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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陳毓華 -【天命妻(上+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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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16 19:48:1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陳毓華 - 天命妻(上+下)

【內容簡介】
餘生有妳,不知道誰走進誰的心,
誰又溫柔了誰的眼……
歷經慘烈宮斗與背叛,她孫拂最後成為飄蕩世間的一抹孤魂,
為避天雷,她意外被一個能通陰陽、嘴硬心軟的少年謝隱救下,
孤獨的一人一鬼彼此作伴,窮困的他不惜省下口糧給她供奉衣服食物,
讓她再度嘗到活著的滋味,甚至在判官拘魂時大膽為她爭取好處,
誰知當她再次睜開眼,竟重生回到十五歲,
於是她甩開利用她進宮謀富貴的無良長輩與姊妹,努力學習經商管家,
日子是如此幸福,唯獨遺憾與謝隱無緣,就在她等著依父母之命嫁給表哥,
卻發現備受皇帝寵信、擁有通天本領的當朝國師正是謝隱,
而且逐漸陷入黑暗的他,只有她這個天命之女能拯救……

【主角&情節】
地區: 架空
時代: 古代,架空
情節: 重生,靈異神怪,情有獨鍾
男主: 謝隱
女主: 孫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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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16 19:49:5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不知歲月的飄蕩

  要問孫拂當了多少年的孤魂野鬼,她自己也算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沒有入輪迴去投胎,更別提由鬼差接引進酆都鬼城去受審判了。

  等了又等,等了又等,也不知時間過去多久,更不清楚時空的變化,渾渾噩噩的她還是一隻孤鬼。都說執念太深的人才進不了輪迴,她可是一隻明白的好鬼,不怨不恨,一心想投胎當人去,為什麼還是困在這一世的因果裡,她一直想不明白。

  後來遇見的鬼多了,才知道是自己的時間還沒到。每隻鬼都有時間表,不管新魂、舊魂,尤其是孤魂野鬼,時間未到,你就只能繼續無止境的在人間漂泊。

  說起來她也挺倒楣的,勤勤懇懇的替堂姊照顧外甥,替外甥看守著朝堂,結果一等那死小孩羽翼豐滿,孫家大房還有她,小皇帝一個也沒放過。

  後宮嘛,料理她的法子也不出那幾種,明面上說體恤她一生辛勞,留個全屍是給她的體面,鴆毒、白綾,她選擇吞了金,然後一把火燒了她住了半輩子的宮殿。

  這還不算倒楣,更倒楣的是,她身亡的那一瞬間,竟然被一道紫電擊中。

  天雷自帶天地威壓,她一個突遭變故剛死的鬼,神智懵懂,連指尖都抬不動,哪裡躲得過,剛剛離體的三魂七魄被打散了,既不能魂歸地府,也不能輪迴轉世,只能做一個魂無所歸的遊魂孤鬼。

  這些,是她歷經無數鬼魂來去才明白的道理。

  所以當鬼容易嗎?

  此時的她翹著二郎腿,吊兒郎當的坐在大寶寺最高的塔尖上,繡鞋和裙擺、袖口都是被火舔舐過的痕跡,鞋上綴的東珠早讓她拔起來換香燭吃了。

  沒錯,當了鬼處處都需要用到錢,尤其在吃不飽這件事上頭。

  因為死得不甘願,一把火燒了那廝的宮殿,那廝別說把她下葬,連個棺槨也沒有,外家又被從頭到腳擼了個乾淨,誰會來惦記她一個被送進宮作為固寵用的隔房嫡女死後有沒有人祭祀?

  初一十五,清明月半那些元寶紙錢、香火供奉根本就是妄想。尤其是七月半鬼門開的時候,她連一碗陽世親人的祭祀飯都吃不上,也只有中元這一夜能托舉千萬盞蓮花燈入幽冥,齋十方孤魂。

  而她和那些千千萬萬無人供奉的孤魂野鬼沒兩樣,眼巴巴的趴在河邊,撈蓮燈上的香燭吃,一年中就這一日能得這點供奉,然後縮衣節食、省吃儉用,可再怎麼省吃儉用,也總是處於半飢餓狀態,日子過得實在是太寒磣了。

  日子一久,她也想開了,吃飽是不可能了,可餓也餓不死,那腹中的飢餓很難熬,但不熬怎麼辦?

  不過,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不知打什麼時候開始,她會在年節收到屬名給她的供奉和元寶紙錢。因為屬名,就算別的鬼想來搶也沒門,除非她願意給。

  她珍惜的從腰上解下一個香囊,從裡頭抖出幾片酥油做成的香料片,嚼得口齒生津,這酥油的香味,吸上一口都覺得大補,更何況是吃進口中,實在比吃蠟燭的滋味好過太多了。

  因為一年就那麼一回,東西也不多,她吃得很節制。

  不過,到底是哪個親人好心給她這些供奉?尤其在相隔了她自己都不清楚的歲月,難道是孫氏家族的後代子孫?

  想想不可能,她無子,所以不會有後代,她在後宮最後那幾年父母已逝,兩個弟弟也因故而死,至於族人的子嗣,她一個外嫁女,在她叔叔們那裡都得不到半點供奉了,後面親緣越發疏遠,血脈什麼的就別說笑了,誰還記得她這被栽贓做人偶魘鎮皇帝,使得家族遭受牽連,由盛轉衰的禍水?

  不過她相信這世間也不乏大善人,或許心血來潮,不知從哪得知她的姓名,願意給她一點供奉,普渡拜拜的時候施捨那麼一丁點的善行,就夠她享用的了。

  吃完了手上的香料片,從塔頂看出去,漫天雲霞,遠遠可以見到江流上不斷有如螢的點點燭光飄過。

  今日鬼門開,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不如她也去湊湊熱鬧撈幾盞蓮燈,於是從大寶寺的荒塔尖一躍而下。

  她也算是積年的老鬼了,撈蓮燈的活兒雖然談不上無往不利,卻也沒搶輸誰,方才吃了個半飽,這會兒她就不像別的鬼魂撈到香燭就狼吞虎嚥,她會收起放進荷包裡,攢著慢慢吃,雖然味道跟雞肋一樣,也總比一直餓著的好。

  不過都怪她眼睛的業障太重,一不小心就看到不該看的,一對全身濕淋淋的小姊妹花就那樣站在河畔的角落裡,徬徨茫然,連上前搶食都不敢,只能等著眾鬼搶剩的殘羹冷炙。

  弱肉強食,不管她活著還是死了的時候,都一樣。瞧著是水鬼,也不知是被抓交替,還是不小心落了水的。

  更小的那個餓得發出難忍的嗚咽,大的拉不住她,眼睜睜看她上前去撿拾掉在地上的香燭,還沒能放進口中,就教年輕力壯的惡鬼狠狠一巴掌拍中胸口,頓時如破布娃娃般撞在一根石柱上,無聲無息了,姊姊渾身發抖的撲到妹妹跟前,哭得肝腸寸斷。

  在她眼前發生這種事,孫拂歎了口氣,「別號了,等會兒緩過氣,你妹妹就能醒了。」

  人死了變成鬼,鬼死了變成□,只不過鬼也不是那麼容易死的。

  聞言,做姊姊的哭得更凶了。

  「沒事,以後習慣了就好。」

  餓習慣了,飄蕩習慣了,被人欺負習慣了,孤伶伶習慣了,日子一久,也就這樣,什麼都會習慣的,她手上的香燭雖然不多,也夠她們一頓香火了。

  姊姊一見妹妹醒來,慌忙把手裡的香燭放進妹妹嘴裡,小姑娘聞到味道狼吞虎嚥,濕潤的眼淚落滿孫拂的手。

  還有淚,真好,她已經不知道眼淚是什麼了。

  她沉默的離開那對小姊妹,一樣都是死鬼,希望那對姊妹別吃太多苦頭,趕緊由著鬼差押往黃泉路上去,別在人間遊蕩,日日夜夜受盡煎熬,其他的,她也無能為力。

  她沒有煩惱太久,自從成了鬼,她的七情六慾越來越淡,連死後那腔怨恨也不真切了,只覺得一顆心空落落的,做什麼都提不起勁。

  鬼節,人間太多幽魂,她失了興致,飄飄蕩蕩回到她棲息的破土地公廟,倒在破舊的木桌上睡死了過去。

  這巴掌大的土地公廟以前是有人煙的,但日轉星移,人煙不見,土地無人供奉,失了香火,連泥塑的老土地也不知哪裡去。這間空落落的小廟,無處可安身的孫拂便住了進來,把神桌當成了床。

  沒等她再次睜眼,那點睏意就被天際的閃電雷鳴驚醒,透過廟門看出去,本來就陰沉的天色劫雲湧動,雲層內紫電閃爍,整片天空彷彿想要壓下來,讓人喘不過氣。

  那雷電打到半空,一劈為二,天空先暗再明,那一分為二的雷電束像蛇信般,一束不知打在哪個倒楣鬼的身上,一束眼看就要往她這裡來。

  她在心裡爆了句粗口,從窗子竄出了居處,只聽到身後「轟隆」一聲巨響,熾熱的電光瞬間瀰漫開來,土地廟直接被夷為平地,只剩一個大坑。

  孫拂涕泗縱橫,路不擇徑的瘋跑,有牆穿牆,有馬車撞馬車,有水塘過水塘,除了剛死的那會子,就數她現在最狼狽了,身上被轟焦了一塊,滋滋作響,也顧不得痛了。

  她到底哪裡得罪了雷公電母?她又不是那些修煉的妖靈,還是等著晉陞歷劫的仙官,被雷劈後對於他們日後的精進有數不清的裨益,然而哪怕千年大妖也扛不過一道天雷,況且她不是妖,她是鬼,是隻鬼,還是一隻不成器的野鬼,哪裡扛得住天雷?

  要命啊!老天爺,她又沒做過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事,難道是因為想起她燒了綠藻宮,現在翻舊帳,所以準備再劈她一回?

  老天爺禰也太小題大做了吧!她已經有魂飛魄散的覺悟了……

  *

  本來還是滿天璀璨星斗的夜幕,黑雲忽來,只見雲中雷霆滾滾,本來還在外面徘徊的人們紛紛避進屋裡,只有臨安城南一處不起眼的民宅走出一個小小少年。

  院中花牆的木香花,黃似錦,白如雪,清香四溢,此時和院中的芭蕉與池塘的垂柳,都被刮起的大風弄得發出簌簌聲響,少年的髮絲與力求整潔卻和乾淨有段距離的衣袍,也如同擺動的柳枝一樣隨風飛舞。

  雲層翻湧,看這架勢,天雷正在醞釀中,又有東西被雷劈了,天雷之下,妖孽難存。

  這念頭在腦海裡一閃而過,他抬頭望向遠方。「都中元了,天氣還是說變就變,真是的。」他不再看向遠方,垂首低目,忽然手拍額頭。「我怎麼就忘了,早上晾曬的衣服還沒收,要是下雨淋濕就沒得換洗了。」說完匆匆往後院而去。

  另一邊,對人來說不過小小几道雷,至多聽個響就過去了,可受天雷震盪的孫拂迷迷糊糊,只覺得世界一片混沌。

  她喘著粗氣,睜眼最先看到的便是有點漏光的屋頂,陰暗的屋子角落,她稀薄的影子瑟縮在背後的木頭牆上,被照出一抹隱約的痕跡。

  她手腳動也不能動,緩了好一會兒,才能慢慢的抬起頭來,左右打量一番。

  這裡好似哪戶人家的柴房,不,房裡還放著一張木床,床頭有幾本散置的書,上面還躺著一個小小少年,他閉著眼,任窗外透過窗紙的陽光斑駁的落他一身,沒有知覺。

  陽光讓她不適,她又更往角落躲了躲。她不是沒見過美男子,這些年尤其見得多,當鬼的好處就是無論你怎麼打量對方,都不會引來非議白眼,但年紀輕輕擁有這般出塵氣質的還真沒有看過。

  「怎麼,還不走嗎?」初醒的沙啞帶著這年紀特有的公鴨嗓。

  孫拂抬起頭看他,他身體也沒挪一下,清澈的雙眼卻是實實在在的望著她。

  她霎時僵住,這小少年看得見她?

  「清晨院裡的陽光還沒多少溫度,不趁這時候走,更待何時?」他下床,趿上陳舊的布鞋,逕自打水洗臉漱口,盥洗起來。

  她努力咬牙想站起來,不小心碰到傷口處,頓時又疼得齜牙咧嘴,納悶道:「你看得到我?」

  那小少年把巾子擰乾掛在架子上,隨手把木盆裡的水拿到後院,潑在葡萄樹根上,便不再理會她,去了廚房。

  謝隱打小一雙眼就與常人不同,總能看見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算命先生說他命格輕,八字衰,所以每次那些不乾淨的東西飄來時,他的周圍便會出現灰色的陰風,凍得他起一陣雞皮疙瘩。

  他知道她是昨兒個夜裡來的,那一身的焦黑,肯定被那道天雷追得不輕,既然是來避難的,他也閉著眼佯裝不知,放過她一馬,想說只要等天亮她便會自動離去,不料,雞都打鳴了,她還沒走。

  她和以前那些不請自來的傢伙不太一樣,鬼影淺淡,應該過沒多久就要魂飛魄散了。

  孫拂也知道自己不對勁,屋子裡的光塵輕鬆自如的穿過她身上的每一個部分,不只是手腳,連身子都淡得能一眼看穿,連鬼影都變淡了,這可怎麼辦呢?

  按理說,她是陰身,進廟門要先拜過護法,進家門要拜門神,可昨夜她不管不顧的闖進了這戶人家,這家人,沒有門神。

  昨夜被雷追著打的記憶撲天蓋地而來,她現在這樣的鬼身,還一身的傷勢,別說出這屋子,想從大門走出去,根本沒體力吶。

  她欲哭無淚,無奈之餘,卻見那小少年眉眼彎彎的從另一道門進來,蹲到她面前,面無表情的道了聲,「給你。」

  地上是一塊雜糧窩頭,她雙眼一閉,咬牙切齒,扭頭不理。豈有此理,妄想用一個窩頭來打發她,連香都不點一支,是要給她吃什麼,干望著窩頭流口水嗎?

  她那輩子爹娘的寵愛沒少過,後來進了宮,待遇雖然不敢和皇后堂姊比肩,可家裡怕她墜了皇后的名頭,給她帶了大筆銀兩,吃穿用度應酬太監宮女完全拿得出手,窩頭這種庶民吃的食物,她還真的沒吃過。

  可當了鬼,沒了選擇,她連煙火都吃了,還挑剔什麼窩頭、饅頭,有得吃能填飽肚子比什麼都重要。

  「不吃也不離開……」他忽然像是想到什麼,瞧了外頭一眼。「也對,太陽都大了,你也走不了。」自問自答完,他起身走出房門。

  孫拂想追上去,可她現在體力不濟,走兩步路就喘到不行,只能眼巴巴的看著他背上比他大上一倍的背簍走過前院,推門之前留下淡淡一句,「好好看家,我賣完酒回來。」

  居然叫她看家?這小鬼把她當什麼了,僕人嗎?不對不對……她按捺下心裡的火氣,他剛才說什麼,讓她看家,這是可以留下來的意思嗎?

  孫拂好生打量起這往前往後都能一覽無遺的屋子,這小子看起來生活得很貧苦啊,屋裡連點像樣的東西都沒有,再想到他那身洗得發白的衣裳,胳臂肘和褲腿膝蓋的地方都快磨破了,看著真讓人心酸,他說要出去賣酒,家裡的大人呢?

  她看了看不由得皺起眉頭,總不可能這院子裡就他一個人,不會吧?

  他的爹娘兄弟姊妹呢?就算是獨子也該有爹娘親族什麼的,莫非是孤兒?

  算了,她操這麼多的心做什麼,兩人不過萍水相逢,知道那麼多有什麼用?她自己都自顧不暇,門前雪都掃不乾淨了,還能管到別人瓦頂上的霜,人各有命。

  也許是放了心,孫拂又想起了那顆窩頭,她已經許久沒吃過一頓像樣的東西,大寶寺塔頂上吃的酥油早不知消化到哪去了,到手的香燭又給了別人,這窩頭……她伸手去抓,吃不著,聞聞香味也好……

  讓她倍感意外的是這不起眼的窩頭到了她手裡,居然、居然有了實感,那種實實在在的感覺,她都快眼眶泛淚了,她張口便咬……啊呸,這窩頭難吃透頂,可再難吃,她還是狼吞虎嚥把它吃了個精光,連渣渣屑屑都沒留一片。

  她想起來了,這就是吃的感覺啊!他明明什麼供奉的動作都沒有做,她居然能吃到食物,自從當鬼後只有香燭煙火,她已經很久沒「吃」過食物了。

  她激動極了,想去投胎的慾望更加強烈,只要能夠當人,到時候想吃什麼就能吃什麼。

  環顧了一下四周,這裡嘛,雖然破落,有吃有住,那她就在這裡養幾天傷吧。

  找了一塊陽光曬不到的陰暗角落休息,院子的陽光從微曦到日正當中,然後一點一點斜移成了彩霞滿天,耳朵裡一直有著窸窸窣窣,像樹葉裹著風搖搖晃晃的聲響,這樣的一場飽眠闊別已久,孫拂一時竟有些不想睜眼。

  「唔,你還在。」

  孫拂還沒醒透,忽然聽到背後這聲嘀咕,就看見灰衣少年站在門邊,背簍已經卸下來靠在一旁,一邊挽袖子道:「天都暗了,做飯吧。」

  孫拂撇嘴,你不是叫我看家,我當然在,我要是走了,家裡被人闖了空門都沒人管,還不謝謝我?

  許是她的眼光太過灼人專注,他回過頭來,淡淡說道:「我叫謝隱,等一下吃過飯你就走吧。」

  三番兩次的攆她是怎樣?她就這麼礙眼,多待一宿會弄髒了他的地嗎?

  鍋碗瓢盆搗鼓的聲音一頓,謝隱似笑非笑的望著她。「嗯,我天生陰氣重,又有陰陽眼,最容易招惹髒東西,可不代表讓你進家門你就可以賴著不走。」

  這本來是極正常的一個眼神,半分凌厲都沒有,但孫拂卻被這平凡的眼神瞧得心口一跳,正不自在的準備扭開頭,忽然驚覺不對,猛然回頭盯緊了謝隱,他也挑眉瞅著她看。

  孫拂訝異得差點跳起來……他和她說話?

  謝隱不自在的咳了聲,「一個不小心,被你看穿了。」他一邊搖頭一邊蹲下,隔著廚房和房間的隔道,直視孫拂的眼。

  孫拂愕然,他真的在和她說話?這小鬼難道一開始就能讀出她的心聲,還是一開始就知道她被天雷追著打,逃來這裡避難的?

  「我有名字的,我叫謝隱,另外,我不是小鬼,我已經十三歲,是大人了。」他重申自己的年齡,慢吞吞的站起來。「你做了什麼罪大惡極的事情讓雷劈?」

  這件事不提還好,一提孫拂就一肚子的火。「雷公就是看我不順眼,我剛死的時候劈我一次,現在又劈我,祂根本眼瞎!」

  「這樣啊,」謝隱一副息事寧人的態度,「原來罪大惡極的是老天。」說著直立起來,跨進廚房開始做飯。

  孫拂悲憤的往外爬去,這小子太匪夷所思了,又是陰陽眼,八字還輕,經常能看到她這種「髒東西」,甚至還能聽見她心裡的話,也就是說,她都不能在心裡隨便說他什麼不是,太危險了!

  她奮力的爬到了後院,就昨天那一番折騰來說,恢復意識的她動都不能動,可現在是哪來的力氣支撐她爬到門檻?莫非是因為吃了東西?就那塊窩頭,體力居然能恢復?

  她下巴抵在門檻上,此時全然沒了力氣。

  外頭的夜色太好,皎白的銀光流轉著,光線慘淡的照在她看似不那麼透明的身子上,看起來即便她想離開這裡,沒有體力根本辦不到,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孫拂還自怨自艾著,就聽見謝隱的公鴨嗓吆喝,「吃飯了。」然後一碗湯麵從她面前一晃而過。

  她眼尖,食指粗的寬麵條,放著幾根青菜,湯裡一點油水也沒有,但是她想到早上那塊不起眼、難吃得不像話的黑灰窩頭,又想到自己突如其來的體力,不禁嚥了嚥口水。

  看著那碗湯麵端在謝隱的手上去了後院,孫拂抹去心裡那點被施捨的自尊,隨著過去了。

  這後院也不算大,比起那一眼就能看到底的前院,一個用竹竿和稻草搓成的繩子簡陋搭起來的葡萄籐架,約莫十幾株,上頭綠色的葡萄結實纍纍,令人垂涎,旁邊一個水井,木墩便安在葡萄籐架下。

  月光透過葉子縫隙斑駁的照在她身上,一點違和感也沒有,不管了,要知道吃飯皇帝大,沒什麼事情比吃飯重要,再難吃……先吃飯再說!

  孫拂再醒過來已經是第二日清晨,只是這回她不是在謝隱的房間醒過來的,沒能看見美少年的海棠春睡圖,旮旯角就是她的床。

  她伸了伸脖子,濛濛罩著薄霧的後院裡,謝隱正用剪子「喀嚓、喀嚓」的將葡萄籐上一串串葡萄剪下來,隨手放在竹簍裡,他的動作輕快,剪子在他手裡好像有生命似的。

  孫拂看著兩簍已經滿出來,還帶露水的葡萄,嘗試著邁出一隻腳。嗯,沒聽到燒灼的「吱」聲,她心下大定,壁虎般貼著牆,踮著腳,避開任何晨曦會螫到她的機會,來到可以和謝隱說話的距離。

  「喂。」她喊。

  謝隱扭頭瞥她一眼,「沒禮貌,我有名有姓。」

  「謝隱,我叫孫拂,你在做什麼啊?」

  他看她那踮著腳尖避在陽光可能會碰觸到她的柴堆縫中,滿是驚恐的表情,一臉嫌棄,但手下仍不停。

  孫拂知道自己死時,身受火烤,雙目赤紅,衣裙沾著火星灰燼,聲音沙啞,模樣並不好看,可愛美是女子的天性,他那滿臉的嫌棄教她不自覺得更往裡頭縮了下。

  「你的早飯在墩上,過來吃吧。」

  孫拂覺得他是故意的,明知道她怕光,避光如蛇蠍,卻要她跋涉到葡萄架下的木墩去吃,這是存心要她魂飛魄散,看她笑話嗎?這傢伙,就是居心不良的小屁孩!

  可孫拂打算忍氣吞聲,在這裡她的體力恢復得極快,不過兩三日時間,天雷在她身上留下的傷全然沒了影響,身體也漸漸恢復成本來的顏色,反正她去哪裡不都一樣,在這裡還有人管飯,非到萬不得已,她就賴著不走了。

  察覺到孫拂的遲疑似的,謝隱把已經剪下來的葡萄移到水井旁邊,別看他年紀小,個頭也不怎地,兩大籮筐的葡萄他竟輕輕鬆鬆的搬到了水井旁邊。

  他往大木盆裡汲水、注水,大致把籮筐中的葡萄清洗過一遍,再把葡萄一顆顆留蒂剪下,用矜貴的鹽水浸泡半盞茶的時間,並用清水沖洗乾淨。

  這還真是磨耐心的活兒。孫拂心想,一隻腳正要跨出去,哪裡知道小屁孩又說話了,「柴垛上有把傘,撐著它過來。」

  她依言撐開那把油紙傘,那傘有了年頭,只剩骨架還算完整,至於傘面……她實在不想說。

  「不吃我就收掉了。」謝隱又道。

  孫拂聞聲抓起紙傘,撐開,飛身去了木墩那坐著。

  謝隱嘴角微微彎起一道弧度,手下的活兒卻絲毫不亂。

  孫拂撐著傘心裡欣喜若狂,真沒想到她也有能站在日光下的一天。

  因為太高興,她輕狂的把腳尖從傘下的陰影移出去了一點,哪裡知道樂極生悲,那點日光讓她的鞋尖立即「滋」地發出燒焦的聲音,她嚇得把兩腳都收回到木墩上,一手緊緊環抱自己,一手死死抓著油紙傘,就怕身子縮得不夠小,紙傘遮蔽不了全部的她。

  她靜靜的候了片刻,什麼都沒發生。

  「你還真有本事,一下就得意忘形,這回只是鞋尖,腳再伸長點可就變成烤豬蹄了。」謝隱調侃起人來也是不遺餘力。

  孫拂忍不住呵斥,「你廢話真多!」

  謝隱悶笑不再開口。

  孫拂耷拉著腦袋,盯著大碗裡的食物——一個應該是加了玉米面、表面微黃的窩頭。她認命的拿起來啃,不敢嫌棄,房子破爛就不說了,他那一身褐色單衣的補丁,怎麼看都不像有錢的樣子。

  「很難吃嗎?」

  「嗯,難吃。」

  「我很窮,有得吃就不錯了。」

  「你不是去賣酒了?應該能賺不少錢吧。」

  「一年一熟的葡萄,摘滿了就只得三個大篩子,充其量可以釀上兩罈酒,可得十兩銀子,而這二兩銀子得留著買白砂糖,糖這玩意貴得很,五兩是我一年的生活費用,餘下三兩得存著。」他居然掰碎了解釋給她聽。

  這時的他把已經用清水沖洗乾淨的葡萄平鋪在大篩子上,滿滿三個大篩子,放置在竹竿架子上晾曬。

  孫拂聽得一愣,把窩頭咬得喀喀響,卻什麼都沒有再說。別說她以前在家裡的用度,進了宮,隨便打賞一個宮女都不只五兩銀子,這小屁孩卻說他用五兩銀子可以過上一整年……她為什麼該死的覺得心酸酸的?

  「我聽說南方的葡萄可以二熟,你可試過?」當鬼的好處就是她想去哪就能去哪,她幾乎去遍大江南北,要不是聽說鬼也有地域性,她還想搭人家的遠洋大船去番國瞧瞧。

  「太費工,何況後院地小,花那大把的功夫不如去做點別的營生。」他洗了手,進屋去了。

  沒想到他年紀小小竟然知道雞蛋不能只放一個籃子的道理,與其把全副精神放在這裡,不如去搗鼓更容易來錢的事,是這個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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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16 19:50:1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自力更生的少年

  沒多久,謝隱換了一身舊道袍,頭髮全往後梳,一根樸素的木簪插在發間,也不知他哪來的道袍,穿著還有些大,倒像個道童,身前還抱了根木劍。

  孫拂還未張嘴便聽到前院有敲門聲,她數了數,三長五短,這是什麼暗號嗎?

  謝隱打開門,孫拂上下一掃,見那身穿深藍色道袍的人白淨高瘦,蓄著三綹美髯,手執拂塵,頭戴冠帽,看似仙風道骨,可瞧他眼珠子亂轉,哪裡像真心求道之人,比較像只沒安好心眼的黃鼠狼。

  孫拂眼界素來很高,她在皇宮浸淫大半生,其中有數十年的時間因為皇帝年幼,還是個垂簾聽政、代掌權勢的太后,什麼人沒看過。

  景辰朝道術盛行,女道、男道、半路出家的皆可入道門,倒也沒什麼奇怪,只是感覺像謝隱氣質儒雅、乾淨如月光的人,怎麼會和這種人混在一起?

  「我接了活兒,去去就回來。」謝隱也無意多做解釋。

  「你和誰說話呢?」那道士問。

  看起來是謝隱知根知底的人,知道他就孤身住在這。

  謝隱模糊不知應了什麼,關上門,腳步遠去。

  他一走,整間屋子就空了,安靜得連蜜蜂振翅的嗡嗡聲還有風刮過醃菜缸的聲音都能聽到,時間慢慢溜走,正當孫拂快要睡著時,一陣細微的聲響傳來。

  孫拂當即一睜眼,往傳來聲響的地方看去,她眼力極好,又趴在通道上,可以說前院、後院都能一覽無遺。

  只見一個梳著亂糟糟髮髻的婦人從院牆外探出頭來,四處探看後,身形俐落的爬上牆頭,見沒有地方下腳,騎在牆上的屁股便可笑的往後移。

  孫拂起先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麼,但是等到那婦人笨拙的移到醃菜缸上頭,就著那水缸的邊緣往下踮了踮腳尖,試著要踩著水缸跳下來。

  她腳踩了兩下,試探水缸的穩固度,然後帶著得逞的面容,便要往下跳,只可惜太心急,身子一歪重重摔了下來,摔了個結實。

  她一邊揉著摔疼的臀部,一邊咒罵著,罵完就往屋裡走,經過晾葡萄的架子時,隨手把謝隱等著釀酒的葡萄抓了一把往嘴塞,哪裡知道那葡萄酸得可以,一放進嘴裡她立即吐了個乾淨,還把手裡剩下的往地上扔。

  「呸,這酸溜溜的玩意,拿出去賣也沒人要,還看得跟寶貝似的!」

  孫拂偷偷退到暗處,她繼而想到這婦人根本看不到自己,她躲什麼呢?

