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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心寵 -【王妃要休夫(皇家喜事之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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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寵 - 王妃要休夫(皇家喜事之三)

開口邀約這亦師亦友的太傅跟著身為公主的她「陪嫁」到鄰國,
與其說是不忍丟下為情失意的他,倒不如說是捨不得,
相伴兩年,他將她調教得沉穩優雅,還承諾要守護她一輩子;
他博學多聞,卻委身當一個小小的太傅,
傾囊相授,協助她達成夢想--嫁予一見鍾情的鄰國太子。
豈料婚後她的相公另結新歡,兩人的關係名存實亡……
她不死心的為聯姻努力,是他為她擔心並鼓勵著她,
甚至在遭受刺客威脅時,還是他以命相救。
他總在她最孤獨無助的時候,溫柔的陪伴她,
彷彿真打算實現相隨一生的諾言似的,
令她不由得動了心,哪怕會引起兩國爭戰,
她也決定勇敢追求自己的愛情--首先,就從休夫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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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4 00:01:3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狄國行宮

  “人都死到哪裏去了”

  莊漣漪踱進帳内,氣喘籲籲的把馬鞭往地上一扔,腳一伸,等着那些伺候她的宮婢蜂擁上前,替她拔靴、寬衣,然而,四下卻空無一人,連個鬼影子都看不到。

  不正常!直覺告訴她,一切都太不正常了!

  明知她每天騎馬回來正是需要人服侍,那些素來膽小、循規蹈矩的宮婢怎麽可能搞失蹤?就算天塌下來,諒她們也不敢!

  莊漣漪皺着眉,環顧四周深思,想找出宮婢消失的原因,就見她那貼身宮婢綠嫣跌跌撞撞奔進來。

  “公……公主,奴婢罪該萬死!”瞧見滿面怒容的主子,綠嫣立刻撲倒在地請罪,“不知公主回來了,什麽都還沒準備……”

  “不知道我回來了?”莊漣漪眉一挑,一屁股坐到椅上,跷起二郎腿,“你這丫頭少給我裝蒜!我每天都是這時候回來的,洗臉的水、冰鎮的西瓜、納涼的團扇呢?”

  “禀公主,您要的東西不是問題,隻是……”綠嫣的舌頭開始打顫,“缺……人手。”

  “缺什麽?”她凝眉,不敢置信的問。

  “……缺人手。”綠嫣小聲回答。

  “放屁!”她聽了差點踹她一腳,“雖不是在京裏,可父皇明明派了三十名宮女随侍,你居然說缺人手?”

  “平日是不缺,可那妖精一來,就把人都勾走了。”綠嫣委屈得差點兒放聲大哭。

  “妖精?”她一怔,“這行宮鬧鬼嗎?哪來的妖精?”

  “回公主……妖精是一個人。”話一出口,綠嫣彷佛覺得這話矛盾,急忙補充,“是個像妖精一樣美的人。”

  噗哧一聲,莊漣漪聽了不禁一笑。

  她自認沒什麽才學,底下的丫頭更被她教得想法古怪。能用“妖精”這麽風馬牛不相幹的兩個字來形容美人,世上恐怕也隻有她莊漣漪的丫頭。

  仔細回想,綠嫣怎麽會用這個比喻,大概源自十歲那年,她帶着隻比她高半顆頭的綠嫣去瞧父皇新納的嫔妃,那丫頭看着三千粉黛大呼小叫,活像個沒見過世面、剛進城的鄉巴佬,對誰都稱“美人”,當下被她不滿地瞪了一眼。

  “隻有像蘇妲己那樣的才能叫美人。”她敲着綠嫣的頭訓斥。

  “蘇妲己是誰?”孤陋寡聞的綠嫣呆呆地問。

  “是……一個妖精。”她懶得解釋《封神榜》這本志怪小說,幹脆一語帶過。

  看來綠嫣把她的話記下了,認定這世上“妖精”才是美人的最佳代名詞。莊漣漪原本滿腔的怒氣頓時消了一大半。

  “你倒說說,那妖精如何美法?”她靠在椅背上,饒有興味地問。

  “奴婢不知怎麽形容,隻覺得比詩嫔娘娘還美上三分!”綠嫣似憶起廚房的紅燒肉,一副肖想咬一口的花癡樣。

  莊漣漪表情一凝,不太樂意聽到“詩嫔”這個名字——若非那個南齊嫁過來的女人,她母後哪會積郁成疾,三年前一病歸西?

  不過,她承認詩嫔是有些姿色,雖比不上小說中的蘇妲己,但擔得起“妖精”兩個字。怪不得父皇自從得到她後,忘了一年一度的選秀。這樣也好,拯救了無數良家女子……

  “所以,這個妖精也是南齊送來的?”她順口問道。


  五年了,南齊也該玩玩新花樣了。她一直對南齊沒什麽好感,總覺得南齊人詭計多端。好比兩國開戰,老老實實打一仗不就解決了?偏偏他們今天送美女,明天送厚禮,把父皇迷得暈頭轉向,搞得這仗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不是送來的。”綠嫣搖頭,“是皇上特地命詩嫔娘娘從南齊請來的。”

  “請?”這更怪了,詩嫔霸占父皇,這些年好不風光得意,沒事弄個情敵來做什麽?

  “父皇見過她了?賜了什麽封号?”按理說,至多是個“美人”,父皇好色歸好色,禮制上可不會馬虎。

  “沒封号……”綠嫣似爲此感到遺憾,“照理該封個太傅吧?可惜,教的是公主您……”

  “什麽”莊漣漪愣住,“不是嫔妃嗎?”

  綠嫣一呆,随即明白公主誤會了,沒大沒小的大笑起來,“是給公主您請的師傅啊——哇哈哈哈!”

  妖精師傅?莊漣漪隻覺得思緒混亂,蹙眉怒道:“不說是個妖精嗎?”

  “是啊,他很美。”綠嫣認真地點頭,“比女人還美呢!”

  “男的”

  不懂公主的問話,綠嫣一頭霧水,“宮裏請的師傅不都是男的嗎?”

  “好端端的,父皇叫詩嫔大老遠地從南齊請個師傅給我做什麽?”說了半天,莊漣漪總算把所有點連成線,理出個究竟。

  都怪她,才教出這樣的笨丫頭,常常和她雞同鴨講,不知所雲。

  “聽說還是詩嫔娘娘的表弟呢。他們的容貌的确相似。”想起那美人,綠嫣又開始犯花癡,壓根沒去在意主子的問話。

  “回答我的問題!”莊漣漪失去耐性地咆哮。

  “哦。”綠嫣立刻回神,“皇上說,不久之後公主就要嫁到南齊,所以特地請了南齊的師傅來教您那裏的風俗禮儀,以免丢了咱們狄國的臉!”

  “放屁!”她幾時丢過狄國的臉了?又幾時答應嫁到南齊去了?爲什麽連個丫頭都知道的事,偏偏當事人的她都不知?她算什麽狗屁公主!

  “呵呵,公主,不是奴婢多嘴,您這粗魯的性子得改改了。”綠嫣猶不怕死地道:“我看新來的師傅不錯,您要是學到他一丁半點的,絕對打遍天下無敵手!”

  “他會武功?”

  “奴婢說的是他迷人的本事。”綠嫣一本正經地解釋,“隻要您學會那斯斯文文的模樣,還怕南齊的皇子不娶公主您?”

  “誰希罕嫁、嫁到南齊去?”莊漣漪回得有些結巴,雙頰還微微泛紅。

  綠嫣一副你知我知的鬼樣子,對着主子擠眉弄眼。一會,想到什麽似的開口,“師傅在聽雨居住下,公主要不要去拜會?”

  “先替我梳洗吧。”莊漣漪故作沒興趣地回答。

  “公主,早說了,沒人手。”

  “人呢?”

  “還沒猜着?都在聽雨居呢!”

  唉!?她真失敗,公主的威儀、多年來對下人們的恩典,居然比不上一副剛從南齊來的臭皮囊?哼,她倒要看看是怎樣的妖精将她的宮婢都勾走了!

  聽雨居,其名源自李商隐的“留得殘荷聽雨聲”。這裏本是一方水榭,倚塘而建,塘中碧荷連天。那年詩嫔陪父皇行宮巡幸,看到此處,順口取了這個名字,父皇當場驚歎她才華洋溢。

  可不知爲何,她每次聽到這個名字,都不以爲然。什麽“聽雨”、“觀雪”、“賞風”之流,不用多想就知道是南方人在拽文,她還是喜歡北方粗犷的詩篇,比如“風吹草低見牛羊”,質樸又可愛。

  沿着柳堤,靠近水榭,大老遠莊漣漪便看到她那三十名宮婢圍在那裏,不時發出暧昧的傻笑,顯然集體犯了花癡的症狀。

  有琴聲自水榭中傳出,因爲被傻笑聲掩沒,聽不清弦律爲何。


  她領着綠嫣在人群後站定,怒視自己的手下,平日這怒氣沖沖的模樣早把宮婢們吓得趴倒在地,然而今天她們的靈敏神經全數失靈,竟無一人發現她的到來。

  “司徒公子好美哦。”花癡們仍癡癡在凝望着水榭,喃喃自語,“不知他彈的是什麽曲子?他真的會在咱們宮裏住下嗎?”

  “當然啦,他可是公主的新師傅,應該會住個一年半載吧。嘻嘻,明兒個咱們就去求公主,求她讓咱們給司徒公子當洗腳婢。”有人提議。

  “就這點出息?幹脆當洗澡婢算了。”莊漣漪冷冷開口。

  “好啊、好啊,洗澡更好!”上當的人渾然不覺,點頭如搗蒜,“我們都要去!”

  話剛出口,這才驚覺身後的語調很熟悉,衆人回首一望,瞬間膝蓋全軟了。

  “公、公主……奴婢該死!”

  莊漣漪一言不發,淡定的朝浮橋那端看去,隻見一名白衣男子倚欄而坐,短琴輕撫,烏發如瀑。

  他應該就是司徒容若,她未來的師傅,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卻有着比女子還陰柔的面容,一雙細長丹鳳眼斜飛,肌膚如雪,薄唇紅豔。

  美,果然比妖精還美?!可惜萬般風情竟爲一個男子所有。

  莊漣漪不禁片刻失神,随後斂容滿臉不屑。

  想來也隻有南齊才會出如此怪胎。狄國男兒長相或許算不上秀美,但是體魄強健、雄姿英發,方顯男兒風采。

  琴聲稍停,司徒容若顯然發現到她,隻見他微微一笑,白衣翩然掠過浮橋,走來至她面前。

  “容若給公主見禮!”他向她躬身行禮。

  果然像詩嫔。他不隻容貌像,就連那周身氣派,也是那般驕傲矜持。

  哼,造作!莊漣漪在心中冷嗤。

  未等她許可,他便擡首,笑盈盈地望着她,然後從袖中掏出一塊絹帕,遞到她面前。

  “幹麽?”他突來的舉動,令莊漣漪吓得後退一步。

  “公主鼻尖上有一塊灰。”他自然的替她輕輕擦拭,“聽說公主去騎馬,想必風大吧?”

  灰?莊漣漪瞪大眼睛,這才憶起,此刻自個兒的模樣着實狼狽。沒換洗的衣衫發出難聞的汗味,頭發油膩地打成結,一張小臉更是髒得不忍卒睹……她糗得想找個地洞鑽,但這一切是誰害的?還不就是眼前這妖精,都怪他把她婢女統統勾走,才會沒人伺候她更衣梳洗!

  初次見面,本想給對方一個下馬威,豈料,反招來譏笑。

  “你就是詩嫔找來的那個師傅?”她故意以懷疑的眼神打量他,“你有什麽本事?會彈幾首曲子,就想當本宮的師傅?”

  他似乎早料到她會存心刁難,笑意不減,從容的将絹帕納回袖中,謙虛的道:“容若才疏學淺,本不敢在公主面前賣弄,隻是皇命難違,公主就當容若是個伴兒吧。”

  他說話文謅謅,虛僞的南齊人。哼,她偏要撕下他這張假皮!

  “想當本宮的伴兒可沒那麽容易,”莊漣漪輕咳一聲,才道:“不會騎馬可不行。”

  “公主是想考容若的騎術嗎?”他很快便會意,别有深意地瞧了她一眼。

  “敢不敢試?”毫無畏懼她挑戰似的回視他。

  “公主通常在哪騎馬?”他面不改色的反問,“聽說行宮外有一片山林,是在那吧?”

  “不必到那,你就在這繞着塘堤跑一圈,證明你會騎就行了。”她臉上露出惡作劇的詭笑,拍掌示意,“來人,牽那匹風行白駒來。”

  候在一旁的侍衛聽到命令,立即牽馬過來。

  司徒容若笑了笑,趨前輕撫馬兒的鬃毛,贊歎,“果然是匹寶馬,公主的坐騎嗎?”

  “本宮的坐騎從不讓他人騎。”莊漣漪靠近他,别有含意的說:“不過這馬兒跟你算是一家人——父皇說過,這是要留給你表姐的。”

  風行白駒,世間罕有,美形而神速,當日她一見便爲之傾心,孰料父皇偏心得很,硬要将此馬留給那個不愛騎馬的詩嫔,真是暴殄天物!

  既然找不到機會整詩嫔,整整她的表弟也是樂事一件。

  “如此容若卻之不恭了!”他翻身上馬,缰繩微扯,神駒發出一聲長鳴。

  “去吧!”莊漣漪拍一記馬屁股,神駒便似一道閃電穿柳而去。

其實她掌中藏有銀針,方才那一拍,順勢将銀針插入馬臀,惹得馬兒吃痛,立即撒腿狂奔,颠得背上之人衣袂翩飛。

  她笑裏藏刀,叉着腰等着看他從馬背上摔下來,損他的顔面,殺殺詩嫔目中無人的威風,然而,不一會,她的笑靥卻僵在臉上。

  隻見他從容傾身,一手拉着缰繩控制馬兒沿着塘堤奔馳,一手輕撫馬頸,嘴裏低嘯着如魔魅般的聲音,助胯下馬兒舒緩下來,忽然他一個緊拉,馬兒居然穩穩停住。

  他踏足翩然落地,引得宮婢們驚叫連連,更是崇拜地向他蜂擁而去。

  莊漣漪擰眉立在原處,猜不透他到底用了什麽法術,能讓被紮的馬兒平靜如斯?從前她隻要出此狠招,馬兒必定瘋狂難馴的呀!?

  “公主——”司徒容若向她走來,暗中攤開手掌,赫見銀針置于掌心之中。

  “你……”她駭然瞪着他。

  “使這東西太過陰險,對付歹人可以,對付一匹純良寶駒,豈不可惜?”他兀自淺笑,随手将銀針扔至草叢中。

  “哪位姐姐能替容若将短琴取來?”他忽然回眸,溫柔笑問。

  蓦地,一群宮婢争先恐後的捧了琴來,小心翼翼的遞給他。

  他盤膝坐下,望着她輕撥琴弦,“公主,那馬兒受了些驚吓,心神未甯,公主可否借玉手一用?”

  “什麽?”借她的手?

  “替容若撫撫那馬兒吧。”他的聲音如三月春風,令聞者溫暖而舒服,“容若要爲它彈琴。”

  她沒聽錯吧?他要爲一匹畜生彈琴?

  “容若雖不懂馬語,但自幼發現,馬兒與人一般,悅耳的音韻能緩解它們的情緒。正如方才在馬背上,容若便是用嘯聲安撫它。”

  難怪!他能逃過一劫。

  被抓到把柄,莊漣漪隻能咬着唇踱到馬兒旁,伸手摸它的鬃毛。

  “公主,明天可以開課了嗎?”司徒容若忽然問。

  他在提醒她,輸了,就要承認他這個師傅。

  “明兒個巳時過來吧。”她低下頭無奈地道。

  似有一抹淺笑映入他眼簾,雖然他一直在笑,笑意卻未達眼底,然而這一次,卻清晰可見他眼底的愉悅。

  莊漣漪是個會賴床的人,每天不睡到日上三竿絕不起身,今天亦然。

  她打了個呵欠,披着晨褛發了一陣子呆後,才打着赤腳,往檐廊走去。

  她很喜歡這個時候的檐廊,靜悄悄,有股清新的氣息随風撲面而來,泉水似的洗滌初醒的心,無論昨夜是惡夢還是渾沌的夢,都随風散去,心情豁然開朗。

  有的公主喜歡讓宮人捧着洗漱用具,早早候在床前,她卻不愛如此,反而吩咐宮人待她傳喚後,再做準備,這樣她既可睡得舒坦,大夥也可以騰出手來先忙别的事去。

  像她這樣好脾氣的公主怕是世間少有了,就拿昨兒個的事來說,那幫犯花癡的宮婢們怠忽職守早該拖出午門斬首,她卻隻吓唬兩句就輕饒了一幹人等——唉!?怪不得宮裏沒人怕她。

  忽然,她聞到一縷清香,好似茶水蒸騰的味道,從不遠的憩閣裏傳來。

  她雖不是品茶高手,但公主當久了,吃好穿好的,自然能分辨出優劣。這縷清香,一聞便知不俗,但她卻猜不透是何茶,而烹茶的又是何人?

  莊漣漪心生好奇,便大步邁向憩閣,見一抹白衣身影坐在案幾旁,茶具擺了一桌,水氣氤氲中,俊顔展笑。

  “啊!?”她大叫一聲,連忙拉緊衣領,指着對方嚷道:“你——好大膽!”

  “公主終于起身了嗎?”司徒容若碧湖般清澈的眸子看向她,“在下恭候多時了。”

  “你膽敢不聽傳召就私闖本宮的寝宮?”莊漣漪怒瞪着他,嚴厲喝斥,“無法無天!”

  “公主忘了?”他挑眉淺笑,“是公主令容若巳時過來的。言猶在耳,公主難道在戲弄容若?”

  “已經巳時了?”她一怔,擡頭看向高懸的太陽,知自己肯定又睡晚了,轉念一想,心中仍有餘怒,“但你也不能擅闖本宮的寝宮啊!”

  “因公主還在熟睡,婢女不敢通傳,便讓容若在此等候。”他撣撣衣袖,“此處望水臨風,景緻宜人,茶具果品齊備,容若很喜歡。”

  “你倒是逍遙自在得很!”莊漣漪知道自己不該責難他,卻忍不住惱火,“從前教我皇姐彈琴的師傅,未經通傳,一律跪在殿前等候,你可好,自個兒倒飲起茶來了!”

  “容若一向不守那些繁文缛節,想來公主也不是拘禮之人,該不會責罰容若才是。”他笃定地回答。

  “哦?你怎知我不會罰你?”

  “昨兒個公主不也沒罰那些宮婢嗎?”他再度淡笑,“說了這會兒話,公主不嫌口幹嗎?正好,這茶烹好了,公主可否賞臉飲一杯?”

  “我……還沒洗漱呢。”她微微臉紅,覺得自己的糗樣再次被他撞見,不甘心在這個南齊人面前出醜。

  “呵呵,那有何關系?”他舉起杯子,示意道:“這裏有清茶,正好先漱口,等綠嫣姑娘來了,再伺候公主正式洗漱便可。”

  向來随興的莊漣漪隻猶豫片刻,便依了他的話,卻見他遞上一方濯了清水的毛巾,她順勢接過,擦了擦臉,便迫不及待坐到茶具前,要嘗嘗他的茶藝。

  司徒容若卻道:“公主剛起床,喝清茶容易傷胃,我在這茶裏加了幹果、紅糖,配以茶食,權當早膳。”

  莊漣漪的确餓了,顧不得許多,便大口大口吃起來。

  茶香清冽,幹果酥脆,紅糖甜美,再配以米糕做的茶食,嗯,飽足又可口,是她長這麽大吃到最好吃的早膳。

  “怪了……”她一邊咀嚼,一邊含糊地道:“你這茶叫什麽名字?宮裏都沒這麽好喝的。”

  “這就是公主常喝的‘碧兒尖’啊。”他又是一笑,“是憩閣裏現成的,并非我從宮外帶來的。”

  “怎麽可能!?”莊漣漪不信,“我平時喝的哪是這口味?”

  “煮茶要看準水溫、火候、時間。”他又将一把茶葉撒入壺中,“否則,再好的茶葉,也是暴殄天物。”

  “聽起來是門學問呢。”她不由得笑了。

  “任何事情都是有學問的。”他擡眸看她,“容若今後要教公主的,不隻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更重要的,是生活中的學問。”

  她斂眉,收起玩笑的心情,第一次仔細地打量他。

  本以爲父皇爲她請師傅,隻是爲了給詩嫔一個面子,讓這外戚在宮中找個賺錢的差事,豈料,他竟是認真的……

  那麽,她是否該當一個認真的學生?

  “所以今天第一課,就是教我煮茶嗎?”莊漣漪直率的問。

  他擱下手中的紫砂壺,搖頭道:“婦容。”

  “什麽?”她以爲自己沒聽清楚。

  “容若這第一課,是教公主怎麽打扮。”他耐心的重申。

  “什麽意思?”沒聊上幾句又惹她發火!?“你是說本宮不美嗎?”

  “至少昨兒個跟今晨,算不得美。”他從頭到腳打量她,不怕死地回道。

  “你……”昨日她才騎完馬,當然髒,而今天她還沒梳洗,會美才見鬼!

  “容若這裏有一件禮物,希望公主笑納。”他從案底捧出了一方匣子,巧扣輕啓,一支精緻的銀钗頓時呈現在眼前。

  這銀钗足足有半尺長,一朵一朵梅花層層疊疊堆成半樹,透白的玉珠垂墜其下,晶瑩璀璨,素淨中見妖娆。

  “好漂亮!?”她忍不住贊歎,“哪來的?”接過手,對着發間比劃。這钗子占了半顆頭,像頂小型的後冠。

  “容若從一個古玩店裏尋來的,不知哪朝哪代的東西,當給公主見面禮。”他笑望着她。

  “太貴重了……”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應由本宮賞賜臣下才對,哪有一見面就收臣下這樣的大禮?”

  “這東西擱在那古玩店時,銀發黑、玉蒙塵、散碎斷落,倒看不出是個什麽玩意,但容若将它們細細擦亮、重新鑲好,得複天顔。所以,也沒花幾個錢。”司徒容若忽然語氣一轉,鄭重道:“還請公主找一套衣裳與之搭配——這,就是今天的第一課。”

  “搭配?”莊漣漪又是一愣,随即明白他的意思,“這是在考本宮?”

  “公主若能搭配得相得益彰,這第一課就算過關。”他像看好戲似的等待着。

  “哼!?本宮箱子裏的衣服十輩子也穿不完,還怕挑不出一套來配這銀钗?”她不服氣地起身,高聲喚道:“綠嫣,替我洗漱——”

  雖是在行宮避暑,可随行的衣物也滿滿的幾十箱——今年剛滿十六歲的她,以身形長定爲借口,猛添一堆裙裳,赤橙黃綠,色多如虹。

  與綠嫣一陣忙和,莊漣漪終于搞定打扮。她身着繡着牡丹圖案的水紅衣衫,腰間系上繡功繁複、祥雲瑞出的碧綠腰帶、下身是金線交織的明黃羅裙,加上豔紫水帶。

  頭上戴了那半樹梅花钗,又采了園中最鮮嫩的幾朵紅薔薇來陪襯它。另外從耳際到脖間至手環再戴上一套鑲了綠寶石的金飾,金光閃閃。

  她自信滿滿的踱至憩閣,得意地笑着等待司徒容若的贊賞。

  可她得到的卻是他半晌無語地瞠目凝視着她。

  “是不是美呆了?”她輕啓櫻唇,好得意的打破沉默,“認輸吧!?”

