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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尋 -【夫榮妻更貴(妃臨九天卷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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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尋 - 夫榮妻更貴(妃臨九天卷三)

成為他的妻是她的選擇,她從不後悔這個決定,
即使他多次上書拒婚,甚至成婚後也與她保持距離、不願碰她,
她依然盡心為他按摩傷腿,助他度過難熬的痛苦治療,
甚至將他的女兒視如己出,關心她的教養和對父愛的需求,
看著他一天天恢復精神,拉近和女兒之間的距離,
與他同仇敵愾的一起對付自私自利的珩親王妃,
她覺得這樣的日子很幸福,就算他心裡依然忘不了他的亡妻,
但專情的人才真誠嘛,反正她才是未來五十年那個陪伴他的人。
他們通信了這麼久,相濡以沫的感情可不是假的,
因此儘管那個吃穿用度不比主子差、身份來歷成謎的蓉姑娘,
三天兩頭攔著他在花園聊天,下人間都在流傳他給那女人送了衣服首飾,
她都相信那些只是流言,相信他說的那女人不過是妹妹而已,
然而她對他的信任卻成了一把刀,狠狠刺得她心頭濺血──
他謊稱去圍獵,其實是帶著那女人去泡溫泉,回來後甚至納她為妾!
她一直以為他懂她,卻不知道對她來說,三個人的愛情太擁擠了,
她害怕窒息,所以也不會後悔學著放下、遺忘、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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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身世大白

  屋子裡,氣氛低迷,李軒自從齊鏞來了以後便遠遠守著,怕受波及似的。

  齊靳擰眉與齊鏞對坐,臉色鐵青、薄唇緊抿,相對於他,齊鏞卻是嘻皮笑臉,微瞇雙眼,一副等著看好戲的模樣。

  聖旨攤在桌子中間,齊靳的眼光像兩把利刃,恨不得來回掃過幾遍,把它割成殘布廢渣。

  許久,齊靳在深吸一口氣後破除沉默,「我要進宮。」

  「進宮做什麼?讓父皇收回聖旨?拜託,君無戲言吶,你之前不已經上過好幾道折子,父皇留中不發,意思還不夠清楚?這回是你想娶得娶、不想娶也得娶,沒得商量啦。」齊鏞把話給說死,好不容易清丫頭套出他一句同意,想把話給吞回去?沒門兒。

  「沒有牛不喝水強按頭的理。」齊靳嶙峋的嘴角處,扯出一道生硬曲線,一雙深邃幽遠、精光閃爍的眸子定定落在齊鏞身上。

  齊鏞一身白衣飄飄,出塵若仙,他懶洋洋地用手支起下巴、揚起眉角,心頭一笑。

  真是強逼?他可不是亂點鴛鴦譜的喬太守,若不是為著確定郎有情、妹有意,他何苦憋那麼久,還同黎太傅下賭注?

  他不懂,何苦為著那股子倔強,把終身好事往外推?拚著推齊炆下水、誤己一生划算嗎?這可不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而是殺敵八百、自損一千吶,他敢再下一注,要是沒有他介入,若干年後,齊靳必會因今日而悔。

  帶起一聲低不可聞的歎息,齊鏞緩聲道:「江雲死後,父皇早想為你賜婚,讓你留下子嗣,只是那時戰事繁多,只好先擱置一旁,如今,該打的人全讓你給打破膽,邊關可以保上十數年太平,既然無事可做,不如把婚給成啦,也算了卻父皇一樁心事。」

  齊鏞攤攤手,把話說得簡單。

  話說回來,哪裡不簡單了,是齊靳這等複雜人,硬要把簡單事搞得麻煩,不就是娶個老婆嘛,他家裡不也娶一個,哦,不,是一口氣娶三個,三個都是美人胚子,當然嘍,互鬥的時候,美人也會變潑婦,不過閒來無聊時看著她們耍猴戲似的鬥法,倒也有趣。

  男人斗朝堂、女人斗後院,都是在磨練彼此的堅強心志,沒什麼不可以,只要別超過底線、鬧出人命就行。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而齊靳成這個婚,所有難題將會迎刃而解,何樂不為?

  「你這是諷刺我?」齊靳的語聲淡定無波,卻教聞者心底打了個突,他最擅長的是心理戰。

  「我是在誇你仗打得好,大齊因你這位平西大將軍,可享十數年太平。」諷刺?簡直是欲加之罪,他怎能不替自己辯個兩聲。

  「是嗎?你不是在暗喻我不良於行,既然無法再戰沙場,不如待在家裡含飴弄孫。狡兔死、走狗烹,皇上還真是好算計!」

  齊靳硬要把人家的好意扭曲,硬要把白布染墨,反正嘴巴長在他臉上,他愛怎麼抹黑,全憑兩片嘴皮之間。

  沒錯,齊靳心不平,所以冷嘲熱諷,所以口出惡言。

  真以為給他辦場風光婚事,就能抹除檯面下的骯髒事,就能彰顯朝廷對忠臣的寬厚,就能堵住天下萬民的嘴?

  他懂,普通人要面子,皇帝更要面子,問題是,憑什麼憑什麼委屈受盡的被害人還得把面子為人家雙手奉上?

  換成別的大臣在此,肯定會被他這番言語羞得無地自容,偏偏齊靳碰上的是厚臉皮的齊鏞,沒轍!

  齊鏞丟掉大逆不道的後半段,挑了句含飴弄孫來回應,「你要這麼說也不是不行,只不過想含飴弄孫得先把兒子給生下來,想生兒子得先把老婆娶進門,按部就班,一步一步慢慢來,咱們先把清丫頭給弄到手再說。」

  他笑得眉飛色舞、滿臉痞相,沒將齊靳的嘲諷擺進心底。

  利箭落入泥濘、清水澆進火山裡,齊靳的火氣碰上齊鏞的賴皮,只能消聲匿跡。

  他重歎,把惡毒抹去、換上苦口婆心,「別人不懂,你怎會不懂?日後你還要靠黎太傅扶持,而育岷、育莘都將是你要重用的人,你把人家妹妹給害死,就不怕他們對你起異心?」

  「你會不會把事情說得太嚴重?」齊鏞失笑。

  「不嚴重?你不知道江雲的下場?」

  「現在的情況已經和過去截然不同,首先你開府另居,那裡的手伸不到這邊,再則這次的事情,父皇狠狠地責備四叔一頓,王氏定會有所警惕,不敢再動妄念。」

  「你敢確定?她心心唸唸的東西可還在我手裡。」

  齊靳冷笑,這個笑發自內心,對王氏的怨,不是一天兩天,而是二十年的累積。

  齊靳的話鎖住齊鏞眉心。

  這回的話,並非惡意抹黑,而是再真不過的事實,齊靳從小到大的遭遇,從來不是因為他做錯事,而是因為懷璧其罪,一個世襲爵位、一份無上尊榮,教珩親王妃怎能放得開手?

  齊鏞猶豫半晌,最終方才出言,「齊靳,你曾經考慮放棄爵位的,對不?」

  目光一凜,齊靳眼底迸出恨意,嘴角卻挑起冰涼的笑,「怎麼,連你也來勸我放棄?」

  沉吟許久,齊鏞猶豫片刻後,輕聲道:「那本來就不是你的東西。」

  「我從來也沒打算要,是她硬生生改變我的命運,強將我不想要的東西塞到我手裡,如今她有了親生兒子,便想從我手中奪回去?也不是不行,光明正大來啊,別在私下耍那些陰私手段,沒得教人噁心!」

  齊靳寒目對上齊鏞,日光透過窗紗,照映著他僵硬的身形,如同一尊冰冷神祇。

  天大地大的秘密,在數日前終被揭穿,這個深藏的秘密,解開了齊鏞多年的疑惑。

  那天,齊鏞喜孜孜地將齊靳願娶黎育清為妻的消息帶回去宮裡,卻意外撞上一幕——珩親王把次子綁進御書房,他不願皇帝為難,不願不公的處置教天下人唾棄、教萬軍寒心,親擬奏折,求皇帝將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次子齊炆斬首於軍隊之前。

  皇帝沉吟半晌,准了他的折子。

  待在一旁的齊炆聞言,頓時嚇得大哭大叫,喊著說:「父王,您不能這樣做,齊靳不是您的兒子,他是外面抱來的雜種,我才是、我才是您的兒子,您只有我一個親骨血……」

  此話太令人震驚,皇帝連忙宣王氏進宮,釐清事實。

  王氏進宮,一隻賜死聖旨橫在眼前,眼見事無轉圜,她心一橫,將隱瞞多年的秘密和盤托出。

  當年王氏與呂氏同日進府,同列珩親王側妃,進宮謝恩日,皇太后發話,誰先為珩親王生下長子,便封正妃,此話本是好意,想令長年征戰邊關的珩親王早點留下子嗣,卻沒想到,從此兩個女人開始明爭暗鬥,心機算盡,各種爭寵手段盡數使出。

  幸而珩親王誰也不偏頗,在兩人入門短短的三個月裡,先後傳出孕事,兩人還因此得到皇太后的賞賜。

  不多久,珩親王離京、遠赴邊關,沒了制衡的人,兩個人權謀縱橫、手段張揚,她們都不想讓對方生下兒子,日裡夜裡,心心唸唸的都是如何保住自己、危害對手,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在珩親王府後院悄悄上場。

  懷胎十個月,兩人雖各有輸贏,最終還是都捱到孩子平安生下。

  呂氏先產下一子,但因孕期思慮過重,再加上曾經著了王氏的道兒,孩子先天不足,一出世便大病小病不斷,不過短短十數天便保不住了。而呂氏也因為月子期間過度傷懷,身子落下病謗,也沒捱上太多年就跟著孩子離世。

  王氏則是精心謀劃,找到四、五個孕期和自己差不多的健壯婦人,許以百兩紋銀,將腹中胎兒賣與王氏。

  她咬牙對身邊嬤嬤道,她生下的只能是兒子,還是個強壯健康,可以隨他父親上戰場的兒子。

  不多久,王氏產女,那些婦人中,也有三個人將孩子順利生下,兩男一女,她從中挑選一個身子壯碩的胖男嬰和女兒調換過來。

  那時呂氏臥病在床,無力阻止王氏的計謀,而珩親王遠在他鄉、鞭長莫及,整個珩親王府全把持在王氏手中,自是做得滴水不漏。

  男嬰抱回來那天,人人說他像極將軍,日後定能夠子承父業,為大齊江山盡一份力。王氏刻意將此話傳進呂氏耳裡,激得她吐出一口心頭血,之後,便病得連床都下不了。

  孩子取名齊靳,為她爭取到珩親王妃位置,那兩年她對齊靳相當寵愛,尤其大夫說她生產時傷了根本,怕日後再無法懷胎,於是她把齊靳當成命根子,眼睛時刻都盯在他身上。

  丈夫長年駐守邊關,兒子是她最大的依賴,王氏必須替兒子爭取支持,因此經常帶著齊靳進宮,陪伴皇太后。

  小時候的齊靳性子溫厚,見人老笑,宮裡上上下下都喜歡這個世子爺,只要他進宮便是一團熱鬧,皇太后還特地撥了方嬤嬤、何嬤嬤入親王府,好生照料他。

  因為齊靳這個兒子,王氏的身份水漲船高,宮裡貴人也得讓她三分。

  也不知道是大夫醫術高明、王氏身子調養得好,還是珩親王身強體壯、勇猛難當,總之意外地,兩年後王氏再度懷上孩子,這一回,她懷的是個貨真價實的兒子。

  齊炆落地後,王氏心底盤算的第一件事,便是如何把爵位從「嫡長子」手中搶回來。那時,若非兩個嬤嬤在,稚齡的齊靳早被心腸凶狠惡毒的王氏弄死。

  那時齊靳雖因齊炆被王氏冷落,但日子好歹過得不差,也因為經常進宮向皇祖母請安,他與齊鏞結成為摯友。

  齊靳一天天長大,六歲啟蒙,王氏借口好男不能養於婦人裙下,將兩位嬤嬤送回宮裡,從此齊靳的好日子走到頭,他吃不飽、穿不暖,生病無大夫可醫,身邊只有一個小廝,但那小廝不是用來照顧而是用來監視他的。