  婦人進了屋,哪裡也沒去,熟練的把謝隱睡的床枕翻了個遍,又把薄木板往外抽移,看泥土牆裡可有什麼暗洞之類的。

  這般輕車熟路,竟是個來偷東西的,可見這種事情從前沒少幹過。

  而這婦人不只偷盜,還不是好人,因為找不到想要的東西,婦人腳下不住踢著什物出氣,嘴裡也不乾不淨的罵著,「這克父克娘的孽種,這回學精了是嗎?老娘就不信這一小塊地,你能把錢藏到天上去!」

  無論她怎麼翻,一文錢都沒有,她怒不可遏,便打算往廚房去,拿不到銀錢,能搜刮點吃的也行!

  孫拂看了一肚子火,大白天的行竊,還偷得這麼光明正大,莫非是算準了謝隱剛出去沒多久才覷著時候來的?這種人不給點教訓怎麼行!

  她慢悠悠的把腿伸出去,絆了那女人一下。婦人唉喲了聲,踉蹌了下,本來也沒什麼事,但怪她走得急,身上又沒三兩肉,一個重心不穩,便磕到了粗糙的床緣。

  「唉喲喂啊我的娘,要死了,就知道這是個鬼地方,大白天的見鬼、見鬼了!」

  髒話不斷從她嘴裡吐出來,這還不解氣,她抬腳就去踹那木板床,只是床也踹了,只換來了腳疼。

  她忽然發現除了自己的喳呼聲,這個破屋子安靜得不像話,拚命搓著直從胳臂往上冒的疙瘩,更讓她確定這屋子陰氣森森、不乾淨,而不是她做賊心虛。

  她完全沒想到自己身邊就站著一隻鬼,不陰氣森森才怪。

  明明親眼看著那小兔崽子出了門才搬了梯子過來,想說趁他不在,看能不能順些東西回去,哪裡知道運氣這麼背,一進來屁股差點摔成兩瓣不說,進了屋又磕破了皮,也不知會不會破相。

  她越想越不對,這不信邪還真不行,越想越覺得邪門,連滾帶爬的站起來,沒想到一股冷氣直朝著她的領子咻咻的吹過來,像是衝著她來一般,躲還躲不掉,駭得她抖如篩糠,幾乎要屁滾尿流。

  這樣還沒完,她頭一偏,就看見一張咧開的嘴,朝著她笑盈盈的伸長了舌頭。

  都說疑心生暗鬼,何況這婦人幹的是偷雞摸狗的勾當,本來底氣就不足,被孫拂裝神弄鬼的一嚇,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真不經嚇,她什麼都沒做人就昏了,果真應驗了做賊心虛四字。

  頭一回嚇人,一點都不刺激,孫拂無趣的躺回陰暗處,不一會兒功夫天就黑了,那婦人始終沒醒。

  屋裡有這麼個人在,孫拂睡得淺,沒多久聽見開門聲,是謝隱回來了。但他不是一個人,後面還跟著一個衣著樸素、綁頭巾、約莫三十歲的婦人,手裡提了個蓋著布的竹籃。

  秋氏嘴裡嘀嘀咕咕也不知在和謝隱說些什麼,狀似關心,謝隱的表情倒是很專心,頻頻的點頭,兩人一進屋子就發現橫躺在地上的婦人,謝隱的臉色登時不好了。

  秋氏放下提籃,這一瞅著竟是熟人,「費氏?她怎麼會在這裡?」

  謝隱看了眼費氏又看了眼屋裡的亂象,心裡已經有數,再看站在角落裡的孫拂正衝著他,神情得意,用口形說道:「我能幹吧?」

  回過頭,他倒了杯水,拿回來,就嘩啦啦的倒在費氏的臉上,秋氏要阻止已經來不及,只能噯了一聲,也沒多說什麼。

  費氏醒得快,連個激靈也沒打便跳起來,不管發亂衣歪,嘴裡不乾不淨的喊著,「有鬼、有鬼,這屋子鬧鬼!」

  她明顯是因為看見謝隱一臉的冷漠和秋氏不贊同的眼光,擺明了裝蒜,故作姿態,想趁機溜走。

  都做了十幾年的鄰居,再沒往來,秋氏又怎會不知道費氏是什麼人?愛說人長短就算了,貪便宜、愛計較、也記仇、心眼比雞腦袋還小。

  「你是怎麼進來的,阿隱不在家,你怎麼敢……你不會是翻牆過來偷東西的吧?」秋氏想到方纔他們進門時,門上是有落鑰的,又看費氏那鬼祟的行徑和屋裡被翻動過的模樣,口氣越發不客氣。

  「什麼偷東西,姓秋的,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拿了阿隱家的東西?你這樣誣賴我,到底什麼居心?咱們到裡正那裡去說,飯可以亂吃,話是可以亂說的嗎?」費氏的指頭就要戳上秋氏的胸口,她不只反咬秋氏一口,還叉起腰,一副潑婦準備罵街的模樣。

  只是話一說完,五六個銅板叮叮咚咚掉了一地,她頓時懵了。

  要命,她出來時怎麼就沒記得要換上牢靠一點的荷包,這下自打嘴巴了。

  她馬上彎下腰去把地上的銅板全抓了起來,都怪自己不好,方才在抽屜裡看見這些銅板就隨便的往袖子裡揣,來不及收進荷包裡,沒想到忙著和秋氏吵嘴,情緒激動,肢體動作太大,銅板就掉了出來,但只要她死不認帳,誰又能拿她怎樣?

  「可以啊,就憑你手上這些銅錢,咱們就到裡正那好好說道說道。」秋氏似笑非笑,還以為拿裡正來壓人,他們就要忍氣吞聲?不過是有個弟弟在衙門當衙役,難道以為這樣就能登天了?她可沒在怕!

  「你走。」謝隱的聲音很輕,裡頭卻有種隱忍的壓抑,費氏駭了一跳,抬眼看了謝隱一眼。

  「別讓我說第二次。」

  雖然認識的時間還短,孫拂從沒看過謝隱露出這樣的神情,感覺很涼冷、很疏遠,彷彿費氏對他來說只是個不相干的人。

  費氏只覺心口一涼,嘴裡卻不是那麼回事,胸脯往前一撐。「想趕我走?你知道我是誰?我是你娘,你這破屋子我想來就來,你的東西都是我的,你能拿我怎樣?」

  秋氏可沒想要縱容費氏勒索謝隱的情感,馬上跳出來護雛,「你這黑心肝的玩意,你是阿隱的娘,可你養過他沒有?聽信他陰命克全家的謠言襁褓裡就把他扔了,大冷天的雪地,要不是他命大,你還有機會在這裡說你是阿隱的生母?」

  她見過不要臉的,卻沒見過費氏這麼昧著良心的。

  秋氏向來與人為善,但也不是那種盲目的濫好人,要是遇上費氏這種欺善怕惡、自私自利的村婦,吵起架來也是豁得出去的。

  費氏還在連珠炮的說道:「他一出生把他爹、祖父母都剋死了,我要留著他,不被族人的唾沫星子給淹死?是你這死了兒子的女人想兒子想瘋了,才把他撿回去,難道我逼你了嗎?」

  謝隱臉上神情淡漠,什麼情緒都沒有,好像真的不被費氏激烈的言詞影響,他只是木頭般的站在那裡,本來就寬大的道袍顯得更加空蕩蕩了。

  孫拂心裡的火氣卻蹭蹭蹭的往上冒,恨得眼睛都紅了。一個十三歲的半大孩子要不是天生涼薄,哪可能對親生母親字字誅心的話無動於衷?如果不是完全習慣了言語上的霸凌,欺到心冷心涼然後漠然了,這麼小的孩子怎會不在意?

  她頓時火冒三丈,也沒多想,一個箭步向前,摑了費氏兩個清脆的耳光,順手還在她胸口掐了一把。這兩個巴掌可以說是用了吃奶的力氣,掐下去那一把也下了死力,包準黑青,就是想給費氏一個教訓!

  她太生氣了,這婦人不配當人家的母親!

  聽不懂人話的人,只能動手叫她聽話了!

  她這幾日吃了謝隱給她做的飯食,精神力氣長進了許多,燒焦的地方都痊癒了,可她忘記費氏是個大活人,要是時運低還好,偏偏這婆娘的時運不高不低,孫拂現在搧了她,加上白天陽氣旺盛,氣是出了,但陰身的她也被陽氣反彈撞上了牆。這一撞,她就像紙貼在牆面上,動也不能動了。

  這一切除了謝隱,沒人看得見,他先是微微瞠大眼珠,踏前一步,正要開口,就聽見費氏發出殺豬般的尖叫,「大白天見鬼啦!有東西掐我、打我!我就說這裡不能來,真的有鬼啊啊啊——」

  她臉上和胸口都痛得要命,無比後悔,不該一聽對面的婆子說謝隱去賣酒得了錢,就起了貪念,理直氣壯告訴自己便宜誰也不能便宜了謝隱那楣星,這才壯著膽子摸進屋裡來,下次就算謝隱堆了金山銀山她也不來了!

  滿臉驚恐,摀著臉上的紅腫,費氏嚇得屁滾尿流,連滾帶爬的奪門而出,隔著巷子都還能聽見她的慘叫哀號聲。

  秋氏實在看不起費氏那沒有一絲骨肉情的樣子,嘴巴不留情面的把她罵個狗頭淋頭,「從沒見過這麼髒心爛肺的娘,我呸,賣兒子的銀子花得不舒坦,居然連偷雞摸狗的事情也敢做,也不怕天打雷劈!」

  她罵過癮了才看見謝隱的臉色,她輕輕搧著自己的嘴。「都怪我,都多久的老黃歷了,還拿來說嘴。」

  當年她在雪地撿到已經渾身凍成青紫、連哭聲都跟幼貓兒似的謝隱,一眼就認出來是費氏那剛出生沒多久的孩子,趕緊指揮丈夫謝壯去向鄰居要來一碗牛乳,她則小心翼翼的把孩子放在心口,用體溫溫暖他幾乎要凍僵的小身軀,又熬了一碗濃濃的薑湯搓揉著他的四肢,這樣抱著一天一夜,才把小小的娃兒給救回來。

  救回來的娃兒是有主的,她再捨不得也得還回去,沒想到費氏居然看都不看一眼,還說反正秋氏下不了蛋,只要給她二十兩銀子孩子就歸秋家了。

  秋氏成親七年,就是生不出孩子,一來她實在想要一個孩子想瘋了,二來孩子實在討她歡喜,回去和丈夫商量後籌了二十兩銀子,讓費氏寫了斷絕書,連名字都還沒有的孩子就成了謝家的長子。

  「阿隱,要不你回來吧,這房咱們就不住了,你的房間我還給你留著,枕被我也都給你晾曬得乾淨,你實在不必一個人住在這裡,過得這麼辛苦。」讓那費氏隨便都能欺上門來。

  謝隱寬慰的笑了,面對秋氏的臉難得有了柔色。「費氏也不常來,我在這裡很是方便,我也大了,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不懂事的孩子,那女人拿捏不了我的,您不用記掛我,得空了我會回去看您的。」他連母親二字都不願稱呼費氏了。

  「你別怨恨你爹,那時讓你走也是跌斷了腿,還差點瞎了眼,情急說的話哪能作數?誰沒個三災五病的,都是這謠言害人。」在謝隱面前秋氏就是個慈母,聲音溫婉,哪還有方才面對費氏時的張牙舞爪。

  「爹對我的好,我知道。」因為他的命格,害死了親爹、祖父母,又害他養父摔斷了腿,險些廢了一隻眼,只是破口大罵他一頓都算輕的了。

  「那……」秋氏以為看到一絲希望。

  謝隱不說話了。他不為所動,顯然對於回養母家毫無意願。

  秋氏不再勉強他,摸了摸他的手,「要入夏了,天熱衣服髒得快,我給你帶了兩件新做的葛布單衣、兩雙棉襪和一雙千層鞋,還有些吃的,過兩天,娘忙完了麵攤的活兒再過來看你。」

  「您稍待。」見秋氏要走,他開口攔住,接著快步不知去了何處,回來時只見秋氏正在替他歸置那些被費氏弄得亂七八糟的寢具,心頭一熱。

  「娘,這些您拿著,給自己買點好吃好喝的。」

  「你一個月掙那一點錢,自己過日子都艱難了,還每月給我們錢,阿隱……娘對不起你。」秋氏一見是半兩銀子,怎麼也不肯要,她知道謝隱自己一個銅錢都恨不得掰成兩個用了,還要存錢給她家用,說到後來語聲已是哽咽。

  謝隱在秋氏面前終於有了幾分小孩的模樣,他彆扭著,卻不容拒絕。「我今日與那寶真人去天井胡同的薛家卜宅挑葬日又化煞,薛夫人給了打賞銀子。」

  秋氏卻很不以為然,「那寶真人什麼本事都沒有,要不是靠你替他撐場子,哪來今日的風光。」

  寶真人掛單的一陽觀確實大有名頭,觀裡的道士也不少,但眾所周知這寶真人道術不靈光,只憑著一張利索的嘴皮走街串巷,沒少被人譏為神棍,後來收了謝隱當道童,才開始混得風生水起。

  「你呀,還是少跟他一起,這樣的人對你沒幫助。」

  「我心裡有數。」謝隱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年紀小,替人化煞、作法、超度、抓鬼、起墳,可信度實在不高,他需要寶真人這幌子,兩人不過是互取所需,水幫魚,魚幫水而已。

  秋氏也是點到為止,謝隱向來就是個很有主意的孩子,並不需要她把話往細裡多說,不過她終歸還是把那半兩銀子收下來了,「娘替你把銀子攢起來,將來好給你娶媳婦。」

  謝隱不再說什麼,只要他娘肯把銀子收下就好了。

  秋氏還有許多話想跟他說:「你這回釀的酒別再自己拿去酒樓了,可沉了,下個月初我讓你爹牽驢車過來,替你拉過去。」

  本來發酵後過濾的葡萄酒只要放上幾日就可以喝,謝隱為了讓葡萄酒更入味,堅持要放上一個月,等酒色清亮,也好看,才往酒樓送。

  他釀的酒別看只有那幾壇,酒客追捧不已,酒樓掌櫃為了不讓他斷貨,便在價格上給了他最大的利潤,所以一直以來,他的葡萄酒也就固定只送這家酒肆。

  謝隱可有可無的頷首,他知道就算他拒絕,他娘習慣當家作主,決定了的事情旁人只要同意就是。

  秋氏臨走之前把屋子裡的東西一樣樣都理了一遍,直到滿意才終於離開。

  *

  孫拂無精打采的貼靠著牆面睡了一晚,牆面又糙又涼,剛被陽氣反彈回來時,還真緩解不少疼痛,但是過了之後就是疼疼疼疼疼。

  一個晚上謝隱都沒理她,他忙著把那些瀝干水分的葡萄放進備好的罈子裡,一層葡萄一層白砂糖。

  孫拂看得咂舌,難怪謝隱會說買糖費錢,這樣醃製下去,一罈子葡萄約莫十斤,沒有五斤糖甜度就會不夠,糖一兩價格二十五文,這樣推算下去,二兩銀子跑不掉,成本不少。

  看著看著,等他把兩罈子葡萄封起來,已經月上中天。

  孫拂迷迷糊間,忽然聞到一陣面香,精神一振,睜眼發現已經到了早上,而一碗滿滿是澆頭的寬條臊子面,上頭還臥了個略焦的荷包蛋,就放到了她面前,碗上有朵青花,是她習慣吃窩頭的那個大碗。

  孫拂還想著今天為什麼吃這麼好,就感覺到謝隱矮身拍了拍自己的腦袋。

  「我去買點東西,你把面吃完,碗就擱著,我回來再收拾。」

  「我也去。」她狼吞虎嚥,拚命的往嘴裡扒面,恨不得一口全倒進肚子裡了事。

  睡了一夜好覺,身子已經沒什麼不舒服的地方,伸展了手腳後,她真心覺得自己的狀態好得不得了,堪比活人。

  謝隱愣了一下,只涼涼說道:「你是要跟著我出門?市集人多,魚龍混雜,五蘊之氣混沌,要是衝撞了,回頭指不定就魂飛魄散了。」

  孫拂扭身就往後院跑,將放在牆角的傘拿過來。「你只要帶著這傘出門,我就能跟著了。」

  謝隱怔忡了半晌,倏然一笑,伸手把那傘接過來打開,然後吩咐道:「進去吧,要待好。」

  孫拂樂了。「你要好好走路啊,別太顛。」

  謝隱輕笑,「都聽你的。」

  出了門,孫拂窩在油紙傘中。「你昨晚不理我,是氣我打你生母兩個耳光嗎?」

  「衝動行事,嘗到苦果了不是?」謝隱答得坦然,但見孫拂目不轉睛的看著他,他聲音平淡,「人與人之間都講求緣分,我與她親緣淺淡,怪不了別人。」

  孫拂哪裡不知道這道理,但是這麼老成的話從一個小屁孩口中說出來,她就是覺得分外膈應。

  沒多久便聽見大市集上的買賣聲、吆喝聲、討價還價聲,她在傘裡面躲不住,便扒開傘,露出一隻眼來。

  衣帽扇帳、盆景花卉、鮮魚豬羊、江藕青梅滿擔子挑,應有盡有,除了熱食,還有許多小吃攤,十色湯團、滴酥鮑螺,小商販頭頂盤子,肩挑擔子沿街叫賣,經過糕餅鋪,還能聞到門口的大鍋傳出正在熬煮桂花酸梅湯的味兒。

  這些民間小玩意聽著就有趣,孫拂已經許久不曾這麼接近過人煙,活著就是好,這些攤販跟自己生活的時代差不多,她成了鬼後就感覺不到歲月的流逝,只覺得自己飄蕩了很久很久,想到自己遙遙無期的投胎,本來喜悅的心情又萎靡了下來。

  「別鬧,」謝隱把她的腦袋輕輕的按回去,「就快到了。」

  謝隱進了一間成衣鋪,雖然很不自在,他仍然堅定的告訴那四十出頭的女店主,他要替家中姊妹買一套女子的上衫和下裳,要是有雙繡鞋就更好了。

  女店主也看出小少年的不自在,這恐怕是家裡遭遇到什麼難事,所以才會讓一個男孩出來買女子的衣裳。

  這少年眉眼清正,雖然對男子來說實在太好看了一點,但他衣著樸實幹淨,不像藏掖齷齪心思的人,她開店二十幾個年頭,什麼人沒看過,她信得過自己看人的眼光,再說,這也沒什麼,不就是替姊妹買兩件衣裳嘛?於是她挑了幾件衣裳和鞋子過來讓謝隱挑選。

  對姑娘家的衣裳沒有研究,謝隱只知道姑娘素來都愛美,只要是花花綠綠都會喜歡,可那些個花花綠綠放到孫拂身上,他直覺她不會喜歡,再摸了下布料的材質,指著摸起來最舒坦的那一件,問清價錢,付了帳,便讓女店主包了起來,面紅耳赤的逃出了成衣鋪。

  謝隱一回到家,便把買來的衣服和鞋子給燒了,燒掉的衣服全到了孫拂手裡,還有一把松木篦子,簡簡單單,沒有任何花樣。

  「這是……要給我的?」她想過這些衣服的去處,卻沒想過謝隱是要給自己的。

  「先去把臉洗了,你那身衣服不好再穿了。」

  孫拂摸摸臉,其實不用問她也知道,流浪了許久的鬼哪裡乾淨得起來,她又是那種死法,加上被雷劈了兩回,身上還真沒一塊完整的布。

  一直以來她都覺得反正沒人看得見她,衣服破就破,身子髒就髒吧,禮義廉恥那是人才講究的玩意,比她更破爛的鬼多得是,但能弄得整齊誰不喜歡。

  她抱著那疊衣服退到另一間空房,用舊衣服沾了水把臉抹乾淨了,這才把新衣服給換上,最後用那篦子細細的把頭髮梳了個徹底,才把篦子別在發上,當成了飾品。

  雞心領細布上襦,沒有什麼花樣,就在領口繡了淡綠的萼梅,淺藍色的碎花裙,墨綠色的繡花鞋繡著一朵海棠花,不算太好的淞江細布,穿著卻很合身,謝隱沒問過她的腳型,那鞋穿起來卻很合適。

  以前不管多名貴的衣服她都穿過,唯有這回最開心,她穿上一身新衣,出來獻寶似的展現給謝隱看時,他正坐在籐椅上曬著太陽看書,陽光打上他微側的容顏,帶著稚嫩和美感,讓孫拂的胸口為之悸動。

  謝隱平常除了設法賺錢養活自己,最常做的事就是看書了。

  為何要那般小心翼翼的看書,孫拂很不解,謝隱這才告訴她因為是別人的書,不能損壞污穢,如何來,如何去。他沒錢買書,床頭那些書都是向一位耆老借來的,看完一卷還一卷,看完一冊再借一冊,別人的書他很是愛惜,連點摺痕都沒有。

  連一本書都捨不得買的人卻花了三兩銀子給她買衣服、鞋子,孫拂心中一緊,一下說不出話來了。

  她不是他的誰,甚至連認識都談不上,他卻替她如此著想,孫拂好似感覺得到早已死去的心正亂七八糟的跳著,胸口莫名的酸軟,彷彿軟到能出水,揣著這麼一顆彷彿再度活起來的心,無關情愛,無關風月,滋味難以形容。

  孫拂來到謝隱身旁。「我衣服換好了。」

  謝隱回過頭,孫拂手裡還是撐著傘走在薄薄的日光下,傘下的她五官明艷,容色動人,嘴唇嬌如新桃,普通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整個人卻嫩得像水蔥一樣。

  「不好看嗎?」因為他沉默得太久,眼神裡又什麼都沒有,她心裡沒底。

  「很適合你。」他有些言不由衷,她的容貌比極致盛放的海棠花還要嬌艷,青蓮白茶般素淨的顏色並不適合她,她該華服飾金才是。

  對謝隱平淡的稱讚孫拂從善如流的接受,雖然她很早就過了需要人家讚美才能讓自己有好心情的年紀,她去世的時候已經是個四十開外、暮氣沉沉的女人,但不知為什麼她死後的模樣卻維持在她二十歲的時候。

  也許是太久不曾換上一身新衣,無論如何,對女子而言,一件衣服穿上百年,實在不是什麼快樂的事。她輕輕轉了一圈,好吧,就算這麼做有些孩子氣,可她就是想這麼做,轉了圈之後仍不禁微赧。

  謝隱嘴角微勾,她明明看著年紀比自己大,可那宛如花開一般的裙裾和她臉上的粲笑,讓他覺得雖然衣服不是穿在自己身上,仍被她的喜悅感染了。

  孫拂不想繼續討論關於衣服的話題,話鋒一轉,問道:「謝隱,你每日做的飯菜裡是不是放了什麼補氣的東西,才能讓我不再那麼虛弱?」

  謝隱把眼睛調離書本,「你認為我買得起那種東西嗎?」

  孫拂默了。是啊,她每天吃的不是窩頭還是窩頭,今天一早那臊子面上的肉燥澆頭和蛋,還是秋氏拿來的,他哪來的閒錢去買補品給她吃?可她這段期間體力真的恢復不少,也許不用再幾日就能離開這裡了……

  但是一想到自己即將離開這個小院,心情便低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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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16 19:50:5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重生回到十五歲

  麵條沒兩日就吃完了,又回到了啃窩頭的三餐,孫拂是睡飽了吃,吃飽了睡,而謝隱不和寶真人出去走街串巷的日子,就在院子裡曬太陽看書,一人一鬼守著一個破舊的小院,十分安然。

  這一夜天上的風有些急,黑雲翻滾,已經歇下的謝隱彷彿感覺到了什麼,他沒推窗探看,卻喚醒了睡在油紙傘裡的孫拂。

  「……你準備準備,時間應該是到了。」

  孫拂睜開眼睛,就看到兩個高大偉岸的男子站在她面前,氣勢兇猛,身上泛著淡淡的金光,一人拿著鎖鏈,一個拿著筆和簿子。

  能這樣無聲無息出入民宅,身上還自帶金光,除了陰差還會有誰。

  「你可是孫拂?」

  孫拂的頭剛點下去,腕口粗的鎖鏈便往她的脖子套。

  「這是做什麼!」雖然知道是個過場,陰差也只是照章行事,孫拂心裡卻嚥不下這口氣。

  「你的時候到了,自然是鎖你進冥府,一個孤魂野鬼,還有什麼話好講?乖乖跟著我們走,別耽誤了投胎的時辰。」

  「你說拿人就拿人,老娘現在不願意跟你們走了!」

  她千盼萬盼,盼著能趕緊投胎去做人的時候,他們不來;現在,她不想走了,她想和謝隱多過上幾天這樣的日子,不行嗎?

  「你是鬼魂,要是在人間滯留不歸,就得受懲罰,你若想留在人間趁機作惡,別怪我用打鬼棒打得你魂飛魄散!」

  「你們還好意思說,我身死遭雷劈的時候你們在哪裡,我第二次又被雷打著玩的時候,你們又在哪裡?現在我難得過上兩天好日子,你們說拿人就拿人,我當初要是被雷劈得魂飛魄散,看你們怎麼拿我回鄒都鬼城去交差?」

  一想到這些她就氣不打一處來,哪隻鬼像她這麼倒楣,被天雷追著打,求救無門,現在還要受這兩個鬼差驚嚇,她連對小皇帝都沒有惡念了,還能對誰有惡念?

  拿鎖鏈的馬面看了判官一眼,判官飛快的翻了生死簿,面容和緩了許多,「的確是我們失職,雖說按程序上鎖鎊是必然的過程……那就免了。」

  這實在怪不得他們,這孫拂的名字好死不死寫在生死簿最靠近裝訂線的位置,只要一個疏漏,很容易忽略,他們每日工作量那麼多,忙中有錯,也不能全怪他們。

  至於被天雷追擊兩次,這牽涉到雷公電母,閻王要是知情,必定要上奏天庭,一來二去,小事恐怕會變成大事,到時候追究下來,恐怕擔責任的只能是他們這些辦差的,誰都討不了好。

  一想到這裡,判官的臉色更可親了些。「這事要是被上面查到,我們也要擔責任,但也不是無法可想,不知孫姑娘以為如何?」

  「什麼辦法?」她好奇了。

  「要不這麼辦吧,」判官掏出個香囊,裡頭是三張用他的法力書寫的符紙,「你去陽世,到底會遇上什麼事,沒有人知道,這三張符紙能替你擋去生命中三次的災禍,算是我贈與你的禮物。」

  半天沒出聲的謝隱忽然噗哧一笑。「無辜挨了兩次天雷轟頂,就得判官大人三張符紙,你這樣唬弄一個小姑娘,真令在下看不過去,傳出去若笑掉整個陰曹地府眾生的大牙,那可就不好了。」

  判官黝黑的臉頓時有些訥訥然,「你,莫管閒事!」

  他並不忌諱謝隱,知道他有陰陽眼,能平衡陰陽兩道,但命格輕,陰氣重,天生容易招惹髒東西,這樣的人若是沒有八字重、命火旺的人輔佐在他身旁,必是早夭的命。

  過去他們也曾在他眼皮子下抓人,他從不曾替誰說過話,裝聾作啞,這回卻站了出來。

  「我是人,她是鬼,人能管鬼什麼閒事?」謝隱仍是一貫的雲淡風輕,可也堵得判官啞口無言。

  「要不這麼著,」站在理虧的一方,判官從袖口摸出一枝短小烏沉的筆塞進孫拂手裡。

  「人間皆道我手上的判官筆能斷生死,現在給了你,可你沒有神格,也無神力,除了無法斷人生死,是否能妙筆生花,就看你自己怎麼運用了。」

  孫拂有些不敢收,判官這是送她一件大禮啊!

