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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育清備嫁
屋子裡,氣氛低迷,李軒自從齊鏞來了以後便遠遠守著,怕受波及似的。
齊靳擰眉與齊鏞對坐,臉色鐵青、薄唇緊抿,相對於他,齊鏞卻是嘻皮笑臉,微瞇雙眼,一副等著看好戲的模樣。
聖旨攤在桌子中間,齊靳的眼光像兩把利刃,恨不得來回掃過幾遍,把它割成殘布廢渣。
許久,齊靳在深吸一口氣後破除沉默,「我要進宮。」
「進宮做什麼?讓父皇收回聖旨?拜託,君無戲言吶,你之前不已經上過好幾道折子,父皇留中不發,意思還不夠清楚?這回是你想娶得娶、不想娶也得娶,沒得商量啦。」齊鏞把話給說死,好不容易清丫頭套出他一句同意,想把話給吞回去?沒門兒。
「沒有牛不喝水強按頭的理。」齊靳嶙峋的嘴角處,扯出一道生硬曲線,一雙深邃幽遠、精光閃爍的眸子定定落在齊鏞身上。
齊鏞一身白衣飄飄,出塵若仙,他懶洋洋地用手支起下巴、揚起眉角,心頭一笑。
真是強逼?他可不是亂點鴛鴦譜的喬太守,若不是為著確定郎有情、妹有意,他何苦憋那麼久,還同黎太傅下賭注?
他不懂,何苦為著那股子倔強,把終身好事往外推?拚著推齊炆下水、誤己一生划算嗎?這可不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而是殺敵八百、自損一千吶,他敢再下一注,要是沒有他介入,若干年後,齊靳必會因今日而悔。
帶起一聲低不可聞的歎息,齊鏞緩聲道:「江雲死後,父皇早想為你賜婚,讓你留下子嗣,只是那時戰事繁多,只好先擱置一旁,如今,該打的人全讓你給打破膽,邊關可以保上十數年太平,既然無事可做,不如把婚給成啦,也算了卻父皇一樁心事。」
齊鏞攤攤手,把話說得簡單。
話說回來,哪裡不簡單了,是齊靳這等複雜人,硬要把簡單事搞得麻煩,不就是娶個老婆嘛,他家裡不也娶一個,哦,不,是一口氣娶三個,三個都是美人胚子,當然嘍,互鬥的時候,美人也會變潑婦,不過閒來無聊時看著她們耍猴戲似的鬥法,倒也有趣。
男人斗朝堂、女人斗後院,都是在磨練彼此的堅強心志,沒什麼不可以,只要別超過底線、鬧出人命就行。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而齊靳成這個婚,所有難題將會迎刃而解,何樂不為?
「你這是諷刺我?」齊靳的語聲淡定無波,卻教聞者心底打了個突,他最擅長的是心理戰。
「我是在誇你仗打得好,大齊因你這位平西大將軍,可享十數年太平。」諷刺?簡直是欲加之罪,他怎能不替自己辯個兩聲。
「是嗎?你不是在暗喻我不良於行,既然無法再戰沙場,不如待在家裡含飴弄孫。狡兔死、走狗烹,皇上還真是好算計!」
齊靳硬要把人家的好意扭曲,硬要把白布染墨,反正嘴巴長在他臉上,他愛怎麼抹黑,全憑兩片嘴皮之間。
沒錯,齊靳心不平,所以冷嘲熱諷,所以口出惡言。
真以為給他辦場風光婚事,就能抹除檯面下的骯髒事,就能彰顯朝廷對忠臣的寬厚,就能堵住天下萬民的嘴?
他懂,普通人要面子,皇帝更要面子,問題是,憑什麼憑什麼委屈受盡的被害人還得把面子為人家雙手奉上?
換成別的大臣在此,肯定會被他這番言語羞得無地自容,偏偏齊靳碰上的是厚臉皮的齊鏞,沒轍!
齊鏞丟掉大逆不道的後半段,挑了句含飴弄孫來回應,「你要這麼說也不是不行,只不過想含飴弄孫得先把兒子給生下來,想生兒子得先把老婆娶進門,按部就班,一步一步慢慢來,咱們先把清丫頭給弄到手再說。」
他笑得眉飛色舞、滿臉痞相,沒將齊靳的嘲諷擺進心底。
利箭落入泥濘、清水澆進火山裡,齊靳的火氣碰上齊鏞的賴皮,只能消聲匿跡。
他重歎,把惡毒抹去、換上苦口婆心,「別人不懂,你怎會不懂?日後你還要靠黎太傅扶持,而育岷、育莘都將是你要重用的人,你把人家妹妹給害死,就不怕他們對你起異心?」
「你會不會把事情說得太嚴重?」齊鏞失笑。
「不嚴重?你不知道江雲的下場?」
「現在的情況已經和過去截然不同,首先你開府另居,那裡的手伸不到這邊,再則這次的事情,父皇狠狠地責備四叔一頓,王氏定會有所警惕,不敢再動妄念。」
「你敢確定?她心心唸唸的東西可還在我手裡。」
齊靳冷笑,這個笑發自內心,對王氏的怨,不是一天兩天,而是二十年的累積。
齊靳的話鎖住齊鏞眉心。
這回的話,並非惡意抹黑,而是再真不過的事實,齊靳從小到大的遭遇,從來不是因為他做錯事,而是因為懷璧其罪,一個世襲爵位、一份無上尊榮,教珩親王妃怎能放得開手?