  “天啊!?”司徒容若掩住雙目,“公主,您要将在下的眼睛都刺瞎了——”

  莊漣漪聽了喜不自勝,“見到仙女激動成這個樣子?”

  “公主……”他清了清喉嚨,才開口,“這不叫相得益彰,這叫——亂成一鍋粥!”

  “什麽?!”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在諷刺她嗎?

  “俗話說:‘紅配綠,賽狗屁;黃配紫,一團屎。’公主全身上下又紅又綠又黃又紫,容若真是無話可說,直想去死!”他像在念順口溜,一口氣講完評語。

  “你——”像有一潑油倒在心間,莊漣漪熊熊怒火頓起,“信不信本宮可以馬上讓你去死!”

  “敢問公主,我送你的梅花钗呢?”他倒鎮定。

  “你瞎了嗎?不占了我半個腦袋嗎?”她狠狠地瞪他。

  “容若看不見——公主,您這身打扮,将這钗給淹沒了。”歎了一口氣,他穩步上前,動手取下她發間的紅薔薇,“穿衣之道,宜減不宜加。除非大師出手,方能将萬物搭配自如。平常如你我者,多一件不如省一件。”

  鮮花落地,他又擅自摘去她的首飾。左看右看,猶覺不對,伸手一把扯掉她的豔紫水帶,可俊顔依舊冷凝,眉心緊蹙。

  “司徒容若,你好大膽子,居然敢說‘平常如你我者’?要知道,我是公主!而且,你膽敢對本宮動手動腳的!?”他離她很近,讓她有片刻窒息。

  他聞言竟笑了,氣息呼在她臉上,燒得她雙頰微微泛紅。

  “公主可有素一點的衣衫嗎?”他的聲音很溫柔,就像在哄孩子般,“換一件吧。”

  “我又不是老女人,哪來什麽素的衣衫,”她嘟着嘴,“父皇給我做的衣服都是這樣!天家公主,穿着就應該華麗缤紛!”

  “巧了,”他卻道:“容若這裏倒備有一套,公主不妨換上試試?”

  她應該罵他一頓,打他一拳,或者命人殺了他,然而這一刻,不知什麽原因,她居然同意了。

  或許,是他的俊顔離她太近,或許,是他魔魅的聲音誘惑了她……

  司徒容若迳自将包袱抖開,隻見一襲淡綠色衣衫,輕薄質地,隐隐透着光澤,像春日清晨的湖水般令人看了舒心。

  褪下色彩缤紛的衣飾,她換上綠衫,緩緩自屏風後步出。一人高的鏡中映出她的身影,頓時,讓她見了驚訝瞠目。

  好個清新出塵的模樣配上那半樹梅花钗,她四周彷佛萦有仙氣,如在瑤台的仙女。

  這一刻,她終于知道什麽叫宜寡不宜多,加不如減。

  “這世上穿綠衣的人不多,”司徒容若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緩笑道:“皮膚黃一點便襯不起來。而公主膚白如雪,淡綠顔色,更顯眼眸明亮,烏發黑澤。”

  他是在誇贊她嗎?這好像是頭一次!

  隻見他笑意融融地瞧着她,颔首又道:“這一次,終于看見這梅花钗了。”

  好吧,她認輸了。她承認,這一身的确比剛才美多了……

  “司徒容若,我能問你個問題嗎?”莊漣漪躊躇的開口。

  “請。”

  “你……爲什麽要教我打扮?”她滿面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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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公主不是要嫁到南齊?要想夫妻和諧,首先得抓住男人的目光,要想抓住男人的目光,首先得學會打扮。”他從容回道。

  “我……什麽時候說過要嫁到南齊去了?”她羞澀低頭。

  恐怕連她自己都沒發現,每次談到這個話題,她都會雙頰發熱。

  南齊——她讨厭的國家,那裏卻有她記挂的人。

  第一次見到令狐南,她不過十四歲,随父皇前往永甯巡幸,在兩國交界處,見到了他。

  一襲青衣的他騎在駿馬上,帶來了南齊的禮物,恭祝父皇壽誕。明知永甯是險境,他随時會被抓做人質,但他從容自若毫無畏懼,雖然溫文儒雅,其氣度卻一點也不輸狄國男兒。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男子,霎時不禁看癡了。

  從那以後她便愛上了騎馬,腦海裏不時浮現他馬上英姿,盼有朝一日能與他一起馳騁草原……

  而後,關于令狐南的傳說,漸漸傳到她的耳裏。

  據聞,他是賤嫔之子,自幼被南齊帝後處處刁難,他百般隐忍,勤奮向學,終于憑一己之力,在朝中占有了一席之地,深受齊帝喜愛。

  每次聽到這些,她心裏既生崇敬,又犯同情,對他的愛慕,有增無減。

  沒想到再次見到他,居然是兩年後的今天,依舊是父皇的壽誕,依舊是由他帶着賀禮,隻身前來狄國。

  行宮中,夏日綠蔭濃濃,父皇攜詩嫔出京,在此接受八方朝賀,順便消暑納涼。

  莊漣漪立在樓閣之上,遠遠看着殿前歌舞升平,看見自己思慕了兩年的人,緩步登上雲階。

  他越發成熟穩重了,不再是那個青衣少年。隻見他身着玄色冠服,衣袖間有織金的龍雲圖紋,襯得他面色如玉,華貴雍容,一派王者風範。

  據說,南齊的太子是周皇後所出,從小養尊處優,總是将一切辛苦危險的差事都派給了他這個賤嫔的皇子……想到這裏,她不由得爲他心疼,眼眶泛起晶瑩的水光。

  “站這麽遠,哪看得清楚,不如靠近點兒。”

  戲谑的聲音自身後傳來,不必回頭,莊漣漪便知道來者是誰。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她嘀咕道,懶得理會他。

  司徒容若一臉笑意,踱至她身畔,順着她的目光望去,“别裝了,我都聽表姐說了。”

  “詩嫔?”她不禁緊張起來,“她說了些什麽?”

  “說這兩年,公主對南齊的這位二皇子格外上心,總是有意無意的打探他的消息。還說,皇上打算把公主嫁到南齊去。”他湊近輕聲道:“或許,今天就會下旨和親……”

  莊漣漪吓了一跳,雙頰绯紅,回眸瞪着他,“少在造謠!今兒個不過是父皇的生日,哪會下旨和……和……”

  和親兩個字,她始終羞于啓齒。

  司徒容若戳中了她的罩門。兩年的期盼,不就在等今日?假如父皇真的肯成全她的心願……她一定會歡喜得不得了!?

  “公主也不想想,皇上爲何偏挑這行宮接受八方朝賀?”他徐徐提醒,“還不是因爲公主在此避暑。”

  “這有什麽奇怪的?”她嘴硬地回道:“往年連永甯都去過了,父皇不一定非要在京城不可。”

  “呵呵呵!?”他聳肩笑了,“既然接受八方朝賀,今日爲何偏隻讓南齊、夏楚兩國皇子赴宴?想必是要從中挑得乘龍快婿吧。”

  “夏楚的皇子也來了?”莊漣漪一怔,“在哪?”

  “公主的眼裏隻有令狐南,連一旁的夏楚國皇子也沒瞧見?”司徒容若搖頭歎道:“都說女兒心思難猜,公主倒好,全擺在台面上了!?”

  “你……”好吧,她承認自己不夠矜持,也不夠伶牙俐齒跟他鬥嘴,幹脆選擇不搭話。

  她轉身往樓閣下望去,果然見身穿寶藍華服之人與令狐南并肩而立。想必那就是夏楚國皇子吧。

  “容若方才特地到前方瞧了瞧,”一旁的聲音迳自繼續道:“那夏楚國的皇子也長得英俊得很,與公主的心上人不分軒轾。”

  “什麽心上人……閉嘴!”她真想賞他一拳。


  “皇上既然挑夏楚國皇子前來備選,公主的心願恐怕也不是那麽容易達成。”他再度揚眉淺笑。

  她心尖一緊,回瞪他。“什麽意思?”

  “說到底,皇上是在爲公主着想啊!?那令狐南雖然人才出衆,可惜是由賤嫔所出,上邊還有個太子壓着,據說南齊帝後待他嚴苛,公主若嫁過去,恐怕會跟着吃苦。夏楚國皇子就不同了,本就是皇後所生,而楚皇至今未立太子,将來可能由他繼承大統。嫁給他,公主說不定将來成爲夏楚國的皇後呢!”

  “什麽皇後!”莊漣漪急得反駁,“我才不希罕呢!”

  “看來公主真是情比金堅。”司徒容若好笑地望着她,“我才說了幾句,就如此心急。”

  “本宮隻是爲自己的終身大事着急,不想被亂點鴛鴦譜。什麽情比金堅,我不明白你在胡說什麽!”打死她都不會承認心裏的小秘密。

  兩人僵持中,遠遠卻見綠嫣氣喘籲籲的跑來。

  “公主——不好了、不好了——”

  “蠢丫頭吓唬誰呢?”莊漣漪清了清嗓子,“今兒個可是父皇的壽誕,你大呼小叫的,找死嗎?”

  “哦……”綠嫣連忙捂住嘴巴,生怕惹禍,待氣息稍平穩,才湊到她跟前道:“前邊的小離子公公說,皇上要替公主選驸馬呢!”

  “瞧,我說得沒錯吧。”司徒容若立刻得意地笑開。

  莊漣漪看着他,兩眼冒火。“烏鴉嘴!”

  “方才南齊二皇子和夏楚三皇子都向公主求婚了。”綠嫣據實報告。

  “求婚了?”她沒聽錯吧?令狐南……居然主動開口向她求婚?

  “别高興得太早,誰都明白這聯姻全是利益,令狐南未必出于真心。”司徒容若卻在一旁掃興道。

  “用得着你來提醒嗎?”莊漣漪不爽地大嚷。

  她知道……知道令狐南未必會愛上自己,他恐怕連她的模樣都記不清……但心上人開口向自己求婚,總是件好事。

  “皇上說要把公主許配給何人?”司徒容若多管閑事地問。

  “還沒決定呢!”綠嫣咬了咬下唇,頓了下才開口,“皇上說,比試之後才下旨。”

  “比試?”又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莊漣漪愕然。

  “哦?比什麽?”司徒容若饒有興味。

  “射箭!”綠嫣回答。

  “這不可糟了,也不知那南齊二皇子射藝如何……”他搖頭,有些幸災樂禍的分析,“瞧他長得斯斯文文,撫琴作詩或許在行,這射箭嘛……”

  “你懂個屁啊!”莊漣漪惱火爆粗話,急忙爲心上人說話,“令狐殿下騎術了得,射藝肯定也驚人!”

  “唉,算我多慮了。隻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再說!信不信我撕爛你的嘴!”她作勢要掐他。

  “就算令狐殿下射藝了得,相信夏楚三皇子也非泛泛之輩。”司徒容若悠閑的道:“聽聞夏楚國每年都有騎射比試,皇子間相互切磋技藝,朝中大将也會一同參與。”

  老實說,這會她心兒蔔通狂跳,擔心得不得了。她不得不承認,這烏鴉嘴提供的情報着實準确,話也中肯——令狐南雖非等閑之輩,就怕強中自有強中手。

  “綠嫣,你快到前邊去,對小離子說……”莊漣漪方寸大亂,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吩咐。

  “公主若沒了主張,在下倒有一計。”司徒容若淡淡一笑。

  “你?”她警戒地擡眸瞅着他。

  “容若知道公主希望誰赢,容若也有把握能讓他赢。”


  他答得如此笃定,倒讓她心生好奇,眉一挑,“哦?說來聽聽。”

  “射箭能否正中靶心,除了個人的射藝外,弓與箭也是關鍵。”他衣袖輕撣,望着閣台,語淡音悅的輕聲道:“比如,在箭羽上稍動手腳,風兒輕輕一吹,便會改變方向?”

  莊漣漪瞠目結舌,霎時覺得眼前這人無比可怕。

  他竟可瞬間即出毒計,而且和顔悅色的随口道出,一派輕松樣!

  她突然很慶幸自己不是他的敵人,否則,一定會死得很難看。

  “都聽見了?”她回神,清了清喉嚨對綠嫣道:“把這話對小離子說去,他知道該怎麽做。”

  綠嫣心下一驚,但趕緊微微躬身,飛轉而去。

  “公主今天欠容若一個人情呢。”白衣在欄邊翩舞,他笑得無邪的說。

  她不知該如何回話。假如他是一個可怕的人,做爲他盟友的自己,大概也有一顆可怕的心吧?

  莊漣漪突然意識到,順遂單調的生活,将會因爲他,開始起變化。

  在這場所謂的“比試”,令狐南果然勝出,狄皇當場下旨,将漣漪公主許配予他,但由于是兩國聯姻,加上公主大婚乃屬重大之事,需時間操辦準備,決定婚禮定在兩年後。

  很久以後莊漣漪才知道,其實父皇早就決定達成她的心願,将她嫁給愛慕已久的男子,隻是,夏楚同時派人前來求親,他不得不演一場戲以維系邦交——無論箭上是否做了手腳,最終勝出的肯定是令狐南。

  狄皇多留令狐南多住幾日,美其名要他避過三伏天氣再回程,實則是想讓寶貝女兒能與之見上數面,一解相思之苦。

  莊漣漪聽說令狐南跟她一樣,每天下午都會到山林騎馬。

  這一天,她特地打扮一番,一身大紅騎裝,烏發雙髻,瑪瑙耳墜在頸邊直晃,與平日邋遏的模樣大相迳庭,然後早早到馬廄等待,果然,看到了他的身影。

  可惜她來遲一步,他已經騎乘歸來,正命人打來清水,親自替馬兒刷洗鬃毛,順便喂了半袋野蘋果。

  她緩步上前,也不知該對他說些什麽,站在原地一個勁的微笑。

  令狐南似察覺有人站在身後,詫異回眸一看,禮貌地向她颔首。

  “二皇子如此疼惜馬兒,倒是罕見。”她緊張的清了清喉嚨道:“這馬兒是從南齊帶來的吧?想必品種名貴。”

  “是我自幼養大的。”他莞爾一笑,“不過是一般品種,比不上姑娘手牽的那匹名貴。”

  姑娘?莊漣漪眉心一蹙。

  “二皇子……”她難以置信的問:“你……不認識我?”

  令狐南聞言怔住,滿臉不解,“莫非曾與姑娘相識?”

  他不記得她?她已經是他的未婚妻了,他卻對自己全無印象?

  怎麽會?記得那天父皇宣布将她嫁予南齊二皇子時,她從閣上緩步而下,穿的正是司徒容若所贈的淡綠衫子,發間插着半樹雪梅銀钗,引得在場所有男子頻頻注目,就連平日伺候她的小太監也傻傻地看着她。

  她記得,令狐南也凝視着她,還對她施了一禮。才過幾天,他居然對她毫無印象?

  難道她長得不美?還是今天與那日裝束差異太大,他一時沒能認出她來?

  “我……”她似被貓兒咬了舌頭,頓時語塞。

  “我是……伺候公主的。”下意識地,她撒了一個謊。

  總不好告訴他,自己就是漣漪公主,這不僅會讓他尴尬,也讓她丢臉。

 聞言他笑了。“公主近日可好?過兩日便要回南齊,正想找個機會向公主辭行呢。”

  他果然不記得她了……司徒容若說得對,這場聯姻,不過是政治所驅,他對自己沒有半點愛慕,否則哪會忘了她這張臉呢?

  “公主命我替她遛馬兒呢,二皇子,失陪了。”幾乎在語畢的同時,她翻身上馬,急馳而去。

  她怕,怕自己多留一刻,眼淚便會止不住的流下來。

  馳出十步之遙,她突覺一股熱流拂臉而下,朦胧了她的視線。

  她平素練習騎術時,總有三五個隐衛跟随在後,以免她在山林之中發生不測。

  但今天她顧不得許多,隻拼命抽着馬鞭,甩開那些護衛,隻想一個人獨處。

  她不知騎了多久,臉上淚水幹了又濕,濕了又幹,直到她筋疲力竭,才在溪邊歇下。

  陽光明亮,腳下的鵝卵石被曬得滾燙,她脫下靴子,赤腳立在水邊,她的心裏很冷很冷。

  腳心像要被燙化一般,可是,爲什麽暖意不能傳至心間?令狐南不過說了兩三句話,就讓她如此難受,那将來……

  耳聞南齊美女如雲,他不記得自己也是應該。畢竟,她又不是傾國傾城之姿。

  但若成親之後,他仍對她這般不上心,那她後半輩子又該如何自處?

  賜婚的喜悅,如遭遇空降大雨,将她的熱情與憧憬瞬間沖得煙消雲散,逼她開始思考一些殘酷的問題,一些對于她這個嬌貴公主而言恐怖的現實。

  馬兒聞見林中芳草的氣息,蠢蠢欲動,她回神拍了馬兒一記,放它迳自尋覓美食,自己卻索性躺下,望着碧空白雲,怔怔發呆。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她聽見人聲。

  在這山林中,除了她,還會有誰?

  莊漣漪連忙坐起,本能地避至一塊巨岩後,未待片刻,隻見一對男女共騎白馬徐徐而至。她瞬間恍神,若非認出那兩張絕美的臉龐,真會誤以爲是神仙眷侶私自下凡。

  竟是司徒容若與詩嫔?他倆爲何會在一起?而且還親密的共乘一匹馬……

  她嗅出一股不尋常的味道,但念及兩人是表姐弟關系,又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

  白駒駐足,司徒容若先跳下馬背,再小心翼翼的将詩嫔抱了下來。

  “我自己能走。”詩嫔嬌聲道。

  “地上都是小石子,怕絆着你。”司徒容若的聲音極柔,他臉上揚起的微笑如春風般,沁入心脾。“再說,我就想這樣抱着你———”

  莊漣漪心兒一緊,神色頓變。

  如此暖昧的言語,正中了她的擔憂。難道詩嫔果真、果真與他……可他們不是表姐弟嗎?

  “若,不要這樣——”詩嫔歎口長氣,“你明明知道一切已經不同了……”

  “哪裏不同?”他口吻挑逗,“不過是換個地方而已,我的心意完全沒變。”

  說着,他握住她的柔荑,按在自己心口上。

  “讓人看見,你我都是死罪!”她一把甩開他的手,掙脫他的懷抱,“我把你接進宮來,不是爲了制造麻煩。”

  “哦?”雖被拒絕,司徒容若依舊從容淺笑,“那是爲了什麽?我還以爲你想我呢。”

  “若,你有驚世才華,不應被俗世埋沒,隻要我在狄皇面前美言幾句,一官半職唾手可得。”詩嫔肅然道。

  “可我是南齊人。”他語意輕柔卻透露着無比的堅持,“替北狄效力,豈不成了叛國投敵之輩?”

  “你這是在嘲諷我嗎?”她臉色不悅,“我嫁予狄皇爲妃,罪過豈不更大?”

  “女子與男子不同。史上美人如西施、昭君、貂蟬之輩,委身敵方,被千古傳頌;而男子,講究的是氣節。”司徒容若重新牽過她的柔荑,“況且,你也知道,我來到北狄所爲何事。難不成,你真以爲我想謀個一官半職?”

  “狄皇尚未立嗣,他日我若誕下皇子,便有希望爲後。”詩嫔沉聲又道:“我的兒子若做了皇帝,我定委你重任——若,這北狄的天下,遲早是我倆的。”


  莊漣漪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嬌小柔媚的詩嫔,居然有如此大的野心!

  她該告誡父皇提防她嗎?可父皇寵愛此女至極,會聽她的話嗎?

  司徒容若忽然笑起來,笑中有着毫不掩飾的不屑。“對不住,娘娘,這樣的天下,容若倒不希罕。”

  “那你希罕什麽?”詩嫔一怔。

  “容若隻希望能與心上人相守——”他忽然歎身将她抵至樹幹,“詩兒,别忘了,你是我的第一個女子,而我,也是你的第一個男子……”

  聲音漸失,他猛地吻住她的松唇,兩人身體頓時緊密貼合,令樹枝微顫,落英缤紛。

  莊漣漪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巴,驚瞠這突如其來的香豔畫面。

  長這麽大,她還是第一次看别人親熱!

  他爲什麽要咬她的唇?他的手爲何探入她的衣襟内輕揉?爲何方才還對峙的兩人瞬間水乳交融……

  她看到詩嫔雙頰泛起桃花般的徘紅,而司徒容若閉着雙眼,大口喘息着,兩人的呼吸亂了調。

  莊漣漪隻覺胸口怦然狂跳,仿佛自己與男子親熱一般,忽有一種酥麻的快感如電擊般貫穿全身。

  她咬住下唇,害怕自己會情不自禁的發出聲音,讓那兩人發現她的存在。

  幸好,他們沉浸在激情之中,根本沒注意到四周的動靜。也不知過了多久,詩嫔清醒,一把推開司徒容若,狠狠地瞪着他。

  “這是最後一次!”她冷絕地道:“你再敢如此,别怪我無情。”

  “我不信這是你的真心話。”他輕撫她的唇瓣,“方才你明明願意……”

  “我不會爲了片刻歡愉而招來殺身之禍!”她退開一步,翻身上了風行白駒,“從今以後,我不會單獨見你。”

  “你真舍得我?”司徒容若素來處變不驚的俊顔,顯現出一抹痛楚,如流星般一閃而過。

  “好好教導漣漪公主,博取她的信任,将來有用。”詩嫔留下這句話後,策馬而去。

  博取信任?什麽意思?莊漣漪眉心緊蹙。

  難道,她也是他們利用的棋子之一?

  這對名義上的表姐弟,到底在背後謀劃了什麽……

  她緊貼岩壁,祈禱自己千萬别被司徒容若發現,否則,她撞見這天大的秘事,不知他會如何對付她……

  偏巧這個時候,她那匹任性的寶貝馬兒自林間飽足而返,一見她便狂奔而來,一邊發出嘶鳴,像在對她撒嬌。

  閉上雙眼,她吓得手足冰涼,任由那馬兒舔着自己的臉龐,全身顫抖不已。

  “公主,是你嗎?”司徒容若的聲音淡淡飄來。

  莊漣漪凝息,不知該如何應付。

  “公主來了多久了?”他踱至岩邊,好笑地看着她蒼白的小臉,“怎麽不露面呢?方才詩嫔娘娘也在呢。”

  “是嗎?”她終于睜開眼,故作驚奇,“詩嫔也在?我才來……不清楚啊……哈哈。”卻越笑越緊張。

  他挑眉淺笑,“哦,公主什麽也沒看見?”

  “什麽?”她仍舊裝傻。

  “既然公主什麽也沒看見,那在下也沒什麽好說的。”一把拉過她,“正巧,容若沒有坐騎,公主就送容若回去吧。”他輕躍上馬,順勢一拉;将她拉上馬背,納入懷中。

  夏日炎炎,林中風涼,可不知爲何,她卻全身燥熱?背心貼着他的胸膛,憶起方才他與詩嫔親密的情景,她臉紅心跳,幾乎快窒息……

  一路無語,就這樣被他輕輕擁着,回到行宮。

  莊漣漪感到汗水順着額間滴落,未入宮門,衣襟已經濕透。從小到大,她未曾有過如此緊張的心情。

  爲何?怕他殺自己滅口?還是因爲……腦海中不斷浮現他親吻詩嫔時那香豔的畫面?