  謝隱卻道:「你不必覺得受之有愧,判官前頭給了你這枝生花妙筆,後頭也不知能從雷神那取得多少好處,他不虧,何況這東西是他願意送的,你不要推辭。」

  這麼貴重的東西,孫拂的確覺得受之有愧,聽到這話她真心謝過判官,收下了。

  判官把謝隱拉到一旁。「我說你這小子的心整個是偏的,這小姑娘到底和你有什麼淵源?」

  謝隱仔細想了下,給出讓人噴飯的答案,「就是看她順眼了些。」

  孫拂握住那枝判官筆,對謝隱喃喃道:「那我走啦,往後你要是有了銀子,記得要放樑上,免得宵小覬覦。」

  她居然惦記這個,謝隱一怔,點了點頭。

  *

  秋雨下得細密,從格扇看出去,簾子般的雨絲打在荷花池中,枯敗的荷葉和乾瘦的蓮蓬被打得越發憔悴。

  屋簷下兩個婆子正攤開好幾隻陶罐,收集不落地的雨水。雨水和雪水一向被視為天泉,比較起梅雨、夏雨,秋雨天高氣爽,空中灰塵少,水味清冽,是雨水中上品。

  看見妄茜回來,其中一個穿青色短比甲的婆子停下動作,朝她笑著道:「給小姐的藥煎好了?」

  妄茜是小姐跟前得臉的大丫鬟,下等粗使婆子都得小心翼翼的討好她。

  「怎麼收這些雨水,做什麼呢?」她也沒急著要把湯藥送進去,反倒和婆子打起趣來。

  「是小姐吩咐的,多收些雨水,存在陶甕裡,將來泡茶、煮食什麼的……明明不是那樣的人,怎麼學起老爺的風雅來了。」

  妄茜的聲音不禁一輕。「小姐醒了?」

  「剛剛就醒了,就靠著窗發呆呢。」說是聽雨,雨有什麼好聽的?不吃不喝的絕食把自己搞得差點丟了小命,就沒見過這麼會作死的主。這話婆子只敢擱在肚子裡嘀咕。

  妄茜收起臉上的輕浮,慎重的推開屋門,繞過黃花梨透雕貼金箔嬰戲蓮花屏風,華麗俗艷,臨窗的雞翅木高几上放著一個做成松鶴模樣的紫金香爐,鶴嘴吐著濃烈的白麝香氣,臨門的矮几放著粗矮的釉上彩九魚圖花瓶,裡面插著一大束色彩斑斕盛開的花。

  雕花繁複的千工床,絛紅的綢帳,床上四角還掛著鏤空銀球的香包,色澤鮮艷,孫拂靠著繡金色花鹿群紋的大迎枕,水潤般的青絲落在大紅緞面被上,神態上的驚疑還沒能收回來。

  是的,驚疑。孫拂一睜眼,差點被金光閃閃的佈置給閃瞎了眼。這般奢華的場景,並不是不適應,而是熟悉,這裡是自己還未入宮時住的半若院。

  眼前這丫頭,是她四個一等丫鬟中的妄茜,另外綠腰、琵琶、三生都是靈敏忠誠的好丫頭,綠腰為了一門心思想進宮的她,自甘為妾,替皇后拉攏權臣,後來被權臣的妻子下了落胎藥,一屍兩命。

  琵琶死在她爭鬥的內宮,妄茜則是在她入宮後沒多久,爬上了皇帝的床,在她還是美人之前封了嬪,當時天真的她還以為這是妄茜的機運,替她高興了一把,沒想到妄茜根本就是個包藏禍心的。

  她還記得那天,天色陰沉,烏雲把巨大囚籠般的冷宮困得人連喘口氣都困難,妄茜和奉命捧著三尺白綾、鳩毒、生金的太監一同來了冷宮。

  妄茜倨傲的昂著頭,「今時不同往日,本宮念著舊日情分來送姊姊一程。」

  孫拂怒瞪著昔日身邊的奴婢,如今的妄太妃,問得艱難,「為什麼?」

  她笑得妖媚,濃裝艷抹的臉蛋全是勝券在握。「哪來這麼多的為什麼?姊姊這樣瞪我,妹妹害怕得緊,但是能看見你今日這般的狼狽,真是大快人心。」

  「我不明白……」

  「你怎麼會明白,一直以來你就是個蠢笨無知的大小姐,任人擺佈,其實你應該感謝本宮,要是沒有本宮牽線,你哪來進宮侍候先皇的機會,你以為先皇太后真會想到你這隔房的堂妹,沒有本宮的拉線撮合,你哪來如今的地位?你已經享受多年的榮華富貴,也該挪挪位置換人了。」

  孫拂內心翻江倒海,一隻毒蠍子在她身邊蟄伏了一輩子,她卻愚蠢的一無所知,電光石火間明白了一些從未想清楚的事情。

  孫拂慢慢仰起頭,看著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妄太妃,「你好、你很好……」

  然而終歸這一切不過是她自己作繭自縛,識人不清。

  「陛下說,看在你與他多年的『母子』情分上,賜你全屍,毒藥、白綾和生金都替你準備好了,妹妹對姊姊有多體貼啊,你謝恩吧。」

  她吞了金。吞金是一種漫長而痛苦的過程,腹痛如絞,最終難忍疼痛受折磨而死,也就是活活的痛死,是傻子都不會選擇這種死法。

  她哪能如這些人的意,說死就死,挾帶著滔天恨意的她把冷宮燒了,她要讓那些害過她的人血債血還,一同陪葬。

  她是燒燬了冷宮,可惜她錯了,燒燬一座毫無作用的冷宮有什麼用,反倒累得三生陪著她也死在那場漫天的大火裡,然而現在看到的一切都完好無比。

  孫拂覺得無比恍惚,當初那些恨意不甘和滔天的怨恨痛苦,在後來的時光裡慢慢被磨平了,原來恨是錯的,恨意一點用處也沒有,硬要恨,只能恨自己的愚蠢和好高驚遠,一切都是她自己作來的,怪不得旁人。

  緩緩低下頭看著自己一雙纖細潔白、指甲圓潤可愛,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小手。

  這不是她的手,冷宮那些年辛苦勞作,漿洗局一年四季山高般洗不完的活兒,每日不到亥時不得休息,剋扣生活用度的太監……這些都讓她的手滿是繭子凍瘡,關節腫大變形,到後來連梳發、進食都困難。

  「現在是幾年?」

  妄茜有些不明所以,卻還是老實的回答,「長景三十六年,小姐怎麼問這個,莫非神智還有些不清楚?奴婢煎了湯藥,小姐先喝著吧?」

  長景三十六年、長景三十六年,正是她十五歲那年,她在官學偶然見了魏齊一面,回來便發瘋似的要父親退了從小和外祖家表哥的親事,鮮少對她動氣擺臉色的父親說了她一頓,她便以絕食要脅。

  上輩子她爹最後還是從了她,外祖母不想她背上悔婚的惡名,讓大表哥姚拓主動上門退了這門親事。

  她那時從來沒有想過她這般行事會不會影響到母親和外祖家的感情,她只想到自己。

  她又哪裡知道她的一頭熱,在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下,她成了不知羞恥、見到男人就黏上去的草包,流言傳遍京城,成了一樁笑話,魏齊對她更是從無好臉色。

  到後來孫皇后傳召孫家姑娘入宮,她被孫老夫人和二三房毫不考慮的送入那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魏齊就變成她心上那點白月光。

  她要是不進宮又怎麼會有後來孫皇后的「托孤」,小皇帝的「忍辱負重」,甚至孫家大房因為她整個覆滅……都是因為她走錯一步,便步步錯了。

  她閉了閉眼,可她這是回來了?不是投胎換新殼子,而是重生回到她少女的時候。

  難道這也是判官送她的附贈禮?

  孫拂抬頭看著靜默不語的妄茜和她放在矮几上已經涼掉的湯藥,的確,妄茜一直以來都是這麼侍候她的,巧言令色,吩咐她幹活散漫推談,當面一套背面一套,上一世的她卻眼瞎耳聾的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始終沒懷疑過她半點,這一世她要是再犯同樣的錯,她就是豬了。

  「三生呢,怎麼沒有看到她的人?」

  「您去年不是說她手腳不乾淨,把她貶為最低等丫頭,打發她去做粗活雜務,什麼髒活都她幹,連恭桶也她倒、她刷,人憔悴得不得了。都怪她手腳不乾淨,這下可吃到苦頭了吧。」雖然不知道小姐為什麼突然提起三生,妄茜語帶譏諷,沒半點同情心。

  孫拂想起了這件事,當初她掉了一對珍珠耳璫,妄茜指證歷歷說是三生偷拿的,自己就不分青紅皂白,連三生的辯解都不讓她說,直接把她打發出去。

  她心裡清楚少女時期的自己行事衝動莽撞,凡事不經頭腦,絲毫不去想管著她珠寶匣子的人可是妄茜,鑰匙也在她上,三生是如何能偷到鑰匙,又費老大的勁,只拿一對不起眼的珍珠耳璫,有這必要嗎?

  「綠腰和琵琶呢,又去了哪?」

  「昨兒個綠腰的姑婆來探視她,您打發琵琶去給她送一盒金華酥餅,恐怕是有說不完的話,在路上耽擱了。」

  孫拂知道綠腰是由她姑婆養大的,從小父母就沒了,和這姑婆感情極深,她還知道在綠腰死了之後,她姑婆也因為無人照料,淒涼的去了。

  孫拂擺擺手,「你去把香包摘下來,香爐也倒了,往後沒有必要,屋子裡不要再擺這些香包,燃香也不必了。」

  白麝香的氣味太過甜膩,堵得她胸口發悶。其實她不是沒有懷疑過,她侍候皇帝那些年,居然連一個孩子也沒懷上,也許這些白麝香、藏紅花都脫不了關係。

  妄茜手中一緊,她是貼身丫頭,小姐居然派她做這些雜務,見小姐面色平靜從容,她卻不知道為什麼心底有些發怵,心中雖是氣惱,口中仍稱是,把紫金香爐和床頭四個香包都拆下,掀開綢紗簾子出去了。

  孫拂起身,抬手把那碗湯藥倒到臨窗大炕外的盆栽中,跌上緞子高腳鞋,坐到了玫瑰妝鏡前面,鏡中的少女有張美得濃烈燦爛的五官,一雙大眼,巴掌臉,膚光如雪,眉毛秀雅,因為皮膚白,眼仁更顯烏黑,宛如一幅帙麗的畫卷,讓人百看不厭。

  太過明艷的氣質,導致所有的人對她第一印象只有如珠光般的美貌,她聰不聰慧,內理有沒有內涵,都不重要,就像一個可供賞玩的花瓶,加上她的行事作風,聰慧伶俐構不上邊,倒是草包二字成了她的標誌。

  少女時對自己外表萬般注重,但是後來她才知道皮囊再完美,成了一堆枯骨後,就什麼都不是了,誰不會死?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回到了十五歲的年紀,會不會只是一場夢?莊周夢蝶,蝶夢莊周?會不會下個瞬間她又變回那個沒有人聞問的孤魂野鬼?

  她先是把自己上上下下摸了個遍,什麼都沒有,慌忙的回到千工床上到處摸索,翻開瓷枕,終於看見一個香囊,打開看,三張符紙和那枝判官筆都在。

  她捏著香囊,原來不是夢境,她真的回來了,回到她還有能力修正錯誤的時候。

  她人生最糟糕的時光是得知因為自己累及家人,沒能見到爹娘最後一面,甚至連雙生子弟弟也英年早逝,如果身邊所有人都在——光是用想的就教人眼眶發熱、心跳加速。

  感謝天地,感謝浮世眾生,感謝所有的一切!

  感謝……謝隱。

  *

  琵琶和綠腰進來的時候就看見她們小姐撲在床上,手裡不知道抓著什麼,只見枕被、綢帳掀得一團亂。

  綠腰過來扶她,孫拂看了她一眼,頭髮肩上都濕了大半,琵琶也一樣,恐怕是在雨中站了好些時候,又冒著雨回來,濕了半身。

  「你姑婆回去了?」孫拂把香囊不動聲色的放進袖子裡。

  「姑婆讓奴婢謝謝小姐的糕點。」

  孫拂看向琵琶。「這雨也太大了,你趕緊去把衣服換了,瞧這裙禱鞋子都濕透了,一會兒多煮幾碗薑湯,熱熱的喝著,省得染了風邪。」

  琵琶知道這是小姐要留綠腰下來說話,但是這麼客氣的小姐……

  她沒敢繼續亂想,順從道:「奴婢很快就過來侍候小姐。」說完她便低眉順目的退了出去。

  「坐著說話。」看著綠腰低垂的頭,她是四個丫頭裡年紀最小的,今年也十四了,眉清目秀,上挑的鳳眼,眼尾有一顆小淚痣,增添了些許楚楚可人的味道。

  「奴婢不敢。」綠腰有些忐忑,小姐脾氣好的時候是天下最好的主子,可脾氣一來,侍候的人小腿肚都會打顫,這回莫非是因為姑婆尋到西園來小姐不高興,要找她說事了?

  「我是真有事要跟你說。」孫拂很是和顏悅色,親手替她倒了一杯熱茶。

  「小姐吩咐就是了。」綠腰只敢坐繡墩的三分之一,腰桿筆直,愣愣的接過孫拂遞來的熱茶暖手。

  「我知道你從小是由姑婆帶大的,她一個人在西城郊住得遠,她要見你一面得跑個老遠,要不這樣吧,你到燕子胡同去買間二進的小院,把她接過來住,往後你要回去看她也方便。」

  燕子胡同就在孫宅後面,綠腰以後想回家不用等旬假,只要開了後門,就能直奔家裡。

  綠腰驚著了,匆忙的把喝都還沒喝上一口的茶盅放回桌面,她咚一聲跪下來,叩頭如搗蒜。「姑婆她老人家只是想奴婢,來看一眼奴婢過得好不好,奴婢往後讓她不要再來就是了!」

  那下跪的聲音又大又響,孫拂都替綠腰覺得痛。「綠腰,來,用你的眼睛看著我,我剛剛說了什麼?」

  她的表達能力有那麼差嗎?這小丫頭的腦子裡都裝了什麼?

  綠腰顫顫的抬頭,兩手放在裙兜裡,緩緩想了下,眼珠子能動了,可她還是不理解,面帶侷促。「奴婢的確是很想把姑婆接來侍奉,可銀子還沒存夠。」

  「既然是我讓你把人接過來,買小院的錢自然由我出。」

  「為什麼?」小姐難道因為絕食過了頭,人還沒清醒過來嗎?她從來不敢想的事,小姐卻替她圓滿周全了。

  「因為你是好丫頭。」孫拂這句話一點停頓也沒有,令綠腰舌頭打結得更加厲害,心中卻難掩澎湃。

  孫拂道:「去吧,去我的私庫支一百兩銀子,買了宅子,讓姑婆安頓下來,要是錢不夠再跟我說,還有你也趕緊下去把一身衣服換了,我要去給夫人請安。」

  一百兩銀子按照京城的物價要買大宅子沒有,但一間妥貼的、適合姑侄倆住的小院應該可以打平。

  「是先去老夫人那邊?」一直以來小姐都是以東園為重的。

  「今天不是初一十五,用不著去東園,咱們去我娘那兒。」

  那在外頭說一不二,為了顧全這個小家卻只能忍氣吞聲、倍受婆母搓磨的孫家長房媳婦兒。她有多久沒見過母親了,她絕食了好些日子,丫頭們說阿娘來過無數遍,通通被她拒於門外,據說阿娘失望極了。

  咦,初一十五不是才去夫人那?怎麼如今倒反過來了?

  孫拂知道綠腰心裡在嘀咕,她也不解釋。

  孫家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孫邈,也就是孫拂的父親,他是元配的兒子,元配病逝後,身為順天府府尹的孫老太爺又娶了繼室,生了二兒子孫璟和三兒子孫信。

  孫老太爺死後,孫邈雖是兩榜進士,卻在繼室孫老夫人的逼迫下放棄做官,跟著商團跑商學習經商,當時姚氏的家人看不過去,便讓孫邈跟著自家商隊歷練,也方便照看,等到他能獨當一面,孫老夫人便將他叫回來經營孫家的產業,賺錢供應一家子以及弟弟們應酬花銷。

  孫邈成了地道的商賈,倒是二房一個是通政使,三房是翰林院的學士,走的都是文官的路子。可見孫老夫人有多不待見大房,整個心都是歪的,不管大房的人做得再好,她都看不見。

  原來孫家是沒有分家的,可長景二十九年,才情絕倫,德藝雙馨,溫柔敦厚的二房嫡女孫窈娘,經過層層複雜的逐級篩選後,被長景帝親自定為皇后,隔年生下嫡皇子,二房躍進龍門,三房與有榮焉沒少沾光,態度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都說樹大好遮蔭,二房因為女兒飛上枝頭做鳳凰,孫璟也水漲船高,從三品的通政使成為二品大員,還是國丈,孫老夫人成了一品誥命婦,貴不可言,唯獨大房還是大房,並沒有因為改換門庭有任何變化。

  真要說孫府這樣的門第,並非扎根深厚、盤根錯結的世家大族,也不是權臣有值得人倚仗的地方,區區一個世家嫡女哪來的資格成為繼後?

  然而前朝有外戚之禍,影響巨大,歷代鑒之,景辰朝皇室祖制,為了預防外戚專權坐大,威脅皇權,憑借裙帶關係輕易獲得政治或經濟上的特權,進而把心養大,韻觀不該韻覦的東西,皇帝或皇子立後納妃,只許甄選二品以下官員家中的女子,更為了防範他們參與朝政,只予虛銜厚祿,不給事權。

  孫窈娘能上位,還真要感謝自家門第不顯,加上各方角力爭鬥下的漁翁得利,不然這掌中宮的皇后鳳位真沒她什麼事。

  雞犬升天,躊躇滿志的孫老夫人下令分家,大房沒有異議,就算有意見也被無視的分了家,如今孫府最有出息的人可不是長子。

  偌大的宅子分成了東西二園,二、三房人多地位超然,自然佔了大半個宅院,大房人少,還是士農工商裡最不受待見的那個銅臭商賈,分到的都是位置偏僻房舍老舊的宅子。

  相對的,這房的孫女也入不了眼睛已經看不見別人的孫老夫人眼裡,只讓孫拂和庶妹初一十五去應個卯。

  孰不知孫拂那個傻子,卻日日從自家正門繞上一大圈到東園正門,即便通過門房稟報才能見到孫老夫人的面,向她請安也被草草打發,仍像黏皮糖一樣樂此不疲,到後來,東園的僕役對她別說尊重,連好臉色也沒了。

  以至於綠腰聽說她不去東園,還以為自己的耳朵太久沒挖,聽錯了呢。

  砸在綠腰頭上的喜悅太過虛幻,又想這會不會只是小姐一時的心血來潮?怕一問小姐又把恩德收回去,重重的給孫拂磕了頭就出了半若院。

  路上遇到一個負責灑掃的丫頭,她忙問道:「阿苑,你掐我一把,看我是不是在作夢?」

  小丫頭不明所以,卻還是在綠腰的腰間軟肉掐了一把,沒想到綠腰居然咧著嘴笑,輕飄飄的走了,回頭還說:「姑婆給我帶了粽子糖,一會兒你來找我拿。」

  *

  琵琶回來的比較早,知道孫拂要去正院,捧來一沓衣服讓孫拂挑選,顏色一目瞭然的鮮艷活潑,色彩亮麗喜氣,也是孫拂一向的風格。

  孫拂掃了一眼,幾套衣服沒一件順眼,自己去衣櫃挑了件素雅的水綠細雲錦掐腰小襖,淺淺的嫩綠像春日枝棲上的那點新綠,領上鑲了潔白的兔毛,下身挑了件水色長裙。

  她已經及笄,能束髮插簪,頭飾她也不要那些搖搖晃晃的金銀步搖,只用一隻翠羽珊瑚釵子插在琵琶替她梳的小髻上。

  「小姐怎麼不挑那件桃紅挑絲的,好看又嬌艷,小姐皮膚白,穿上肯定好看得緊。」琵琶有副甜蜜的相貌,笑起來臉頰有兩個深深的酒窩,小姐的服飾一向由她打理,她也最知道小姐的喜好,「要不上些胭脂水粉,增添氣色?」

  孫拂只拿起眉筆輕輕描了眉毛,其他胭脂水粉連蓋子都沒打開來看。

  這時雨已漸小,只餘淅瀝的雨絲,琵琶把緞面披風披在孫拂身上。「小姐的病初癒,仔細莫要再著涼了。」

  撐了傘,舉步正要出門,換過衣裳的綠腰回來了,主僕三人往姚氏的正院走去,至於妄茜,她向來愛找機會偷懶,過去孫拂都由著她,如今有了防備,她不主動湊過來更好。

  姚氏的正院離半若院不遠,繞過抄手遊廊和月亮門,就能看見黛瓦白牆的院子,裡頭種了許多西府海棠,青石小路上則有著各色精雕細琢的山石與盆景。花花草草經過雨水的滋潤,綠瑩瑩一片,顯得崢蝶精神,這會兒,雨也停了,天放了晴。

  孫拂在冷宮那些年,每每午夜夢迴,淒涼無助,眼睛睜開閉上,浮現的都是這簡潔豁達小院到處的綠意盎然,還有爹娘細心叮囑的笑臉。

  綠腰在一旁看著,心中有些異樣。這樣的小姐和平日很不一樣,以前總是顧盼生輝的小臉蛋一絲表情也沒有,不是冷漠,也說不上呆滯,似乎是懷念的看著這個院子,只是這麼簡單的動作,也不知從哪裡生來幾分雍容的獨特氣質。

  綠腰搖搖頭,她肯定被小姐給的那一百兩銀子砸昏頭了,要不然哪來這種荒謬的感覺,但是一想到可以和姑婆同住,又止不住滿心的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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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16 19:52:1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清點庫房揪內賊

  都說夫妻的個性是互補的,相輔相成才能夫唱婦隨,孫拂爹娘便是這樣的神仙佳偶,雖然說她娘最喜歡的是抱著一疊帳本打算盤、核對帳本,再把亮晶晶的元寶鎖進私庫裡。

  她爹則是骨子裡都是風花雪月的男人,沒人看著不知冷暖,沒人管著鞋襪衣袍不知替換,問他家裡的筷子擺在哪,那更是不可能的事,完全不會過日子。

  除了打理公中生意,她爹的日常就是蒔花弄草,修剪擺弄,總喜歡把「盆景,就是移山縮地的自然山水,景的寫意,觀一盆景彷彿親臨碧波綠水,遊覽名山大川。」掛在口中,對盆景藝術近乎癡迷,只要聽到哪處有他想要的砂石、古木、花器,只要合他心意,不管如何都要弄到手。

  兩人成了夫妻,沒有臉紅脖子粗過,親親熱熱,恩恩愛愛,就算對她這個打從心底瞧不起自家爹娘的女兒,也多是包容和偏寵。

  上輩子孫拂從沒把家人當回事,她在西園住得沒滋沒味,一心撲在二三房那邊,其實孫老夫人和那兩房人壓根不把她當回事,分家後很快就以各種名義把公中的鋪子、莊子都收回去,這也導致父親後來鬱鬱不得志,過得十分辛苦。

  這輩子公中的鋪子仍舊被收回去了,家裡沒有進項,可姚氏並不著急,反而安慰孫邈,說他曾是兩榜進士,殿試名列甲榜,乃皇帝門生,不如乾脆趁這個機會把放下的那些書再拿起來,閒暇多約以前的同窗、先生出來喝茶交流,也許能謀得一官半職也說不定。

  景辰朝制,一旦及第或登科,如因故沒有即時授官,日後想要獲得官職,需要經過名人推薦,並通過舉薦考試才能授官。

  因此,孫邈便留在府裡刻苦讀書,他做商賈時人脈四通八達,以前的同窗雖然有些下放別處不在京裡,有的受限於能力無法替他舉薦,但是他們都知道他當年棄文從商的原因及那些不得已,紛紛與他恢復了往來。

  因為志同道合,孫邈覺得這樣的日子有滋味多了,與姚氏的感情更加融洽。正院屋子的秋香簾帳是放下來的,兩個嬤嬤在小機子上打著絡子,一見孫拂到來,便起來向她行禮。

  孫拂隱隱聽到屋裡頭有說話聲。「這是誰在裡頭?」

  其中一個嬤嬤回話,「紫姨娘和二小姐一早就過來了,說是得了一串金絲楠木的佛珠,大相國寺的高僧開過光,給夫人送過來。」

  她會這麼好心?孫拂在心裡冷笑,抬腳進了屋。

  大房兩個姨娘都是孫老夫人以大房無後為由送來的,紫姨娘是孫老夫人身邊的大丫頭,孫邈連拒絕的權力都沒有,華姨娘則是孫老夫人花了重金去揚州買來的瘦馬。

  當母親的人給兒子送瘦馬,這不是存心要攪得人家夫妻不和、家宅不安?不讓他們有好日子過?

  以前沒想過、沒想明白的,重來一次,就像照妖鏡那樣清楚明白的放大在孫拂眼前。但是孫拂也記得後來自己失勢,屈居冷宮無人聞問的時候,華姨娘想盡辦法托人給她帶來衣被吃食。

  可以想像爹娘去世後,帶著筠妹妹的華姨娘日子也不會太好過,那時的她卻還能想到自己這住在冷宮裡的孤女,容易嗎?

  點滴在心頭,孫拂都記得。她回不來就算了,如今回來,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那些無關緊要的人,她也不會在他們身上多費一分力氣,她只想珍惜身邊對她好的人。

  屋裡很暖和,爐火燒得旺旺的,這也是應該的,她娘如今估計有兩個多月的身子了,處處都得小心,冷不得,熱不得。

  間隔了十幾年後又懷孕,姚氏十分忐忑,自嘲是老蚌生珠,但也因為這突來的喜訊,西園就像被注入新鮮活水的池塘,上上下下連行走都充滿了朝氣。

  畢竟,大房就孫拂一個嫡女,孫老夫人老是拿這個當筏子給姚氏臉色看,覺得她滿身銅臭,就算懷孕也一樣要立規矩,不過姚氏並不在意,真那麼清高,喝露水過日子去啊!

  姚家算得上是書香門第,祖輩不是舉人便是秀才,偏偏與當官絕緣,從孫拂外祖父那一代起就不耐煩那種吃不飽也餓不死的清貧生活,棄文從商。

  也不知是開了竅還是天生是做生意的料,姚家生意越做越大,從小貨商變成盤商,除了南北貨,絲綢茶葉米糧,食衣住行都有涉獵,慢慢置下偌大的家業,兩代過去,已經是一等一的富貴人家。

  可這些看在官家出身的孫老夫人眼裡,也成為挑剔姚氏的錯處之一,一個商女,最是低賤。看一個人不順眼,無論她做什麼,沒做什麼,都是錯的,孫老夫人看大房有氣,就算姚氏捧著金山銀山嫁過來,也被譏諷銅臭市儈,萬般不討好,所以三房她煙中,她娘即便是長媳,地位卻最低。

  走過屏風就看到姚氏擁著錦被,側臥在三面圍屏鏤空雕花草紋的羅漢榻上,紫姨娘和一個十三、四歲的姑娘坐在繡墩上,矮几上是紅彤彤大柿子做的柿餅,上頭裹著一層白色的霜,整整六個放在描金海棠的白瓷碟上。

  只見那個姑娘歡喜的拿著柿餅咬了一口又一口,似乎很喜歡甜食,可看見孫拂便放在了一旁,起身喊了她一聲,「大姊。」

  要論孫府的排行,孫拂行二,方才吃柿餅的姑娘孫孅行十二,分家後,孫邈說既然已經自成一家,便不必再按孫府的輩分序齒,照著自家排行就是,所以孫拂成了老大,孫孅行二,華姨娘所出的八歲的十八妹孫筠就成了么妹。

  瞧,這多簡單明瞭?

  孫孅長得明眸皓齒,嬌嬌柔柔,一雙彷彿會說話的眼睛尤其像極了紫姨娘,遺傳了她生母的如花美貌。

  她看不慣孫拂的好大喜功,覺得她就是個虛有其表的空心大花瓶,孫拂也覺得這個庶妹心眼小,心機重,言語沖,何況過去的孫拂平時忙著抱二房三房的大腿,哪來的時間理會這兩個妹妹。

  孫孅和孫筠本該養在嫡母膝下,但是姚氏不想去養姨娘的孩子,兩個姨娘都是孫老夫人送的,長輩賜,推都推不了,但是哪個正妻能肚量大到完全不在乎?除非她對這個男人已經沒了感情,到底意難平。

  對姨娘們一碗水端平姚氏做不到,可孩子她作得了主,孩子從誰的肚皮爬出來,誰去教養,她才不去做那種拆散人家母女的糟心事,萬一是養也養不熟的白眼狼,豈不自找罪受,何必?

