍口一致向外也算破冰,都說徒弟是半子,父子之間哪有隔夜仇的。

  沒幾日,孫拂接手的藥鋪就傳出背後的靠山是國師謝隱這件事了。想不到一間小小藥鋪的靠山竟如此強硬,從此以後連帶著香粉鋪門前都宵小絕跡,明裡暗裡再沒人敢來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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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16 20:00:0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聖旨帶來好消息

  入夜,謝府。

  謝隱斜臥在羅漢榻上,聽袁仲等人回稟白日裡的事。

  「大人,那孫信就是只紙老虎,一聽錦衣衛上門,還要帶他回鎮撫司去問話,膽子都嚇破了。」

  朱駿雙手環胸。「這下落入錦衣衛的手裡,恐怕有苦頭吃了,只是都是自家人,難道是分家後眼紅孫家大房日進斗金,生意做得紅火?自己半點好處都沾不到?」

  他說的雖不中,也不遠。

  「這不對啊,孫氏二房可是國丈,皇后如今在後宮風頭無兩,寵冠六宮,娘家難道會缺那點銀子?至於三房,好歹是個翰林學士,要是幹得好,往後入內閣也不是不可能,兩兄弟來錢的路子還少嗎?」

  「慎言。」謝隱出言打斷,妄議的雖然不是皇后,但孫璟可是皇后的親爹。這道理很簡單,做生意說著容易,卻也不是人人能做的,尤其妄想以為有了鋪子,手就能等著收錢的心態更要不得。

  宮中許多臣子都是如此,以為官道通商道,有了官帽的加持,生意必能無往不利,哪裡知道在生意場上栽跟斗的比比皆是。

  那孫信眼紅大房打理生意、日進斗金,自己卻得靠著微末的俸祿過活,若是沒有二房幫襯,生活恐怕過得更加拮据和不堪,這才花錢找人麻煩。

  朱駿看自家大人沉了臉色,也知道自己說話失了分寸,雙手垂下來。

  「叫孤鷲過來。」孤鷲便是易容冒充孫拂的暗衛。

  「大人可是有事吩咐?」

  「讓她明日起去孫府西園住著。」

  「大人的意思是?」

  「就那個意思。」

  孫府西園這頭,許是這一日接二連三的遭心事,孫拂夜裡睡得並不安穩,輾轉難眠,到了第二日琵琶進來,發現她發了高燒。

  果不其然,孫拂握著琵琶的手喊三生。

  等大夫來瞧,只說風寒入體,躺著喝幾天藥就好了。

  冰火五重天裡,孫拂大部分的時間都是昏昏沉沉的,整個人滾燙似火爐,一下又寒凍得像在冰窖裡,由著三生一口一口餵她喝藥,折騰了一整天,高燒總算退了許多,人也清醒過來。

  躺了一日,除了湯藥什麼都沒吃,肚子裡空空如也。

  「小姐,灶上還熱著粥,熱熱的吃上一口,什麼病也沒了。」

  話才說完,綠腰已經端著托盤進來,上頭一碗魚粥,湯頭是用排骨和老母雞去熬的。綠腰熟練的服侍孫拂喝粥,一碗粥很快見底,琵琶才回話,「小姐,有位姑娘等在院子裡說要見您。」

  「她在外頭等很久了嗎?」

  「也就您喝粥的時間。」

  天寒地凍的。「誰呢?可說為的是什麼事?」

  「她說叫孤驚,是謝大人讓她來的,其他的就不肯說了。」

  「我還起不來,你去叫她進來吧。」

  「小姐,這種來路不明的人就不見了吧。」綠腰沒見過謝隱,把孤鷲歸類為來路不明的人。

  「我有我的道理。」

  綠腰不語了。

  「姑娘,外頭天冷著,我們家小姐讓你到裡頭來。」琵琶領著人進了室內,三生奉上一盞熱茶。

  孤鷲小心暖了手才進入,免得將寒氣帶給這位孫家姑娘。「大人說了,小姐在外頭走動,京城龍蛇混雜,特意命孤鷲隨侍。」

  孫拂一怔,這聲音怎麼感覺有些熟悉?她沒有多想,重點放在謝隱身上。

  之前送她一件大髦,今日送人,這是個什麼操作?「謝大人的意思是?」

  「跟著小姐,保護小姐的安全,幫著小姐做事,請小姐收留我,給我一口飯吃。」語氣平直,口氣不軟不硬,很是公事公辦的味道。

  孫拂捏著眉心,也認出人來了。「你是那位……」易容成我的暗衛?

  「是。」既然是投誠,她也不否認,實話實說。

  孤鷲看著年紀小,冬日裡穿著單薄,卻也不喊冷,既然是謝隱身邊的暗衛,功夫一定不弱。

  「你武功很好?能以一擋百?」

  孤鷲哼了聲,「不敢說十八般武藝樣樣皆通,上比不了錦衣衛指揮使羅大人,比下,綽綽有餘。」

  「你到我這裡來,合著是有些屈才了。」

  這回孤鷲倒是不答腔了。

  三生向來護主護得緊,接話道:「看你這樣子,跟著我家小姐還委屈你了?」

  孤鷲看了三生一眼。「不敢。」

  「既然你要跟著我,我想你這名字太孤冷了,給你換一個好嗎?」孫拂沒有給下人改名字的嗜好,卻覺得孤鷲一個姑娘家,喚這種名字太過淒冷。

  「請小姐賜名。」

  「叫秋水吧。這是出自唐朝詩人王勃《滕王閣序》中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我覺得秋水更有意境,你覺得可好?」

  落霞、孤鶩、秋水、長天四種景象鉤勒出一幅寧靜致遠的畫面,得了秋水這樣的名字,彷彿整個人都溫柔了起來。

  「多謝小姐賜名!」她雖然識字不多,倒是聽懂了更名後的含意,聽著她不排斥,秋水也罷、孤鶩也罷,終歸只是個名字。

  「院子裡的事情有琵琶、綠腰、三生會發落,往後我有事出門,你跟著就是了。」謝隱讓秋水來不就是要貼身保護她,雖然孫拂不是很喜歡走到哪都有人跟著,但想到日前鋪子裡要不是謝隱和後來趕到的羅翦,怕是沒那麼容易完事,謝隱應該就是為了這個給她送人吧。

  「琵琶是我身邊的大丫頭,她會給你安排住處,月錢五兩,一年四季衣裳,如果表現好,再往上提。」

  月錢五兩可比三個大丫頭的多好幾倍,畢竟遇到緊要關頭,人家是要拿命來拼的,沒有人有異議。

  琵琶帶著秋水去安置了。

  孫拂方才喝的藥裡擱了些許安眠寧神的藥材,不過幾句話的功夫,她又有些乏了,眼皮便往下搭。

  哪裡知道她要入睡的時候,孫老夫人帶著兩個媳婦和孫璟跑到西園來,劈頭拽著孫邈的領子就是一頓臭罵,罵他無情無義,沒有手足之情,存心陷害弟弟,害得孫信銀鐺入獄,入的還是那最可怕、有進無回的詔獄。

  撈人?想都別想,但他們可是皇后娘家人,等孫信的背影一看不見,孫老夫人立刻遞帖子去見皇后了。

  錦衣衛的人把孫信拘去,並沒有嚴刑拷打,但孫信一見那些被人血浸潤到產生寒光的刑具立即招認,是他使錢收買順天府的捕快,讓他們到藥鋪去鬧事。

  羅翦立即打了他板子,關監三日並罰五百兩,只是還未退堂,皇后的親信已經親臨鎮撫司,居然就要身邊隨侍把孫信帶走。

  孫信不是什麼殺人重犯,了不起吃幾日牢飯,受點苦也就完事了,羅翦見狀,將案情言明,定要將孫信下獄,給他一個警戒,但是那親信可是皇后身邊最得用的人,橫著走習慣了,羅翦一個錦衣衛指揮使,雖然悚他,但皇后可沒把羅翦放在眼裡。

  若是事情到了這裡,有眼色的人便該從善如流的退到一旁,得這麼個人情,放孫信一馬,日後也好做事。偏生羅翦犯了倔脾氣,他眼睜睜看著皇后的親信把人帶走,便摘去冠帽,進宮面見聖上去了。

  羅翦跪在崇明殿前請的不是失職之罪,他自稱縱容罪犯,請聖上降罪。

  皇帝查明緣由,將皇后叫來斥責了一頓,扣了她一頂後宮婦人干政,牝雞司晨,混淆綱常的帽子,令她反省三個月不得出梓宮。

  至於孫信,本來不大的一件事,生生被羅翦鬧到了聖上跟前,被斥心胸狹窄,為了眼皮子底下那微末的利益,無端陷害親人,不堪重用,直接停了他的職,孫老夫人甚至落下一個治家無方、教子不嚴的罪名。

  這樣還沒完,因為孫信的淺薄短視也連累了在宮裡頭的皇后孫窈娘,要知道長景帝還是皇子的時候曾被當時的皇后和太子聯手奪權,如今最忌諱外戚,母族勢力龐大的臣子他或許礙於一時情面會給予重用,但聖寵能不能長久,都很值得商榷。

  因為孫信捅了馬蜂窩,罪加一等,本來只要待個三天的大牢,罰銀五百兩,就能過去的事情,現在通通重重量了刑,簡直叫苦連天。

  孫老夫人聽到消息,急得差點沒暈倒,問明白了事情的起因,不屑道:「不過是砸她一間鋪子,我就算讓人把她所有的鋪子都砸了,她敢吭聲不?果然是商戶女教養出來的女兒,孫拂這狠毒的女人,居然為了這點小事把她叔叔送進詔獄,天理不容啊!」

  偏心偏到胳肢窩的孫老夫人一醒過來,完全沒去深想,只顧著要教訓孫拂,而長景帝斥她治家無方、教子不嚴的罪,現在雖然沒有發作,但她或許該乖乖待在家裡好生「反省」一下。

  然而孫氏這一品誥命夫人做久了,覺得自己權力大過天,便浩浩蕩蕩的帶著兩個媳婦和二兒子殺到西園來找麻煩,黃氏更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非要孫邈給個說法不可!

  一個斥罵不休,一個哭哭啼啼,孫邈和姚氏一個頭兩個大,老實說夫妻倆關起門來過日子,壓根不知東園的衰事。

  反正這種沒來由的唾罵也不是頭一遭,以前還未分家時,姚氏沒少受孫老夫人的氣、吃妞姓的虧,如今家都分了,這群人還是想上門就上門,想來撒潑就撒潑,絲毫不把西園的當人看,她已經想開了,說難聽點,這老太太也不是她的什麼正經婆母,那些低眉順目的態度她還真懶得繼續了,至於她那兒子願意吃他老娘那一套,那就由他自己去承受。

  她閒閒的坐在椅子上剔指甲,看得孫老夫人老眼昏花的眼睛都要冒出火光,罵完孫邈,炮火轉向姚氏,一枴杖就要掃過去。

  「長輩上門也不理睬,難怪人家說小門小戶的女子娶不得!」

  她那根枴杖使得虎虎生風,哪裡像上了年紀的老人,孫邈眼睛瞬間紅了,一把推開糾纏不休的黃氏,想衝過去護妻,一邊嘶吼,「母親,阿艷身子重,要打要罵都衝著我來,我受著就是!」

  說時遲,那時快,枴杖揮過去的瞬間,打在一道竄過來撲在姚氏身上的影子上。

  同一時間,另一道影子閃電般的把孫老夫人的枴杖踢了出去,這一踢使了五成的力,連帶孫老夫人也蹬蹬蹬退了好幾十步,一下坐倒在地上,屁股跌成了好幾瓣,哀哀慘叫了起來,孫璟、李氏和黃氏根本忘記要去扶她了。

  等看清替姚氏硬生生挨了一棍的是孫拂,孫邈夫妻俱都紅了眼睛。

  姚氏緊緊抱著孫拂,吃人一樣凶狠,「沒有天理了,祖母毆打媳婦、孫女,你們今天不把話說清楚,我就去找一個說理的地方,大理寺不行,我就去告御狀,再沒辦法,我就一頭撞死在宮門前,一屍兩命,看看到底有沒有人為我們大房主持公道!」

  也許是沒想到一向脾氣軟和的姚氏會如此剛烈,幾人都聽得有些愣神。

  母老虎不發威被你們當病貓了!

  「休妻、休妻,老大,我要你把這姚氏給我休了,你這潑婦,居然縱容奴才砍殺長輩!孫邈,你眼睛怎麼就瞎了,娶了這種貨色進門!」孫老夫人見沒有人扶她,自己爬了起來,口不擇言的胡亂罵著。

  孫邈痛心疾首,一顆心都拎在嗓子眼,那一棍子要是打在妻子身上,他孫邈的孩兒,大房的希望和血脈的延續,極可能全化為烏有……他對孫老夫人從來沒有像此刻這麼怨恨過。

  孫老夫人也被孫邈眼中的憎恨嚇得有些膽怯,結果就聽到門外有人喊道——

  「聖旨到!」

  一個老太監隨著話聲慢悠悠的進門了。

  眾人都有些怔愣,忍著痛的孫拂最快反應過來,趕緊讓綠腰去設香案,桌子香爐擺上,又從廚房裡拿了各式的點心,簡單又不失隆重。

  孫邈扶著姚氏跪倒在地,東園的人也是如夢初醒,慌忙跪倒。

  香燭點上,內侍喊道:「接旨!」

  老太監這才站了出來,明黃的聖旨展開,一串華麗的詞藻從他口中冒出來。

  原來有斐國師謝隱保薦長景二十一年進士孫邈為京城附近大興縣的知縣,衙門的告書不日就會送到孫邈手上。

  聽到孫邈能夠出仕,大房上下都歡喜至極,孫邈一連磕了好幾個頭,激動得不能自已。

  當年孫邈被孫老夫人和兩個弟弟打壓,無處出頭,只能自暴自棄的回來管理孫家庶務,不承想一把年紀,居然能出仕了。

  這樣還沒完,京城附近的四縣,大興便是屬於田賦每年徵收十萬石的上縣,因為地理位置特殊,知縣品秩從優,上縣知縣從六品,加上因為保薦人是國師謝隱,孫邈的品級便由正五品起跳。

  謝隱是聖上面前的紅人,有他作保,孫邈是仕途不說一路光明,只要任期內能做出一番成績,便是想再往上升一升也是易事。

  「謝皇恩浩蕩,吾皇萬歲萬萬歲!」

  孫邈接了聖旨,趕緊扶了妻子起來,對孫老夫人卻是連看也不看一眼。

  那宣旨的老太監本還等著孫邈過來客套幾句,見他居然起身就去扶妻子,眼神閃了閃。

  一旁的孫拂趕緊從袖子裡摸出一件東西塞過去。「內侍大人莫怪,小女子的爹娘是出了名的恩愛。」

  那老太監正是長景帝眼前的人,笑呵呵的點頭。「孫邈大人自然是好的,否則皇上也不會下旨讓他到上縣大興去當差了。」結結實實、道道地地的肥差。

  「謝大人吉言。」孫邈也回過神來,馬上叫人把家裡最好的茶拿出來泡茶、上糕點時新果盤。

  自古都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即便將要成為一縣縣令,孫邈依舊待這些內侍客客氣氣,不是有所圖謀,實在是讓這些人在關鍵時刻不要扯後腿就好。

  這時的姚氏也拿出一個長匣和一荷包的金錠塞給老太監。

  老太監眼神好使,見匣子雕著富貴牡丹圖樣,一看便知道裡頭是個寶貝,一旁的小內侍替他打開一看,裡面躺著一支山蔘,須密而長,很有年頭。

  老太監笑得更加和藹可親了。

  只是眾人沒想到倍受冷落的孫老夫人會突然發難,「你這敗家媳婦,這麼好的蔘不知道要拿來孝敬我這婆母,居然給了外人!」

  這話驚得眾人都瞪大眼睛,不知如何是好,孫璟額頭的汗更是刷一聲的滑落額際,每回大朝會面見聖上的時候,他都能見到這個老太監立在皇上身邊,他老母這一嗓子,要是老太監把話捅到陛下面前,他定要受罪,於是連忙告罪,「家母年老昏庸無狀,還起內侍大人莫怪!」

  老太監笑得有些高深莫測。「喲,原來是國丈大人,這位想必就是令堂一品誥命夫人的孫老夫人了。」

  孫璟額頭上的汗已經密佈如雨,連忙拽緊了孫老夫人,匆匆告辭後落荒而逃。

  送走了傳旨太監一行人,大廳裡頓時清靜下來,三口互相看看,姚氏拐了拐孫邈的胳臂,「我怎麼都沒聽你說過和那位國師大人有這般交情?」

  孫邈還沒從巨大的喜悅中回過神來,傻乎乎的搔頭。「我也不知道。」

  姚氏俏眼一瞪,又想到女兒挨了那一棍,連忙想把她帶回屋裡看個究竟,確認到底傷到了哪裡,要是落下個什麼內傷就不好了。

  哪裡知道今日的事還沒了,尚未回屋,順天府府尹的管家就提著禮品、各色錦緞和雕花盒子前來拜會,還把那日動手的捕快們也一併帶來,說是錦衣衛已經查明真相,捕快擅自收受人家錢財,竟拿府中公子做筏子,擾了鋪子的生意,為了彌補日前的莽撞和藥鋪的損失,府尹命他送些年貨和禮品過來,讓孫拂別放在心上。

  既然有心賠罪和解,孫拂想著她和娘還要在京裡把生意做下去,多個朋友總比多個仇人好,便客氣的把禮收下,將人送走了。

  姚氏總算把孫拂拉進屋子,褪下她的衣物,發現肩頭一大塊的瘀紫青黃,心疼得叫人去拿藥酒,又去請大夫,大夫趕來看過確認無礙,留下一瓶推拿的藥酒,把大夫送走後,姚氏親手幫孫拂將肩上的瘀青慢推開。

  「娘,疼……」她不顧形象的咬著被子,淚眼汪汪。

  「知道疼,剛才那會還不要命的撲過來,那個老虔婆要是下手沒個輕重,把你傷了該如何是好?」姚氏歎氣。

  「我寧可挨她打,也不想娘有任何差錯。」

  姚氏又重重再歎了口氣。「別怪娘揉得太大力,不使勁揉開,疼歸疼,總比在床上躺半個月好吧?」為了轉移孫拂的疼痛,姚氏手下使勁的同時不忘問起東園和鋪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孫拂詳細的把孫信如何收買順天府的捕快來藥鋪找事,誣賴藥鋪的藥讓人吃出疹子來,結果恰逢錦衣衛巡街,制服那些捕快,捕快當場供出孫信,這才生出了今天這許多事來。

  「那國師大人又是怎麼回事?」姚氏在生意上是何等精明的人,不會忘了這一茬。

  「女兒以前幫過那位謝大人一點小忙,湊巧那天他也在場,而那錦衣衛指揮使羅大人與謝大人也是識得的。」

  「沒有別的了?」是湊巧嗎?抑或是她多心了?

  「您覺得應該有什麼別的?」孫拂佯裝不懂。

  姚氏看她臉色不似作假,「為了一點小生意鬧出這麼大的風波,娘看著那鋪子你還是不要去了。」

  孫拂卻不依了,「哪能因為這樣就因噎廢食,做生意也不可能一帆風順,掛無事牌,要是生這麼點風波就退卻,豈不是正中東園那邊的下懷?」

  「說來說去都是東園那群人惹的禍,一等你爹拿到告書,咱們全家就搬到大興去住,大興和保定還更近了些,往後你要回娘家就更方便了。」一提到女兒的親事,她又是喜又是心酸,女兒嬌養了十幾年,一下就要是別人家的了。

  孫拂欲言又止,她該怎麼把姚拓在外頭養了外室的事「婉轉」的提點一下她娘,琢磨了又琢磨,她最後愛嬌的摟著姚氏的臂彎,頭倚在她肩上,慢吞吞的說道:「娘啊,要是……我是說……要是我和姚表哥的親事有了變化,您會難過失望嗎?」

  「為什麼這麼說?」姚氏不明所以,挑起一邊的柳葉眉。女兒對這門親事從來沒有表示過喜惡意見,老實說她也看得出來這對年輕人並沒有她想像中的親熱,本來還想著等結了婚,小倆口多了時間相處,感情自然會培養出來,但要是沒有事情發生,女兒是不可能這麼說的。

  都說知女莫若母,姚氏雖然沒猜中卻不遠矣。

  「我只是問一問,沒別的意思。」兩輩子以來她還是對撒謊這件事不熟練,當壞人果然也是需要實力的。

  「乖女兒,當初給你定下這門親事雖說娘是自私了點,心想你嫁到保定有人看顧,娘也能時刻盯著,遇到事情還有你外祖母能替你出頭,要是你嫁到別人家,爹娘便有許多照看不到的地方,娘放不下心。」姚氏摩拿著孫拂細緻粉嫩的臉頰,溫柔中又加重了語氣。

  「但是,娘終歸希望你嫁過去以後能過得順心快樂,倘若這個前提沒有了,外祖家什麼的也無須顧忌,咱們就換人,我的女兒這麼好,還怕沒人要嗎?」

  孫拂輕輕蹭了蹭姚氏的肩,姚氏現在是孕婦,她還真不敢使勁把全身的力量用上去,輕輕的摟抱,充滿了不言而喻的濃厚感情。

  娘親萬事替她打算設想,能有這樣的家人,是她兩輩子最幸福的事情了。

  「娘,我有沒有跟您說過我愛您?」還有對不起,她和姚表哥這件親事注定是要吹了的。

  姚氏萬般受用,佯裝繃著臉卻怎麼也繃不住,「你這孩子今兒個是嘴抹了蜜,來灌老娘迷湯,是缺錢花用了還是在外頭看中什麼,讓我給你掏錢?」

  「娘,我不來了……」

  姚氏大笑出聲。

  「小姐,秋水來請罪了。」守在外頭的三生敲門進來,臉色不怎麼好。

  「跟她說我沒事,讓她不用掛懷。」

  三生撇嘴。「還吹牛呢,說什麼刀槍劍戟無一不通,十八般武藝樣樣俱全,結果連老夫人一枴杖都沒替小姐擋住,她好意思?」

  「事出突然,也別太苛求。」馬有失蹄,人有失手,這件事孫拂還真的不怪秋水。

  「小姐,您就是太過心善!」三生憤憤不平的出去把孫拂的話轉告給秋水。秋水聽完,在外頭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退下去了。

  只是經過這件事,秋水的心態丕變,往後盡心盡力保護孫拂,再無一絲差錯。

  「你身邊什麼時候多了個會武功的丫頭,我怎麼不知道?」姚氏問道。女兒打理生意也才多久,不止認識了許多人,還知道身邊要放個護衛,她這當娘的事前怎麼都沒想到呢?