齊鏞猶豫半晌,最終方才出言,「齊靳,你曾經考慮放棄爵位的,對不?」
目光一凜,齊靳眼底迸出恨意,嘴角卻挑起冰涼的笑,「怎麼,連你也來勸我放棄?」
沉吟許久,齊鏞猶豫片刻後,輕聲道:「那本來就不是你的東西。」
「我從來也沒打算要,是她硬生生改變我的命運,強將我不想要的東西塞到我手裡,如今她有了親生兒子,便想從我手中奪回去?也不是不行,光明正大來啊,別在私下耍那些陰私手段,沒得教人噁心!」
齊靳寒目對上齊鏞,日光透過窗紗,照映著他僵硬的身形,如同一尊冰冷神祇。
天大地大的秘密,在數日前終被揭穿,這個深藏的秘密,解開了齊鏞多年的疑惑。
那天,齊鏞喜孜孜地將齊靳願娶黎育清為妻的消息帶回去宮裡,卻意外撞上一幕——珩親王把次子綁進御書房,他不願皇帝為難,不願不公的處置教天下人唾棄、教萬軍寒心,親擬奏折,求皇帝將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次子齊炆斬首於軍隊之前。
皇帝沉吟半晌,准了他的折子。
待在一旁的齊炆聞言,頓時嚇得大哭大叫,喊著說:「父王,您不能這樣做,齊靳不是您的兒子,他是外面抱來的雜種,我才是、我才是您的兒子,您只有我一個親骨血……」
此話太令人震驚,皇帝連忙宣王氏進宮,釐清事實。
王氏進宮,一隻賜死聖旨橫在眼前,眼見事無轉圜,她心一橫,將隱瞞多年的秘密和盤托出。
當年王氏與呂氏同日進府,同列珩親王側妃,進宮謝恩日,皇太后發話,誰先為珩親王生下長子,便封正妃,此話本是好意,想令長年征戰邊關的珩親王早點留下子嗣,卻沒想到,從此兩個女人開始明爭暗鬥,心機算盡,各種爭寵手段盡數使出。
幸而珩親王誰也不偏頗,在兩人入門短短的三個月裡,先後傳出孕事,兩人還因此得到皇太后的賞賜。
不多久,珩親王離京、遠赴邊關,沒了制衡的人,兩個人權謀縱橫、手段張揚,她們都不想讓對方生下兒子,日裡夜裡,心心唸唸的都是如何保住自己、危害對手,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在珩親王府後院悄悄上場。
懷胎十個月,兩人雖各有輸贏,最終還是都捱到孩子平安生下。
呂氏先產下一子,但因孕期思慮過重,再加上曾經著了王氏的道兒,孩子先天不足,一出世便大病小病不斷,不過短短十數天便保不住了。而呂氏也因為月子期間過度傷懷,身子落下病謗,也沒捱上太多年就跟著孩子離世。
王氏則是精心謀劃,找到四、五個孕期和自己差不多的健壯婦人,許以百兩紋銀,將腹中胎兒賣與王氏。
她咬牙對身邊嬤嬤道,她生下的只能是兒子,還是個強壯健康,可以隨他父親上戰場的兒子。
不多久,王氏產女,那些婦人中,也有三個人將孩子順利生下,兩男一女,她從中挑選一個身子壯碩的胖男嬰和女兒調換過來。
那時呂氏臥病在床,無力阻止王氏的計謀,而珩親王遠在他鄉、鞭長莫及,整個珩親王府全把持在王氏手中,自是做得滴水不漏。
男嬰抱回來那天,人人說他像極將軍,日後定能夠子承父業,為大齊江山盡一份力。王氏刻意將此話傳進呂氏耳裡,激得她吐出一口心頭血,之後,便病得連床都下不了。
孩子取名齊靳,為她爭取到珩親王妃位置,那兩年她對齊靳相當寵愛,尤其大夫說她生產時傷了根本,怕日後再無法懷胎,於是她把齊靳當成命根子,眼睛時刻都盯在他身上。
丈夫長年駐守邊關,兒子是她最大的依賴,王氏必須替兒子爭取支持,因此經常帶著齊靳進宮,陪伴皇太后。
小時候的齊靳性子溫厚,見人老笑,宮裡上上下下都喜歡這個世子爺,只要他進宮便是一團熱鬧,皇太后還特地撥了方嬤嬤、何嬤嬤入親王府,好生照料他。
因為齊靳這個兒子,王氏的身份水漲船高,宮裡貴人也得讓她三分。
也不知道是大夫醫術高明、王氏身子調養得好,還是珩親王身強體壯、勇猛難當,總之意外地,兩年後王氏再度懷上孩子,這一回,她懷的是個貨真價實的兒子。
齊炆落地後,王氏心底盤算的第一件事,便是如何把爵位從「嫡長子」手中搶回來。那時,若非兩個嬤嬤在,稚齡的齊靳早被心腸凶狠惡毒的王氏弄死。
那時齊靳雖因齊炆被王氏冷落,但日子好歹過得不差,也因為經常進宮向皇祖母請安,他與齊鏞結成為摯友。
齊靳一天天長大,六歲啟蒙,王氏借口好男不能養於婦人裙下,將兩位嬤嬤送回宮裡,從此齊靳的好日子走到頭,他吃不飽、穿不暖,生病無大夫可醫,身邊只有一個小廝,但那小廝不是用來照顧而是用來監視他的。
若不是怕口舌是非,說兩位嬤嬤離王府不久世子爺就病死,王氏不會幾次欲下毒手時硬生生忍住。
幸而半年後,珩親王身受重傷,皇帝令他返京休養,珩親王不得不在府裡待上整整一年,以至於王氏不敢貿然對齊靳動手。
珩親王對齊靳雖不親近,卻很是看重,他教他唸書、學兵法,還特地尋人教會他一身武藝。
可憐他才七歲的孩子已然明白,要活得好,就得比任何人認真,唯有得到父親的重視,日子才能過得順利。
年後,珩親王再度上戰場,他前腳出門,齊靳又回到過去缺衣少食的日子,之後更是一次、兩次、三次……屢次遭人毒害,幸而教他武藝的成師父是江湖中人,對那些伎倆熟得很,幾度從陰陽判官手裡將齊靳給搶救回來,否則日後大齊就沒了一個平西大將軍。
可成師父的礙手礙腳令王氏恨上心,便設計身邊婢女與他發生苟合情事,醜事揭發後,成師父黯然離去。
之後齊靳再無人可護,他必須時刻謹慎,防備身邊每個人。
即便他戰戰兢兢、如臨大敵地過日子,可生活終有疏漏時,成師父離去後不久,他再次中毒,那時,他只剩下一口氣,黑血不斷從鼻口中湧出,那小廝看得心底害怕,躲到門外,眼不見為淨。
齊靳拚著最後一口氣,將成師父留給自己的解毒丹一顆不剩、全給吞進肚子裡,藥效發作,他痛得死去活來,不斷在床上翻滾,他嗚呼哀號,聲音遠遠地傳了出去。
他以為自己已死,沒想到再次清醒,依舊躺在那張單薄的床板上,窗外依然是不見五指的黑暗,他昏迷整整三個日夜,連小廝都不耐煩等他斷氣,逕自跑到外頭與丫頭們調笑廝混。
齊靳身子虛弱、口乾舌燥,卻不敢碰桌上的茶水,他提起一口氣來到屋外,像條狗似的趴在泥地上,掬著池塘裡的水猛喝。
這次的事件讓他害怕了,那個晚上,他連夜收拾東西,偷走小廝存下來的月銀,悄悄離開王府。
花光積蓄後,他便沿路行乞,直奔父親的軍營。
他意志力堅強、腦子靈活,幾次躲過拐賣人口的牙子,自然,人助天助,他運氣不錯,在軍營外頭碰上認得自己的軍官,十歲那年,他正式入伍。
他的軍功是用身上一道道傷痕換來的,沒有半分僥倖。
功成返京日,母親站在府前迎接自己與父親,臉上勉強的笑容,在他腦子裡烙下深刻印記,天底下,哪個母親不會因為兒子的成功而驕傲?而母親卻因為他的成功而懊惱。
那天,心裡埋下懷疑的種子,他四處尋找自己不是王妃親生兒子的證據,但王氏做得滴水不漏,該清理的早已清理乾淨,哪能輕易讓他挖出真相?