  若不是怕口舌是非,說兩位嬤嬤離王府不久世子爺就病死,王氏不會幾次欲下毒手時硬生生忍住。

  幸而半年後,珩親王身受重傷,皇帝令他返京休養,珩親王不得不在府裡待上整整一年,以至於王氏不敢貿然對齊靳動手。

  珩親王對齊靳雖不親近,卻很是看重,他教他唸書、學兵法,還特地尋人教會他一身武藝。

  可憐他才七歲的孩子已然明白,要活得好,就得比任何人認真,唯有得到父親的重視,日子才能過得順利。

  年後,珩親王再度上戰場,他前腳出門,齊靳又回到過去缺衣少食的日子,之後更是一次、兩次、三次……屢次遭人毒害,幸而教他武藝的成師父是江湖中人,對那些伎倆熟得很,幾度從陰陽判官手裡將齊靳給搶救回來,否則日後大齊就沒了一個平西大將軍。

  可成師父的礙手礙腳令王氏恨上心,便設計身邊婢女與他發生苟合情事,醜事揭發後,成師父黯然離去。

  之後齊靳再無人可護,他必須時刻謹慎,防備身邊每個人。

  即便他戰戰兢兢、如臨大敵地過日子,可生活終有疏漏時,成師父離去後不久,他再次中毒,那時,他只剩下一口氣,黑血不斷從鼻口中湧出,那小廝看得心底害怕,躲到門外,眼不見為淨。

  齊靳拚著最後一口氣,將成師父留給自己的解毒丹一顆不剩、全給吞進肚子裡,藥效發作,他痛得死去活來,不斷在床上翻滾,他嗚呼哀號,聲音遠遠地傳了出去。

  他以為自己已死,沒想到再次清醒,依舊躺在那張單薄的床板上,窗外依然是不見五指的黑暗,他昏迷整整三個日夜,連小廝都不耐煩等他斷氣,逕自跑到外頭與丫頭們調笑廝混。

  齊靳身子虛弱、口乾舌燥,卻不敢碰桌上的茶水,他提起一口氣來到屋外,像條狗似的趴在泥地上,掬著池塘裡的水猛喝。

  這次的事件讓他害怕了,那個晚上,他連夜收拾東西,偷走小廝存下來的月銀,悄悄離開王府。

  花光積蓄後,他便沿路行乞,直奔父親的軍營。

  他意志力堅強、腦子靈活,幾次躲過拐賣人口的牙子,自然,人助天助,他運氣不錯,在軍營外頭碰上認得自己的軍官,十歲那年,他正式入伍。

  他的軍功是用身上一道道傷痕換來的,沒有半分僥倖。

  功成返京日,母親站在府前迎接自己與父親,臉上勉強的笑容,在他腦子裡烙下深刻印記,天底下,哪個母親不會因為兒子的成功而驕傲?而母親卻因為他的成功而懊惱。

  那天,心裡埋下懷疑的種子,他四處尋找自己不是王妃親生兒子的證據,但王氏做得滴水不漏,該清理的早已清理乾淨,哪能輕易讓他挖出真相?

  直到齊炆鬧出這檔事,秘密再也瞞不住,齊靳才知多年來的懷疑並沒有錯。

  珩親王恨極、惱極,他咬牙重重向皇帝磕頭,那額頭撞擊白玉地板的沉悶聲,震撼了皇帝。

  王氏見狀,以為珩親王回心轉意,願意保下兒子一命,但是事情發展未遂其心,他依然懇求皇帝為平民怨,殺了齊炆。

  望著珩親王額頭的青紫瘀斑,皇帝心頭震盪,那是弟弟唯一的親生兒子吶,弟弟為自己的江山,長年駐守邊關,受盡風霜雨雪,如今也只剩下這滴血了,他怎能狠心抹去?

  只是,齊炆此事鬧得太大,軍中士兵恨不得啖其肉、噬其骨,若殘害功臣都能獲判無罪,還有誰肯對皇帝忠心耿耿?

  軍中如此,百姓更是如此,保家衛國多年,齊靳早是百姓心目中的天神,若他心結不解,又怎能輕易放過齊炆?

  父憂子承,齊鏞必須挺身為父皇排憂,所以在皇上揮手讓珩親王一家人回府候旨後,齊鏞進了御書房,將齊靳和黎育清的事兒和盤托出,求來一道賜婚聖旨。

  「齊靳,我懂你的。」齊鏞輕輕落下一句。

  他懂他,齊靳不是非要珩親王的爵位不可,依齊靳的能力,想要封王封侯,沒有半點困難,一直以來,他只想得到親人的認同,只想得到一份真真實實的溫柔,他想過讓步的,但,齊炆的愚蠢,將一切打破。

  事實揭穿,王氏的自私自利浮上檯面,她為正妃之位,不惜壞人親情、拋棄親生女兒,生下齊炆後,又想奪齊靳性命。

  她忘恩負義,不曾想過齊靳的存在替自己爭取到多少榮耀,她貪婪、自私、惡毒,她輕賤生命,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若非她的狠心,齊靳會在一個充滿溫情的家庭裡長大,會有疼愛他的雙親。

  是她奪走他的人倫親情,之後又想害他性命,便是性子再溫良的人,也無法忍受這等事。

  過去不明原因,齊靳只是賭氣,他等著看皇上在他與齊炆當中如何做抉擇,現在他的身世大白,他心中不再只是賭氣,而是要求恩怨分明,要求天道報應,要求得一個公平對待!

  可同一件事,怎能讓所有人都得到公平?公平了齊靳,能公平得了珩親王?齊炆死不足惜,但珩親王怎麼辦?

  齊靳強硬,皇帝便無法順著梯子下樓,無法藉由一場婚事轉移百姓注意力,無法藉由哥哥的婚事特赦弟弟,更無法演出一出兄弟和解的大團圓劇情。

  這場婚事,是解開死結的唯一方式。

  從小到大,齊鏞、齊靳立場一致、目標一致,他們從來不必說服彼此,就能帶著滿滿默契行事,但這回,齊鏞懂他、明白他也理解他,卻不得不違反心意說服齊靳讓步。

  「既然懂我,就不要勸我。」齊靳森然的目光中,透露出濃烈怨恨。

  「清丫頭是真心喜歡你的。」齊鏞更換話題,不提權謀陰私,只談真心誠摯,那邊說不通,便另闢蹊徑,試圖殺出一條血路。

  果然,他的話令齊靳無語,他想起那天丫頭的……氣勢?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傻子,被人當棋使,還傻傻地一路狂奔。

  銳利目光褪去,剛硬表情柔化,齊靳細思齊鏞的話——她真心喜歡他?

  是嗎?喜歡他這個殘廢將軍?天底下多少好手好腳的好男人,她何必將就自己?是她沒見過別的男子,沒得選比,而大家吃定她善良,幾句話便勸動她的心,她從來都是體貼善良、樂意替人著想的,別人可以問心無愧地利用,可他,怎麼捨得欺負她的善良?

  想起清兒,他的心口像被誰鑿開一塊,她的眉、她的眼、她的笑容、她的嬌嗔,一口氣全數湧了出來,才多久不見,那丫頭口才好得令人驚歎,說服人心的話有條有理,只是她再聰明都不會猜到,這樁親事當中包含了多少算計,他都不允許別人算計她了,怎能允許自己去算計?

  他配不上她、保護不了她,她值得更完美、更能護她周全的男人。

  見齊靳不言語,齊鏞繼續往下說。「你自然明白,黎太傅和育岷、育莘有多重視清丫頭,任你官位再大、名聲再響,他們都不會樂意把她嫁給一個連站都站不起來的男人,是我同他們打賭,賭你在清兒心目中很重要……」

  他將自己與黎家的賭約娓娓道來,說丫頭接到信時,心急火燎的想盡辦法編造借口,才讓兄嫂允她出門,此行,她把所有家當全搬進京,是何心思已是不言而喻。

  他還說出黎育岷的勸阻,說黎老夫人的不捨,說出清丫頭堅定地對黎育莘點頭,說:「我願意。」

  即使她可能當一輩子的活寡婦。

  「……我就站在門外,他們的談話無一遺漏,她唯一擔心的是你心裡無她,其他的,她才不管你是否傷了臉、傷了腿,不管自己是不是別人的賭約,不管我有沒有利用她。

  「她只問育莘,『男人經常翻看女子的信,是否代表他心裡有此人?』

  「育莘回答,『當然,如果心裡對她沒有感覺,便是面對面也會覺得生厭,怎會拿著信,翻讀幾十遍。』

  「確定此事後,她便再無分毫猶豫。齊靳,那丫頭是怎樣的心性,你我都瞭解,她不介懷你的傷,不介意你再無法建功立業,她只在乎你心裡有沒有她的存在。齊靳,你捫心自問,你心裡有她嗎?」

  當然有!這答案不需要思考,光憑直覺他就能回復。

  他心裡當然有她,而且不是「有一些」,是有「很多很多點」,只是他不願奢求想望,他但願她過得簡單、過得好,但願她幸福自在,不受別人傷害,而……跟在自己身邊,她會一路坎坷,於是心不捨……

  見齊靳有幾分動容,齊鏞急急再添一把柴火。「賜婚旨意已下,我不認為父皇會收回成命,籌辦婚事的禮部官員們前腳才進御書房,母妃後腳就拿著擬好的嫁妝單子給父皇過目,那是按照公主的規制所擬的,父皇說,至少還要再加上一倍。你不明白嗎?那是父皇在對你服軟。」

  「我不需要誰的服軟,我只要公平正義。」

  「所以呢?誰給四叔公平正義,他對你雖無言語慈愛,可他是真心實意把你教育成第二個自己,你能有今日的成就,難道不該感激他的悉心教養?