  「幸好女兒有先見之明,要不然這回真的就要在床上躺半個月了。」

  姚氏果然被她帶開,沒再往秋水身上鑽研,女兒大了,也有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她這當娘的難免在心裡唏噓了下,不過很快就放開了。

  孫邈聽說女兒無礙,也放下惦記的心,只是他對東園的人難免還懷抱一點感情,眼神直往那邊飄。

  姚氏最見不得他這德性,一個剪刀手扭了他耳朵,狠狠警告,「這話老娘我就說一遍,你還對那家人依依不捨,西園這鍋飯你也別吃了,往後只有我和女兒過,你就回你的東園去吧。」

  「我是想著娘不分輕重打了阿拂,心裡不知道有沒有些許愧疚?」

  姚氏翻了個大白眼。「你沒藥醫了。」

  這晚,為了慶祝孫邈出仕,姚氏大方的從聚德樓叫了五桌席面,一桌坐著自家三口,四桌賞給了下面的人,一家人淺嘗即止的喝了點果子酒,畢竟姚氏有孕,孫拂帶傷,不宜喝烈酒,但下人沒這忌諱,整個西園喝得東倒西歪,其樂融融。

  臘月二十七,閒下來的孫拂帶著一眾丫頭掃室糊棚舊換新,貼宜春,這「貼」字說的就是剪窗花。

  換過了窗上的高粱紙,貼上五福捧壽、連年如意寓意吉祥的窗花,她也抓著判官筆一連寫了十幾個福字,那些福字都盈滿福氣,隱隱發著金光,她交由丫頭們貼到院子的各個角落,這一貼上去,年味越發濃郁了。

  就連秋水也意思意思的剪了個倒春字。

  小姑娘忙得熱絡,孫邈和姚氏這邊也沒閒著,自從孫邈任大興縣令的消息傳出去以後,本來不怎麼走動的人家,士商名流藉著送年禮的由頭,紛紛上門,旁敲側擊孫家大房和國師究竟是什麼關係?是否能為之引薦?

  西園這邊年禮收到手軟,還解釋不來他們和國師謝隱什麼關係都沒有,總不能說他這縣令是靠女兒那點關係謀來的,只能打哈哈過去。

  有些人能理解,不能理解的出了門埋怨幾句,但是心裡也明白,關係要是這麼好攀,還不如往後有機會和孫邈多來往才是。

  送走不知第幾批的客人,姚府的人來送年禮了,姚府的年禮往年送得早,今年卻遲了。

  姚府可是姚氏的娘家人,腰再酸也得打起精神應付,只是孫邈不免要心疼了。

  孫拂聽到小丫頭阿莞來報,說親家舅母和姑爺來了,心裡便有了數。

  她也不急,繼續做手上的事,果然不消多久,阿莞又來傳話,說姚氏讓她去一趟大廳。孫拂慢條斯理的換了衣裳,帶著秋水和三生去了,顯然她爹娘該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了。

  姚家舅母,也就是姚拓的親娘馮氏,穿了件酒紅色緯絲爛邊的厚襖子,外頭罩著妝花緞灰鼠披風,頭上圍著攢珠勒子,大紅的銀鼠皮裙,白淨豐腆,一雙柳葉眉襯得額骨微高。

  姚拓中等個子,眼睛細長明亮,不說話的時候看著有些陰沉,笑容明朗的時候倒是英挺。

  姚氏在家是老大,下面有三個弟弟,姚江是老二,經年跟著商船到處跑,因此二房的大小事幾乎都是由馮氏在一手操持。

  孫拂到的時候,第一眼就看見娘的臉色不是太好,還頗有意味的瞄了她一眼,想來她娘是品出之前和她那番對話的涵義了。

  她暗自在心裡扮了個鬼臉,馮氏見到她,直接過來拉著她的手,也不讓她請安行禮,模樣親熱。

  「唉喲,拂姐兒真是越來越水靈了,都怪我們家阿拓沒那福氣——」她還要打悲情牌,哪裡知道始終捧著茶盞、一口茶也沒喝的姚拓打斷了她的開場白。

  「娘,您讓我自己跟她說吧。」

  馮氏眼珠一轉,她那大姑子是塊難啃的骨頭,可這丫頭片子還不容易說服嗎?

  「這樣呀,你可要好好的跟拂姐兒說,別置氣。」馮氏私心不想弄砸這門親,親上加親是一回事,大姑子就這麼個獨生女,到時候嫁妝會少嗎?

  當年大姑子的陪嫁說得上是十里紅妝,如今把女兒嫁回娘家,能拿出手的就更多了,以前的陪嫁到時候都能跟著回來,體面又好看,她這婆母站出去腰桿子都挺直了三分,銀子嘛,多多益善。

  就算婆母罵她眼皮子淺又如何?這個丫頭聽說是個大手大腳的,到時候想從她手裡箍出些什麼來使,不就多了個想伸手就能伸手的小金庫?

  她滿心都打算好了,連好日子都看好了,哪裡知道自家這渾小子居然冒出了私生子。要她說一個鄉下女子有什麼打緊,去母留子,簡單得很,可阿拓這小子偏偏犯了捧,說什麼都要當著孫拂的面講清楚不可。

  馮氏在大廳裡喝著武夷山的大紅袍,吃著稻香齋買來的奶皮餅,又吃了塊蜂糕,就連薄脆餅也吃了幾塊,京裡的東西果然不一樣,數數薄胎白瓷盤子裡就放了十二塊的糕點,不帶重複的,都說大姑子嫁過來不得婆母的心,但現在這種少了婆母侍候、妯娌耍心眼的日子,也不是誰都盼得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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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向姚家退親

  出去說話的孫拂和姚拓走得也不遠,就在大廳外的園子裡,秋水和三生守在太湖石的小橋流水處,遠遠看著。

  「表哥有話就說吧。」孫拂姿態平和溫潤,她對姚拓沒有任何好惡,對這門親事也沒有任何想法,純粹是父母之命,既然他有話要說,那就聽聽這男人能說出什麼來。

  記憶裡這位表哥不喜歡她,從小便是,小時候她隨姚氏回外祖家探親,姚拓從不與她們一起,逼不得已非要一起聚會,他也總是一堆借口,早早離去,這樣一點交集也沒有的人居然點頭答應娶她,外祖母到底是怎麼逼迫他的?

  姚拓是家中長子,舅父對他的期望比其他表兄弟們都大,外祖母偏寵她娘這出嫁女,愛屋及烏,便想把她這外孫女娶回家,只是姚拓的意願呢?有沒有人問過他?

  定下婚事後他別說主動上門了,就算進京,也是為了商號的事情,逼不得已非過來不可的話,了不起在前院坐坐,和她連個招呼也不打。

  然而這些也合乎世俗禮儀,沒有讓人詬病的地方,未婚夫妻直到成親才見面的不是沒有,他們之間只是多了層表哥與表妹的關係而已。

  老實說姚拓不喜歡她她能理解,她的名聲在京城實在不好,除了她自己作死,孫默娘姊妹不遺餘力的敗壞也增加不少可信度。

  上輩子姚拓因為魏齊主動退了婚事,委屈過他一回,這回呢?多出了個宋芸娘,他們之間算是打平了。

  「我聽芸娘說你們打過照面了。」姚拓提起宋芸娘的名字不自覺帶著暖意。

  「表哥想說什麼呢?有話直說吧,我聽著呢。」大冷天的在外頭說話,速戰速決為上,鋪陳什麼都還真不必了。

  姚拓居高臨下俯視孫拂,眼中帶著探究,方纔他在大廳只想著見了她要怎麼措詞,壓根沒注意她的打扮如何。

  少女的個子不高,大約與他的眼睛齊平,眉目動人,以前印象中的她身上隨便一件首飾都是金飾,閃花人眼。但這回典雅又別緻的垂雲髻上不再是俗艷的金飾,就簪了根式樣簡單的纏枝花蝶步搖固定,垂下的流蘇是成串的粉色晶珠,貴重不顯眼,低調卻奢華,身上一身嫩青繡海棠花緞面百合薄襖裙,裙襪的海棠花栩栩如生,實在美麗極了。

  俏生生站著不言語的孫拂陌生得緊,以前的她總是穿著鮮艷的衣裳並戴上那些俗艷的金燦燦首飾,活脫脫一個暴發戶女兒,更像一個活動的珠寶匣子。

  現在他面前的少女髮髻小巧而精緻,配那一身的嫩青居然顯得十分端莊,身子站得筆直宛如堅韌的垂柳,一字一句慢悠悠的,氣度沉穩,彷彿是掌家多年的高門宗婦。

  「我心悅芸娘,想抬她進門。」

  這是要享齊人之福?可惜她沒有那麼大的肚量,要成全他們也沒什麼不可以,反正她對這位表哥談不上有感情,更沒有到非君不嫁的地步。

  「恭喜表哥,宋姑娘與表哥郎才女貌,很是匹配。」她的語氣沉靜而穩重,口氣真摯。

  姚拓沒想到孫拂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莫非是反話?可看著又不像。

  「你我婚約還是算數的,芸娘說她不求名分願意做小,只求在我身邊就好。」姚拓雙眼定定的看著孫拂,神情難掩激動。

  「我愚魯,不明白表哥的意思。」兩情相悅的男女,卻礙於她這根棒打鴛鴛的棒子,不得不委曲求全來求她點頭,好大的犧牲。

  姚拓艱難的說道:「你覺得……兩頭大行不行?」

  孫拂心裡說不上失望還是鬆了口氣。「表哥可想過婚姻對男女雙方來說都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尤其是女子,良人、良人,一生希望之所繫,你輕飄飄一句話就想把兩個女子娶進門,是我活該就是守活寡的命,還是宋姑娘該委曲求全?她一生只能是你的妾,見不得光,上不了檯面,表哥確定這是愛她、給她幸福的方法?表哥不曾想過用八抬大轎把宋姑娘迎進姚家門?」

  姚拓呆若木雞。

  「表哥不喜歡我,我知道,你我都是礙於父母之命,加上外祖母疼我,想把我接到她老人家的膝下承歡,只是婚姻是一輩子的事,一同關在一個屋簷下,對我不公平,對宋姑娘也不公平是不是?」她一番話說下來,溫溫柔柔,親親切切,又含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孫拂愚蠢無知,京城無人不知,當初祖母軟硬兼施,逼著他答應了這門親事,事後沒有少遭往來的商戶嘲笑,一想到要和這樣的女子共度一生就心煩,所以除非必要,他就算來京城也總是刻意避開孫府,哪裡知道,芸娘沉不住氣,為了想給孩子一個名分,就貿然找上了孫拂。

  他以為會捅出個通天的樓子來,也準備好面對孫拂的大吵大鬧、非要他給個交代,外祖母又是站在她那邊的,這些日子他愁得對這表妹的印象更不好了,哪裡知道完全不是那回事。

  「你要我怎麼做……」他隱約有種感覺,他若選擇芸娘,失去的恐怕更多……

  「表哥應該問自己想怎麼做,唯心而已。」說完這句話,她朝姚拓微微福了福,轉身回了大廳。

  孫拂把球丟給姚拓,她看得出來這位表哥心裡是有宋芸娘的,雖然對不起外祖母為她牽起這段紅線,但是婚姻就像一雙鞋,是要一起走過一生的,硬要穿上不合腳的鞋子,誰會先跛腳呢?其實誰先跛腳都不好,分開能各自安好不就是雙贏的局面,為什麼非得鬧得頭破血流、老死不相見呢?

  唯心而已。腦中迴盪著這句話,姚拓呆愣許久,等回到大廳,他雙膝跪地,重重向孫邈和姚氏叩了三個頭,拉著馮氏走了。

  姚氏撇著臉不受他的禮,倒是孫邈維持著最後一點風度,讓人把馮氏母子送了出去。

  「我苦命的女兒,將來可怎麼辦才好?」姚氏看著臉色沒半分不對的孫拂,繃了半天的情緒憋不住了,痛恨自己方才怎麼沒把那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姚拓給揉死,好為女兒出一口氣。

  孫邈也是唉聲歎氣。

  「娘,您可千萬不能動氣,想想您肚子裡的弟弟們。」萬事都沒有她那未出世弟弟們重要。

  姚氏還不解氣,太陽穴突突直跳,「還沒成親就和外頭的女人生了兒子,姚拓這孩子,我瞧著他人模人樣的,做生意也是一把好手,哪裡想得到和天下的男人沒兩樣……我那弟妹也是個不著調的,都鬧出這樣的家醜,還想讓我女兒嫁過去,我呸,去他打的如意算盤!真是笑掉人家大牙了,當我姚艷的女兒沒人要嗎?非要巴著她兒子!」

  孫拂看見她娘憤怒又愁眉苦臉的樣子,挽著她的手。「娘,這世道,沒了男人倚靠,女子就真的活不下去嗎?」

  上輩子她被宮牆圈禁一生,就因為她是皇帝的女人之一,這輩子的親事由她爹娘作主,她在家當閨女時有爹娘疼愛,吃喝不愁,生活安逸,沒道理嫁了人反而要去過糟心日子,別的女人願意容忍,她可不願意,再說為了嫁而嫁,真的沒必要!

  「孩子,你不懂女子的名聲有多重要,一個不小心,還是遇到一次意外,就會讓自己的下半輩子陷入困境,娘以前就是眼睛沒睜大,嫁了你爹,瞧瞧沒分家時娘過的是什麼日子?」

  姚氏這一說,身邊的孫邈臉色忽青忽白,尷尬得直給姚氏使眼色,可惜姚氏不理他。

  「娘說得沒錯,有好男人就嫁,沒好的就算了,我才不要委屈自己嫁給不滿意的人,只為了不受指點活下去。」

  姚氏看著倚在椅背上的女兒,窗戶外頭漫進屋裡的陽光照亮了她的臉,長長的睫毛半掩,將往常清亮的眸光遮去,光影交錯在她那張比海棠花還要嬌艷的臉上,靜謐的神情夾雜著令人讀不懂的情緒。

  望著如同花一樣美艷明媚的女兒,姚氏的聲音頓時卡在喉嚨裡。

  她的女兒,值得更好的男人!

  「這樁婚事,阿拂怎麼看?」姚氏冷靜下來,心情變得十分沉重,不管這門親將來結不結得成,兩家心裡都會留下一根刺,要是有一方心裡放不下,覺得不痛快,以後也一定會一直介意下去,若是真的成了親,夫妻免不了為此事爭吵,平白無故多了個外人,誰心裡痛快得了?

  「娘如果信得過女兒,這件事就先緩個幾天吧,我相信表哥總會給我們一個說法的。」孫拂意味深長的說道。

  姚氏有些頭疼的看著自家女兒。「娘聽不明白……你一點都不難過嗎?」

  「難過,我難過得都快死掉了,」她知道她娘想看什麼聽什麼,但現在不是滿足她娘親那顆脆弱的心的時候。「可是委屈難過有什麼用?與其往後動不動就讓人放在油鍋裡煎一煎……」

  「誰敢說你一個字不是?娘去找他拚命!」

  孫拂畢竟不是真正的豆蔻少女,哪有什麼話不敢說,她眸光清冷,「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姚氏的心顫了下,在心裡長長歎了口氣,女子退親,不管誰對誰錯,今後想嫁得好幾乎是不可能了,也只能……往低了嫁。

  「你這沒心沒肺的孩子!」姚氏拍了下孫拂的胳臂,卻不見有多用力,畢竟她心疼女兒未來坎坷的婚姻路。

  先是迷上那個不著調的魏侯爺,好不容易女兒清醒了,現在又冒出個宋芸娘,原本以為是門當戶對再完美不過的親事,怎麼會變成這樣的局面?不行,她得回一趟保定,問問她娘到底是什麼意思?沒有坐著挨打的道理。

  姚氏草草收拾,催促孫邈去讓人套馬車,夫妻倆一起回了娘家。

  比起親爹和親娘的氣憤不平,孫拂倒是平靜,還得了個結論——男人不如傍身錢!

  就算親事砸了鍋,她還是得在這裡活下去,而活下去,還要活得自在,最重要的不就是手頭上有錢,萬事不愁?她應該設法把手上的兩家鋪子好好利用起來,至於嫁不嫁人,她活了兩世,老實說要不是這門親是她娘定下的,她還真覺得沒必要。

  想明白這點以後,她很快從這件事抽離,美美的睡了一場好覺,第二天就神清氣爽了。

  京城距離保定府一個來回了不起六個時辰,加上在姚家耽擱的時間,孫邈夫妻緊趕慢趕,將將在年三十除夕夜回到了西園,夫妻倆累得夠嗆,直接讓馬伕把車駛進二門,也沒去注意宅子裡春聯窗紙燈籠一應都換了新,已然一副新年新氣象的模樣。

  天色已晚,鴉羽般的黑夜彷彿令人感覺又冷上兩分,可姚氏和孫邈一踏進屋子就聽見火爐裡燃燒的木炭發出輕微的嘶嘶聲,這是炭火已經燒到芯子裡的聲音,堂屋裡溫暖如春,一派安祥溫馨。

  管事將夫妻倆迎進了堂屋,堂屋的高几上擺了兩盆孫邈親手栽的山水盆景,寓意吉祥喜慶,還不忘在盆子上頭貼了個小小的倒福,也就是福到的意思。

  其中一盆,是個老翁在樹下的湖邊垂釣,要是仔細看便能發現老翁頭上有兩片彩雲,那雲朵看似有生命般的停在半空,老翁釣竿上的魚居然像活物般的甩著魚尾。另一盆有山有水,高山巍峨險峻,山腰上有一小廟,若不仔細看,定然找不出小廟中提水的小沙彌,以及隱蔽樹林中在果樹下依偎的兩頭梅花鹿。

  那兩朵彩雲、魚兒、流經小廟的小溪、果樹上纍纍的朱紅果實,還有兩頭幼小的梅花鹿,都是孫拂用判官筆添加上去的景致,栩栩如生,就算說是活的也不為過。

  這些都是孫拂用來自娛的結果,這一來盆景不只是配以奇石,造型叫曲,還是活著的藝術品,她也只敢在小地方做手腳,還有這些盆景都是用來自賞,不怕紅了旁人的眼,惹出不必要的風波來。

  孫氏夫妻休息了一陣,吃了兩塊鹹點、洗過澡,徹底解了乏,偎在床頭,臉色都不太好。

  「退婚書、生辰帖都拿回來了,日後婚姻嫁娶各不相干,事情都到這種地步了,我們該想的是怎麼把這件事說給阿拂聽。」她娘為了這件事都病倒了,攸關女兒一生幸福,姚氏雖然也心疼娘親,仍斬釘截鐵的退了這門親事。

  孫邈捏著鼻樑鬆泛。「好歹先把年過了,再跟她說吧。」

  之後孫邈扶著姚氏出了正院,沒想到迎來的卻是孫拂忙得紅撲撲的一張笑臉。

  「爹,祠堂那邊我都安排好了,一起過去給爺爺上香祭拜吧。」

  因為分家,西園這邊也設了祠堂,當初孫邈只把孫老太爺的牌位和他親娘的請了出來,歷代祖先仍由二三房那邊供著。

  焚香祭祖這件事孫拂是女子做不來,只能等孫邈這一家之主回家,慎重的把供品端上供桌,祭祀一番。

  一家人捻香虔誠祭祀,孫邈唸唸有詞,將自己年後要出仕大興縣令的事情細細稟報了一遍。「兒子沒有辜負爹的期望,如今雖然還不算大出息,但是起碼有了官身,能告慰您在天之靈,若您在地府遇見娘,把這喜事也跟娘說一說,讓她老人家也一同替兒子歡喜。」

  姚氏在一旁濕了眼睛,她知道丈夫有一肚子的話要跟公爹說,把香交給一旁的小廝,領著孫拂出了祠堂。

  母女倆慢慢走在迴廊和夾道上,進了用飯的花廳。小半個時辰後孫邈才進來,眼眶微紅,神情微黯。

  「還以為爹和您趕不上回家吃年夜飯呢?」孫拂努力把氣氛炒熱,聲音輕快,語調熱情,裝乖賣萌都來。

  碗筷都已經擺齊,自家團聚的年夜飯不需要下人侍候布菜,兩個姨娘也各自帶著女兒過來,也算滿滿噹噹的一桌了。

  屋外的爆竹聲響,還有飯桌上的雞鴨鵝魚肉,放很多蘿蔔的蘿蔔糕,煎得黃黃焦焦的黑糖發糕,裹滿紅糟的糟肉,用醬油白糖和各種香料煮出來的大塊漓肉,好幾籠屜的紅糖年糕,上麵粉炸得外酥內軟的紅豆糕,還有裹著糖衣的花生,看得出來孫拂用心準備的年夜飯豐富美味份量又足。