  “公主先去更衣吧。”司徒容若注意到她流了不少汗,不動聲色的笑睨着她,“一會兒容若再教公主彈琴。”

  是了,每天黃昏,他定時教她琴瑟指法,可方才一頓驚吓,把她吓得什麽都忘了。

  莊漣漪低着頭,奔回寝殿,綠嫣早在那裏等着,一見她歸來,連忙迎道:“公主,鮮花素果已齊備,要先歇歇嗎?”

  “鮮花素果?”她不明所以,開口問:“做什麽用的?”

  “公主忘了?您說要祭奠皇後,禀報您訂親之事。”

  天啊,她真是豬腦!祭奠母後這麽重要的事,她竟會忘得一幹二淨?

  “先替我更衣吧。”她有些倉惶失措,“另外……派人給司徒容若傳個話,就說今日琴課免了。”

  “琴課不能免。”門外有聲音傳來,“一日不練,自己知道;兩日不練,師傅知道;三日不練,天下皆知。”

  “司徒容若,你又擅闖本宮寝殿,好大的膽子!”她咬牙恨聲道,恨他爲何總是陰魂不散。

  司徒容若巧笑依然,潇灑的邁入,方才林中的陰霾之氣已蕩然無存,仿佛什麽也不曾發生。

  “皇上說,公主貪玩,命容若時刻叮囑公主,”他欠身又道:“容若隻有得罪了。”

  本想借祭奠之事逃避他,不料還是被他纏上了。莊漣漪歎一口氣,隻得回頭吩咐,“綠嫣,你就将祭案設在這廊上吧,本宮祭完母後,就随師傅練琴。”

  司徒容若接話道:“在下亦有幾句肺腑之言要禀告皇後,正好借公主的祭案一用。”

  “你跟我母後有什麽話可說?”她感到奇怪,随即喝斥,“少搗亂啊!”

  “一會兒公主便知。”他一臉神秘的賣着關子。

  綠嫣見兩人又開始針鋒相對,吐吐舌頭,迅速帶着小宮婢們将案幾擺好,供上香燭。

  司徒容若不再争論,搶先跪在案前,上了三炷香,磕頭行禮後,望着空中鄭重道:“皇後西天極樂,草民司徒容若,本南齊布衣,機緣巧合榮登狄國宮閣,蒙狄皇錯愛,指予公主爲師。草民雖才疏學淺,卻願憑一己之力,助公主積才累學,亦願終生服侍公主,以公主之苦爲苦,以公主之樂爲樂,若有二心,天誅地滅!”

  他……這話是什麽意思?莊漣漪頓時呆了。

  他是間接表示不會殺她滅口嗎?

  “公主還是擔心嗎?”司徒容若祭祀完畢,起身對她笑道:“天誅地滅,可是容若此生發過最重的毒誓了。”

  莊漣漪抿了抿唇,輕撣衣袖,示意綠嫣等一幹宮婢退下。回廊上,斜陽晚照,拉長了兩人的身影。

  “其實……”她斟酌的開口,“方才在林間,我什麽都看到了……”

  “容若知道,公主早在那裏了。”他淡淡一笑,“公主如有話要問,容若知無不言。”

  “你……你跟詩嫔真是表姐弟?”她凝視着他深邃的眸子直言。

  “這身份倒不假,”司徒容若悠然坐于階前,語調偏低,回憶往事,“我自幼是孤兒,被表姐家收養,與她一同長大,我們隻差一歲而已,但她天生嬌貴,我懂事早熟,反倒襯得我像兄長。”

  不過短短幾句簡介,莊漣漪便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他與詩嫔的情分,既深且遠。

  “既然相戀,爲何不相守?”不知爲何,她泛起同情心,啞聲問道。

  “相守?”他諷刺的笑,“談何容易!她家世代爲齊朝官宦,自然是要爲國效力。那一年,齊帝起意要贈送數名美人入狄,聽聞她美若天仙,欽點她入選。于是她肩負兩國和平使命,來到狄國,成了詩嫔娘娘。”

  如此說來,倒也不該怪詩嫔貪戀榮華權貴,隻是……方才在林間,詩嫔待司徒容若太絕情,讓她實在看不慣。

  “你打算将她搶回去嗎?”莊漣漪直接道出心中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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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4 00:02:2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這一切決定不在我,而在她身上。”他笑着搖頭,“如今的她,集三千寵愛于一身,享受富貴榮華,我已配不上她。”

  聽出他語氣中流露出的苦澀,這一刻,她想安慰他,卻不知如何開口,因爲他的世界太過複雜。

  “不過公主大可放心,方才容若已向皇後發過誓,無論如何,都會護着公主,哪怕有朝一日……”

  他沒再說下去,但她卻明白他的意思。

  哪怕有朝一日,詩嫔命他來對付她,他也會斷然拒絕。

  “容若隻是一介布衣,今生無大志,此番至狄國,不過是想與心上人相守。無奈感情已由濃轉薄……”他聲音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待公主出閣後,容若自當向狄皇請辭,回歸故裏。”

  這一刻,莊漣漪覺得自己真正認識了司徒容若。從前,他對她來說,不過是一個美得宛若妖孽的男子,臉上總挂着虛僞的微笑,仿佛沒有靈魂、不會悲傷般。可現在,她卻看到他心底柔軟的那一面。

  因爲喜怒,人才真實。

  從此刻起,她認定他是她的朋友、她的老師,是她可以傾吐心事的人。

  “怎麽不說話了?”良久的沉默引來他的側目,“公主還有疑慮?”

  她搖頭,一邊微笑,一邊緩道:“先生知道漣漪是什麽人嗎?”

  司徒容若聞言微怔。

  第一次她喚他“先生”,喚得如此敬重,可見,她打心眼裏接納了他。不過,她這問話是何意?

  “漣漪的母後本是将軍的女兒,”望向祭案,她怅然道:“母親自幼在軍中長大,雖有巾帼氣概,卻無柔媚女子的萬般風情,所以,自從詩嫔入宮之後,母親便失寵。或許,父皇從沒真正愛過她,隻把她當成一個女将軍、一個扶持國家的得力助手。母親在面前輸得一敗塗地,最後抑郁而終。”

  她用“母親”二字,而不用“母後”,司徒容若知道,這表示她對自己敞開心扉。

  “漣漪打小和母親一樣,不愛琴棋書畫愛武裝,騎馬射箭樣樣在行,就是不懂得穿衣打扮。”望向他,她忽然輕笑,“多虧先生調教,否則,漣漪連衣服的顔色也不會搭配呢。”

  他忍俊不禁,想到她那日七彩缤紛的穿着,滑稽又可愛。

  “先生可否教我?”她忽然邁近一步,祈盼地望着他。

  “公主要容若教什麽?”他凝眉,神情嚴厲問。

  “教我做一個美麗的女子,做一個像詩嫔那樣美麗的女子。”

  她豁出去了!

  她要嫁到南齊,與令狐南白頭偕老,要成爲他最愛的妻子,看來必須讓自己變得傾國傾城之姿。否則,令狐南依舊不會多看她一眼、不會記得她的面貌……

  她不願重蹈母親的覆轍,不想在輸得一敗塗地後,仍不知自己敗在哪裏,更不願悲劇發生時,無力回天。

  她要用盡心機,千方百計的将幸福抓在手裏,哪怕那幸福如山中霧、指間沙,她也要用力緊握,執着不放。

  司徒容若懂了她話語背後的意涵,眼中泛起瑩亮笑意,似是嘉許。然後,他緩緩地點了頭,許下堅定的承諾。

  流水随春逝,不知不覺,兩年過去了。

  莊漣漪站在檐廊下,望着滿目蔥綠。

  又是仲夏季節,金黃的陽光竟讓她有些怔然。

  明日,她就要嫁到南齊。那裏的陽光也如這般的麗美好嗎?她心心念念盼着這一日終于到來,卻感到害怕。

  如今的她,經過司徒容若極力改造,已經從一個隻會騎馬胡鬧的紅衣少女,蛻變成沉穩優雅的公主,甚至連詩嫔和她一比,也顯得黯淡無光。

  然而,她沒有預期中的喜悅,反而有些茫然!這世間最易流逝的,便是紅顔美色,從未得到過反倒好些,一旦食其髓知其味,定會眷戀不舍。

  她又該如何永保傾城國色?

  呵。永保?癡心妄想。

  看着這盛夏的行宮,她居住了兩年的地方,由于一直在此潛心學習,她鮮少回京裏,這裏倒成了她的家。嫁到南齊之後,她會想念這裏吧?

  素手撫上欄杆。是啊!行宮的一草一木皆會讓她留戀。但更令她留戀的,是陪伴了她兩年的人……

  “公主,司徒先生來了。”綠嫣碎步上前禀報。

  不必回眸,她已經能認出他的腳步聲,如風輕盈,一步步走至她的身畔。

  “先生來得好早,”莊漣漪笑道:“茶還沒煮上呢,不如勞煩先生親手烹一盞茶?本宮很想念先生的手藝。”

  這聲先生喚得敬重,但語氣中卻透露出親昵。兩年的相處,她早已把他當成至親之人。

  司徒容若依舊一襲白衣,颔首笑答,“也好,久未替公主煮茶了,就當臨别之禮吧。”

  莊漣漪眉心一凝,仿佛觸碰了最不願意提起的事。

  的确,他們即将分離,她要嫁到南齊,而他,會辭歸故裏。

  曾幾何時,她從厭惡他到敬重他,甚至有些離不開他?

  同樣是這間憩閣,迎風,可跳山水,依舊是這副紫砂茶具,果品俱全,然而,心境卻截然不同。

  她靜靜品着他親自遞上的糖茶,半晌無語。

  “公主這套淺藕色的衫子很美。”司徒容若望向她,一如往常的笑道:“今後要多穿淺色衣裙,淡雅的色調最襯公主的膚色。”

  這是臨别贈言嗎?茶是甜的,咽下口,卻有一絲苦澀。

  “早記下了。這兩年,本宮添的新衣,都是淺色,再也不敢穿得像從前那般花花綠綠的惹人笑話。”

  兩人仿佛同時想起初遇時她滑稽的模樣,相視莞爾。

  “禀公主——”綠嫣手捧着東西自外面進來,“京裏派了人,送了些東西給司徒先生,說是詩妃娘娘賞的。”

  “哦?”莊漣漪一怔。她記得,自兩年前林間私會之後,司徒容若與詩嫔便再無來往。

  不,如今該改口稱“詩妃”了。父皇已經封她爲一品皇貴妃,不久前她又終于有孕,更是備受皇寵,人人都說她會成爲未來的皇後。

  “想必是臨别之禮吧。”司徒容若面不改色,“臣謝貴妃娘娘恩典。”

  說着,他對寶匣跪下磕頭,再起身賞了那前來頒賜的管事太監,送人離開。

  如今他提起詩妃,并無任何異樣,仿佛除了表姐弟關系之外,兩人毫無瓜葛。

  唯有莊漣漪看到,那眉心平添一抹苦楚,瞬間即逝。

  “不打開看看是什麽嗎?”她微笑提醒。

  司徒容若親自開了匣鎖,隻見黃澄澄一片,原來隻有再尋常不過的金錠。

  他頓感失落,但很快的便掩飾過去。

  “呵,容若正好缺返鄉的盤纏呢。”

  他雖是笑着說,但聽來那般辛酸,令莊漣漪有些不忍,勸慰道:“宮裏口雜,若賜别的,倒生事端。”

  “這是金錠最實在。”他掂了掂分量,“可能有上百兩了。這些年容若一直盼着能雲遊四海,如今有了這盤纏,倒能得償所願,逍遙山水間。”

  “先生,這裏還有一樣東西呢。”綠嫣提醒道,伸手遞上一隻精緻小盒,“管事太監方才一并帶來的。”

  這小盒看來輕巧,莊漣漪越發好奇,從旁打量。“或許是書信……”

  司徒容若搖頭,一聲輕笑,“她這麽小心的人,哪會留下證據。”

  說着,他将盒蓋一掀,果然不出他所料,并無任何隻字片語,隻有一朵與金錠同樣黃澄的花。

  一朵已經失了水分的花,有些枯萎。

  莊漣漪不解其意,片刻之後,恍然大悟,胸中泛起對他濃烈的同情。

  “明日黃花……”他顯然比她更早覺曉,素來沉着的俊顔,當場愣住。

  詩妃是在告訴他,兩人的感情,已如明日黃花。

  贈他金錠,協助他遠走;贈他黃花,表示恩斷義絕。

  詩妃如今懷有龍嗣,前程無可限量,哪會不舍他這無用的舊人?當然是将他趕得越遠越好……

  “公主,恕容若失陪。”他終于撐不住,生平第一次,在他人面前失了鎮定。

  “還有些行李需要收拾,容若先行告退。”

  莊漣漪望着他的背影,一向潇灑無羁,如雲朵般清逸的他,這一刻,卻宛如風後殘花,隻見頹然。

  他是她的老師,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怎能在他最失意的時候,任他獨自離去?


  “先生——”她忽然起身,沖口而出,“可願随本宮到南齊?”

  他一怔,凝眉回眸。

  他有些不确定地問:“公主讓容若随行到南齊?”

  “對,依舊當我的老師,”她發自肺腑,一字一句道:“漣漪已經離不開先生的教導。”踏步上前,輕拉他的衣袖,不願兩人如流雲飛散。

  她終于明白爲何心中會感恐慌——一想到即将與他别離,她便坐立不安,如同骨血分離。

  “漣漪需要先生長伴身側,時刻提點。”她低聲又說:“本宮遠嫁南齊,看似美滿,然而萬般變數不可預料,漣漪害怕……真的很怕……”

  他側身,像個兄長般慈愛地輕撫她風中飛舞的發絲。

  “假如公主是同情容若,大可不必。”他恢複笑顔,談吐如常,方才的失控早已被他隐去。

  “是同情,”她實話實說,又補充道:“但更多的是不舍——”

  這話令他身形一僵,凝視她誠摯的雙眸,良久,緊繃的俊顔舒展開來。

  “容若謝過公主——”他輕聲回應。

  “你答應了?”她緊張地追問。

  “以公主對容若的了解,還要多問嗎?”他淡然看向遠方,聲音中似有歎息,“容若曾說過,會永世護衛公主,看來一時片刻不能卸下這個擔子了。”

  她沒有再說話,順着他的目光遠跳,麗顔卻變得明亮。

  連月的憂心在這瞬間煙消雲散,她仿佛忽然有信心面對未知的将來……

  沒想到大婚竟是這般累人。

  車隊行入齊都,莊漣漪尚未歇息片刻,便被迎入宮中,行大婚之禮。

  早在離齊都數十裏時,她便在一群嬷嬷的伺候下換了大紅吉服,頭戴着沉重鳳冠,珠簾蒙面,直至宮廷,登上那高高的封台。

  覺得又渴又累的她,仿佛快要窒息,好不容易熬過漫長的繁文縛節,撐着最後一口氣入洞房。

  直到坐在那和軟的龍風帳中,她頓時放松下來,“砰”的一聲倒在被褥上,不省人事。

  新婚之夜,她就這般毫無知覺地過去了。待她睜開雙眸,窗外晨曦已明,她一時間竟不知身在何處。

  “公主醒了?”綠嫣端着湯藥入内,“太醫說,公主是旅途勞累,喝了這補身湯,再以溫泉沐浴,應可無恙。”

  “我……睡着了?”莊漣漪愕然起身,望着猶在身上的大紅吉服,“昨夜沒喝交杯酒,我就睡着了?爲什麽不叫醒我?”

  “殿下一直候在外邊,”綠嫣笑道:“快天亮的時候才回房休息,是他吩咐不要打擾公主的。”

  “回房?”她不解,“這裏……不也是他的寝室嗎?”

  “殿下另有住處,”綠嫣解釋,“平常公主若不召見他,他不會前來。這是規矩。”

  “齊朝的規矩?”莊漣漪不滿地挑眉。

  呵,她就知道這些婆婆媽媽的南齊人禮數多,難怪她聽聞這裏的公主多與驸馬不和。本來嘛,夫妻不住在一起,會和睦才有鬼!

  “公主若覺得好些了,奴婢就伺候您梳洗。”綠嫣又道:“還得去向齊帝齊後請安呢。”

  貴爲狄國公主,她一向無拘無束慣了,甚至可以一住行宮兩年也無人管束,如今嫁人了,才發現要回歸循規蹈矩的生活,何其不自在!

  不過,做人媳婦,自然要放低身段。莊漣漪無奈苦笑,颔首起身。

  仔細洗滌了一番,全身敷了香粉,發間散發蘭花的味道,她特意挑了一身淺紫衣裙,頭上以绛玉發簪将髻高高绾起,再配上一朵鮮嫩芍藥花,昭示身份,卻不忘做爲一個皇子妃該謹守的禮數。

  聽聞令狐南在宮中居位不易,上有周皇後處處刁難,還有太子時時相争,做爲他的妻子,亦要進退有度,不能給他添亂。

  “對了,司徒先生呢?”打扮妥當,她頭一句話問的卻是司徒容若。這已是她的習慣。

  “先生已經在西閣住下,殿下待他甚是禮遇。”綠嫣回道。“公主不必替他擔心。”

  “晌午去拜會先生。”她颔首交代。

  “公主還是多想想殿下吧,”綠嫣好笑地瞧着她,“先生哪天見不行?”

  她低頭,沒來由的不好意思起來,一時無語。

  末過片刻,有太監通傳,說二皇子聽聞她已起身無恙,親來迎她至朝陽殿向皇上皇後請安。莊漣漪隻得将腦中雜念抛開,推門去見她的夫君。

  這一次,令狐南終于記住了她。呵,兩年的努力,他若轉眼即忘了她,那她真是白費苦心了。

  “公主傾國之姿——”令狐南笑盈盈的注視她,“齊朝上下皆爲公主能嫁至敝朝而慶祝歡騰,南有幸,得伴公主,三生之福。”

  這番誇贊過于客套,反倒令她不太舒服。她覺得他若像平常夫妻那般握住她的手道些無聊閑話,也好過這樣的疏遠客氣。

  “殿下昨晚爲何不喚醒漣漪?新婚之夜,一生隻有這一回。”

  “公主太累了,南不敢打擾。”他仍舊那般親切,卻不親近。

  “來日方長,隻要公主與南舉案齊眉,日日都如新婚。”

  這話倒讓她無話可說。

  緩緩跟在他身後,步入朝陽殿。齊帝與周皇後早在此等候,尚有太子令狐霄,三公主令狐紫相伴在側。

  齊帝威嚴,卻不難看出他年輕時的潇灑英俊,令狐南有七分像他;周皇後雍容華貴,卻給她一種奇妙的熟悉感;太子令狐霄神情慵懶,斜靠在一邊飲茶,冷淡得很;三公主令狐紫卻十分可愛,甜美嬌笑,大眼朝着她猛眨,直叫嫂嫂。

  她按齊朝規矩,行禮敬茶,另備了書畫獻予齊帝,珍寶以贈周皇後,香料布匹分送太子與公主。周皇後十分歡喜,連番稱贊她一番。

  “朕看漣漪與皇後有幾分相似呢。”齊帝忽然道。

  “臣妾粗陋,哪比得過漣漪傾國顔色,”周皇後笑答,“不過,算起來臣妾與漣漪是遠親呢。”

  此言一出,就連莊漣漪也大吃一驚。

  “嗯……算表姑姑吧,”周皇後掐指算了算輩分,不确定地道:“呵,一表三千裏。”

  “真的嗎?”莊漣漪瞠眸,“臣媳記性不太好,忘了父皇有沒有提過。”

  “要說親戚,齊、狄、夏楚;離這四國,迎來嫁往,多少會沾親帶故。”周皇後解釋,“不過,咱們祖上可有一位出名的人物,漣漪你應該知道,便是那離國的姿德皇後。”

  “姿德皇後?”她一時興起說:“臣媳當然知道!她可是世人稱贊的千古美人呢!”

  打小,她就聽聞族譜中有這樣一名傳奇女子,自嫁入離國當皇後,擄獲離帝一顆癡心,不惜爲了她遣散後宮,獨寵她一人——

  試問,這世上有幾個女子能得男子如此厚愛?何況,還是帝王之愛。

  “看過姿德皇後畫像的人都說,在這一代的後輩中,唯獨本宮與漣漪最像她當年。”周皇後有感而發,“難怪本宮一見漣漪便感親切,果然血濃于水。”

  原來,這就是爲何她會産生那種奇妙的熟悉感。或許從一進門開始,她便察覺到周皇後與自己的肖似吧?

  “親上加親,如此婆媳之間更和睦了。”齊帝悅色道。

  在座之人無不莞爾,點頭稱是。

  宮婢上前換茶,莊漣漪視線看向令狐南,卻見他刻意轉過頭去,她心尖一沉。

  是什麽惹他不快?

  雖然,他依舊是那副如沐春風的模樣,但她知道,一切皆是假象。

  難道……電光石火間,一個念頭閃過,她渾身微顫。

  聽聞周皇後一直刁難令狐南的生母,她若與周皇後肖似,那令狐南會不會憎惡她?

  胡思亂想,新婚第一天,她不該自己吓自己。

  他若憎惡她,定不會娶她才是……何況,她和周皇後也沒有很像,她不覺得很像……

  晌午,她默默走進西閣,陽光輕灑,司徒容若正執筆作畫,惬意閑情的模樣與在狄國時一般,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他都從容自若,如在家中。

  “先生畫什麽呢?用了午膳沒有?宮人可有怠慢?”莊漣漪笑問。

  “公主的座上賓,豈有人敢怠慢?”他笑答,“倒是公主你,新婚燕爾的,不陪着殿下,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殿下與幾位大臣有事要議,漣漪閑得發慌,來看看先生。”她眉心隐蹙,落寞地坐下,直盯着那幅畫瞧,“先生畫的是……好生眼熟!”

  “剛離開北狄幾天,公主就忘了家鄉風景了?果真是女大不中留!”他打趣的說。

  “原來是咱們住了兩年的行宮。”莊漣漪恍然大悟,而後略帶嗔怨的道:“本以爲南齊風光秀美,誰知道這宮中連棵樹也沒有。”

  “不種樹是爲了防刺客,雖然不太好看,但也有利有弊。”

  “所以我才說你們南齊人狡猾,連這都想得到。”她努努嘴。

  “公主心裏有氣,倒怪在這上頭。”司徒容若擱下筆,别有深意地看着她。

  “氣?”她故意裝傻,“本宮哪有?”

  他直言問道:“聽說昨夜驸馬沒與公主行合卺之禮?”

  “先生消息倒靈通!”覺得面子挂不住,她不由得滿臉通紅。

  “這宮裏閑人多,愛嚼舌根,風聲自然入耳。”他又執筆沾了些顔料,開始暈染,聲音一沉問:“公主打算怎麽做?”