  「齊炆是四叔唯一的親骨血,王氏雖惡毒,但你不該將她的錯算到四叔身上,難不成,你真的希望四叔絕子絕孫?」

  一番話,問得齊靳沉默。

  「那天我看到四叔跪在父皇面前,涕泗縱橫,他是面對生死也不皺眉的大將軍,多少年來,在他眼前倒下去的戰友兄弟不知凡幾,即使他再傷心也不曾在人前掉淚,可那天,他哭了,不只是心疼齊炆,更是心疼你。

  「你是四叔一手栽培出來的,他成就你的成就,驕傲你的驕傲,他心頭恨吶,卻只能咬牙切齒對父皇說:『但願靳兒是我唯一的兒子。』

  「後來父皇又召四叔進宮,四叔和父皇聊了近兩個時辰,話題裡說的都是你。他說:『靳兒扮乞兒進到軍營,我問他,為什麼不乖乖待在王府?他沒提及被毒害的事情,只回答不願留在府裡尊養,寧願受盡風霜、接受磨練,一心一意想成為父親這樣的英雄人物。』你可知道,這句話在他心底烙下多麼深刻的痕跡?

  「同父皇談完後,你猜,明明知道你與清兒的婚事能成,四叔最後下了什麼結論?他道:『算了,還是處死齊炆吧,那孩子從小被溺愛長大,有小聰明卻心術不正,這種人就算承襲爵位,也只會讓珩親王這個名頭蒙羞。』

  「四叔還說:『軍中需要齊炆的性命來平息怒氣,百姓需要他的項上人頭來證明公平,就這樣吧,讓靳兒成為我唯一的兒子。』

  「話說得坦蕩磊落,但四叔離開宮中時,佝僂著背,整個人彷彿老了十幾歲,只是,臉上的表情堅定,再無疑問。

  「前天,王氏上吊被救,四叔並沒有因此改變主意,反將她軟禁,冷笑說:『放心,很快就輪到妳,妳這個王妃就要做到頭了。』四叔打定主意,寧可孤老一世,也不願再為齊炆請命。」

  話畢,他定眼凝視齊靳。

  「想求公平正義,你可以留下世子爺名位,日後襲爵,讓齊炆和王氏的希望落空,看他們跳樑小丑似的跳上竄下、心力用罄,卻只能落得一場笑話。

  「至於清丫頭,賜婚旨意已傳得人盡皆知,若你在這時候退婚,丫頭還能尋到好人家?這京裡錦上添花的人多、落井下石的人更多,到時那些尖刻的嘴巴裡會傳出什麼話?滿京城的名門淑女都怕攤上不良於行的齊將軍,沒想到自動送上門的黎八姑娘還被齊將軍退婚,若不是樣貌太醜,定是德行有虧。這話往外一傳,清兒還能再議親?

  「好吧,就算齊大將軍能耐高,能將謠言給壓下去,可有點本事的男人誰願意尚公主,得到官銜卻無法參與朝政?清丫頭只能往那堆沒能耐的男人中挑,可再怎麼挑她也不過是個認來的假公主,娶她,得到的實質好處還沒有娶董麗華多。

  「若父皇因為此事惱了清丫頭,情況更慘,她雖寄在蘇致芬名下,可蘇致芬已與黎品為和離,說穿了,她就是個小庶女,也許有人會看上黎府門第願意上門求娶,但一個被退過親的小庶女,如何能高嫁?

  「再則你別忘記,她已經快十六歲了,在婚配上頭已經有些年紀,這樣被人說三道四、挑挑揀揀的,你當真捨得?你捨得她因為你的固執,將就一樁低下婚姻?且那丫頭宅斗不行,只會一味隱忍退讓,若運氣差,生不出兒子,這輩子必要含著苦膽走到盡頭。

  「她待在你身旁,縱有千萬個不好,至少不必面對她最弱的事項。

  「何況你老說自己廢去一雙腿,不能上戰場、打下更大的基業,可你怎麼知道她要一個百戰功高、創大事業的男人?也許她更想要的是閤家平安,親人團圓。

  「你好好想想吧,常業已經回將軍府,若你還是要上奏折請父皇退親,就讓他把折子送到我那裡吧,我來幫這個忙,只是日後,你見到丫頭受苦遭難,別後悔就好。」

  話丟下,齊鏞輕輕一歎,旋身離去。

  他在賭,賭齊靳心裡擺著小丫頭,他既會因為擔心她受委屈而拒絕婚事,就會因為緊張她被別的男人糟蹋而迎她入門。

  而這場婚事一成,所有為難事便迎刃而解。

  人人都說平西大將軍性子冷僻剛硬、不留情,卻不曉得實際上,他有顆再柔軟不過的心,只是,那心被陳年霜雪冰封,無法輕易對人溫情。但願清丫頭那顆小太陽能夠助他融化、助他蛻變,助他成為一個截然不同的好男人。

  齊靳從匣子裡拿出小丫頭的信,信封上頭他編了號碼,不需要打開信封,光是看上面的數字,他便能記得裡頭寫什麼內容。

  是的,是每一封,每一封他都能夠記得。

  信一封封細數過,齊靳從底下翻出最裡層的紙箋,那不是信,是他偷來的……詩作?

  都是月亮惹的禍,這樣的月色太美你太溫柔,才會在剎那之間只想和妳一起到白頭……

  可以嗎?他能和小丫頭到白頭,即使他不再是大將軍?

  可以嗎?他有能力愛她護她,讓她不遭遇半分危厄?

  他從白天想到天黑,想得月亮西墜、星子低垂,想他和小丫頭在一起的每個時分,相聚次數不多,但都記憶深刻。

  突地,信裡的話從他腦海間翻跳出來。

  相思是一紙契約,同時綁架兩個人、兩顆心,直到兩人再次相遇,約成、心平。

  是小丫頭寫給他的信,初初看見,他的心不自覺地微暖,雖然信裡頭沒有指名道姓,說清楚被綁架的是哪兩個。

  但齊鏞說,清丫頭真心喜歡他。他們啊……他們居然被一起綁架……又暖了,他的心。

  笑容拉開,不自覺地。

  因為齊靳想起,那次自己給的回信裡義正詞嚴,要她別學其他人風花雪月,多認真學學掌事理家。

  那個「其他人」,指的自然是道理一篇篇,卻總是違背仁義禮智信的蘇致芬。

  並且他隨信附上一本《婦德》。

  戰場上哪能找到那種書,他還是讓常業回京一趟買下的,據說常業特地買最昂貴的精裝本,專供豪門貴女讀的那種。

  之後,他經常想像她收到書後的表情,會噘嘴、鼓腮?會斜眉、翻白眼?還是會氣得跳腳,指著《婦德》說:大將軍侮辱我無德!

  想著想著,笑意不絕。

  在東方翻出一陣魚肚白時,他輕聲低喚,「李軒。」

  一個黑色身影迅速自門外飛掠進屋,在他跟前躬身,「屬下在。」

  「去幫我找周譯過來。」

  聞言,不由自主地,面無表情的李軒揚起眉毛,他沒發覺自己的聲音比平日高上好幾階,他揚聲響應,「屬下遵命!」

  再次飛掠出屋,他興奮地在院子裡接連翻上好幾圈,臉上笑容控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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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20 00:01:0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七章  育清備嫁

  屋子裡,氣氛低迷,李軒自從齊鏞來了以後便遠遠守著,怕受波及似的。

  齊靳擰眉與齊鏞對坐,臉色鐵青、薄唇緊抿,相對於他,齊鏞卻是嘻皮笑臉,微瞇雙眼,一副等著看好戲的模樣。

  聖旨攤在桌子中間,齊靳的眼光像兩把利刃,恨不得來回掃過幾遍,把它割成殘布廢渣。

  許久,齊靳在深吸一口氣後破除沉默,「我要進宮。」

  「進宮做什麼?讓父皇收回聖旨?拜託,君無戲言吶,你之前不已經上過好幾道折子,父皇留中不發,意思還不夠清楚?這回是你想娶得娶、不想娶也得娶,沒得商量啦。」齊鏞把話給說死,好不容易清丫頭套出他一句同意,想把話給吞回去?沒門兒。

  「沒有牛不喝水強按頭的理。」齊靳嶙峋的嘴角處,扯出一道生硬曲線,一雙深邃幽遠、精光閃爍的眸子定定落在齊鏞身上。

  齊鏞一身白衣飄飄,出塵若仙,他懶洋洋地用手支起下巴、揚起眉角,心頭一笑。

  真是強逼?他可不是亂點鴛鴦譜的喬太守,若不是為著確定郎有情、妹有意,他何苦憋那麼久,還同黎太傅下賭注?

  他不懂,何苦為著那股子倔強,把終身好事往外推?拚著推齊炆下水、誤己一生划算嗎?這可不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而是殺敵八百、自損一千吶,他敢再下一注,要是沒有他介入,若干年後,齊靳必會因今日而悔。

  帶起一聲低不可聞的歎息,齊鏞緩聲道:「江雲死後,父皇早想為你賜婚,讓你留下子嗣,只是那時戰事繁多,只好先擱置一旁,如今,該打的人全讓你給打破膽,邊關可以保上十數年太平,既然無事可做,不如把婚給成啦,也算了卻父皇一樁心事。」

  齊鏞攤攤手,把話說得簡單。

  話說回來,哪裡不簡單了,是齊靳這等複雜人,硬要把簡單事搞得麻煩,不就是娶個老婆嘛,他家裡不也娶一個,哦,不,是一口氣娶三個,三個都是美人胚子,當然嘍,互鬥的時候,美人也會變潑婦,不過閒來無聊時看著她們耍猴戲似的鬥法,倒也有趣。

  男人斗朝堂、女人斗後院,都是在磨練彼此的堅強心志,沒什麼不可以,只要別超過底線、鬧出人命就行。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而齊靳成這個婚,所有難題將會迎刃而解,何樂不為?

  「你這是諷刺我?」齊靳的語聲淡定無波,卻教聞者心底打了個突,他最擅長的是心理戰。

  「我是在誇你仗打得好,大齊因你這位平西大將軍,可享十數年太平。」諷刺?簡直是欲加之罪,他怎能不替自己辯個兩聲。

  「是嗎?你不是在暗喻我不良於行,既然無法再戰沙場,不如待在家裡含飴弄孫。狡兔死、走狗烹,皇上還真是好算計!」

  齊靳硬要把人家的好意扭曲,硬要把白布染墨,反正嘴巴長在他臉上,他愛怎麼抹黑,全憑兩片嘴皮之間。

  沒錯,齊靳心不平,所以冷嘲熱諷,所以口出惡言。

  真以為給他辦場風光婚事,就能抹除檯面下的骯髒事,就能彰顯朝廷對忠臣的寬厚,就能堵住天下萬民的嘴?

  他懂,普通人要面子,皇帝更要面子,問題是,憑什麼憑什麼委屈受盡的被害人還得把面子為人家雙手奉上?

  換成別的大臣在此,肯定會被他這番言語羞得無地自容,偏偏齊靳碰上的是厚臉皮的齊鏞,沒轍!