  孫邈身為一家之主,自然說了一些勉勵的話,今年事多又令人心碎,慶幸的是年終還有一樁喜事可以用來沖淡那些教人心涼的狀況。

  「這些……都是你整治出來的?」姚氏雖然嘗過女兒的飯菜,可這樣的一桌,每一道都是費時費工的功夫菜,顏色亮麗,味道香噴,讓人食指大動。

  來回奔波又勞心勞力,直到現在回到家,看到家裡溫暖的擺設、貼心的女兒,姚氏感動之餘,肚子真的餓了。她又想女兒遇到姚拓那樣的遭心事,居然還有心思整治這麼一大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年夜飯,可見對這樁婚事不怎麼上心啊。

  「我可不敢搶了廚房大娘們的功勞,女兒不過是打打下手,端端盤子,這些功夫菜可都是她們的手藝,要是好吃,娘可別忘記多些打賞!」

  「替別人惦記我的錢袋子,你這丫頭!」姚氏吃著熱騰騰的飯菜,感歎著這幾日不在,家裡教女兒打理得井井有條,飯菜可口,下人井然有序,這一路懸著糾結的心才放了下來。

  一家人也不需要僕人布菜,孫拂都讓他們各自吃年夜飯去了,有家人的一家子一起,沒有家人的,大廚房也準備豐盛的菜餚。

  吃著團圓飯,孫拂心底無比滿足,上輩子在家當閨女那幾年,她沒用心在與父母團聚這件事上,只知好高驚遠,當鬼的那些日子,她後悔得就算想握自己幾百個巴掌,也挽不回過去的時光,她常幹巴巴的看著人間的萬家燈火,看著家家戶戶的溫馨和樂,心裡總想著,只要有機會讓她重頭來過,她一定要用心和家人過好每一天的日子,每一個年節。

  這是她重生後第一個過的年,自然拿出她當皇后時的氣魄,吩咐下人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務必做到合她的心意。

  一家人團團圍坐,不分嫡庶,說笑吃喝,難得的溫馨熱鬧,就連紫姨娘也知道姚氏為了孫拂的親事奔波,沒說出什麼不中聽的話來。

  她難得收斂一回,可不代表別人不會問,孫孅就憋不住了,「母親,大姊的親事究竟說得怎樣了?」

  這事早晚所有人都會知道,姚氏的情緒也緩過來了,她放下筷子,喝了口孫拂替她舀的湯。「你爹寫了退婚書,這門親退了。」

  這下所有人都齊齊放下碗筷,害得本來還想夾一塊竹笙山藥吃的孫拂也只能放棄。就算不對這樁親事抱太大的希冀,乍然聽到退親,她這當事人總不好表現得太過沒心沒肺,一個老姑娘在家養著總是不好聽,她不能嚷著不嫁人,總而言之,她現在的立場說什麼都不好,索性垂頭掩睫,把現在的狀況應付過去。

  孫孅也不覺得有什麼好可惜的,她撇嘴替孫拂抱不平。「其實我看表哥也不怎樣,以前就覺得他眼睛長在頭頂上,對我們愛理不理的,定了親不說對大姊噓寒問暖、送點小禮物巴結巴結……示好一下,就連我們這些妹妹都不曾沾到他什麼好處,好像我們家強押強買似的,他還真以為大姊除了嫁給他就沒有別的路了嗎?」

  大房人少,家裡一有什麼動靜很快就能知道,馮氏和姚拓曾經來拜訪,加上孫邈和姚氏在年下事情最多最忙最分不開身的時候卻套車去保定,向來唯恐天下不亂的紫姨娘已經腦補出一堆的事情,然後這堆事她當然只有孫孅一個人能說,以至於孫孅現在說的居然和紫姨娘推測出來的分毫不差。

  孫拂被退了親,不,是反過來退了姚家的親,但總歸一句話,不管誰退的親,那退婚書寫下去,從來吃虧的都只有女子,以後要嫁人可難羅。

  「我不嫁留在家裡多陪你兩年不好啊?」孫拂瞅了孫孅這妹妹一眼,「翻了年我也才十六歲,只要阿爹允許,我就算在家裡多放個兩年也不要緊的,對不對啊爹?」

  還沒等孫邈表態,紫姨娘就冷不丁的哼了聲,「大小姐被人退親,你覺得不打緊,想厚著臉皮在家多留幾年,誰敢多說什麼?可你底下還有兩個妹妹,大小姐的閨譽本來就不好,現在又退親,她們的親事能不受影響嗎?」

  庶女本來就不好說親,孫拂這一退親,她自己是爽快了,可想過底下的妹妹?她們的婚事徹底沒了指望呀!

  一心看顧著孫筠吃飯的華姨娘忽然說道:「才覺得你今天嘴不臭了,款,狗真改不了吃屎。」

  紫姨娘霍地起身,一副要吵架的架式。「你罵誰是狗?」

  華姨娘游刃有餘的示意孫筠要把碗裡的飯吃乾淨,閒閒回道:「誰應聲,就是誰。」

  本來有些悲情的氣氛突然間沒了,孫拂朝著她娘擠擠眼,又向孫筠招手,連著孫孅一同放煙火去了。

  爆竹之類的東西到底太過粗野,不適合小姑娘們玩,孫拂讓人買了各種煙火,點燃後升上天,落下繽紛的花雨,另外還讓人準備了粗鹽,將之扔進火盆,和爆竹一樣能發出劈里啪啦的聲響。

  爆鹽是兩個小丫頭第一次玩,也第一次知道除了爆竹還可以爆鹽,開心的差點瘋掉。

  「大姊怎麼會知道這粗鹽還可以這樣玩?」孫筠年紀小,拉著孫拂的手一路都像嘰嘰喳喳的麻雀說個沒完,就連玩煙火也要一起。

  她在哪裡看過的啊?「我在一本書裡看到,說苦寒之地不長竹子,鞭炮又太貴買不起,所以便用爆鹽來驅鬼。」

  她當鬼的日子去的地方可多著,看過的東西自然也不少,也不知怎麼回事,竟然不受時空的限制。

  受中原文化影響,景辰朝隔壁的遼國也有除夕夜弄出點聲響來驅趕惡鬼的習俗,可遼國的火藥技術落後,連景辰朝最基本的水準都達不到,據說遼國皇帝過年燃放的煙花竟然是從景遼邊境所設的互市上買到的,因為沒有人會製造。

  她不能告訴小妹自己去過遼國,只能拿書本來說嘴了。

  「能識字讀書,看得懂書本裡的另外一個世界真好。」孫筠無比的羨慕。

  「過了年筠妹妹要是想,也可以和孅姐兒一起上廣林館去讀書。」分家後現在想去官學讀書,除非有很出類拔萃的成績,三妹妹還小、二妹妹心直口快,都不好應付東園那邊的人,廣林館是女學,一屋子的姑娘,先生也是女先生,在學問上並不差官學什麼。

  「我也能去學館?」孫筠的心泡在喜悅的池子裡,不是很敢相信。

  「為什麼不,只要咱們出得起束修,天下哪有把學生往外推的道理。」俗是俗了點,但很多事都是阿堵物在說話,誰闊氣說話就大聲。「學問不分貴賤,只要有心,就算讀不來書,就當出去交些志同道合的姊妹也是好的。」

  「大姊,你是說真的?」孫孅的煙花也不耍了。

  孫拂笑笑的對孫筠道:「三妹你用力掐你二姊一把,她要是疼,那表示是真的,要是不疼,就是作夢羅。」

  瞬間,孫孅雞貓子喊叫了起來,一手搗著胳臂直跳腳。

  「走啦,咱們去吃餃子。」孫拂牽著得逞的孫筠,提起裙子,一溜煙跑了。

  「我要趕快把這消息告訴姨娘。」

  「吃水餃的時候一塊說就是了。」

  「嗯。」她嗯得非常用力。

  孫孅叫了一陣發現無人理她,追了過去,姊妹打鬧成一團,歡聲笑語不斷。

  「退親了?」方從宮門出來的謝隱拉緊了頸子上繫著的帶子,正要上腳凳的腿停滯了一下。

  「是,據說那姚拓有了私生子,孫邈夫妻接到消息當日就趕赴保定問清緣由,當機立斷便將親事給退了。」暗衛躬著身,在暗處看不清模樣身影。

  「這樣的男人不要也罷。」

  「只不過不管是哪方退的親,女子往後也只能低嫁了。」這道理連暗衛都懂。「這下孫姑娘的名聲越發不好,往後就算想低嫁也只能嫁世家庶子或是寒門秀才這樣的門第了。」

  就在暗衛以為謝隱不會有任何回應的時候,他又開口,「那她呢?」

  她,大爺口中的她還有誰,一定是那位孫姑娘了。「奇怪的就在這裡,那位孫姑娘對退親這件事沒有半點傷心的樣子,居然和幾個姊妹比賽誰包的餃子多,據說,孫家今年包的餃子都是透明的元寶餃子,也不知道透明的餃子是怎麼個包法?」

  謝隱沒再說話,踩上腳凳上了馬車。

  暗衛唾了自己一口,明知道大爺在宮裡頭吃的是冷冰冰的皇帝家宴,他還多嘴提什麼熱騰騰的餃子?

  馬車的車輪漸漸轉動,消失在被大雪覆蓋的宮門口,越發顯得淒清。

  在除夕夜這個特別的時候,普通百姓沉浸在過年的喜悅與歡愉中,京城十字大街貫穿全城,沿街商舖還開著,讓那些不想睡覺也不想待在家中守歲的人多一處可以遊玩打發時間的地方。

  不同於十字大街那股要把天給掀翻的熱鬧勁,九衢街最深處的謝家大宅顯得十分寂靜,除了幾盞嶄新的大紅宮燈和地上的爆竹屑,沒有太多過年的氣氛。

  謝家門房已經撐著油紙傘在台階下候了許久,一待馬車停下,就慇勤的把傘送過去。

  謝隱從黑漆平頭馬車裡下來,蔚藍織錦繡銀絲紋的交領爛衫,腰間綴一枚晶瑩剔透的翡翠玉環,外罩大髦,君子無故,玉不去身,溫潤內斂,不張揚不輕浮,神清骨秀的面容與白雪相輝映,連北風都溫柔了幾分。

  後面跟著袁仲。

  門房見他下了車,低眉順眼的喚了聲,「大爺,您可回來了。」

  謝隱微微的頷首,眼角餘光彷彿看見了什麼,正要上台階的腿忽然有自己的意識般停下來,同時,石獅的旁邊也走出裹成粽子般的一人。

  秋水一臉無奈,過來屈膝見禮。

  袁仲想笑又不敢笑,把臉撇到一旁去。向來自恃武藝高強、不懼數九寒天的暗衛曾幾何時竟被裹成了一頭熊,只能說新的主家對她很照顧呀。

  秋水努力的自持鎮定,把包裹著厚厚棉布的食盒往前遞。「大爺,小姐說宮裡的熱食端到跟前已經成了冷食,吃了對胃腸不好,食盒裡是剛起鍋的餃子,是小姐親手包的,您嘗嘗不?」

  他們家大爺從來不吃外人送的東西,她勸過,可小姐說包水餃是她的心意,吃不吃就隨他了。她覺得,小姐這番心意大概得扔水溝了。

  「她就為了這個給我送吃食?」道謝不該當面來才能表示她的誠意嗎?

  「小姐說其實為的是感謝大爺在陛下面前美言,她爹的差事有了著落,才給大人煮餃子的。」秋水實在猜不出來大爺此刻的情緒,眉眼動都不動一下,這是惱了小姐的行徑嗎?

  「她怎麼會知道我腸胃不好?」

  「唔,有一天我們聊著聊著,屬下不小心提及……」

  她居然還跟暗衛聊天?

  「聽說她日前挨了孫老夫人一棒子?」她在那個家也不是一帆風順的啊……

  秋水咚聲跪了下去。這是要跟她算帳了嗎?

  「她真該罰你板子,讓你長長記性的。」爛好人,不可取。

  秋水抖了下。

  「去領二十棍軍棍,今日先領十棍,餘下的記著,下次再犯,你就回暗衛營去,我這裡也不需要你了。」

  秋水起身把食盒交到袁仲手裡,下去領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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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16 20:02:1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威國公夫人來提親

  謝隱也不往前院去,他進了門房的值室裡,一張床、一個紅泥小爐,小爐上燙著一壺小酒,小方桌上有幾樣小菜,還有半隻燒雞,兩個門房本來氣氛熱絡的劃著酒拳你來我往正快活著,不承想有人直接闖了進來。

  「你們怎可擅闖……大爺……」兩個中年漢子回過神來,差點要跪地。

  謝隱看著裡面的光景,大雪天,他還在外頭奔波勞碌,門房地位雖然低賤,卻愜意的守著一方天地逍遙自在喝酒吃雞,頓時生出不如一個門房自在的感歎。

  「借值室坐坐,不會耽擱太久。」頭頂的雪花已經化成水珠從謝隱的髮際掉了下來,他解開黑色貂皮大髦,隨手丟到一旁。

  門房哪敢說不行,整個謝府都是這位大爺的,他想往哪歪就歪哪,該一邊去的是他們才對。

  見謝隱已經在凳子上坐下,袁仲揮手把人打發走了。

  螺鈿的食盒共有三層,其中兩層放了六種顏色的餃子,除了月牙餃子和元寶餃子還有四種色彩鮮艷的餃子,可以說是琳琅滿目,最後一層放了三種沾醬,有辣有甜有鹹,還有小碟和碗筷。

  秋水沒有誇大,這些餃子拿出來的時候還帶著熱氣,散發出誘人的香味。

  「這麼多,你也坐下一起吃吧。」

  袁仲並不是拘泥的人,將瓶罐中的醬料依次倒進碟子裡,謝隱已經拿起筷子夾了一個橘色的餃子什麼都不沾的放進嘴裡。嗯,是蘿蔔餃子,肉嫩鮮香,蘿蔔味道清爽解膩。

  袁仲見謝隱開吃,他也不客氣,夾了透明的元寶水餃,沾了用辣椒黑醋白醋醬油調製的辣油,放進嘴裡。

  嘶,辣得過癮!另外一個沾的是檸檬蒜泥醬油烏醋干貝醬,唔……這也不錯吃!

  「這怎麼可能是那小姑娘的手藝?不去開家食鋪太可惜了……」

  袁仲後面的話自動斷在和謝隱的爭食中,兩個大男人風捲殘雲,可惜三十粒左右的餃子哪夠兩個大男人搶食,很快被瓜分光了。

  「你太過分了,那蟹黃餃子我只搶到一顆,其他都你吃了!」袁仲抱怨,氣得甩了筷子。不夠啊,這麼點餃子哪夠吃?

  「水晶素鮫子你不也一個都沒留給我?」謝隱挑眉。

  袁仲耍賴了。「總之,就是餃子給得太少了。」

  「不少,我一個人吃是剛剛好的。」謝隱可看不慣這人的讒嘴,要不是多了一個他,食物哪裡會不夠分?說到底,誰才是那個多餘的?

  「都說見色忘友,合著咱們謝大人是見美食忘友,你我友情居然就值一頓餃子?」

  「別忘了把食盒收拾了,讓秋水拎回去。」謝隱才不與他廢話,直接進屋去了。「今日好歹是除夕,你也休息去吧。」

  「可明日還有宮宴。」他孤家寡人一個去哪不是去。

  「你在烏衣巷不是有一個紅粉知己,你沒想過她會等你吃年夜飯嗎?再不去就成了早飯了。」

  袁仲收起了一貫的嘻皮笑臉,多了一分的鄭重。「那我過去了,大爺有事再去喚我。」

  明明面容無比溫和,眼神卻很犀利,好像刀子一樣直戳人心,什麼掩飾都是徒勞。謝隱隻身進了內宅,要說這個府邸有誰會給他留飯,就只有他娘了。

  至於全家團圓的年夜飯,他從來不曾期盼過,那些人沒有一個真心把他當家人,他又何必去礙他們眼,所以謝府的年夜飯向來只有謝壯一家子。

  一大家子在一起,說說笑笑、吃吃喝喝,謝壯、秋氏穿著錦衣華服,屋裡燒的是金絲炭,也不知道誰在裡頭丟了幾瓣橘子皮,香氣芬芳,謝勇和其夫人烏氏幾乎就是這個宅子的主子,新來的僕人不知所以,真以為他是這個宅子的主人。

  謝勇也覺得這樣的日子真好,可東西再好也不是自個兒的,要是能據為己有,當家作主那就更好了。

  孫子孫女環繞在秋氏膝下,秋氏含飴弄孫,謝壯父子聊著時事,談莊子裡的收成,來年要種些什麼,謝勇私下很看不起謝壯渾身的泥土氣,覺得他爹就是個扶不起的阿斗,有福不會享。

  話聲、笑聲、私語聲都在謝隱進來的瞬間停止,唯有秋氏笑盈盈的迎上去,她這些年養尊處優也養出幾分富貴人家的味道,秋香色的百福紋錦緞襖子,頭上勒了嵌紅寶石的抹額,一副富貴老太太的派頭,這些年過去,她只顯出些微老態,面容依舊存了當年幾分風韻。

  她對待謝隱的態度也一如既往。「怎麼到這時間點才回來,可用過飯了,累不累?我讓人給你煨了百匯湯在灶上,可要喝一點?」

  「母親放心,兒子不累,剛剛吃過餃子還不餓。」他坐到了秋氏身邊那把椅子上,見秋氏身邊的几案上有個水晶小碟,放的是一小撮剝好的松子。

  他從攢盒裡拿起未剝的松子,去殼剝膜,黃黃的松子果肉飽滿,很快水晶碟子裡就盛了一小堆。

  他拿起來放到秋氏面前,秋氏笑咪咪的撿起碟子裡的松子仁放進嘴裡,「你今天心情這麼好,還閒得過來替我剝零嘴,可是遇到什麼喜事?」

  不只秋氏想問,一屋子的人都想知道。

  「今夜是團圓夜,我只是過來陪您。」

  秋氏也不管謝勇還在場,竟說起了小兒子的閒話,「三媳婦昨天哭著來找我,老三也太荒唐了,人在禁衛軍營還不安分,和同僚出去跑馬,竟然看上西芹街坊賣豆腐的寡婦,兩人偷來暗去大半年,如今人家鬧著要進門,他才讓人送信回來跟老三媳婦說,老三媳婦不同意,他還鬧著說既然這樣往後也不回家了。」

  秋氏喝了口熱茶,「這事不教我知道就算了,既然教我知道,我前些日子就帶了粗使婆子去把那混帳捆起來,揍了這小畜生一頓,哪裡知道他死活還是要抬那個寡婦進門,他做的丟臉事還少嗎?他就只聽你的話,你得空好好說一說他,別鬧得家裡沒清靜日子過。」

  謝隱又放了一把松子仁在碟子裡,「是兒子的錯,老三在禁衛軍的餉銀是我付的,這事也簡單,一個月不給他發餉,他就乖了。」

  秋氏半信半疑。「沒了餉銀,吃飯不就成問題了?」

  「禁衛軍也有大鍋飯,餓不著他,蛇打七寸,讓他去軍營歷練是鍛煉他的心志,可不是讓他去享受的。」想來家裡所有的人都忘記老三是為了什麼去禁衛軍的。

  秋氏歎了口氣。「就是個不成材的。」

  謝勇的妻子烏氏張嘴想加油添醋,可當著謝隱的面實在沒勇氣,這大伯好狠的心,一個月不給餉銀,小叔那花錢如流水、大手大腳的個性,一天沒銀子使大概就跳腳了,不過錢沒了看他還拿什麼去養外室,到時候別讓寡婦貼補他就是好的了。

  「娘,我想讓您請威國公家的龐老夫人替我提親。」

  秋氏愣了一下,趕緊吞下口中的零嘴,端起旁邊的茶喝了一大口,烏氏趁機幫她拍背,她用汗巾抹了嘴,又把烏氏揮開,「什麼時候的事?這麼突然?是哪家的姑娘?」

  媳婦江氏去世許久,孫女謝青鸞及笄就嫁了人,只剩下孫子謝昭還沒論及婚嫁,但孫子是人中龍鳳,婚事不愁,只是這個長子清心寡慾多年,到底是哪家的姑娘讓他看上眼?還入了心?他今天這麼高興,難不成就是因為這事?

  不說秋氏,包括謝壯和所有人都屏氣凝神等著他接下來的話。

  「您要是同意,明日就請龐老夫人去提親吧。」

  這大過年的上門去提親,會不會太急促了?

  謝勇站起身,一嗓子嚷了出來,因為太過肥胖,御子帶翻了上好的薄胎茶盞,「這麼大一件事怎麼不拿出來和大家商量?」

  謝隱瞥了謝勇一眼。「我這不是正和爹娘商量?」

  秋氏凝眉想了下。「到底是哪家姑娘讓你看中了?」

  謝隱擦了擦手。「孫家大房的大姑娘。」

  秋氏納悶了,哪個孫家?名不見經傳的,那孫大姑娘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這些年她熟是的那些高門大族,他們也都有意撮合與大兒子的親事,只可惜他都說忙。

  他不只有司天監的工作還要隨侍在聖上左右,加上孩子都大了,他說已經無意婚姻,也不想耽誤人家的女兒,全拒了,如今這孫大姑娘居然有這麼大的魅力,讓這鐵樹不開花的大兒改變心意?