  “你也看出殿下對我不上心?”這雖是事實,可這樣明顯,讓她倍感憂慮。

  “公主不必過于挂懷。”他安慰她,“算起來,殿下見公主不超過五次,就要他愛公主愛得死去活來,有點強人所難。”

  “可我對他是一見鍾情啊……”她胸中湧起苦澀,語氣不禁發酸。

  “方事萬物皆不同,公主不可以一己之思衡量天下。”司徒容若語重心長道。

  “況且男女之事最最複雜,世間兩情相悅者少,愁離别緒者多。”

  這便是她欣賞他的地方,一件事情,哪怕是小事,他也能讓她見微知博。目光放寬了,心胸也會變寬。

  “告訴先生一件事。”猶豫半晌,她終于決定開口,“漣漪與周皇後肖似。”

  他聞言,霎時凝眸,筆端停在半空中,微微頒首,“原來如此,難怪——”

  “所以殿下這輩子都不會喜歡我了嗎?”莊漣漪忍不住問。“先生,我該怎麽辦?”

  “公主先别着急。”他連聲勸慰,“等容若見過那周皇後,再做謀劃。畢竟像不像,各人看法不同。”

  “正好,齊帝此刻在太液池邊垂釣,周皇後陪伴在側,咱們偷偷瞧上一瞧,便可清楚。”她神色黯然,“我自己覺得其實不是很像……可那種感覺,令我心神不已。”

  “公主太在乎殿下了,易胡思亂想。”司徒容若打趣道,想化解她的緊張。

  莊漣漪卻怎麽也笑不出來,随即急步引着他來到禦花園,隔着滿池碧水,跳視周皇後。距離不算太遠,可以打量她的容貌身形。

  周皇後身着一襲藕色輕紗,迎風飄逸,手捧冰茶奉到齊帝面前,溫喃細語,一副優雅賢德。

  司徒容若看了兩眼,神色微變,轉身踱開步子,避到花蔭底下。

  “先生,如何?”莊漣漪見他如此反應,心下頓時冷了大半,随他行了良久,才嗫嚅地問。

  “公主……”他仿佛不知該如何開口,思索了下才道:“是容若害了公主。”

  “先生此話怎講?”她吃了一驚。

  “其實公主與那周皇後,容貌隻有三分肖似,隻不過……那氣質,仿佛公主便是她的親生女兒。”

  霎時,她懂了。

  若非他的調教,她又怎麽會有這天仙的優雅風采?如果她還是從前那個愛騎馬、大刺刺的公主,或許就不會如此像周皇後了……

  “這怎能怪先生?”回憶往事,莊漣漪苦笑,“當初,是我求先生的。”

  她想做像詩妃那般美麗的女子,然而,天底下偏偏有男子不愛這樣的美麗,甚至憎恨。

  有時候,運籌帷幄、付諸艱辛,未必就有美好的結果——蒼天真喜歡捉弄癡心人。

  “事情不一定沒有轉機。”司徒容若隻失神了片刻,便理智分析,“或許公主該穿回那一身大紅的騎裝?”

  “先生忘了,從前殿下對漣漪視而不見?”爲何要改變,不就是因爲從前的自己無法吸引他的目光。

  可惜,改變後,他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了,卻适得其反——他記住了她,不是因爲愛慕,而是因爲她像他的仇人。

  左右爲難,這教她如何自處?

  “何況,我也回不去了……”她語氣忽然變得幽然,“這兩年,我努力改變,已經适應習慣了這副模樣……”

  如今,她已非從前隻求自在的她,身上還凝聚着司徒容若的心血,怎能說舍棄就舍棄?

  仿佛看到一隻精緻的花瓶,捧在手心裏,若要她放手砸了它,光想她都覺得心痛。

  似周皇後又非她的錯,爲何要她一改再改?改來改去,說不定越改越糟……

  “好。”司徒容若忽然笃定地點了點頭,仿佛已拿定主意,“咱們不要變,讓别人去變。”

  “什麽意思?”因知他做事一向胸有成竹,他的話仿佛令她好像找到了依靠,不再慌亂。

  “殿下憎惡周皇後,可是因爲他母妃榮嫔的關系?”他淡笑問。

  “聽說是的。榮嫔原是賤婢出身,不過很得齊帝喜愛,一夕之歡便懷了殿下。我看那周皇後也是個心高氣傲之人,早晨向她請安時,還刻意提起離國姿德皇後,想必她自幼便立志要做姿德,希望三千寵愛集一身。誰知,齊帝竟與賤婢私混……這事定重重傷了她的自尊,才會遷怒榮嫔,甚至從不善待殿下。”

  想來其中關系紛繁複雜,非她一個外人能道明。聽上去,誰都沒錯,可誰都有錯。除了令狐南,她的夫君……

  一想到他打小受盡冷落,還得勤奮圖強,維護母親,心裏受的苦比誰都多,他憎惡周皇後,她能理解。

  “公主真是個善良之人。”司徒容若單憑她表情的變化,便得以窺見她内心的起伏,“一番解析,便化解了胸中戾氣,有如此寬廣情懷,還愁不能擄獲殿下的心嗎?”

  “我願意等他,願意拼盡一生博得他的憐愛。”莊漣漪垂眼,仍忍不住擔憂,“隻怕他先入爲主……”

  “或許周皇後與他的恩怨可以化解。”他出言提點。

  “能嗎?”她揚頭,臉上掠過驚喜,“真的能嗎?”

  “榮嫔已經去世,周皇後的恨意也早該解了吧?況且,她的兒子令狐霄已爲太子,她又一心想與齊帝恢複多年的夫妻之情,應該不會再諸多刁難殿下,說不定還想緩和關系。公主今早請安時,她刻意與公主攀親,便是明證。至于殿下嘛……”

  司徒容若頓了頓。

  “如何?”莊漣漪催問。

  “殿下與公主一般,應該是心地善良之人。容若這些年也托人打探過齊朝的近況,都說殿下有容人雅量,畢竟榮嫔與周皇後之間的恩怨,他不是當事人再恨也是有限的。若周皇後對他态度和軟,日長月久,他未必會心念舊仇。聽說他極孝順,打小敬重齊帝,他也不想父皇爲難吧?”

  “先生托人打探過南齊近況?”不知爲何,這一句特别落入她心坎裏。

  “呵,公主要嫁到齊朝,容若總該打探打探驸馬人品如何,否則還真是不放心呢。”他慈愛地笑說。

  胸中湧起一股暖流,她感激地望着他,霎時無語。

  “至于周皇後和殿下能不能和解,恐怕還得靠公主聰慧周旋了。”他從容的分析,“若殿下對周皇後沒那麽記恨,自然也不會記恨與周皇後肖似之人。”

  她懂了,完全懂了。

  雖然這樣的計策太過迂回漫長,可一旦成功,她和令狐南才有最圓滿的未來。

  這一刻,她懂得了陰謀與智謀的區别。

  世事變化無常,那年在山林溪邊,她不曾想到這個白衣不羁的男子,有朝一日會成爲她的守護,爲了她的幸福,全心全意替她謀劃。

  他大可不必理會她,甚至可以爲了掩蓋與詩妃的私情殺了她,但兩年的相處,仿佛親情的關系滲入彼此的骨髓,讓她一步也不想離開他。

  若說善良,他才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吧?

  過了兩日,莊漣漪尋了個習習涼風的天氣,特備了精巧茶點,邀請周皇後到寝宮裏小坐。

  兩人在涼亭裏說着閑話,滿庭芳香萦繞,周皇後看上去心情甚好,一邊搖着團扇,一邊淺笑盈盈。

  “公主真是貼心,準備這樣可口的點心。”周皇後誇贊。

  “自臣媳入齊以來,承蒙母後諸多照顧。”莊漣漪柔順的說,一邊恭敬地斟茶,“臣媳也不知該怎麽緻謝,聽說母後嗜甜,遂想起從狄國帶來的兩個廚子擅做甜食,所以請母後前來一嘗。”

  “說起來,你我婆媳是該多往來,”她忽然歎道:“不瞞你說,南爲了他母妃的事,一直記恨本宮,本宮三番兩次想與他和解都不得其門而入。如今你嫁過來,正好替本宮說和說和。”

  既然周皇後主動開口,她自然也順水推舟。

  “殿下年輕不懂事,還請母後多加體諒。”莊漣漪忙道。“臣媳雖入齊不久,但也看得出殿下的孝順,隻要母後常到這裏走動,殿下還能跟您生氣不成?”

  “有賢媳從中周旋,本宮就不愁了。”她舉目跳了向遠處,“南這孩子真是不懂事,新婚燕爾,怎能抛下你獨自一人,快把他尋回來吧!”

  “朝中雜事諸多,殿下也是在幫太子。他一會兒便回來了吧。”

  果然,未過片刻,令狐南便出現,他領着幾個貼身侍衛,匆匆回來。

  “殿下——”莊漣漪步入亭閣,甜笑行禮。

  “原來公主在此。抱歉,南有事趕着要辦,此刻不能陪公主。”

  “才回來,又到哪裏去?”周皇後威嚴的聲音響起,不滿的目光掃過微怔的俊顔,“新婚燕爾,哪來這麽多事?你父皇明明讓你告假陪伴公主的,怎麽這般不聽話!”

  令狐南駐足,單膝微屈,疊手垂眸道:“原來母後也在,恕兒臣無禮。隻因今日是母妃祭日,兒臣趕着上香。”

  “祭日?”莊漣漪吓了一跳,“母妃娘娘的祭日不是在冬天嗎?難道漣漪記錯了?”

  “呵,你别聽他的,”周皇後冷笑,“他每個月都要去祭拜他的母妃。如果皇上允許,他巴不得天天都是祭日!”

  一股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湧,她焦急的道:“都是漣漪不好,隻想着請母後過來賞花,順道與殿下話家常,不料卻沒挑對時候。”

  “花哪天賞都一樣,”令狐南冷冷的說:“但錯過了祭奠母妃的時辰,孩兒吃罪不起。”

  “花期短暫,過了就謝了,怎會哪天賞都一樣?”周皇後駁斥,“你見了本宮如見了仇人般,從不肯與本宮多說一句話,本宮已經纡尊降貴,前來這讨好于爾,你卻不給半分顔面!”

  “母後尊貴無比,孩兒怎敢不敬?”令狐南露出一絲淺淡笑意,“隻是這寝宮是不祥之地,母後還是少踏足爲好。難道母後忘了,當年我母妃便是死在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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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你……”周皇後臉色蒼白,杏眼圓瞪,半晌無言。她指着他,顫巍巍的對莊漣漪道:“賢媳,你可聽見了,不是本宮不疼愛二皇子,而是他推拒本宮!既然如此,從今而後,本宮不再踏進這裏一步!”說完,欲拂袖而去。

  莊漣漪連忙攔住她,溫聲安慰,“母後息怒,殿下思母心切,語氣過重,望母後原諒!”

  “若非伯皇上傷心,本宮豈肯如此委屈?”周皇後輕斥,毅然轉身離去。

  長袖一抽,憤然轉身,一群宮人立刻尾随而上,浩浩蕩蕩的隊伍消失在假山之後。

  莊漣漪望着周皇後背影,一陣怅然。本來巧意讨好,期待能拉攏兩人的關系,不料,局面似乎更糟了。

  她回眸看向令狐南,隻見他亦盯着自己,先前臉上維持的一絲冷笑蕩然無存,俊顔湧現讓她害怕的肅殺神情。

  她記憶中的他,一向是翩翩君子,溫潤如玉,何曾有過如此狠惡的表情?一時間,看得她全身僵住。

  “公主閑着無事?”徐久,他冷冷的聲音打破沉默。

  “無……事。”她不明其意,猶豫地回答。

  “那就請公主随南走一趟,一同祭奠母妃。”

  他開口邀請,是否已經把她當成自己的妻子?此刻莊漣漪說不出是喜是憂,隻能怔怔地點頭。

  “還請殿下稍候片刻,漣漪準備鮮花素果……”

  “不必了,”他馬上駁回,以命令的語氣道:“東西早已備妥,隻要人到了就行。”

  從小到大,就連父皇也不曾如此冷硬地跟她說話,如今,她卻隻能把不悅往肚裏吞。

  令狐南也不看她,提腳便走,直至幽深的閣宇。

  莊漣漪才入宮幾天,對這裏并不熟悉,且因爲兩人新婚,宮中到處張燈結彩,偏偏這裏卻冷僻得很,還沒入内,便感到一陣陰氣迎面襲來,令她心中一顫。

  令狐南推開沉重的木門,桌椅雖是舊物,室内卻打掃得纖塵不染。紗簾中供着一方靈牌,想必是榮嫔的牌位。

  莊漣漪連忙拈了香,在他的身畔跪下,誠心祝禱,祈盼榮嫔在天之靈,可以保佑他們夫妻和睦。

  令狐南癡癡望着那香煙缭繞,沉默無語。

  “公主——”他終于開口,一向清明的嗓音竟略帶沙啞,“公主可否答應我一件事?”

  “殿下請講。”

  “請公主以後不要再讓母後到寝宮裏,母妃見了會不高興的。”他雖面無表情,卻讓她感覺到他的不悅。

  “殿下何必如此?母妃若見你與周皇後如此,九泉之下也會傷心的。”存在一絲和解的幻想,莊漣漪鼓足勇氣的勸道。

  “你憑什麽這麽說?”

  他猛地橫了她一眼,讓她打了個寒顫。

  “你認識我母妃嗎?憑什麽認爲母妃九泉之不會不快?”

  “漣漪隻是覺得……殿下應有寬容之心。”他一句一句的咄咄逼問,使得她全身都在發抖,但仍勸慰。

  “假如你知道——”他目光驟然變得幽黯,“我母妃并非死于意外,你還會勸我有寬容之心嗎?”

  “什麽?”以爲自己聽錯,好一會她才嗫嚅的問:“殿下,你在說什麽?”

  “那一年齊朝與北狄交戰,父皇禦駕親征,我奉召随行。”他沉聲回憶往事,“回來後,就發現母妃死在這間屋子裏,說是染病暴斃,然而我們出京前,她還好好的……”

  “或許……或許……”她想勸說,卻找不出個理由解釋。

  “一進門,我看見母妃雙眼圓睜,因爲很晚才發現,屍身已經腐爛……”他十指緊握,竭盡全力壓下滔天憤怒,“周皇後掌管後宮,想在母妃的飲食起居做手腳太容易了。”

  她知道自己多言無益,畢竟沒親曆過那悲慘的場面,怎能體會他當時的心情?

  “你不必再多事,妄想我與周皇後能和睦相處。”他苦澀的笑,“這輩子,我母妃之死不解,我是不會親近她的。”

  “怪我多事了……”她斟酌着開口,“殿下放心,以後不會了。不過,漣漪有一句話要問,希望殿下坦誠回答。”

  “你說。”

  “殿下如此疏遠漣漪,是因爲我是狄國公主嗎?”她不敢自行猜測,“因爲當年兩國交戰,殿下随父出征,不能守護母妃……因此遷怒于漣漪嗎?”

  或者說,遷怒于所有狄國的人。

  “公主多慮了,”他轉開目光,“我不會埋怨無辜的人。”

  “可是……”成親幾日,他一直不與她行房,她也不好意思開口提,但難道要她守一輩子活寡嗎?

  “近日國事繁忙,冷落了公主,”從他的語氣聽不出喜惡。“還請公主多給一點時間。”

  “我等。我願意等。”她熱切地望着他,希望自己的真心可以在他冰冷的心湖掀起一絲漣漪。

  然而,他隻是漠然地杵在原地,不再給她半點回應。

  生平第一次,莊漣漪覺得無可奈何,猶如置身在迷宮,找不到出路。

  出了榮嫔故居,莊漣漪像遊魂般,不知該往哪走,漫無目的默默前行。

  從小到大,她認爲天下沒有做不成的事,隻要付出努力與真心,總能得到一絲回報。然而這一刻,她的信念動搖了。

  天道酬勤,人道酬誠。

  她爲了他,還不夠勤奮,還不夠真誠嗎?

  爲何他這般鐵石心腸,任憑她如何努力,他卻無動于衷?

  莊漣漪覺得心頭無力,随意擇了個石椅坐下,即使天空下起了驟雨,也洗不去心中的索然。

  她感到冷,刺人的冷。雖然猶在夏末,卻如冬天提前降臨,凍得她全身發顫。

  她抱住自己的雙臂,縮成一團,衣袖被風吹得淩亂,就像朵風中快凋零的玉簪花。

  “公主——公主——”

  是誰在喚她?

  一個修長的身影忽然立在她面前,爲她擋去一片拂面的碎雨。

  她擡眸,從晶瑩的淚光裏,看到司徒容若的臉上挂滿關切與慰借,讓她心頭一暖,顧不得顔面,不由得抽泣起來。

  “綠嫣說公主去了許久不見蹤影,容若就知道公主一定是來這花園坐坐,出不了大事。”他微微一笑,聲音溫和悅耳。



  她抿唇,張開雙手,撲進他懷裏,哭個痛快。

  有什麽也顧不了其他,她胸中的郁悶若不宣洩,恐怕身體再也承載不住,就要崩潰……

  司徒容若仿佛一怔,随後大大方方地擁住她,無聲安慰她。

  他的懷抱好溫暖,他的氣味如此清爽好聞,他撫摸她長發的掌心仿佛也拂去她心中的傷痛。

  綠嫣撐着傘跑過來,見狀一愣,但很快抛開世俗觀念,上前勸道:“公主先回房吧,就算你不顧自個兒的身子,也要體恤先生啊。”

  莊漣漪斂容垂下眸,退開一步,轉由綠嫣攙扶着走回寝閣。

  她以爲司徒容若會避嫌,誰知,他随即入内。

  “公主,淋了雨可不是小事,我去請禦醫。”綠嫣貼心道。

  “慢着。”她呆呆在桌邊坐下,“這麽晚了,驚動宮裏的人可不好,明日齊帝若問起,我該如何回答?省了吧。”

  “那先煮碗姜湯來。”司徒容若吩咐,“由在下替公主先把脈,若無大礙,也不必擾了别人。”

  “有勞先生。”幸好身邊有他在,綠嫣笑道。

  他颔首,自然的搭上莊漣漪的手腕把脈,她卻下意識的一縮。

  不知爲何,仿佛有股電流竄過,她倏地臉紅。

  從前也不是沒有接觸過,像他教她彈琴的時候,可現下她怎麽會覺得害臊?

  “公主哪裏不适?”綠嫣擔心的問。

  她搖頭代替回答。

  “無礙。”司徒容若仔細斷了脈,莞爾道:“飲了姜湯,泡過熱澡,一覺之後便能如常。公主歇息吧,在下告退了。”

  “先生……”她猛地擡眸,“先生不問我原因嗎?”

  “公主心中的苦悶,還需多問嗎?”他笑答,“除了殿下,還有何人能讓公主如此難過?”

  “先生……”她的心情越來越低沉,像隻墜落深淵的燕子,“那招不管用……他根本不肯與周皇後和好。”

  “下午看到周皇後拂袖而去,容若已經猜到了。”他一點也不吃驚。

  “他還說榮嫔之死與周皇後有關,這輩子都不可能和解……”

  他們若不和解,她該怎麽辦?肖似他的殺母仇人,他怎麽可能愛她呢?

  “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他暖聲安慰她,“雖然容若也不知現不該如何,但走一步算一步,還望公主懷着一顆堅韌慈愛之心,不可放棄啊。”

  沒錯,車到山前,船到橋頭……可是,山在哪?橋在哪?

  她隻覺得面前茫然空洞,仿佛一跤摔下萬丈深淵,再也爬不起來了。

  “容若想起一個故事,公主要不要聽?”他從容坐下,凝視她燭光下愁苦的臉道。

  “要聽。”他說的故事,無論哪一個,都讓她受益匪淺。

  “從前容若寄居在詩妃娘娘府中時,一開始并不喜歡她,甚至還覺得她驕氣跋扈,任性嚣張,将她視爲洪水猛獸似的躲着她。”他眼神望向前方,陷入回憶中。

  “後來呢?”不知爲何,她很願意聽他和詩妃的故事,就像與他分享了心中的秘密,那他也不得不聽她和令狐南的種種,分擔她的哀愁,如此才公平。否則,老向他訴苦,她會覺得虧欠他。

  畢竟男女情事,往往自己說得興緻勃勃,别人聽得索然無味。

  “可她待我卻極好——”司徒容若繼續說:“知道我喜歡彈琴,便四處替我搜尋琴譜,終于有一天,覓得我一直在尋找的《風求凰》,從那天起,我開始把她當作至親之人。”

  她入神地傾聽,隻覺得那樣的兩情相悅,讓她向往。雖然如今情已逝,總勝過令狐南從未愛過她。

  “今不時今日,想起這林林總總,都使我不能怨恨她,”他揚起一抹澀笑,“雖然,她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四處替我尋覓琴譜的女子……”

  她心尖一疼,不爲自己,隻爲他的情深。

  “我從未想過自己會愛上她,可最終還是逃脫不了她的溫柔攻勢,”司徒容若意味深長地道:“公主,你明白了吧?何謂柔弱勝剛強?”

  她懂,什麽都懂了……

  爲了她,他連自己最不堪的往事都拿出來說教,她還能不懂嗎?

  她有些哽咽,覺得實在不該連累他,自己傷心也就罷了,還要拖他陷入往日情傷。唉!這輩子,注定虧欠他了。

  “先生,其實你不必說這些。”她于心不忍。


  “說都說了,也收不回來。隻要公主不再沮喪,也就值得了。”

  明明他的語氣輕揚,可她爲何卻覺得辛酸?燈花跳躍中,她強忍下淚水,展眉巧笑,隻爲不想再讓他擔心。

  周皇後居于風栖宮,據說模仿當年離國姿德皇後的長元宮所建。踏入宮門,莊漣漪完全可以确定自己的猜測沒錯。周皇後以姿德爲榜樣,處處模仿姿德,對于愛情,也渴望于姿德一般,傾盡天下,且獨得帝王之愛。

  然而,她卻敗了,敗在一個賤婢的手裏,這教她情何以堪?難怪她心中的積怨那麽深,甚至将仇恨殃及下一代。

  這兩日她有些身體不适,終日卧榻,莊漣漪特地炖了補品前往探望:輕坐床沿,細聲慰問。

  “賢媳,難得你還有心來看本宮,”周皇後淺笑,“但隻怕你此番前來,有人會不高興。”

  所謂有人指的當然是令狐南。莊漣漪何其聰慧,立刻答道:“母後何出此言?母後這一病,宮中上下甚是憂心,殿下還特意到純邺寺點長明燈替母後祈福呢。”

  “是嗎?”周皇後的表情顯然不信。“有勞二皇子費心了。那日歸來,本宮也想通了,他脾氣倔,硬跟他說理大概不行,一切就順其自然吧。”

  “母後的苦心,殿下總有一日能領會的。”她連連點頭,“隻怕母後不要惱他才好。”

  司徒容若叫她拿出多一點耐心,所謂萬事起頭難。她思來想去,也唯有讓時間來撫慰創傷,用溫柔呵護來調解仇恨。

  “娘娘,藥煎好了。”宮婢前來禀報。

  “端進來吧。”周皇後歎氣,“天天喝藥,味覺都麻木了。”

  “良藥苦口,請母後忍耐,”莊漣漪柔聲勸慰,“卻不知母後生了何病?前兩日還好好的,也不像染了風寒。”

  “沒什麽大病,卻是打娘胎裏帶來的。”周皇後臉色越發黯然,“這些年,不知求了多少名醫,總不能斷根,怕是無法根治了。”

  “或許告知臣媳一二,臣媳代母後到狄國尋良方?”’