  齊鏞丟掉大逆不道的後半段,挑了句含飴弄孫來回應,「你要這麼說也不是不行,只不過想含飴弄孫得先把兒子給生下來,想生兒子得先把老婆娶進門,按部就班,一步一步慢慢來,咱們先把清丫頭給弄到手再說。」

  他笑得眉飛色舞、滿臉痞相,沒將齊靳的嘲諷擺進心底。

  利箭落入泥濘、清水澆進火山裡,齊靳的火氣碰上齊鏞的賴皮,只能消聲匿跡。

  他重歎,把惡毒抹去、換上苦口婆心,「別人不懂,你怎會不懂?日後你還要靠黎太傅扶持,而育岷、育莘都將是你要重用的人,你把人家妹妹給害死,就不怕他們對你起異心?」

  「你會不會把事情說得太嚴重?」齊鏞失笑。

  「不嚴重?你不知道江雲的下場?」

  「現在的情況已經和過去截然不同,首先你開府另居,那裡的手伸不到這邊,再則這次的事情,父皇狠狠地責備四叔一頓,王氏定會有所警惕,不敢再動妄念。」

  「你敢確定?她心心唸唸的東西可還在我手裡。」

  齊靳冷笑,這個笑發自內心,對王氏的怨,不是一天兩天,而是二十年的累積。

  齊靳的話鎖住齊鏞眉心。

  這回的話,並非惡意抹黑,而是再真不過的事實,齊靳從小到大的遭遇,從來不是因為他做錯事,而是因為懷璧其罪,一個世襲爵位、一份無上尊榮,教珩親王妃怎能放得開手?

  齊鏞猶豫半晌,最終方才出言,「齊靳,你曾經考慮放棄爵位的,對不?」

  目光一凜,齊靳眼底迸出恨意,嘴角卻挑起冰涼的笑,「怎麼,連你也來勸我放棄?」

  沉吟許久,齊鏞猶豫片刻後,輕聲道:「那本來就不是你的東西。」

  「我從來也沒打算要,是她硬生生改變我的命運,強將我不想要的東西塞到我手裡,如今她有了親生兒子,便想從我手中奪回去?也不是不行,光明正大來啊,別在私下耍那些陰私手段,沒得教人噁心!」

  齊靳寒目對上齊鏞,日光透過窗紗,照映著他僵硬的身形,如同一尊冰冷神祇。

  天大地大的秘密,在數日前終被揭穿,這個深藏的秘密,解開了齊鏞多年的疑惑。

  那天,齊鏞喜孜孜地將齊靳願娶黎育清為妻的消息帶回去宮裡,卻意外撞上一幕——珩親王把次子綁進御書房,他不願皇帝為難,不願不公的處置教天下人唾棄、教萬軍寒心,親擬奏折,求皇帝將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次子齊炆斬首於軍隊之前。

  皇帝沉吟半晌,准了他的折子。

  待在一旁的齊炆聞言,頓時嚇得大哭大叫,喊著說:「父王,您不能這樣做,齊靳不是您的兒子,他是外面抱來的雜種,我才是、我才是您的兒子,您只有我一個親骨血……」

  此話太令人震驚,皇帝連忙宣王氏進宮,釐清事實。

  王氏進宮,一隻賜死聖旨橫在眼前,眼見事無轉圜,她心一橫,將隱瞞多年的秘密和盤托出。

  當年王氏與呂氏同日進府,同列珩親王側妃,進宮謝恩日,皇太后發話,誰先為珩親王生下長子,便封正妃,此話本是好意,想令長年征戰邊關的珩親王早點留下子嗣,卻沒想到,從此兩個女人開始明爭暗鬥,心機算盡,各種爭寵手段盡數使出。

  幸而珩親王誰也不偏頗,在兩人入門短短的三個月裡,先後傳出孕事,兩人還因此得到皇太后的賞賜。

  不多久,珩親王離京、遠赴邊關,沒了制衡的人,兩個人權謀縱橫、手段張揚,她們都不想讓對方生下兒子,日裡夜裡,心心唸唸的都是如何保住自己、危害對手,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在珩親王府後院悄悄上場。

  懷胎十個月,兩人雖各有輸贏,最終還是都捱到孩子平安生下。

  呂氏先產下一子,但因孕期思慮過重,再加上曾經著了王氏的道兒,孩子先天不足,一出世便大病小病不斷,不過短短十數天便保不住了。而呂氏也因為月子期間過度傷懷,身子落下病謗,也沒捱上太多年就跟著孩子離世。

  王氏則是精心謀劃,找到四、五個孕期和自己差不多的健壯婦人,許以百兩紋銀,將腹中胎兒賣與王氏。

  她咬牙對身邊嬤嬤道,她生下的只能是兒子,還是個強壯健康,可以隨他父親上戰場的兒子。

  不多久,王氏產女,那些婦人中,也有三個人將孩子順利生下,兩男一女,她從中挑選一個身子壯碩的胖男嬰和女兒調換過來。

  那時呂氏臥病在床,無力阻止王氏的計謀,而珩親王遠在他鄉、鞭長莫及,整個珩親王府全把持在王氏手中,自是做得滴水不漏。

  男嬰抱回來那天,人人說他像極將軍,日後定能夠子承父業,為大齊江山盡一份力。王氏刻意將此話傳進呂氏耳裡,激得她吐出一口心頭血,之後,便病得連床都下不了。

  孩子取名齊靳,為她爭取到珩親王妃位置,那兩年她對齊靳相當寵愛,尤其大夫說她生產時傷了根本,怕日後再無法懷胎,於是她把齊靳當成命根子,眼睛時刻都盯在他身上。

  丈夫長年駐守邊關,兒子是她最大的依賴,王氏必須替兒子爭取支持,因此經常帶著齊靳進宮,陪伴皇太后。

  小時候的齊靳性子溫厚,見人老笑,宮裡上上下下都喜歡這個世子爺,只要他進宮便是一團熱鬧,皇太后還特地撥了方嬤嬤、何嬤嬤入親王府,好生照料他。

  因為齊靳這個兒子,王氏的身份水漲船高,宮裡貴人也得讓她三分。

  也不知道是大夫醫術高明、王氏身子調養得好,還是珩親王身強體壯、勇猛難當,總之意外地,兩年後王氏再度懷上孩子,這一回,她懷的是個貨真價實的兒子。

  齊炆落地後,王氏心底盤算的第一件事,便是如何把爵位從「嫡長子」手中搶回來。那時,若非兩個嬤嬤在,稚齡的齊靳早被心腸凶狠惡毒的王氏弄死。

  那時齊靳雖因齊炆被王氏冷落,但日子好歹過得不差,也因為經常進宮向皇祖母請安,他與齊鏞結成為摯友。

  齊靳一天天長大,六歲啟蒙,王氏借口好男不能養於婦人裙下,將兩位嬤嬤送回宮裡,從此齊靳的好日子走到頭,他吃不飽、穿不暖,生病無大夫可醫,身邊只有一個小廝,但那小廝不是用來照顧而是用來監視他的。

  若不是怕口舌是非,說兩位嬤嬤離王府不久世子爺就病死,王氏不會幾次欲下毒手時硬生生忍住。

  幸而半年後,珩親王身受重傷,皇帝令他返京休養,珩親王不得不在府裡待上整整一年,以至於王氏不敢貿然對齊靳動手。

  珩親王對齊靳雖不親近,卻很是看重,他教他唸書、學兵法,還特地尋人教會他一身武藝。

  可憐他才七歲的孩子已然明白,要活得好,就得比任何人認真,唯有得到父親的重視,日子才能過得順利。

  年後,珩親王再度上戰場,他前腳出門,齊靳又回到過去缺衣少食的日子,之後更是一次、兩次、三次……屢次遭人毒害,幸而教他武藝的成師父是江湖中人,對那些伎倆熟得很,幾度從陰陽判官手裡將齊靳給搶救回來,否則日後大齊就沒了一個平西大將軍。

  可成師父的礙手礙腳令王氏恨上心,便設計身邊婢女與他發生苟合情事,醜事揭發後,成師父黯然離去。

  之後齊靳再無人可護,他必須時刻謹慎,防備身邊每個人。

  即便他戰戰兢兢、如臨大敵地過日子,可生活終有疏漏時,成師父離去後不久,他再次中毒,那時,他只剩下一口氣,黑血不斷從鼻口中湧出,那小廝看得心底害怕,躲到門外,眼不見為淨。

  齊靳拚著最後一口氣,將成師父留給自己的解毒丹一顆不剩、全給吞進肚子裡,藥效發作,他痛得死去活來,不斷在床上翻滾,他嗚呼哀號,聲音遠遠地傳了出去。

  他以為自己已死,沒想到再次清醒,依舊躺在那張單薄的床板上,窗外依然是不見五指的黑暗,他昏迷整整三個日夜,連小廝都不耐煩等他斷氣,逕自跑到外頭與丫頭們調笑廝混。

  齊靳身子虛弱、口乾舌燥,卻不敢碰桌上的茶水,他提起一口氣來到屋外,像條狗似的趴在泥地上,掬著池塘裡的水猛喝。

  這次的事件讓他害怕了,那個晚上,他連夜收拾東西,偷走小廝存下來的月銀,悄悄離開王府。

  花光積蓄後,他便沿路行乞,直奔父親的軍營。

  他意志力堅強、腦子靈活,幾次躲過拐賣人口的牙子,自然,人助天助,他運氣不錯,在軍營外頭碰上認得自己的軍官,十歲那年,他正式入伍。

  他的軍功是用身上一道道傷痕換來的,沒有半分僥倖。

  功成返京日,母親站在府前迎接自己與父親,臉上勉強的笑容,在他腦子裡烙下深刻印記,天底下,哪個母親不會因為兒子的成功而驕傲?而母親卻因為他的成功而懊惱。

  那天,心裡埋下懷疑的種子,他四處尋找自己不是王妃親生兒子的證據,但王氏做得滴水不漏,該清理的早已清理乾淨,哪能輕易讓他挖出真相?

  直到齊炆鬧出這檔事,秘密再也瞞不住,齊靳才知多年來的懷疑並沒有錯。

  珩親王恨極、惱極,他咬牙重重向皇帝磕頭,那額頭撞擊白玉地板的沉悶聲,震撼了皇帝。

  王氏見狀,以為珩親王回心轉意,願意保下兒子一命,但是事情發展未遂其心,他依然懇求皇帝為平民怨,殺了齊炆。

  望著珩親王額頭的青紫瘀斑,皇帝心頭震盪,那是弟弟唯一的親生兒子吶,弟弟為自己的江山,長年駐守邊關,受盡風霜雨雪,如今也只剩下這滴血了,他怎能狠心抹去?

  只是,齊炆此事鬧得太大,軍中士兵恨不得啖其肉、噬其骨,若殘害功臣都能獲判無罪,還有誰肯對皇帝忠心耿耿?

  軍中如此,百姓更是如此,保家衛國多年,齊靳早是百姓心目中的天神,若他心結不解,又怎能輕易放過齊炆?

  父憂子承,齊鏞必須挺身為父皇排憂,所以在皇上揮手讓珩親王一家人回府候旨後,齊鏞進了御書房,將齊靳和黎育清的事兒和盤托出,求來一道賜婚聖旨。

  「齊靳,我懂你的。」齊鏞輕輕落下一句。

  他懂他,齊靳不是非要珩親王的爵位不可,依齊靳的能力,想要封王封侯,沒有半點困難,一直以來,他只想得到親人的認同,只想得到一份真真實實的溫柔,他想過讓步的,但,齊炆的愚蠢,將一切打破。

  事實揭穿,王氏的自私自利浮上檯面,她為正妃之位,不惜壞人親情、拋棄親生女兒,生下齊炆後,又想奪齊靳性命。

  她忘恩負義,不曾想過齊靳的存在替自己爭取到多少榮耀,她貪婪、自私、惡毒,她輕賤生命,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若非她的狠心,齊靳會在一個充滿溫情的家庭裡長大,會有疼愛他的雙親。

  是她奪走他的人倫親情,之後又想害他性命,便是性子再溫良的人,也無法忍受這等事。

  過去不明原因,齊靳只是賭氣,他等著看皇上在他與齊炆當中如何做抉擇,現在他的身世大白,他心中不再只是賭氣,而是要求恩怨分明,要求天道報應,要求得一個公平對待!