直到齊炆鬧出這檔事,秘密再也瞞不住,齊靳才知多年來的懷疑並沒有錯。
珩親王恨極、惱極,他咬牙重重向皇帝磕頭,那額頭撞擊白玉地板的沉悶聲,震撼了皇帝。
王氏見狀,以為珩親王回心轉意,願意保下兒子一命,但是事情發展未遂其心,他依然懇求皇帝為平民怨,殺了齊炆。
望著珩親王額頭的青紫瘀斑,皇帝心頭震盪,那是弟弟唯一的親生兒子吶,弟弟為自己的江山,長年駐守邊關,受盡風霜雨雪,如今也只剩下這滴血了,他怎能狠心抹去?
只是,齊炆此事鬧得太大,軍中士兵恨不得啖其肉、噬其骨,若殘害功臣都能獲判無罪,還有誰肯對皇帝忠心耿耿?
軍中如此,百姓更是如此,保家衛國多年,齊靳早是百姓心目中的天神,若他心結不解,又怎能輕易放過齊炆?
父憂子承,齊鏞必須挺身為父皇排憂,所以在皇上揮手讓珩親王一家人回府候旨後,齊鏞進了御書房,將齊靳和黎育清的事兒和盤托出,求來一道賜婚聖旨。
「齊靳,我懂你的。」齊鏞輕輕落下一句。
他懂他,齊靳不是非要珩親王的爵位不可,依齊靳的能力,想要封王封侯,沒有半點困難,一直以來,他只想得到親人的認同,只想得到一份真真實實的溫柔,他想過讓步的,但,齊炆的愚蠢,將一切打破。
事實揭穿,王氏的自私自利浮上檯面,她為正妃之位,不惜壞人親情、拋棄親生女兒,生下齊炆後,又想奪齊靳性命。
她忘恩負義,不曾想過齊靳的存在替自己爭取到多少榮耀,她貪婪、自私、惡毒,她輕賤生命,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若非她的狠心,齊靳會在一個充滿溫情的家庭裡長大,會有疼愛他的雙親。
是她奪走他的人倫親情,之後又想害他性命,便是性子再溫良的人,也無法忍受這等事。
過去不明原因,齊靳只是賭氣,他等著看皇上在他與齊炆當中如何做抉擇,現在他的身世大白,他心中不再只是賭氣,而是要求恩怨分明,要求天道報應,要求得一個公平對待!
可同一件事,怎能讓所有人都得到公平?公平了齊靳,能公平得了珩親王?齊炆死不足惜,但珩親王怎麼辦?
齊靳強硬,皇帝便無法順著梯子下樓,無法藉由一場婚事轉移百姓注意力,無法藉由哥哥的婚事特赦弟弟,更無法演出一出兄弟和解的大團圓劇情。
這場婚事,是解開死結的唯一方式。
從小到大,齊鏞、齊靳立場一致、目標一致,他們從來不必說服彼此,就能帶著滿滿默契行事,但這回,齊鏞懂他、明白他也理解他,卻不得不違反心意說服齊靳讓步。
「既然懂我,就不要勸我。」齊靳森然的目光中,透露出濃烈怨恨。
「清丫頭是真心喜歡你的。」齊鏞更換話題,不提權謀陰私,只談真心誠摯,那邊說不通,便另闢蹊徑,試圖殺出一條血路。
果然,他的話令齊靳無語,他想起那天丫頭的……氣勢?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傻子,被人當棋使,還傻傻地一路狂奔。
銳利目光褪去,剛硬表情柔化,齊靳細思齊鏞的話——她真心喜歡他?
是嗎?喜歡他這個殘廢將軍?天底下多少好手好腳的好男人,她何必將就自己?是她沒見過別的男子,沒得選比,而大家吃定她善良,幾句話便勸動她的心,她從來都是體貼善良、樂意替人著想的,別人可以問心無愧地利用,可他,怎麼捨得欺負她的善良?
想起清兒,他的心口像被誰鑿開一塊,她的眉、她的眼、她的笑容、她的嬌嗔,一口氣全數湧了出來,才多久不見,那丫頭口才好得令人驚歎,說服人心的話有條有理,只是她再聰明都不會猜到,這樁親事當中包含了多少算計,他都不允許別人算計她了,怎能允許自己去算計?
他配不上她、保護不了她,她值得更完美、更能護她周全的男人。
見齊靳不言語,齊鏞繼續往下說。「你自然明白,黎太傅和育岷、育莘有多重視清丫頭,任你官位再大、名聲再響,他們都不會樂意把她嫁給一個連站都站不起來的男人,是我同他們打賭,賭你在清兒心目中很重要……」
他將自己與黎家的賭約娓娓道來,說丫頭接到信時,心急火燎的想盡辦法編造借口,才讓兄嫂允她出門,此行,她把所有家當全搬進京,是何心思已是不言而喻。
他還說出黎育岷的勸阻,說黎老夫人的不捨,說出清丫頭堅定地對黎育莘點頭,說:「我願意。」
即使她可能當一輩子的活寡婦。
「……我就站在門外,他們的談話無一遺漏,她唯一擔心的是你心裡無她,其他的,她才不管你是否傷了臉、傷了腿,不管自己是不是別人的賭約,不管我有沒有利用她。
「她只問育莘,『男人經常翻看女子的信,是否代表他心裡有此人?』
「育莘回答,『當然,如果心裡對她沒有感覺,便是面對面也會覺得生厭,怎會拿著信,翻讀幾十遍。』
「確定此事後,她便再無分毫猶豫。齊靳,那丫頭是怎樣的心性,你我都瞭解,她不介懷你的傷,不介意你再無法建功立業,她只在乎你心裡有沒有她的存在。齊靳,你捫心自問,你心裡有她嗎?」
當然有!這答案不需要思考,光憑直覺他就能回復。
他心裡當然有她,而且不是「有一些」,是有「很多很多點」,只是他不願奢求想望,他但願她過得簡單、過得好,但願她幸福自在,不受別人傷害,而……跟在自己身邊,她會一路坎坷,於是心不捨……
見齊靳有幾分動容,齊鏞急急再添一把柴火。「賜婚旨意已下,我不認為父皇會收回成命,籌辦婚事的禮部官員們前腳才進御書房,母妃後腳就拿著擬好的嫁妝單子給父皇過目,那是按照公主的規制所擬的,父皇說,至少還要再加上一倍。你不明白嗎?那是父皇在對你服軟。」
「我不需要誰的服軟,我只要公平正義。」
「所以呢?誰給四叔公平正義,他對你雖無言語慈愛,可他是真心實意把你教育成第二個自己,你能有今日的成就,難道不該感激他的悉心教養?