  “哪裏都一樣,就别白費時間了。”周皇後澀笑,“是心悸的毛病。”

  “哦?”莊漣漪一怔。

  打娘胎裏帶來的心悸?這個她聽說過。從前父皇有一嫔妃便是患有此症,平時還好,一旦受了刺激,與人争執兩句就要暈倒,走路稍快一點就喘不過氣,更别提什麽騎馬、舞蹈了。後來嫔妃懷有龍嗣,太醫建議她堕胎保命,她哪裏舍得,偏要生下,結果生産過程中暴斃而亡。

  “母後已生下太子,想來這病倒也不要緊。”她順口安慰。比起那名嫔妃,周皇後可謂幸運多了。

  周皇後臉色一白微愕,才笑說:“本宮還算有福氣。”

  “娘娘,藥端來了。”宮婢托着盤子,小心翼翼的上前。

  莊漣漪連忙起身,殷勤道:“臣媳親自伺候母後喝藥。”

  周皇後也不推拒她的好意,莞爾點頭。

  然而她一聞到那湯藥的味道,臉色一變。這味道……怎地……好似……她腦中疑雲頓湧,當機立斷,打翻半碗,任其潑灑在衣袖上。

  “臣媳該死,一時失手——”她故作驚愕道。

  “罷了罷了,”周皇後扶起她,“你從小養尊處優,哪裏懂得伺候人呢?何況隻撒了一點點,無妨!”

  說罷,也下命人另煎一帖藥,飲下剩下的藥,含了顆蜜餞後,徐徐躺下。

  莊漣漪以更衣爲由,不再多陪,跪安離開。

  她匆匆回到寝宮,立刻命綠嫣将司徒容若請來,見了他便迫不及待把方才的疑慮說了遍,并将那已褪下、沾了藥汁的衣衫遞給他。

  “是有些類似于蠱涎的氣味。”司徒容若嗅聞蹙眉,“這齊朝宮中原來也有此物……”

  蠱涎,狄國宮廷秘制的毒藥,傳說以二十多種極毒的蟲子制成,取其精涎,另加草藥熬煉。服蠱涎者不會馬上緻死,卻會在心肺裏滋生一種小蟲子,日積月累,蛀壞五髒,噬空身體。

  因爲此物極爲陰毒,被禁封在狄國宮中的高閣,知道者寥寥無幾,莊漣漪還是偶然間聽父皇提起的。而詩妃身爲寵妃,亦曾見識過此物,她知司徒容若喜歡獵奇,曾讓他觀聞過。

  “我懷疑,周皇後患的不是心悸症,而是中毒。”莊漣漪分析,“否則,從前她哪能順利誕下太子?”

  “她總覺得胸中不适,或許就是蠱涎作祟。”司徒容若搖頭,“看樣子至少已中毒一兩年,否則不會有感覺。”

  “還有救嗎?”她忽然于心不忍。

  “很難了。”他歎息,“就不知下毒之人是誰,竟想出這麽陰狠的法子——”

  “周皇後雖色衰愛弛,得不到齊帝的寵愛,容易心緒煩亂,也許有人趁機哄騙她說是心悸症讓她長日服藥,并暗自在藥裏做手腳。”莊漣漪推測,“我聽說,伺候周皇後的太醫姓張。”

  司徒容若抿唇,忽然淡淡一笑,并不作聲。

  “怎麽了?”她察覺他神情不對。

  “公主可知道,這張太醫是誰引薦進宮的?”

  “誰?”

  “若是二皇子?”

  莊漣漪臉色大變,不敢相信的直搖頭,“不……不可能……”
  
  “這張太醫若是殿下引薦的,周皇後自然不會信任,更别說放心服用他所開的藥方;而幕後主使若真是殿下,也太明目張膽,絕非明智之舉。”看出她的擔心,司徒容若寬慰道:“事情尚未明朗之前,公主不必挂心。”

  “咱們該怎麽辦?”無意中窺得這天大的秘密,宛如平添一塊巨石,壓在她的心上。

  “如今之計,咱們也隻有暗中籌謀,”他微微笑說:“容若不才,曾經配制過一帖解藥,雖不能完全根除蠱涎,但至少可緩解。還請公主每日往周皇後宮中,親手替她煎藥,就說是媳婦孝敬婆婆,必不會引人懷疑。”

  “一定要救活她!”莊漣漪一張小臉如失了水分般皺在一起,“否則殿下必脫不了關系……”

  “公主對殿下一片癡心。”他由感而發,“咱們隻能盡人事,聽天命。”

  他總在她最無助時伸出援手,她實在無法想像,假如失去他的陪伴,她會落到怎麽樣的慘境。

  夜風微涼,掠窗襲來,她聞見他身上的氣息,似青草一般清爽。心,忽然平靜下來。

  之後的半個月,她每日必到周皇後宮中請安,親手煎煮湯藥,以銀匙喂周皇後服下。司徒容若的秘方果然起了作用,據周皇後表示,胸悶心亂的狀況稍稍好了些,偶爾還有閑情觀看窗外美景。

  莊漣漪略微放心,卻仍不敢大意。

  這天,她在風栖宮與周皇後一同用晚膳,之後沿着花園小徑信步閑逛庭園,此時夏熱已淡,秋風輕起,一陣衣衫拂動,她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綠嫣,去取我的披肩來。”她貪看新月初上的景緻,雖有些冷,倒不急着回去。方才在風栖宮裏染了些藥味,在這吹散氣味也好。

  綠嫣颔首,迅速離去。偌大的禦花園中,仿佛隻剩她一人。

  她覓了塊假山石坐下,難得偷了個清閑,都說南齊風景秀美,她不得不承認,這初秋花草果然比狄國繁麗不少。雖然不得植樹,四處卻置有巨大盆栽,深綠顔色,間隔紅豔花朵,另有一番風情。

  此刻的狄國,花事已經開到茶蘼了吧?

  莊漣漪歎一口氣,沉溺思鄉之情。忽然,隻覺得背後一陣冷風襲來,讓她突生恐懼。

  回眸間,脖上已橫着一隻黑手,眼瞳映入一鬼魅人影。

  刺客!她心下喊道。

  生平第一次,遭遇如此險境,一直被保護得很好的她,冷不防被扼住了咽喉,她倒也忘了害怕,隻覺全身僵硬。

  對方就這樣靜立着良久,一雙冷眼睨着她,她看不出其中含意,隻覺蒙面下的眸子冰寒深邃。

  “尊駕何人?所爲何事?”莊漣漪壯起膽子,低啞地問。

  不知爲何,她直覺認爲這黑衣人不會殺她,否則,以他神出鬼沒的能耐,早斃了她,何必拖延?

  黑衣人終于開口,他聲音低沉,似中年男子,“聽聞近日公主常在周皇後宮中走動,還請公主不要多管閑事,譬如煎藥之類,交予宮人便妥。”

  霎時,她明白了,什麽都明白了。

  眼前并非刺客,而是一個威脅者。他并不想奪她性命,隻是想神不知鬼不覺地奪去周皇後的性命。

  他是誰?誰派來的?令狐南嗎?

  就算令狐南對她無愛,也不敢傷了她的性命,畢竟事關齊朝與狄國邦交。

  真是諷刺,她爲了他而救治周皇後,但他卻偏不領情,還派人威脅于她……看來,她真的不該多管閑事。

  忽然,一個念頭閃過。假如這人真是令狐南派來的,她倒想看看,他對自已有幾分顧忌?

  “假如本宮不依呢?”她微微一笑,眉一揚,“尊駕會如何對付本宮?”

  “不依?”黑衣人加重手腕的力道,讓她呼吸一窒。“公主,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莊漣漪無畏的抿唇,“本宮還怕了你不成?”

  那雙冷眼猛地一凜,十指收緊,眼看就要扼斷她的咽喉,蓦地一陣琴聲自假山後飄來。

  琴聲缥缈,她知道,這世間能彈奏這樣的琴音隻有一人——

  “尊駕何必動怒?”隻見司徒容若白衣翩然,手持一柄短琴,盈笑而至,“傷了公主,可是會挑起兩國戰事。尊駕若是齊朝子民,還請垂憐生靈。”

  對方果然猶豫了,手指略放松,冷冷地答道:“你是何人?又一個多管閑事的人?”

  “在下是公主的護衛,”司徒容若施禮後道。“尊駕若傷了公主,在下也脫不了關系,無法向狄皇交代,還請尊駕給在下一個方便。”

  “你這話倒說得有些意思,”黑衣人似乎笑了,“聽似彬彬有禮,實則咄咄逼人。”

  “若尊駕願意悄然離去,今夜之事就當沒發生過,公主亦不會追究。”司徒容若看向莊漣漪,“公主,是吧?”

  “不錯……”她越發覺得呼吸困難,“此事再無第四人知曉。”

  “竟與我做起買賣來了。”黑衣人玩昧的說:“所謂各爲其主,就算我同意,主人也不會允許我空手而歸,如此,兩位豈非害了我?”

  “不會。”司徒容若凝視他,“尊駕氣度不凡,絕不會聽命于他人。”

  他是什麽意思?莊漣漪發現自己竟聽不懂了。

  黑衣人聞言,呵呵笑了起來,“呵,久聞司徒先生非凡人,今日一見,果然不俗。”

  “過獎了。”司徒容若微微颔首,“既然被在下識破了身份,尊駕還打算繼續行事嗎?”

  “被你識破了,我還能留你?”黑衣人肅殺之氣盡現,他轉眼盯着莊漣漪,“你們,都不能留了。”

  “這話說錯了,”司徒容若從容的回話,“識破尊駕的是在下,與公主無關。還請尊駕放了公主,在下願意任由尊駕處置。但從今而後,公主也不會再管湯藥之事。”

  “哦?你願爲她死?這麽忠心?難道你們不隻是主仆關系?”黑衣人語帶暧昧的諷道。

  莊漣漪氣惱,雙頰頓時羞紅,可反駁的話語卻堵在胸口,一時出不了聲。

  “公主是在下的知己。”面對污辱,司徒容若坦然回答,“所謂士爲知己者死,不正是如此嗎?”

  這話讓她愣住,顯然也讓黑衣人一怔。

  “好一個士爲知己者死。”黑衣人似歎息,“好,我給你一個機會——若你能再尋個借口說服我,今晚的事就當沒發生。”

  “在下不擅言詞,卻願意爲尊駕彈奏一曲,聽完之後,許尊駕會改變主意。”

  “不擅言詞?先生謙虛了,”黑衣人失笑,“不過,我倒想聽聽是什麽曲子,能改變人心。”

  司徒容若不再多言,撥弄琴弦,音韶似流水般悅耳逸出。

  莊漣漪熟悉他所有的旋律,此刻他奏出的是一首全新的曲子,令聞者如見青山溪流,晨光初綻,忘卻凡塵俗事,所有煩惱頓時抛諸九霄雲外。

  撫琴的他,猶自淺笑,衣袂随風肅飛,似驚鴻照影。

  曲畢,黑衣人良久無言,似在回味,好半晌,才道:“不錯……司徒先生果然琴藝高超,讓我想起許多往事……”

  “希望此曲能讓尊駕心境稍定。”司徒容若緩緩回答,“若能抛卻積怨,餘生會好過一些。”

  “不是每個人都能如此豁達……”黑衣人幽幽道。“不過,先生的好意我心領了,隻要兩位不再多管閑事,今後我定不會來打擾。”說完,他轉身遁去,伴随着一陣凄厲嘯聲,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

  危機解除,莊漣漪雙腳一軟,跌坐在地,她捂着胸口大口喘息。

  “公主無恙吧?”司徒容若立刻單膝跪下,雙手扶住她的肩,“别急,慢慢呼吸,别嗆着了。”

  她閉着雙眼,驚魂未定,想到方才扼在喉上的那一隻手,仍心有餘悸。

  全身放松之後,眼淚卻涓涓落下,憶起令狐南居然派人如此威逼自己,不禁感到失落與心寒,什麽鬥志都沒了……

  “公主,怎麽了?”見她落淚,他連忙問道。

  她擡起頭來,卻不經意地與俯下他的唇相觸,唇上火熱的觸感霎時顫入心尖。

  他仿佛也感覺到了,不過俊顔上卻沒有異樣,隻微微後退。

  沉默間,她略覺尴尬的低下頭,不敢看他。

  奇怪了,她一向不拘小節,剛剛隻是意外,她何必在意?從前他還撫過她的長發呢!

  可是唇……這還是第一次。

  思緒不知飄向何處,心頭忽涼忽熱,雙頰忽紅忽白。

  “那個人——”許久,她總算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不會再來了吧?”

  “應該不會。”司徒容若柔聲答覆,“他是個守信之人。”

  “你怎麽知道?你認識他?”莊漣漪倏地瞠眸吃驚。

  “雖不認識,可我猜到他是誰了。”他自信一笑。

  “誰?”她微愕。

  “不重要,公主無須知道。”他的雙手重新搭在她肩上,“重要的是公主無恙。”

  如此親昵之舉,他做來大方磊落,仿佛方才無心的接觸已成過眼雲煙。然而,她卻仍覺得窘迫。

  假如不能淡忘,今後她該怎麽與他相處?

  關于令狐南傷她的心,關于方才的驚魂遭遇,都不如她此刻苦惱的事重要。

  而她的苦惱,竟來自于眼前這個人。

  自這日後,她沉默了許多。

  不再到風栖宮走動,也無任何讨好令狐南的舉動,隻怔怔坐在窗前,看着日出日落。

  心中萦繞的全是那抹白衣身影,她忽然發現,與他相識兩年來,自己從未細想過與他的點點滴滴,以爲隻把他當作兄長,可現下,越想越讓她心跳加速。

  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她不知道,也害怕知道。

  她一向以爲自己是個忠貞不二的人,且一直引以爲豪,然而現在她不得不承認,感情禁不起摧殘,沒想到她的意志如此薄弱。

  但她能改變什麽?已經成爲南齊帝子妃,肩上背負的還有兩國的和平。

  她和先生……隻怕一切幻想隻是水中花、鏡中月,終歸要付諸東流。

  “公主——”綠嫣采了一把彩菊,用水晶瓶子盛着,注入清水,“好看嗎?公主怎麽了,近兩日魂不守舍的?”

  莊漣漪眉尖若蹙,并不回答,隻輕輕歎息一聲。

  “若爲了殿下,公主不如早早放寬心。”綠嫣爲主子打抱不平,“俗話說,養不熟的貓就不要理它。”

  她不由得笑了,“哪句俗話這樣說過?好大的膽子,竟把殿下比成貓了。”

  綠嫣一臉正經鄭重說道:“奴婢要大膽說一句,公主,可聽過仳離?”

  她微怔,猛地喝斥,“别瞎說!”

  綠嫣不以爲意,“明明知道果子爛了心,還硬要吃下去嗎?殿下就是那養不熟的貓,公主趁早将他扔掉爲妙!再說,從古自今,替自己挑驸馬的公主還嫌少嗎?就拿咱們狄國來說,光上一輩,就有三位公主與驸馬仳離呢!”

  “别說了,越說越不像話……”莊漣漪急忙制止她繼續說下去,“這個驸馬當初可是我自己挑的,況且,事關兩國邦交……”

  “邦交?”綠嫣諷刺的笑道;“公主一向是明白人,怎麽突然糊塗起來?南齊與狄國若真的開戰,會因爲公主一人休止嗎?自古聯姻的國家多了,也沒見哪個聯姻後就真正邦交和睦的,不過做做樣子罷了。”

  “你這死丫頭,哪裏學來這些貧嘴?”莊漣漪不禁無奈歎道:“也不見你識文斷字的!”

  “司徒先生教的。”綠嫣率直的說。

  “他?”心尖一緊,“他……還說了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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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奴婢因爲擔心公主,就向先生請教了這些。先生還說,公主身陷迷局中,不能自拔,隻能待公主自己清醒了。”

  他真的這麽想,且主張她仳離?不過,這的确是快刀斬亂麻的法子……

  “就怕公主舍不得殿下,”綠嫣努努嘴,“依奴婢看,殿下也是個十頭牛也拉不回頭的脾氣,或許最後公主終究能打動他,可要花多久時間?十年?二十年?放着太好青春獨守空閨,公主何堪?”

  的确,本來她是這樣打算的,令狐南此刻不接受她,過個十年八載,終究會感動吧?

  不過,她應該要守婦道。這可是司徒容若教的。

  說到司徒容若,那夜他爲了護着她,險些遭那黑衣人的毒手,若非他琴聲出色打動對方,恐怕今天他們便陰陽相隔了……

  才高八鬥的他,本該有一番抱負才對,他卻爲了她久居深宮,甘願當一個小小的教書先生,令她總覺得對他不起。

  當初引他來南齊,并非真要他陪嫁,隻是希望憑己之力、透過自己的身份,能給他一個錦繡前程,報答他這兩年來的照顧。

  如今,尚未報答,怎可給他招惹麻煩呢?

  心暫定,她對綠嫣交代,“去替我把殿下和司徒先生請來。”

  “一道嗎?”綠嫣詫異。

  “先請先生,你在花園裏待一會兒,再去請殿下。”莊漣漪苦笑,“就說我有事與他們商量。”

  綠嫣不甚明白,卻聽命行事的離開了。

  看着窗前花影搖曳,莊漣漪一陣怅然。

  未過多時,果然司徒容若先到。

  他打起簾子,輕淺一笑,“聽聞公主不爽快。可是好些了?”

  “哪裏不爽快,不過秋風起了,凍得本宮不想出去走動。”她強顔歡笑,“卻趁現在清閑,給先生做了一件袍子。”

  “給我?”司徒容若有些意外,俊顔一頓。

  “比劃着裁的,也不知是否合身,”她自床邊拿起衣衫,邊說道:“來,先生試試。”

  這袍子本是替令狐南所裁制的,還好尚未繡上蟠龍圖樣,否則這場戲真不知該怎麽演了……

  他疑惑地看着她,見她迳自上前,将袍子覆在他身上。

  “顔色還好吧?”她佯裝打量,“配先生倒也合适,就是袖子長了些——”

  說着,也不顧男女有别,手指觸及他的腕間。

  他肌膚細膩,兩人微觸之中,她心思湧動,好半晌才克制下來,不作多想。

  與此同時,忽聽身後有清咳之聲,兩人同時回眸,隻見令狐南不知何時已經到達,立在門檻處,笑看他們。

  莊漣漪連忙垂下手,退開一步,“殿下來了……”

  “這位就是司徒先生吧?”令狐南笑道,“久仰大名。”

  司徒容若徐徐将袍子拉開,擱于椅上,疊手行禮,“參見殿下——”

  “你們師徒兩人在做什麽呢?”他打量那袍子,“好清雅的顔色。”

  “正想替先生裁件袍子。”莊漣漪笑答,“看着秋風起了,也沒什麽可孝敬,想他一向儉素,不太置辦衣裝,才有了念頭。不知先生可喜歡這袍子?”

  他謙敬地道:“公主所賜,容若三生有幸。”

  “對了,漣漪還有一件事想求殿下呢。”莊漣漪撒嬌的說,伸手拉住令狐南的衣角,“先生照顧我多年,如今又陪我遠嫁,此番恩情不知如何報答,先生才高學博,還望殿下能垂青,替先生在朝中安排個差事,一展先生大志。”

  此言一出,司徒容若和令狐南皆大感詫異。

  “呵,這倒也是。”略微沉默後,令狐南道。“先生如此博學,久居深宮實在可惜,前兩日聽父皇說,禮部似乎有個缺,我願意引薦。”

  “容若不才,本該推托——”司徒容若俊顔微變,不過笑意依舊,“隻是怕辜負公主一番美意與殿下的厚愛,但容若願意一試,定不給殿下和公主丢臉。”

  “好說好說,我這就去與父皇提,别讓他人占了那個缺。”

  莊漣漪颔首,與司徒容若一同施禮送令狐南出門。


  屋裏頓時變得好靜,針掉地都會響亮般的那般死寂,頭一次面對如此情況,莊漣漪隻覺得連呼吸都緊了。

  “公主若無事,容若告退了。”他的笑意終于不再,眸中一片冰冷。

  “先生……”她實在不知該如何開口,“你的袍子……”

  “袍子是替殿下做的吧?”他凝視她,冷聲拒絕,“容若不能收。”

  “這……是替你做的!”戲已演完,她仍舍不得退場,還要挽留些什麽似的。

  “容若一向隻穿白色,公主忘了?”他臉上有着深深的失望,“這淺青色,是殿下的最愛吧。”

  他識破了,不傀是她最敬佩的太傅。

  “公主此計一石二鳥,可謂高明。”他出言諷刺。

  “先生在說什麽,漣漪不懂……”

  “公主假意贈衣,一來想惹殿下嫉妒,二來想令容若不快。殿下若真嫉妒,公主便有了繼續當他妻子的理由。容若如果真不快,就會離公主而去,不會再有那夜的尴尬再度發生。”

  本以爲自己可以瞞天過海,但他向來眼光犀利,事間萬物在他面前,皆現原形。這一刻,她突然恨起他的聰明過人。

  那夜,他居然也注意到她的尴尬,可他爲何要當面抖出來?

  讓她更加難堪……

  “可惜公主失算了。”他繼續道:“殿下方才并未嫉妒,否則他不會願意引薦容若。而容若也沒有不快。”

  真的嗎?他沒有不快?可爲何她能從這話語中聽出一絲怒氣?

  “不過公主想要容若走,容若願意成全。”他一頓,沉聲再道:“明日,容若就搬出這,無論禮部的差事成不成,容若都不會再叨擾公主了——”

  他的語氣平淡卻決絕,正如她所願,卻不由得心間一酸……

  “容若就此别過公主——”他忽然對着她,鄭重行了一禮,“公主已經出師,懂得算計謀略,無須容若多言了。”

  出師?呵,她一心一意盼着這一天,巴望他能如此誇贊自己,巴望有朝一日能像他這般聰慧出色。然而這一天真的到來,她卻泫然欲泣。

  不敢看他的臉,一股凝重的氣氛阻隔在兩人之間,當她再度擡頭,隻見他離去的雪白背影。

  園中開滿五彩菊,正值秋高氣爽的時節,爲何她卻覺得大雪皚皚?