  可同一件事,怎能讓所有人都得到公平?公平了齊靳,能公平得了珩親王?齊炆死不足惜,但珩親王怎麼辦?

  齊靳強硬,皇帝便無法順著梯子下樓,無法藉由一場婚事轉移百姓注意力,無法藉由哥哥的婚事特赦弟弟,更無法演出一出兄弟和解的大團圓劇情。

  這場婚事,是解開死結的唯一方式。

  從小到大,齊鏞、齊靳立場一致、目標一致,他們從來不必說服彼此,就能帶著滿滿默契行事,但這回,齊鏞懂他、明白他也理解他,卻不得不違反心意說服齊靳讓步。

  「既然懂我,就不要勸我。」齊靳森然的目光中,透露出濃烈怨恨。

  「清丫頭是真心喜歡你的。」齊鏞更換話題,不提權謀陰私,只談真心誠摯,那邊說不通,便另闢蹊徑,試圖殺出一條血路。

  果然,他的話令齊靳無語,他想起那天丫頭的……氣勢?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傻子,被人當棋使,還傻傻地一路狂奔。

  銳利目光褪去,剛硬表情柔化,齊靳細思齊鏞的話——她真心喜歡他?

  是嗎?喜歡他這個殘廢將軍?天底下多少好手好腳的好男人,她何必將就自己?是她沒見過別的男子,沒得選比,而大家吃定她善良,幾句話便勸動她的心,她從來都是體貼善良、樂意替人著想的,別人可以問心無愧地利用,可他,怎麼捨得欺負她的善良?

  想起清兒,他的心口像被誰鑿開一塊,她的眉、她的眼、她的笑容、她的嬌嗔,一口氣全數湧了出來,才多久不見,那丫頭口才好得令人驚歎,說服人心的話有條有理,只是她再聰明都不會猜到,這樁親事當中包含了多少算計,他都不允許別人算計她了,怎能允許自己去算計?

  他配不上她、保護不了她,她值得更完美、更能護她周全的男人。

  見齊靳不言語,齊鏞繼續往下說。「你自然明白,黎太傅和育岷、育莘有多重視清丫頭,任你官位再大、名聲再響,他們都不會樂意把她嫁給一個連站都站不起來的男人,是我同他們打賭,賭你在清兒心目中很重要……」

  他將自己與黎家的賭約娓娓道來,說丫頭接到信時,心急火燎的想盡辦法編造借口,才讓兄嫂允她出門,此行,她把所有家當全搬進京,是何心思已是不言而喻。

  他還說出黎育岷的勸阻,說黎老夫人的不捨,說出清丫頭堅定地對黎育莘點頭,說:「我願意。」

  即使她可能當一輩子的活寡婦。

  「……我就站在門外,他們的談話無一遺漏,她唯一擔心的是你心裡無她,其他的,她才不管你是否傷了臉、傷了腿,不管自己是不是別人的賭約,不管我有沒有利用她。

  「她只問育莘,『男人經常翻看女子的信,是否代表他心裡有此人?』

  「育莘回答,『當然,如果心裡對她沒有感覺,便是面對面也會覺得生厭,怎會拿著信,翻讀幾十遍。』

  「確定此事後,她便再無分毫猶豫。齊靳,那丫頭是怎樣的心性,你我都瞭解,她不介懷你的傷,不介意你再無法建功立業,她只在乎你心裡有沒有她的存在。齊靳,你捫心自問,你心裡有她嗎?」

  當然有!這答案不需要思考,光憑直覺他就能回復。

  他心裡當然有她,而且不是「有一些」,是有「很多很多點」,只是他不願奢求想望,他但願她過得簡單、過得好,但願她幸福自在,不受別人傷害,而……跟在自己身邊,她會一路坎坷,於是心不捨……

  見齊靳有幾分動容,齊鏞急急再添一把柴火。「賜婚旨意已下,我不認為父皇會收回成命,籌辦婚事的禮部官員們前腳才進御書房,母妃後腳就拿著擬好的嫁妝單子給父皇過目,那是按照公主的規制所擬的,父皇說,至少還要再加上一倍。你不明白嗎?那是父皇在對你服軟。」

  「我不需要誰的服軟,我只要公平正義。」

  「所以呢?誰給四叔公平正義,他對你雖無言語慈愛,可他是真心實意把你教育成第二個自己,你能有今日的成就,難道不該感激他的悉心教養?

  「齊炆是四叔唯一的親骨血,王氏雖惡毒,但你不該將她的錯算到四叔身上,難不成,你真的希望四叔絕子絕孫?」

  一番話,問得齊靳沉默。

  「那天我看到四叔跪在父皇面前,涕泗縱橫,他是面對生死也不皺眉的大將軍,多少年來,在他眼前倒下去的戰友兄弟不知凡幾,即使他再傷心也不曾在人前掉淚,可那天,他哭了,不只是心疼齊炆,更是心疼你。

  「你是四叔一手栽培出來的,他成就你的成就,驕傲你的驕傲,他心頭恨吶,卻只能咬牙切齒對父皇說:『但願靳兒是我唯一的兒子。』

  「後來父皇又召四叔進宮,四叔和父皇聊了近兩個時辰,話題裡說的都是你。他說:『靳兒扮乞兒進到軍營,我問他,為什麼不乖乖待在王府?他沒提及被毒害的事情,只回答不願留在府裡尊養,寧願受盡風霜、接受磨練,一心一意想成為父親這樣的英雄人物。』你可知道,這句話在他心底烙下多麼深刻的痕跡?

  「同父皇談完後,你猜,明明知道你與清兒的婚事能成,四叔最後下了什麼結論?他道:『算了,還是處死齊炆吧,那孩子從小被溺愛長大,有小聰明卻心術不正,這種人就算承襲爵位,也只會讓珩親王這個名頭蒙羞。』

  「四叔還說:『軍中需要齊炆的性命來平息怒氣,百姓需要他的項上人頭來證明公平,就這樣吧,讓靳兒成為我唯一的兒子。』

  「話說得坦蕩磊落,但四叔離開宮中時,佝僂著背,整個人彷彿老了十幾歲,只是,臉上的表情堅定,再無疑問。

  「前天,王氏上吊被救,四叔並沒有因此改變主意,反將她軟禁,冷笑說:『放心,很快就輪到妳,妳這個王妃就要做到頭了。』四叔打定主意,寧可孤老一世,也不願再為齊炆請命。」

  話畢,他定眼凝視齊靳。

  「想求公平正義,你可以留下世子爺名位,日後襲爵,讓齊炆和王氏的希望落空,看他們跳樑小丑似的跳上竄下、心力用罄,卻只能落得一場笑話。

  「至於清丫頭,賜婚旨意已傳得人盡皆知,若你在這時候退婚,丫頭還能尋到好人家?這京裡錦上添花的人多、落井下石的人更多,到時那些尖刻的嘴巴裡會傳出什麼話?滿京城的名門淑女都怕攤上不良於行的齊將軍,沒想到自動送上門的黎八姑娘還被齊將軍退婚,若不是樣貌太醜,定是德行有虧。這話往外一傳,清兒還能再議親?

  「好吧,就算齊大將軍能耐高,能將謠言給壓下去,可有點本事的男人誰願意尚公主,得到官銜卻無法參與朝政?清丫頭只能往那堆沒能耐的男人中挑,可再怎麼挑她也不過是個認來的假公主,娶她,得到的實質好處還沒有娶董麗華多。

  「若父皇因為此事惱了清丫頭,情況更慘,她雖寄在蘇致芬名下,可蘇致芬已與黎品為和離,說穿了,她就是個小庶女,也許有人會看上黎府門第願意上門求娶,但一個被退過親的小庶女,如何能高嫁?

  「再則你別忘記,她已經快十六歲了,在婚配上頭已經有些年紀,這樣被人說三道四、挑挑揀揀的,你當真捨得?你捨得她因為你的固執,將就一樁低下婚姻?且那丫頭宅斗不行,只會一味隱忍退讓,若運氣差,生不出兒子,這輩子必要含著苦膽走到盡頭。

  「她待在你身旁,縱有千萬個不好,至少不必面對她最弱的事項。

  「何況你老說自己廢去一雙腿,不能上戰場、打下更大的基業,可你怎麼知道她要一個百戰功高、創大事業的男人?也許她更想要的是閤家平安,親人團圓。

  「你好好想想吧,常業已經回將軍府,若你還是要上奏折請父皇退親,就讓他把折子送到我那裡吧,我來幫這個忙,只是日後,你見到丫頭受苦遭難,別後悔就好。」

  話丟下,齊鏞輕輕一歎,旋身離去。

  他在賭,賭齊靳心裡擺著小丫頭,他既會因為擔心她受委屈而拒絕婚事,就會因為緊張她被別的男人糟蹋而迎她入門。

  而這場婚事一成,所有為難事便迎刃而解。

  人人都說平西大將軍性子冷僻剛硬、不留情,卻不曉得實際上,他有顆再柔軟不過的心,只是,那心被陳年霜雪冰封,無法輕易對人溫情。但願清丫頭那顆小太陽能夠助他融化、助他蛻變,助他成為一個截然不同的好男人。

  齊靳從匣子裡拿出小丫頭的信,信封上頭他編了號碼,不需要打開信封,光是看上面的數字,他便能記得裡頭寫什麼內容。

  是的,是每一封,每一封他都能夠記得。

  信一封封細數過,齊靳從底下翻出最裡層的紙箋,那不是信,是他偷來的……詩作?

  都是月亮惹的禍,這樣的月色太美你太溫柔,才會在剎那之間只想和妳一起到白頭……

  可以嗎?他能和小丫頭到白頭,即使他不再是大將軍?

  可以嗎?他有能力愛她護她,讓她不遭遇半分危厄?

  他從白天想到天黑,想得月亮西墜、星子低垂,想他和小丫頭在一起的每個時分,相聚次數不多,但都記憶深刻。

  突地,信裡的話從他腦海間翻跳出來。

  相思是一紙契約,同時綁架兩個人、兩顆心,直到兩人再次相遇,約成、心平。

  是小丫頭寫給他的信,初初看見,他的心不自覺地微暖,雖然信裡頭沒有指名道姓,說清楚被綁架的是哪兩個。

  但齊鏞說,清丫頭真心喜歡他。他們啊……他們居然被一起綁架……又暖了,他的心。

  笑容拉開,不自覺地。

  因為齊靳想起,那次自己給的回信裡義正詞嚴,要她別學其他人風花雪月,多認真學學掌事理家。

  那個「其他人」,指的自然是道理一篇篇,卻總是違背仁義禮智信的蘇致芬。

  並且他隨信附上一本《婦德》。

  戰場上哪能找到那種書,他還是讓常業回京一趟買下的,據說常業特地買最昂貴的精裝本,專供豪門貴女讀的那種。

  之後,他經常想像她收到書後的表情,會噘嘴、鼓腮?會斜眉、翻白眼?還是會氣得跳腳,指著《婦德》說:大將軍侮辱我無德!