  也罷,只要他高興就好,不過明日要請龐老夫人上門提親,她恐怕今日就要去和人家說清楚,可除夕夜怎好去打擾人家?不過兒子的幸福重要,打不打擾的,改天讓人備上重重的厚禮致歉,也就沒有人會說話了。

  「母親也不耽誤你的事,能持家明事理就夠了,容貌什麼的都是其次。」秋氏又說。

  「母親,真要說您也不是沒見過,就是把眼睛給了兒子的那個姑娘。」他嘴角含笑。

  聽完秋氏可不依了。「什麼?那她的眼……不就是個瞎子?你要報恩,咱們可以想別的法子,以身相許這種,不合適吧。」

  「母親,她的眼睛經名醫診治,如今已經好了,別人不管說了什麼,您都不要信,相信您兒子我的眼光就是了。」

  秋氏笑了起來,兒子終於要再娶,她心裡十分暢快,「我就說哪來的心思替我剝松子仁,原來是為了這件事,行,娘去換套衣裳,你趕緊喚人套馬車,這就為你張羅去。」

  秋氏匆忙的去了威國公家裡,著實把威國公夫妻嚇了一跳,不過聽完來由,直說新年喜事上門必是一年順遂平安,哪有不允的道理。

  倒是謝勇和烏氏要回自己院落之前,可沒什麼好話,說的無非是謝隱要是續了弦,迎了新婦進門,將來這管家權,婆婆秋氏是要交出去還是不交?萬一交了出去,人家有了小家,他們還能像現在這般想支錢就支錢,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嗎?

  按理說,謝勇這些年從公中昧下的銀錢還會少嗎?他雖然連個正經的活兒都沒有,過得卻是無比滋潤,吃喝玩樂都十分闊綽,烏氏也不差,婆婆讓她管的廚房、繡房的油水本來就肥,頭上就插了五六根金釵。

  「反正八字都沒一撇,不過是個繼室,還能壓得過娘和你?」謝勇並不在意這些。

  回到院子又讓丫頭拾掇一桌酒菜,夫妻倆吃吃喝喝,灌了好幾壺酒,這才倒頭睡下,夢裡自然是作了無數次的風光美夢,美得口水流了到處都是。

  大年初一,宮裡設宴,長景帝要帶著朝中重臣一起慶賀,東園的幾個主子早早打扮好,盛裝赴宴,姑娘中就帶了孫默娘和孫樂娘兩人,庶子女這等露面的機會沒他們什麼事。

  孫拂也慶幸不用進宮,她半點不想再見到「前夫」長景帝和孫窈娘的臉,至於那恩將仇報的小皇帝現在才多大年紀,她更沒興趣了。

  至於孫拂退親的事情,這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大房夫妻一趟保定來回,加上之前馮氏和姚拓的到來,有心人都在看著,孫邈夫妻對這件事也不刻意隱瞞,這種事瞞得了一時,還能瞞一世嗎?這也成了東園吃年夜飯時最熱衷的話題。

  孫默娘和孫樂娘私底下更是把孫拂嘲笑得一塊完整的皮都沒有,要不是時機真的不對,還真想跳到孫拂面前好好嘲弄她一番,指不定她有多傷心呢!

  雖然很想這麼做,但對她們來說宮裡頭的宴席才是最重要的事情,這宴席可以見到多少青年才俊、高門權貴,不管如何混個臉熟也好,因此暫時歇了去找孫拂麻煩的心思。

  西園的人對宮裡的宴席不感興趣,也沒他們什麼事,據孫拂所知,朝賀儀式繁瑣又冗長,接下來的宴席由親王皇子郡王陪宴,一點錯都不能犯,雖然說膳食看起來很稱頭,也漂亮,可開動後皇帝吃一口,眾人才能吃一口,皇帝賜酒,貴客才可飲酒,這頓飯不只吃不飽還累人。

  前世她都是能推就推,推不掉,總要在自己的寢殿吃個半飽,免得胃腸鬧出毛病來。

  一家人用過早飯,孫邈去了書房,四月一過他就要去大興赴任,得趁這段時間多瞭解大興的民情風俗,心裡也好有個底,老實說這時間還真是緊了些。

  沒有異議,大房七口人都打算舉家跟著孫邈搬到大興去,縣衙有官舍,足夠一家人敞開來住的。何況住哪都比跟東園的人做鄰居好,不用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不小心在街市碰上,就是好事。

  因此姚氏走春回來就開始指揮下人把一些平常不用的細軟收拾起來,大型傢俱可以連同屋舍一起賣了。

  而對孫拂來說,不管東園看不看重她,或是擁有珠寶財物,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身邊的人,只要是她的人,不管爹娘還是家中妹妹們,抑或她的丫頭,全都牢牢守護住才是她今生最重要的課題。

  她不像姚氏那麼心急,就一個小院子,能有多少東西可收拾,今日收拾一點、明日收拾一點也就夠了,所以她照常過日子,拿出幾疋布料攤在床上,準備做一個荷包。

  丫頭們幫著挑選,她自己倒是看中雨過天青色的料子,直覺再沒有比謝隱適合這個顏色的了。

  三生在一旁幫忙遞剪子和頂針,綠腰則是把繃子、繡線拿了出來,秋水只能乾瞪眼,反正那些女紅啊什麼的她一竅不通,她還以為小姐沒把大爺要她轉述的話放在心裡呢。

  那天她去送餃子,除了拿回食盒,大爺還讓她帶話,說要一個小姐親手繡的荷包,下次見面的時候可以給他。

  孫拂用繃子把裁好的緞子固定住,腦子裡早就想好構圖,她要繡二式的九鹿戲春圖,此時外頭傳出了不小的動靜,不用孫拂吩咐,綠腰自動跑去垂花門探看。

  綠腰不一會兒就回來,臉色喜形於外,幾乎是咧著嘴,連講話都帶結巴了,「……威國公家的龐老夫人來了咱們家,聽說是來提親的,夫人親自迎接,這會去了大廳!」提親?威國公是景辰朝唯二的一等國公,國公府的祖上跟著太祖皇帝闖下江山,子孫一直深受皇恩,出了不少經天緯地之材,甚至是國家股肱大臣,而龐老夫人出身將門,能文能武,才德兼備,與威國公堪稱絕配。

  龐老夫人來提親,對像莫非是孫娥?家裡也只有她還符合,以龐老夫人的身份,男方必然顯赫到能請動她老人家,真是好大的面子。

  孫孅若是能得到一樁好姻緣,那是最好了,她娘說什麼也不會拒絕這樣一門好親事。

  孫拂專心的繡著荷包,不覺時間的流逝,直到姚氏一腳深一腳淺的過來,因為走得急了,扶著門板直喘氣,手裡緊緊攢著汗巾,一下說不出話來。

  孫拂見狀趕緊親手倒了杯茶,服侍姚氏喝下,才讓她落坐。

  姚氏緩過氣來,拉住孫拂的手,眼淚刷地就流了下來。「我兒、我兒……」

  「娘,您這又哭又笑的,到底是怎麼回事?誰招惹您了,女兒替您出氣去!」孫拂替她抹了淚。

  姚氏用汗巾擦眼,「沒有人惹我,我這是一時情急,還替你高興,心情沒調適過來,這不就又哭又笑了。」

  「您慢慢說,我聽著呢。」孫拂又給姚氏續了杯茶,想想她娘是孕婦不能喝太多茶,吩咐綠腰去泡紅棗茶。

  姚氏卻不在乎這些,柔聲和孫拂說起話來,「今天龐老夫人到咱們家裡來,是來說親的,娘想問一下你的意思……」

  孫孅的親事問她什麼意思?娘這是急昏頭了吧?

  「龐老夫人是替國師大人來向你提親的,等你爹從外頭拜年回來,我再找他商量,你要是不反對,這門親事咱們就定下來,真是老天爺保佑,你退親後娘一直想該替你找門什麼樣的人家,司天監監正這個五品官雖然在貴族多如狗的京城不算什麼,可國師卻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娘猶豫的是,國師大人娶的是續絃,我女兒怎麼可以去給人家做繼室?」最糟的是那位大人的年紀和女兒差了一大截,但國師的名頭怎樣都能碾壓東園一頭沒問題,唉,這真教人好生為難。

  姚氏一口氣說這麼多,螺絲都沒吃半個,孫拂卻以為自己聽錯了——謝隱向她提親?

  她腦袋一片空白,謝隱娶她半點好處也撈不著,他孩子也有了,地位高不可攀,又不缺錢,不需要她添磚加瓦,他還缺什麼是她能給予的?

  孫拂苦笑不已,其實她也知道,按照她現在的立場,嫁給謝隱絕對是她最好的選擇,謝隱不僅能護著自己,還能護住大房,單就這一點她就該毫不猶豫的答應才是。

  拿起繃子,她想穩定心神,可第一針就下錯了。

  西園這邊,孫拂心煩意亂著,東園的女眷卻在宮宴結束後意興闌珊、垂頭喪氣的回到府中。

  這回宮宴,孫老夫人不說沒見到被禁足的皇后孫窈娘,長景帝還當著諸多群臣外命婦的面前把讓孫氏女入宮的事情取消了。

  可長景帝總算看在孫皇后的面子上,沒讓孫老夫人太下不了台,只當面訓斥她治家無方,暗指她兒子都教不好了,孫女又能好到哪裡去?再讓人進宮不把後宮攪得一團烏煙瘴氣才怪,長景帝如今對孫皇后的娘家是一點好印象也無。

  在座的都不是省油的燈,高門貴胄最擅長的就是見風使舵,一見孫家勢頭有那麼些下降了,男人們還沒有什麼動作,女人卻明顯的開始疏遠起孫家女眷,這讓存心想出風頭的孫家姊妹猶如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依照孫窈娘之前的盤算,宮裡多年未進新人,正好拉拔娘家的姊妹,還能找幫手固寵跟照顧她的皇兒才是正經事。

  她中意的對象是孫拂,因為最好拿捏,叫她往東她不會往西,偏生那時的孫拂已經訂親,萬萬沒有皇帝和百姓搶媳婦的道理,只能放棄。

  她也考慮過其他姊妹,不過都是一些上不了檯面的,至於孫默娘這親妹妹,後宮是什麼地方?爭權奪利,人心如鬼域,出於私心,她不想害了自己的妹妹。

  不過不管她的打算如何,總之都叫短視的孫信給攪黃了。

  孫老夫人懨懨的回家,全沒了之前的風光傲氣,就連府裡精心準備的飯都吃不香,正想著去歇息,讓折騰了一天的老骨頭好好躺躺,留在府裡的心腹嬤嬤卻俯首就著她的耳朵說了什麼。

  孫老夫人又是震驚又是混亂,臉色一變,只覺得氣都快喘不上了,「這……不可能吧,怎麼會看上那丫頭?」

  「老奴打聽得千真萬確才敢來回稟老夫人,何況那龐老夫人進出西園,是老奴那小子親眼所見,不會有差錯的。」

  孫默娘見孫老夫人臉色不對,過來挽住她的手。「祖母,到底是什麼事?」

  孫老夫人卻揮開她,「孫拂那個死丫頭要飛上枝頭做鳳凰了,威國公府的龐老夫人今日去了西園給她提親。」

  這下炸鍋了,李氏和黃氏、孫樂娘齊齊放下手邊的碗,還吃什麼呢?不過一天的時間,怎麼就有這等造化?

  所有人都有志一同認為自己聽錯了,可一個人有可能聽錯,這麼多的耳朵,孫默娘幾乎要尖叫,孫樂娘的表情也很複雜。

  「怎麼可能?」孫默娘把指甲掐進了肉裡,一臉睜獰,她滿心以為去了皇宮肯定能見著自家大姊,然後她把孫拂被退親的事告訴她,到時候孫拂除了入宮一條路,再也沒有別的選擇,哪裡知道,皇帝竟然不讓大姊出來參加宴席,甚至還當眾數落孫家,這樣一來,以前那些與她有交情的姊妹淘紛紛借口走掉,直到宴會散席都不曾過來打招呼。

  心情已經不好了,回家還聽到這樣的惡耗,只差沒直接吼出來她孫拂是個什麼東西,憑什麼能攀上這樣的親事!

  孫老夫人知道這事和媳婦、孫女說了也沒用,繃著一張老臉沒再開口,李氏和黃氏心裡不忿,卻也只能背後說酸話,罵孫拂好狗運、老天沒眼!

  孫老夫人可不管這些,她讓人去前院等孫璟回來,讓他立刻到後院來。

  果然孫璟一下馬車就被請到了孫老夫人住的泰和堂,連官服都來不及換。

  孫老夫人看著孫璟進來讓身邊的嬤嬤把事情很快說了一遍。

  孫璟也覺得不可思議,才聽到孫邈年後要去大興赴任的消息,在他以為不過一個京城近郊的縣令不算什麼,不想才翻個年,威國公夫人居然替國師來向拂姐兒提親!

  那人可是謝隱啊!大房能攀上謝家,已經不是高攀二字可以形容了,那可是謝家的大爺、景辰朝的國師,連陛下都對他言聽計從,大房要是答應了這樁親事,可是要飛黃騰達了啊!

  「娘,您先莫急,我去找大哥問問看他們家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還敢說不嗎?人家國師能看上他的閨女,他要是敢駁了人家面子,你在朝堂上還能討得了好嗎?這件事我作主,孫邈那個木頭要是敢吱聲,你就敲打他,不用客氣!」

  本來以為這死丫頭的親事就那樣了,隨便給份嫁妝,看誰要就嫁誰,哪裡知道這求都求不來的親事居然落到她頭上,總之這件親事孫拂無論如何都得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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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16 20:03:08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相互訴情衷

  不管東園這邊的人打什麼主意,龐老夫人來孫家提親可是大事一件,比姚家退親的事傳得還要快,孫邈一踏進家門就已經聽了滿滿一耳朵。

  他渴得很,揭開茶蓋就喝了起來,完全沒想到東園的人跟在他後腳也進了自家裡面。

  一大家子的人來得還真是整齊,除了孫老夫人沒來,李氏、黃氏,孫默娘、孫樂娘還有二房的一個庶女、三房的兩個庶女都來了。

  「這是怎麼著?」孫邈有些茫然。

  大年初一,難道是來家裡走春的?不可能啊,這種紆尊降貴的事他這弟弟向來不做,踏上西園這塊地還怕會髒了他的腳。

  果然孫璟也不等人奉茶,直接就把謝隱向孫拂提親的事說了一遍。

  孫邈皺著眉正想說什麼,扶著腰出來迎接丈夫的姚氏看著一屋子的人,沒想到她連自己的夫君都還沒告知,東園已經收到消息還來了一堆人。

  她暗暗大搖其頭,一群無利不起早的蝗蟲。

  孫邈見妻子出來,也顧不了孫璟,先是把姚氏扶上圈椅,卻聽姚氏酸溜溜的說道:「東園好靈通的消息,我們西園一點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你們。」

  「大嫂,是娘讓我來的,娘要我問一問大哥,國師大人來向拂姐兒提親是不是真有這回事?」

  孫璟身為二品大員,還是國丈,自覺身份矜貴,對孫邈和姚氏在態度上別說什麼長嫂如母、長兄如父的恭敬,連不屑都經常掛在他高傲的臉上。這會兒就算心知這門親事談成,大房可能就要飛黃騰達,但面子仍是拉不下來,所以說起話來還是那副硬邦邦的死樣子。

  「龐老夫人上門那會子你大哥不在家,是我接待的,也就是說這件事我比他清楚,不過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不管我和阿拂她爹怎麼想,都要看阿拂自己的決定,阿拂要是同意我就沒意見,她要有丁點不情願,這門親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對於孫璟等人到來的原因,姚氏門兒清,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能安什麼好心眼?

  對東園,姚氏別說好感,分家後基本上是能離多遠就離多遠,老死不相往來是最好,只可惜這種事以前還真只能想想,但現在總算露出一線曙光,等他們搬到大興,就再也不用看見這噁心的一家人。

  孫璟氣得發抖,拂袖而去,兒女親事本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裡還需要姑娘家同意?這長房一家子都是婦人之見,短視淺薄,沒一個正常,不可理喻!

  發火的不只孫璟一個,還有連孫拂的面都沒見著的孫默娘。

  姚氏認為女兒和這二房的姑娘在一起時從來沒落過什麼好,都已經許久沒往來了,這會湊上來能有什麼好事?她尋了借口,不讓孫默娘姊妹去找孫拂,直接叫她們回去了。

  孫默娘氣極,她的親事半點著落都沒有,孫拂卻早早和姚家表哥定了親,後來退親,沒兩天又有人上門提親,明明該是自己能攀上更好的親事,坐享榮華富貴,怎麼就落到孫拂頭上了?

  最令她氣得心肝肺都疼的不只這項,她一向覺得自己比孫拂優秀,名聲好地位高,容貌也不差,可一個處處不如她的人居然踩到她頭上去?哼,就算嫁國師又怎樣?年紀差了一大把,而且還是續絃,有什麼好炫耀的?進了這樣的家門,還有得她哭呢!

  這樣一想,孫默娘心裡突然舒服多了。

  其實不只孫家因為龐老夫人的出現亂了章法,謝家的烏氏也趁機到秋氏面前打探,一下遞熱巾子,一下拿美人錘替秋氏捶腿,慇勤得很。

  反倒孫開的媳婦秀氏帶著一雙兒女來給秋氏請安後,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只是她也不走,豎著耳朵把秋氏和烏氏的對話一字不漏聽進去。

  秋氏心裡如明鏡般,自己懷胎十月從肚子裡爬出來的孩子她哪能不疼愛,只是娶了媳婦後一個兩個都不是省心的,明明在鄉下的時候都還安守本分,一到繁華熱鬧的京城,人卻越來越勢利,凡事從利字著眼,要不是謝隱那孩子豁達寬宏、諸多包容,那些惹出來的禍事就夠他們喝好幾壺了。

  「做人不要太貪心,你們自己想想這府裡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哪一樣是你們自己掙來的?你們大哥都三十歲的人,前妻去得早,這麼多年難得看中一個心儀的姑娘想定下來,怎麼,你們有意見?」

  「娘,府裡有喜事還不讓人問了?我們這不是想著能幫上什麼忙,卻讓您說得沒臉沒皮,好像我們跟蛀蟲沒兩樣,太讓人傷心了!」烏氏碰了一鼻子灰,忿忿不平,她就知道娘的心是偏的,一個勁全歪到大伯那邊去了,哪裡替他們想過什麼。

  「你們啊,什麼都不用做,等新婦進門就是,大家一起和睦相處,咱們家這樣就圓滿了。」又不是頭一天當婆媳,秋氏哪裡不明白這個老二家的心裡在想什麼,那點心思要是能用在把夫君管好、把孩子帶好就好了。

  「既然娘都這麼說了,我們也沒什麼話好講,說多了招人怨,以為我們別有居心。」烏氏酸言酸語的說。

  沒有別的居心嗎?那今日湊她跟前來做什麼,平常可不見這麼慇勤過。她何嘗不知道阿隱娶妻就代表這府裡將會有真正的女主人,他們這些名義上的「家人」要是還想繼續在這裡安穩的生活下去,除了安分守己沒有別的法子。

  秋氏閉上眼睛歇息,不再理會這個蠢笨、不知惜福的媳婦了。

  雪後初晴的日子,風不再像之前刀子似的刮得人寸步難行,屋簷的積雪化成了水珠滴滴答答往下落,只是距離春暖花開,還有些早。

  昨夜,孫邈夫妻來到半若院和孫拂說了半宿的話,都是在問她對國師有什麼想法?

  孫拂知道謝隱的好,像他那樣的人很少有女子不動心,喜歡和欣賞都有,但是要說嫁給這個人,滋味莫名。

  起床漱洗後,綠腰替她梳了雙螺髻,髻上用兩根羊脂玉的荷花簪子絹著發,看見昨夜扔在籃子裡被她戳壞了的荷包,她可惜的撫過緞面。

  真要無心又何必給一個外男繡荷包?荷包可是男女的定情物。

  「下次見面,送我一個你親手繡的荷包吧。」

  他這麼吩咐秋水。下次?她那時想著,他們哪來的下次?

  雖然不知道哪來的下次,她還是依言裁了布、精心想了花樣子,拿出繡線用心的繡了荷包,結果他就請人上門提親了。

  她正在發呆,琵琶就挑了厚厚的錦緞簾子從外面進來稟報,「小姐,那位國師大人正在廳裡和老爺說話,老爺接了拜帖,讓您去一趟大廳。」

  儘管知道謝家會來人打聽消息,這是男女議親的過程,但是孫拂沒想到謝隱來得這麼快,男方不是應該給女方幾天的時間嗎?而且他不是很忙?怎麼就親自過來了?

  三生要服侍孫拂換衣裳,孫拂揮手,「我在帳幔後面看著就行了,也不見他,換什麼衣服?」

  披上那日謝隱交代人去買的那件白貂毛斗篷,拉起氈帽,雙手套在狐皮袖筒裡,去了大廳。

  三生興致勃勃。「奴婢還不曾見過國師大人,也不知他長什麼樣子?不會很老了吧?」

  綠腰很早就想去看了,只有後頭的秋水直翻白眼。

  大人哪裡老?風雅氣度冠絕京城,雖然年紀對這些小丫頭來說是大了些,但是成熟的男人會疼女人,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嘖!