  這些年,他們幾乎形影不離……此刻一番話,卻像用斧子砍下了她半截身子一般,讓她疼痛難耐、寸步難行。

  她十指揪着簾幔,眼淚瞬間滑落,珠玉般的沾在衣上,顆顆分明。

  聽說,他順利進入禮部,并且得到齊帝的欣賞,兩個月後,轉調戶部,又過兩個月,更調吏部。

  雖然,官職不高,但齊帝對他言聽計從,不少輔國良策皆出自于他,一時之間,朝野無不驚贊他的才華。齊帝将他輪調至各部,使他漸漸掌握南齊朝務,出謀策劃益發完善。

  司徒容若這個名字甚至還傳回了狄國,聽說,父皇對詩妃笑言,有這樣了得的表弟爲何不留用于狄國。

  她依舊時常看見他,在禦書房外的亭閣裏。

  隻是,他并不知道她在此偷窺。

  她總忍不住掐算他退朝的時辰,獨自在這亭閣裏苦等,隻爲跳望一眼那抹雪白身影。

  從前,天天見面不覺得有什麽,如今分離,才真正感受到前兩年的難能可貴。

  爲什麽,她現在才意識到蹉跎了大好時光,錯過了彼此相守的可能……

  她發現自己真的好像他,兩年的相處,讓她變成了另一個他。

  同樣喜歡穿白色的衣衫,飲同樣的茶,彈同樣的曲子,背同樣的曲譜,寫同一首詩……

  有時候,他們就像同一個人。所以,她才會如此之痛苦,難以割舍……

  “公主——”綠嫣自小徑匆匆而來,這個時候,隻有綠嫣尋得到她,知道她的秘密。

  “你看,先生是不是瘦了?”莊漣漪置若罔聞,隻喃喃地問。

  “先生操勞國事,自然不比從前逍遙自在。”綠嫣歎道。


  “他似乎也很少笑了……”哪像從前,總是一副如沐春風的模樣,時刻輕扯唇角,那般俊美。

  “公主,鳳栖宮裏派人來請,您看……要不要去?”綠嫣禀告。

  “母後大概時日無多了。”

  自從她不再照顧湯藥,就知道必然會有這樣的結果,周皇後硬拖了半年,也算命大。

  “我自然要去看看,哪怕是最後一面。”看見那抹白色身影與三兩官員同行,最後消失在轉角處,她才回過神來,對綠嫣一笑,“随我一同去。”

  鳳栖宮,才半年不曾涉足,居然變得一片死氣沉沉,紗帳半褪了顔色,亦無人更換。

  衆嫔妃剛剛請了安,垂頭自寝閣内緩緩走出,表情大多平靜,唯獨穆貴妃眼角挂了兩顆淚珠,她是周皇後的表妹。

  “公主來得正好,”穆貴妃對她道:“姐姐方才還念着公主呢。”

  莊漣漪點頭,行了禮,由宮婢引入。

  “你來了——”周皇後這半年似老了十歲,白發滿頭,好不憔悴,“還以爲你再不肯來了呢——”

  “母後說的哪裏的話?”她強顔歡笑,上前坐于榻側,輕撫周皇後掌背,“這裏怎麽這般黑?待臣媳叫人掌燈。”

  “不必了。”周皇後拉住她,“垂死之人,還管什麽亮不亮的。這半年,這宮裏的活,我都要他們别操勞了。”

  這話讓莊漣漪心生不忍。

  其實,她何嘗不想救周皇後?隻是,那夜黑衣人的警告言猶在耳,她不能爲了一念之仁,連累更重要的人。

  所以,她隻能眼睜睜看着周皇後生命漸漸流逝,卻無能爲力。

  這宮裏,容不得好心,容不得多管閑事。

  人人都說周皇後心毒又跋扈,但她卻不讨厭她,因爲她看到的周皇後隻是一個落寞的女子,與她一樣……

  “這半年,你不再到這寝宮,”周皇後笑看着她,“本宮起初還以爲是什麽地方得罪了你,後來就漸漸明白了。”

  她一怔,不知如何應答。

  “好孩子,你是個善心人,”周皇後又道:“本宮不該連累你。看在你親手替本宮煎藥的份上,有幾句話,你可願聽我說?”

  “母後盡管說。”聽聞人臨死前心裏透亮,難道,周皇後已經窺知一切?

  “你也知道,本宮心羨離國姿德皇後,一心以她爲榜樣,希望能得到像她那般的美滿姻緣……”

  周皇後的聲音淡淡的,雖在耳際,卻似隔得遙遠。

  “十六歲,本宮由先帝做主,嫁予當今皇上。婚後,皇上待我很好,後宮也寥無幾人,讓本宮誤以爲真能重現當年姿德的榮光……”

  莊漣漪靜靜聽着,這是個悠遠又傷感的故事。

  “但漸漸本宮覺得不對勁,皇上待我雖然算是舉案齊眉,卻總透着一股冷淡。花了好些工夫,我才從舊宮人那裏打聽出來,原來皇上婚前曾與一婢女交好,甚至想立她爲妃,無奈先帝萬般阻止,皇上才斷了這念頭。”

  “那便是二皇子的母親吧?”

  “不錯,你真是聰明。”周皇後苦澀的笑,“那婢女即二皇子的母妃。她當時自請到浣衣局爲奴,一直相安無事。可是有一天她病了,皇上再也忍不住,親自去看她,隻一夜……她便有了。”

  從前無法理解這種感情,可現在,她似乎可以懂了……

  “本宮聽聞之後,即便傷心,也不得不同意給他母親一個封位。可本宮萬萬沒想到,這一念之仁,卻換來丈夫而後的冷落。自從那女子得封榮嫔,與皇上可以正大光明的厮守,皇上就再也沒到我宮裏來過。”

  原來如此,怪不得日後她會痛下毒手,緻榮嫔于死地。正所謂,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本宮未婚之前,曾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哥哥,”忽然,周皇後的神色變得極溫柔,雙眼半謎,陷入回憶,“他家就住在我家隔壁。夏天的時候,我會借着梯子爬到牆上,摘他家的栀子花……”

 莊漣漪詫異,沒料到周皇後會對她透露如此隐私的事。

  “他曾玩笑地說要我嫁給他,可我假裝沒聽懂。入宮以後,也不知過了多久,大概就是與皇上生分後吧,有一天,我忽然在禦花園的假山石邊看見了他。”

  莊漣漪瞪大眼睛問:“他特意進宮看母後?”

  “本來憑着他的家世,他大可爲将,有着錦繡前程,可是,他卻放棄一切,甘願進宮當一個小小侍衛,隻爲……看本宮一眼。”

  心口怦然一震,她沒料到,如此癡情的故事竟發生在這宮牆之内。

  “他笑着每天送本宮一束栀子花,年複一年,隻等本宮一句答覆。”周皇後忽然擡頭,“你知道,是什麽答覆嗎?”

  她沉默,抿唇等待下文。

  “他說,願意帶我遠走高飛。”仿佛淺淺地笑了,周皇後滿臉甜蜜,好似回到少女時代,“他說,會一直等下去。”

  “母後沒有答應嗎?”她有些哽咽的問。

  “爲了孩子,爲了對皇上殘存的那一點點眷戀,當時我哪裏肯呢?”周皇後搖頭深歎一口氣,“當時我還惱他,找了個借口,将他打發出宮去。”

  “母後這樣待他?”她不由得揚聲叫道。

  “你也覺得本宮狠心,對不對?”周皇後笑問,“沒錯,本宮後悔了,許多年後的今天,悔得腸子都糾結了。”

  明明是别人的故事,她卻幾乎要流下淚來。她掏出帕子,輕拭眼角。

  “你真是善良的孩子。”周皇後欣慰地瞧她,“也不枉本宮告訴你這一切。”

  “母後爲何要對臣媳說這些?”她仍不解。

  “本宮是想告訴你,有些人不值得守候,有些人卻值得冒險。你如今的遭遇與本宮相似,假如日後遇到有緣人,要懂得珍惜啊!”輕輕擡手,周皇後疼愛的撫了撫她的長發。

  這番語重心長的話,卻出自眼前這個狠毒婦人之口,讓她難以置信,卻又心尖顫動。

  不管周皇後出于什麽目的,同情關懷也好,利用離間也罷,她都很感激她,是她讓她懂得什麽叫爲時已晚。

  “去吧。”周皇後的眼神漸漸迷茫,好似魂魄緩緩抽離身體般,“本宮累了,想睡會兒。”

  莊漣漪點點頭,無聲步出寝室。

  鳳栖宮一片頹然,唯有牆角的栀子花如常綻放,美麗依舊。聽說,周皇後特地交代,唯有這花須日日打理。

  她路過時,不自覺停留了片刻,駐足凝望出了神。

  當天晚上,周皇後過世,整個京城沒有一個人悲恸,仿佛她的死理所當然,而且很快就被遺忘。

  後來莊漣漪打聽到,那個傾心于周皇後的男子早在當年出宮後不久,就染了風寒病逝,周皇後刻意回避他的消息,所以,才一直以爲他還活在這世上的某處,耐心地等待着自己……

  周皇後薨逝後,齊朝宮中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太子令狐霄被證實不是齊帝親生之子,逃亡出京,齊帝改立令狐南爲太子,而盤踞朝中多年的周氏外戚,貶的貶、逐的逐,勢力從此沒落。

  兩年過去,如今的莊漣漪是風光太子妃,早已搬入東宮。民間傳說她與太子令狐南珠聯璧合,内修明政,外抗鄰敵,羨煞五湖四海。

  唯有她自己知道,她這個太子妃有名無實,繁華背後,寂寞空庭。

  “公主——”

  兩年了,綠嫣仍是如此喚她,是她在這宮裏,唯一可以談話的姐妹。

  “萬統領求見——”

  禦林軍副統領萬實良是令狐南的得力護衛,是其“三大護法”之一,另兩人分别是蕭冀遠與風亦誠。三人在禁軍中有極高的職位,其中又以風亦誠與令狐南最合拍。據說,他是令狐南奶娘之子,令狐南打小便待他如親兄弟般。

  “何事?”莊漣漪擱下手中翻閱的書本,淡淡笑問。

  近日令狐南不在京城,據說到江南一帶微服巡視,帶着蕭冀遠與風亦誠同行,臨走前交代,宮中諸事由她代爲打理。

  “剛剛收到棠州飛鴿來書,”萬實良有些難以啓齒,“殿下說,還要在棠州多待幾日,請太子妃不必記挂。”

  “殿下平安便好,我自然不會記挂。”這話說得從容,的确,自他下江南近一個月,她從沒思念過他。

  她對他的愛慕,終于冷卻,如同死灰,再無複燃的可能想到那年架在她喉上的那隻黑手,想到他居然對她如此絕情,她對他再無一絲期待。

  如今,留在南齊,隻爲能常常見到另一個人……


  她不是沒考慮過與令狐南仳離,隻是,她不能拖累“那個人”,他正備受齊帝重用,她不能毀了他的大好前程。

  萬實良似乎還有話要說:“屬下覺得……有件事該讓您知道。”

  “你說。”令狐南這三大護法裏,萬實良對她還算忠心,常站在她這一邊。或許是因爲她年前做主将江尚書的女兒許配給他的緣故,他心存感激吧。

  “太子妃可知,這次殿下到棠州,還有另一個目的,就是陪風騎衛前往綠柳堡提親。”

  “哦?風騎衛有中意的女子了?”她倒是意外。

  “聽說是打小訂的娃娃親。殿下一向視風騎衛爲親兄弟,這次跟去賀喜,順便體驗棠州民風。”

  風騎衛,即風亦誠。三大護法中他最沉默寡言,不讨女子喜歡,卻最早訂親。

  “綠柳堡?”綠嫣在一旁聽了詫異不已,“公主還記得,那苔花屏風,就是綠柳堡進貢的呢!”

  苔花屏風……莊漣漪憶起此事,不由得失笑。

  那日她一片好心,認爲令狐南已爲太子,寝宮裏的東西未免不夠尊貴,便自作主張的将他素來擱在床前的苔花屏風換成了金龍遊雲的圖樣,誰料,他因此勃然大怒,命她今後不得擅動他屋裏的物件。

  事後她隻覺得奇怪,打聽之下,才知他素來喜歡綠柳堡的貢品,而這些貢品,皆出自堡中楊三小姐之手。

  偏偏他與楊三小姐素未謀面,說有什麽私情也不太像,其中種種,真可謂撲朔迷離。

  “正是呢。屬下聽蕭統領在信上說,風騎衛的未婚妻,就是那楊三小姐。”萬實良道。

  “這麽巧?”莊漣漪起了興趣,直覺此事不簡單。

  “更奇的是,绛玉公主也去了棠州,同在綠柳堡中住下……”萬實良抿了抿唇,又繼續說:“在楊三小姐訂親之日,将風騎衛搶走了……”

  “什麽?”她聞言,不由得瞠目驚呼。

  “此事已在棠州城内傳得沸沸揚揚,太子說,要在綠柳堡再住一陣子,替風騎衛好好安慰那楊三小姐……”

  一陣沉默,莊漣漪不知該如何評論此事,綠嫣倒率先哼笑起來。

  “殿下果然青睐那楊三小姐,從前迷戀她的繡品,現在又對她本人這樣好。”

  “太子妃不要誤會,”萬實良連忙寬慰,“殿下心地善良,況且,這次是風騎衛與绛玉公主闖下的禍,自當由他來善後。”

  她徐徐飲下一口茶,才笑道:“本宮不會誤會,你去忙吧,棠州那邊若是要回信,你就說,本宮覺得奇怪,怎麽風騎衛離去了,太子殿下還硬要待在棠州。”

  “太子妃不生氣?”他有些意外。

  “太子的事,本宮從不生氣。”已經不關心了,何來氣可生?

  “太子妃……”萬實良忽然歎一口氣,“恕屬下多嘴,太子妃鎮靜是好,但也不能太冷淡。屬下常聽殿下說太子妃不似常人,似冰人。”

  呵,他竟埋怨她似冰人?是誰讓她變成冰人的?是他親手将她的熱情一點一點扼殺殆盡,現在倒反過來怪她?

  “多謝提醒。”不想再多言,她揮揮手,将他打發下去。

  “公主,奴婢覺得事有蹊跷,”綠嫣迫不及待地又說:“太子定是看上那楊三小姐了。”

  “是又如何?”她重新拿起書本,輕翻兩下,腦子裏也不知想些什麽,“大不了娶回來當側妃,他這年紀也該有個服侍的人了。”

  “那麽公主呢?”綠嫣擔心的反問。

  “我?”莊漣漪苦澀一笑,“我又如何?”

  “公主爲了他蹉跎了許多年華,難道不該也替自己找個貼心之人嗎?”綠嫣替主子抱不平,恨恨的說。

  “那個人,不是已經找到了嗎?”她低聲回應。


  “可他在宮外,公主要瞧他,還得偷偷的、站在遠處的瞧。”綠嫣着急的道:“公主再忍耐下去,等皇上旨意下來,他就要成爲王丞相的乘龍快婿了。”

  “乘龍快婿?”這話吓着她,她猛地站起來,“什麽時候的事?”

  “就這兩天。”綠嫣輕歎了口氣,“奴婢聽前頭的太監說,昨日皇上在禦書房特意提到此事,要司徒大人好生考慮。那丞相千金據聞長得不錯,且知書達禮,與大人很是匹配。”

  “他……答應了?”莊漣漪聽見自己的嗓音變了調。

  “大人今日告病在家,說是昨晚染了風寒。奴婢猜想,他是在回避皇上吧。”

  “他病了?你怎麽不早說?”她面露焦急之色,“去,替本宮備轎,我要去看他!”

  “公主,無緣無故出宮,不妥啊。”綠嫣雖挂心主子情歸何處,卻又不得不提醒她。

  “顧不得了,反正太子不在宮中。”她心急地踱着步子,催促道:“快,拿我的鬥篷來!”

  綠嫣卻忽地笑了,“公主,相較于楊三小姐之事,這個丞相千金竟讓你這麽着急,可見如今你的心真的偏了。”

  莊漣漪無暇理會這打趣的話,她的一顆心早飛到宮牆之外。算起來,她與他已經兩年沒好好說過一句話了……

  雖然她時常能看到他,然而這兩年來,她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和他同處一室,近到好似在夢中。

  司徒容若顯然沒料到她會微服前來,正在案前作畫的他,披着半舊衫子,面有病容。

  記憶中,他一直是豐神俊朗的,從無此刻的頹态,一襲白衣也不似此刻這般殘舊。

  一股酸酸的滋味湧上鼻翼,她壓抑良久,才沒有流下淚來。

  他亦怔怔地看着她,好一會,才彎膝行禮,“給公主請安——”

  一把扶住他的手肘,不讓他欠身,她哽咽的道:“先生不必多禮,聽聞先生病了,本宮特來探望。”

  “小病而已,”他淺笑,生疏地退開一步,“公主不必挂懷。”

  莊漣漪環顧他的府第。聽說這還是令狐南特地替他建造的,不算奢華,但高堂清雅,院中綠意盎然,倒讓她憶起當年行宮之景。

  找了張椅子坐下,她也不知該與他說些什麽,隻是靜靜凝視着他。

  仿佛一世未見,目光裏滿足貪心的瞅着他,以便熬過下一輩子的想念。

  他見她目光瑩潤,細碎的亮花似湖水溢滿,仿佛心不由得被她牽動,但他選擇沉默,負手立于琴案邊,陪着她發怔。

  良久,他先開了口,“公主最近過得還好嗎?太子去了棠州,公主怎麽不跟着出京散散心?”

  “你家太子不希罕我陪。”她苦笑道,“再說,棠州有佳人,我去了會惹人讨厭。”

  他眉心一斂,“公主别胡思亂想,隻怕有人傳錯了話。”

  “若真娶個側妃回來,我也沒什麽計較。”莊漣漪淡淡的表示,“我對他的心早淡了,若不是顧着父皇,顧着狄國,顧着……”掃他一眼,頓了頓,“其實我真的不介意了。”

  她老了嗎?從前那個愛恨分明的少女,如今卻心平氣和,閑聊起令狐南另娶側妃一事。曾經,她向往這種氣定神閑,這一刻,她卻讨厭死這樣的自己。

  望着司徒容若,她急匆匆地趕來看他,就爲了對他說這些嗎?浪費大好時光,去談别人……傻啊!真傻……

  從前那個膽敢往馬屁股上紮銀針,無法無天的自己,到哪裏去了?

  “聽聞先生大喜,”咬了咬唇,她終究忍不住道:“王丞相的千金,聽說很不錯呢。”

  俊顔掠過一絲錯愕,随即讀透她的心思,一抹笑意映入眼簾。

  他故意說:“是不錯,琴棋書畫皆通,若非皇上已無意再選秀,入宮做娘娘都成呢。”

  “你見過她了?”心中不禁一酸,語氣上揚。

  “前些日子到丞相府拜會,隔着花樹,見過兩次面。”他唇角輕提,饒富興味地注視着她。

  “是個美人吧?”心情一蕩,連同她的表情瞬間變得落寞。

  “算得上傾城佳人。”他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先生可别錯過了這個好機會呢……”低下頭,她悻幸然道:“明日就回覆皇上,應了這門親事吧。做王丞相的乘龍快婿,對将來百利而無一書。”

  “公主是在教我爲官之道嗎?”他微諷問。

  “先生才高八鬥,隻可惜家世單薄,若非如此,皇上早升了先生的官。”爲何胸口忽然像堵了東西似的,令她有些喘不過氣?

  她緩緩撐起身子,腳下卻一颠,連忙伸手扶住桌角穩住自己。

  “公主怎麽了?”他驟然靠近一步,有些焦急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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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打擾了些時候,本宮也該回去了。”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氣若遊絲,“先生都不知道,太子離京後,本宮每日有多忙……”

  莊漣漪想轉身,卻在側眸的一刹那,被抱個滿懷,身後的溫暖氣息,讓她頃刻迷醉。

  “漪漪——”他低聲喚她,“你還要裝嗎?”

  漪漪?第一次,他用了如此昵稱喚她。再傻的人,頓時什麽都明白了。

  她不由得靠近他的胸膛,眼淚倏忽落下,滴在他的手背上。

  “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來,從你趕我離宮的那一天,我就在等待。”他貼着她的耳際,細語傾訴。

  “是你自己要走的……”她泣不成聲,“怎麽反過來冤枉我?”

  “難道我不會看人臉色?”他不禁笑了出來,“既然你巴不得我離開,我就遂了你的願——”

  “那你知不知道,每天我都在禦花園裏等你下朝、等你離開禦書房,從那假山下經過?”她什麽也顧不得了,全盤道出,“每天我都在偷看,你胖了還是瘦了,是喜是憂。”

  司徒容若大爲意外,迫她轉過身來,與他四目相對。

  “真的嗎,漪漪?”他恢複明朗笑顔,“每一天嗎?”

  俊顔笑若繁花,她已經好久沒見過他這般明亮的笑靥了,仿佛黑暗中的人得見天光。她忍不住伸手撫上他的臉頰,那兒,有胡碴微刺,但她貪婪地撫着。

  從前,他下巴光潔,從不允許胡碴滋生,這兩年,他到底過着怎樣的生活,讓她好生心疼。

  他輕歎一聲,似無限舒慰,握着她的手腕,引着她繼續撫摸,不讓她停下來。

  “若,你喜歡我嗎?”傻乎乎地,她擡頭問。

  “那你呢?你喜歡我嗎?”

  “我天天在想你,比想自己的丈夫還多,你說呢?”

  “我雖沒有天天想你,卻每晚都會夢見你。”

  他的巧妙回答,讓她欣悅不已。“你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上我的?”她猶不知足,追問到底。

  “你呢?又是什麽時候?”他寵溺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她忘了何年何月,隻知道,他在無意中盤踞了她的心。

  “我也不知道。”他眉心微凝,似在思忖,“這世上,恐怕也沒幾個人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明了何時愛上别人。”

  藤蔓如斯,負載相思,總在不知不覺中,婉蜒爬了滿窗,直至漫山遍野,滿目翠色。

  她終于懂得什麽叫日久生情。那是比一見鍾情更持久、更頑固的感情,一旦生了根,便難以掌控的蔓延滋長。

  她情動難耐,獻上自己的唇,幾乎在同一時間,他的吻覆蓋而下,銜住了她的櫻紅。

  唇齒相依,纏綿婉轉。

  原來是這樣感覺……她夢裏想像的,書裏見到的,竟比不上這真實的千萬分之一。

  她情不自禁的摟住他的脖子。

  不知爲何,忽然,她憶起那年在山林間溪石畔,他親吻詩妃的模樣。那激烈的糾纏,震動花葉翩落的畫面竄入腦海,讓她身子不禁一緊。

  他猶未察覺,仍舊深吻着她。舌尖挑逗,深探,惹得她一陣迷亂。

  睜開迷霧般的雙眼,她看見他沉醉的俊顔,就像那年與詩妃親密時一樣,他讓她臉紅心跳。

  “漪漪,你不專心呢。”良久,他放開快要窒息的她,半眯着眼淺笑道。

  “若,詩妃是你的第一個女人嗎?”她忍不住低聲問。

  “吃醋了?”他捧着她的臉龐,像捧着嬌嫩的花朵,不忍深揉,“我哪知道将來會遇見你啊。”

  “那你還有别的女人嗎?”她努着嘴撒嬌。

  “好像沒了呢。”她的吃味,令他發笑。

  “若,我不管你曾經有過誰,但我要做你的最後一個女人……”她鼓起勇氣,道出害羞的話語。

  他深深感動,方才的調笑消失殆盡,他喘息着,再度低頭掠奪她的唇。

  而她,再無雜念,伸臂深情回應……

  “漪漪、漪漪——”不知何時,他已經撥亂了她的衣襟,擁她躺在榻上,“我的小姑娘長大了。”

  她滿面通紅,感受到他的大掌盈握她的酥胸,讓她全身激顫。

  這些親昵耳語,從前隻覺得淫亂下流,可出自心上人口中,卻感到甜蜜無比。

  “若——”這一刻,她做了最後的決定,“愛我——”

  他擰眉注視着她,從她的眼神中捕捉到自己的身影,終于,他笑道:“好,不許反悔!”