「齊炆是四叔唯一的親骨血,王氏雖惡毒,但你不該將她的錯算到四叔身上,難不成,你真的希望四叔絕子絕孫?」
一番話,問得齊靳沉默。
「那天我看到四叔跪在父皇面前,涕泗縱橫,他是面對生死也不皺眉的大將軍,多少年來,在他眼前倒下去的戰友兄弟不知凡幾,即使他再傷心也不曾在人前掉淚,可那天,他哭了,不只是心疼齊炆,更是心疼你。
「你是四叔一手栽培出來的,他成就你的成就,驕傲你的驕傲,他心頭恨吶,卻只能咬牙切齒對父皇說:『但願靳兒是我唯一的兒子。』
「後來父皇又召四叔進宮,四叔和父皇聊了近兩個時辰,話題裡說的都是你。他說:『靳兒扮乞兒進到軍營,我問他,為什麼不乖乖待在王府?他沒提及被毒害的事情,只回答不願留在府裡尊養,寧願受盡風霜、接受磨練,一心一意想成為父親這樣的英雄人物。』你可知道,這句話在他心底烙下多麼深刻的痕跡?
「同父皇談完後,你猜,明明知道你與清兒的婚事能成,四叔最後下了什麼結論?他道:『算了,還是處死齊炆吧,那孩子從小被溺愛長大,有小聰明卻心術不正,這種人就算承襲爵位,也只會讓珩親王這個名頭蒙羞。』
「四叔還說:『軍中需要齊炆的性命來平息怒氣,百姓需要他的項上人頭來證明公平,就這樣吧,讓靳兒成為我唯一的兒子。』
「話說得坦蕩磊落,但四叔離開宮中時,佝僂著背,整個人彷彿老了十幾歲,只是,臉上的表情堅定,再無疑問。
「前天,王氏上吊被救,四叔並沒有因此改變主意,反將她軟禁,冷笑說:『放心,很快就輪到妳,妳這個王妃就要做到頭了。』四叔打定主意,寧可孤老一世,也不願再為齊炆請命。」
話畢,他定眼凝視齊靳。
「想求公平正義,你可以留下世子爺名位,日後襲爵,讓齊炆和王氏的希望落空,看他們跳樑小丑似的跳上竄下、心力用罄,卻只能落得一場笑話。
「至於清丫頭,賜婚旨意已傳得人盡皆知,若你在這時候退婚,丫頭還能尋到好人家?這京裡錦上添花的人多、落井下石的人更多,到時那些尖刻的嘴巴裡會傳出什麼話?滿京城的名門淑女都怕攤上不良於行的齊將軍,沒想到自動送上門的黎八姑娘還被齊將軍退婚,若不是樣貌太醜,定是德行有虧。這話往外一傳,清兒還能再議親?
「好吧,就算齊大將軍能耐高,能將謠言給壓下去,可有點本事的男人誰願意尚公主,得到官銜卻無法參與朝政?清丫頭只能往那堆沒能耐的男人中挑,可再怎麼挑她也不過是個認來的假公主,娶她,得到的實質好處還沒有娶董麗華多。
「若父皇因為此事惱了清丫頭,情況更慘,她雖寄在蘇致芬名下,可蘇致芬已與黎品為和離,說穿了,她就是個小庶女,也許有人會看上黎府門第願意上門求娶,但一個被退過親的小庶女,如何能高嫁?
「再則你別忘記,她已經快十六歲了,在婚配上頭已經有些年紀,這樣被人說三道四、挑挑揀揀的,你當真捨得?你捨得她因為你的固執,將就一樁低下婚姻?且那丫頭宅斗不行,只會一味隱忍退讓,若運氣差,生不出兒子,這輩子必要含著苦膽走到盡頭。
「她待在你身旁,縱有千萬個不好,至少不必面對她最弱的事項。
「何況你老說自己廢去一雙腿,不能上戰場、打下更大的基業,可你怎麼知道她要一個百戰功高、創大事業的男人?也許她更想要的是閤家平安,親人團圓。
「你好好想想吧,常業已經回將軍府,若你還是要上奏折請父皇退親,就讓他把折子送到我那裡吧,我來幫這個忙,只是日後,你見到丫頭受苦遭難,別後悔就好。」
話丟下,齊鏞輕輕一歎,旋身離去。
他在賭,賭齊靳心裡擺著小丫頭,他既會因為擔心她受委屈而拒絕婚事,就會因為緊張她被別的男人糟蹋而迎她入門。
而這場婚事一成,所有為難事便迎刃而解。
人人都說平西大將軍性子冷僻剛硬、不留情,卻不曉得實際上,他有顆再柔軟不過的心,只是,那心被陳年霜雪冰封,無法輕易對人溫情。但願清丫頭那顆小太陽能夠助他融化、助他蛻變,助他成為一個截然不同的好男人。
齊靳從匣子裡拿出小丫頭的信,信封上頭他編了號碼,不需要打開信封,光是看上面的數字,他便能記得裡頭寫什麼內容。
是的,是每一封,每一封他都能夠記得。
信一封封細數過,齊靳從底下翻出最裡層的紙箋,那不是信,是他偷來的……詩作?
都是月亮惹的禍,這樣的月色太美你太溫柔,才會在剎那之間只想和妳一起到白頭……
可以嗎?他能和小丫頭到白頭,即使他不再是大將軍?
可以嗎?他有能力愛她護她,讓她不遭遇半分危厄?
他從白天想到天黑,想得月亮西墜、星子低垂,想他和小丫頭在一起的每個時分,相聚次數不多,但都記憶深刻。
突地,信裡的話從他腦海間翻跳出來。
相思是一紙契約,同時綁架兩個人、兩顆心,直到兩人再次相遇,約成、心平。
是小丫頭寫給他的信,初初看見,他的心不自覺地微暖,雖然信裡頭沒有指名道姓,說清楚被綁架的是哪兩個。
但齊鏞說,清丫頭真心喜歡他。他們啊……他們居然被一起綁架……又暖了,他的心。
笑容拉開,不自覺地。
因為齊靳想起,那次自己給的回信裡義正詞嚴,要她別學其他人風花雪月,多認真學學掌事理家。
那個「其他人」,指的自然是道理一篇篇,卻總是違背仁義禮智信的蘇致芬。
並且他隨信附上一本《婦德》。
戰場上哪能找到那種書,他還是讓常業回京一趟買下的,據說常業特地買最昂貴的精裝本,專供豪門貴女讀的那種。
之後,他經常想像她收到書後的表情,會噘嘴、鼓腮?會斜眉、翻白眼?還是會氣得跳腳,指著《婦德》說:大將軍侮辱我無德!