  孫家大房的大廳裡,聽到消息匆匆趕來的孫璟穿著二品官服,孫邈坐在他下首,謝隱則坐在孫璟的對面。

  他今日穿著一襲紫色鑲金絲的錦衣,寬袍大袖,烏髮以雲紋玉簪挽起,讀書人般的裝扮看著朗月清風般,令人心曠神怡,倒顯得孫璟太過隆重刻意了。

  「國師大人既然到兄長這裡來,怎麼不到寒舍去坐坐,要是時間合適,我還想請教大人關於天文上的學問。」孫璟說道。

  謝隱聞言只道:「來日方長,今日卻是不行。」他今天可是親自來提親的,這才是他特意走這一趟的主要目的。

  孫邈一想到謝隱就坐在他對面,心裡就直冒冷氣,他一個芝麻綠豆小官,還是因為這位國師大人舉薦才得來的,說起來這是對他有知遇之恩,可人家地位超然,怎麼一下他就要做了人家的老泰山呢?

  不過,他怎麼就想到泰山上頭去了,阿拂可還沒鬆口,只說還要想想,所以當國師大人的岳父一事,還做不得準。

  雖然國師大人在仕途上幫了他一把,他感恩戴德,但是如果要用女兒的幸福去換,這縣令之位他寧可不要。

  趁著和孫璟說話的片刻,謝隱看了眼耳房那邊垂落的帳幔一眼,一雙細細的繡鞋尖露了出來。

  「孫縣令您以為如何,我有幾句話想對大姑娘說,您可信得過我?」謝隱沒再理會孫璟,直接對孫邈開口。

  「這於禮不合。」孫璟說了句,可惜沒人理他。

  孫邈覺得雖然有點不合規矩,不過他決定先問問女兒願不願意見這位國師大人,終究是可能要成親的人,事先打個照面總比洞房花燭夜才見面要來得好。

  孫邈一片拳拳愛女之心,只要女兒好,萬事都好。

  於是,兩人在西園不算很大的花園裡碰頭,孫邈讓孫拂三個丫頭都站在迴廊處等著,另外還派了年紀大的嬤嬤在青磚路上候著,就怕親事要是不成,女兒的流言又要滿天飛了。

  「謝大人。」孫拂低聲行了禮。「你要的荷包我還沒做好。」

  謝隱如秋水般的眼睛看過來。「不急,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將來,你可願替我做衣衫鞋襪?就為我一人?」

  「……我的針線不是很好。」這不只是個借口,她是那種很看心情做事的人,心情好,萬事都好,心情差,就什麼都做不好了。

  謝隱的聲音依舊宛如清泉,只有他自己知道幾許焦躁摻在其中,「是好是壞我都不介意,真不行,家裡有的是針線婆子……所以嫁我為妻這件事你考慮的結果如何?」

  這轉折也實在太生硬!「為什麼是我?你這樣的人想要什麼樣的名門淑女沒有?我的名聲並不好,甚至是糟糕透了,還是商戶女,娶了我你什麼好處都落不著。」

  「我知道。」

  「你不介意嗎?」

  謝隱靜默了片刻,「你把眼睛給我的時候,可曾猶豫過?」

  孫拂不知道他為什麼又提起這件事,他們不是兩清了?「知道對象是你就沒什麼好猶豫的了。」

  「是了,以我的地位想換眼,只要許以重利也會有同樣命格的人前仆後繼而來,但是你連一丁點猶豫都沒有,這世上大概也只有你一人如此,不會再有別人了,你於我有恩,有恩自當以身相許,共結良緣。」

  謝隱走到孫拂面前,聲音輕柔,「我生命中的溫暖就那麼多,你是少數的那一個,你不是願我平安喜樂,安康一世?」

  一瞬間有些久遠的記憶閃電般竄進腦子,孫拂忽然知道謝隱說的是什麼了,她的臉慢慢紅了起來,最後連耳廓、頸子都成了一片艷色。「你收到了……你知道那是我寫的祝願?」

  他饒有興味的看著她頰畔生花、白玉般的臉龐醉成了晚照下的一抹紅雲,忍不住抬手摸了她鬢邊的發。「我後來猜到的。」

  「我那時剛重生,想親口跟你說聲謝,可是不知道你在不在這個時空,只能做了只孔明燈,托風兒送去我的祝福,我沒想過你會真的收到……」她在說話的當頭謝隱已經收回他的手,她反應慢半拍的愣了下。

  「嗯,我收到了,不客氣。」

  孫拂心裡鬆了口氣,朝著他微微一笑。

  「可如果沒有你,我哪來的平安喜樂,一世安康?」

  孫拂本來已經漸漸消退的紅暈更鮮艷了,一雙明眸眨了眨,深深吸了一口氣,這人居然也有這麼無賴的時候……

  「又或許你嫌棄我年紀大?」

  「我怎麼可能嫌你年紀大?」她似乎已經鎮靜下來,只是仍低著頭喃喃低語,「我印象中的你一直是十幾歲的模樣……」

  這回換謝隱臉紅了。那嘴上無毛的自己?也是,他們相遇那年他不正好是那樣的年紀嗎?

  命運真是再奇妙不過了,許多看似不可思議的事情在天道那裡,自然會衍生出它的造化來,譬如他和她。

  孫拂知道能嫁給謝隱絕對是一樁好到不能再好的親事,更何況她對謝隱也不是一點感覺都沒有,那麼她到底在糾結什麼?只是因為門第上的落差嗎?

  「既然不嫌棄,那就這麼說定了。」謝隱嘴唇微翹,聲音溫柔而堅定。

  他沒有說的是,孫拂還給了他家的感覺。

  他只覺得自己來人世跋涉許久,就好像是為了與她相遇、相知、相許,將來還要相伴一生。

  「嗯。」她的笑容淡淡如三月春桃,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那一起進去吧。」謝隱笑得愉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愉悅得連靈魂都在叫囂。

  兩人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孫拂看著謝隱高大的背影,他的步子很大卻不快,就好像在將就著她似的。進了大廳,孫拂向她爹說了聲,便回半若院去。

  不一會兒綠腰過來,告訴她國師大人已經走了。

  片刻,孫邈又讓人請她過去大廳。

  她爹肯定是要和她說謝隱的事,孫拂收拾了下頭髮,髮釵沒有歪斜不整,見儀容尚可便過去了。

  大廳裡,孫邈把謝隱的事在心裡過了一遍又一遍,孫拂已經挑了簾子進來。

  「你既然答應了這樁親事,爹和娘就會把該你的嫁妝置辦起來,」看到謝隱對孫拂慎重的樣子,先是請龐老夫人過來提親,一天後他又親自上門,這其中的心意……「女兒啊,你給爹說個老實話,你與國師大人之前可是見過?」

  「嗯,見過,」既然已經決定要嫁給謝隱,她也不需要再隱瞞什麼。「阿拂替娘打理鋪子的時候,承蒙國師大人協助排解糾紛,女兒也曾幫過他些許小忙,因此有幾面之緣。」

  「莫非國師大人因為這樣投桃報李,在陛下面前舉薦爹到大興去當縣令?」

  「爹,您想多了,要不是爹學識豐富、才華橫溢,國師大人就算推薦爹爹,陛下要是不記得您這位兩榜進士,又怎麼可能會答允,這一切都是您自己得來的,您要是說給娘聽,她也不信。」

  孫邈也覺得女兒的話有道理,又覺得自己糊塗,這麼簡單的道理,怎麼到了他這裡卻糾結了半天?

  又與孫拂說了幾句話,孫邈便背著手回了他與姚氏的正院。

  姚氏正盼著孫邈回來,國師大人來家裡的事,她幾乎第一時間就知曉了,只是她是孕婦,身子重,不方便見他一面,只能在院子裡等孫邈回來問個究竟。

  夫妻倆說了半天的話,姚氏又去了趟半若院。

  姚氏握著孫拂的手,也不知最近是不是心寬體胖,加上肚子也顯懷,看著便有些臃腫。

  「娘有事喚女兒過去就是了,何必親自走這一趟?」孫拂扶著姚氏坐下,又在她背後墊了柔軟的靠枕,那靠枕是她自己搗鼓出來,不同於一般的大迎枕,裡頭塞的都是最細緻的棉絨,晚上抱著睡覺用的

  「最近都在替你爹準備赴任的事,府裡會忙上一陣子,在這之前,娘剛剛把你的嫁妝單子先羅列了出來,想跟你說說嫁妝的事情。」

  「娘,我的親事還不急。」怎麼突然就跳到嫁妝來了?孫拂打起精神,聽姚氏一樁樁說給她聽。

  「說是想三月成親,從現在開始算,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雖然說要給你的嫁妝娘從你小時候就給你備下了,但是你如今要嫁進謝府,國師大人那樣的家世,嫁妝一定不能馬虎,要是嫁妝不夠,不就更沒底氣了?」

  「娘,他要看上的是我的嫁妝,這種人就不必嫁了,他是覺得我與他談得來,能相伴走下去,他是覺得您的女兒好。」

  「你啊,小孩子家家的懂什麼,錢就是女子的傍身物,有錢說話大聲,沒錢你就只能凡事都聽別人的,除了之前替你準備的那一百抬嫁妝,你爹在晉平有兩處油坊、兩家花坊、還有一個六百畝的田莊,這些都給你。另外,之前娘讓你練手的那兩家鋪子,本來就給了你,不算在嫁妝裡頭,至於娘的部分,十字大街上的鋪子留給你未來的弟弟妹妹們,東大街那一整條街的鋪子都給你,這些總的加起來少說也有兩萬兩銀子,應該是足夠的了。」

  「娘,太多了,爹將來去了任上,要花錢的地方還多著呢,沒道理把銀子都給了我。」孫拂把頭搖得跟波浪鼓一般。

  她手裡現在雖然沒什麼銀子,但是她有把握,藥鋪囤的那些阿膠要是能再賺上一筆,幾萬兩絕對跑不掉,所以根本不怕嫁妝不夠,而且嫁妝太過打眼,並不是什麼好事。

  何況,她將來還會有兩個弟弟,娘應該把銀子、鋪子留給他們才是。

  「銀錢能做的都是小事,娘賺錢的本事你也不是不知道,娘還年輕,錢再賺就有了,一定少不了將來你弟弟妹妹嫁娶生子的銀子,就算娘真的精力不濟,你難道不會幫襯一二?」

  她做人家娘親的,一定要趁這次機會平反女兒的聲譽,三姑六婆的嘴比刀子還要厲害,女兒被髒水潑得還不夠嗎?女兒實在是太難了。

  「娘,」孫拂蹲下身摟住姚氏的腰,去聽姚氏肚子的動靜。「您放心,我是大姊,弟弟們有需要我的地方哪可能坐視不管?」這是她上輩子心心唸唸的弟弟們,哪可能不管不顧。

  「不過真的是小子嗎?」姚氏至今還是不敢相信自己懷了雙生兒子。

  「您現在坐胎穩了,飲食也小心,更不怕東園的人使壞,可以請大夫來瞧瞧您懷的究竟是弟弟還是妹妹,這樣您也能安心,可好?」她娘這胎懷得艱難,顧慮甚多,也幸好東園的重心一直放在送自己進宮這件事上頭,就算知道姚氏有孕也不以為意,可她娘還是小心翼翼,甚至連大夫都不敢輕易請來診脈,只能靠著有經驗的嬤嬤們照顧,就怕暴露胎兒性別引得東園出手對付,如今看著胎象穩妥,是應該請大夫來安一安她娘的心了。

  大夫很快就來了,這一診脈,把著姚氏的手腕就不放了,面色先是深思古怪,然後露出了驚愕的喜色還有幾分的猶豫。

  姚氏心急催促,「大夫,您倒是說啊,我的身子可有問題?」

  大夫點頭又是搖頭,就連孫拂的心也提起來的時候,他這才放開了姚氏的手腕。「夫人這肚子裡……好像是三個男孩。」

  「什麼?」這驚喜實在太大,不只孫拂,就連姚氏也差點激動得想站起來。「您說……我要添三個兒子?」

  大夫重重的點了頭,「沒錯,的確是三個孩兒的脈象。」

  琵琶機靈的帶著一眾丫頭齊賀恭喜,就連姚氏身邊侍候的青絲和藍鳶也是狂喜不已,姚氏狠狠的賞了眾人一筆,樂得所有的丫頭都笑逐顏開。

  孫拂本來還擔心她娘肚子裡的胎兒一下來了兩個,生產的時候要遭罪,哪裡知道居然是三個孩兒,這不找人精心看顧不行,雖然結果和上一世不一樣,但是有三個弟弟,她也算徹底放下心,將來她爹不用擔心無人繼承衣缽、沒有香火延續了。

  一次能得三個小子,她爹應該會樂得找不到北了吧?只不過這穩婆、大夫可得現在就備下人選才行,要不然一次生三個小的可不是開玩笑的!還有養胎期間的諸多事宜,三胞胎非同小可,定得找有經驗的婆子專門照顧,還有奶娘之類的都得備下,否則三張嘴哪夠吃?她要操心的事情也太多了,不過她樂意。

  姚氏懵了半天,她還想許是月分大了,幾乎時刻都感覺餓得厲害,除了一日三餐,晌午和下午又加上兩頓點心,甚至半夜也有饑到睡不著、非得吃點什麼的時候,若不是被身邊的嬤嬤叮囑,自己也清楚胎兒過大不好生產,時常走動消食,還不吃成胖子。

  這會兒好了,肚子裡裝的居然是三個孩兒,她歡喜得不得了,首先想到的就是把這喜訊告訴夫君,她哪裡還坐得住,喜得叫人扶著尋孫邈去了。

  孫拂的親事就這樣定下來了,嫁人這件事對她來說雖然不是第一次,但這回開心多了,更何況她身邊三個大丫頭都在,只是琵琶、綠腰的年紀都到了,估摸著也該替她們尋找合適的婆家,若是帶去謝家,還要重新適應,就真的耽擱了。

  她把兩個丫頭都找來,表明兩人要是有中意的對象,她會為之撮合,要是沒有,她會代替尋覓好對象,起碼是鋪子掌櫃或是府裡管事,先決的條件一定是人家的正頭娘子。

  畢竟說的是自己的親事,雖然離開小姐很捨不得,可她如今都十八了,琵琶很快回過神來,「但憑小姐作主。」

  綠腰卻遲疑了。「奴婢不想嫁人,嫁人又不能把姑婆帶過去,姑婆年紀大了,離不了奴婢。」

  「這不是什麼難事,你要是有了好的歸宿,姑婆瞧著也歡喜,再不然,連姑婆一起帶過去照顧就好了。」

  兩個丫頭都掉了下巴,傻了眼,從來沒聽過嫁人還帶姑婆的。

  孫拂卻自有盤算,何況當你真心喜歡上一個人的時候,所謂的困難從來都不難。「或者你婚後在住家附近買一間宅子,房契讓姑婆拿著,到時候看你要就近照看,還是把老人家接過去住,宅子租人,租金用來給姑婆養老,這樣一來,你還怕沒人要?」何況綠腰在燕子胡同還有個小院呢,這麼豐厚的嫁妝,只要把風聲放出去,恐怕會搶破頭。

  綠腰感激得跪下來給孫拂磕了三個頭。

  孫拂也不可能虧待琵琶,該給的只會更多不會少。

  她對琴嬤嬤也有安排,琴嬤嬤年事已高,經常鬧不適,她早先服侍了姚氏半輩子,後來又到她這裡來,也算盡心盡力,等把琵琶和綠腰的親事操持了,孫拂也想讓琴嬤嬤回鄉養老。

  料理了這些,孫拂又開始做起了女紅。

  沒過幾天,威國公府的龐老夫人和秋氏來了西園,幾天前已交換了庚帖,如今該納吉了。謝家準備了三牲酒禮過來送了聘書,定下三月十六迎親。

  姚氏實在捨不得這麼快就要把女兒嫁出門,秋氏則悄悄打量起過來給她行禮的孫家女眷,目光自然是落在孫拂身上。

  孫拂給兩位老夫人行禮問安後,態度不卑不亢、不疾不徐,也不矯揉造作,略低下頭,臉上帶著淡笑,任秋氏打量。

  其實她也認出秋氏了,雖然記憶裡就只有那麼匆匆一面,兩人甚至不曾打過照面,至於換眼睛那段住在謝家的時日,因為謝隱保密得緊,不讓任何人去打擾她,除了謝青鸞,孫拂還真沒見過任何謝家人。

  可她知道這位老太太對謝隱極好,如今雖然有了年歲,卻因為這些年過得養尊處優,甚至比年輕的時候還要豐潤幾分。

  孫拂誠心誠意的向她行禮問安。

  秋氏對孫拂滿意極了,這麼出挑的容貌,外頭名聲差了些又何妨,兒子早叮囑她不用在意外人言,況且入了門只要她乖巧懂事,能侍候夫君就好。

  龐老夫人在一旁看著,笑道:「孫家的姑娘各個都好,方才過來請安的哪個不是清秀佳人?大姑娘更是個中翹楚,得了這樣的媳婦,往後還有的是福氣。」

  秋氏笑著點頭,只要阿隱喜歡,她都喜歡。

  孫拂退下回了院子,琴嬤嬤喜孜孜的把手上給琵琶和綠腰說親的名單讓孫拂看過,名單上是京城糧油行掌櫃的三兒子,另一個是青山永靖鄭莊頭的兒子,還有一個是府中管事的獨子。

  孫拂把名單給了琵琶和綠腰,讓她們自己去選,還安排了時間,讓兩個丫頭能偷偷見上這三人一面。

  在看過男方三人之後,琵琶選了糧油行掌櫃的三兒子,綠腰則是問過鄭莊頭的兒子可願意她帶著姑婆嫁過去,那莊頭的兒子從小在莊子長大,老實本分又吃苦耐勞,對於綠腰的要求滿口允諾,他亦被綠腰的孝心感動,說家裡也有一個老太太,要是姑婆去了兩老還能作伴,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如此一來,家中便有了兩寶。

  綠腰聽完喜不自勝,點頭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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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16 20:03:3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華貴嫁衣遭破壞

  距離孫拂的親事越來越近,兩個丫頭的親事則選在之前操辦,風風光光的出嫁,每人三十六抬的嫁妝,綠腰先出門子,然後是琵琶,兩個丫頭又哭又笑,心裡複雜得一塌糊塗,對未來又充滿期望。

  誰家丫頭出嫁主子還給三十六抬嫁妝的?這般熱鬧的出嫁場景,讓京城人引為一時的談資。

  接連看著兩個丫頭出嫁,等到送走綠腰後,孫拂情緒有些黯然的向三生說道:「以後去了謝家,也給你找個好人家。」

  三生沒半點羞赧。「奴婢說過一生不嫁侍候小姐,將來還要侍候小少爺和小小姐,忙得很,哪來的時間嫁人?」

  孫拂噗哧一笑,這時才想到謝隱已經有一兒一女,她嫁過去沒有生子的壓力,這也算一樁好事吧?

  她心裡的陪嫁人選早打算好了,把秋水算上,還有三生,至於陪房就由爹娘決定了。

  謝家再複雜,也比不上皇宮後院的人心鬼魅。

  元宵燈節過去沒幾日,謝家的彩禮就送過來了,一百二十抬的彩禮,將孫家後院鋪得滿滿當當,打開之後府裡上下都來看熱鬧,琳琅滿目的珍品,令眾人的眼珠子都要跌出眼眶。

  姚氏手裡拿著禮單集結成的小冊子,一萬兩銀子的禮金、六擔共六百斤的禮餅、拳頭大的東珠、南珠各一箱,純金頭面、珍珠頭面、羊脂玉頭面、珠寶首飾各一箱,綾羅綢緞、宮錦宮綢各一百疋,後面還有精美的玉器擺設和古董字畫,山珍海味……各種東西足足有五十擔之多。

  其中最特別的是用海鮫錦做的,十二色彩線繡的龍鳳並蒂蓮紅嫁衣,金龍威武,綵鳳騰空,紅裙紅褲顏色純正,這些都是花了大心思的,處處繡滿了吉祥如意的紋飾。

  至於鳳冠霞帔就更不用說了,花絲、鑲嵌、霧雕、點翠,繽紛的珍珠好幾百顆,連繡鞋的鞋面也用金線繡著成對的龍鳳,看了直教人咋舌。

  這樣的排場、這樣精緻的嫁衣,除了皇室中人,可說是景辰朝獨一無二的了,明明謝隱可以不用做到這個地步,可他做了,無論如何,這些彩禮能讓孫拂出嫁時得到旁人滿滿的羨慕。

  她上輩子入宮為妃,從沒穿過這麼華麗的嫁衣,而她的少女時期也在入宮後同時結束了,取而代之的是被迫成長,經歷漫長的痛苦。

  然而這些遺憾,謝隱在不知不覺間都幫她填補了,難道這也是一種命中注定?