  話落,他用行動教她如何變成一個女人……

  不知過了多久,莊漣漪隻記得自己來時是午後,此刻卻已入黃昏,窗外秋雨浙瀝,打在梧桐上看似蕭索。

  然而,這一刻她心底暖暖的,再多愁情别緒,也煙消雲散了。

  司徒容若平躺在榻上,擁她趴在自己懷中,不時擡起她的下巴輕啄她,回味方才的激情。

  兩人就這般靜靜無言,相視微笑,仿佛要把所有錯過的時光彌補回來。

  他的身體看似單薄,實則壯碩無比,趴在他厚實的胸膛上,她有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漪漪,想不想去江南?”忽然,他問道。

  “江南?”她不解。

  “皇上說,過兩日打算派我出京,替他考察一下民情。”他摟着她的腰,“不如咱們一道去——”

  “我一刻也不想跟你分開了!”她将臉貼上他脖間,承諾道:“等令狐南從棠州回來,我就跟他仳離。”

  他但笑未語,雙臂圈抱着她,仿佛完全不擔心她會變卦。

  她終于說出這一句讓他等了好久的話。

  她收拾了簡便行裝,悄悄随他一道出京。臨行前,叮囑綠嫣留守東宮,逢人便稱她卧病,若有急事再飛鴿傳書。

  司徒容若帶了兩三個仆從,與她一道南下,或乘車緩行,或坐船順流。

  她隻覺得這樣的閑暇時光已經好久不曾擁有,想起從前與他同居行宮的時候,曾如此惬意吧。

  原來南齊如此之美,她終于見到了傳說中的古道斜陽、秋水長天,在落霞與孤骛齊飛之中,看滿岸煙樹,小橋人家。

  這天傍晚,司徒容若租了條畫肪,特地帶她欣賞江邊寒景。昨夜一場霜降,樹葉上都結了冰,一柱柱垂下,晶瑩剔透,特别美麗。

  她開啓一扇小小的窗,身上裹着自裘,跳望江面蒼茫。艙内卻暖和得很,炭盆紅亮,不時竄起火苗,爆出咱咱聲,空氣中滿是炭香。

  司徒容若坐在一旁拟寫一道寄給齊帝的密摺,兩人半晌無言,卻有一種甯靜的幸福彌漫在兩人之間。

  第一次,她覺得自己像一個妻子,有了丈夫的陪伴,就算相對無言同處一室,亦感溫馨快樂。

  “公子與小姐感情真好啊——”婢女娉婷端進熱茶笑道,“這半晌不說話,奴婢都悶得慌了,公子與小姐卻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唉,羨煞人了!”

  娉婷是司徒容若故人之女,家道中落,流離失所。他從奴市将她救了出來,留在府裏,名義上是大丫鬟,實則把她當作自己的妹妹,還備了豐厚的嫁妝,打算等過兩年尋到合适的人,讓她風光出閣。

  她對他很是感激,因此雖然她不知莊漣漪的身份,但也猜到是個極爲尊貴的人物,且在司徒容若心中頗有分量,因此對她格外敬慕,将她當成姐姐一般。

  娉婷頗爲能幹,不僅做得一手好菜,還有一手好繡功。此番出京,司徒容若特意帶上她,照顧莊漣漪的飲食起居。

  此刻,她拿起剛剛完工的一塊牡丹手絹,遞給莊漣漪。

  “娉婷真是好手藝啊。”她見了不禁贊道:“這花兒繡得層次分明,似真的一般。”

  “小姐别誇我了。”娉婷笑答,“說起來,綠柳堡的楊三小姐才是天下繡技一絕,我曾見過她的手藝,針腳平整之至,不像繡的倒像似織出來的。”

  “楊三小姐這麽厲害啊?”提到這名女子,她不禁一怔,畢竟,那是令狐南在意的女子……

  “是啊,連當今太子都愛極了她的繡品呢。聽說她怪得很,偏不喜歡繡那些富貴祥雲的圖案,總挑些清雅小物,就跟她本人一樣,恬恬淡淡的——”

  “你打哪知道楊三小姐的事?”司徒容若注意到莊漣漪的花顔略變,在一旁對娉婷笑問,“你又不識她。”

  “雖不認識,可我有一位摯交姐妹,如今卻在綠柳堡裏當差。”娉婷不服地回道:“前日在驿道上正好遇見,她告假回鄉探親,說起了綠柳堡中的趣事,當真傳奇。”

  “是嗎?”莊漣漪禁不住多問了一句,“都說了些什麽?”

  “說那楊三小姐是妾室所生,在府中本是不受寵,好不容易配了太子身邊的紅人,豈料那風騎衛卻在訂親之日逃走了,害得楊三小姐要死要活的。大夥都說,她這輩子算是毀了,沒料到,過幾天,就有個翩翩公子向她提親了!”

  “是誰?”她眉心一蹙。

  “聽說是那風騎衛的表哥。他本陪着風騎衛前去綠柳堡提親,沒想到,風騎衛跑了,他倒看上了楊三小姐。”娉婷忍不住感歎,“這就是命啊!”

  莊漣漪與司徒容若對視一眼,從他微愕的神情,她知道,他與自己想的一樣,都猜出了那表哥是誰。

  果然如此,她本以爲令狐南不過是一片“好意”才暫留綠柳堡,誰知原來是爲了“愛意”。

  雖然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但親耳聽見時,臉色一沉。

  司徒容若注意到她的不悅,笑着對娉婷道:“晚膳你都準備好了?有閑工夫在這裏碎嘴?”

  娉婷聞言不禁大叫,“哎呀,湯還炖在爐子上呢!”她旋即小跑離去。

  莊漣漪扭過頭,繼續望向窗外。不知爲何,方才悅目的景色忽然覺得灰沉,或許是因爲天色已暗?

  “不如咱們也到棠州走一趟吧——”忽然,司徒容若在她身後提議。

  “若……”她驚愕,回眸注視他,卻見他站起身來,踱至她身畔,溫柔的氣息籠罩着她。

  “不讓你親自看看,你不會死心的。”他微笑攏住她的肩。

  “哪會?我早就不在乎了……”她咬了咬唇。

  “或許你已經不在乎太子,可你卻仍在乎這段姻緣,在乎自己竟然敗在一個民女的手裏。”司徒容若凝視她的雙眼,“漪漪,去吧,我陪你一道去——那樣,你才能真的釋懷。”

  他真是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知道一向心高氣傲的她,不肯承認自己輸了。

  主動退出與敗在别人手裏,是不一樣的。

  假如沒有楊三小姐,她主動提出與令狐南仳離,對她來說,面子上也過得去。

  但現在,她無法相信自己竟不如一個小小妾室所生的民女……

  爲了令狐南,她花了兩年時間努力學習,想變成這個世上最美的女子,可那楊三小姐什麽都不用做,就輕易的獲得他的寵愛?

  她想弄明白。

  聽說,棠州剛不過一場雪,天氣忽然回暖。澄淨的天空越發明亮,灑下淡淡金色的光輝,秋爽宜人。

  莊漣漪信步林間,腳下幹燥的草葉發出沙沙聲響。

  “我已經打聽過了,”司徒容若道:“今日他們會去月老廟燒香,你順着這條山路上去,應該可以看到他們。”

  她一怔,“你不陪我了?”

  他松開她的手,淡淡一笑,倚在馬車旁,“我在這裏等你。”

  “可是……”沒有他在身邊,她心中忐忑。

  “有些事,你必須自己去面對。”他意味深長的說,輕撫她白裘的衣緣,“别怕,今天你很美。”

  也對,她不能爲難他了。陪她來棠州,已是他的底限——畢竟他是個正常的男子,也會吃醋。

  莊漣漪深吸一口氣,靜默轉身,獨自拾階而上。

  果然如他所說,走沒多久便看到了他們……令狐南跟楊三小姐手牽手在林間漫步,一如方才她與司徒容若。

  不用猜她也知道,娉婷的消息沒有錯,他們的确有情,相識才短短幾日,感情已至深。

  她目光深邃的凝望楊三小姐,心中滋味萬千。

  那并不是一個美豔絕倫的女子,淡雅清麗,不難理解令狐南爲何會愛上這樣的女子——她大約有些像過世的榮嫔吧?

  出身低微,惹人憐愛,榮嫔如此,這楊三小姐亦是如此。令狐南思念亡母,自然下意識的找一個女子來替代。

  莊漣漪在樹後駐足,不想讓他們發現自己。他們亦沉溺在兩人的天地裏,淺笑盈盈,細語低哺,根本不會注意到她的存在。

  過了一會兒,隻見楊三小姐推了推令狐南,似乎是差他去取水,而他寵溺地應允,竟真的去了。

  堂堂太子,做跑腿的活還甘之如饴,真讓人大吃一驚。

  莊漣漪看他往沁心泉方向而去,心裏霎時湧起酸楚。

  想當初她對他一見鍾情,煞費苦心嫁給他,千方百計讨好他,可他……何曾對她這樣過?若他待她,有待楊三小姐萬分之一的情愫,她也不會背叛他們的姻緣。

  路邊有一間小小的亭子,楊三小姐倚欄而坐,吹着山間輕風,微閉雙眸,露出幢憬未來的幸福神色。

  她忍不住想跟對方說上幾句話,自樹後踱出,輕聲問。“姑娘,借問一下,前面是月老廟嗎?”

  楊元敏霎時怔住,睜開雙眼,目光凝滞在她的花顔上。

  “怎麽了?”她笑問:“我臉上哪裏不對勁嗎?”

  “沒……沒什麽……”楊元敏這才反應過來,支吾道:“姐姐好漂亮啊,聽口音,不是棠州人吧?”

  “我是狄國人。”果然是個單純的女子,初次見面,說話便如此直接。

  “姐姐剛才是問我月老廟嗎?”楊元敏繼續回說:“對,那邊就是。”

  “聽聞這裏的月老廟很靈的,”莊漣漪壓低聲音,“我跋山涉水好不容易到了這裏,可别讓我失望而歸……”

  “怎麽,姐姐也想求姻緣?”

  “不,我早嫁人了。”

  “我就說嘛,”她不禁憨笑,“姐姐這樣的人物,哪裏還用求月老啊——”

“可我丈夫卻失蹤了。前些日子,他到棠州來做買賣,竟失去了消息!”莊漣漪歎息,“我在家中等了又等,實在着急,所以就千裏迢迢趕來了……可惜人生地不熟,又不知從何打探,聽聞月老廟靈驗,打算去求支簽,請月老保我夫妻紅線不斷、婚姻平安。”

  “姐姐真是不幸——”楊元敏很是同情,“不過,丈夫失蹤,報宮爲妥,求月老似乎不太像……”

  “官我也報了,可是衙門作風一向懶散,隻叫我回去等消息,還不知等到猴年馬月呢——”

  “姐姐不要這樣難過,我家在這地方上還有些耳目,或許可以幫姐姐打探一二。”

  呵,這個人竟一點防備之心都沒有。令狐南會愛她,還真有幾分道理。多年的宮帏生活,讓他更喜歡這樣水晶般的人兒吧。

  “如此甚好。”她笑道:“敢問姑娘府上是哪裏?改日我一定登門拜訪。”

  “綠柳堡,”楊元敏坦言,“姐姐隻需說找三小姐即可。”

  “呵呵,綠柳堡的繡品聞名天下呢!我姓莊,名漣漪。”她又寒暄了幾句,趕在令狐南回來之前,轉身離去。

  來時心情忐忑,此刻心情卻凝重,似有什麽郁結無法舒緩,她怔怔地,眼淚不由自主的一顆顆流下。

  順着原路返回,司徒容若依舊立在馬車旁等她,見她歸來,俊顔泛起融融笑意,卻在注意到她的淚珠時,眉心一斂。

  她一語不發,迳自上了車。他伸出手,想扶她一把,然而,沉浸在自己心事的她沒有察覺。

  俊顔收了笑容,他眸中的神采淡下,沉默的坐到她身側。

  車夫揚鞭,車身搖動,她依舊沉默凝思,沒有像往常一般,與他閑話家常。

  “見着了?”良久後,倒是他率先開口。

  “嗯。”她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

  “見着了就好,”司徒容若低聲道:“咱們明日便離開棠州,可好?”

  “明日?”莊漣漪一驚,總算擡起頭,“這麽急?”

  “還有什麽事沒辦完嗎?”他淡淡看着她,“皇上派我去好幾個地方,不能在這裏耽擱太久。”

  “可是……”她支吾道:“我……還想再住幾天。”

  “哦?”他眉一挑,“爲什麽?”

  “就是……想再看看……”她也說不清什麽理由,隻覺得一顆心羁絆在此,暫時不舍離開。

  他忽然湊上前,伸手扣住她的後腦,狠狠地朝她櫻唇吻去,以前所未有的霸道吻她。

  這一吻,令她駭然,本能地想後退,卻礙于被他箝住,無法逃避。

  這是第一次,他這般粗暴地吻她,他的舌滑進她的城池,肆意掠奪,讓她腦中頓時一片空白。

  待他撤離,她終于她明白了他的心情。

  “若……你生氣了?”

  他猶自淺笑,松開她,話中意味深長,“隻是想吻你,怕你把我給忘了。”

  “若,我是你的,”她連忙解釋,“早就是你的了!”

  “噓——”他點住她的嘴唇,示意她不要出聲,“什麽都不必說了,你想多待幾天我便陪你,隻是——”

  “隻是什麽?”她心尖莫名一緊。

  “别再把我忘了。”他的笑容裏平添一絲苦澀,看似玩笑,實則深沉無比。

  從未見過他如此模樣,她有些錯愕,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

  許多年後,莊漣漪想起這一天,依然無比後悔。

  這恐怕是她這輩子做過最惡毒的事,不知出于什麽想法,仿佛着魔了一般,逼着她一定要這麽做。

  楊三小姐大概還不知道令狐南的真正身份,因爲,她仍喚他“表哥”,那一天,她躲在樹後,聽得分明。

  于是,她畫了一幅令狐南的畫像,在他們訂親的那一天,親自送往綠柳堡,當着楊三小姐的面,說這就是她失蹤已久的丈夫。

  當時,她帶着幸災樂禍、隔岸觀火的心情,很想看看楊元敏的反應。仿佛隻是想讓對方稍微不快,沒有太多惡意。

  然而,她錯了。

  她永遠都記得楊元敏當時臉上的表情,震驚、痛楚、難以置信……這樣水晶般單純的女子最受不得欺騙,她知道。

  報複的快感瞬間而過,随後,她不禁歉疚。

  萬萬沒料到,楊元敏性情這樣剛烈,當場堅決退婚,壓根不希罕那太子側妃的頭銜。

  是她親手斬斷了這段大好姻緣,隻因心魔作祟……

  令狐南應該不會放過她吧?果然,當天傍晚,他尋到了她所住的客棧,一腳踢開了她的房門。

  她靜靜坐在房中,從未見過他如此憤怒,甚至比他祭拜榮嫔那天的臉色更加吓人……

  “殿下來了,”她維持着僵硬的微笑,“漣漪給殿下請安——”


  “公主不待在京裏,怎麽跑到棠州來了?”令狐南盯着她,低啞質問:“有人知道公主擅自出京嗎?”

  “特意來瞧瞧殿下納的側妃啊,”她雖然滿懷歉意,卻忍不住負氣道:“若非本宮親自前來,還不知道殿下另結良緣了呢。納妾難道不須本宮同意嗎?”

  或許,她對楊元敏愧疚,可是對他令狐南……她實在不覺得自己有哪裏對不住他。

  “公主是在怨恨我吧?”他沉聲說:“我知道,這些年冷落了公主——但公主何必連累無辜的人?”

  “我隻是想看看她的反應……”莊漣漪說得有些心虛,“卻沒料到她的反應如此之大……”

  “若換了别的女子,知道我的身份定會興奮不已,但元敏,她是例外。”令狐南語氣中忽然凝聚無限辛酸,似體力下支,頹然坐到椅上。

  聽說,自那日後,楊元敏就病了,他守在榻前悉心照顧,累得連續幾日不得好眠。看他雙眼通紅,臉色青白,就可知楊元敏在他心中多重要,他又有多心痛。

  莊漣漪不由得鼻尖一酸,捧過一杯熱茶,遞到他手裏。

  她已經習慣了他這樣的沉默,每次面對她,話說不上三句,随後,就是這死寂般的沉默。

  可笑啊,他們甚至連架都吵不起來,如何做正常的夫妻?

  她暗自歎一口氣,糾結在胸中的郁悶,仿佛纡解了。

  凡事看開了,也就好了。

  這一回,他卻沒有拒絕她,默默飲了茶。人在脆弱的時候的确需要一點安慰。

  “殿下有沒有想過,早一點告訴她,反而是好事,”莊漣漪猶豫道:“成了親後,她會更加怨恨殿下吧?”她不知自己哪裏來的好心,居然勸告他。

  可她不得不承認,有時候自己是有一點點僞善。但這一次,她的确發自肺腑,就當是……給他的臨别贈禮吧。

  “我就是怕她不肯,所以才瞞着她……”令狐南自嘲,“以爲等到木已成舟,一切就好辦,可是……我也沒料到她脾氣這麽大。”

  這還是第一次他對她敞開心扉,似乎終于把她當成親人,可笑之處在于——他是爲了别的女子。

  茶水霧氣氤氲,讓她思緒一陣迷茫。

  “殿下……”她忍不住想問:“假如、假如我不是狄國公主,我跟周皇後也沒有任何相似之處,殿下會待我如何?”心中曾經假設過千萬次,也猜測過千萬種他的答案,沒料到有一天,她居然鼓起勇氣親口問他。

  “可你确實是狄國公主,也确實像周皇後,”他擡眸實話實說,“曾經,我試着接納你,可一看到你這張臉,想到你的身份……所有的濃情都化爲薄涼。”

  薄涼?呵,好恰當的詞,原來,他自己也意識到了。

  所以,他一直待她客氣,就算她毀了他與心愛女子的訂婚之禮,他也隻激憤地責備幾句,又恢複了相敬如“冰”。

  他把奇珍異寶堆到她面前,讓她掌管東宮諸物,隻爲稍稍補償她吧?

  或許,楊元敏不出現,她再靠近他一步,再放多一點耐心,他終究會接納她的……可是,一切沒有假如。

  他們,終究是錯過了。

  莊漣漪的神志頓時清醒起來。回想來到棠州的這些日子,她渾渾噩噩的不知幹了些什麽,她真的還在乎令狐南嗎?

  不,她在乎的,隻是一個答案。

  她與令狐南,仿佛一首斷弦的樂曲,隻一半就戛然而止,她想聽到結果,聽到最後一個音符踏踏實實地落下。

  這一刻,她終于可以完全放手,不帶任何遺憾,亦不帶任何怨念。

  “我要回京去了,”令狐南忽然道:“你與我一起嗎?”

  “楊姑娘不是還病着?你這就回京?”她微愕。

  “守着也是白守,她醒來看到我,隻怕會病得更重。”他澀笑地搖頭,“明兒個我派馬車來接你,你是北狄公主,最近棠州又不太平,不能出什麽岔子。”

  她還想再說什麽,卻見他已經站起來,迳自推開門,兩人卻同時一愣——司徒容若正站在門外。

  是了,他應該會在這,方才令狐南進來的時候,他應該就看見了。不知方才那一番話,他是否也聽見了?

  “先生在此?”令狐南微怔片刻,便什麽都明白了,“呵,對啊,公主怎麽可能獨自南下,自然是先生作陪了。”

  司徒容若不發一言,隻對着他微微躬身。

  莊漣漪注意到司徒容若的臉色是前所未有的蒼白,與他的白衣相映,仿佛一抹影子,虛得好不真實。

  别再把我忘了。

  那天在車裏,他一邊吻着她,一邊這樣說。

  方才,她與令狐南說話那般全神貫注,算不算把他給忘了?

  莊漣漪心中一陣緊張,猛地發現,原來自己犯了一個大錯。

  琴聲從他的房中傳出,正如此刻的月光般冰冽,恍若述說着淡淡愁緒。

  這首曲子她曾聽過,那一年,那個黑衣人威脅她時,他曾用此曲濯盡對方的殺氣。

  事隔這麽久,如今再次聽到,卻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平靜依舊,卻帶着寒意,從前的琴音涓若春水,此刻卻冷若冰泉。

  莊漣漪知道他生氣了。不同于從前,就算盛怒仍會理睬她,這一次,他居然可以一整夜不與她說話,自顧自的彈琴。

  她忽然好怕,因爲這不曾有過的恐懼,即便在去國懷鄉之時,即便是被黑衣人威脅之時,她都不曾像此刻般顫栗。

  “若——”她站定,怯怯地喚他,“你真的……不理我了?”

  琴聲忽停,他撫住微顫的弦,垂眉良久,才緩緩吐出一口氣。

  “是公主忘了容若。”他輕聲回道。

  “我錯了——”她連忙撲上前去,伏在他的膝畔,撒嬌道:“若,原諒我這一回,就這一回,好嗎?”

  “假如公主心裏念着容若,爲何要去毀壞太子殿下與楊三小姐的婚事?”

  “我……”她該怎麽解釋?告訴他,隻是一念之差嗎?

  “假如公主心裏念着容若,就不會到了棠州之後,每日魂不守舍,我行我素,什麽也不告訴容若。”

  她無從狡辯,隻能沉默。

  的确,她最近一連串的反常他早已看在眼裏,已經夠忍耐了。

  “公主想說什麽?”他看她朱唇微啓,卻搶先一步道:“别說什麽心魔作祟、一念之差,容若知道公主真正的心思。”

  “你知道?”她胸中心兒狂跳。

  “公主……還是在乎太子殿下的吧?”

  他忽然笑了,笑得燦若繁花,卻凄涼無比,給她一種觸目驚心的刺痛。

  “你怎麽可以這樣說?”莊漣漪猛地起身反駁,“如果我還念着他,爲何要跟你……跟你……”喉間哽咽,一時說不下去。

  他怎麽可以懷疑她的真心?身體都交給他了,他還不相信她嗎?

  “也許連公主自己都不知道,”他語氣依舊淡淡的,“其實無論何時何地,太子都是公主心中的首選,就如方才,如果太子殿下的語氣中尚有半分轉圜的餘地,公主會對他死心嗎?”

  莊漣漪一怔,霎時無言以對。

  他有一半說中了,無論何時何地,隻要令狐南出現,就會幹擾她的心神。

  她執着地認爲自己對令狐南的愛慕已經淡了,執着地說死灰不可複燃,但事到臨頭,她還是那般嫉妒。

  假如真的心如死灰,她何必對楊元敏做這些無聊的事?既然做了,就說明那并非單純的戲弄與報複。

  司徒容若比她更了解自己,了解她的喜怒哀樂,了解她的心藏在何處……所以他才會如此生氣。

  “這首曲子,公主知道是什麽嗎?”他冷不防的問道。

  “什麽?”她意外話題的轉變。

  “這首《長河水》是榮嫔娘娘身前所做,”他十指摸索琴緣,“我無意中覓得曲譜,細細品學,發現榮嫔娘娘真是個心境澄澈的人,難怪齊帝如此愛她。那天晚上,我也是利用了這首舊曲,讓齊帝心軟。”

  “你是說……”莊漣漪瞪大眼睛,“那個黑衣人是……齊帝?”

  “難道你聽不出他的嗓音?”司徒容若淺笑,“聞不見他身上的龍膽香?”

  她搖頭,對此毫無印象。

  當時,她吓得全身僵直,哪裏還顧得了這許多?

  “齊帝會武功?”她喃喃自語。

  “南齊帝族很少不會武功的,”他道:“不隻齊帝,已廢太子和現任太子,就連绛玉公主也會。”

  她怔然,覺得不可思議。

  “所以,要周皇後死的人,不是她情敵的兒子,而是她的丈夫。”司徒容若歎道:“齊帝在爲心愛的女人複仇。”

  她不敢相信,曾經見過帝後和諧的畫面,晌午的陽光映耀在湖畔,他在垂釣,她在替他擦汗……爲什麽夫妻會走到這一步?