想著想著,笑意不絕。
在東方翻出一陣魚肚白時,他輕聲低喚,「李軒。」
一個黑色身影迅速自門外飛掠進屋,在他跟前躬身,「屬下在。」
「去幫我找周譯過來。」
聞言,不由自主地,面無表情的李軒揚起眉毛,他沒發覺自己的聲音比平日高上好幾階,他揚聲響應,「屬下遵命!」
再次飛掠出屋,他興奮地在院子裡接連翻上好幾圈,臉上笑容控制不住。
第三十七章 育清備嫁
右手接下皇帝的賜婚聖旨,左手便開始備嫁妝。
婚事很趕,從接旨到出嫁,只有短短三十幾天,中間又遇到過年,就算黎育清把眼睛給熬紅,也繡不來嫁衣、喜被、枕套、荷包……幸好婚事按照公主禮制,由禮部操辦,黎育清只需要當個甩手新娘,更好的是,蘇致芬允諾,嫁衣由「天衣吾鳳」全權負責,這讓她更加輕鬆自在。
這段日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府里長輩心疼她「為國捐軀」,竟不像一般新嫁娘般把她拘在屋子裡,除進宮幾趟外,黎育莘、黎育岷和齊鏞也經常將她扮成男裝,帶著到處跑。
黎育岷陪她到「天衣吾鳳」,幾次下來,他和阿壢結為好友,至於見到蘇致芬的真面目,除詫異之外,並無多話,事後黎育清悄悄問他看法,他揉揉她的頭,低聲歎道:「妳如果能學學她,多為自己盤算就好。」
黎育莘和齊鏞則是拉著她到處拜訪名醫,瞭解齊靳的傷勢,心裡好有個底,免得嫁進去後心慌意亂,幫不上忙就算了,反而給人添亂,黎育清還向大夫學習按摩手法,以便日後近身服侍。
據說,將軍府很大,奴僕卻不多,只有一些婆子和粗使丫頭小廝服侍,至於大丫頭,除小名妞妞的齊湘身邊有兩個之外,就沒有多餘的了。
聽見這情況,蘇致芬不滿發話——又不是國家公園保育區,只見風景、不見人影,將軍府養不起幾個下人嗎?
之後,她拿出幾張銀票遞到黎育清面前,慫恿她去對齊靳說:「恭喜大將軍、賀喜大將軍,您娶了個富貴賢妻,千萬別省這點小錢。」
齊鏞在旁聽見,索性好人做到底,找來人牙子,同黎育清、黎育岷、蘇致芬一起選了四、五十個下人送進將軍府,並尋來宮裡嬤嬤教規矩,當中黎育岷精挑細選,挑出石榴、月桃、銀杏連同陪嫁的木槿共四人,日後留在黎育清身旁服侍。
對這事,蘇致芬上心,家裡的長輩也掛心,黎老夫人尋機會問黎育清,要帶誰出嫁,她二話不說,扳起手指頭開始細數,「要帶爺爺、奶奶、四哥哥、五哥哥、大伯父、大伯母……鄭嬤嬤、趙嬤嬤、木槿……」她這認真模樣,惹得老夫人大笑不己,說:「心這麼大,把我們幾個老傢伙全帶過去,難不成你想把將軍府變成黎府?」黎育清想也不想,用力點頭,反正齊靳從小缺長輩疼愛,有大夥兒幫著寵,或許他心裡的仇恨會少一點、輕一點、淡一點。
結果,祖母只給她一個木槿,她噘起小嘴不滿道:「奶奶小氣,清兒提了十幾個,奶奶只給一個,還是最笨的那個。」她的話,引得在旁服侍的木槿頻頻翻白眼,而李氏笑彎雙眉,道:「反正將軍府離咱們家也不算遠,以後讓父親、母親經常過去好了,好教將軍見識見識咱們懷恩公主是怎們同長輩耍賴的。」黎育清笑著靠到祖母身上,說:「以後能這樣耍賴的機會就少了。」一句沒有太多心思的話,招來老夫人的紅眼眶,心想:清丫頭真正待在自己身旁的時間不算長,可她貼心善良、處事溫柔大方,幾次看著清丫頭,心底總是微微遺憾,她還真想見見丫頭的母親,看看是個怎樣的人才,方能教養出這樣的孩子?
眼看離家在即,黎育清趁空依蘇致芬教自己的方法做了暖暖包,讓木槿捧著往祖父母住的春暖堂走去,而此刻,春暖堂裡頭,老夫人和老太爺正商量著給黎育清添嫁妝的事。
儘管皇帝旨意己下,黎育清要從宮裡出嫁,可她總是黎家的丫頭,當祖父母的多少想盡心,只是東西還沒送,皇帝就先發了話,說——「懷恩公主是朕的女兒,自有朕操心。」
「……不如,咱們把要添妝的東西兌成銀票,給了清丫頭?」老太爺沉吟須臾後說道。
「還講呢,清丫頭用一手繡技與蘇氏合股辦了『天衣吾風』,賺了些銀子,前幾天清丫頭偷偷塞了張地契給我,讓我給收著,上頭名字寫的雖是育莘,她卻讓我找個由頭,領著大房和育莘一起搬過去,說是那宅子比這邊大上一倍,就算育岷、育莘都娶上媳婦,也不至於太擠。」
「那丫頭是替咱們著想呢,怕這裡一堆人擠著住,日後多少要生出事,老二家的心地品性自然不差,只是那張嘴巴不饒人,現在雖有些小摩擦,好歹還不嚴重,待會試時,育南、育朗帶著孩子媳婦上京,怕還有得吵。」
「總不能讓咱們倆老的和大房去住丫頭的宅子吧。」這年頭,只有長輩供著孫女的,哪有孫女來護持長輩的?
「這話我說過,猜猜清丫頭怎麼回答?」說著說著老夫人想起那日,忍不住笑彎嘴角,一旁的鄭嬤嬤見狀,也跟著眉開眼笑,若不是老太爺在,早就出聲插話,不知自己明明只教清丫頭手藝品性,她哪來的古靈精怪和滿腦子耍賴。
見老夫人表情,老太爺起了興致,直問:「她怎麼回的?」
「她先是連連歎氣,後來竟埋怨起這世道,說這世道是怎麼回事,怎只允許孫子孝順長輩,卻不准孫女對長輩盡心,難不成孫女不是人生父母養,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你沒瞧見她那愁眉苦臉的怨婦臉,十六歲的丫頭搞得像六十歲的老嫗,垮肩駝背、站沒站相,她大伯母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只得應下話,說是回頭同老大商量,再做決定。」
「你不會也同意清丫頭的胡鬧吧?」住孫女的宅子?這話傳揚出去,別人要怎麼想?