  饒是自以為在孫拂的嫁妝上給了不少的姚氏,看著手上集結成冊的厚厚禮單手都在發抖,這哪是娶續絃的排場?正妻再風光也不過如此了。

  她連忙把孫邈找來,人家彩禮給得這麼多、這麼重,可見人家有多重視這門親事,阿拂的嫁妝恐怕還要再加。

  只不過消息到了孫拂那裡,她卻堅決反對,她以為爹娘給的嫁妝已經夠多了,不管謝家的門第有多高、給的彩禮有多少,她的嫁妝都不能把家搬空,往後爹娘可還有三個弟弟要養育栽培,兩個庶妹要成親呢。

  這麼大的動靜,東園不可能不知道,畢竟就隔著幾道牆,孫老夫人氣惱不已,罵個幾句也就罷了,李氏、黃氏可聽夠了人家的閒話——

  「哎呀,你說我怎麼就沒有像孫大姑娘那樣有能耐的女兒?明明就住這附近,我家那丫頭就連孫大姑娘的一半都不如!」

  「聽說那孫大夫人可大方了,直接叫自家布莊、胭脂水粉、衣裳首飾的掌櫃到家裡來,想要什麼就挑什麼,還有那要帶過去的傢俱,據說是現買人家本來預定,卻因為這種硬木價格一下漲太多,以致於買不下手的小葉紫檀,娘家這等財大氣粗、大把銀子撒在水裡半點不心疼,孫大姑娘實在好命噢。」

  不甘心至極的還有孫默娘,男方送彩禮這天,孫默娘拉著李氏的手,後頭綴著黃氏和孫樂娘,也沒知會孫老夫人一聲就上了西園的門。

  孫璟是男人,自動去了前院,李氏等人因為自認是「自家人」又是女眷,便往二門去了。

  姚氏一見她們進門,本來熱絡招呼客人的臉就沉了下來。

  「大嫂,你實在太見外了,家裡這麼大的喜事也不招呼一聲,一家人怎好這般生分?」

  李氏腆著臉,雖然說不得不對妯娌低頭,但心裡還是看不起姚氏,又見她大腹便便,一臉黃臉婆的模樣,只覺得幸好出門之前把這一季新做的衣裳穿上去,頭上也是七八根的金釵,怎麼想都比她容光煥發,卻不知自己看來和刺娼沒什麼兩樣。

  「我府裡的嬤嬤僕役還夠使,哪裡敢勞動兩位呢?」姚氏不鹹不淡。

  「都說了我們是一家人,好意上門來幫忙,大嫂就不用客氣了。」馬不知臉長說的就是李氏這種人。

  誰跟你客氣?一聽到一家人這三個字就讓姚氏想到在老宅做牛做馬的日子,不只掙的錢要用來養這些沒把她當人看的老夫人、二三房,他們還鄙視她的出身,更差點教壞她的女兒,把她帶上歪路子。

  礙於今日是好日,姚氏也不好真把人撞回去,只是囑咐人看著,莫讓她們動了手腳不自知。向來看不起他們一家的人自動上門,絕不會是什麼好事。

  孫默娘和孫樂娘直奔放彩禮的院子,那一箱箱、一擔又一擔的聘禮全都大大的敞開著,首飾衣裳、古玩書畫、珍珠白銀金飾……滿滿的一箱箱,一點水分都沒摻,這些不只炫花了她的眼,要不是一旁看顧的下人阻止,她們幾乎每樣東西都情不自禁的想去摸一摸、碰一碰。

  孫默娘看紅了眼睛,臉色越發難看,這些昂貴又華麗的東西要是給她的就好了。

  一旁的孫樂娘則是驚訝到驚歎連連,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當孫默娘看到了那套華麗的刺繡嫁衣、鳳冠霞帔、精緻的繡鞋時,更是走不動路了,這麼漂亮的嫁衣她從來沒見過,但是一想到要穿上這套衣服的人是孫拂,心裡的忌妒遠遠超過了理智。

  不過是給人當個繼室,怎麼就好像要頂破天了!這國師大人到底被孫拂灌了什麼迷魂湯,居然傾家蕩產送了這麼多的聘禮來?

  下一瞬,孫默娘已經拔下頭上的金釵,著魔的衝上前,在下人來不及阻止的狀況下抓起那海鮫錦做的嶄新嫁衣,在孫樂娘的尖叫聲中,嘶啦的劃了下去……

  婚嫁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而一襲美麗獨特的嫁衣更是其中最受重視的部分。如今孫拂那件獨一無二的嫁衣毀了,更重要的這還是男方送過來作為彩禮的,國師是什麼人物,把他要送給未來妻子的嫁衣弄壞,這已經不是賠不賠得起的問題,是會被當作挑釁的,只要他在聖上面前說個「神諭」,孫家就會一敗塗地玩完了啊!

  孫璟看著倒在地上哭哭啼啼的孫默娘、一臉懵了的李氏,眼神冰冷得很,「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女兒。」扯後腿不中用的東西,自己想作死還拖著二房給她墊背,不知所謂的賠錢貨!

  「妾身一個錯眼她就不見了,哪裡知道這死丫頭去幹了這等糊塗事?」李氏一看到孫默娘淒淒切切的樣子額際直跳,看著就來氣!

  只是她的心頭同樣火熱滾燙,只要一閉眼,那一箱箱的綾羅綢緞、皮毛首飾頭面,還有整整一萬兩銀子的禮金就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怎麼也不願相信,就為了一個商戶女,那位國師大人居然這麼大手筆,要是她家默娘能攀上這門親,那些彩禮和衣料及首飾就是默娘的!

  而孫默娘還不服氣的梗著脖子嚷嚷,「她憑什麼招惹了魏侯爺還來招惹國師大人?孫拂無恥無德也無品,她就能得這麼好的親事,我也是孫家姑娘,為什麼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耀武揚威,我劃了她的嫁衣又怎樣,她活該嫁不出去!」

  孫璟一巴掌拍在桌上,破口大罵,「你這死丫頭,滿口胡話,不要臉的東西,彩禮再多也不是你的,你可知道你這一衝動,以後怎麼找婆家?怎麼嫁得出去?老子的面子裡裡外外全教你這不爭氣的東西丟光了,我今天非要打死你這丟光祖宗臉面的下賤蹄子!」

  孫璟暴跳如雷,喊著要人拿鞭子來,只可惜廳裡廳外根本無人應聲。

  這裡可不是東園,何況要教訓女兒也該關起門來,就算把她送到尼姑庵都沒人說話,可在人家辦喜事的重要日子,說要打殺親女,這又算哪回事?

  「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一了百了!」孫默娘開始撒潑。

  李氏撲上前抱住孫璟的胳膊哭著求情。「老爺,你要真打壞了默娘,不如連我一起打吧,沒有了她,我也不活了!」

  孫璟尷尬又煩躁,一把甩開李氏,正要說話的時候,看見謝隱面沉如水的臉,心裡咯噎了下。

  謝隱連眉毛都沒有多抬一下,但不知怎地,身邊的人就是知道他每一根髮絲都寫著極度不高興。

  「出了這樣的事,不知孫大人有什麼章程?」謝隱的聲音連起伏都沒有了,這表示已經到了他的忍耐極限。這個孫家二房的姑娘過去以欺負孫拂為樂,想不到今日這種日子還敢欺到頭上,老虎不發威,居然被當成病貓。

  孫璟抹了一把冷汗,看著抓住孫默娘哭鬧開了的妻子,滿心厭煩,又畏懼謝隱未發的怒火,混亂之中開始不知所云起來,「這件事無論如何都是默娘犯了錯,只是國師大人這一百二十抬的彩禮是不是逾越了禮制,畢竟娶的是繼妻,這事要傳進陛下耳中,怕會有所責怪。」

  他長年要往後宮送錢,加上在外的人情往來,百官打點,凡事都少不了銀子,但今年的收成不好,田莊出息少了四成,從孫邈手中收回來的鋪子因為大肆開分鋪,資金周轉不過來,還向錢莊有不少借貸。

  妻子管家無方,天天向他喊窮,大部分的銀錢又攢在他娘手裡,接下來官員的三年考察又要到來,三房如今變成吃白飯的,他應酬同僚隨便就是幾百兩支出,在以前根本不算什麼,現在想從家裡挪個一千兩都難,可謝隱隨隨便便光禮金就給了一萬兩。

  他堂堂國丈居然不如一個神棍,甚至還得向他低頭,想起來便心有不甘,但事已至此,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乾脆挑謝隱的錯處指責起他來。

  「你跟我談禮制?謝某早年喪妻,清心寡慾多年,本不欲再娶,但姻緣天注定,願傾盡所有迎娶佳人,就為求佳人願意下嫁,與謝某攜手一生,一百二十抬聘禮,皆是謝某私人所有,上無逾越皇室宗親,俯仰無愧,孰不知比起孫大人娶妻時的一百八十抬聘禮又當如何?」更何況當時的孫璟還不是如今的二品大員。

  被孫邈緊緊握住手的姚氏一聽到這裡,忍不住激動,雖說是陳芝麻爛谷子的陳年舊事,但是孫璟娶妻花的可都是她和夫君櫛風沐雨,用心計較,辛苦扒拉來的錢,這不要臉的東西倒是好,一文錢都捨不得花,坐享其成就算了,心底沒半點感恩之心,把他們的付出都視作理所當然。

  兄長出錢替弟弟娶妻,尤其孫璟的親娘還在,公中又不是拿不出銀錢,這可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

  謝隱說罷,抬腳走了進去,留下孫璟一家人,孫璟像是被人正反抽了十幾下,臉上漲紅得幾乎要爆血管,一見謝隱抬腳走了,趕緊追了上去。

  回過神來的他急於解釋,可惜謝隱連聽都不想聽。

  一屋子等著看笑話的眾人,各個表情更是精彩,這皇后娘家的長輩居然比市井無賴還要無恥,一個睹觀侄女的鋪子,一個養的女兒毀壞堂姊的嫁衣,這樣人家教養出來的子女,往後別說議親,就是在往來上也盡量避免吧。

  半若院這邊,孫拂看著被硬生生劃出一道大口子的嫁衣,歎了口氣。

  相較她的沉默,三生和秋水可是氣壞了,三生甚至還氣得掉下淚來,「這麼漂亮的嫁衣,這龍鳳就好像是活的,居然被攔腰劃破了,這心腸到底是有多歹毒?」

  孫拂沒來得及勸慰她,就聽小丫頭阿莞來報,「小姐,姑爺在垂花門說要見您,請您出來一下。」

  這時候喊她出去說話,是怕她心裡存了疙瘩不高興吧?

  孫拂出了寢間,在垂花門處見到了謝隱,他穿著寶藍色的直綴,修眉星目,氣宇軒昂,在俊美之外又多了幾分的風流貴氣。

  孫拂有些恍惚,她當真要嫁給這個男人共度一生,風雨同舟,不離不棄,禍福與共……

  謝隱看孫拂白皙的臉蛋上並沒有太多難受的神色,但仍開口安慰,「你安心,這件事我會替你討回一個公道,至於嫁衣,我會讓宮裡的繡娘連夜趕工,替你趕出一件不輸海鮫錦的嫁衣來,你只要等著出嫁就是。」

  孫拂看著眼前處處替她設想、再過幾天就要娶她為妻的男子,口氣不自覺溫柔了幾分,「不用再那麼勞師動眾,嫁衣毀了雖然可惜,幸好我之前也抓緊時間縫製了一件袍子,不敢說與你送來的嫁衣星月爭輝,但還能用就是了。」

  謝隱向她走近了幾步,「嫁衣美,但你人更美,你就算什麼都不穿的嫁過來,我也是歡喜的。」

  孫拂一下反應過來,臉紅得都能煎雞蛋了,忙碎他,「說什麼呢?不正經!」

  「是我言語無狀了。」不過他還滿期待洞房花燭夜,和她交頸廝磨……想到這裡,他的心都火熱了起來。

  「我不過幾句玩笑,哪裡就需要這麼著急,再忍個兩日我就來娶你。」謝隱趁機握住她白嫩軟綿的小手。

  孫拂的臉色比猴子屁股還要紅,抽回手,狠狠瞪了他一眼,卻惹得謝隱大笑出聲。

  雖說京城的王公大臣滿地走,但皇后的娘家也算京裡人目光聚焦之處,孫府東園的一舉一動,即使隱瞞得再深,也免不了被傳出去,更何況是在國師親送彩禮、萬眾矚目的大日子。

  孫拂那份貴重的聘禮本來可以為茶樓酒館貢獻不少談資的,不承想卻叫孫默娘的大膽行徑掠去了風頭,議論紛紛也就罷了,不少記性好的還把孫家的老底給揭了出來,說孫家要不是因為家裡出了個皇后,也就是個三品官,孫老太爺是個好人,可惜家門不幸,有出息的大兒子被繼室硬生生逼成了商賈,其餘兩個兒子自私自利,欺壓大房,其中的骯髒污穢只多不少,而這樣的人家教養出這種壞人姻緣、自私自利的後代子孫,也是剛剛好而已。

  流言能殺人於無形,孫璟當即成了縮頭烏龜,直接睡在青樓相好那裡幾日不回家,李氏乾脆直接稱病,再也沒有外出。

  過了兩日,又有消息傳出來,孫默娘因為德性有虧,品行瑕疵被官學退學,連帶的孫樂娘也遭殃,在家閉門思過三個月,不僅如此,好幾家本來有意和孫家結親的都紛紛打了退堂鼓。

  之前都是為了攀附孫家這根可以通向富貴的籐蔓,可孫家一再出事,又被皇上厭棄,本來孫家都是一副挑揀人家高高在上的姿態,現下反過來被挑揀。加上毀壞嫁衣的事鬧得太大,官學裡的同窗都不再和孫默娘往來,就怕哪天她也在她們的大喜日子做出什麼瘋狂的行徑,她們還要不要活?

  不說孫默娘乏人問津的程度到了門可羅雀的地步,那些平常巴結著二三房的人家不再上門外,甚至關起了門,拒絕了孫老夫人與二三房的拜訪,態度很明顯,彼此就不必往來了吧。

  孫老夫人覺得是奇恥大辱,左等右等等不到孫璟回家,乾脆自作主張,不管李氏哭得涕泗縱橫,直接把孫默娘送去了庵堂。

  至於那件嫁衣,謝隱獅子大開口,向孫璟索要二千兩銀子,孫璟向孫老夫人求助,孫老夫人氣都氣飽了,哪可能拿出銀錢來,他只能咬牙準備賣鋪子還債,又因為鋪子賣得突然,聞風而來的買家可都是無利不起早的,殺價殺得極狠,到後來不得不賣了臨街兩家最來錢的鋪子,籌足了款項,親自送到謝府。

  謝隱轉手就以無名氏的名義捐給了慈幼局和義莊。

  三月十六的前兩日,三生帶著秋水去了謝家,為孫拂安床。

  同一日,姚氏在保定的娘家送來了添妝,一車的各式禮品,綠寶石和紅寶石的頭面,織金蓋頭,雖然在旁人看來少得可憐,畢竟之前拉東西過來的謝府可是十幾車這樣算的。

  孫拂卻格外珍惜和高興,外祖母還是疼她的,儘管做不了姻親,她們仍有血緣上的關係,她並不想和外祖家斷了往來。

  她當晚就給外祖母寫了封長長的信,裝了京城特產,還有平日積攢下來自己繡的抹額、護膝、荷包、披風……許多針線作為回禮,並且承諾婚後一定會和夫君一起回保定探望外祖父母。

  迎娶之日是難得的吉日,孫拂一早就被徹夜趕回來的琵琶和綠腰折騰得死去活來,洗澡、絞面開臉、盤發,戴上赤金簪子,上妝,仔仔細細的拾掇乾淨,梳妝打扮,一層層的撲脂粉,簡直把她當牆麵糊了,最後換上鳳冠霞帔,端正的坐在床上等著謝隱來迎親。

  三生給孫拂拿來一些精緻小巧的糕點,讓她一會兒藏在寶瓶裡,要是餓了可以先拿來墊墊肚子,嫁禮繁瑣,可不能餓著肚子成親。

  之後姚氏依禮喂孫拂吃麻糰子,糰子小小的,混了芝麻蓮子百合,寓意早生貴子,百年好合。

  這兩日孫拂沒少被姚氏拉著手說了許多話,言語間叮囑她許多,就連她爹也稀罕的摸了摸她的頭,這是他很久以前就不做的動作,孫拂這才覺得家裡人個個都比她還要緊張。

  等太陽出來,迎親的隊伍很快就過來了,姚氏這才挺著大肚子往前頭去。

  幾個丫頭都捨不得她出嫁,尤其是琵琶和綠腰,忍著眼淚,不敢哭出來。

  「往後又不是見不到面,等我那邊安頓下來,你們有空就過來玩。」

  吉時到,鞭炮聲響,來迎親的隊伍已經停在孫家西園門口。

  謝隱一身大紅吉服,玉帶纏腰,騎在高頭大馬上,光風霽月的爾雅裡多了幾分瀟灑飛揚,眉宇間的歡喜滿溢而出,這難得一見的模樣讓人見之難忘。

  孫拂沒有兄弟,先前孫家族兄毛遂自薦要背她上轎,不想到了出門的時候,謝隱卻下了馬,準備親自背媳婦,這是不肯讓人碰孫拂,就連族兄也不允。

  周圍的人見狀都安靜了下來,見過疼媳婦的,沒見過這般疼的。

  明明是繼室,怎麼偏偏就這麼好命,也不知前世修了多少好福氣?送孫拂出門的孫邈夫妻相擁哭成了淚人兒。

  孫家門口不說萬人空巷,但也被包圍得水洩不通,為的就是要看那個娶了孫大姑娘的有斐國師。

  「是我。」

  孫拂蒙著蓋頭什麼都看不見,只能聽見聲音,隨即放心趴在謝隱的背上,謝隱走得並不快,一步一步、安安穩穩的把她送進花轎。

  謝隱找來的轎夫都是最好的,花轎抬得很是穩當,一點都不晃。

  接連不斷抬出府門的嫁妝箱子,名符其實的十里紅妝,驚艷了整個京城,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在路邊,指指點點,羨慕不已。

  謝隱走在最前頭,馬匹身上掛著紅綢做的花球,顯得十分神氣,轎子後面謝府的車隊不住往外撒喜錢,這一路灑錢,實在是太大方了。

  孫拂抱著寶瓶正襟危坐,卻聽到跟著迎親隊伍歡歡喜喜往前走的百姓議論著——

  「這是要去哪啊,謝府不是在九衢街那邊?不會是走錯了吧?」

  「是啊,這邊已經是綠水胡同了。」

  「不能夠啊,前面可是新郎親自領的路。」

  不管百姓如何議論,謝隱仍悠哉的一步不停,經過綠水胡同又拐去一條靜謐的大街,只見其中一座帶庭園的五進大宅已經張燈結綵,中門大開,僕役小廝管家都在外頭候著,一見迎親隊伍到了,鞭炮聲立刻響起,嗔吶鼓樂鳴奏,熱鬧得不得了。

  兩側的鄰居基本上都是高官貴胄,這幾日發現那戶平常少有人進出的大宅忽然多了許多僕役進出,這才知道原來是御前最火紅的國師的私宅,而且還要在此迎娶拜堂。

  即便吃驚花轎為什麼不是往皇帝賜與的宅子去,把禮堂設在私宅,但眾人都趕緊準備賀禮,上門吃酒順便套套交情,混個臉熟,畢竟謝隱可是皇上跟前不可或缺的大紅人,怎麼也不能得罪啊!

  孫拂捧著寶瓶下了花轎,由喜娘攥扶著跨過馬鞍、錢糧盆,邁過門檻。

  東跨院裡,流水般的酒席一桌桌擺上來,平日與謝隱交好的同僚和好友,謝隱那始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徒弟范貫,甚至連被謝隱逐出師門的羅翦都開心的一同觀禮。

  雖然說和錦衣衛站一塊讓人有些膽寒,但見羅翦今日一副公子哥打扮,倒也不怎麼嚇人。再說雖然被逐出師門,謝隱並沒有不讓羅翦上門,底下的人自然睜只眼,閉只眼了。

  謝隱的生母費氏早已不知所終,堂上坐著的是有些侷促的秋氏和謝壯,一起受了兒子和媳婦的大禮。

  夫妻對拜後,新娘被簇擁進了新房,孫拂坐在床上,壓襟、撒帳,然後是全福人帶笑催促的聲音,「新郎官,快挑蓋頭吧。」

  蓋頭挑開,來觀禮鬧洞房的女眷們都發出了讚歎聲,眉如新月,唇如花瓣,新娘子容貌竟然如此嬌艷,最難得的是眉眼間的那股雍容大氣,宛如九重宮闕中的仙子一般。

  「孫姑娘,哦,不,該改喚一聲師母了。」羅翦和朱駿一道縮在門口,兩人十分沒有義氣把范貫留在外頭擋酒,自己倒是偷溜過來看新娘子。

  「誰是你師母,大爺還沒把你認回來。」朱駿難得有機會拆羅翦的台。

  「你聽過鐵杵磨成繡花針這話吧,假以時日,師父總會心軟讓我回來的,到時候,咱們再算總帳!」羅翦用手肘戳了朱駿一下。

  孫拂略微訝異的看了羅翦一眼,師徒能言歸於好,總是好的。

  之後趕來的謝隱嫌兩人聒噪,把人撞出去喝酒。

  屋裡只剩下新婚夫妻、三生還有女眷們,至於秋水,這裡就是她過去待的地方,好久沒回來,四處走動去了。

  喝過合查酒,一個穿粉紅比甲的丫頭捧了一碗生餃子過來,全福人接過來遞給孫拂,餃子是半生的,她只咬了一小口,全福人就問道:「生不生啊?」

  「生。」

  觀禮完,來的女眷都是極有涵養的,也就圍著說了幾句吉祥話,並沒有真正的鬧起洞房,該撤退的時候很快就退下去了。

  孫拂坐在小葉檀木的描金床上,穿著正紅的嫁衣,龍鳳喜燭的燭火搖曳,模樣格外明艷動人,她和謝隱兩人目光交會,孫拂不禁羞澀道:「你不用去招呼客人嗎?」

  「我去看看賓客,一會兒就回來。」謝隱應了句,然後迅速在她唇上親了下,這才出去了。

  屋門被關上,孫拂打量起新房的陳設,這比她的半若院還要更寬闊,所有的擺設只有更好的,可見都是用了心的。

  孫拂剛打量完,一個婆子推門進來,讓後面的丫頭陸續上了一桌席面,山珍海味、時蔬鮮味,濃淡皆有。

  那婆子向她行了禮,「奴婢陳氏,以後是您房裡的嬤嬤,大爺讓奴婢先把席面送上來,夫人要是餓了就吃點,一會兒大爺就該過來了,今晚可是您的洞房花燭夜呢。」

  陳嬤嬤說完就退了下去,三生趕緊過來替孫拂把頭上的鳳冠摘下來,陪房的談氏一家人則是下去檢查嫁妝箱子,只是嫁妝實在太多,真要整理也只能等過些日子,今晚只是要確定箱數正確,鎖在廂房裡就可以了。

  孫拂在家已吃了不少糕點,路上秋水又偷偷給了她一顆蘋果,現在滿桌子的菜餚她哪來的食慾,再說她臉上可是畫著大濃妝,頂著這個哪吃得下飯?