  所以,孫孅和孫筠都是在自家姨娘膝下長大的。

  孫拂笑著輕扶了除非在大人面前,否則從不主動喊她大姊的孫孅一把,「二妹無須客氣。」

  孫娥像見鬼似的縮回手,「大姊把母親氣得臥床,怎麼還好意思來?」

  紫姨娘輕巧的說了句孫孅的不是,不鹹不淡的道:「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對大姊說話?」

  要是以前的孫拂,她準會不客氣的反擊回去,但她除了當鬼那段時日,還比孫孅多活一世,便覺得跟一個小姑娘計較沒意思。再說這庶妹除了口舌鋒利些,上一世也沒做過什麼傷害她的事,有什麼不能忍的。

  「二妹說的是,我便是來給母親認錯的。」正在孕期最緊要關頭的母親,還要面對她這個女兒的不知廉恥、以死逼嫁,為她操碎了心,她不只不懂事,根本是不孝。

  孫孅的表情像是被燙到似的,一副不認識眼前人的模樣,「你來給母親賠罪?」

  孫拂沒有應她,往前了幾步來到姚氏面前,見到姚氏半坐起身,睜著眼看她,秀美絕倫的臉難掩憔悴蒼白。

  守在房間裡的姚氏的大丫頭青絲,連忙端來一把繡凳,孫拂卻沒坐,半跪在床前,握住母親不是很豐腴的手,看著她溫和的表情,一時千頭萬緒皆湧上心頭。

  「娘……」她哽咽出聲,從來都不是愛哭的人,喊了聲娘,眼眶卻立即紅了一圈。

  「噯,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見狀,紫姨娘拉著孫孅告辭了,出了門,孫拂還能聽見孫孅不敢置信的問著紫姨娘——

  「姨娘,孫拂這又是在演那一出?」

  孫拂沒再去聽紫姨娘的回應,把頭埋進了姚氏的手裡,淚如雨下。

  她如何能不哭?本以為天人永隔,再也看不到母親、再也無法賴在她懷抱、汲取母親才有的溫暖,現在母親就活生生的在自己眼前。

  都是前世的自己太過不爭氣,不僅從未在父母面前盡過孝,還累得大房全家覆滅,那時她兩個弟弟甚至還未成家,要不是她,他們家何至於……

  「傻孩子,怎麼哭成這樣?」姚氏抬起她的頭,細白的手指替孫拂抹去兩頰的淚痕。「有話起來說。」

  孫拂依言起身,卻仍握著姚氏的手,神情甚是眷戀。

  姚氏輕輕歎了口氣,「都說門當戶對,娘和你爹便是活生生門不當戶不對的例子,你祖母可曾對娘有過好臉色?大房如今是個什麼情況你也知道,不說咱們攀不上那侯府,你以為那魏侯爺會娶你為正妻?如果人家開口要納你為妾,難道你也甘心?都說齊大非偶,那魏侯爺不是良配……」

  孫拂像小鳥啄食般的點頭,「娘說得是,女兒愚昧,腦子一時被驢踢了,您原諒我這一次吧。」

  女兒輕飄飄的兩句話就把這件事揭過去嗎?那之前鬧得人仰馬翻、家宅不寧,還差點把小命玩完的絕食逼婚又算什麼?

  「咱們是母女,說什麼原不原諒,阿拂,婚姻是一輩子的事,一頭栽下去,想回頭幾乎是不可能,女孩子眼睛一定要睜大,挑選一個能對你好、知冷知熱的人,往後可千萬不要再想一出是一出了。」姚氏秀麗的眉頭沒有鬆開,反倒打起了結。

  孫拂抱住她娘的兩隻手,把小臉放在手裡磨蹭著。「娘,我是真的想開了,我躺在床上那些時候,渾渾沌沌的,有個白髮白鬍鬚的老公公拿著龍頭枴杖猛敲我的頭,一直罵女兒不忠不孝不仁不義,這叫當頭棒喝吧,說非得敲醒我這榆木腦袋不可。」

  「女兒醒過來,以前那些執著全沒了,您幫我瞧瞧,我頭上是不是多了許多的大包?」說著她還把頭挪到姚氏的眼皮子下讓她看個究竟。

  姚氏被她逗笑,摸了摸她的頭,這孩子不多的好處之一就是不撒謊,一根筋通到底,有什麼說什麼,就算得罪人也不知道,她既然說夢中有人來敲打她,就一定有這回事。

  這點,姚氏是信得過她的,也因為如此,當孫拂鬧著非魏齊不嫁的時候,家人都知道她再認真不過,家裡才會亂成一團。

  「您可別再擔心我了,照顧好自己,也顧好我那兩個弟弟才是正經事。」孫拂又招手問青絲,「母親的安胎藥可煎好了?」

  青絲有著江南姑娘的婉約溫柔,她和藍鳶都是姚氏從娘家帶來的陪嫁丫頭,青絲十九歲,藍鳶十八,說是沒遇上可心的人寧可守在姚氏身邊終老。

  本來姚氏有打算幫兩人相看,偏偏大房正處多事之秋,姚氏只能先把兩人的親事放到一旁。

  「溫嬤嬤說熬好了,奴婢就去端來。」

  青絲出去後,屋裡就剩下她們母女倆,孫拂這才開口,「娘,雖說紫姨娘日日在您面前侍候,但防人之心不可無,姨娘們送過來的東西物品,您還是少碰的好。」

  姚氏知道女兒是一番好意,但她的心思還掛在方才孫拂說的話上,漫不經心的道:「她雖然慇勤小意,我卻是不敢全信她的。」

  孫拂一愣,她的母親什麼都清楚,可惜後來還是著了紫姨娘的道,臨盆時幾乎命懸一線、九死一生才把孩子生下來,這對雙生子卻又小又弱,先天不佳,三天兩頭請醫問藥,彼時家裡三個病秧子,苦了父親,整個人活得不成樣子。

  這種事發生一次就夠教人痛不欲生,今生她一定不會再讓紫姨娘得逞!

  姚氏慢慢抓緊孫拂的手,有些不確定,眼神晶亮得出奇,「阿拂,你方才說娘肚子裡有兩個弟弟?」

  孫拂發現方才自己說漏了嘴,但是她不躲也不避,眼神真摯,「不管是弟弟還是妹妹,阿拂都喜歡,阿拂只要娘平平安安的把孩子生下來,是男是女都好。」

  母親雖然從來都沒說,她卻知道生不出兒子就是娘的心結。

  「你剛剛明明說……」姚氏還要說什麼,卻見女兒朝著她眨了眨眼,很快意會過來。女兒預言她懷男胎的事情要是傳出去,先不說靈不靈驗,外頭那些等著看女兒笑話的人又哪能饒得了她?

  女兒的名聲已經夠不好了,再添上這個,或許女兒只是隨口一說,倘若自己生下來的還是女孩,豈不是讓女兒的名聲雪上加霜?於是不再追問。

  孫拂不知道她輕輕一句話,姚氏在心裡已經過了又過。

  「那這紫姨娘帶來的佛珠,娘就給了我吧。」孫拂把矮几上擱著的細長條雕紋盒子打開,一條帶有金絲的珠串靜靜躺在其中。

  「你一個小孩子家家的,要這串佛珠做什麼?」以前孫拂沒少從她這裡要東西,但凡喜歡的,就會下纏磨功夫拿回去,就算貪圖一時新鮮也好,因此姚氏不覺得有什麼不可以。

  「我自有用處。」總之,不能留在母親身邊。

  「喜歡就拿去吧。」

  不久,青絲端著藥回來,孫拂接過後把藥吹涼,慢慢給母親餵了藥,又服侍她躺好,陪著她說了一會兒的話,見姚氏睡著,吩咐正院的下人要打起十二萬分精神看顧,環顧所有人,見他們都肅聲應了,這才出了院門。

  一出了正院的門,孫拂就把那裝著金絲楠木佛珠的匣子給了琵琶,「找個隱僻的地方燒得乾乾淨淨,別留下讓人察覺的痕跡。」

  琵琶有點捨不得,「紫姨娘說這可是請大相國寺高僧開過光的,可以嗎?」

  「要是佛祖怪罪,我來承擔!」孫拂果決說道。

  琵琶見狀就不敢多說了。

  孫拂又吩咐綠腰去把三生領回來,四個丫頭裡,綠腰和三生最談得來,感情最融洽,當初她把三生趕出半若院,綠腰哭了好幾宿,現在一聽她有意讓三生回來,高興得笑容都掩不住,幾乎小跑著去了。

  上輩子她對四個丫頭不分彼此都很好,只是三生沉默寡言,不如妄茜會討巧賣乖,尤其在魏齊和姚拓的事情上,所有的人都順著她的喜好去說,說不了的也會避諱在她面前不提起這事。

  唯獨三生三番五次的勸說,再加上偷盜的事情發生,她索性把三生扔去做粗活讓她吃點苦頭,卻怎麼都沒想到,陪她到最後的竟是這個被她厭棄的丫頭。

  孫拂回到半若院後還把琴嬤嬤叫了進來,琴嬤嬤是半若院的掌事嬤嬤,是姚氏給的人,她做事幹練,心思績密,白皙的皮膚,圓潤的身子,半白的銀髮盤成髻,梳得一絲不苟,看起來和和氣氣。

  掌事嬤嬤的工作無非是安排小姐的日常、幫忙管教丫頭,琴嬤嬤因為是姚氏的人,孫拂便讓她管了自己的內外私庫,安排她的日常。

  孫拂讓琴嬤嬤來,無非是想知道自己手中有多少東西,過去的她是個不記事的,左手進,右手出,想要什麼有什麼,對於自己身邊有多少東西,不在乎也不清楚,身外之物從來都不是令她發愁的事情。

  比起琴嬤嬤,過去的她更加信任妄茜,無形中院裡的大小事都被妄茜接手,而一心撲在魏齊和二房三房身上的她,別說對自己的財產心裡有個底,被私吞多少、虧損多少,完全都不知曉。

  直到要入宮,嫁妝要造冊,孫拂才知道所剩無幾,最後還是姚氏拿出大半私房替她補上,說過去的她糊塗得要命,半點不為過。

  「小姐讓老奴過來,可有什麼要事?」琴嬤嬤問了安,不解問道。

  「找你來,是我想看看我院子的登記冊子。」登記冊子記錄的正是半若院的東西,有她爹娘給的、孫老夫人年節給的、她外祖家給的、別人送的,還有她的月例,林林總總。

  琴嬤嬤卻直接跪了下來。「老奴該死,請小姐責罰,這登記冊子是在老奴那裡,只是很久不曾記帳了。」

  孫拂示意琵琶把琴嬤嬤扶起來。「這有什麼呢,既然很久沒有記帳清點,那就把庫房開了清點就是。」

  琴嬤嬤有些不確定,覷著孫拂的表情,「但是妄茜姑娘說……」

  「妄茜雖是我身邊的大丫頭,可你是我的掌事嬤嬤,論尊卑,你能管她,所以她能說什麼話?」孫拂知道下人也分三六九等,在主子面前得臉的說話就大聲,不吃香的就低人一等,妄茜得她看重,說起話來連掌事嬤嬤都不敢櫻其鋒,唯恐惹自己不高興。

  琴嬤嬤得了吩咐,趕緊起身下去清點了。

  *

  近午時分,綠腰領著三生回來了,三生梳著簡單的雙丫髻,身上一件薄襖,身量不高,差不多和綠腰齊平,鵝蛋臉,帶著股水仙般的素淨。

  她比一年前瘦了許多,不只臉頰凹陷,那棕色薄襖子穿在身上也顯得空蕩蕩,手裡拎著一個小碎花包袱。

  這時妄茜回來,剛好撞上三生,一下變了臉色自己都不知道。

  小姐要讓三生這小蹄子回來,她居然事先不知情,而且她聽說方才琴嬤嬤也來過院子,這會兒正開了小姐的庫房清點,她心裡本來就有事,這下臉色沉得都發黑了。

  孫拂坐在臨窗的大炕上,靠著鵝黃大迎枕,炕上的矮几花瓶由顏色嬌艷的鮮花換成了素雅的蝴蝶蘭,姿態清妍,馨香滿室。

  三生一進東次間便匍匐在地上,「奴婢三生拜見小姐。」

  三生小孫拂幾歲,是跟著她一起長大的,平時話不多,也稱不上機敏,但是對孫拂唯有赤誠二字。

  孫拂下炕,親自把三生扶起來。

  三生驚住,直覺就想把手抽回去,怎麼能讓小姐扶她起來?她可是奴婢啊!

  孫拂沒讓她縮手,看著她粗糙起繭還有縱橫交錯傷痕的手,梭巡她還有些瘀青的臉,開口道:「雜務房的人虐待你了?」

  三生垂下頭,聲音比蚊蟲還要低,「那裡人少事多,小傷而已。」

  孫拂在冷宮那些年又不是沒做過粗活,哪裡看不出來她雙手吃了多少苦頭才留下那些痕跡。

  「你會不會怪我發落了你?」

  「當奴婢的奶奶把奴婢帶進門,奴婢便知道奴婢這條命是小姐的了,奴婢做得不好,小姐發落奴婢,奴婢又怎麼敢責怪小姐?」三生想笑,扯到臉上的青紫,疼得眨了眼。孫拂摸了摸三生的臉。「我這裡還是三個大丫頭,你可願意回來侍候我?月例待遇都還是大丫頭的分例,可好?」

  三生重新跪下來磕頭,「奴婢能回來侍候小姐,就算不是大丫頭,打雜做粗活也使得。」

  她娘去得早,後母帶著繼子上門,尋著由頭就可勁的讓她幹活,她因為年紀小做不了太多活,後娘動輒就是打罵,後來為了讓繼弟上學堂,供他讀書,便打算把她賣到煙花地。

  她奶奶看不過眼,輾轉托了親戚走關係把她賣到孫府,那一年,年幼的小姐在一群剛買進門的丫頭裡看中她,從此,她就忠心不貳的跟在小姐身邊。

  「你先下去休息,一會兒我讓綠腰把綠玉膏給你送去,你那雙手短期內不要沾水幹活,等手臉都好了,再來侍候吧。」

  妄茜心有不甘,綠玉膏一小罐就要五兩銀子,等閒人家用不起,連她都沒有過這麼好的待遇,小姐卻輕描淡寫的給了三生。

  三生眼角餘光從妄茜那邊溜過,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後什麼都沒說。她得找機會給小姐提個醒,她在雜務房待了一年,聽到許多事,也看得更明白,這妄茜的心可大著。

  三生下去沒多久,琵琶稟報說琴嬤嬤過來了。

  妄茜的心咯登了聲。

  這前後也不過兩個時辰,孫拂心裡有數,她那庫房裡頭應該沒什麼東西。

  孫拂讓幾個丫頭都下去,只留下琴嬤嬤。

  琴嬤嬤呈上一本墨青色封皮的冊子,「老奴用了兩個時辰把小姐的東西都點清了,這是冊子。」

  孫拂接過去一看,琴嬤嬤把分類做得非常詳細,家什用具、字畫擺設、花瓶器皿、金銀珠寶都詳細的分列開來,想看什麼只要翻到主頁再往下,就一清二楚。

  這裡面的東西有一大部分是外祖母給的,外祖母疼她,向來有好東西都緊著她,後來她與大表哥定下婚事,外祖母乾脆讓人成車成車送禮來,但都是大型的傢俱居多,庫房裡也不乏她父親在外頭買的新奇玩意,至於她娘貼補她的好物件,金銀細軟算最少的了。

  然而一路清點下來,她的私房卻不算多,也就五千兩出頭一點。

  孫拂知道五千兩對一般老百姓來說就是個天文數字,她記得謝隱只要五兩銀子就能過一整年,只不過她是什麼人,她爹娘都做著生意,來錢的速度就是比旁的行業要快,所以她爹娘對於金錢從不吝嗇。

  只是給孫拂再多的金山銀海,她的手指縫隙比什麼都大,留不住錢,大手大腳的花掉,只要二房的孫默娘暗示討要,她也不管東西有多珍貴,眼巴巴奉上,若是孫默娘推辭,她還會主動往她手裡塞,也因為這樣,甚至肥了奴才的荷包,就像妄茜。

  「我那些金銀首飾就這麼些?」以前的她注重自己的容貌,珠寶首飾盒只多不少,可入冊的飾品竟然只能鋪滿一個匣子,這麼大一隻蛀蟲,好大的胃口,好一個忠心不貳的丫鬟!

  「這件事你辦得好,」孫拂招手讓琴嬤嬤靠近。「另外,找個你信得過的角門婆子,讓她們留心妄茜都和哪些人來往,千萬不要走漏風聲。」

  琴嬤嬤驚訝了一把,「小姐這是要……」她隨即知道多說不妥,趕緊承應下來。「小姐的吩咐放心交代給老奴,老奴一定辦好。」

  琴嬤嬤的年紀大,人穩重,又是母親的人,若把這事交代給妄茜以外的三個丫頭其中任何一個,她們年紀輕,走動的地方也就這半若院,要去打探其他院子,甚至西園以外的地方都不方便。

  攘外必先安內,她可不想讓一隻害蟲在自己眼皮子下作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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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16 19:54:0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孔明燈的去向

  沒兩天綠腰就找到合意的小院子,向孫拂告了假,親自去把姑婆接過來,老人家高興壞了,堅持要來給孫拂叩頭。

  孫拂受了她這磕頭,又讓人把庫房裡比較不常用的木器都給了她,那杉木傢俱都還有八成新,另外一些鍋碗瓢盆、魚肉米糧面都一併附上。

  綠腰的姑婆從來無依無靠,一下子得了這麼多的好處,涕淚縱橫,差點連站都要站不穩。

  孫拂又給了綠腰兩天假,讓她好好把小家安頓下來,兩人連番道謝,最後喜氣洋洋的回去新家了。

  幽亮的夜,半若院的一切彷彿都浸在清涼的水裡,院子的地勢高,站在亭台高處可以看到華慶坊燈火通明的街道,還有更遠處金閣河的水聲,處處都是繁華的味道。

  這是孫拂回到父母俱在的十五歲的第五天,她親手削了竹蔑,用它來做燈籠架,架子四周和頂上都用薄紙糊嚴,只在底部留個圓口,又讓人找來松脂,掛在燈籠底部的支架上。

  她忙活了半天,幾個丫頭想幫忙都不讓。

  「小姐這是要做孔明燈嗎?還是奴婢來吧,您要是讓竹蔑還是刀子割了手就不好了。」琵琶看得心驚膽跳。

  「我想自己來。」這是心意問題,回來這麼些天,她終於確定自己重生,而能擁有如今這一切,最感激的就是謝隱了。

  她做鬼時四處飄蕩,不知年月,早已經忘記人與人之間的溫暖是什麼,可謝隱那孩子收留了她,還省下自己的口糧給她,雖然說那窩頭有夠難吃,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那些窩頭和那碗臊子面,是她吃過最好吃的食物了,他讓她重新感受到吃東西的快樂。

  她無法確定謝隱是不是和她在同一個時空,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景辰朝的人,但是她有一腔的話想跟謝隱說。

  「小姐什麼時候學會紮燈的,奴婢都不知您有這門手藝。」琵琶問道。

  「這哪算得上手藝?不過我會的東西還真不少。」她上一世吃了多少苦頭,就磨練出多少技能,否則怎麼在那全無人氣的冷宮熬過來。

  琵琶吐了吐舌頭,小姐的話她越來越聽不懂了,但是她覺得這樣也沒什麼不好,以前的小姐都讓別人替她拿主意,如今絕食了一回,主意卻慢慢大了,也許往後不會再像個丫鬟似的跟在二房三房的小姐身邊,明明是大房的嫡女,卻把自己整得身份地位比二房矮了一大截。

  「可上元節還沒到,小姐這這許願燈會不會做早了?」幫著遞竹片、拿漿糊,清除垃圾的綠腰也發現孫拂的異樣。

  小姐看著和以往並沒有什麼兩樣,臉色微白,像是被雨水洗過的月色,黑葡萄似的眼睛深邃無比,臉上一絲笑意也沒有,專心裁切著那些竹蔑,小小的臉蛋說不上冷漠,但是有著不知哪裡生出來的獨特氣質,這幾日讓她們這些奴婢連說話都不敢隨便了。

  孔明燈又叫許願燈,的確,孫拂是有願要許。

  她讓人拿來筆墨,提筆就寫——謝隱,平安喜樂願此生。

  此外,燈籠上還有一株用石綠畫的葡萄籐。

  除了父母,不管謝隱有沒有與她同在京城,還是景辰朝的任何一個角落,她都希望這盞孔明燈能將她滿懷的感激和說不出來的心情托給夜風,帶給他,告訴他,謝謝他。

  沒有他,她早就飛灰湮滅,化為塵埃,甚至什麼都不留了。

  孔明燈放飛前將松脂點燃,燈內的火燃燒一陣後,燈便膨脹了起來,孫拂站在西園的最高處,輕輕放手,燈冉冉升空,橘黃的燈火搖曳著越升越高,直到孫拂看不見。

  她拂了拂沾了竹屑的裙襦,進屋洗手去了。

  「你猜這許願燈會去哪裡?」綠腰問琵琶,一邊收拾善後。

  琵琶搖頭。「希望它去到小姐想要它去的地方。」

  「你方才可看清楚燈籠上小姐寫的字?不是要給那魏侯爺的吧?」她倆認的字都不多。

  啪!琵琶手裡鋒利的小刀掉到綠腰腳邊,差點插進她的鞋尖。

  「你要死了!」綠腰臉都嚇白了。

  琵琶連聲道歉,一邊埋怨,「誰叫你哪壺不開提哪壺!」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就聽到已經進屋的孫拂威嚴的聲音,「不是。」

  不是什麼?兩個丫頭一下沒回過神來,後來還是綠腰反應快,「……小姐說不是給魏侯爺的。」

  琵琶忍不住去掐綠腰腰間軟肉。「噓,要讓夫人知道你在小姐面前提起那人,仔細你的皮。」

  自從孫拂為了魏齊絕食逼婚後,姚氏就嚴厲禁止下人談論這件事,即便孫拂已經改變心意,但姚氏生怕讓孫拂聽見,不堅的意志又搖擺,倒向魏齊的身上。

  兩個丫頭齊齊噤聲,下去了。

  *

  這夜,了卻一件心事的孫拂高床軟枕的睡了個好覺。

  但是同樣的夜,皓月當空,九衢街最深處的一處宅院裡有人卻是毫無睡意。

  萬籟俱寂,蘭膏明燭,華鎧錯些,雁足、臥羊銅鑒金燈具將此處照映得如同白晝,只有一把圓韻悅耳,聞之令人好像身處清淨淡雅一隅的聲音在讀書,讀的則是十三經中的《公羊傳》。

  十七八歲的少女,坐在一把燈掛椅上,如墨的黑髮像上好的綢緞般散在身後,眉若長柳,腰繫一條五指紅梅攢線的玉珮,下頭銜著流蘇,她的聲音娓娓動聽,金聲玉潤,可堪比黃鶯出谷。

  她身前的羅漢椅隨意躺著一個男子,他閉著眼,兩道彎眉斜飛入鬢,穿著上好的冰藍絲綢直褪,直褪內露出雅致的木槿花鏤空花紋,腰上一塊墨色玉珮,腳下踩的是青白多耳麻鞋。

  他長得高大,身量很長,長相俊朗又儒雅,看著是個成熟男人,可在他的儒雅裡還帶著一種溫潤冰涼的清澈氣質,看不出年紀的五官就像一塊最上等的玉石。

  他是誰?正是掌管司天監,位居司天監監正,負責推算曆法、觀測星象、預測禍福吉凶、辨析國家運勢,精通陰陽之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對萬事萬物皆有獨到見解,預言無一不准,被陛下敕封為國師的謝隱。

  在景辰朝,國師雖然不是具體官職,只是個稱謂,但司天監監正是五品實打實的官,何況國師的權力雖然沒有大到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喪邦的地步,但憑借他那深不可測的能力,皇帝對他是深信不疑,要說朝中有誰最能左右皇帝心思,最得皇帝寵信,除了謝隱,沒有旁人。

  唯一的瑕疵是這位國師的健康狀況稱不上好,年輕時身上便有些小毛病,據說是因為小時候吃了太多苦頭,又有一說他天生命格輕,容易招惹邪祟,所以身子自然強健不起來,可這麼舉足輕重的人物,長景帝哪能容許他有個萬一?

  多年來謝隱的身子在太醫院院使金鳴的看顧調理下,也算是有驚無險的走過來了,也因為他這樣的身子骨,近些年除非碰上國運、祭天大事,已經很少出手,都是由他的徒弟們出面。

  如珠落玉盤的悅耳讀書聲還未告一段落,謝隱緩緩睜開了眼,他有雙幽黑的眼眸,一如承載萬千繁星的夜空。

  一見謝隱睜眼,那女子便收了聲音。

  他半垂著眼,像是要消散在空氣裡,令人心中沒來由的一抽。

  一如從前無數個夜晚,書念到一個段落,他便會讓自己退下,從沒挽留,就連多一句話也無。女子欲言又止,終究謹慎的把書本放到長案上,整理了下坐皺的裙子,行禮後輕巧無聲的離開書房,微余飄渺如輕煙的歎息,飄過因為歲月流轉被打磨得泛著油光的青石板路。

  謝隱重新躺下,又闔上了眼。他的眼睛越發不好了,就連讀書都到了要找人來朗讀,以減輕眼睛負荷的地步,這是透漏太多天機的天罰,也不知什麼時候會瞎。

  他並不害怕,從他走上這條路開始,早就明白自己會有這麼一天,五弊三缺,辣寡孤獨殘,天道只奪走他一雙眼,算是客氣的了。

  他手上的渾天黃道儀只餘黃道環和赤道環還未架構好,再給他半年時間,這座比原本的渾天儀要更精密完善的儀器就能大功告成,屆時觀測星象、研究天文能更加清晰便利。

  至於家人,女兒已經成親,只餘兒子的終身大事尚未完成,父親、母親有二弟、三弟承歡膝下,後路也替他們鋪好了,只要他們不出差錯,做個富貴閒人終老也不是什麼難事。

  「大爺,歇下了嗎?」他的書房能進來的人寥寥無幾。

  「有事?」謝隱說話很慢,卻給人一種壓迫感。

  外頭的聲音越發恭敬了,「前院的護衛發現一隻飛進府裡的孔明燈,因為上頭有大爺的名諱,屬下不知道該怎麼處置的好。」

  拿這點小事來驚擾大爺,他也是醉了,兄弟們都開玩笑的打賭大爺會不會要了他的腦袋,但是他覺得小心駛得萬年船,即便遭到斥責也比不往上稟報穩妥。

  「哦,上頭可有任何機關暗器?」謝隱的聲音更冷了,似清泉出松壑,冷冷帶著涼意。

  「屬下連骨架和燃光的松脂都檢查過,就只是一盞普通的燈,沒有任何出奇之處。」

  「毀了就是。」

  侍衛的聲音有些遲疑了。「稟大爺,這燈上還寫了些別的……」

  「拿進來。」

  等侍衛推門進來的時候,謝隱已經起身,背著手,沉默又從容站著。

  才三十歲而已,他已經站在權力的最頂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誰也不知道他溫和的臉皮下面藏著什麼,就連貼身保護他的侍衛們也沒人摸得清國師真實的性子是什麼。

  名叫朱駿的侍衛統領很是幹練,因為是練武之人,身材壯實,神情多是凶色外露的威猛,年紀雖然不大,他卻憑著一身的出色武藝,用鐵的紀律、血的教訓,帶出一支上下齊心的親衛。

  就這幾步路,可腳下無聲無息,是道地的練家子,朱駿手提著孔明燈,謝隱涼涼看過去,「平安喜樂是嗎?」

  看得出來是女子的筆跡,一手靈動婉約的簪花小楷,寥寥數筆在瘦潔飛揚的基礎上,流露更多的風骨,宛然若樹,穆若清風。

  女子能寫出這般美感充盈紙間,富含獨特撫媚嬌柔又如舞女翩翩起舞、躍然紙上的書法的人還真是沒有。另外,那株翠綠的葡萄籐……莫非是他想的那個意思?

  他踏出門外,站在廊下,豎起併攏的食指和中指,用指頭感受遠方吹過來的夜風。

  今日吹的是寒露風,也就是東北風,所以這孔明燈是從東北方飄過來的。

  「大爺,可有什麼不對?要不屬下把它一把火燒了?」朱駿出主意。

  「嗯,燒了。」

  朱駿拿著孔明燈退出書房,迎面走來一名男子,他輕衣薄裘,濃眉大眼,一雙像是會說話的深邃眸子,彷彿裡頭漾滿桃花,他正是謝隱最小的徒弟羅翦。

  「低著頭走路,地上有黃金是吧?師父今日可好?」他一把擋住悶著頭走路的朱駿。謝隱只收了兩個徒弟,大徒弟范貫著迷天文、曆法,經年累月泡在觀象台,甚少返家;羅翦是謝隱的關門弟子,他出身武將世家,與文人出身的范貫不同,他精通卜算,對卦象研究有著無以名狀的狂熱。

  「大爺的眼睛越發不好使了,我站得那麼近他一眼都沒有看我。」朱駿停下腳步,見是熟人,往前走了幾步,離開院子夠遠了,才壓低聲音回道。

  「你又不是什麼絕色大美人,一個大老粗有什麼好看的,不過師父這眼睛連太醫院那些飯桶都看不好嗎?」

  朱駿歎氣。「要是能看好,哪能拖到現下?金太醫說過大爺的眼睛無藥可醫,除非換一對招子,還且還須是火命之人的眼,否則用不了多久仍是要壞。」

  「師父可知情?」

  朱駿一臉「你傻了啊」的表情。「大爺自己精通卜算、陰陽,哪裡不知道自己欠缺什麼?大爺說這是必經的過程,他並不打算做什麼。」

  羅翦拿出隨身的龜殼卜具卜算,很快得到卦象。

  「東北方?」朱駿問道。他在謝隱身邊久了,耳濡目染,對於卜卦卦象這些也識得一些皮毛。

  「這事交給我,你在府裡看著師父,我去找人。」羅翦身兼錦衣衛指揮使,麾下縫騎無數,找人是錦衣衛的長項。

  「知道,我會寸步不離的跟著,只是你動作要快。」

  羅翦語重心長,語帶寬慰。「放心,多則五天,少則兩天,我必有消息回來。」

  就算得把京城掘地三尺,他也要把人帶回來!