「那宅子我和清兒、老大家的、老二家的去轉過一圈,挺好也挺大的,若是搬進去,下人們再不必七八個擠一間,而且那裡離宮裡近,以後你們幾個上早朝,可以晚些出門。最讓人滿意的是,那裡離將軍府不過兩條街,咱們不是擔心清丫頭嫁得不好嗎?住得近些,她受了委屈,至少還有地方哭。只不過我顧慮到名聲,想想還是同你商量再說。」齊將軍上折子辭婚的事,老頭子知道、清丫頭也知道,她幾次讓兩人再度考慮,可這對祖孫倆卻是雷打不動,異口同聲地回道:「除非皇上收回聖旨,否則這婚定要成的!」可……皇帝怎麼能願意,那裡頭的彎彎繞繞旁人不知,她豈能不曉?
老太爺看一眼妻子,言下之意,她是贊成搬遷?
老太爺拿起杯子輕啜,暗自忖度,他瞭解自家老妻,若不是合心意,也不會這樣說話,只是……老夫人見丈夫久久不言語,續道:「當下,我就偷偷塞五千兩體己銀子給清兒,她怎麼也不肯收,還嗲聲嗲氣說:『奶奶年紀大了,留個錢兒子在身邊,比留真兒子還好。』」
「這話讓她大伯母抓到尾巴,說要跟老大告狀去,她才求嬤嬤、央奶奶的替她說情,把銀子的事給搪塞過去。我想,就算真給她銀子,清丫頭多半也會留給她兩個哥哥。」老太爺手指輕敲桌面,幾度思索後,說道:「她心裡會替哥哥著想,育岷、育莘自也會替自己的妹妹想。不管,嫁嫡女,公中本有例子可循,就算丫頭得皇帝眼緣,那也是她本事,咱們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到時候你把銀票.
交給育岷,他自會有辦法讓丫頭乖乖收下。」
「至於你提的宅子,尋個空兒,我和老大過去看看,若合適就搬過去。既然名字是育莘的,日後便依附近賃屋行情,每年在錢莊裡頭給育宰存筆私房銀子。」
「雖說老三該準備回京述職了,可前些日子老三寫奏折、上呈天聽,說是在榆州推行一些政令,希望能夠留下來、等待成效,皇帝把奏折遞給我,我細細讀過,那孩子對百姓的確用心,皇帝大悅,破格給他拔了一級,卻還是留在榆州,允他不必回京。」
「我想,若京裡這宅子給了二房,樂梁縣老宅留給四房,咱們也得合計合計,給大房、三房置屋產了。」老夫人聞言一笑,「等你想到這一茬,黃花菜都涼了。」
「當初,你說要對外擺出模樣,讓人覺得咱們想在樂梁長住,再不回返京城,我便在樂梁買下兩間差不多大的宅子,一間就是樂梁老家大,另一間宅子無人居住,白擺著只會破損得厲害,我便著人給賃出去,每年收的銀子拿來買地,這幾年下來,也存下近兩千軟田地。」
「我本想著,育岷、育莘、育南、育朗和老三家的幾個孫子,越大越見出息,都說樹大分枝,何況老四迎娶了個公主,總不能讓人壓在她頭上,也該到時候分家了,與其等到人多離心,不如早點分,便把庫房裡的東西二清點,有咱們二老出頭,孩子們自然不會意見。」都說遠親近仇,一家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幾句話就容易生了齟齬,之前朝堂不穩,康黨坐大,黎家人得上上下下團結一氣,如今這層顧慮己無,倒真得好好盤算日後的事。
「這些年,我心在朝堂,一顆心盤盤算算的,倒把府裡事兒給忽略了,幸好有賢妻掛心,事事安排妥當,否則家宅不安,哪個兒子落了個不好,咱們都難受。」老太爺歎息,一家之長,總想要面面俱到,但人非聖賢,哪能事事顧慮。
「說這些做什麼,老夫老妻的,我不幫襯你,誰幫襯?」老夫人羞紅了老臉。
老太爺拍拍她的手背,續言道:「育莘還小,他的性子耿直,我己將他托在珩親王麾下,我同珩親王有幾分交情,再加上清丫頭嫁給齊靳之後,自然成了一家人,我相信他會好好栽培育莘。」
「育岷尚未成親,而京城為官,不能只靠能力,還得仰仗心計,他需要咱們倆老多些看顧,育莘和育岷兄弟感情甚篤,兩人應是樂意住在一塊兒的,如果看著還行的話……」他沒往下接話,但那意思,老夫人明白了。
這時丫頭來報,「八姑娘來見老太爺、老夫人。」
「快把人給叫進來。」聽見黎育清來了,老夫人急喚。
黎育清接過剛做好的暖暖包進屋,老太爺見她手上捧著盤子,笑道:「又帶什麼好東西孝敬爺爺奶奶?」
「前些日子,聽大伯母說,天寒地凍的,爺爺、奶奶常覺得膝蓋使不上力氣,久站久走便酸痛得厲害,清兒上回過去量嫁衣時,同蘇姑娘提了。」
「蘇姑娘說蘇老爺長年在外頭奔忙,颳風淋雨的,以至於落下膝痛毛病,有個厲害的走方大夫,說這毛病吃藥效果不彰,便教她一個法子。蘇姑娘不藏私,傾囊相授,她先教會清兒縫暖暖包,再讓清兒把炒熱的紅豆、艾草、艾葉、丁香、茴香、乾薑給收在紗袋裡,擺進暖暖袋的暗層,之後再綁到膝上,說這樣可以緩解疼痛。」
「東西清兒都帶來了,奶奶讓丫頭下去炒熱,咱們試試看,東西有沒有蘇姑娘說得這麼好用。」提到蘇致芬,老太爺滿心感慨,「蘇氏,那孩子是個懂事的,她現在過得可好?」想當初黎老太爺提出平妻之說,皇帝表面上雖沒異議,但表情鬱鬱,同是身為父親,老太爺能夠理解,一個失散多年、無人照看的女兒,不知道便罷,知道了,自然是恨不得把好的全給她。