  一時沒事,她便坐在床上,不料竟聽到屋外陳嬤嬤請安的聲音。

  謝隱很快推門進來,臉上只有薄薄的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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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洞房花燭夜

  「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太快?」

  「也不是啦,我以為你會被纏著灌酒,一時回不來。」

  「這就是有徒弟的好處,我那幾個徒弟還有朱護衛都在幫著擋酒,我就趁機趕緊回來了,畢竟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可不能錯過自己的洞房花燭夜。」

  陳嬤嬤趕緊送來醒酒湯,然後迅速拉著三生退了下去,還不忘仔細的關好房門。

  一時之間,房裡就剩下新婚夫妻。

  謝隱的目光落在孫拂身上,又見未動的席面,柔聲道:「怎麼不先去把衣服換了,也好鬆快些?」

  孫拂依言進了淨房,自己動手換了身家常軟袍,洗了脂粉,散了的髮髻鬆鬆一挽,只用一隻珍珠簪子固定,看著銅鏡裡的自己,這就是嫁為人婦的感覺嗎?

  她走出來的時候,謝隱也由另一側的淨房出來,身上散發著淡淡的皂莢清香,烏黑的髮絲披在身後,還帶著濕潤的水氣。

  孫拂瞄了眼那鋪著紅綢被的床,心跳如擂鼓。

  明明她上輩子也經過這些,怎麼面對謝隱就是心跳得厲害?

  「可要我幫你把發拭乾,濕著睡不好。」

  「只有發尾沾了些水,不打緊,往後,就全賴你關照了。」

  「好說,全看你的表現了。」說罷,孫拂突然驚覺這話有些曖昧,還想著要怎麼描補兩句,卻被謝隱一把摟進了懷裡——

  「為夫這就表現給你看。」

  「軟,我不是個意思啦……」

  不管說什麼好像都沒有用了,她的手碰觸到他的胸膛,這下才發覺自己和一具結實陌生又溫熱的身軀貼在一塊。

  他的心跳也有些快,兩人的臉近在咫尺,近到連謝隱纖長的睫毛都能數清楚,清冽的皂香,曖昧的氛圍,微暖的氣息縈繞在越發急促的呼吸之間,孫拂的心跳越來越厲害,而謝隱唇邊的耳垂瑩白如玉,鎖骨的美麗,謝隱的目光似有火花閃過。

  他彎腰抱起這美麗的姑娘,他的妻,慢慢走向床鋪。

  他沙啞著聲音,在孫拂耳畔道:「……我心悅你……」

  「我……也是,這輩子都給你……」她莫名的害羞,愣是不敢和謝隱對視了。

  難得看到這丫頭嬌羞的樣子,謝隱忍不住輕笑出聲,擁緊懷中的人兒,繡了鴛鴛戲水的床帳落下,紅燭融融,燈花爆響,春意無邊,兩抹身影交纏在一起,衣衫漸落,肌膚相親間,共譜一室旖旎……

  相隔半座城的謝家大宅裡卻和寧靜沾不到一點邊。

  謝勇在大廳裡咆哮,「好你個謝隱,這是完全沒有把我們這些兄弟放在眼裡,成親去自己的私宅也就算了,居然連我都沒有知會一聲!」父母在吉時前才突然被接去私宅,而他竟是連點消息都沒接到。

  「哎呀,你氣個什麼勁,他去了私宅,我們這邊豈不省事?」烏氏嗑了一地的瓜子殼,翹著腳,一副山中無老虎,猴子當大王的模樣。

  「這有什麼好在意的?京裡老是說我們一家幾口都是吃白飯的,全靠著那位手裡漏點錢給我們花,今日一遭,那些重規矩的京裡人不指著他的鼻子罵,我的頭就摘下來給他們當球踢。」

  「哼,你那個腦袋值幾個錢,人家看了還覺得噁心!」謝勇的臉色好看了不少,他轉念一想,謝隱不回來也好,他不在,往後家裡就他最大,到時候還不是他想怎樣就怎樣,這才是過日子的態度啊!

  夫妻倆算盤打得響,只可惜天不從人願的事向來只多不少。

  孫拂這艘小船在汪洋裡飄蕩了一整夜,精疲力竭,這一睡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怎麼沒有人叫我?」她一醒來看見沙漏才知道都辰時末了。

  「大爺不讓叫,說夫人昨夜累了,讓您睡飽才是。」三生邊說邊服侍她梳妝,陳嬤嬤端了羊乳羹還有栗子糕過來讓她吃。

  「大爺吩咐,夫人昨日沒有什麼進食,讓您先墊墊肚子,等敬茶見禮過後,要帶夫人去吃好吃的。」

  孫拂用小銀匙把一小碗的羊乳羹吃完,栗子糕倒是沒用。

  要奉茶見禮,打扮不能太過簡樸,孫拂選了一件大紅五翟紅梅花紋絲錦曳地望仙裙,梳了已婚婦人的圓髻,戴了鳳凰孔雀點翠簪,嵌貓眼石的垂珠墜兒,她的五官明麗大方,沒有太多繁複的裝飾反而恰到好處。

  謝隱一腳進了屋裡,看孫拂梳著婦人的髮髻,上前輕輕碰了下她的臉。「你這樣好看。」

  兩人耳鬢廝磨了一陣,就一同去了私宅中給秋氏和謝壯夫妻的住處。

  謝隱的步子很大,牽著孫拂的手,隨著她的步子,跟她說起這間宅子的格局,往後這個家就由她當家作主,想做什麼都隨著她的心意。

  新媳婦上門敬茶,秋氏一大早就等著了,過了時間還沒見到人她也不急,反而打趣的對丫鬟們說道:「小倆口感情好,早一點、遲一些,又有什麼關係,我不還有你們這些小丫頭陪著我?」

  一時歡聲笑語,就連外頭的孫拂都能聽見。

  寬闊的屋裡,秋氏和面色有些不耐煩的謝壯坐在羅漢床上,一看見連過個門檻謝隱都扶著新媳婦的手,一副甜蜜模樣,夫妻倆都有些看傻眼。

  她這大兒子可不帶這樣的,這滿臉笑容的,是她的阿隱?

  「老大媳婦,快過來給母親看看。」秋氏笑道。

  婆媳倆說話寒暄,謝隱就在一旁候著,也不坐下,直到丫頭拿來蒲團,兩人一同向秋氏還有謝壯磕頭又敬茶,秋氏和謝壯各自從丫頭手裡接了準備好的東西遞給他們。

  「等一會兒,別忘了也去給那位行個禮。」秋氏提點,那位指的是先夫人江氏。

  「是。」謝隱應是,孫拂也點點頭。

  秋氏招手讓孫拂坐到她身邊,慈祥的笑道:「我盼星星盼月亮的,終於把阿隱的媳婦盼到了,你都不知道他這些年過得有多清苦。」

  「娘——都過去的事了。」謝隱出聲。

  「好好,不說這些,往後小倆口要相知相愛,互敬互諒,有商有量,好好的過日子,這樣就美滿了,這個家呢,往後由你管著,九衢街那邊也交給你了,娘老了,不耐煩再和那些柴米油鹽打交道,我和你爹已經商量好,等你回門完,摸熟了府裡的人事流程,就搬到城外的莊子去養老,你可別小看那莊子,有溫泉、一大片的荷塘,想要什麼都有,要不是這邊的事一直拖著,我早就過去了。」秋氏說得真切,沒半絲敷衍,可見這個念頭在她腦子裡已經很久了。

  寡言少語的謝壯也點頭稱是,他本來就一直住在外頭的莊子。

  孫拂有些無措,她一進門老人家就說要去莊子養老,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一進門就排除異己,把老人家趕到莊子去住。

  她望向謝隱,他眼裡有種很柔軟的神情,孫拂忽然就明白了,只要是他娘想做的、想要的,他都願意成全,只要她開心。

  他這個養母,已經如同親生母親,甚至比親生母親更疼愛他,只要謝隱能平安幸福,教她做什麼她都義無反顧。

  這世上有涼薄如他生母的費氏,也有視謝隱如己出的秋氏,當世界為你關上一扇門的時候,必然會為你打開另一扇窗。

  「你們成親時昭哥兒去山西遊學趕不回來,鸞姐兒懷上了,婆家拘著不讓她回來,但是不急啊,一家人以後有的是機會見面,你莫怪他們失禮。」秋氏絮絮叨叨,就好像對著自家女兒那般。

  孫拂送上她準備的禮物,家裡人一個都沒落下,禮物貴重又實用,秋氏和謝壯都得了她親手做的衣服、鞋襪,由裡到外,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三日回門,謝隱精心備了幾輛馬車的禮品,孫拂回到家只見東西都拾掇的差不多了,畢竟再過幾天孫邈就要上任去了。

  姚氏的氣色倒是紅潤,知道女兒要回門,做了一桌子孫拂愛吃的菜,酒席也吃得算是熱鬧,孫拂確定他們五日後就要啟程,告訴姚氏她一定會回來送他們。

  離別在即,孫邈擺著手說不出話,姚氏一想到這一別,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見,雖然大興離京城不遠,但女兒畢竟成了別人家的媳婦,還沒開口,眼淚就先流了下來。

  孫拂趕緊替她拭淚。「孕婦怎麼能哭呢,弟弟們要不安了。」

  姚氏到底哽咽的說了幾句,母女倆正難過的時候,身邊忽然多了一個人。

  謝隱掀起袍角,雙膝跪在孫邈和姚氏面前。「岳父岳母放心,我對拂兒的愛是一輩子的,半點不會委屈她。」

  孫邈和姚氏都嚇了一跳,愁緒頓散,歡喜得說不出話來,這般慎重,只能說這女婿真的很看重自家閨女。

  五日後,謝隱夫妻一起送孫氏夫妻去了大興,孫拂趁機放了一張判官的符紙在給母親的平安符中,希望一路旅途順遂,母親生產平安,讓大房一家子無災無難,她耍了個心眼,畢竟大房若不好,對她來說也算是一場生命中的災禍。

  謝隱只能歇這幾日,然後又開始司天監和勤政殿兩邊,有時甚至連同皇上身邊三邊跑的日子,十分忙碌。

  孫拂也沒閒著,她要打理嫁妝,要熟悉府裡上下,還要應付自以為她這新媳婦好欺負的不速之客——謝勇夫妻。

  孫拂讓謝勇夫妻進了門,該給的禮數一點都沒少,再多卻沒有了,畢竟據她所知,謝隱和兩個弟弟都不算親近,只是礙於秋氏的面子豢養著這兩個年紀早已經大到都不知當了幾次爹的男人,然而人心不足,瞧那烏氏到處打量的目光,孫拂實在不喜。

  兩夫妻酸溜溜的話沒少,無非就是這麼大個宅子,也不知要接老人家過來奉養,實在不孝,他們這些弟弟妹妹連分一杯羹的機會都沒有……

  謝壯夫妻在小夫妻回門後就回了謝府居住。

  謝勇更是一看不順眼就斥喝下人,把自己當大老爺了。

  明明謝隱分家另過的意思表達得那麼明顯,也給謝家人留足了臉面,要是謝勇一家子知趣,各走各的路,倒也不會有什麼事,畢竟謝隱和孫拂都不是不容人的。

  只可惜,某些人的貪婪是刻在骨子裡的,從來不知道什麼叫麼足。

  孫拂任他們該拿的拿了,該擺架子的擺了,客氣的送走這對不知道什麼叫適可而止的夫妻。

  這事鬧得不算小,附近的左鄰右舍又不是瞎子,消息很快就透了出去,關於謝家這弟弟的行徑,難免被人指指點點一番。

  秋氏知道以後,把去莊子的時間又提前了。

  這樣還沒完,謝勇夫妻回去以後忽然就病了,滿口胡言亂語,鬼哭狼號,說是妖魔鬼怪掐他們的脖子,到處腥風血雨,夜不安寢,寢不安枕,別說睡好覺了,根本是草木皆兵,把謝府鬧得雞飛狗跳,就算請了大夫來足足喝了七天的藥也沒什麼效果。

  驚怖讓人病,日日夜夜睡不著吃不下,又請看風水的來收驚,被訛走一堆銀錢,這一折騰下來,身體大不如前,連走路都在飄。

  不管如何,謝隱的私宅謝勇夫妻是不敢再去了,孫拂比較有微詞的是,為了這兩個小人浪費掉一張符紙,實在有點可惜,幸好這樣的「人禍」符紙也能起作用,隨她心意,比判官告訴她的用處更多。

  綠意踮著腳步,無聲無息就來了,小雨潤如酥的下過一場以後,護城河的柳條兒都抽出了綠的顏色,含苞欲放的百花昭告著季節的變換。

  四月的最後一天,秋氏和來接她的謝壯打點好一切,準備要去莊子了。

  謝隱帶著妻子來送行,他會派護衛安全的把秋氏送到目的地,安置好了再回來。

  秋氏臨走之前,果斷的把家分了。

  謝勇自然不肯,可烏氏比他聰明多了,她知道不管怎麼死皮賴臉的住下去,他們和謝隱也就那層薄薄的情義皮,還有很大一部分是看著秋氏的面子上,謝隱想把他們一腳踢開,其實連知會一聲都不必,沒半點血緣關係,他們壓根沒有站得住腳的地方,輿論也不會站在他們這邊。

  現在母親和父親要去莊子上,這裡更沒他們什麼事,趁機把家分了,撈了好處再做打算才是上策!

  「你就先聽娘怎麼說吧。」烏氏掐了謝勇一把。

  秀氏依照慣例,安靜得像不存在似的,只是一雙眼珠不安分的轉著。

  秋氏瞥了眼精明外露,卻只精那一畝三分地算計,半點遠見沒有的二媳婦,倒是這個……她掃過秀氏,這是個心裡有成算的。

  「按理說這個家半點沒阿勇和阿開的分,但是阿隱孝順,看在我這老婆子的分上,公中的產業給了你兩成,你弟弟兩成,另外兩百兩銀子給你們各自置房,我和你們爹都老了,將來也不敢奢望你們兩兄弟的奉養,莊子的出息夠我們兩老吃用,分了家,將來是好是壞自己承擔,就這樣了。」

  「娘,兩成有什麼用?」謝勇想也不想,兩成聽著就少啊,他和弟弟各分了兩成,這不還有六成?

  「嫌少?你到底心裡有沒有點數,兩成是多少產業?要是我的意思,你淨身出戶就好,一個銅錢也不給你!」謝家的家底有多少,不包括祭田,就已經是尋常官宦人家的數倍之多,這還不包括謝隱私下的營生。

  「我就知道你偏心,你的心從來都是歪的,到底我是不是你的親兒子?」謝勇不服氣,憋著火氣頂嘴。

  秋氏苦笑,「我的心是歪的?你從小到大吃喝拉撒娶妻生子,哪一樣花的是你自己掙回來的錢?要不是你有這麼個好大哥,成功了不忘拉我們一把,你和你爹還在泥地裡扒拉,做人要有良心,要是連良心都被狗吃了,那你還做什麼人?」

  「狗哪來的良心……」他還嘟囔,乾脆把案几上的官窯粉青大花瓶往地上一摔,站起身來,作勢要上前理論。

  「小兔崽子,你怎麼和你娘說話的!」謝壯也火冒三丈了,即便富貴了也仍舊改不了鄉下人習慣,脫下鞋子,朝著兒子的腦袋抽過去。

  謝勇抱著頭一邊大叫,「要不是爹這麼窩囊,凡事都聽娘的,這個家早就是我的了!」

  謝壯抽得更狠了。「你這不要臉的東西,說你爹我窩囊,我看你窩不窩囊!」

  這邊亂成一團,那邊的謝隱卻不想花瓶的碎片砸到媳婦,牽著孫拂的手坐到後面的另一排椅子上,權充局外人。

  謝壯畢竟年紀也不小了,揍了兒子幾下自己就氣喘吁吁的。

  「你不出個聲嗎?」這樣的鬧劇孫拂實在沒興趣,拉了拉還有心情喝茶的謝隱袖子,早點把這邊的事解決了,他們也能去辦手頭上的事。

  茶水嚥了下去,謝隱清清喉嚨,「這間宅子你就別肖想了,我奏請陛下把宅子還回去了。」

  「什麼?」

  謝勇、烏氏、秀氏都變臉,也焉了。

  秋氏起身把謝壯的鞋子撿回來,替他穿上,滿臉的疲憊。「走吧,馬車到莊子可也要好幾個時辰,趁這會兒還涼快,咱們上路吧。」

  謝隱和孫拂也一同步出大廳,幾輛馬車已經候在外頭。

  「爹、娘,莊子要是住膩了,綠水胡同那邊兒子也替您們留了院子,想回來就回來,還有兩老每年的奉養銀和四季衣裳,節禮、壽辰禮一定不會少,我和拂兒也會常去莊子的,您莫發愁。」

  相較於什麼表示都沒有的親兒子,秋氏實在說不出話來了,她搖搖頭,讓孫拂扶著她上了馬車。

  車伕一揚鞭,馬車轆轆往前去了。

  謝隱夫妻也上了另一輛馬車,直奔綠水胡同,至於這邊,謝隱留下厲害的管事監督謝勇和秀氏等人搬家,除了允諾要給他們的東西、地契,屬於官家的東西,一律不能觀觀。

  秀氏倒是果斷,她已經和娘家說好,一出謝家大門就直接回娘家,公中的兩成收入起碼有好幾千兩銀子,再加上兩百兩現銀,她這姑奶奶就算帶了一雙兒女回了娘家,娘家嫂子也不敢多說什麼,至於還回不了家的謝開,既然那個男人眼裡沒他們母子,管他死活。

  謝勇夫妻拖拖拉拉,在管事的灼灼目光和護院的虎視眈眈中灰溜溜離開了謝宅,至於何去何從,想必不會有人關心。

  這一夜,綠水胡同的宅子裡,月如鉤,涼爽的晚風拂過賞月的小夫妻倆,相偎相依,謝隱的手上還拿了把涼扇,一邊替孫拂揮趕不識相的蚊蟲,恩愛模樣羨煞旁人。

  「你真把聖上賜的宅子還回去了?」

  「陛下以為我嫌宅子太小,想給我換一間八進的宅子。」他已把寫了許久的景辰三百年國運書呈了上去,只換一間八進的宅子還算虧了。

  「千萬不要,我們家就這麼幾個人,八進的宅子真收了也只能喂蚊子。」她打趣。

  「不如你多幫我生幾個孩兒,咱們家就住得開了。」

  「你真想要孩子?我以為你已經有昭哥兒和鸞姐兒了。」

  「昭哥兒是個有定見的,往後他有他想走的路,再說我也沒有爵位能讓他承襲,所以就算往後咱們有了孩子也礙不著他。」多幾個兄弟幫扶反而對他有好處,不像他從頭到尾就一個人,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幸好老天待他不薄,讓他與拂兒有一場姻緣,否則他這一生怕是要孤獨的走到老了。

  「我以為你並不想要孩子了。」她嘀咕。

  「有我們就生,生了我們就疼他,要是沒有,咱倆多自在,我帶你去遊山玩水,又或者回臨安小住也行。」

  孫拂被說得心動。「那小院你還留著?」

  「我用存到的第一筆錢把它買下來了,想說告老還鄉時還住那裡。」他喜歡田園生活,春日養養花、種種菜、架葡萄架,攪亂一池子的鯉魚,風一吹,葡萄葉子簌簌輕搖,興致一來還可釀釀酒,秋日天高雲闊,可以去釣魚,哪裡都比京城舒坦。

  「這幾年你還是好好的當你的官,我的鋪子最近生意才有起色,等我賺夠了銀子再回去,院子既然你已經買下來,這些年放著也是放著,不差那點時候。」她可是有打算的。

  「你那藥鋪的阿膠是你囤的?」那家藥鋪本來沒什麼知名度,可經過貴妃那件事,使得阿膠一膠難求,藥鋪委實進帳不少,也在京裡打出了知名度。

  「不告訴你——」她拉長了聲調。

  對於孫拂不想說的事謝隱不會窮追猛打,「那你可知道我什麼時候會死?」

  孫拂渾身都僵硬了。

  謝隱摩挲著她的背,「要是不想說就不要說。」

  孫拂很勉為其難的說道:「時候到了我會提醒你的。」

  謝隱不再糾纏這個話題,小夫妻說笑著,不時卿卿我我耳鬢廝磨,感情的濃烈都盡在不言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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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暑氣來得猛,七月,一年中最熱的時候,京裡到處都是吵人的知了,黏也黏不完,貴人們更離不了冰窖裡的冰塊,連出門逛街都沒了興致。

  宮裡傳出孫皇后中了暑熱,病倒在床上,可這時候的長景帝卻無暇顧及,先是鄂贛湘三省傳來旱魅肆虐,鄱陽湖和洞庭湖水一脈河斷水枯,糧食缺乏灌溉,烈日炎炎下,連飲水都困難,朝廷急送糧食和調度水源,沒想到旱情才稍解,其他地區就發生澇災。

  西北河上游氾濫成災,淹沒了數以萬計的良田,百姓流離失所,沒吃沒喝只能啃樹皮,人心惶惶,官衙急報上奏天聽,長景帝還沒從旱情裡緩過來,又接連著迎來水患的消息,他立即下令調撥錢糧,開倉賑災,派了漕運總督十萬火急的趕了過去。

  然而災民蜂擁而至,官設的粥棚很快就不敷使用,平倉、通州倉庫的糧食很快見底,山東河南的災民趕來卻吃不到一口糧食,要是沒能及時遏止,百姓就會成了一群暴民。

  長景帝抱著頭燒的時候,邊關又傳來急報,說漠北的牧民蠢蠢欲動,牧民本來就凶悍,可最多也就冬季糧食短缺時會出來燒殺擄掠一番,可因為氣候丕變,老天不下雨,牛羊無處可放牧,死了不少,夏季的糧食已經沒有著落了,只能把儲存的冬糧拿來裹腹,可冬糧吃完了,冬天到來又該怎麼辦?只能走老路子,搶啊!