  一陣秋雨一陣涼,今年的秋雨下得特別慇勤,好像要把夏日缺的雨水都補齊,一連下了三天才雨收雲散,天氣放晴。

  天氣雖然晴了,氣溫卻越發冷了,一場小雪下來,冬季就要到來。

  不管天候如何不好,也沒能阻止孫拂天天到正院去報到,她每天醒來先去孫邈、姚氏那裡請安,然後在姚氏那裡坐上小半天,陪同姚氏一道用早飯,要不就讓小廚房給姚氏做些滋補的湯水,親眼看著姚氏喝下,沒幾日,姚氏的氣色果然漸漸紅潤了起來。

  就連下人都覺得大小姐轉性子了。

  姚氏看她的目光不免帶著詫異,這孩子從未這般慇勤孝順過,莫非是真的喜歡她腹中還未出世的孩兒?

  看著孫拂臉上甜甜的笑容,姚氏覺得好像看到她小時候嬌嫩嫩、軟乎乎一小團的樣子,不管走到哪都要牽著她的手,讓人心都化了。

  這一日姚氏盯著孫拂做針線,自己的手下也沒停,已經開始在替將出世的孩子做起小衣裳和小被褥了。就算還不知道孩子的性別,家裡也有善女紅的婆子,但身為娘親還是想親手替未出世的孩子做點什麼。

  「你啊,裁衣縫紐的針瀟活兒也該拿起來了,雖說你到時候嫁過去,需要做針線活兒的時候不多,可你也不能連雙公婆的襪子都做不出來,貽笑大方。」

  「外祖母疼我,才不會計較我女紅做得好還是不好。」被母親拘著做女紅,兩輩子頭一回做針線,孫拂的心情格外微妙。

  在姚氏面前她還是那沒什麼耐性的十五歲孫拂,十五歲孫拂要她拿著繃子飛針走線,還不如要她的小命比較快,但是她表現出自己願意學,很願意的樣子。

  只要她願意學,不管繡出來的東西能不能見人,姚氏也認了。繡工這種東西需要天分,趕鴨子上架哪能要求太多?明面上能交代過去就好了,她娘家什麼都不缺,女兒嫁過去就是妥妥的享福。

  孫拂可不知道姚氏的打算,她如今的女紅極好,上輩子為了討好自己唯一能倚仗的夫君長景帝,倒是練出一手精湛的繡活,加上蝸居冷宮十幾年,就算沒能十項全能,但還真沒差到哪去。

  她不想讓姚氏察覺出她女紅上突如其來的變化,壓著技巧在繃子上繡出一隻花貓在樹叢下玩著團線。

  「想不到你這孩子的繡活這麼好,娘怎麼都不知道?」姚氏驚訝了。

  孫拂用剪子將線頭剪斷,「哪裡好,比不上娘的萬分之一。」

  姚氏笑咪咪的把繃子拿在面前看了又看。「早知道你的針線活做得這麼好,娘就不用白操心了。」

  「這等誇獎的話也只有娘親您不嫌棄女兒笨拙的繡技才說來安慰我的。」她的書法和畫畫都是由孫邈親自啟蒙,字和畫都不錯,可惜上輩子的她沒什麼耐性做這些磨練心性的事情,只是書法與繪畫本來就有相通之處,又因為有了字畫基礎,等她後來學起女紅,不管是畫花樣子,還是在繡布上構思圖樣,都比初學者容易多了。

  孫府的人都知道孫邈寵愛女兒,他曾是兩榜進士,知識學問都不差,他不遺餘力的請來不少女先生來家裡教導女兒和侄女們,可惜上一世的孫拂寧可進官學去胡混,完全辜負了孫邈的一片心意。

  因為去了官學,所以遇見了魏齊,對他一見鍾情,這才有後來回家死活要逼嫁的舉動,可她重生以後,官學她已經無意再去。

  姚氏也不勉強她,就算孫家有個皇后娘娘的模範在,一干親眷不要求才華洋溢,至少不能不學無術,可自家女兒是什麼德性?學問沒學到,爛桃花卻滿天飛,把家裡鬧得雞飛狗跳就不說了,還差點把小命搭上,現在既然不想去就不去了唄。女子不參加科考,不需名揚天下,學問嘛,明是非、能算術不讓下人蒙騙就行了。

  不去官學,不用見到孫默娘和孫樂娘姊妹,但是初一十五給孫老夫人的請安孫拂卻逃不掉。

  姚氏實在不放心,拉著孫拂的手,千叮囑萬囑咐讓她去了東園莫再與姊妹起口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娘,您別擔這個心,您什麼時候見我跟默娘姊妹吵嘴的?只要她們不來惹我,我自有分寸。」

  姚氏經女兒這一說才想到,女兒向來就是孫默娘的小尾巴、跟屁蟲,不管孫默娘說什麼,她這女兒絕沒有第二句話,於是艱難的把口中的話語轉了個彎。「也不要人家說什麼就是什麼,是非黑白也該有自己的定見才是。」

  「僅遵阿娘旨意。」孫拂作勢福下身。

  「你這頑皮的,早去早回知道嗎?」姚氏終於笑了。希望她這些日子的叨念沒白費,也希望阿拂如她所說,不會再人云亦云,被人家當槍使了。

  「小姐,泰和堂那邊的人過來催了。」三生小跑著過來,經過幾日調養,她身上已無大礙,孫拂也就讓她回來侍候了。

  東園的泰和堂便是孫老夫人住的地方,一早便差遣身邊的丫頭來探望孫拂,見她身子沒事,便說身子好了就該去向孫老夫人請安。

  孫拂緊了緊身上的披風,給了姚氏一個安撫的笑容,提腳就走。

  *

  在孫府,東園和西園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地方。西園是孫府的老宅,東園都是簇新的建築物,本來佔地還不大,可孫窈娘當上皇后以後,長景帝大方的劃給孫家一大塊地,這一來,東園就佔了半條的胡同。

  以前的孫拂對自家偏居一隅十分不滿,比起修繕精緻華麗的東園,西園簡直就是狗窩,但是歷經許多,再重新見到這幢翹簷飛瓦、富麗堂皇的宅子,什麼波瀾都激不起來。

  進了垂花門,拐過九彎十八拐的迴廊,經過用太湖石堆疊、滿是名花異草的花園,這才來到泰和堂。

  泰和堂和東園其他建築一樣,處處精緻,佈置匠心獨具,所有的好東西全堆在堂屋裡。

  「二小姐到了。」孫老夫人身邊的丫頭春日喊道,她還是照孫府眾人的大排行稱呼。

  孫拂一踏進泰和堂,就見裡頭其樂融融,孫二夫人李氏和孫三夫人黃氏站在孫老夫人下首,二房嫡女孫默娘和三房嫡女孫樂娘坐在左右兩邊,至於庶子女們是沒資格進泰和堂來給孫老夫人請安的。

  「我們都向祖母請過安要準備去上學了,怎麼二姊姊現在才來?」孫默娘笑道。

  屋裡頭的人彷彿被孫默娘這一提醒,才發現孫拂這個人的存在。

  「因為身子還沒有好利索,走走便得歇會兒,所以來遲了。」孫拂不動聲色。

  孫默娘拐著彎說她拿喬來晚了,讓眾人等她一個,孫拂就從善如流的告訴屋裡人,她的身子還弱著,身為祖母卻非要大病初癒的孫女過來給她請安,這般不知體恤幼小,到底誰才是那個拿喬的人?

  氣氛凝滯片刻,李氏笑容可掬的打破沉寂。「拂姐兒能從西園到東園,可見身子看著是無事了。」

  「知道自己動作慢,下回過來提早些出門就是。」這是孫老夫人的聲音,極度敷衍,還帶著一絲不耐。

  孫拂抬頭望向孫老夫人,孫老夫人一直是很自視甚高的,她以尚寶司卿次女的身份嫁給孫老太爺當填房,一直覺得自己吃了大虧,憑她的容貌身段才情,想嫁什麼人沒有,可她爹卻在諸多女兒裡挑上她,許給了孫老太爺作為繼室。

  雖然滿心不情願地嫁了過來,可孫老太爺對她百依百順,並沒有因為她是尚寶司卿眾多女兒的其中一個,容貌還不是最好的,就對她不好。

  她成了孫夫人後生下兩個兒子,名聲和地位隨著兩人的成長水漲船高,直到孫女被立為皇后,更是到達了頂峰。

  孫拂還記得,上輩子要是沒有孫老夫人的推波助瀾,她不會被逼著進了宮,而這一切為的是給孫窈娘鋪路。

  孫老夫人對金銀首飾情有獨鍾,頸脖掛著、發上簪著、手上戴著,一身的珠光寶氣,襯著緞面藍色上襖搭配紅色織金馬面裙,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掛,看上去雍容華貴,比年紀正好的孫女還要引人注目,讓孫拂很是無言。

  孫老夫人還愛抽水煙,水煙袋不離手,那也是金光閃閃,鍍了金的。

  「你小小年紀不知羞恥,觀觀魏侯爺不說,還恬不知恥的逼婚,把我孫家的臉都丟盡了!」孫老夫人重重把水煙袋一放,方纔還看似雍容華貴的臉上,刻薄的線條都跑了出來。

  「祖母,魏侯爺出身高貴,京裡貴女沒有人不喜歡,二姊姊對他一見鍾情,淑女好逑,也沒什麼不對。」孫樂娘不陰不陽的幫腔。

  「二姊姊,祖母只是一時氣急,你只要跪下認個錯,祖母寬宏大量定會原諒你,你又何必執著不肯?」孫默娘也跟著出聲了。

  孫拂無視孫默娘姊妹的發言,只淡淡地開口,「祖母,孫女不知自己哪裡丟了孫家的臉面?」

  逼婚一事她從未在二房三房面前說起,只在爹娘面前嚷嚷,雖說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不過這消息又是從誰的嘴裡傳到東園的?上一世,祖母就是因為這樣大發雷霆禁了她的足,她千方百計想脫困,這才遭孫默娘和李氏設計,把心思動到入宮這件事上頭。

  在冷宮那些年她想明白了許多事,孫窈娘自己的親妹妹都不想進宮,無非是透過李氏的嘴知道後宮的艱難,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這還不算那些美人、夫人之流,還有三年一選的秀女。

  這麼多女人把自己鬥成烏雞眼,就為了搶一個男人的寵愛,且那寵愛還隨時會像泡沫般消失,孫默娘不笨,哪可能為了親姊姊把自己的一輩子搭進去?幸好有孫拂這麼個大草包,把她推進去填坑,剛剛好而已。

  「二姊姊可是病糊塗了,你愛慕魏侯爺,一心想嫁,甚至連寧可為妾的話都說出來了,妹妹我真替你害臊。」孫默娘一副「我是為你好」的態度,「你趕緊跪在祖母面前請罪,只要你認錯,這事就過去了。」簡單的兩句話就把自甘墮落的帽子扣到了孫拂的頭上。

  「妹妹這話可就說岔了,姊姊我已是有婚約之人,明年便要完婚,怎麼可能為了連正式見面都沒有過的魏侯爺拋棄婚約?再說我孫家可沒有與人為妾的姑娘,妹妹這些話又是從哪裡聽來的?我這做姊姊的到底哪裡做得不好,讓你不顧一切的壞我聲譽?」孫拂顯得心痛萬分。

  孫默娘噎住了,一向能言善道的嘴什麼都吐不出來。孫拂愛慕魏侯爺,整個官學的人都知道,孫拂雖然沒有明說,但是那昭然若揭的情意完全不加掩飾,現在卻一概否認了?

  有著兩個小梨窩,看著輕軟嬌俏的孫樂娘笑著接話道:「二姊姊,這裡都是自家人,你又有麼好害羞的——」

  孫拂打斷孫樂娘的風涼話,「妹妹慎言,子虛烏有的話莫要隨意出口,都說禍從口出,魏侯爺是權貴世家,我們有皇后娘娘那樣的珠玉在前,又豈能妄自菲薄?以前是我年紀小不懂事,做了些讓人誤會的事情,可大病一場就是個教訓,我以後會謹言慎行,也請兩位妹妹不要再說那話了。」

  李氏看向孫拂的目光都是不贊同,「拂姐兒,你兩位妹妹可是一心為你好,你這般咄咄逼人,未免太不近人情?」

  這位孫二夫人李氏,形容豐腴,看上去溫柔又仁善,平常臉上總掛著笑,握著掌家權,孫府上上下下都敬她處事公平公正又公開,然而她其實是個披著菩薩皮的惡狼,還未分家前,姚氏沒少受這位官家出身的妞侄潑髒水,在孫老夫人面前給她穿小鞋。

  姚氏上有不喜她的婆母,下有拚命擠對她的她婢,加上動不動就到孫老夫人面前哭訴的三房,商家出身的姚氏本來底氣就嫌不足,後來實在氣不過,索性把管家權交了出去,誰知道正中這些人下懷,大房徹底在這個家內外都沒有地位。

  「我咄咄逼人?二夫人可看清楚了,打我一進門,咄咄逼人的是誰?」孫拂歪著頭,一臉的困惑。

  見自家女兒吃了虧,心氣高的李氏從來不肯服軟,尤其在大房面前。這大房的孫拂平日只敢朝自家爹娘開火,對外卻是慫包貨色,連她這長輩都知道最好拿捏不過,經常讓默姊兒耍著玩,今日這般據理力爭還疾言厲色,難道是吃錯了藥?

  「都給我住口!說你兩句,你還有理了?」孫老夫人一下坐直了身子,「旁人的好意歹意都分不清楚,蠢貨!」

  她最受不了人家頂撞,尤其今日的孫拂吃錯藥似的,所有人講一句她應一句,這已經冒犯了孫老夫人的威嚴,不給她苦頭吃,心裡哪舒坦得起來?

  李氏打斷孫老夫人即將出口的斥責。「其實拂姐兒說的也沒錯,她已經及笄,是個大姑娘了,是我們太過心急,怕她一個不小心走岔了路,影響了終生的幸福,她與魏侯爺的事本來就是一場誤會,官學裡人來人往,也許只是不巧撞上了,這才讓有心人誤會了。」

  孫老夫人對二媳婦打斷她的話心生不滿,可李氏娘家兄弟有幾個都在吏部做事,她不願意得罪她,只撇了撇嘴不作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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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趕走背主下人

  黃氏也順著李氏的話道:「姊妹間誰沒個拌嘴的時候,樂姐兒、默姐兒,以後千萬不要再提這件事,姊妹就是要和和氣氣,咱們家一旦選定要入宮陪伴皇后娘娘、一同侍候陛下的姑娘,你們姊妹幾個就沒多少可以聚在一起的日子了。」

  孫拂在心裡冷笑,原來等著她的在這呢,方纔那些不過是開胃小菜。

  她沒作聲,黃氏驚訝的瞥了孫拂一眼,通常這丫頭就是個凡事搶先的,知道能進宮,這是多少少女夢寐以求的機會,不跳出來爭搶才怪。

  可對面的少女低眉順眼,巴掌大的小臉,眉目如畫,以前不只神情張揚,就連身上都帶著一股傲慢自負,這些都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端莊貞靜,好像所有人和她之間都被拉開了一段距離,她身上甚至有著身在高位才會有的貴氣。

  有那麼一瞬間,黃氏居然覺得眼前這丫頭不是蠢笨的呆頭鵝,而是那種金玉養出來的貴人……她怎麼會有這種感覺?

  黃氏自然不會知道面前的孫拂早不是過去的那個,而是歷經了宮鬥爭寵,在冷宮走過一遭,在人間不知歲月的飄蕩,看遍冷暖世事,曾執掌後宮,擁有至高無上權力的孫拂。

  「拂姐兒沒什麼要說嗎?」

  「這是舉族大事,阿拂只是晚輩,長居後宅,人微言輕,能說什麼呢?」

  上一世,她傻乎乎的去當了孫窈娘的陪葬品,同一件事做錯一次可以說是無心,要是兩次都入了人家的套,那就是活該了。

  孫家已經有一個孫窈娘得皇帝喜愛,皇帝有這麼個善解人意的解語花作伴,喪失先機的妹妹怎麼可能吸引得到皇帝的注意力?

  再說就算能吸引皇帝的注意,她也不樂意,一夫多妻是自古以來的規矩,以前的她不覺得有什麼,可經歷了許多,她才發覺姊妹一起服侍一個男人實在噁心。

  而孫家迫切的想再送一個女兒進宮,是因為孫窈娘沒幾年好活了,她知道自己來日無多,又怕她唯一的兒子在她走後會被後宮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白骨精給吞了,她需要一個可以托付的人,於是和孫璟商量後打算讓孫拂進宮。

  孫拂也明白這些人想讓自己進宮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她好拿捏兼沒腦子,她一旦入宮,裡裡外外都是孫窈娘的人,她孤立無援,也只能隨人搓圓捏扁。

  黃氏惱怒的看了孫拂一眼,李氏卻是瞭然的飧著笑,自己這弟妹看上去潔淨得像一朵不染塵埃的白蓮花,實際上精明得很,要是孫拂這傻子不要命的往前衝,孫樂娘就可以不用進宮去當炮灰了,只可惜這回孫拂沒反應過來,黃氏白費心機了。

  「拂姐兒可是大房的嫡長女,最能代表我們孫家了。」

  「多謝二夫人美言,阿拂的婚期已定,本該在家裡備嫁,不好出來見人,若非祖母召喚阿拂才不得不出門。皇后娘娘慧德兼修,又怎麼會要一個已經要出門子的姊妹進宮呢?陛下想來也不可能這般不近人情。」孫拂低下頭,撇嘴冷笑。

  這兩房能安什麼好心,如果孫家非要送一個女兒入宮不可,那就讓二房三房自己去撕扯吧,斷然沒有她妯娌插手大房子女婚事的道理,更何況他們已經分家,二房三房的榮華富貴和大房無關,那些該他們去承擔的,怎麼好意思讓大房出力?

  李氏的腦筋轉得飛快,都怪黃氏這嘴快的打草驚蛇了,要是徐徐圖之,先籠絡孫拂這丫頭的心也許還有幾分勝算,如果往宮裡送庶女,不說陛下那裡,皇后娘娘應該也不喜吧。

  她笑著瞪了黃氏一眼,對孫拂說道:「拂姐兒莫急,三嬸這是在跟你說笑呢,八字還沒有一撇的事,這種大事,還是得與大哥大嫂商量了才能算數。」

  原來還沒準備放過她,攻不下她,就準備從她爹娘那裡下手嗎?這個李氏還真是不瞭解她爹娘的為人,上輩子反對她進宮最劇烈的人就是她親爹娘。

  「夠了!也不是什麼大事,外頭的男人自會有決斷,哪輪得到你們這些婦人拿主意,都散了,七嘴八舌的,吵得我頭暈腦脹!」孫老夫人對這些唇槍舌戰有些不耐煩,至於送哪個孫女進宮,送哪個不是送,她根本不操心,她只要做她的富貴閒人就是了。

  李氏和黃氏各懷心思的帶著女兒們回自己的院落,半道上連交談都沒有,倒是孫默娘和孫樂娘多看了孫拂好幾眼。

  孫拂往外走的腳步很慢,下巴微微抬著,眉目波瀾不興,就只是簡單的行走,卻讓人無端覺得有股雍容的大氣。

  都說大病會改變一個人的個性,孫拂今日這般油鹽不進,和以前大相逕庭,莫非真是因為絕食生病才變了個人的?

  「咱們回府。」孫拂無意在東園逗留,出了泰和堂,一行人很快便回到西園。

  孫拂回到半若院時,臉色如常,綠腰替她解下披風,妄茜端來她喝慣的燕窩,孫拂看也沒看那盞金絲燕窩,反倒說起她想吃和美齋的糕點,打發她上街去買。

  妄茜心裡打鼓,小姐最近特別喜歡打發她跑腿,又把三生招回來,會不會是心裡已經對她起疑了?

  小姐雖然沒有懷疑她昧下許多珍貴的小玩意去換錢,但是已經不如以往那般信賴喜歡她了,像這些跑腿丫頭的事情……不過她也不怕,就算被隨便配了人,她手上的銀錢金飾也夠她過上好日子。

  妄茜早知道這個主子不可靠,加上孫默娘的刻意收買,她只要稍微往二房通風報信,便能得到豐厚的打賞,就像上次絕食逼婚的事情,果然孫默娘給了她一對價值三十兩的金釵。

  孫默娘也答應她要是事發,二房那邊隨時歡迎她過去,她可是有後路的,怕什麼!

  幾個丫頭們明顯都看出來了,小姐總是有意無意的把妄茜支開,讓她忙得團團轉,不讓她留在屋裡。

  「小姐可是懷疑妄茜的手腳不乾淨?」三生等人一走,對孫拂問道。

  「你知道些什麼?」兩人有著多年的主僕情誼,三生會這麼問,表示她也知道了些什麼。

  三生遲疑了下,立刻竹筒倒豆子般倒出一堆對妄茜不利的言詞,「奴婢在雜務房當差的時候沒少聽那些婆子們議論,妄茜的出手很是大方,很懂得收買人心,拿過她好處的人不少。」

  「這件事我也不想白白冤枉了她,你們幾個不要聲張,另外,去把琴嬤嬤叫過來。」孫拂心裡已經有幾分把握,為了以防萬一,還不想驚動任何人。

  琴嬤嬤很快來了,她把這幾日打聽到的消息一股腦的說出來,「老奴遵照小姐的吩咐,讓那些守角門的婆子留意妄茜的行蹤,陶婆子說妄茜每回出門,她們都以為是小姐吩咐她出去辦事,前幾日,也就是小姐……正和老爺夫人置氣那幾日,有人見到她往東園去,回來後手裡的帕子不知包了什麼東西……」

  琴嬤嬤頓了頓,好半晌才拿定主意,從懷裡掏出一小包的小玩意——一根瑪瑙點翠金簪、一個玉搔頭、蝴蝶墜子,還有兩個玉扳指,她呈給孫拂,「這些都是妄茜給婆子們的打賞,可裡頭有些老奴認得是小姐的東西,有些很眼生,老奴把它們都要過來,一查,這些東西都沒有登記在冊子裡。」

  也就是說,一些孫拂不記得、隨手交代給妄茜的小玩意被她收為己有了。

  孫拂揭了茶蓋,她本來以為妄茜只是牆頭草,除了把西園的消息往東園送,還貪財了些,想不到她的胃口真不小,自己庫房裡大幅縮水的金銀細軟,果然有妄茜不少的功勞在裡面。

  她懂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下人也有下人的難處,但是把她的私庫都據為己有,孫拂還沒見過膽兒這麼肥的,只是那麼多的銀錢金飾,妄茜都花到哪去了?

  像是知道孫拂在想什麼,琴嬤嬤又稟道:「老奴還探聽到妄茜家那一大家子的人都靠她過活,兄長和爹平日游手好閒、不務正業、嗜賭如命,而且出手特別大方,她那娘親姊妹做的是見不得人的暗門子生意,這一家子,嘖,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有那樣的家人,難怪妄茜像個無底洞似的怎麼都填不滿。

  孫拂賞給琴嬤嬤一把二兩重的銀鎳子,又把那些從婆子處蒐羅過來的小玩意原封不動讓琴嬤嬤還給那些婆子。

  三生低聲道:「小姐,妄茜恐怕不能再留了。」

  「我也是這個意思,過兩日我會尋個由頭把她打發出府。」

  *

  孫拂說做就做,沒兩日把妄茜的賣身契還給她,說她年紀已經大了,讓她回家自由婚配。

  妄茜心存僥倖,以為沒讓小姐逮到她的小辮子,還給她賣身契,鬆了口氣的同時卻有些不敢回家,家裡等著她的從來都不是歡樂和喜悅,而是無止盡的錢窟窿。

  「奴婢對小姐一片忠心,除了小姐這兒,妄茜哪裡都不去。」

  孫拂垂眸,看著急匆匆跪下表忠心的妄茜,無聲的輕笑,「你的忠心我如何不知道,只不過你不想回家,難道想進官府大牢吃免錢的飯?」

  妄茜驚愕不已,臉色又青又白,連聲音都抖了。「小姐說什麼呢?奴婢著實不明白。」

  孫拂把一疊當鋪的明細扔到她面前。「我本來想看在主僕一場,好聚好散,也算是最後給你的體面,只是你太貪心了,不教訓教訓你,你大概無法心服口服。」

  妄茜看著四下散落的當票,手抖的拿起一張來看,然後狠狠的吞了口口水。「……小姐哪來的這個?」

  孫拂一揮手,三生將手裡的匣子捧了過來,在妄茜的眼前打開,珠光寶氣和金光燦爛頓時閃耀在妄茜的眼前。

  她被晃花了眼,狠狠倒吸一口氣,這些不是被哥哥拿去當鋪換錢的東西嗎?那幾個金光閃亮的花瓣金元寶因為是第一次見到,印象特別深刻,她本想留下來當作私房,卻被哥哥搶走了。

  「不,奴婢對小姐一直是忠心耿耿,別無貳心的!」妄茜像是要說給自己聽,又怕孫拂不相信,語氣特別重,彷彿這樣才能證明些什麼。

  「忠心耿耿到和孫默娘串通一氣來害我?」養了好大一隻老鼠咬布袋,她孫拂做人要不要這麼失敗?

  「奴婢沒有要害小姐,奴婢只是把西園的一些消息送過去東園而已,奴婢從來不曾想過要害小姐,只是……」她快要沒法子自圓其說了。

  「只是孫默娘許你好處,你就忍不住誘惑了是嗎?」孫拂替她把後面的話接上。

  所有的人全都變了臉,三生實在忍不住了。「你這沒良心的狗東西,居然敢想著要害小姐?」

  孫拂眉宇間有些疲憊。「她說的話可都詳細記下來了?讓她按指印。」

  悶聲不響站在後頭的琵琶放下手中的筆,拿著印泥和紙,二話不說抓起妄茜的手指就按了下去。

  妄茜掙扎了幾下,卻叫後頭兩個人高馬大的婆子按住,她撕心裂肺的哭號,「小姐、小姐奴婢是冤枉的……」

  「替她收拾包袱讓她走,我不想再看到她了。」孫拂揮揮手。

  不知道孫默娘許給她什麼,不拘是什麼,能讓妄茜肯為她冒險,必然是十分可以打動她的條件。

  「送交官府嗎?」

  「不用,她從哪來就回哪去。」沒將背主又監守自盜的刁奴送府究辦,已經是她最大的寬宥了。

  至於妄茜的將來,她那一心維護的家人會不會善待被主家驅逐出來的棄子,甚至把她一賣再賣,她就管不著了。

  「小姐、小姐……」妄茜的聲音越來越小,直到再也聽不見。

  孫拂不知道的是,被扔在西園大門外的妄茜奮力爬起來後,搖搖晃晃去了東園。

  「三小姐,您說過奴婢要是在西園走投無路了,您願意收留奴婢的。」

  孫默娘揶揄的瞧著妄茜,臉上都是不屑。「像你這種妄想一步登天的丫頭我不敢要,真要了你,哪天不知道怎麼死的人就是我了。」

  「三小姐,您許過奴婢……奴婢對小姐的忠心天地可鑒。」妄茜的心涼了一半,咚地跪下爬到孫默娘跟前抓住她的裙子。

  孫默娘噁心的把裙子抽出來,彷彿妄茜就是個髒東西。「我不記得許過你什麼,你也別太當真,還有你那顆忠心,說穿了一文錢都不值,誰稀罕誰拿去,你走吧,別浪費本姑娘寶貴的時間了。」說完話,帶著諷笑,揚長而去,留下面如死灰的妄茜。

  *

  夜裡刮起了北風,只半宿,青磚上就結了霜,雪粒子在空中打著轉。

  月黑風高,全身黑色勁裝的黑衣人和濃濃的夜色融成一體,輕巧的越過沉睡的瓦捨,避過打更更夫和巡街的五城兵馬司巡邏,神不知鬼不覺的落在九衢街的謝府。

  腳尖一落地,院牆那頭齊刷刷的冒出了幾顆頭,見是自己人,露出滿口大白牙,又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黑衣人肩扛著麻布袋以閃電的速度進了一間客房,「指揮使,您要的人小的帶來了。」

  「確定是她?沒有驚動任何人?」羅翦風流倜儻的半張臉隱在暈黃的燈光下,顯得有些晦暗不明。

  「小的辦事,您還不放心?只是小的有一事不解。」

  那縫騎千戶把肩上的麻布袋隨地一放,打開繫繩,露出一張如梔子花初綻的雪白容顏,就算她長睫微闔,精緻的五官也難掩奪目的雪膚花貌。

  即便自詡閱人多矣的羅翦也被孫拂的容顏驚艷了一把,甚至有些惋惜起來——這麼漂亮的姑娘要是失明了,往後豈不是寸步難行?