  想著想著,笑意不絕。

  在東方翻出一陣魚肚白時,他輕聲低喚,「李軒。」

  一個黑色身影迅速自門外飛掠進屋,在他跟前躬身,「屬下在。」

  「去幫我找周譯過來。」

  聞言,不由自主地,面無表情的李軒揚起眉毛,他沒發覺自己的聲音比平日高上好幾階,他揚聲響應,「屬下遵命!」

  再次飛掠出屋,他興奮地在院子裡接連翻上好幾圈,臉上笑容控制不住。

  第三十七章  育清備嫁

  右手接下皇帝的賜婚聖旨,左手便開始備嫁妝。

  婚事很趕,從接旨到出嫁,只有短短三十幾天,中間又遇到過年,就算黎育清把眼睛給熬紅,也繡不來嫁衣、喜被、枕套、荷包……幸好婚事按照公主禮制,由禮部操辦,黎育清只需要當個甩手新娘,更好的是,蘇致芬允諾,嫁衣由「天衣吾鳳」全權負責,這讓她更加輕鬆自在。

  這段日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府里長輩心疼她「為國捐軀」,竟不像一般新嫁娘般把她拘在屋子裡,除進宮幾趟外,黎育莘、黎育岷和齊鏞也經常將她扮成男裝,帶著到處跑。

  黎育岷陪她到「天衣吾鳳」,幾次下來,他和阿壢結為好友,至於見到蘇致芬的真面目,除詫異之外,並無多話,事後黎育清悄悄問他看法,他揉揉她的頭,低聲歎道:「妳如果能學學她,多為自己盤算就好。」

  黎育莘和齊鏞則是拉著她到處拜訪名醫,瞭解齊靳的傷勢,心裡好有個底,免得嫁進去後心慌意亂,幫不上忙就算了,反而給人添亂,黎育清還向大夫學習按摩手法,以便日後近身服侍。

  據說,將軍府很大,奴僕卻不多,只有一些婆子和粗使丫頭小廝服侍,至於大丫頭,除小名妞妞的齊湘身邊有兩個之外,就沒有多餘的了。

  聽見這情況,蘇致芬不滿發話——又不是國家公園保育區,只見風景、不見人影,將軍府養不起幾個下人嗎?

  之後,她拿出幾張銀票遞到黎育清面前,慫恿她去對齊靳說:「恭喜大將軍、賀喜大將軍,您娶了個富貴賢妻,千萬別省這點小錢。」

  齊鏞在旁聽見,索性好人做到底,找來人牙子,同黎育清、黎育岷、蘇致芬一起選了四、五十個下人送進將軍府,並尋來宮裡嬤嬤教規矩,當中黎育岷精挑細選,挑出石榴、月桃、銀杏連同陪嫁的木槿共四人,日後留在黎育清身旁服侍。

  對這事,蘇致芬上心,家裡的長輩也掛心,黎老夫人尋機會問黎育清,要帶誰出嫁,她二話不說,扳起手指頭開始細數,「要帶爺爺、奶奶、四哥哥、五哥哥、大伯父、大伯母……鄭嬤嬤、趙嬤嬤、木槿……」她這認真模樣,惹得老夫人大笑不己,說:「心這麼大,把我們幾個老傢伙全帶過去,難不成你想把將軍府變成黎府?」黎育清想也不想,用力點頭,反正齊靳從小缺長輩疼愛,有大夥兒幫著寵,或許他心裡的仇恨會少一點、輕一點、淡一點。

  結果,祖母只給她一個木槿,她噘起小嘴不滿道:「奶奶小氣,清兒提了十幾個,奶奶只給一個,還是最笨的那個。」她的話,引得在旁服侍的木槿頻頻翻白眼,而李氏笑彎雙眉,道:「反正將軍府離咱們家也不算遠,以後讓父親、母親經常過去好了,好教將軍見識見識咱們懷恩公主是怎們同長輩耍賴的。」黎育清笑著靠到祖母身上,說:「以後能這樣耍賴的機會就少了。」一句沒有太多心思的話,招來老夫人的紅眼眶,心想:清丫頭真正待在自己身旁的時間不算長,可她貼心善良、處事溫柔大方,幾次看著清丫頭,心底總是微微遺憾,她還真想見見丫頭的母親,看看是個怎樣的人才,方能教養出這樣的孩子?

  眼看離家在即,黎育清趁空依蘇致芬教自己的方法做了暖暖包,讓木槿捧著往祖父母住的春暖堂走去,而此刻,春暖堂裡頭,老夫人和老太爺正商量著給黎育清添嫁妝的事。

  儘管皇帝旨意己下,黎育清要從宮裡出嫁,可她總是黎家的丫頭,當祖父母的多少想盡心,只是東西還沒送,皇帝就先發了話,說——「懷恩公主是朕的女兒,自有朕操心。」

  「……不如,咱們把要添妝的東西兌成銀票,給了清丫頭?」老太爺沉吟須臾後說道。

  「還講呢,清丫頭用一手繡技與蘇氏合股辦了『天衣吾風』,賺了些銀子,前幾天清丫頭偷偷塞了張地契給我,讓我給收著,上頭名字寫的雖是育莘,她卻讓我找個由頭,領著大房和育莘一起搬過去,說是那宅子比這邊大上一倍,就算育岷、育莘都娶上媳婦,也不至於太擠。」

  「那丫頭是替咱們著想呢,怕這裡一堆人擠著住,日後多少要生出事,老二家的心地品性自然不差,只是那張嘴巴不饒人,現在雖有些小摩擦,好歹還不嚴重,待會試時,育南、育朗帶著孩子媳婦上京,怕還有得吵。」

  「總不能讓咱們倆老的和大房去住丫頭的宅子吧。」這年頭,只有長輩供著孫女的,哪有孫女來護持長輩的?

  「這話我說過,猜猜清丫頭怎麼回答?」說著說著老夫人想起那日,忍不住笑彎嘴角,一旁的鄭嬤嬤見狀,也跟著眉開眼笑,若不是老太爺在,早就出聲插話,不知自己明明只教清丫頭手藝品性,她哪來的古靈精怪和滿腦子耍賴。

  見老夫人表情,老太爺起了興致,直問:「她怎麼回的?」

  「她先是連連歎氣,後來竟埋怨起這世道,說這世道是怎麼回事,怎只允許孫子孝順長輩,卻不准孫女對長輩盡心,難不成孫女不是人生父母養,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你沒瞧見她那愁眉苦臉的怨婦臉,十六歲的丫頭搞得像六十歲的老嫗,垮肩駝背、站沒站相,她大伯母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只得應下話,說是回頭同老大商量,再做決定。」

  「你不會也同意清丫頭的胡鬧吧?」住孫女的宅子?這話傳揚出去,別人要怎麼想?

  「那宅子我和清兒、老大家的、老二家的去轉過一圈,挺好也挺大的,若是搬進去,下人們再不必七八個擠一間,而且那裡離宮裡近,以後你們幾個上早朝,可以晚些出門。最讓人滿意的是,那裡離將軍府不過兩條街,咱們不是擔心清丫頭嫁得不好嗎?住得近些,她受了委屈,至少還有地方哭。只不過我顧慮到名聲,想想還是同你商量再說。」齊將軍上折子辭婚的事,老頭子知道、清丫頭也知道,她幾次讓兩人再度考慮,可這對祖孫倆卻是雷打不動,異口同聲地回道:「除非皇上收回聖旨,否則這婚定要成的!」可……皇帝怎麼能願意,那裡頭的彎彎繞繞旁人不知,她豈能不曉?

  老太爺看一眼妻子,言下之意,她是贊成搬遷?

  老太爺拿起杯子輕啜,暗自忖度,他瞭解自家老妻,若不是合心意,也不會這樣說話,只是……老夫人見丈夫久久不言語,續道:「當下,我就偷偷塞五千兩體己銀子給清兒,她怎麼也不肯收,還嗲聲嗲氣說:『奶奶年紀大了,留個錢兒子在身邊,比留真兒子還好。』」

  「這話讓她大伯母抓到尾巴,說要跟老大告狀去,她才求嬤嬤、央奶奶的替她說情,把銀子的事給搪塞過去。我想,就算真給她銀子,清丫頭多半也會留給她兩個哥哥。」老太爺手指輕敲桌面,幾度思索後,說道:「她心裡會替哥哥著想,育岷、育莘自也會替自己的妹妹想。不管,嫁嫡女,公中本有例子可循,就算丫頭得皇帝眼緣,那也是她本事,咱們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到時候你把銀票.

  交給育岷,他自會有辦法讓丫頭乖乖收下。」

  「至於你提的宅子,尋個空兒,我和老大過去看看,若合適就搬過去。既然名字是育莘的,日後便依附近賃屋行情,每年在錢莊裡頭給育宰存筆私房銀子。」

  「雖說老三該準備回京述職了,可前些日子老三寫奏折、上呈天聽,說是在榆州推行一些政令,希望能夠留下來、等待成效,皇帝把奏折遞給我,我細細讀過,那孩子對百姓的確用心,皇帝大悅,破格給他拔了一級,卻還是留在榆州,允他不必回京。」

  「我想,若京裡這宅子給了二房,樂梁縣老宅留給四房,咱們也得合計合計,給大房、三房置屋產了。」老夫人聞言一笑,「等你想到這一茬,黃花菜都涼了。」

  「當初,你說要對外擺出模樣,讓人覺得咱們想在樂梁長住,再不回返京城,我便在樂梁買下兩間差不多大的宅子,一間就是樂梁老家大,另一間宅子無人居住,白擺著只會破損得厲害,我便著人給賃出去,每年收的銀子拿來買地,這幾年下來,也存下近兩千軟田地。」

  「我本想著,育岷、育莘、育南、育朗和老三家的幾個孫子,越大越見出息,都說樹大分枝,何況老四迎娶了個公主,總不能讓人壓在她頭上,也該到時候分家了,與其等到人多離心,不如早點分,便把庫房裡的東西二清點,有咱們二老出頭,孩子們自然不會意見。」都說遠親近仇,一家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幾句話就容易生了齟齬,之前朝堂不穩,康黨坐大,黎家人得上上下下團結一氣,如今這層顧慮己無,倒真得好好盤算日後的事。

  「這些年,我心在朝堂,一顆心盤盤算算的,倒把府裡事兒給忽略了,幸好有賢妻掛心,事事安排妥當,否則家宅不安,哪個兒子落了個不好,咱們都難受。」老太爺歎息,一家之長,總想要面面俱到,但人非聖賢,哪能事事顧慮。

  「說這些做什麼,老夫老妻的,我不幫襯你,誰幫襯?」老夫人羞紅了老臉。

  老太爺拍拍她的手背,續言道:「育莘還小,他的性子耿直,我己將他托在珩親王麾下,我同珩親王有幾分交情,再加上清丫頭嫁給齊靳之後,自然成了一家人,我相信他會好好栽培育莘。」

  「育岷尚未成親,而京城為官,不能只靠能力,還得仰仗心計,他需要咱們倆老多些看顧,育莘和育岷兄弟感情甚篤,兩人應是樂意住在一塊兒的,如果看著還行的話……」他沒往下接話,但那意思,老夫人明白了。