可總不能教人停妻再娶,況且蘇達對自己有恩,如今蘇家己無後人,再把人家女兒給趕出家門,行這等不義之事,是敗壞黎府名聲吶。
沒想到蘇氏竟主動提出和離,態度一點也不委屈勉強,只有氣和心平。
她說:「願求蘇、黎兩府友誼長系。」蘇氏的決定不僅僅讓黎府鬆口氣,更讓皇帝展眉,直誇蘇氏識大體,還授意宮裡採辦往「天衣吾風」求衣。
本只是捧場性質,卻沒想到做出來的衣服意料之外的好,德貴妃大力褒揚,宮裡人人都想求得新衣裳,這下子口碑往外傳開,「天衣吾風」水漲船高,生意接到劉管事笑得闔不攏嘴。
「她沒別的事做,一門心思全放在生意上頭。」黎育清實話實說。
「蘇氏與你交好,有空你得勸勸她,雖然能力強、志氣大,可終究是女人,總得有個孩子傍身,她年歲己然不小,該尋個好男人,若願意的話,讓她有空上咱們家來走走逛逛,奶奶別的沒有,一張老臉皮拿出去還是有用的,總能替她招個好女婿上門,就當是咱們黎府對她的補償。」黎育清心裡叫苦,人家有阿壢哥哥呢,這話若真說出去,好友做不成,可得交惡了。
她只得敷衍道:「奶奶,這話清兒自是勸過,光是為爹爹,也會在這事上頭多琢磨,總是蘇姑娘過得好了,咱們方能心安,可她才和離不久,對於婚事,怕是己冷下心思,過一陣子再看看吧。」這態度是黎育清同蘇致芬合計過的,雖然心裡有那麼一點怪異,總覺得蘇致芬設下圈套,讓自己從黎府中全身而退,分明是最大的受益者,可到頭來,人人還爭著給她補償。
為此,她擠對過蘇致芬,蘇致芬二話不說,一個栗爆打在她額頭上,得意笑道:「你吶,好好學著唄,日後才不會讓你那個惡婆婆給欺上頭。」老夫人聽了黎育清的話,道:「清丫頭說的對,我太心急了,女人家遭遇這種事,哪能轉過頭又去說別家親事,蘇氏再豁達,怕也是辦不到。」
「奶奶,您別操心啦,蘇姑娘是我見過最堅韌的女子,不會輕易被打倒的。」
「也是,哪家女子能像她這樣,提得起、放得下,不得丈夫歡心,便偏安一隅,不爭不奪、安分過日子,見丈夫提平妻,二話不說便讓位祝福,說她一聲奇女子,半點不為過。」
「蘇姑娘常說,與其拿根繩子拴著彼此,磕磕絆絆、爭爭鬧鬧,不如各給對方一條活路。在父親同蘇姑娘提及新母親的身世時,當下便做出決定了,她心裡明白得很,民不與官鬥,何況是與皇家鬥。」
「果然是蘇達手把手教出來的女兒,見識不同一般。丫頭,你可得多學學。」老太爺順著花白的鬍子道。
黎育清忙不迭點頭。
老太爺向妻子投去一眼,老夫人意會,拉過黎育清坐到自己身邊,諄諄告誡,「清丫頭,鄭嬤嬤雖然教會你不少事理,而這些年你在樂梁府裡也掌過家、理過中饋,但有些事,你心裡得有幾分明白。」黎育清點頭,滿臉受教。
「你也知道,婚事雖是皇帝下旨親賜,可世子爺上過奏折,極力反對,皇帝鐵了心思,硬要讓你出嫁,那頭……,是不怎麼情願。」
黎育清懂得,祖母擔心自己不招齊靳疼愛,怕她是一廂情願、芳心暗許。
說實話,她也怕,怕三皇子的話不盡不實,怕齊靳並沒有想像中那樣喜歡她,怕齊靳的不情願並非因為自慚形穢,而是另有思量……但不賭這一局,他們之間還能有其它機會嗎?
於是她下注,至於結局是贏是輸,她只能耐心等著,該承擔時,她會硬起脖子扛起。
「我明白。」她婉順低眉。
「心裡有底就好,也許是奶奶想得太多,事事都往壞裡頭想,說不定你會苦盡甘來,日後與世子爺百年好合、琴瑟和連老人家都認定這粧婚姻的起頭是艱難崎嶇,想來看壞的人多,而看好的唯有五哥哥一人。」有老夫人起了頭,老太爺順勢接話,「你是個聰明孩子,定能理解皇上企圖用這場婚事讓天底下百姓感受皇家對有功戰臣的厚愛,所以嫁妝比正式嫁公主還要豐厚,但那嫁妝賞的不是你,是齊靳,你千萬不能驕傲張揚。」
「我明白。」
嫁妝禮單不只往將軍府送,也送到黎育清手中,兩百五十六抬,抬抬都是滿打滿載,有屋有莊園、有數不盡的田畝,有珠寶細軟,還有閃得嚇人的金銀元寶。
蘇致芬聽見有兩百五十六抬的嫁妝,大笑說:「哇!LV級的婚禮!婚禮那天,定是萬人空巷,人人都爭相目睹這場世紀婚禮。」她不知道什麼是LV級、也不懂何謂世紀婚禮,但心裡確定,有這些好東西,不管致芬想開什麼店,她都有足夠本金插進一半股份。
「皇上此舉自有心思,若你能說服齊靳放下心頭之怨,繼續與珩親王同為朝廷效力,皇上必定心存感念。」這份感念將會恩及黎府。他不願意市儈,但既然這是清丫頭自己的選擇,她就有義務把日子往好裡過,而齊靳要過得好,沒有第二條路,唯有放下。
她抬眸,想低眉順眼地答上一句——我盡力。
卻無奈張開口,聲音發不出來。
她願意做這件事的,但目的是讓齊靳過得幸福,而非讓皇帝心存感念。
老夫人見她死死咬唇、不肯應答,還能不明白她的想法,她那性子同育莘一般,一條腸子通到底,雖然隨著年紀增長,多了幾分小心,然而面對至情至親,是絕對不願意用計謀的。
要清丫頭算計未來夫婿,好給自己娘家帶來好處,這種事,怕是打死她她都不肯做。
老夫人莞爾一笑,清丫頭的至純至真,不知道會不會給她帶來苦頭?