  要錢、要糧、要派兵,哪一樣不是當務之急?

  但是今年的秋收還未入倉,官糧都放光了,怎麼辦?於是只能下令徵收,但徵收需要時間、需要銀子,也不知那些商人財主們肯不肯把倉庫裡的糧食奉獻出來,加上戶部喊著沒錢,長景帝一夜之間白了頭髮,對於後宮更加無心關注了。

  此時那些盯著謝隱的有心人可有話說了,眾人把旱澇這自然災害全都歸咎到謝隱這個國師身上,說他連小小的災情都無法預測,簡直是沽名釣譽,要負起最大的責任!

  攻訐他的人向來還少嗎?何況謝隱早將這些都寫在國運書上,他想早日淡出朝堂,便逐漸減少自己的存在感,誰知長景帝根本沒認真看國運書,完全沒事先防範。

  他打算對此置之不理,等事過境遷也不會再有人說什麼,畢竟洪水氾濫和乾旱都是歷代帝王最為頭痛的事情,就算能預知,也不過是提早預防,無法從根本消除,更別說那些接到命令卻陽奉陰違、不當一回事的底層官員了。

  攻擊他的那些人是要他遠離京城這權力中心,那就如他們所願吧,然而災情攸關這麼多流離失所的百姓,謝隱自覺該擔起這份責任。

  「臣自請前往鄂贛湘賑災。」謝隱站到百官之前。

  「這等事何須勞動到國師?」文武百官只會打嘴炮,真的需要用人的時候,一個個都裝鶴鶉,賑災是吃力不討好的活,做得不好,怨聲載道,做好卻是應該的。

  「臣心意已決。」

  「也罷,那就勞煩國師了。」國師身份貴重,派他賑災,更能說服人心,何況國師早已預言如今的狀況,是自己沒細看國運書的疏失。

  只不過長景帝的徵糧並不順利,一個月的時間只征到數百石的糧。

  這些事對孫拂來說卻不是那麼值得費心,何況她也不清楚詳情,她最關注的是姚氏的狀況,因為姚氏生了,前日發動,折騰三個時辰,平安生下三子,消息傳到她這裡,她立刻叫人打包行李,套好馬車,急不可耐的便要過去探視。

  三個粉粉嫩嫩的小寶貝,那該是什麼情況,她娘呢?傳信來的人說得也不清不楚的,只說母子均安,還有她爹呢?應該是樂壞了吧?

  她左等謝隱不回來,右等也不回來,直到夜深謝隱才到家,卻不像往日那般鎮定自若,明顯有事。

  替他寬了衣,又卸了六梁冠,問他可用過了晚膳,廚房裡給他準備了三君子粥,也就是茯苓、蓮子、欠實,有時還加上薯預,用來修復胃腸。

  自從成親後,孫拂特別注重謝隱的飲食,特地去找了許多關於保養腸胃的藥膳食譜,就是希望能把謝隱經常鬧胃疼的毛病給治好,這是一條長遠的路,幸好成親至今他都還未曾再鬧過不舒服。

  孫拂將一杯溫溫的杏仁茶端到了謝隱面前,「是徵糧不順利嗎?」她知道謝隱最近為了糧食的事情沒少操勞。

  「豈止不順利,半個月只募得幾百石,杯水車薪。」謝隱扯出疲憊的笑容。

  幾百石對尋常人家而言是很多了,可是對災民來說真的不夠。

  「還缺多少?京裡那些個富商誰家沒有幾倉庫糧食,事到臨頭,需要他們助人的時候都成了縮頭烏龜了。」靠天吃飯的農民,糧食隨時都存在著短缺的危機,商賈不種田,可也要吃飯,拿銀子買糧自然是豐年低價買,荒年高價賣。

  「火沒有燒到他們頭上,他們也不缺那點銀子,你說他們會願意把自己倉庫的糧拿出來,做對他們沒有任何好處的事?」

  「看哪個商賈之家獻出來的糧多,讓陛下頒佈個什麼牌匾之類的,我想應該會有人趨之若鷲……」

  「這的確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只是箭在弦上,我能等,災民等不了,怕是緩不濟急。」

  「到底還缺多少啊?」

  「最少還要四十萬石,這還是最少的估計,真正去到災區也不知夠不夠用,就算夠用,還要留下糧種,好讓百姓明年有種子可以播種。」吃都不夠了,還想預留糧種,可沒有糧種,百姓就算現在熬過饑荒,明年呢?

  「要不……我跟你去吧?」孫拂沒有考慮太多。

  「你一個婦道人家,去了也幫不上什麼忙,我也不放心。」

  「我不會給你添亂的——」孫拂湊上他的耳邊也不知說了什麼,只見謝隱的眼睛漸漸發亮。

  「你真覺得這樣可行?」

  「這樣做比較不打眼,到了那裡不會有人追究我們的糧食是從哪裡來的,如果我憑空變出四十萬石的糧食讓你帶去災區,你怎麼跟……」她用指頭往皇宮方向一指。「交代啊?」

  謝隱恍然回過味來。對啊,他怎麼忘了他妻子身上還有一枝判官筆能妙筆生花,難怪她堅持要跟他去災區,那筆只有她能使。

  堅持要跟著去,孫拂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原因,上一世,謝隱因為眼疾辭官回鄉的時候半途遭匪徒截殺,這一世他的眼睛雖然沒問題了,但是這一趟遠門,難保會發生什麼,她不放心。

  這一世,有許多事並沒有照著上輩子的軌跡去走,譬如她娘腹中的胎兒,譬如孫皇后和長景帝都還活得好好的,譬如她這一世嫁給了謝隱……

  只是去見她那三個小弟弟的時間恐怕得延後了。

  尾聲 國師大發神威

  孫拂趕緊給大興那邊去信,把家裡的餘錢都買了乾糧,換了男子的裝扮,沒兩日跟著押解賑銀和運糧車去了江西。

  日行夜趕,曉行夜宿,不到一個月他們就抵達了贛州的仙源鄉。

  其實沿路過來,一進州界就能看見攜家帶眷、拖家帶口的難民,最可恨的是除了少數幾個縣城願意讓難民進去歇腳、討幾口飯吃,絕大部分的州縣都緊閉城門,唯恐把難民放進來會拖垮自家縣鎮的經濟。

  謝隱在知府衙門安頓好,便和漕運總督商量相關事宜,漕運總督負責河道加固、堤防修繕、疏濬通道,謝隱帶著大小官員沒日沒夜的投身賑災事務,但撥款有限,糧食也有限,等謝隱趕去其他災區時已經沒有錢糧可分,即便上奏朝廷,老實說遠水救不了近火,未必能立刻籌出銀子來。

  雖然能靠著孫拂那枝判官筆生出糧食和銀錢,但總要有個由來吧?況且也不可能無限產出,過度使用定會影響到天道平衡。

  於是謝隱把鄂湘的富商財主都叫來,告訴他們要是災民得不到救濟,遲早會變成盜匪,一旦發生暴動,他們就會成為最大的受害者。

  有錢人們心裡當然明白這個道理,謝隱又加碼,只要他們捐的錢糧超過一定數額,會奏請聖上給予嘉獎匾額或造記功牌坊石碑,讓受災州縣的災民,以及子子孫孫往後都能看見自家祖輩為善的痕跡。

  於是財主士紳紛紛掏腰包幫忙謝隱賑災,可是謝隱做的還不僅僅於此,填飽了災民的肚子以後,他在災情被控制的地方發放耕牛、種子、農具,用來恢復生產,這些都是他自掏腰包,當然也不乏孫拂偶而用判官筆幫的小忙。

  而更加繁重的善後工作,收鹼死於災害的百姓屍體、安置無處可去的孤兒寡婦,還要清潔環境以防瘟疫擴散,這更沒少拿出銀錢來。

  夫妻偶而見上一面時,謝隱看著癟癟的荷包戲稱,「咱們把家當都補貼出去了,回了京大概只能吃糠咽菜了。」

  「不怕,咱們回莊子,讓娘養我們。」孫拂笑嘻嘻的,完全不以為意。千金散盡還復來,錢用在當用的地方,沒什麼不好,他們還年輕,有手有腳有腦袋,難道怕掙不到錢?再說人生不過一日三餐,只要兩個人在一起,什麼都不重要。

  謝隱抱著比以前要黑瘦了許多的妻子,心裡頗為歉疚。「跟著我,福沒享到,苦倒吃了這麼多。」

  孫拂靜靜偎在他懷裡,低不可聞的說道:「沒辦法,我本來以為我可以忍受一個人的黑暗,如果我不曾看見你這太陽的話;我本可以忍受孤獨,可遇見了你,我再也不須面對孤獨,眼下有你陪我就足夠了。」

  謝隱動情的緊緊抱住懷中的人兒。「我倆是三生石上舊精魂,注定要一起的。」

  半年過去,這些受災的縣城才慢慢恢復生機,賑災結束,謝隱夫婦準備離開,由當地有聲望的人士發起,合送了萬民傘,傘上墜有許多小綢條,寫著贈送人的名字,全城百姓更依依不捨送至三十里之外。

  他們來時是天氣最熱的時候,回去已經過了霜降,眼看著便是冬天了。

  來的時候緊趕慢趕,片刻不敢休息,回程無事一身輕,夫妻倆每到小鎮或是村莊就停下來打尖,借民家住上一宿,這樣停停走走,謝隱途中也給孫拂買了不少小玩意。

  這日,馬車來到兩座大山中間的山道,風景一路綿延,頗有崎堰難行之勢,這種險惡的地勢最容易遭到埋伏。

  孫拂一邊想著一邊坐在馬車裡被顛得昏昏欲睡,就像為了應證她的想法,馬車驟然停了下來,她聽到馬蹄薩薩靠近的聲音,接著謝隱的聲音從窗外傳了進來,「別出來!」她正要拉開窗簾往外探視,手頓時一僵,這是馬車被人攔住了?

  「嗯,我不出去。」

  一般來說,留下買路財是強盜的最終要求,只有少部分窮兇惡極的土匪才會殺人越貨。她看不見的馬車外,幾個呼吸間,本來攔路的只有幾個蒙面土匪,又從道路兩旁竄出了無數人,足足有七八十名,這讓凝結的空氣更加壓抑了。

  「諸位兄弟若要的是過路費,給你們就是了。」領隊的朱駿並不想與這些人浪費時間,他早已請示過謝隱,要是路上遇見索財的盜匪,在不傷人命的前提下,就當打發要飯的。

  因為回程輕車簡從,先行上路的侍衛加上隱在暗處的暗衛也不過三十餘人,真要打起來,雖然說不是不行……罷了,還是趕緊處理這群不長眼的盜匪,就當替天行道吧!「看來是個不缺錢的主,不過殺了你們,你們的銀錢一樣是我們的。」

  朱駿的臉色冷了。「你們是找死!」

  凶神惡煞的土匪頭子獰笑,「該死的絕對不會是我們,老子可是專程來送你們上路的!」

  他手一揮,土匪手上的刀全都出了鞘,其中一個喊道:「跟他們囉嗦什麼,辦完事好回去交差!」

  「殺!」

  這些盜匪個個身材高大,一部分朝著侍衛衝過去,更大一部分朝著謝隱所在的位置蜂湧而去,讓人一看就明白,表面上是搶劫,其實是特地來殺人的。

  「大爺,小心!」朱駿大吼。

  孫拂偷偷將窗簾拉開了條縫,她看那些土匪身形高大,砍人就像切菜似的,而且腳步穩健俐落,武藝完全凌駕在侍衛之上,不過眨眼,他們這邊已經死傷大半,就連朱駿都在苦苦硬撐。

  坐在馬背上的謝隱朝她的方向看了過來,他早就發現孫拂在偷窺,眉間隱隱蹙了起來。「我記得車廂裡有一袋黃豆,你把它拿出來。」

  黃豆?這節骨眼不是應該設法保命,怎麼惦記的卻是那包在上一個城鎮臨時起意買的雜糧?

  當孫拂彎腰把一麻袋的黃豆拿出來要從窗戶往外遞的時候,一把刀斜斜砍了過來,劃過孫拂的胳臂也割開了那袋豆子,黃豆頓時灑了一地。

  孫拂驚呼出聲,而謝隱已經從衣襟掏出一疊符紙,咬破食指畫符,口中唸唸有詞,竟是召請地府陰兵現身陽世。

  他被孫拂的驚呼分了神,眼神除了圭怒還有一絲焦躁的心急,畫符的動作更加迅速,然後將符紙鋪天蓋地的灑了出去。

  霎時飛沙走石狂風大作,陰兵現身後爭先恐後搶食黃豆,也同時吞食了黃豆上的靈氣。

  「這是什麼鬼東西……」有人驚恐大吼。

  侍衛們也不明所以,那些數不盡的陰兵到底是敵是友?兩股顫顫,手裡的刀都要拿不住了。

  敵我很快分了出來,只見那些陰兵全部向著盜匪衝去,侍衛們勇氣大增,不過幾個呼吸間,那群被嚇破膽的盜匪就像被收割的稻穗,全部嗚呼哀哉,一個不留了。

  一見任務完成,那些陰兵毫不拖沓,直接消失在眾人眼前。

  謝隱無暇顧及其他,他鑽進馬車把孫拂抱了出來,放到樹蔭下,同時查看她受傷的地方,只見一道狹長的刀痕劃破衣料,傷口血流如注。

  「只是擦破皮,沒事的。」她試圖想安慰他,用帶著幾許崇拜的眼神望著他,完好的那隻手則拉著他的袖子。「你好厲害,那個叫做撒豆成兵對嗎?」

  謝隱蝕骨般冷冽的眼神頓時多了幾許柔情,哄孩子似的說道:「我還能剪紙為馬、變晝為夜、呼風喚雨,你想看哪一樣?」

  孫拂隨著他的舉例眼睛越睜越大,然後嘟起了小嘴。「你這壞蛋,把我當孩子哄。」她以為她聽不出他語調中的調侃嗎?「我都要看!」

  「不說笑了,我們盡快趕到下個城鎮,找大夫給你治傷才是要事。」謝隱撕下自己袍子上的布料先為孫拂按壓止血,又命人拿來金瘡藥和紗布,親自為她裹傷,一圈一圈纏在孫拂的胳膊上。

  謝隱看著她痛到汗涔涔又雪白的臉蛋,心疼不捨的把她重新抱上馬車,吩咐馬伕趕緊趕車去找醫館。

  朱駿在確認過傷患後拿著一個鷹頭標誌的令牌過來。「大人這是在其中一人身上找到的。」

  鷹頭令牌,謝隱心裡有數,果然是首輔的人。「弟兄們可都還好,狀況如何?」

  「十人受傷,無人死亡……大爺的神通實在教人佩服!」

  謝隱一腳踏上孫拂的馬車。「先行包紮,負傷的人全都坐馬車,要是馬車坐不下,把不必要的貨物清空,以人為重。」

  朱駿銜命而去。

  也算他們運氣不差,車行十里便是沛縣,一行人在縣城治療、休整,直到三天後才又啟程。

  也許是想對他下手的人已經接到消息,偃旗息鼓,餘下的路程沒有再遭到伏擊,平安順利的回到了京城。

  天氣越發的冷,早起的時候能看見地上結出許多霜花,就連溝渠裡也凝了一層薄薄的碎冰。

  謝隱把孫拂送回私宅,安頓妥當,當夜便進了宮。

  他遇刺的消息幾天前已經傳到長景帝的耳裡,長景帝以為國師這回肯定要自己給那些蠢蠢欲動的人一個鐵血教訓,哪知道謝隱只是呈上一疊他蒐羅好的資料,退到一旁靜默不語。長景帝起先是一目十行的看著,沒想到越看越慢,臉色也越發鐵青,到後來陰沉得都能滴出水來了。

  「好你個陳郊!」

  身為首輔的陳郊,勾結京中權貴,私造大船,販賣私鹽,放任私鹽販子沿途掠劫往來客商,又勾結江南鹽運使,每份鹽引私自收取白銀三兩的費用,每年貪污高達二十多萬兩……

  長景帝命戶部尚書進宮,得知有關江南鹽息的登記文冊戶部從未見過,也未得過奏報。

  要知道鐵鹽茶都是禁榷,屬於官有,獲利之鉅,陳郊卻朝這些伸手,中飽私囊,這完全觸到了長景帝的逆鱗。

  「要是查核事情屬實,國師這回是大功一件,加上賑災有功,可以說是雙件奇功,國師有什麼要求儘管說就是了。」

  「這本來就是為人臣子該做的事,不敢居功,倒是內子在路上遭盜匪襲擊受了傷,微臣還要趕著回去照拂一二,望陛下恩准。」謝隱一揖。

  國師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陳郊的不是,卻把如山的鐵證往他龍案一擺,而國師之所以和旁人不同,便在於此,這也是長景帝信重他的原因。

  經過徹查,半個月後,陳郊被長景帝摘了烏紗帽,抄家下獄,牽連之廣,令人咋舌。長景帝也大肆封賞謝隱,除了加官晉爵,金銀珠寶、良田宅子如流水般的往謝傢俬宅送去。

  *

  第二年春天,杭州臨安城南一處不起眼的小院,大門吱呀一聲自動打開,仔細一看,竟是一個不足三寸高以黃紙剪出來的小紙人來開的門。

  進門的一男一女,兩人頭戴笠帽,少婦明艷如春花,手中的手絹包著兩顆從蘆葦蕩裡撿來的野鴨蛋,男子穿著粗布衣,卻有著清風朗月般的氣質,一手拿著釣竿,窶子裡是活蹦亂跳的大草魚。

  小院裡,庭前有花牆,花牆的木香花黃似錦,白如雪,清香四溢,已經成了老葡萄籐的葡萄架上都是大串小串纍纍的果實。

  結束賑災回京覆命後又不動聲色把首輔陳郊拉下馬,謝隱請了長假,夫妻倆去了大興探望已經快要滿週歲的三胞胎弟弟,便轉道去了臨安,在這裡一住就是半年。

  日子細水長流的過,孫拂認為這裡可比京城愜意多了。

  他們回來後才得知孫窈娘沒有熬過那年的秋天,在最兵荒馬亂、前線戰事緊急的時候病逝了,長景帝無暇顧及,草草把她葬在皇陵一處不起眼的地方。

  至於年幼就失去母后照看的嫡皇子在那步步為營的深宮能不能長大成人?這就要看他自己的運氣了。

  倒是孫家二房還不知消停,一心想把孫默娘送進宮固寵,被長景帝怒斥一頓,甚至在金鑒殿上將孫璟的官帽摘了,拍馬屁拍到馬腿上,孫家二房沒得著任何好處,偷雞不著蝕把米,失去任何庇佑和靠山的孫家逐漸淡出人們的視線。

  「這魚,晚上就燉魚湯喝吧。」把東西歸置好,孫拂從井裡拿出湃過的葡萄,放在水晶盤子裡。

  摘下斗笠,洗了手的謝隱已經慵懶的躺在搖椅上假寐。「你說什麼都好,我下廚。」

  「你這麼說,小泉又要找我哭訴說你老搶她的活兒了。」小泉正是當時她在謝家時侍候她的丫頭。

  「那我今天就做大老爺好了。」該怎麼舒坦就怎麼來。

  「謝隱。」

  「嗯?」

  「謝隱。」

  「要找勞力就直說。」他起身接過水晶盤子,另一隻手把人牽了過來。

  孫拂坐到謝隱身邊,感慨又唏噓的說道:「我覺得活著真好,給太陽曬著,有個人的名字可以叫著,還有什麼比這樣還幸福?」

  站在滿天彩霞下的孫拂太過美麗,謝隱覺得自己日日都看不厭。

  「阿拂……」他呢喃著,簡單的兩個字竟像在吟唱一首情詩,眼底的笑意如漣漪般擴散開來。

  「嗯?」

  「阿拂。」

  「叫魂呢。」孫拂嗔道。

  謝隱猿臂一伸,把心尖上的人摟進懷裡,輕點她的鼻子。「我覺得活著有你,真好!」然後俯身向下,堵住了她的雙唇。

  孫拂還未反應過來,腦子嗡地一聲,神魂就已經丟盔棄甲,全身酥軟,一吻綿延,兩人情正濃處,氣息交融,孫拂忽然一把推開她的男人,蹲在地上吐個半死。

  謝隱臉色大變,當即就去城裡搶了個大夫回來——原來孫拂有喜了。

  夫妻倆當時歡喜得傻了,謝隱立即寫了奏摺延長假期,他要專心陪妻子懷孕生產。

  結果長景帝沒數落他遲遲不歸,卻也沒準假,只是在某一天,輕車簡從的來了臨安,走進這間不起眼的小院。

  離開前,長景帝留下一堆的賞賜和補品,外加一年的假期。

  小夫妻繼續過著神仙都不換的日子,門外幾株桃枝如故,陳酒埋了幾壺,春風徐徐拂過,來年未可知……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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