  但是他立馬狠下心,萬事都沒有師父重要,師父身為景辰朝股肱,為了成就大事,這些枝微末節都是可以不計的,必要之惡,沒有什麼能不能。

  這位姑娘還要感激她的命格與師父相輔相成,命該如此,別人想要還沒那資格。

  「說。」

  「這位姑娘可是皇后娘娘的娘家人,我們動了她,要是追究下來,可能不好應付。」

  「動就動了,她雖然出自孫府,卻已經分家,和上面那位的關係不算深厚,何況鎮撫司是幹什麼吃的,做事何須向後宮那位交代!」

  他除了卜卦算出能改變師父命格的人在東北方,也讓下面的人到戶部去調出這一塊區域所有的戶籍逐一清查,徹夜不眠數個晚上,才找到幾個火命的女子,又經幾番精測計算淘汰,最後確定孫家大房嫡女孫拂是他要找的人。

  鎮撫司行事不必經過任何司法機構,可以自行逮捕、審訊、處決,到時候隨便安個罪名到這姑娘身上,人是錦衣衛抓的,錦衣衛的背後有皇帝這座大佛,誰能拿他如何?

  「原來鼎鼎大名的錦衣衛就是這般草菅人命,胡亂行事的。」孫拂輕柔中帶著嘲諷的口吻驚住了屋裡的兩個大男人,而她邊說話,三兩下就掙脫了麻袋。

  孫拂的運氣不差,被黑衣人摸黑進屋把她劈昏之後,見她是個弱女子,只隨意以麻袋把人套住,扛了就走,連捆綁手腳都省略了,孫拂一路顛簸,來到這不知名的地方後就醒了,儘管視線所及一片漆黑,卻也給了她時間讓麻痺的手腳恢復正常,同時還將兩人的對話聽了去。

  她掙扎著站了起來,眼前兩個年輕的男子明顯是會武的練家子,肌肉在布料下賁起,結實有力,走動無聲,她不懂武不會武,一個男子她都打不過了,何況兩個,她一點勝算也沒有。

  孫拂不明白的是他們把自己擄來做什麼?也不像人販子,而且還把孫家幾房的關係都摸清楚了,知道她是孫家大房的姑娘,一點也不忌諱皇后的勢力。

  最令人費解的是,抓她一個弱女子有必要動用到惡名昭彰的錦衣衛嗎?目的呢?

  為了她的「天姿國色」?還是向孫府勒索錢財?真要勒索金銀財物,孫默娘可是皇后的親妹子,不更是香錚錚一個?再說論美貌,京裡多少才華洋溢又兼具天仙姿容的姑娘,只是扣除這兩樣,她身上還有什麼值得人家韻觀的?她想破了頭,真想不出來。

  「姑娘膽色不錯,知道我們是錦衣衛還能處之泰然,實屬少見。」羅翦對她淡定自若的神色多了幾分欣賞。

  「我哭的話你會放我回去嗎?」不然該怎樣?大哭大鬧是沒有用的。

  不用想也知道不可能。「不瞞姑娘,我等用這粗暴的方法請你來,是有事要請姑娘相幫。」

  好吧,這是要讓她做個明白鬼的意思吧。「幫完,我就能回家了?時間最好不要耽擱太久,明早我那些丫頭要是發現我失蹤了,驚動了家裡,事情就鬧大了。」

  她娘的胎剛剛坐穩,她可不想因為這件事影響到弟弟們和娘親的安危。

  「也就取一對眼睛的時間,了事,我們會原封不動把姑娘送回孫府西園,另外還會奉上足夠姑娘一生享用不盡的補償。」羅翦越發驚訝,如果她是那種動不動就暈倒,還是驚聲尖叫的姑娘,一句多餘的話他都不會說。

  「所以,你們的目標是我,我爹娘都無礙吧?」她一心記掛爹娘,羅翦的話慢了半拍才進到她的腦子裡,血液一下衝進腦袋,心抖了幾抖,可她告訴自己不能慌,一慌就要亂,一亂什麼都完了。

  「你們要我的眼睛做什麼?」孫拂在心裡爆了句粗口,視線仍舊盯著羅翦,只覺得膝蓋發軟,無意中摸到一把椅子,順勢坐了下來,她得冷靜冷靜,冷靜才能謀得一線生機。

  「我家主人需要你的眼睛。」羅翦有些惡質的笑著,但凡女子沒有不膽小的,尤其看見他穿飛魚服的模樣,簡直就像見了惡鬼,這孫家大房的嫡女雖然慘白著一張絕世容顏,卻還能跟他講話,也夠教人另眼相看了。

  「你家主人肯定不是普通人。」恐怕也不是什麼好人,否則怎麼會縱容下人做這等擄人挖眼的勾當。

  「那是,我家大爺可是堂堂的有斐國師。」

  那千戶嘴快說完,招來羅翦陰沉的一瞥,千戶馬上退了兩步,摀住嘴,兩指打叉,蚌殼似的閉上嘴。

  他們沒有必要告知想要她眼睛的人是誰,也不用她的同意,反正人已經在他們手裡,她從也得從,不從也得從,也就是說最快明日,師父就會有一對新的眼珠了。

  孫拂微微蹙起了眉,景辰朝的國師,她上輩子依稀聽過這麼個人,誇獎他的無非都是什麼通天本領,能知過去未來,天命神授,把這人誇得無所不能,只是當時的她一心撲在魏齊身上,除了魏齊二字,其他男人的名字左耳進右耳出,入不了她的心,又哪裡會在意國師為整個王朝做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甚至還替景辰朝算足了三百年的國運……

  等到她入宮,這位國師已經離開皇城,據說是因為身懷惡疾,命不久矣,再後來,聽說他被京中反對他的官員,買通無惡不作的江湖匪類給劫殺在歸鄉途中。

  不過……那國師到底叫什麼名字?

  有斐,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就在她絞盡腦汁、搜索枯腸的同時,彷彿有一道雷電光石火的劈進她腦子裡——

  謝……謝隱,是的,他叫謝隱!

  孫拂霍地站了起來,捏緊的拳頭指甲深深掐入手心。怎麼可能,也許只是同名同姓,能當上國師,不都是七老八十的老頭子了?她印象裡的謝隱還只是個十三歲的慘綠少年。

  羅翦一直觀察著孫拂的反應,見她半天沉默不語,以為她是被國師的名諱給駭到不敢說話,又見她臉色變換,又喜又愕又失落,甚至還有更多他看不懂的情緒,聰明如他,都要懷疑自己的解讀能力似乎還不夠強大到能看懂這姑娘的所思所想。

  孫拂正眼看著羅翦,雙手在袖子裡握成了拳,她得極力壓制才不會表露出內心的驚魂未定。

  「我要見國師一面。」

  「不行!」羅翦和千戶異口同聲。

  這時候的孫拂反而冷靜下來了,她破罐子破摔。「我的要求並不過分,假設要取眼睛出來的人是你們,你們不會想知道你的眼睛用在誰的身上?我用一生的失明換來一個要求,過分嗎?就算知道對方是誰?難道我還能去把眼睛要回來?」

  她想見他,迫切的,她想知道那個國師謝隱是不是她記憶裡的那個少年。

  她的眼睛給不給已經不是她個人能選擇的,她可以選的只能是旁的。

  那麼不管是不是,她都非要見上他一面不可!

  羅翦沉吟了許久,才道:「你不打歪主意?沒有別的心思,只能遠遠見上一面?」

  一個姑娘,還生得如此美貌,用一生的黑暗得一眼明白,這要求似乎不會太過。

  「如果你有任何企圖,你要知道我的刀會比你的動作還要快,把你了結了再把眼珠拿出來也不是不行。」他這是恐嚇威脅都用上了,但他陳述的也是事實,他錦衣衛指揮使的位置可不是拿雞換來的。

  這是答應了?

  「成,我答應!另外,你得想法子,隨便怎麼安排,只要讓我爹娘相信我是出門去遊玩,短時間不會回家,最重要的是讓他們安心,不要擔心我的去向。」

  羅翦慢慢瞠大眼,這姑娘是提要求提上癮了,早知道不該答應她答應得這麼快。「你這是為難我?」

  「我就這兩個條件,沒有別的了。」要一個人捐出好好的一雙眼睛,誰為難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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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16 19:57:5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為故人獻眼

  折騰了半夜,羅翦從客房出來,身後跟著孫拂和千戶,去了書房。

  已經是深夜,但書房仍舊燈火通明,羅翦讓孫拂在迴廊深處等著,自己行經一條短廊後上前叩門,聽見裡面的喊聲才推門進去。

  地上散落著一堆的木料和銅條,謝隱也不拘泥,人就坐在地板上埋首在一座儀器中。

  這儀器完成測試後會交給將作監,以精銅鑄造出實體的渾天黃道儀。

  羅翦對謝隱的一心專注除了佩服還是佩服,師父不愧是師父,都不睡覺的。

  說起來也是慚愧,他雖然拜謝隱為師,又兼管錦衣衛縫騎,瑣事繁多,真正能侍候在師父身邊的時間不多,加上他只對卜算卦象有興趣,天文、陰陽、曆法什麼的他一概幫不上忙,心中難免有愧。

  師兄范貫又死守在觀象台,也就是說師父收他們這兩個徒弟,別說近身侍候,拿湯倒水干雜活都做不了,根本一點用處也沒有,所以他就算拼了這條命,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師父失明。

  謝隱是聽慣了羅翦的腳步聲的,一邊對準窺管,讓它能在四游圈雙環和天軸雙條中移動,抽空問了一句。「你帶了人回來?」

  羅翦從來不諱言自己的執著,尤其是換眼這件事,就算違背師父的意思,擺明了不能幹,背過去依舊我行我素,完全不顧後果。

  在羅翦心目中,師父就是天人,天人就該完美無瑕,怎麼可以毀傷?他只恨自己的眼睛不合師父用,否則又哪裡需要這麼大費周章。

  羅翦咳了聲,「師父您料事如神。」

  謝隱的手頓了下,「說話藏藏掖掖,為師可沒有教你們這麼說話。」

  羅翦只得老實回答,「弟子找到那命火帶赤金的姑娘,她睡著了的時候,命火金光還在發亮。」

  「你本事長進了,一眼就能看出對方的本命火。」謝隱的聲音帶著股懶散,誰也聽不出來他這話是褒是貶。

  羅翦很鎮定的說:「弟子知道師父惱了我,但子節不悔,為了師父,子節無怨無悔。」子節是羅翦的字。

  「是嗎?」

  謝隱從一堆圓弧銅條中抬起了頭,用雲紋木簪束住的髮絲有些垂落下來,為了方便做事,身上就一件簡單的窄袖道袍,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但一點也無損他俊朗的長相,嘴邊不見任何笑意,目光犀利。

  羅翦搓了搓腮幫子,正準備繼續說服謝隱,餘光突然在謝隱一貫平靜無波的漆黑眸子裡,清清楚楚的看見裡面的凌厲,他身體陡然一僵,呵呵乾笑了兩聲,藉以掩飾那股心慌。

  「把人送回去,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謝隱語氣生硬,雖然臉上仍是淡淡的,但是對自家師父瞭解甚深的羅翦更在心裡打了個突,心裡不好的預感更加濃厚了。

  「師父,弟子斗膽已經把人帶來,也知會過金太醫,太醫也稟明今上這兩日會過來替您換眼,這人恐怕是送不回去了。」

  「你全盤都打算好了,那來與我說什麼?」他的聲音在黑夜中格外清晰,清晰裡帶著少見的殺伐決斷。

  羅翦頓時單膝跪下,謝隱耐著性子解釋給他聽,「我手上的渾天黃道儀已經完成,陛下想要的只是一個結果,東西呈上去後自會有人解說操作,至於我的眼,即便瞎了,江山代有才人出,沒有我,往後自然會有能人補上來。」

  他的命數便該如此,眼若不盲,牽扯因果的報應也會以別的方式到來,該他的命運,他願意一肩挑起,和旁人無關。

  「可江山黎民社稷,徒兒不信師父忍心拋下這些,您還那麼年輕,誰都可以萌生退意,您是天命之人,不可以!」

  國師地位超然,景辰朝因為有國師坐鎮,能知未來,能算災禍,多少年來敵邦震懾於謝隱這根定海神針輕易不敢來犯,百姓安居樂業,國泰民安,有多少人奉他為神祇。

  更何況師父撰寫的景辰朝三百年國運預測還在進行中,這是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國運書一出來,萬邦來朝指日可待,怎麼可以因為眼睛壞了而功虧一簣?

  「子節,你要知道,所謂天命,不過是我們在某些轉折關頭做對或錯的選擇罷了。」命由自己造,端看你自己選擇的路,他扭轉不了羅翦的觀念,不再勉強。

  「弟子不明白。」

  「下去吧,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謝隱的臉已經不見任何情緒,彷彿剛才那點子不悅只是羅翦的錯覺而已。

  羅翦噎了下,師父都下逐客令了,他訥訥的起身。「師父,夜已經很深了,這渾天黃道儀的組裝一時半刻也不是能好的事,您歇著吧。」

  謝隱這一起身,側面正好對著一旁的八角窗橋,教迴廊深處的孫拂看了個正著。他背著手站著,姿態很是隨意,渾身帶著一股子儒雅,又有幾分模糊了年歲的特殊氣質,比氣度更吸引人的是他身上自有的風雅,明明嘴角是微揚的,卻不好親近,給人的感覺很疏遠,對什麼都很淡漠。

  他溫和的目光因為轉頭,落在孫拂的身上,讓她渾身為之一顫。儘管他歷經了歲月的容貌已經不復兩人初見時的稚嫩年輕,但是看似不同的面貌在她記憶中重疊,融合成了一張一模一樣的臉。

  這男子是一鍾陳酒,因為歷練和時光淬鏈,漸長的年歲使他越發醇厚迷人。

  孫拂覺得自己冷汗都要下來了,可她也立即發現不對勁的地方,謝隱的目光的確是落在她身上,甚至洞悉一切似的,好像她心裡所有的心思都被他看透了般。

  但是他的眼瞳裡,沒有她。

  也就是說不到一丈的距離,他已經看不見她這麼個大活人了。

  她記起他在小院裡看書、躺在石桌上睡覺、摘葡萄釀酒換錢,甚至面對他那無良生母時的隱忍和心死,若不是他,她又怎麼可能和判官討價還價,重新再活這一回?

  他那雙盛載千萬星辰的燦爛眼眸,那滿天的星星竟然即將殞落……

  那些個陽光隨著綠葉搖擺,微風涼草葉香,她卻只能在屋子裡乾瞪眼的日子,總在她的夢裡訴說那段時光的寧靜安祥。

  她也沒忘記他執傘帶她逛街,自己的衣服都捨不得添置一件,卻花光身上的錢給她買了一套換洗的裙襦。

  她重新回到十五歲,可是那個叫謝隱的小少年卻已經成長為參天大樹,已經是男人中的男人了。

  經過這些年,這人也許已經將她忘了,娶妻生子,過著與她毫無關聯的生活。

  如果真是這樣也不錯,他若是只有一個人,始終太過孤寂,能有另一個人陪陪他,當然是好的。

  羅翦說他是長景帝最為倚仗的國師,左右著景辰朝的氣運,這樣一個矜貴讓人仰望的人物,他們竟曾在歲月洪流中奇妙的相遇過。

  她是一個閨閣女子,眼睛對她來說很重要沒錯,要是容貌有了殘缺,將來的婚姻會變得坎坷無比。但了不起侍奉父母百年後她就去寺廟還是齋堂絞了頭發出家做姑子,嫁人洗手做羹湯已經不再是她這一世的選擇了。

  她對這個世界的重要性沒有大到能改變天下,可謝隱不一樣。

  孫拂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淚眼迷濛,因為見到了故人,還是因為自己即將要失去的眼睛。

  這頭,謝隱把八角菱花窗給關上了,屋裡的他只剩下一個剪影,羅翦也退了出來。

  她生命中的溫暖那麼多,有爹有娘,還有把她當珍寶般疼愛的外祖家,她相信就算她失去光明,那些家人都不會拋棄她,所以就算她把眼睛給了他也沒有問題。更何況沒有謝隱,她早就被那該死的天雷打得魂飛魄散,哪來重生的機會?哪來的這條命?

  一旁監視她的朱駿實在看不明白孫拂,她居然在笑,那個笑容直到羅翦過來,才輕輕的收了起來。

  「姑娘這是?」羅翦聲音裡有一絲不自覺的疑問。對他來說,女人都是一樣的,不過是人生必經路上為了實現娶妻生子的需要品,就是家裡多一張吃飯的嘴罷了。

  但是羅翦覺得這位姑娘,他沒看懂。

  孫拂收回目光,彎了下嘴角。「回吧,我今晚得好好睡上一覺,讓眼睛和身體都得到適當的休息,明日才好動刀。」

  羅翦見她肩頸舒展、眉目清朗,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不只令人沒有惡感,甚至他還覺得她有意思極了。

  他看向朱駿,眼神交會的瞬間各種情緒閃過,他又移動目光,只可惜孫拂並未看他,還有幾分嫌棄。

  「別跟來,姑娘家的住處男人止步。」說完逕自回客房去了。

  當夜,羅翦和朱駿默默蹲在客房外的牆角,不是他們不相信孫拂,而是根本不敢相信,有人真的見了師父一面後就改變主意,心甘情願的把眼珠子獻出來,這麼當機立斷、二話不說,那種不真實的感覺到現在都擱在心底,揮之不去。

  客房的燈火早就熄滅了,可見那位小姑娘如她所說的歇下了,朱駿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擦擦眼角浸出來的淚花,捅了捅羅翦,「咱們真要在這裡蹲一宿?」

  羅翦專心在想心事,被他戳得一個踉蹌,沒好氣的翻著白眼。「可讓侍衛把整個客院都圍實了?」

  「你還不信我?今兒個夜裡就算一隻蚊子都飛不出我的手掌心,更別提那位了。」他把嘴往客房那邊一努。

  「孫家那邊可安排好了?」既然已經承諾那位姑娘不教她爹娘擔心,他自然得設法把事情圓過去,這事也不難,一出偷天換日就能把事情搞定。

  朱駿咬起一根拔起來的草。「這麼臨時,還要身材、高矮、嗓音都得一致,難度有點大,不過總算讓本大爺挑出合意的人來,已經照你的意思送過去了,包準她爹娘也認不出來女兒被調包。」

  他手下都是一干臭漢子,女嬌娥還必須手腳俐落,精於易容,只能借助暗衛,但終究還是讓他挑出一個相似度高的,人皮面具戴上去,也讓她熟讀了孫家的家譜、人情往來,短時間只要不出紕漏,誰敢說她不是孫家大房的閨女。

  「接下來就看金太醫的了。」羅翦看著朱駿氣鼓鼓的樣子,沒心思應付,眼神飄忽複雜。師父要是知道他做了這事,應該不會原諒他吧……

  *

  孫拂的夢又多又沉,熊熊的烈焰,不只吞噬了她觸目所及的一切,火舌舔上她身子,水泡越來越多,燙傷教人痛苦不堪……場景一換,她被天雷追著打,逃竄無門……

  這樣的惡夢重複又重複,沒有盡頭似的,不知日夜,不明晨昏,偶而清明一絲意志後,又是一宿一宿的沒有睡好。

  她醒不來,眼皮子壓著重重的東西,飄忽又沉重,載浮載沉,茫然又疲累,唯有口中細細的呻吟聲徹夜不斷。

  等她能清楚聽見屋子裡有人走動的聲音時,臥床的日子不知已經過去多久了。

  「姑娘,您可醒了。」那聲音很輕,帶著兩分欣喜,卻不是孫拂熟悉的語調,不是她幾個丫鬟中的任何一個。

  她想睜眼,卻驀然發現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便往自己的眼睛摸去。

  「姑娘,太醫吩咐,這傷口還不能動,得好好的養些時日。」那聲音帶著些急,又不敢動手去攔,似乎很怕孫拂有個好歹,又怕自己照顧不周惹惱了她。

  府裡在前院侍候的都是小廝,當她被大爺點名過來侍候這位姑娘的時候,還有些雲裡霧裡。能到前院來,她可是府裡第一人,而能住到前院來的姑娘,也是第一名。

  神智清明了,雙眼的痛感也隨之清晰起來,手指的觸感告訴孫拂,她的眼蒙著厚厚的白紗。

  那種痛她不會說,就像本來身上的所有物突然消失了的空洞和茫然,除了身體上的不適,整個人還處在渾渾噩噩中,也無力計較屋裡為什麼會有一個陌生的小丫頭,只憑著本能微張了乾澀的嘴唇,「水……」

  丫鬟稍稍墊高孫拂的後腦杓,省得一會兒嗆著了,很快半碗溫水端到她跟前,又取來瓷勺,一口一口的舀了水餵給她喝。

  喝了大半碗溫水,丫鬟張嘴想問孫拂有沒有什麼不適,要不要喊太醫過來瞧,孫拂卻似力竭,一歪頭又暈了過去,臉上的潮紅依舊不退。

  丫鬟探了探她的鼻息,雖然微弱卻綿長,只是看那臉色也不知是不是發了熱。放不下心,她直接去了外間讓小廝把金太醫請了過來。

  「這位姑娘如何了,醒來沒有?」

  丫鬟如實相告,「方纔醒來一回,奴婢給她餵了水,現下人又昏睡過去,看臉色潮紅,也不知道是不是病情有反覆,還請您仔細瞧瞧。」

  金鳴嗯了聲表示知道了,跨步進了屋裡,重新替孫拂拆開眼睛上的白紗,灑上止血生肌藥粉,調整了藥方子,追加了幾味藥,讓丫鬟下去煎藥。

  丫鬟喂完藥後就守著孫拂,夜裡便睡在腳踏上,時不時替她擦汗,或是餵藥、餵水,隔日她準備給孫拂擦身餵食送水時,孫拂終於醒了過來。

  孫拂撐著棉軟無力的身子掙扎著想坐起來,卻帶動眼上的傷口,嘶了聲又倒了回去。

  「姑娘,您快好好躺著,太醫說了,您這傷起碼得養一個月。」

  「我平日身子骨好,用不著那麼久吧?」

  「姑娘,身子是自己的,您別這般逞強,看您才說幾句話就滿頭大汗了。」丫鬟用備好的棉巾替她拭汗。

  「羅翦呢,我要見他。」眼睛挖也挖了,她能回家了吧?羅翦答應她的事情到底辦了沒有?萬一沒有,這麼些天她都不在,爹娘不急瘋了才怪。

  她一焦急,眼眶頓時一陣劇痛,湧出了什麼東西。

  丫鬟嚇壞了,「羅大人和金太醫這些天沒少過來,羅大人吩咐過……姑、姑娘要是醒了,讓奴婢告訴您,他答應姑娘的事讓、讓您儘管放寬心,已、已經辦妥,不如姑娘先把湯藥喝了,奴婢再……再去請羅大人過來?」

  孫拂見她吞吞吐吐,疑心頓起,「你不說清楚,我哪安得下心?」

  丫鬟知道瞞不住,只得咬牙道:「羅大人已教大爺逐出師門,他臨走時吩咐奴婢,讓奴婢告訴姑娘,孫府裡他已經安排信得過的人住進去,易容後的模樣和姑娘沒什麼分別,讓您安心在府裡養傷。」

  孫拂把細節問了個遍,可惜丫鬟再也說不出更多有用的訊息,就算放不下心,現在的她鞭長莫及,一點辦法也沒有。

  沒有預期中的大哭大鬧,丫鬟鬆了一口氣之外還有些擔心,這位姑娘除了人還未甦醒時會在昏迷中夢囈,人醒了,卻連那點聲音也沒了,這到底正不正常啊?

  眼睛沒了,家人不知道她的生死,換成她,怎麼活下去都不知道了。

  這麼堅強的姑娘,她第一次見。

  丫鬟把熬好的湯藥拿來擱在案几上,又拿了個軟枕替孫拂把腦袋墊高了些,「奴婢熬了藥,這藥裡太醫說有止痛的成分,姑娘忍著些喝了,好歹能舒服些。」

  孫拂聞到濃濃的中藥味道,這種味道實在教人喜歡不起來。「我來吧。」

  丫鬟把微溫的藥碗放到孫拂的手裡後還不敢放手,兩手虛虛的托著孫拂的手,心想要是藥碗不小心掉下來,她還能接住。

  孫拂穩穩地捧著碗,面不改色,小口小口把湯藥給喝光。

  丫鬟很有眼色的送上糖漬蜜餞,孫拂沒拒絕,也含著了。

  那蜜餞慢慢淡去口腔裡的苦澀,孫拂意識逐漸模糊,又睡去了。

  接著她毫無怨言的過起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起先,那叫小泉的丫鬟還想侍候她沐浴、出恭,卻被孫拂想也不想的拒絕了。

  昏迷的時候讓人侍候她沒話說,現在還這麼做,和廢人沒兩樣,往後她還活不活了?

  她在這裡養傷除了看不見,吃穿用度樣樣不缺、樣樣精細,甚至比她在家的時候更細緻奢華上幾分。

  日子翻書般的過去,因為羅翦教謝隱逐出師門,看守客院門戶的換成了朱駿。逐出師門,這麼嚴重?孫拂沒有去探究為什麼,也不好奇,她不敢說熟悉謝隱的個性,但估摸著這換眼的法子不會是他的主意,那麼出這餿主意的人就是背著他行事,來個殺雞儆猴以儆傚尤很正常。

  她能知道這麼多,實在是因為有小泉這個話癆,一打開話匣子,想掩上耳朵都做不到。

  她連秋氏一家子和謝隱同住一個屋簷下,如今壓根是由謝隱奉養兩老的事情都聽了好幾回,這時候的她特別想念三生的沉默寡言。

  然而孫拂對前院的風聲鶴唳一無所知,謝隱一怒,謝家地皮都抖了三抖。

  羅翦不只一手策劃整個事件,包括擄人、威脅、串通金鳴,連帶謝隱身邊的小廝也被拖下水,給謝隱下了迷藥。

  放倒謝隱的迷藥是錦衣衛的獨門秘藥,不用費勁放入飲食裡,對著人直接一把灑過來,謝隱就栽了。

  灑迷藥是一些雞鳴狗盜之輩慣用的下三濫手法,而錦衣衛用的迷藥,藥力更加生猛,別說是人,就連牛都可以藥倒三天不帶睜眼的。

  昏迷的謝隱隨他們整治,可醒過來呢?別以為豹子閉目休息的時候溫馴好拿捏,他亮出爪子來,不好意思,哀鴻遍野。

  謝隱把羅翦逐出師門,朱駿開口求了情,直接送戒律院領了一頓罰,有那麼幾天簡直就是繞著謝隱走,生怕一個不注意又得躺在床上好幾天。

  至於那些「助紂為虐」的,謝隱一律趕出謝府,連金鳴都沒少吃他的排頭,若非金鳴苦苦哀求,說是撞了他無法向陛下交代,他就死路一條了,也難逃被趕走的命運。

  但信任已經沒有了,謝隱與金鳴之間完全回不到最初的關係。

  謝隱待人一向和氣,別說發脾氣,疾言厲色都少有,這回雷霆一怒,謝府眾人一個個噤若寒蟬,行事越發小心翼翼、謹言慎行,這使得整個前院的下人就像一池被霜雪凍住了的魚蝦,難受得很。

  這麼大一件事,自然也驚動了府裡的老太太秋氏、謝隱的一兒一女。

  兒子謝昭是知道這件事的,畢竟羅翦再膽大妄為、雷厲風行、霸道專斷,沒有謝昭點頭,又怎麼敢這般行事?加上他對謝隱這個師父的崇拜與愛戴,讓他不惜一切都要治好他。謝昭的處罰便是罰面壁思過三個月,抄寫道德經五百遍、禮記五百遍,默寫謝氏家訓直到倒背如流為止。

  秋氏也不是傻子,晨昏定省的大兒子忽然不來了,一天兩天還說得過去,連著數天不見人影,問起來一個個支支吾吾,她越想越不對勁,派了身邊的大丫鬟去探聽,那丫鬟也是機靈的,從侍衛的嘴裡撬出了這麼件驚天動地的事。

  秋氏得到消息,和匆忙從汴州趕回娘家的孫女謝青鸞一併去了謝隱的鹿尋齋。

  趕到鹿尋齋,謝隱兩人都沒見,只告訴秋氏自己已經無恙,只需靜心休養便可無事,另外告訴謝青鸞,她已為人妻,別在娘家耽擱太久,盡早回去。

  秋氏是個很明事理的老太太,知道兒子不願見她一定有他的道理,這換眼可不是尋常的動刀子,自己說服不了他,只能讓謝青鸞扶著她怏怏的回去了。

  沒見著父親的面,謝青鸞轉而去找自己的弟弟,姊弟倆沒來得及寒暄就進入正題,一番深談才知道父親為什麼突然動這麼大的手術,又因為弟弟和羅翦沆灤一氣,惹得父親大動肝火。

  她安慰了弟弟幾句,隨後去探視客房裡的孫拂,她去的時候金鳴正在替孫拂針灸,孫拂的眼睛周圍插滿銀針,卻不見她吭一聲。

  雖然看不清孫拂長相的全貌,謝青鸞只在一旁稍站一會兒就離去,但是對孫拂處變不驚、沉著穩重的印象卻是十分的深刻。

  對於臥床的兒子,秋氏一顆慈母心怎麼都放不下,請來京城最有名的大夫開了藥膳方子,蔘湯、藥膳、各種滋補藥材,又泡了十全飲讓謝隱當茶水喝,凡是只要對謝隱有好處的,就讓人去蒐羅送來,就算謝隱只嘗上一口她都能欣慰個半天。

  秋氏便是謝隱的那位養母,謝隱初進京那些年,秋氏一家仍舊住在杭州臨安城南守著幾分地過日子,直到謝隱喪妻後,秋氏見他一個男人帶著一兒一女,實在辛苦,這才決定舉家上京來。

  這些年秋氏一家就住在謝府的後院,養父謝壯不習慣繁華熱鬧的京城,謝隱便在京郊買了莊子,置了田地,讓他自己去過習慣的田園生活,年節若是願意就回來團聚一番,要是不願意,秋氏便領著兩個兒子過去。

  秋氏在收養謝隱之後生了兩個兒子,老二謝開一踏入京城就被京城的奢靡華麗迷得睜不開眼,也打開了胡作非為無上限的新視野,後來知道可以仗著謝隱的名頭為所欲為,更是變本加厲,結果一回喝醉酒失手鬧出人命,謝隱本想置之不理給謝開一點教訓,但挨不住秋氏的苦苦哀求,只好出來收拾這爛攤子。

  他給謝開兩條路,一條去禁衛軍營從最低等的兵丁做起,一條留在府裡禁足三年,如果兩者都不要也可以,刑部大牢的門開著。

  謝開摸著鼻子去了禁衛軍營,把妻子和一雙兒女留在了謝府,擺明就是要給謝隱養。

  相較於謝開魯莽衝動的性格,老大謝勇比弟弟多了幾分心眼,謝隱是養子不是秘密,他打懂事起就知道謝隱和他不是同一個娘生的,言語上的擠對沒少過,酸言酸語更是少不了,至於長兄什麼的,他壓根不承認。

  而謝隱消失在他眼前那些年,不用被野種處處壓制一頭的日子實在太爽快了,而他沒有再拿謝隱說事,只是因為少了謝隱不時的補貼,日子變得很是拮据。

  本以為生活就這樣過下去,畢竟他爹是個泥腿子,再能幹也只能靠著幾畝地換口糧吃,他以為自己的一輩子也就是個黃土刨食的命,哪裡知道後來他娘決定要進京。

  一來到京城他才恍然大悟,他和謝隱一個在天一個在地,謝隱住的是巍峨堂皇、精緻優雅的宅子,出門有馬車載送,在府裡說話一言九鼎,擁有滿屋子的下人,身上的穿戴更不用說了,這讓謝勇忌妒得要瘋了!