「過兩天,宮裡會有人過府接你,我讓鄭嬤嬤陪你一起進宮,別緊張害怕,有機會的話,多與德貴妃親近,你也知道,她曾經痛失愛女,她對你那片心,是真情不是假意。」老夫人都這樣說了,黎育清連忙點頭,「清兒明白。」
「可憐世子爺年紀尚輕,遭逢此事竟一蹶不振,成天關在屋子裡誰也不見,大好的光明前途啊,誰聽著都要不勝唏噓。身為妻子,你該好好勸他醫治雙腿,與其執著過去事,不如抬頭往前看,回不回朝堂其次,至少得開門見人,有三五好友在身旁勸解,心情才能豁然開朗。」
「清兒明白該怎麼做。」
「齊靳是皇上的股肱大臣,可此事牽扯到珩親王爺,順了公意便逆了婆心,皇上左右為難吶,世子爺若能盡快放下心中疙瘩,把日子和和美美過下去,才是正理。」王氏換子之事,牽扯到皇室顏面,除當事人外,外頭並不知道此等私密事,黎育清自然也不知道,老夫人也只能如此勸解。
「我知道。」
「你替奶奶給世子爺帶句話,這老天爺張著眼呢,多行不義必自斃,世子爺肯饒過惡人一回,旁人豈能饒得過?」
「夜路走多總會遇到鬼,楊秀萱和五丫頭便是最好的見證,若看在珩親王的面子上,他肯暫且退讓……奶奶活了幾十年,看得事多,心底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著呢,天地終會善待寬厚人的。」瞧!老夫人朝老太爺投去一眼,對丫頭說話,得用點技巧。
「好,清兒定會替奶奶把話給帶上。」
「你能把爺爺、奶奶的話給記上心最好,你安心出嫁吧,育莘那孩子,爺爺奶奶會照看的。」
「那……上回清兒提的事兒……」她悄悄朝老太爺覷上一眼,那小心翼翼的小模樣,讓人看了忍俊不住。
「提了,就等你爺爺、大伯父去看過宅子,若合適,待操辦過你的婚禮,就搬過去。」得了這麼一句確信,黎育清笑彎眉梢。
說來,能買到這宅子還得感激齊鏞,之前劉管事幫忙找的地方不是地點太偏就是屋齡太老,看來看去總不滿意,賜婚聖旨下,她將困擾說與齊鏞聽,他二話不說,把事情招攬在自己身上。
他動用些許權勢,三兩下找到將軍府附近的屋子,據說之前是個二品大官住的,人家明明住得好好的,知道三皇子看上自家屋宅,二話不說便廉價賣出。
開玩笑,現在朝堂風向全轉啦,明知馬屁朝何方,還不曉得捧,是傻的嗎?
於是二品大官連夜搬家,臨走還將宅子給清理得乾乾淨淨,並留下幾個花匠,繼續照顧園林。
黎育清笑著纏上祖父,站到他身後為他輕輕捶背,撒嬌道:「爺爺也知道世子爺不苟言笑,而珩親王妃對待世子爺又……清兒嫁過去,肯定要吃苦頭的,若清兒遭受委屈、無處可訴,多可憐啊,要是爺爺奶奶肯搬過去,好歹有人幫清兒撐腰。」
「原來不是擔心這邊宅子小,而是擔心沒人替你撐腰?」老太爺笑道。
「可不,爺爺既然心疼清兒,就早點搬過去吧,就算宅子不合心意,也為清兒將就將就嘛。」
「這下子,連耍賴都給用上了?」老太爺橫她一眼。
她才不怕,隨即轉過去勾著奶奶脖子,身子全給貼上,賴在她背後上。「是啊是啊,不同爺爺奶奶耍賴,還能對誰耍?」
「說得還是道理了。」
「本來就是道理,哥哥有才情、爺爺厲害,伯父們一個比一個成材,爺爺、伯父、哥哥們幹麼這樣拚命啊,還不是為著給清兒撐腰,好讓世子爺知道,清兒後台硬得很。」她把老太爺心底每根毛都給梳理得伏伏順順。
敢情他們這麼拚命全是為著給小丫頭撐腰去了?
老太爺笑瞇老眼,撫鬚輕道:「這迷湯一杯一杯往下灌,就不怕爺爺老了,醉翻了?」
「誰說我家爺爺老,明明就是老當益壯、老而彌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還老而不死是為賊呢。」老太爺笑著接話。
「這話清兒可不愛聽。」她正起身,兩手叉腰說:「誰敢這樣說我家爺爺,清兒去同他拚命去。」
「細胳臂、細肘子的,同人家拚命?真敢說!」老夫人被她惹得一笑再笑,笑聲不止,想起丫頭就要嫁出門,那心底......不捨呵。
這時,丫頭進門,稟報說己經將紅豆炒好,往暖暖包裡頭裝上,黎育清遂同木槿一塊兒幫老太爺、老夫人綁到膝蓋上頭,瞬間,暖意襲上,膝間隱隱作痛的感覺消失,舒服得兩老展開眉毛。
看著兩老的表情,黎育清跟著滿足起來。
「以後清兒不在家,奶奶要記得讓丫頭經常炒豆子裝上,一天敷個一、兩次,久而久之,爺爺奶奶就不會為疼痛傷腦筋。」黎育清殷殷叮囑,叮嚀過暖暖包,又叮嚀爺爺別熬夜看公文,讓奶奶別再為家事傷神,有精神時,四處走走應酬還可以,但精神不濟時,千萬別勉強自己,否則得花更多時間,才能把身子給調養回來……黎育清說得很順,卻沒發現自己在嘮叨的人可是老太爺和老夫人,向來只有他們嘮叨人的分,誰敢這樣對他們叨叨絮絮念不停?
可兩老聽著,不捨浮上心頭,丫頭要是再小個幾歲,能多留個幾年,多好……「老太爺、老夫人,『天衣吾風』的管事在外頭,說嫁裳己經做好,來接八姑娘去試穿。」丫頭來報。
老夫人連忙拭去眼角濕氣,笑道:「快去吧,現在『天衣吾風』可紅得緊,宮裡貴人想做衣服都得排隊慢慢等,人家騰出手給你做新嫁衣,要好好同蘇氏道幾聲謝意。」
「奶奶老是忘記,我可是半個老闆呢,自然待遇要特別些。」
「行,你厲害,現在都能經營鋪子了,快去吧,別讓人等太久。」
「馬上走,回頭給奶奶捎帶上品味閣的核桃酥。」黎育清走出屋裡,臨去秋波,她衝著老夫人一笑,「清兒知道奶奶嘴饞了。」
老夫人望著她的背影,忍不住輕歎,「咱們膝下這麼多個孫女,有哪個像清丫頭這般會疼人,時時把咱們給惦記在心。」
「她是個知恩報恩的。」老太爺心知肚明。
為著自己捧了育莘一把,她便將全副心力用在兩老身上,否則在那之前,清丫頭幾時對他們主動巴結在意了。育莘說的好,人予我三分、我便還人一成,此生定不負欠他人。
那是他們的娘教的吧?不負欠他人,寧讓天下人負欠,楊秀萱對這對兄妹不厚道,卻也不見他們反手相報,他們不用陰私手段,只一心忙著讓自己過得如意順心,這樣的孩子,日後定有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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