  這時丫頭來報,「八姑娘來見老太爺、老夫人。」

  「快把人給叫進來。」聽見黎育清來了,老夫人急喚。

  黎育清接過剛做好的暖暖包進屋,老太爺見她手上捧著盤子,笑道:「又帶什麼好東西孝敬爺爺奶奶?」

  「前些日子,聽大伯母說,天寒地凍的,爺爺、奶奶常覺得膝蓋使不上力氣,久站久走便酸痛得厲害,清兒上回過去量嫁衣時,同蘇姑娘提了。」

  「蘇姑娘說蘇老爺長年在外頭奔忙,颳風淋雨的,以至於落下膝痛毛病,有個厲害的走方大夫,說這毛病吃藥效果不彰,便教她一個法子。蘇姑娘不藏私,傾囊相授,她先教會清兒縫暖暖包,再讓清兒把炒熱的紅豆、艾草、艾葉、丁香、茴香、乾薑給收在紗袋裡,擺進暖暖袋的暗層,之後再綁到膝上,說這樣可以緩解疼痛。」

  「東西清兒都帶來了,奶奶讓丫頭下去炒熱,咱們試試看,東西有沒有蘇姑娘說得這麼好用。」提到蘇致芬,老太爺滿心感慨,「蘇氏,那孩子是個懂事的,她現在過得可好?」想當初黎老太爺提出平妻之說,皇帝表面上雖沒異議,但表情鬱鬱,同是身為父親,老太爺能夠理解,一個失散多年、無人照看的女兒,不知道便罷,知道了,自然是恨不得把好的全給她。

  可總不能教人停妻再娶,況且蘇達對自己有恩,如今蘇家己無後人,再把人家女兒給趕出家門,行這等不義之事,是敗壞黎府名聲吶。

  沒想到蘇氏竟主動提出和離,態度一點也不委屈勉強,只有氣和心平。

  她說:「願求蘇、黎兩府友誼長系。」蘇氏的決定不僅僅讓黎府鬆口氣,更讓皇帝展眉,直誇蘇氏識大體,還授意宮裡採辦往「天衣吾風」求衣。

  本只是捧場性質,卻沒想到做出來的衣服意料之外的好,德貴妃大力褒揚,宮裡人人都想求得新衣裳,這下子口碑往外傳開,「天衣吾風」水漲船高,生意接到劉管事笑得闔不攏嘴。

  「她沒別的事做,一門心思全放在生意上頭。」黎育清實話實說。

  「蘇氏與你交好,有空你得勸勸她,雖然能力強、志氣大,可終究是女人,總得有個孩子傍身,她年歲己然不小,該尋個好男人,若願意的話,讓她有空上咱們家來走走逛逛,奶奶別的沒有,一張老臉皮拿出去還是有用的,總能替她招個好女婿上門,就當是咱們黎府對她的補償。」黎育清心裡叫苦,人家有阿壢哥哥呢,這話若真說出去,好友做不成,可得交惡了。

  她只得敷衍道:「奶奶,這話清兒自是勸過,光是為爹爹,也會在這事上頭多琢磨,總是蘇姑娘過得好了,咱們方能心安,可她才和離不久,對於婚事,怕是己冷下心思,過一陣子再看看吧。」這態度是黎育清同蘇致芬合計過的,雖然心裡有那麼一點怪異,總覺得蘇致芬設下圈套,讓自己從黎府中全身而退,分明是最大的受益者,可到頭來,人人還爭著給她補償。

  為此,她擠對過蘇致芬,蘇致芬二話不說,一個栗爆打在她額頭上,得意笑道:「你吶,好好學著唄,日後才不會讓你那個惡婆婆給欺上頭。」老夫人聽了黎育清的話,道:「清丫頭說的對,我太心急了,女人家遭遇這種事,哪能轉過頭又去說別家親事,蘇氏再豁達,怕也是辦不到。」

  「奶奶,您別操心啦,蘇姑娘是我見過最堅韌的女子,不會輕易被打倒的。」

  「也是,哪家女子能像她這樣,提得起、放得下,不得丈夫歡心,便偏安一隅,不爭不奪、安分過日子,見丈夫提平妻,二話不說便讓位祝福,說她一聲奇女子,半點不為過。」

  「蘇姑娘常說,與其拿根繩子拴著彼此,磕磕絆絆、爭爭鬧鬧,不如各給對方一條活路。在父親同蘇姑娘提及新母親的身世時,當下便做出決定了,她心裡明白得很,民不與官鬥,何況是與皇家鬥。」

  「果然是蘇達手把手教出來的女兒,見識不同一般。丫頭,你可得多學學。」老太爺順著花白的鬍子道。

  黎育清忙不迭點頭。

  老太爺向妻子投去一眼,老夫人意會,拉過黎育清坐到自己身邊,諄諄告誡,「清丫頭,鄭嬤嬤雖然教會你不少事理,而這些年你在樂梁府裡也掌過家、理過中饋,但有些事,你心裡得有幾分明白。」黎育清點頭,滿臉受教。

  「你也知道,婚事雖是皇帝下旨親賜,可世子爺上過奏折,極力反對,皇帝鐵了心思,硬要讓你出嫁,那頭……,是不怎麼情願。」

  黎育清懂得,祖母擔心自己不招齊靳疼愛,怕她是一廂情願、芳心暗許。

  說實話,她也怕,怕三皇子的話不盡不實,怕齊靳並沒有想像中那樣喜歡她,怕齊靳的不情願並非因為自慚形穢,而是另有思量……但不賭這一局,他們之間還能有其它機會嗎?

  於是她下注,至於結局是贏是輸,她只能耐心等著,該承擔時,她會硬起脖子扛起。

  「我明白。」她婉順低眉。

  「心裡有底就好,也許是奶奶想得太多,事事都往壞裡頭想,說不定你會苦盡甘來,日後與世子爺百年好合、琴瑟和連老人家都認定這粧婚姻的起頭是艱難崎嶇,想來看壞的人多,而看好的唯有五哥哥一人。」有老夫人起了頭,老太爺順勢接話,「你是個聰明孩子,定能理解皇上企圖用這場婚事讓天底下百姓感受皇家對有功戰臣的厚愛,所以嫁妝比正式嫁公主還要豐厚,但那嫁妝賞的不是你,是齊靳,你千萬不能驕傲張揚。」

  「我明白。」

  嫁妝禮單不只往將軍府送,也送到黎育清手中,兩百五十六抬,抬抬都是滿打滿載,有屋有莊園、有數不盡的田畝,有珠寶細軟,還有閃得嚇人的金銀元寶。

  蘇致芬聽見有兩百五十六抬的嫁妝,大笑說:「哇!LV級的婚禮!婚禮那天,定是萬人空巷,人人都爭相目睹這場世紀婚禮。」她不知道什麼是LV級、也不懂何謂世紀婚禮,但心裡確定,有這些好東西,不管致芬想開什麼店,她都有足夠本金插進一半股份。

  「皇上此舉自有心思,若你能說服齊靳放下心頭之怨,繼續與珩親王同為朝廷效力,皇上必定心存感念。」這份感念將會恩及黎府。他不願意市儈,但既然這是清丫頭自己的選擇,她就有義務把日子往好裡過,而齊靳要過得好,沒有第二條路,唯有放下。

  她抬眸,想低眉順眼地答上一句——我盡力。

  卻無奈張開口,聲音發不出來。

  她願意做這件事的,但目的是讓齊靳過得幸福,而非讓皇帝心存感念。

  老夫人見她死死咬唇、不肯應答,還能不明白她的想法,她那性子同育莘一般,一條腸子通到底,雖然隨著年紀增長,多了幾分小心,然而面對至情至親,是絕對不願意用計謀的。

  要清丫頭算計未來夫婿,好給自己娘家帶來好處,這種事,怕是打死她她都不肯做。

  老夫人莞爾一笑,清丫頭的至純至真,不知道會不會給她帶來苦頭?

  「過兩天,宮裡會有人過府接你,我讓鄭嬤嬤陪你一起進宮,別緊張害怕,有機會的話,多與德貴妃親近,你也知道,她曾經痛失愛女,她對你那片心,是真情不是假意。」老夫人都這樣說了,黎育清連忙點頭,「清兒明白。」

  「可憐世子爺年紀尚輕,遭逢此事竟一蹶不振,成天關在屋子裡誰也不見,大好的光明前途啊,誰聽著都要不勝唏噓。身為妻子,你該好好勸他醫治雙腿,與其執著過去事,不如抬頭往前看,回不回朝堂其次,至少得開門見人,有三五好友在身旁勸解,心情才能豁然開朗。」

  「清兒明白該怎麼做。」

  「齊靳是皇上的股肱大臣,可此事牽扯到珩親王爺,順了公意便逆了婆心,皇上左右為難吶,世子爺若能盡快放下心中疙瘩,把日子和和美美過下去,才是正理。」王氏換子之事,牽扯到皇室顏面,除當事人外,外頭並不知道此等私密事,黎育清自然也不知道,老夫人也只能如此勸解。

  「我知道。」

  「你替奶奶給世子爺帶句話,這老天爺張著眼呢,多行不義必自斃,世子爺肯饒過惡人一回,旁人豈能饒得過?」

  「夜路走多總會遇到鬼,楊秀萱和五丫頭便是最好的見證,若看在珩親王的面子上,他肯暫且退讓……奶奶活了幾十年,看得事多,心底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著呢,天地終會善待寬厚人的。」瞧!老夫人朝老太爺投去一眼,對丫頭說話,得用點技巧。

  「好,清兒定會替奶奶把話給帶上。」

  「你能把爺爺、奶奶的話給記上心最好,你安心出嫁吧,育莘那孩子,爺爺奶奶會照看的。」

  「那……上回清兒提的事兒……」她悄悄朝老太爺覷上一眼,那小心翼翼的小模樣,讓人看了忍俊不住。

  「提了,就等你爺爺、大伯父去看過宅子,若合適,待操辦過你的婚禮,就搬過去。」得了這麼一句確信,黎育清笑彎眉梢。

  說來,能買到這宅子還得感激齊鏞,之前劉管事幫忙找的地方不是地點太偏就是屋齡太老,看來看去總不滿意,賜婚聖旨下,她將困擾說與齊鏞聽,他二話不說,把事情招攬在自己身上。

  他動用些許權勢,三兩下找到將軍府附近的屋子,據說之前是個二品大官住的,人家明明住得好好的,知道三皇子看上自家屋宅,二話不說便廉價賣出。

  開玩笑,現在朝堂風向全轉啦,明知馬屁朝何方,還不曉得捧,是傻的嗎?