  一個野種憑什麼?要不是他娘,哪來今天的謝隱,謝家的一切都該是他的!

  謝隱幾乎不管後院的事,這些年來後院就秋氏一個女主人,以至於謝勇這只佔了雀巢的鳩已經將謝府當成自己的囊中物。

  沒有人知道一無所有的謝隱是怎麼走過來、怎麼會有今日的,其實很簡單,是他的刻苦自學入了江老爺子,也就是他先夫人江氏父親的青眼,江老爺子年少成名,當年也是朝堂響噹噹的人物,中樞秉政二十餘載,要不是老妻猝逝,長子又出了事,也不會這麼早辭官退隱,帶著家中百餘口人住到臨安來。

  不得不說這江老爺子很有識人之能,原來只是心懷一點惻隱之心,免費把書借給謝隱,一借多年,每本借出去的書總是一點污漬也沒有的回來,他心想難得啊,這般惜物,從小看大,往後必有出息。

  後來得知謝隱明明有父母,卻過著無父無母的生活,又見他一心向學,所學不只經義、歷史、策論和八股,天文地理陰陽算術都有涉獵……就像一塊飢渴的棉花,只覺不夠,想要更多更多。

  他被謝隱對學習的積極打動了,暗地觀察了兩年,在謝隱十四歲的時候便想招他為婿,卻被謝隱婉拒了,謝隱說自己功未成,名未就,哪來的資格娶妻?

  江老爺子告訴他,君子不拘小節,娶他女兒為妻,自己便可以丈人的身份送半子女婿到國子監去讀書,至於能不能讀出一朵花來,這他不擔心。

  龍困淺灘,他拉了這條龍一把,哪日呼風喚雨,又怎麼會少得了他這老丈人的好處,就算他不貪圖這些,自己相看來的女婿又豈能不對自己的女兒好?

  謝隱終究接受了江老爺子的好意,成親後攜著妻子江氏去了京城,帶著江老爺子的親筆薦書,經學政選拔考進國子監,成了貢生。

  不料「坐監」未滿,碰上去孔廟祭孔,回程時心血來潮去國子監到此一遊……呃,參觀學子學習的長景帝。

  當時的長景帝正為子嗣不豐煩惱,是人都這樣,兒子太多,煩惱鬩牆;兒子不夠用,更煩惱。長景帝身為景辰朝第四代的皇帝,是歷代皇帝中子嗣最少的,如今他年紀也不小了,正宮無所出,只得孀妃、貴妃一子,其他嬪妃的孩子都養不大,幼瘍。

  這麼高的夭折率,哪日等他殯天,大好江山豈不是只有兒皇帝能坐,隨便一個大臣都能把持朝政,這可不行!

  謝隱將自己替長景帝推算的流年、運勢寫成小冊托他的老師呈上去,長景帝笑了笑,沒放在心上,擺駕回了宮。

  然而,是金子就會發光,錐子放在口袋,錐尖就會露出來,謝隱在天文和歷學上的造詣驚人又突出,年紀小小觀天象就算出黃淮乾旱、渝水水澇、東北山崩警示。

  起初被視為妖言惑眾,無人採信,哪裡知道這些災情一樣樣被他說中,朝臣被長景帝訓了個灰頭土臉,這還不把謝隱這個替死鬼推到長景帝面前?

  然而,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那些自以為有人頂鍋的朝臣萬萬沒想到,進宮去了的謝隱卻靠著己之所學,得了皇帝青眼。

  長景帝日理萬機,再見到謝隱便想起了他當時的預言,又見他姿態清傲如松柏,不卑不亢,清淡如一彎泉水,當著金鑒殿上的重臣,開口便稱讚謝隱——「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能得皇帝金口玉言哪裡是那麼容易的事,後來長景帝欲立謝隱為國師,便把有匪君子這四個字琢磨了一遍,立書寫下「有斐國師」四個字。

  有匪通有斐,謙謙君子,唯吾國師是也。

  後來皇后病逝,長景帝替先皇后守了兩年,經群臣力諫,後宮不可一日無主,又想起謝隱說他命中有子,長景帝順水推舟,這才有了立孫窈娘為繼後,一年後嫡皇子出生這些後續的事情。

  自此,長景帝奉謝隱為國師,謝隱也以未滿二十的「稚齡」,成為景辰朝最年輕的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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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16 19:58:1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判官筆妙筆生花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一個半月就這樣過去。

  屋裡暖融融的,孫拂知道炭盆裡燒著炭火,冰裂紋的梅瓶插著幾枝吐苞含蕊的水仙,屋裡除了暖意還有極淡的花香,而外頭,是大雪紛飛。

  對孫拂來說,客居的日子除了傷處的疼痛隨著日子過去減緩,金鳴每兩日一定會過來一趟為她看診,丫頭侍候仔細熨貼,除了不能回家、日子過得無趣了些,其他是沒得挑剔了。

  終於盼來了拆線的日子,她只要靜心等著金鳴看完謝隱,便會到客房來,她對此一點意見也沒有,對她來說,自己只是把眼睛挖出來,謝隱可是得把原本尚稱完好的眼睛摘除又重新放一對招子進去,在工程上可艱鉅多了。

  只要謝隱的眼睛能重見光明,她就能大大方方的從謝府離去。

  至於以後怎麼辦?這些日子她沒少問自己,然後她想到了那枝判官筆,雖然她重生的時日太短,還沒有機會拿那枝筆出來試試是否真的能妙筆生花,但,如果真的那麼神奇,生出一對眼睛來,應該也是可以的。

  就算不能,不試一試怎知道?

  因為心裡擱著事,孫拂便有些坐不住,可左等右等,小泉都已經讓她遣出去好幾回,也讓人去問,據說金太醫還沒從鹿尋齋出來。

  莫非謝隱的病情有什麼反覆?她聽過身體上的器官要移植到旁人身上,有的會產生排斥。

  廚房精心準備的朝食孫拂吃了兩口便推說吃不下,臨窗坐在案桌前,一件秋香色寬鬆的襖子,凝脂般的皓腕輕托香腮,怔怔的盯著屋裡的水仙花出神。

  明明知道孫拂根本看不到那盆花,就連小泉都看得出來孫拂的不安,可她也只能在心裡歎了口氣,動作越發小心謹慎。

  等待總是漫長的,當初下定決心要把眼睛給謝隱的時候,不是很確定自己想這麼做嗎,為什麼如今才煩躁不已?

  後悔嗎?並不,讓她掛心的是謝隱會不會排斥她的眼珠子。

  她既矛盾又浮躁,怎麼壓抑都壓不下來,她需要做點什麼來分散自己的胡思亂想。

  於是當謝隱隨著金鳴進來時,瞧見的便是孫拂小心翼翼的起身,克服那股因為看不見東西的暈眩感後,才摸索著往前走的情景。

  小泉見到主子,驚訝的張開了嘴,還沒吱聲,扶著謝隱的新小廝阿六已經把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她不要作聲。

  小泉縮著脖子,跟鶴鶉似的往後退去,連呼吸都不敢放肆,她一個粗使丫鬟,能見到主子的機會少之又少,何況還是在這麼重要的場合,現在給她一百張嘴她也不敢吱聲。

  但是大爺怎麼能來?就算眼睛能視物了,也不能馬上出來見光啊,這金太醫也未免太不專業了,有負太醫盛名啊!

  堂堂太醫竟被一個丫鬟貶得一文不值,幸好金鳴不知道小泉內心的想法,否則一頓吹鬍子瞪眼睛在所難免了。

  這不是他心裡覺得對謝隱虧欠,在行事上,只要是謝隱的要求,就算千萬個不贊同,也拿他沒辦法,謝隱說要來看捐眼給他的姑娘,他能說不嗎?

  一室無聲,只有孫拂悄悄移步的窸窣聲,還有偶而不小心去碰撞到桌角、椅背的擦撞聲。

  雖然她總能很快察覺,但就算小泉體諒她眼睛不方便,從不輕易更改傢俱的位置,畢竟孫拂當盲人的時間短,其他感官還沒靈敏到能替代眼睛的地步。

  可就算擦撞到了,她也只是皺了小眉頭,又或者嘀咕個兩句,又往窗邊去,因為再如何的疼都比不上心中的恐慌。

  謝隱看見她的剎那,百種情緒瞬間湧上心頭,酸甜苦辣鹹澀腥沖,複雜得彷彿打翻了調料罐,心尖似乎被什麼撩動,那一瞬間,不知道誰走進誰的心,誰又溫柔了誰的眼。

  能清晰視物的那點喜悅已經被眼前這個女子的模樣給替代,他覺得身上寒津津的,彷彿墜入冰窖,心裡五味雜陳,身上的氣息開始不穩,神色動搖,最後眼中竟隱約泛起了一絲猩紅。

  記憶呼啦啦飛得很遠,飛到了他還是少年的時候,經過這些歲月的分離,他與她居然以這樣的方式重逢。

  他以為此生不會再見的人,此刻像一朵迎著朝陽正要綻放的蓿蕾,他卻已經老了。

  從來沒在乎過自己容貌的人不自覺摸了下臉。

  瞧著她跌跌撞撞的模樣,謝隱幾度想過去,但見金鳴露出佩服的神色,加上自己還算是半個瞎子,這會兒眼瞳還因為光線的刺激疼痛不已,他強忍著鑽心的疼、心裡的衝動,圭怒的瞪了那沒眼色的丫鬟一眼。

  那壓迫感讓小泉心慌得連手腳都不知道要放哪裡了,清秀的小臉幾乎比苦瓜汁還要苦,心底百般為難。

  大爺冤枉,姑娘從不讓人家扶她,說要自己來才會習慣以後沒人在身邊服侍的日子,絕對不是奴婢怠慢!她打死也不敢呀!

  孫拂摸索著打開了格扇,雙手扳著窗橘,外頭撲簌簌的下著大雪,雪花迎面撲上她的臉,她卻一點也不覺得冷,她看不見屋外因為雪太大,壓斷了本來姿態靈秀的鐵冬青,屋頂台階都積了厚厚的一層雪,世界銀裝素裹,沒有其他的顏色。

  很快謝隱看到她的衣襟、額發都沾上雪,嘴唇和十指都凍得沒有了顏色。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時,謝隱快步向前,脫下身上的羽鶴大髦罩住了她單薄窈窕的身子。

  暖意籠罩住孫拂,她頭回得有些猛,「小泉嗎?」

  阿六非常自覺的退開了好幾步,金鳴是個人精,不用人提醒,連同小泉一同退出了起居室。只是小丫頭不放心,守在門口不肯走,姑娘行動不方便,離不了她的。

  屋裡剩下孫拂和謝隱。

  「為什麼把眼睛給我?」他的聲音在安靜的屋裡響起,彷彿帶著鉤子,也許是故意放低,更惹得孫拂耳尖都在顫抖。

  「你……」謝隱,他怎麼會在這?

  「為什麼?」

  「我樂意。」她磨牙。

  他這是認出她來了嗎?她和上一世的容貌沒有差別,頂多更生嫩些,但一眼就把她認出來,這記性未免太好了。

  而她能一眼認出謝隱,謝隱也單憑過往那點模糊的印象,一眼認出她來,冥冥中牽扯的緣分,實在玄之又玄。

  她認為謝隱已經將近三十歲,距離十三歲的他過去那麼久,謝隱不記得她才是正常。

  謝隱看著孫拂,她的臉白皙如玉,就算眼睛上覆著軟綢白巾,面容映著雪天的微光,安寧又美麗,可說到「她樂意」三個字,明顯有些咬牙切齒,這是因為被羅翦不分青紅皂白的擄來,覺得不受尊重而不高興吧?遇到這等事,誰高興得起來?

  兩人靠得那麼近,謝隱能感受到孫拂身上活生生、充滿少女馨香的氣息,而非過去他年少時見過的那毫無生氣的魂魄。

  謝隱忽然不高興了,像訓孩子般的訓斥起她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嗎?眼睛對女子來說有多重要,你給了我,你自己呢?準備在黑暗裡摸索過一輩子嗎?」

  「已經給了,你現在罵我又不能把眼睛還回來。」

  謝隱皺眉繼續訓斥道:「朱駿說你本來不肯動刀的,揚言說要見換眼的人……是見了我之後才答應的。」

  孫拂微微在心裡歎了口氣,老實說她並不想以這副模樣見到謝隱,只是世事哪能盡如人意,見都見了,把事情攤開來說也沒什麼,這樣彼此心裡都能不留疙瘩。

  「事前我的確不知道需要眼睛的人是你,逃嘛,手無寸鐵的我又逃不掉,便想著破罐子破摔,總要讓我瞧一眼將來我的眼睛是要給誰使,羅翦被我逼著讓我偷看了你一眼。」

  那一眼的感覺太過複雜,複雜到現在的她已經形容不出當時的震撼,她琢磨著適當的詞句,「你對我來說有救命之恩,眼睛給你使,我心甘情願,你不用掛懷。」

  「也就是說,因為是我,你才給的?」他並不覺得對她有什麼恩惠可言,她卻用這樣的方式報恩,在領受的同時,他的心也非常沉重。

  如果事前知道那火命的姑娘是她,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接受這樣的結果。

  「所以,你真的是那個古靈精怪的孫拂?」膽大包天、不顧自己鬼身會受損害去打費氏,就因為看不過去費氏的作為給他出氣。

  除了秋氏,她是第一個替他抱不平的人,他始終將她擱在記憶底層,以為人鬼殊途,不會有再見的一日,卻沒想到以這種方式又碰面,就不知是投胎輪迴轉世擁有上輩子記憶,還是恰巧奪舍了個面容相同的姑娘。

  「如假包換。」她還有心情打趣自己,主動把手遞給他。「現在我可是活生生的人,你瞧,是有溫度的。」

  當然,她不以為謝隱會去握她的手,不過,謝隱莞爾一笑,把格扇關攏起來的同時,一點忌諱也沒有的把姑娘家的小手接過來,將她往有炭盆的地方帶。

  乍然被男性的手給握住,冰涼的手心立刻充滿暖意,還帶著淡淡的粗糖感,那是一隻談不上細緻的手,可能因為要做許多模具的手工活,攀爬高低不平的地方,譬如天象台之類的,雖然不至於粗糙得刺人,但就是一隻骨節分明、很男人的手。

  她試著把手抽回來,他卻紋絲不動,那手穩穩的、牢牢的帶著她走。

  也罷,她以前再糟糕的樣子他都瞧過了,牽手,也許只是看在她瞎了眼的分上,同情心嘛,是人都有的。

  不過,她可是牢牢記得當鬼的時候,他可都是用下巴叫她吃飯的。

  如今,他等同她的長輩,給長輩牽牽手,不矯情,她一個瞎子,如果還要堅持男女大防那一套禮儀,就是窮講究了。

  孫拂的掙扎讓謝隱察覺了自己的猛浪。「冒犯了。」他道。

  她被安穩的置於一把繡凳上,手裡又被塞進一隻茶杯,可方才教他握住的手心還殘留著些許暖意,她很確定不是因為熱茶的關係。

  喝了口茶,居然是一碗牛乳茶,加上甜甜的糖,這種天氣裡茶水順著食道滑進肚子裡,胃裡一下就暖了起來。

  她小口小口喝著,很快把牛乳茶喝完,沒發現唇邊鑲了圈細白的牛乳,看著可愛得不得了。

  謝隱拿出帕子,替她把那圈細白拭去。

  孫拂如遭雷殛,差點抓狂——我說謝大人你能不能不要這麼自來熟!

  他那雙手剛剛才牽了她,現在又替她擦嘴,她不行了!

  即使看不到,孫拂也立刻撇開頭,靜靜的調整呼吸,告訴自己這一切都建立在她看不見上頭,讓湧動叫囂的心神回歸淡然。

  看見孫拂宛如熟透石榴的小臉蛋,謝隱又道:「又或者你想用這副模樣見人?」他的聲音裡帶著一股戲謔。

  孫拂要跪了,她怎麼會以為年紀已經一把的他,在處事待人的態度上能有什麼長進,成熟穩重那些東西都只是她自己想的而已。

  「謝謝。」她乾巴巴的道謝,半點誠意都沒有。

  謝隱又笑了,帶著幾分顧盼生輝,這幾日的笑容加起來比他十幾年來笑得還要多。

  「你去世的時候幾歲?我瞧著不到二十,而你現在的年紀,感覺上你和我以前認識的那個孫拂不一樣。」

  她那縷魂魄奪了她自己的捨,也算不上奪舍,或者該說是重生?因為使用的人還是她孫拂。

  對旁人來說,她這樣的重生或許太過驚世駭俗,可是對謝隱來說,命運的軌跡是順著天道走的,而天道從來都有祂自己的道理在。

  孫拂立即又忘記要對這男人保持平常心。「哪裡不一樣?」

  「現在的你死板多了。」

  一語中的,這人說話非得這麼直接不可嗎?她分辯道:「那是因為我長大了,哪能像以前不管不顧的當潑皮?」再說,她上輩子死掉的時候年紀更大,說出來會嚇死他。

  「原來你也知道以前的自己臉皮很厚?」這時的孫拂看不見謝隱眼裡點點的笑意,聲音裡雖然調侃揶揄的成分居多,但那眼波卻溫柔得令人心折,彷彿能溺死在裡面一樣。

  「鬼魂做得久了,也就沒臉沒皮了。」想活下去容易嗎?下回換你做鬼看看。

  謝隱從她仍舊泛著紅的耳垂上挪開,心情極好的站起來。「說謝見外,但是今日還是要多謝孫姑娘了。」

  孫拂抬了抬頭,「道謝的話以後就不要再說了,我們就當互不相欠,你不用覺得負擔,眼睛放在我這裡它可能就只是一對眼睛,能識物認路,也許還有別的作用,不過也就這樣了;可擱在你那裡,你能做的事情那麼多,它對你來說比對我重要,也有用多了。」

  據她所知,景辰朝的有斐國師不只是傑出的天文學家、數學家,甚至還通陰陽之道,對於這件事,她是百分百確定的,他還曾是道童,這樣一個無所不通的天才,一雙眼睛的用處比她一個平凡的女子重要得多了。

  「我知道了,大恩不言謝,那我就先走了,往後若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都可以來找我,我來者不拒。」就連有血緣關係的親人都不見得能做到這地步,她卻義無反顧的做了,實在讓他驚訝又感動。

  謝隱說完,手伸到孫拂耳邊,將她落下來的一小撮頭髮別到耳後。「往後別站在風口。」

  孫拂忍住那麻癢的感覺,假裝無動於衷。

  「當初救你,是我一時興起。」

  「不管你是一時興起,還是有意為之,我都心懷感謝,沒有你就不會有我了。」這話說得肉麻,可孫拂說得順理成章,一點不瞥扭。

  「好,你這話我記著了,你也別忘了今天說的話。」他臉上的表情出奇平靜,心底卻有什麼東西破開來一般。「我讓金太醫過來替你瞧瞧傷口癒合得可好?」

  認真說起來,孫拂跟謝隱並沒有怎麼單獨相處過,以人的身份,她急於想知道自己的復原情況,便點了點頭。

  金鳴對自己的醫術向來是很有信心的,否則他哪能在太醫院院使的位置上穩穩坐了那麼多年?孫拂的傷口已經逐漸結痂,他開了補血生肌的方子,只是他治療過程中,身邊這位從頭到尾盯著那姑娘不錯眼,雖然這位姑娘著實美貌,可京城裡頭最多的就是漂亮的姑娘……

  莫非十幾年不開花的鐵樹也有萌芽的時候?

  在謝隱沒有任何暗示、明示的眼神下,也不怕會不會畫蛇添足,金鳴自作聰明了一把。

  「姑娘這傷處是開始結痂癒合了沒錯,老夫以為多休息個兩日為好,不移搬動,往後也當多加小心。」

  謝隱一下子品出味來,金鳴這隻老狐狸,是怕他復原後去找他的磴嗎,做這樣的描補?

  金鳴也不等孫拂反應,笑呵呵的向謝隱告辭後,還偷覷了一下他的臉色,見國師大人沒有不悅的神情,一顆心落回了原處,回宮去向長景帝覆命了。

  「太醫既然說了,也不差那一點時間,過兩日我再讓人送孫姑娘回家。」謝隱順著竿子下了。

  孫拂實在不願意,她歸心似箭,聽到這話心裡可嘔了,「兩日能出什麼差錯呢?我還是想今兒就回家。」

  「嗯,聽話,兩日就兩日,太醫的話要聽的。」

  要是金鳴聽見謝隱這話肯定會驚訝得眼珠子都掉下來,這個主就是個不聽勸的,否則他何必冒那個險,拿自己的項上人頭答應羅翦的蠻幹。

  要知道國師的怒火就等同陛下的怒火,皇帝一怒,伏屍百萬,只要國師往陛下面前多說個兩句,他就玩完了,伏屍百萬上頭還要添上一個他。

  孫拂無奈,只能又待了下來。

  這兩日客院的飲食侍候又更精細了三分,可惜孫拂卻味同嚼蠟,讓她意外的是第三日中午一過,謝隱倒是來了。

  謝隱眼疾痊癒的消息從長景帝的口中一傳出來,個個人精似的朝臣立刻動作頻頻,皇上派來慰問、帶著大批賞賜的天使就不說了,流水般前來的三司六部內閣官員、想避免被扣上結黨營私帽子的武將文臣,甚至以各種名義繞圈子來攀關係的清流人家,名帖堆得好幾座小山高。

  謝隱只挑了幾個關係還算可以的同僚見了面,其他的都客客氣氣的以身體尚有恙辭謝了。

  謝隱一進屋,小泉很有眼色的退到門外去守著。

  「眼睛可是大安了?」撿了個話頭,原本她已經打算謝隱要是再不出現,她就要化被動為主動去找他,不管這合不合乎上門作客的禮儀,她心裡可還擱著一件事。

  幸好人來了,省得她多跑一趟。

  謝隱聽得出來孫拂的語氣裡隱藏著說不出的欣喜,就連態度都熱絡了幾分,難道是盼著他來嗎?

  「托你的福已經無礙,你找我有事?」被人期待,對象是她,為什麼心會像揉好的麵團那樣柔軟?

  「在這裡,除了你,別人我一個都信不過。」既然要拜託人家,她也不扭捏。

  「但說無妨。」

  孫拂從不離身的荷包裡掏出一枝烏黑沉亮的小筆來,對準了謝隱發聲的位置遞了過去。

  「這是?」有些眼熟。

  「雖然我不知該怎麼說……我的意思是請你畫一對眼珠子給我。」她想得很好,可是等到真的開口,這才想到都說妙筆生花,它連一朵花都沒「生」出來過,能不能成,到底有沒有那麼奇妙,她還真不敢說。

  謝隱沒想到事隔多年還會看到這枝筆,他是知道它的神奇的。「你是說它能……」

  孫拂搖頭,白白的貝齒咬著下唇,都咬出印子來了。「我也不知道,我至今還沒有機會用過它。」

  她家可以說什麼都缺,卻是不缺錢,她娘是個會生金蛋的女富商,做生意的手段雖然不及保定的外祖家,但財力遠遠不是拿俸祿過日子的二三房能比,她重生回來,不用她鑽破腦袋、絞盡腦汁去設法賺錢、安頓家計,回來這段時間,她全副精神都撲在她娘身上,這枝筆要不是歷經換眼事件,她都快要忘記它的存在了。

  謝隱見筆尖蓄滿墨汁卻不會滴落,琢磨著,這畢竟不是人間慣用的筆,自然不能用尋常的法子,可他也不敢托大,嘗試憑空畫著,沒想到令人錯愕的是,他的筆下沒有出現任何東西。

  他不信,拿來一疊白紙,但即使筆尖蘸滿了墨汁,硬是半點沾染不上宣紙。

  孫拂原本滿心期待,一直等不到謝隱的回應,心一點一點的沉下去。

  謝隱把那枝筆看了又看,又觀察了孫拂半晌,忽然靈光一閃——或許其實應該是這樣的。

  他把筆放回孫拂的手中,起身走到她背後,「唐突了。」語聲才落,身軀一傾,大手便包裹住孫拂的小手。

  孫拂微微一顫,謝隱謹慎守禮,從不是莽撞行事的那種人,所以被他驟然抓住手,她沒有被男人突然接近佔便宜的羞恥害怕,只覺得他應該是發現了什麼,甚至因為靠得近,聞到他身上特有的冷香,那香似竹似松,令人心神寧靜。

  「我想筆是判官贈於你的,我來應該是不行,所以不如換個法子試試,我握著你的手,讓你自己畫出眼珠來。」

  孫拂心想,原來還有這個方法,遂點了點頭。

  兩人都各自吸了一口氣,凝神在筆尖上,謝隱憑藉著他對孫拂的印象,對著空氣繪出一對屬於女子的眼瞳,空中果然憑空出現圖樣,接著繼續深入刻畫各個細節,注意線條流暢,很快畫出一對深邃的眼珠子。

  「沒想到真的能成。」謝隱微微出了汗,畢竟不熟練,得憑藉著印象分毫不差的把眼珠畫出來,他還真怕一個不小心畫出鬥雞眼,那可就不好交代了。

  畫完後,實體的眼珠子浮現出來,活靈活現,不由令他驚歎。

  原來筆是認主的,判官給了誰,誰就是它的主子,也就是說除了孫拂,這枝筆對旁人來說是一點用處也沒有,即便知情,拿去也無用。

  「真的?」她的手被謝隱輕輕放開,感覺得到手背上微微的濕意,他也是緊張的吧?