  周皇後還立志要做姿德,假如知道自己是被丈夫毒害的,情何以堪?

  又或者臨終之際,周皇後已經全然明白,所以,她才會格外懷念那個送她栀子花的男子吧……

  所有的悔恨與錯誤,終究不是她這個外人能夠理解的。

  “公主,你現下知道了,”司徒容若酸楚地看着她,“那個黑衣人不是太子殿下派去的,他待你沒有那麽狠心——”

  “什麽?”她這才意識到他話中有話。

  “我說,你們,其實可以重新在一起。”他長歎一聲,沉重的道出關鍵話語。

  如同雷擊般,她震驚地瞠目瞪他,久久不語。

  “……若,你說什麽?再說一次!”

  “依我看,楊三小姐與太子殿下怕是難成了,”似看破一切,他推開窗樓,舉目遠跳夜空,“公主若肯再試一次,未必不能打動太子的心。”

  “我若還想再跟他……那夜,何必去找你?”聽出他想推離她,她頓覺淚水快要湧出,哽咽駁斥。

  “公主該想想,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仍不爲所動,淡淡反問。

  “發生了什麽?不就是你病了,不就是聽說你要跟丞相千金訂親嗎?”他怎麽能這樣揣測她的心?滿腔委屈,快将她淹沒。

  “怕是也聽說了棠州之事吧?”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遠空,就是不看她。

  心中一滞,她這才憶起往事。

  他說得沒錯,那天同樣由萬實良傳來消息,說令狐南爲了一個女子暫留棠州。

  她當時滿面微笑,并不在乎,隻是随手翻着書。

  當她緊張的時候,常常那樣翻書,其實,什麽也看不進去……

  “可我并不在乎,綠嫣說,對比我聽到你的消息,态度截然不同!她還說,我的心都偏了。”

  對,綠嫣,她的證人,可以見證她全部的愛情——他還不信嗎?

  “不過是掩飾罷了。”他輕輕一句話就否決她自認的鐵證。

  莊漣漪怒不可遏,幾乎想給他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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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掩飾?這就是他對她全部感情的評價?他以爲她特意去看他、跟他那般……隻是爲了掩飾對令狐南的患得患失?

  他都忘了,她天天偷望他的相思之苦了嗎?他怎麽可以全盤否定?教她情何以堪?

  萬分情衷,竟付諸東流水……

  “公主與容若一般,越是喜歡的人,越是藏在心裏,”他忽然回眸,眼角似乎有水光閃爍,“不到萬不得已,不會邁出那一步。”

  所以他認爲令狐南才是她藏在心裏的那個人?他認爲,她主動向他投懷送抱,不是出自真心?

  “我不管……”嘴上說不過他,她抽泣,“已經這樣了,你要對我負責……”

  這已經是她的極限。用威逼的方式,隻爲了不想失去他。

  “公主何必在意所謂的貞操?”他卻揚起澀笑,“說起來,容若也早就不是清白之身,本不配與公主在一起——”

  不配?莊漣漪凝眉,沒料到他居然會如此自卑。

  她陡地頓悟原來他竟是這樣的人,看她主動靠近一步,他便坦露一分真心。一旦發現她的心在别處,他便退避,狠絕和她切斷關系。

  此刻,她終于懂他。司徒容若,原來也是平凡的人啊……

  童年的坎坷,挫敗的初戀,讓他甚至連平凡人的勇氣都沒有。

  爲什麽她沒有早一點看懂,還讓他發現了許多她與令狐南之間糾葛的端倪,在她想解釋的時候,他卻已躲回了自己的蝸居。

  她伸出一隻手,想撫摸他的臉頰,卻終究放下,任衣袖随風飄揚。

  “公主明日随太子回京吧,”他啞聲道:“容若還有皇命在身,須在江南多待些時日。”

  她還能說什麽?再說什麽?他的心如開弓之箭,不可能回頭。

  回京不久,已是嚴冬。

  她素來不覺得南齊的冬天有多冷,但這一季,她卻每天躲在炭火明亮的房中,不肯出來。

  司徒容若一直沒有回京,不知在江南替齊帝操辦什麽事。她曾特意派萬實良去打聽,然而始終杏無音信。

  令狐南沒有再提起楊元敏,但她知道,他一直沒有放下這個棠州的女子,說不定還在暗中照顧着對方。

  果然,年關将至,有了答案。

  這一晚,大概是小年夜,令狐南破天荒來到她的房中。這些年,如此主動,真沒幾次。

  綠嫣不愧是她調教出來的人,一看到他的神色,就知他有話要對她講,于是布了酒菜供兩人在桌上單獨小酌後,引領宮人退下。

  如今令狐南待她不似從前冷漠,臉上亦有了淡淡笑容,自從在棠州兩人一番肺腑之談後,他倒還真與她親切了幾分。

  “我已經派人去把元敏接來了,”他開門見山地道:“現就在宮中。”

  她早料到有這一天,倒也不詫異,隻點頭笑說:“如果安置方面有什麽不便,殿下盡管開口,叫綠嫣去協辦便是。”

  “有一件事……”他忽然頓了頓,目光在她臉上停留,“還請公主成全……”

  “太子請講。”

  “我不敢耽誤公主青春,你我……仳離如何?”

  呵,他說了,終于還是說了。

  仳離,她早已動過這念頭,但或許就像某人認爲的那樣,因爲對令狐南情未了,所以才遲遲拖延至今,反倒由他啓口。

  “太子不舍得讓楊姑娘做側妃?”她開玩笑道。

  “元敏說,甯可爲娼,不可爲妾。”他道出令她吃驚的話語。

  “什麽?”她不禁瞠目結舌,“楊姑娘真是……好大脾性。”

  “就算是我辜負了公主,”令狐南滿臉歉意的請托,“元敏如此,我也隻能由了她——”

  楊元敏真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隻一句話,當朝太子便爲她做出驚天動地之舉。

  “此事事關兩國邦交,”莊漣漪冷靜分析,“須想個理由,好向我父皇解釋,他膝下兒女不多,一直最疼愛我。”

  “這個我知道,”令狐南颔首,“當年狄皇甯可在箭上做手腳,也要成全這段姻緣,我便察覺狄皇對公主寵愛之深。”

  “原來你知道啊?”她不由得笑了,“當年夏楚國皇子想必是氣炸了吧?”

  “那自然,公主沒瞧見他當時的表情,真是逗趣。”令狐南亦莞爾,随後斂眉深歎了口氣,“是我對不住公主,希望來世再償還,這輩子,怕是不行了——”

  這話聽在耳裏,她心尖不禁泛酸。

  錯過了,便是錯過了,如今的她真的不怨了。

  “對了,”他又道:“司徒先生也回京了。”

  莊漣漪一怔,臉上的表情明顯有異樣。

  “恕我多嘴……”令狐南凝視着她,猶豫的開口,“公主與先生……”

  她也不打算掩飾,“那時候在棠州,你也該看明白了。”

  “我一向是沒什麽勇氣的人,”他忽然道:“當年母妃被害,明知仇人就在眼前,卻沒有擅自動手。後來,父皇建議我做北狄驸馬,雖然心底不情願,終究還是遂了皇命——公主一向比我大膽得多,爲何這一次卻躊躇了?”

  呵,真是難得,竟由令狐南來勸她呢。

  現在的她,實在沒有像他愛楊元敏那般去愛司徒容若的勇氣……

  不過,光有勇氣,就可以嗎?

  “父皇今晚設宴款待群臣,司徒先生亦已入宮,”他意味深長地提醒,“此刻若到天毓殿外,或許能遇見。”

  莊漣漪再也忍不住,刷地站起來,順手拿了件鬥篷,便急忙推門而去。

  她的心早已飛了,方才陪着令狐南小飲相酌之時,她早就不耐煩了。

  她要告訴他,告訴那個退避的人,如今,她心裏真的完完全全隻有他一人。

  如此想着,微笑溢至嘴角,她足下飛奔,潔白的鬥篷像一隻鼓風而起的紙鸢,體态因爲心情而變得輕盈美麗。

  終于,她又見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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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4 00:04:0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已經多久了?兩個月?她隻覺得這一段,比曾經分離的兩年還要長。他立在天毓殿前,負手看着天際胧月。

  禦宴已經散了,群臣紛紛離去,唯有他似在留戀什麽,面對東宮的方向,神情怅然。

  他在想念她嗎?

  莊漣漪壓抑胸中狂跳,駐足在他身後,微微喘息。

  他似心有靈犀,猛地回眸,俊顔掀起不經意的波瀾。

  “什麽時候回來的?”她氣息稍定,強笑道:“也不告訴人家一聲。”

  “聽說太子殿下要與公主仳離?”他卻說。

  這就是他要說的?分離兩月,他沒有半句噓寒問暖,卻有空管這些閑事?

  “是又如何?”莊漣漪沉下臉來,興奮的心情一掃而空。

  果然,一切沒有變。他并未因爲思念就原諒她。

  “皇上方才與臣商量此事來着,”他淡道:“請勸公主不要一時心軟,畢竟對女子而言,名聲最重要。一個被抛棄的女子,天下縱然可憐她,但也未必會再有優秀男兒敢再娶她。”

  “先生倒是替我的未來打算得長遠,”她不由得動怒,“嫁不嫁,全不與先生相幹便是!”

  這話讓他頓時苦澀一笑,“也對,臣原不配說這些。”

  又來了!什麽配不配的?他那該死的自卑心,早不發作,晚不發作,這會跟她犯什麽急?

  說來奇怪,爲何最近他總是這樣呢?從前那個磊落大氣的司徒容若,到哪裏去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讓他的心情一落千丈?她真傷他這麽深嗎?

  他施禮,冷漠道:“臣剛剛回京,有些勞頓,公主,恕臣告退了。”

  “你真是……”她忍不住哽咽,“……不想要我了?”

  生平很少用這樣哀婉的語氣,仿佛對他懇求一般,隻希望,看她一片誠意的份上他能軟化。

  然而,他怔了怔,終究轉身而去。月色清冷,映在他的白袍上,仿佛他曾是她的一個夢境,從未真實存在。

  莊漣漪心中一駭,凝重的恐懼蔓延四肢。

  她嗫嚅着,想喚他的名字,然而,終究沒有開口。

  “奴婢進了那客棧,聽說最好的上房已經被人預訂了一個月。客人出手十分闊綽,爲首的是個戴面紗的女子,手下有八九個随從。小二說,從他們的穿着與口音上判斷,像是北狄人。”綠嫣禀報。

  莊漣漪躺在卧榻上,狀似悠閑地聽着,心中無比緊繃。

  “沒過多久,司徒先生便來了,”綠嫣繼續道:“奴婢不會武功,又怕他認出來,便派阿大單獨去。阿大,由你向公主親自講述吧。”

  阿大是她從狄國帶來的陪嫁侍衛,雖然武功不強,但偷聽點消息,還算可以勝任。

  阿大颔首,恭敬上前道:“司徒先生似乎跟那幫狄國人很熟,也不用那幾個随從通傳,迳自進了那蒙面女子的房中。”

  “他稱那女子什麽?”莊漣漪飲一口茶,淡淡的問。

  “表姐。”

  果然不出她所料,詩妃親自到南齊來了。

  呵,詩妃可真夠大膽,隻帶了八九的随從就敢擅入齊都,難道不怕被人察覺,押在齊朝充當人質嗎?

  不過,有司徒容若在,應該會把她保護得很好吧。

  到底發生了什麽要緊事,父皇會派詩妃親自前來?

  “他們說了些什麽?”

  “隐隐約約,屬下聽不真切,仿佛那女子強迫司徒先生替她辦什麽事,先生勃然大怒,差點兒動手打她。”

  他居然會冒犯他最最親愛的表姐?莊漣漪愕然,簡直不敢相信。

  “那女子對先生說,你這……妓女之子,真以爲自己配得上她?”阿大道:“屬下沒聽清楚這個她指的是誰。”

  妓女之子?莊漣漪驚得直從卧榻上彈起。

  “那女子又對先生說,從前是我讓你接近她的,她若知道你另有目的,還會相信你嗎?”阿大又說。

  此刻,她完全可以确信,他們說的人是指她。

  “聽先生的語氣似乎十分傷心,他說,一開始或許是另有目的,但這些年來,我盡心陪着她、守着她,就算原本是假情假意也變成真的了。”

  他真的這樣說嗎?

  莊漣漪不由得嘴角泛起微笑。他果然是深愛她的,不枉她傾心于他。

  “那女子還說,如今你身居高官,可我若把你妓女之子的身份抖出來,你以爲南齊朝堂還會容得下你嗎?縱使你有驚世之才,我也會讓你一世抑郁不得志。況且,她何等尊貴,你以爲齊帝會饒了你?會成全你們?”

  她明白了,總算明白了。

  爲什麽這些日子他對她退避三舍,假裝還是生她氣的樣子?原來,受了這樣的威脅。

  難怪他忽然變得自卑——如果有人不斷在自己耳邊重複“妓女之子”,任誰都會受不了吧?

  “最後,那女子還要先生别管太子的事,最好讓太子娶了那楊姑娘,休……休了公主,”阿大一臉擔心地看了主子一眼,又說:“如此,狄國便有借口進犯南齊邊境——”

  莊漣漪凝眉,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怪不得父皇肯讓詩妃親自來此,想必是傳他的聖旨吧。呵呵,南齊邊境,這才是狄國的目的。

  父皇想必是聽聞了令狐南與楊元敏之事,想借機挑釁開戰。好久沒打仗,父皇肯定坐不住了

  其實,她能理解父皇的作爲,他們狄國兵馬強壯卻地寒少産,比不得南齊富庶,從前她也是主張征戰的。

  不過,自從嫁入南齊,愛上了南齊的男子,看到這裏的秀美風光與和平盛世,不知爲何,她舍不得摧毀這樣的甯靜。

  “阿大,你下去吧。”她吩咐那侍衛,“這裏有些打賞,你拿着,今天的事别對第二個人說起。否則,讓齊帝知道,我們隻有死路一條。”

  “屬下明白。”阿大躬身退下。

  “公主,現下該怎麽辦?”綠嫣焦急不已,“奴婢的兄長也在軍中……奴婢不想打仗。”

  “你以爲本宮又想嗎?”莊漣漪歎一口氣,“當不該想個萬全之策!綠嫣,你馬上找太子殿下前來商談。”

  “不該先找司徒先生嗎?”綠嫣詫異。

  “呵,現在他躲我都來不及呢,”解開内心的疑惑,她自信微笑道:“其實,此事也未必不是一次轉機。”

  “什麽轉機?”綠嫣一頭霧水,全然聽不懂。

  “讓他娶我的轉機。”莊漣漪像狐狸一般,眸子閃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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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4 00:04:25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她不能再這樣傷心、害怕、躲避下去,是該拿出他教的本事,着手布局。

  十年所學,磨砺一劍。雖然她學成不到十年,但亦有萬分的自信。

  誰讓她曾經拜那樣出色的人爲師呢?

  這一年隆冬,狄國以齊朝太子苛待漣漪公主爲由,對齊發動戰争,邊關戰火彌漫,狄國以強悍之勢迅速攻占兩座城池,齊朝示弱以圖修好。

  狄國豈肯就此罷休,提出三項和談條件:其一,割送邊關富庶之地予狄:其二;将绛玉公主嫁予莊漣漪之兄莊子君;其三,以帛糧百萬擔、金錢十萬兩爲绛玉公主陪嫁,并派專人入狄,傳授桑織、耕種技藝。

  齊帝惱怒,本不想答應這喪權辱國的條件,然而,齊朝正值内憂外患之際,不得已,隻好派人尋回绛玉公主,強力拆散她與風亦誠的大好姻緣,将她嫁入北狄,并照對方要求備妥陪嫁之禮。

  正月十五,齊帝任司徒容若爲和親使者,護送绛玉公主入狄,并與狄皇約定,半月後,再派令狐南親赴永甯與北狄和談。

  莊漣漪是與令狐南一道到達永甯的,但是沒人知曉,一路上,她遮着厚黑的鬥篷,令狐南爲她備了專程馬車,不讓任何人靠近。

  據說,狄皇與詩妃亦已于昨日到此地,打算親自與令狐南談判。

  永甯,狄國邊關的繁華之城,莊漣漪憶起多年以前,她就是在這第一次見到令狐南,不禁勾起那段年少時無限幢憬的初戀,當時她遠遠沒料到,今時今日,她的愛全給了另一個人。

  一行人在行宮下楊,令狐南指着南閣一間廂房對她說道:“去吧,他就在那裏。”

  她知道這個“他”指誰,感激地對太子一笑。如今,她和令狐南成爲無話不談的朋友,甚至互利相助。

  身上依舊是那件厚重的鬥篷,她像地獄裏鑽出來的黑影,緩緩靠近南閣。

  琴聲自廂房裏傳出,道盡相思與惆怅,她駐足窗下,傾聽良久,滿是心疼。

  一推開門,一股酒氣,司徒容若一邊獨飲,一邊順手撥弄着短琴,流露出前所未有的頹廢。縱使白日他還是那個白衣翩然、淺笑盈盈的和親使者。

  他看着她踱進門,眉心微凝,以爲是自己酒醉後産生了幻覺。

  “漪漪……”他對她伸出一隻手,“你來了……你可知道,我有多……”

  話未講罷,她已經撲入他懷中,冰寒的氣息沾在她的鬥篷上,傳遞到他周身,使他打了個寒顫,驟然驚醒。

  “你……”他驚覺懷中的嬌軀是真實存在的,“真的是你……”

  “難不成你以爲我是鬼魂?”他難得的驚慌,莊漣漪不由得笑了。

  他猛地推開她,退後一步。“臣失儀,請公主恕罪。”

  “硬要跟我這麽生疏嗎?”她并不動氣,因爲她知道,過了今夜,他永遠也不能避開她。

  微微一笑,她迳自坐到他的床側,鬥篷褪去,露出一頭披散的長發。

  曾經,她也像此刻這般,長發随意散落着,與他一道乘船南下,就像晨起恩愛依偎的小夫妻。

  他望着她的柔亮烏絲,日光裏閃過一絲隐動,亦想起那段回憶,半晌無語。

  “你放心——”可殘酷的事實閃入腦海,他忽然斂容道。

  “放心什麽?”她挑眉淺笑。

  “太子……終究娶不了楊三小姐。”

 呵,都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惦記着這事?難道她的美麗這麽不誘人,才讓他如此分心?

  她故意好奇地問:“爲什麽?”

  “北狄要求绛玉公主和親,以平戰事,然而,绛玉公主心中另有他人,且性格剛烈,和親之事終不會成的。和親之事不成,戰争勢必爆發,太子若爲了國家和平,勢必要與公主修好,不敢娶那楊三小姐。”

  即使事關自己,他仍分析透徹,真難爲他。

  “所以你才答應做這和親使者?”莊漣漪看着他,巧笑倩兮道:“名爲和親,其實暗地裏不知做了多少手腳。”

  他亦莞爾,“绛玉公主另有心上人,且風亦誠也一路跟随而來,我豈忍心拆散這段大好姻緣?”

  “難道,她已經跟風騎衛悄悄離開了?”莊漣漪一怔。

  “此刻已經走得老遠。除了我,還無人知曉此事。”他舒眉說:“原來肋人爲樂,自己也會快樂。”

  她明白,看到绛玉公主與風亦誠,他便想到了自己……所以,他才冒死相助。

  “他們不奇怪你爲什麽幫忙嗎?”

  “我說是太子于心不忍,不肯連累妹妹,要我暗中相助。”他答得坦然。

  “你啊你,”莊漣漪搖頭歎道:“騙人越發不眨眼,也不怕南齊治你的罪!”

  “就算南齊與北狄聯合起來誅殺我,容若也無畏。”他不以爲意的表示。

  無畏?就爲了她的幸福?

  爲了她……他真的連命都不要了嗎?可是他不懂,離開了他,她怎會幸福?

  “你不怕死,卻怕我知道你是妓女之子——”她定睛凝視他,忽然道出他一直想隐瞞的事。

  他渾身一震,僵立地望着她。俊顔慘白,一副被雷擊的發駭。

  “若,你不該是這樣的人啊,”她歎道,“你一向無拘無束,爲何要在意自己的出身?多少出身高貴的王公貴族、纨绔子弟,都不及你千萬分之一。”

  他垂眉,忽然澀笑,那神情,讓她此生難忘。

  而他的回答,亦讓她一輩子刻在心上。

  “從前,我并在不意自己是誰,”他道:“可是,自從喜歡上了你,我開始在乎。”

  她喉間一窒,眼淚差點掉落。

  “你以爲我真想爲官嗎?我雖自視博學,卻從不打算以此謀利,但那時候……那個時候……我想,或許成爲南齊名臣,會配得上你。”他吐露真心。

  那時候?在她回避對他的感覺,硬将他趕走的時候?

  原來,那時他已經對她傾心,并早做了打算,爲兩人謀劃一個未來。

  “我以爲兩年了,你對令狐南就算再有情,也該淡了。”他輕聲吐露一切,話中包含了他的真心及無奈,“可沒想到,在棠州的時候,你那樣惦念他……後來,表姐來找我,用我的身世威脅……你說,我怎麽還敢跟你在一起?怎麽能跟你在一起?”

  原來,他是這樣想的。與其等到有朝一日她厭倦他,不如在印象最好的時候與她分離。

  “可我現在不能離開你了。”莊漣漪微笑撫住小腹,“我們的孩子,也離不開你。”

  “……什麽?”他怔愣,一臉難以置信。

  “過來摸摸這,”她語調柔婉的說:“若,你該不會以爲是我長胖了吧?”

  他素來鎮定的俊顔頃刻失控,再也顧不得許多,一個箭步沖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打量她,卻又不敢碰她。

  “坐下來,”她拍拍自己身側,“把手給我。”

  此刻的他就像個木偶,她說站就站、說坐就坐,一臉怔忡的他由她牽引着,大掌輕輕覆上她的小腹。

  “感覺到了嗎?三個多月了呢。”她輕笑。

  司徒容若失神的點點頭。

  呵,他這傻瓜,能感覺到才叫奇怪!别說她是騙他的,就算真的懷孕,才這點大,他能感覺到啥?

  “漪漪,我們有孩子——”他總算回過神來,雙眸亮晶晶的,滿是興奮,“我們有孩子了?”

  看來,他真傻了,反反覆覆,怎麽就隻會說這一句?

  “你現在還要把我推給令狐南嗎?”她嗔道。

  他慎重地捧着她的臉,身影映入她的瞳中,搖了搖頭,“不,漪漪,我舍不得……”

  她笑若春花,玉臂攀上他的脖子,極盡嬌媚地說:“若,吻我。”

  下一刻,強烈的氣息籠罩住她的唇,那種熟悉的感覺終于回來了!

  曾經,她以爲已經失去,朝思暮盼,悔恨不已。

  如今他回來了,她總算找到了此生的依靠。唯有與他在一起,她才能心安……

  唇吻加深,兩人情難自抑,喘息像燃烈的迷香,霎時充斥滿屋。

  “漣漪真的随你一起到永甯來了?”窗外忽然有人問道。

  “小婿不敢欺騙父皇,公主此刻就在南廂——”令狐南的回答清晰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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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9-23 0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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