  「你別動,我試試能不能把眼珠放進去。」他把孫拂轉了個方向,讓她面向著自己,然後輕巧的解開她覆在臉上的眼罩巾子。

  孫拂的眼瞼是閉著的,可是眼皮一接觸到光線,刺激讓她下意識睜開眼時,謝隱無可避免的看見兩個黑黝黝的洞,他心疼得像有把錐子直直刺進心裡。

  身為男人,也曾受剜眼之痛,他都有些忍受不住了,她一個小姑娘,還是為了他失去雙眼,要不是有這枝判官筆,她長長的一輩子都必須在黑暗中摸索度過,她才多大年紀?花樣的青春年華。

  對她,他有愧。

  他小心翼翼托起那對眼珠,慎而重之的把它放進孫拂的眼眶裡。

  強烈的不適感讓孫拂兩眼都流出了一串晶瑩的淚珠,這淚珠是疼痛也是喜悅。

  不過謝隱見狀可緊張了。「是哪裡不對勁?」這一緊張,他二度又去握人家小姑娘的柔荑。

  從沒和「輕薄」這行為連在一起的有斐國師,自從妻子過世後一直潔身自愛,如今一再的「輕薄」一個小姑娘,即便無意,他的名聲也算折在「舊識」的手裡,只不過兩人現在都沒意會到這事。

  孫拂也聽得出他聲音裡的壓抑和顫抖,但她無暇顧及,掙開他的手,用雙掌覆蓋住眼眸,「等我一下,一下就好。」

  謝隱不敢說話了,尋了凳子坐下,看孫拂的眼神就像看一塊易碎的玉石。

  他從來不曾覺得時間這般漫長過,然後,在一眼都捨不得眨的度日如年裡,他看見了那雙記憶深處中眼仁烏黑、明眸善睞的杏眼。

  孫拂就這樣睜著亮晶晶的眼,視線從模糊到清晰,好像在看一件稀奇寶物般瞧了謝隱半晌,瞧得謝隱都有些不自在起來,可她忽然露齒一笑,「原來你近看是這個樣子。」

  歲月對他很是仁慈,沒有在他臉上留下太多痕跡,他沒有像時下的男人一樣蓄胡,乾乾淨淨的下巴,多了些世故和成熟男人的魅力,少了年少時那股疏冷,嘴邊笑意淡淡,時光似乎磨圓了他身上的冷冽,多了一些寬融和從容。

  可她不知道,在旁人面前表面溫和的謝隱從來都是隻老狐狸,不是那麼好相與的,京城裡與他打交道的宗室們可一個賽一個的精,他要是沒一點城府,早就被拆卸入腹,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謝隱咳了兩聲。「我和以前應該沒什麼差別。」就是老了點。在她這十幾歲的小姑娘面前不得不稱老。

  「差別可大了。」眼睛好了,她也有調笑人的心情,「以前怎麼聽都是呱呱呱的公鴨嗓。」

  謝隱面上一紅,「我那時正值變嗓子的時候嘛……」

  「也不知怎地,回來我偶而還會想起你做的飯,你那窩頭實在是……」孫拂搖頭歎息。

  「令人回味無窮啊,你改天再做給我吃吧?」

  「你也知道那時我家裡就那些材料,你想吃更好的還真沒有。」他沒說那窩頭還是從他嘴邊省下來給她的,他一個無依無靠的小伙子能填飽肚子都是萬幸了,哪能奢求太多?

  怕她繼續拿窩頭做文章,謝隱轉移話題道:「先讓金太醫替你瞧瞧眼睛還有沒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孫拂也不是一心要啃那難吃的窩頭,只是順口一說,但是她也想到關鍵問題,「我眼睛好了這件事,你可想好要怎麼向太醫解釋?」

  「就說是我的神通所致……」謝隱話還沒說完,立刻收到孫拂的鄙視小眼神。

  「你要這麼能幹……」當初幹麼去了?哪裡需要用到她?

  「醫者不自醫嘛。」這種不負責任的調調,讓孫拂又想起了少年時期的謝隱,她也不惱,只覺得有趣。

  「不如請個民間大夫來好了。」

  「就這麼著。」他喚來朱駿,讓他尋大夫。

  尋大夫這段期間,屋裡的銀霜炭已經燒到芯子,謝隱喚人把爐子抬出去,換新的進來。

  他一聲令下,侍衛很快把爐子抬進來,所以儘管外面冷得能結冰,裡頭卻十分的溫暖。

  孫拂喟歎。「坐在爐火邊,要是有包谷、紅薯或是用竹籤串了的年糕來烤,這樣多有趣。」

  「會有機會的。」

  《天命妻(下)》

  作者:陳毓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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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16 19:58:41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學習管家做生意

  大夫來得很快,檢查之下惶恐了,「草民才疏學淺,實在看不出來姑娘的眼睛有哪裡不對,請大人另請高明。」

  來人可是出自京城最大一家醫館,是名聞遐邇、有口皆碑的老大夫。

  「無妨,沒事就好。」謝隱讓管家包了謝禮,客氣的把大夫送離開。

  「那我也不與大人說客套話了,這些日子我想家想得緊,既然大夫說我身上無事,那我可以回家了吧?」

  「嗯,我讓人去安排。」謝隱沉吟片刻,撩了袍子出去了。

  謝隱出去後,孫拂又把紗巾給裹上,她的眼睛在旁人眼裡可是個瞎的,沒道理這麼快又復原,就算是小泉也得瞞著。

  「姑娘,您的包袱奴婢替您整理出來了。」小泉手上抱著一個大包袱,不捨的走到孫拂身邊,她知道姑娘不會在謝府留太久,卻沒想到一眨眼就到了分別的時候。

  孫拂無意把包袱裡的東西帶回家,她在這裡換洗的衣物、飾品、香膏、香脂都是後來添置的,她其實不缺這些東西。「這些東西我家裡有的是,要是你不嫌棄,就都送給你吧。」

  「姑娘……這太貴重了,奴婢不能拿。」她雖然不知道姑娘的出身如何,卻知曉是個不俗的,這些衣物首飾隨便一樣就夠她許久的嚼用,她哪裡敢拿。

  「你侍候我的一片心意,我沒什麼好報答你的,就當投桃報李,這些物品你要是介意我使用過,拿去換些銀子使也可以的。」

  「謝謝姑娘……」小泉哽咽了。

  經過幾番安排,是夜,孫拂全副武裝,頭上戴了厚厚的氈帽,臉上擦了防凍香膏,還戴了手套,身上除了棉襖,大髦也披上了,小泉撐著傘送她上了轎子。

  「姑娘回去後可要好生保重,奴婢就送您到這裡了。」人非草木,這些日子她和孫拂相處,就算時間不長也處出一些感情了。

  「回去後,記得去向廚房要一碗薑湯喝,省得凍著了。」

  「姑娘一路順風。」她好捨不得啊!這麼好的姑娘。

  謝隱見孫拂的眼仍覆著紗巾並沒有多說什麼,他好耐性的背著手站在那喝風,直等到孫拂和丫鬟話別,對奉命送孫拂回去的朱駿道:「雪天路滑,吩咐轎夫當心一點。」

  孫拂聽聲轉向謝隱,微微昂著精緻的下巴。「往後,我們不會再見了吧?」

  京城雖然男女大防不是那麼規矩森嚴,但是兩人不只年紀有差、身份有差,就連生活圈也不在一處,九衢街住的是達官顯貴、皇室宗親,城東雖廣廈林立、簷牙高啄,則是以二三品以下的官宦居多,她爹娘甚至只是個商戶,一旦人分出三六九等,便自然要遵守人以類聚物以群分的規矩,要再見,實在沒有什麼理由。

  謝隱是皇帝的心腹,她是一介小女子,京城雖大,住著幾十萬的百姓,她與他,生活沒有任何可以重疊的地方。

  再說,過了這個年,她就要嫁做人婦,從此後宅一畝三分地是她生活的地方,所以她說不會再見就是這個緣由。

  「怎麼說都在京城,總是能碰頭的。」他看著她,怎麼都看不夠,雖然覺得自己這樣的舉動有些荒唐,但是能看也就一會兒了,何況她現在也看不到他,所以能看多久,都隨他的意。

  「我爹娘替我定了親,明年四月就要嫁往保定府。」她從來沒有為這件婚事做過什麼,嫁誰不是嫁呢,除卻巫山不是雲。

  「這樣啊……嫁的可是你可心的人?」謝隱雖然錯愕,倒也還把持得住,她這年紀也是該有門親事等著她,孫家大房雖然不顯,但打斷骨頭連著筋,皇后的堂姊妹,想求娶沾親帶故的人可多著。

  她沉默不語。

  「到時候可別忘了讓人送上喜帖與我,好討一杯喜酒喝。」原來她已經有訂親的對象了,他心裡有股自己也說不出來的酸澀,語氣不由得便有些蕭索。

  「多謝,告辭。」孫拂屈了屈膝,就像能看見謝隱似的,衝著他微微一笑,因為是從心底漾起來的笑容,比任何時候都要燦爛,像雪地裡乍然綻放的玫瑰花。

  謝隱不敢太用力呼吸,怕她像花瓣一樣凋謝了,又不敢不用力,怕她會像蜻蜓那樣飛走了。他不能理解自己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情,因為從沒有過。

  孫拂上了一頂青幃軟轎,六個府衛加上暗衛,由朱駿領著在北風呼嘯的雪夜裡,把正主兒送到孫家的西園角門。

  和孫拂一模一樣的姑娘穿著和她一模一樣的斗篷,蓋頭蓋臉的撐了把油紙傘候在角門外,身邊一個人也沒有,連盞燈也沒提,雪簌簌的落在地上,屋簷一角只有口中呼出去的白煙裊裊證明有個大活人在那裡。

  這樣的天氣,出門的除非是有不得了的急事,不然誰不想窩在家裡,老婆孩子熱炕頭?

  這樣的夜越發顯得寂寥了,一見孫拂下轎,那女子趕緊上前準備鑽進轎子裡,兩人交錯的同時,一聲低緩又清晰的「謝謝」從孫拂的口中吐出,換來那暗衛訝異的一瞥,然後低著頭無聲上了轎,轎夫抬起轎子,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動作迅速如鬼魅。

  孫拂則是飛快的閃進了宅子,角門還沒掩上就聽到三生不安的低呼。

  三生在雪地站得久了,就算穿得嚴實還是直搓手和跺腳,「小姐,您可回來了,不是說攀出牆的臘梅比較合心意,怎麼空著手?這點小事還是由奴婢來才是,小姐的眼睛最近不好,要是絆倒跌傷怎麼辦?不過您再不回來,奴婢都快凍成冰棍了。」她擻抖抖,話卻連珠炮似的。

  原來是拿摘花當借口出院子的,孫拂隨口應道:「我又改變心意,不想要了。」

  哦了聲,三生對孫拂的想法改變也沒有太追究,把手呵了呵氣後才敢去扶孫拂的胳臂。孫拂還沒來得及拆掉遮眼的紗布巾,暗衛之前也拿眼疾當借口,一樣蒙著布巾,這點對得上號,三生沒有起疑。

  「先進屋再說吧。」孫拂搭著三生的手,邁開腳步,三生連忙跟上了。

  孫拂回到半若院的時候,一屋子的丫頭都在等著,她一進去,屋裡的暖意讓她頓時有活過來的感覺。

  她伸出雙手,綠腰和琵琶幫她換衣服,洗了臉,一個送來用黃耆枸杞紅棗泡的補氣茶,重新抹上護膚的香膏,為了怕積食,就著桌上的點心吃了兩塊,這才真真正正舒了口氣。

  「出門一趟真累。」她的潛台詞是——回家真好。

  也就從院子到角門。可幾個丫頭都沒敢說出來,琵琶穩重的笑著回答,「大雪天的,小姐要不是說自己摘來的花比較香,奴婢們也不讓您跋涉這一趟。」

  在堆積幾尺的雪地裡走路,又濕又滑還冷,真的只能用跋涉來形容。

  「夜深了,大家都去歇著吧。」

  閒話了兩句,知道家裡一如往常沒什麼事,倒是要過年了,許多人開始辦年貨,鋪子裡的生意熱火朝天,所有人都只恨少生了兩隻手。

  採買進貨,點貨對帳,還要趁著錢莊還開門的時候把一年的收益都兌進去,該提領的要提領,千頭萬緒,即便每間鋪子都有二帳,孫邈為了不讓姚氏這麼忙,乾脆書也不看了,把許多活兒都包來自己做,姚氏又不放心他,夫妻倆已經好幾天都宿在鋪子裡了。

  也就是說因為忙成這樣,對這個獨生女兒還真沒什麼心思過來噓寒問暖,這也變相讓暗衛減少了面對她爹娘出包的機會。

  丫頭們吹熄了燈火,又把窗戶開了一小縫隙,檢查過炭火,各司其職後都下去了。

  孫拂看了眼身上家常的舊袍子,果然還是舊衣服最好穿了,望著帳頂的承塵,心想那暗衛應該也平安回到謝府了吧,她在謝府的那些日子就像一場不切實際的夢,許是意識裡知道現在睡的是自己的床,迷迷糊糊,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不用丫頭叫,她自己起的床,拆下遮了一個晚上的布條,她發現眼睛已經可以適應晨光的亮度,等一眾丫頭準備進來侍候孫拂時,她已經去了廚房。

  廚娘都慌了手腳,她氣定神閒的讓眾人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去,她自己守著小爐熬了一鍋什錦雞粥,又讓廚娘準備幾樣食材和佐料,說她一會兒再回來處理。

  天破曉,雪霽了,孫拂讓人用厚棉布把粥盆包起來,一小碟紅燒豆腐、南瓜煎餅,一小盤醃黃瓜,放在托盤上,端去了正院。

  姚氏昨兒個深夜才從鋪子裡歸家,要過大年了,鋪子盤帳的工作要不是這回有丈夫幫襯著,準要脫掉她一層皮。忙完鋪子還有家務纏身,其實分家另過後,他們這個小家人口簡便,比起分家前那些被塞來的家務活算是輕省太多了。

  孫拂來到正院的時候,姚氏正在吩咐她手下的管事嬤嬤事情,問的是採買,各樣年貨買得怎樣?各處的年禮該加厚還是照往例,只見那溫嬤嬤很仔細的把重點記在簿子上。

  「不知老宅那邊的年禮該怎麼個送法?」溫嬤嬤有些不好拿捏,畢竟大房年才從老宅分出來,薄了厚了都會有說不完的話等著。

  「當初分家說好春卷、鹿肉、兩鑼人蔘酒,再多加兩匣子四季齋的點心這樣就齊了,多的就不必了。」皇后的娘家,去送禮的多如牛蝗,擠爆大門都是常事,人家看不上他們這些,姚氏也索性省下來。

  溫嬤嬤一見孫拂進來,行了禮靜靜的退了下去。

  「這麼冷的天,眼睛還不舒服,不是不讓你過來嗎?」姚氏揉捏了一下太陽穴,可還強撐起精神招呼女兒。

  孫拂點頭,帶著下人擺盤,又親自幫姚氏盛粥。「女兒的眼睛已經無礙,見阿娘辛苦,給您熬了雞粥過來。」

  「我平常不辛苦,就沒有乖女兒的熱粥喝了?」

  姚氏這麼打趣,孫拂可不依了,賴到她娘身邊,「難道我之前煮的那些藥膳都沒進娘的肚子啊?這得查,看看是哪個手腳不乾淨的下人污了女兒孝敬娘的心意。」

  姚氏接過碗,喝了口粥,咬了口南瓜煎餅,「還真怪好吃的。」

  「是吧,也不看看誰教的手藝,都是娘教得好。」她昂起細緻的下巴,模樣神氣,逗笑了姚氏。

  「是是是,不愧是娘的乖女兒,有心想學什麼都能上手,要不,也學學管家,以後去婆家也能幫忙婆母,就算獨當一面也不會出錯。」

  怎麼這語氣聽起來,她阿娘甚是期待她嫁回外祖家呢?

  孫拂佯裝害羞。「阿娘!」

  「這是人之常情,我兒不用怕羞。」姚氏笑了。

  「好,那趕明兒個起,我就過來,爹到書房去了吧?一會兒我還給爹送飯菜過去,您們倆好幾日沒歸家了,不知外頭有沒有他中意的飯食,也不知吃不吃得香?」

  「喲,還操心上這個了,都不問你娘我吃不吃得香,娘吃味了。」

  孫拂吐了吐小舌,「天大的冤枉啊,阿拂這不是先做好娘的,緊著娘送來了,等等我向爹告狀去!」

  「埋汰一下也不行,不知性子到底隨了誰?」姚氏見女兒嬌憨神態滿心歡喜。

  「都說女兒隨母,我還能隨了誰去?」

  「這孩子!」姚氏笑著碎了聲。

  孫拂輕快的轉身回廚房去了,廚娘們早已經把她吩咐的食材都準備好,她繫上圍裙,先就著一鍋燒好的老鴨湯放入香梗米下去熬煮,最後才放毛豆、紅蘿蔔丁、香菇丁、鴨肉丁。

  她讓人從灶膛裡拿出柴火,留著幾塊小炭,讓瓦罐慢慢煨熟,又炒了道白灼菜心,再把鴨腸、鴨掌切絲拌炒豆芽,最後把殺青過、浸泡在涼水裡備用的冬筍拿出來切片,和上燙過的鮮蝦仁、黃瓜、西紅柿,加上水果醋、酸梅醬汁,最後淋上稀釋蜂蜜,整盤都是爽口、新鮮的好味道,廚娘們試吃了之後讚不絕口。

  「我多做了許多,給老爺的裝上食盒,剩下的大家就分著吃吧。」孫拂讓三生喊來一個信得過、腳程快的小廝讓人把飯菜送去了書房。

  雖然孫邈吃到女兒親手煮的飯菜沒有多說什麼,不過沒兩天就把京城最新流行的新料子跟首飾和打賞人用的金銀鎳子流水一樣送進半若院。

  阿爹送來的東西孫拂來者不拒,看過了之後讓孫孅過來挑選,只要是她喜歡的都讓她帶走。

  因為孫筠還小,孫拂除了留下兩匹適合她這年紀的錦緞布料,和小女孩會喜歡的新奇玩意、吉祥喜慶的金鎳子,其他梅花、海棠、如意式樣的……都挑揀著送去了華姨娘處。

  孫孅的丫頭們抱著一大堆的匣子和布疋回到小院,紫姨娘很是納悶,「哪裡來這麼多的東西?」

  「孫拂給的。」孫孅托著腮,沒什麼快樂的神情。

  紫姨娘撇嘴。「就是老爺偏心,什麼好東西都往半若院送,從沒想過我們母女倆。」

  對她娘這點小心眼,其實孫孅也習慣了。「她對我好,我瞧著古怪。」

  紫姨娘自然知道女兒說的是誰,「畢竟明年春天一到她就要出閣了,不對你好,難道要像以前那樣什麼都往二三房送,還落了個沒趣?她這是會想,知輕重了。」

  孫孅仍舊沒什麼高興的神情。「孫拂說了,這些都是身外之物,姊妹少,相處得好,以後才能互相幫襯。」

  「是這個理,雖然我和華姨娘不和,看姚艷不順眼,但真心說起來,只要姨娘我不作妖,這個家也沒有到讓人待不下去的地步。」捫心自問,她爭強好勝,暗地做手腳,以前受孫老夫人控制,只要這邊有個風吹草動,就偷偷往那裡通風報信,現在孫拂和二三房突然間就冷了下來,她連加油添醋的材料都沒了,實在沒趣。

  「姨娘,阿爹不來您這裡,也不去華姨娘那裡,您和華姨娘還有什麼好爭的?爭來爭去,誰也贏不了。」

  紫姨娘也不傻,她何嘗不知道這麼淺顯的道理,但是爭一爭,或許有希望,不然這輩子不是跟死了一樣?

  「但老爺也是偏心,好東西淨往嫡女那裡送,大小姐要出嫁,那嫁妝該有多豐厚?你爹他可沒想過你。」紫姨娘嘀咕。

  沒想到孫孅喝止了她,「姨娘不要胡說!」

  「我怎麼胡說了?都是事實。」紫姨娘不高興了。

  孫孅打發走下人,苦頭婆心勸起紫姨娘。「姨娘這毛病最好改改,以前太太不管我們這邊的事,姨娘說三道四,仗著您是孫老夫人那邊的人,也沒人會動您。可如今大姊變得不一樣了,要是因為姨娘這張嘴得罪人,大房沒有人能救得了您。」

  紫姨娘可沒見過女兒這麼強勢的一面,撇嘴道:「你倒好,人家隨便幾疋布料就把你收買了。」

  「姨娘,您醒醒吧,就算您把太太鬥垮了,爹的心不在我們這也沒用,如果後院都能和樂的相處,又有什麼不好?」

  紫姨娘往嘴裡塞了塊點心。「我心裡有數,就是在你面前說一說。」

  以前孫府還沒分家時,她的確得什麼都聽孫老夫人的,現在情況不一樣,難道她還要一輩子受那個老虔婆箝制?也罷,她還是先看著吧,是時候就收手。

  孫拂可不知道紫姨娘的盤算,送飯的第二天便去了姚氏那裡,請了安在姚氏身邊的小凳子上坐下,看她如何安排事情。

  來回話的管事嬤嬤和鋪子掌櫃一看就知道東家這是要教女兒,便把看家本事拿出來,仔細說明。

  孫拂拿了紙筆記下重點,她也不打岔,等到姚氏把事情安排告一段落,這才笑道:「阿娘真不容易。」

  她上輩子並沒有在姚氏身邊學習的機會,也不知把握,裁衣女紅宮裡頭用不上,詩詞歌賦更用不上,但是人情往來在步步為營的宮裡卻關係著一切,因為無人教導,大家都等著看她笑話,她只有一步步的摸索,跌跌撞撞,不可謂不辛苦,因此這回她很認真的學習、發問,簡直是追根究底了。

  隨後又有人來請示年禮,別看孫府已經分家,大房需要送的年禮並不比東園少,大房沾親帶故的親戚不多,官場上的往來也不多,但架不住生意上的關係星羅棋布,人脈豐厚。

  一般來說小商家、大盤商的會先送,姚氏再斟酌著回禮,今年孫邈不用再去費這些心,至於姚氏這邊也大致如此,相互送禮,這些都是基本的人情往來。

  尤其到了年底,光送禮這一項就夠許多當家主母頭痛的了,畢竟禮送厚,開銷不少,往薄了送,明年還做不做生意?幸好姚氏會賺錢,手頭闊綽,對這些銀錢從不小氣。

  倒是東園因為李氏分家後頭一次當家作主,摳摳索索,對於官場後院女眷的深淺摸不清楚,鬧出不少笑話。這樣就算了,誰沒個開始呢,偏偏她又好臉面,握了該替丈夫打點的年禮,卻厚了娘家那邊的,更別提老宅的下人了,每人一條臘肉打發了事。

  這份禮單叫心血來潮的孫老夫人拿來一看,氣得差點把枴杖甩到李氏頭上,一等兩個兒子回來,把李氏的錯處添油加醋,說得沒一塊好,孫璟自然沒給李氏好臉色瞧了。

  為了過個年,東園那邊一片的烏煙瘴氣。

  而西園這邊,把事情有條不紊的安排下去,姚氏將下人都打發走了,捏了捏肩頸。

  「阿娘辛苦了。」孫拂起身小心的替姚氏按摩著脖子和肩膀,按完這邊再換另外一邊。

  姚氏十分受用。「家裡的事情都有成例,你多看個幾回,熟了,蕭規曹隨也就是了。」

  「那鋪子的事也能蕭規曹隨嗎?」

  「生意上的事雖然說不上瞬息萬變,但是也不能太固執不知變通,我們家阿拂也對做生意有興趣?」她看了女兒一眼,把她拉到前頭來。

  「娘,生意上的事,您能教我嗎?我也想學。」

  姚氏忽然想到什麼。「是為了阿拓嗎?」她娘家人都從商,姚拓更是個中翹楚,女兒嫁過去,要是不懂一些商場上的事情,夫妻倆就會少了很多樂趣。

  孫拂沒反應過來。「這和表哥有什麼關係?」

  姚氏的心情好極了。「人家不都說夫唱婦隨?」

  「娘!」孫拂跺腳跑走了。

  一口吃不成胖子,管家的事也不是一兩天能學會的,但慢慢的,姚氏也拿回來不少生意上的舊帳冊讓孫拂帶回院子去研究,她本以為女兒大概要經過好一陣摸索才能明白其中的曲折,沒想到過了幾日,孫拂就把那些帳冊送回來,還在其中用誅砂筆圈注了許多疏失,雖然問題都不大,但姚氏還是震驚了,決定往後去商舖便把孫拂帶著。

  孫拂徵得姚氏的同意,也把孫孅給一同帶上。

  女兒大了,能派上用場,還知道友愛妹妹,姚氏心想讓姑娘家多少擔點責任,早些磨練好,以後嫁去婆家有用,也省得人家說嘴,說大房分家只能教出個擺設來。

  而且大房就這幾個孩子,聽話的多照顧些也沒什麼,至於那個不聽話的老的,就當沒看見。

  孫拂向姚氏學習管家、管鋪子的帳,建議姚氏,家裡連同兩個庶妹姨娘不過七個主子,下人卻比主子還多,由奢入儉難,由儉入奢易,她覺得人手夠用就好,精簡掉一些只吃飯不幹活的,可以節省開支,也能提高工作效率。

  按理說,大房有的是銀子,實在不必這麼節省,但姚氏也想看看女兒這段時間學管家的成績如何,便答應了孫拂,把這件事情交給了她。

  孫拂看過了所有下人名冊和各處人手的分派,小半個月內就把這件事處理好了,這一番殺雞儆猴,整個西園不只清爽許多,孫拂還趁機把東園安插在西園的眼線都給拔除了。

  就連對這些事情無感的孫邈都覺得家裡的空氣清新許多。

  因為這件事辦得漂亮,姚氏索性給了孫拂兩間鋪子,一家是收成藥的鋪子,一家是香粉鋪,讓她自己去操持,賺了錢是女兒能幹,就算賠錢,至少也學到經驗。

  姚氏讓兩家的掌櫃來見過孫拂,兩人也表了忠心,絕不會敷衍了事,但孫拂並不十分相信。畢竟是在姚氏手下做事的老人,要是拿不出什麼叫他們信服的手段,哪能教他們聽她的。

  孫拂想起了開春後皇帝會命各地官藥局大量進獻阿膠,民間哪能不跟風大量收購,黑市那時將價格炒到天價,而且還常常撤牌缺貨,不過月餘就將京城的阿膠庫存掏空。

  這缺貨的風波一直蔓延到阿膠產地山東,甚至一張驢皮也被喊到天價。這都是因為宮裡貴妃犯了血枯之症,服用之後覺得脾胃調和,不只治好了原來毛病,連白髮都黑若絲緞,重新獲得了皇帝的寵愛,甚至懷了身孕。後宮那麼多嬪妃美人誰不想得到皇帝寵愛,阿膠能滋陰補血,可治療女子血疼、血枯,甚至治療無子等功效都被放大誇張,這也使得後宮的女子人人都把阿膠當靈丹妙藥,想盡辦法買阿膠了。

  可阿膠是什麼,是皇族貢品,別的東西還好說,貢品卻不是那麼容易得的,可這一來,競買更加白熱化,到了有行無市的地步。

  孫拂不禁低頭思考起來,問藥鋪的掌櫃,「藥鋪的藥材種類可都齊全?」

  「小東家放心,藥鋪能在市面上立足,最重要的就是藥材種類不能少,咱們家鋪子雖然不能說是京中行首翹楚,生藥熟藥、緊俏稀缺的,貨架上藥都是全的。」

  「那可有阿膠?」

  「據老朽所知,也就是兩成的存貨量。」這屬於正常的數量。

  「如今阿膠的價錢如何?」

  「因為有官藥局平抑物價,還在四兩五錢上下。」

  「如果可以,盡其所能多進些阿膠,越多越好,並且囤起來。」

  這下不只掌櫃的不以為然,覺得小東家不懂行道還充內行,就連姚氏也覺得不妥。

  阿膠不是常用物,大量囤積就是把資金都押在上頭,而且進貨多要現錢,囤積在倉庫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賣得出去,很冒風險的。

  「小東家,鋪子裡實在沒那麼多本錢壓太多貨。」大冷天的,掌櫃的額頭都冒汗了。

  「我拿出一萬兩私房,你能買多少就買多少。」她有十足的把握,也豁出去了。等那兩位掌櫃都走了,姚氏瞋了女兒一眼。「我闊氣的孫家大小姐,你也不怕一萬兩銀子打了水漂?」

  孫拂摟住她娘的胳臂,「娘您就信我一回,女兒不會給您跌股的。」

  姚氏仍舊不放心。「可要我貼補你一些銀子?」

  「要不娘貼補我一萬兩銀子吧。」

  姚氏咋舌,拍了她一下。「你這孩子心也太大了,一萬兩可不是一貫錢。」

  「所以,娘讓我自己來就好,賺了是暴利,賠了也就是女兒的私房,以後再慢慢攢回來就是,不心疼,這回就當試水溫吧。」

  孫拂都這麼說了,姚氏也只能放手讓她去做。

  等孫拂回到半若院,讓三個丫頭把她的私房錢全部拿出來,至於金飾寶石瓷器全數都拿去質鋪換錢,這是把所有的身家全都押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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