  於是二品大官連夜搬家,臨走還將宅子給清理得乾乾淨淨,並留下幾個花匠,繼續照顧園林。

  黎育清笑著纏上祖父,站到他身後為他輕輕捶背,撒嬌道:「爺爺也知道世子爺不苟言笑,而珩親王妃對待世子爺又……清兒嫁過去,肯定要吃苦頭的,若清兒遭受委屈、無處可訴,多可憐啊,要是爺爺奶奶肯搬過去,好歹有人幫清兒撐腰。」

  「原來不是擔心這邊宅子小,而是擔心沒人替你撐腰?」老太爺笑道。

  「可不,爺爺既然心疼清兒,就早點搬過去吧,就算宅子不合心意,也為清兒將就將就嘛。」

  「這下子,連耍賴都給用上了?」老太爺橫她一眼。

  她才不怕,隨即轉過去勾著奶奶脖子,身子全給貼上,賴在她背後上。「是啊是啊,不同爺爺奶奶耍賴,還能對誰耍?」

  「說得還是道理了。」

  「本來就是道理,哥哥有才情、爺爺厲害,伯父們一個比一個成材,爺爺、伯父、哥哥們幹麼這樣拚命啊,還不是為著給清兒撐腰,好讓世子爺知道,清兒後台硬得很。」她把老太爺心底每根毛都給梳理得伏伏順順。

  敢情他們這麼拚命全是為著給小丫頭撐腰去了?

  老太爺笑瞇老眼,撫鬚輕道:「這迷湯一杯一杯往下灌,就不怕爺爺老了,醉翻了?」

  「誰說我家爺爺老,明明就是老當益壯、老而彌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還老而不死是為賊呢。」老太爺笑著接話。

  「這話清兒可不愛聽。」她正起身,兩手叉腰說:「誰敢這樣說我家爺爺,清兒去同他拚命去。」

  「細胳臂、細肘子的,同人家拚命?真敢說!」老夫人被她惹得一笑再笑,笑聲不止,想起丫頭就要嫁出門,那心底......不捨呵。

  這時,丫頭進門,稟報說己經將紅豆炒好,往暖暖包裡頭裝上,黎育清遂同木槿一塊兒幫老太爺、老夫人綁到膝蓋上頭,瞬間,暖意襲上,膝間隱隱作痛的感覺消失,舒服得兩老展開眉毛。

  看著兩老的表情,黎育清跟著滿足起來。

  「以後清兒不在家,奶奶要記得讓丫頭經常炒豆子裝上,一天敷個一、兩次,久而久之,爺爺奶奶就不會為疼痛傷腦筋。」黎育清殷殷叮囑,叮嚀過暖暖包,又叮嚀爺爺別熬夜看公文,讓奶奶別再為家事傷神,有精神時,四處走走應酬還可以,但精神不濟時,千萬別勉強自己,否則得花更多時間,才能把身子給調養回來……黎育清說得很順,卻沒發現自己在嘮叨的人可是老太爺和老夫人,向來只有他們嘮叨人的分,誰敢這樣對他們叨叨絮絮念不停?

  可兩老聽著,不捨浮上心頭,丫頭要是再小個幾歲,能多留個幾年,多好……「老太爺、老夫人,『天衣吾風』的管事在外頭,說嫁裳己經做好,來接八姑娘去試穿。」丫頭來報。

  老夫人連忙拭去眼角濕氣,笑道:「快去吧,現在『天衣吾風』可紅得緊,宮裡貴人想做衣服都得排隊慢慢等,人家騰出手給你做新嫁衣,要好好同蘇氏道幾聲謝意。」

  「奶奶老是忘記,我可是半個老闆呢,自然待遇要特別些。」

  「行,你厲害,現在都能經營鋪子了,快去吧,別讓人等太久。」

  「馬上走,回頭給奶奶捎帶上品味閣的核桃酥。」黎育清走出屋裡,臨去秋波,她衝著老夫人一笑,「清兒知道奶奶嘴饞了。」

  老夫人望著她的背影,忍不住輕歎,「咱們膝下這麼多個孫女,有哪個像清丫頭這般會疼人,時時把咱們給惦記在心。」

  「她是個知恩報恩的。」老太爺心知肚明。

  為著自己捧了育莘一把,她便將全副心力用在兩老身上,否則在那之前,清丫頭幾時對他們主動巴結在意了。育莘說的好,人予我三分、我便還人一成,此生定不負欠他人。

  那是他們的娘教的吧?不負欠他人,寧讓天下人負欠,楊秀萱對這對兄妹不厚道,卻也不見他們反手相報,他們不用陰私手段,只一心忙著讓自己過得如意順心,這樣的孩子,日後定有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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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20 00:01:2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章 夢幻嫁衣

  進入「天衣吾風」大門,看見人來人往、夥計忙進忙出的繁榮景象,黎育清心知,今年歲末又有大筆股利要入袋。

  到時候,拿這筆錢做什麼好呢?

  嗯,得好好合計合計,最好能夠用錢生錢,像致芬說的那樣,就算沒有男人傍身,還有個錢兒子給撐腰。

  劉管事見黎育清到了,連忙把人給請進後頭堂屋。

  這裡是「天衣吾風」的第一間鋪子,不是最大最豪華、卻是地點最好的,若非它在這裡打響第一炮,接下來的分店也沒辦法開得風風火火。

  現在還有一、兩間分店,生意普普通通,得從這裡把訂單往那邊送,致芬心大,急著再開新分店,黎育清和阿壢都不同意。

  阿壢說:「別急,等每間鋪子的生意都忙不過手後再開。」他的目標是讓百姓願意繞遠路,也要盡快穿上「天衣吾風」的新衣服。

  黎育清考慮的則是人手問題。

  「天衣吾風」的名號越來越大,以件論酬的優渥工資傳揚出去,許多繡娘、裁縫都樂意投奔他們,問題是,這當中未免良莠不齊,若是手藝不足、影響衣服質量,怕會影響好不容易打下的名號。

  不過她想什麼都是多操心,反正生意有阿壢負責,點子有致芬去想,她只要照他們的意思把衣服組合起來、設計新繡樣就依照月月的說法,她就是負責苦力的部分。

  這點,黎育清倒不計較,苦力就苦力吧,能夠和致芬合作才是最重要的。

  進堂屋時,蘇致芬正左手搓揉著新布料,一面看著圖稿一面思考,然後拿起筆,在圖稿上頭多畫出幾道,想了想又搖頭,發現黎育清進門,她連忙招呼她過來。

  「你看看這塊布,能不能做出這種三維效果?」怪模怪樣的話聽得多了,黎育清的理解力日益增強,她坐到蘇致芬身邊,也跟著抓磨新布,半晌,搖頭。「我看很難,如果在裡頭墊上一塊厚布的話……」

  「不好,我要的是輕盈飄逸的感覺,再墊一塊厚布,感覺不對。」

  「嗯,要不,你把圖稿給我,我將布帶回去試試手,看看有沒有什麼法子。」

  「你?這幾天不是要進宮了,哪有佘暇弄這個?」

  「總有時間的吧!」

  「不必了,這個讓我來傷腦筋,倒是你,進宮後,記得多看幾眼娘娘們的衣服,能的話畫下來,帶來給我做參考。」

  蘇致芬不托大,不會真以為自己的衣服獨一無二、無人可及,事實上,宮裡裁的衣服總有其不同凡響之處,否則不會人人想倣傚。

  「沒問題。」她看了看屋裡,隨口問一句,「阿壢哥哥去哪了?我剛剛在外頭沒見著他,他去『沐捨皂坊』嗎?」

  「沒,我才從皂坊過來,他一大早就出門,問他去哪裡也不講,問劉管事,他也是滿口支支吾吾,我懶得問,反正他還有酒樓飯館的事要忙。」要不是劉管事有妻有女,她真要以為兩人在後頭秘密搞斷背。

  「酒樓飯館?你什麼時候做這行了,怎麼沒同我說?」

  「哪是我做的,進了京才知道,早些年阿壢就開始做這行生意,只是全交代給手下經營,他的家底可厚著呢。」

  知道這件事,她還氣上好幾日,月月看不過眼,湊到跟前問:「莫非姑娘喜歡阿壢身無分文,只能任姑娘捏圓掐扁?」是啊,就是這樣,他當小廝,自己都拿捏不了,他變成大老闆,哪天說要走人……她可沒人家的賣身契。

  可,這話太自私,她說不出口。

  「阿壢哥哥這生意做多久了?」

  「不知道,也不想問。」

  見蘇致芬怏怏,黎育清連忙換話題,「今天是休沐呢,官家太太都得留在府裡伺候老爺,我還以為生意會很差,沒想到外頭還是人擠人。」

  「這間鋪子情況較好,畢竟是京城的精華地段,我己經讓人在外頭貼上告示,載明咱們各家分號的地址,並言明分店衣服的價錢比總店少一成,希望能讓富太太們移動尊駕,到別家店裡訂衣服。」

  「致芬,你覺得生意好壞會不會和管事或裁縫、繡娘有關?」

  「我看過分店做出來的衣服,質量並不差,但和管事的態度的確有關係,招呼客人這種事,還是得靠經驗,這裡有劉管事撐著,自然沒問題,別的店就沒辦法了。可惜咱們就一個劉管事,若有專門訓練管事的書院就好,咱們往書院門口貼張招工啟事,還怕找不到好人才。」沉吟須臾,她又道:「也許咱們該認真思量思量。」

  「思量什麼?」

  「許多高門大戶的世家千金不能經常出門,她們家風嚴謹,便是心裡羨慕旁人有咱們的衣服可穿,也沒辦法拋頭露面,到咱們鋪子裡挑布料、選款式,若是……」黎育清聞言,樂開眉,接話道:「若是咱們能訓練出一批人,專進豪門大戶,幫那些無法出門的太太姑娘們量身製衣,生意定會再多個幾成。我是這麼想的,可說說容易,咱們的布那麼多,總不能把滿屋子的布全送上馬車,一家家任人挑選吧。」

  「這哪有什麼困難,只要把每塊布剪下巴掌大小一塊,一端縫在厚紙板上,紙板寫下布名、一尺要價多少,讓各戶小姐挑選,至於款式,就把我畫過的紙稿多畫個幾份、裝訂成冊,讓人挑選就成。」

  「咱們找的人不必會做衣服,只要有一張能言善道的嘴,能夠鼓吹婦人們多做幾身衣服,再訓練她們量身的技巧就成。」

  「這倒是個好辦法。」黎育清拍手笑道。

  許多她覺得困難無比的事,一到致芬那邊就變成簡單習題,她永遠有本事能繞個彎,將事情用最簡單的方式解決。

  「等打烊後,我馬上吩咐下去,也許一、兩個月裡,就能募到一批人。」

  「你不問問阿壢哥哥的意思?」黎育清直覺問。

  提及阿壢,蘇致芬垂下眉睫,凝聲不語。

  「怎麼,你還沒拿下阿壢哥哥?」那次樂梁分手,她們給彼此打氣,不管是蘇致芬或黎育清,她們都願意為愛情盡心力,本以為阿壢與蘇致芬近水樓台,肯定會早早聽見好消息,而小丫頭與大將軍相隔千里,愛情遙遙無期,沒想到……「遜嘍,好歹你還是我師父。」黎育清學她的話嘲笑蘇致芬。

  蘇致芬莞爾,回道:「有什麼辦法呢,這時代流行青出於藍。」

  「是真的青出於藍,還是你並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大膽?」黎育清反問。

  她可是連霸王硬上弓那種話都說得出口的耶。「誰說的?別的東西沒有,我就是一顆膽子天生比別人大。」

  「所以你把自己的心思同他說了?你有沒有告訴他,你不在意他的背景身家,你想嫁的就只是他?有沒有對他說,世俗的看法太廉價,我們只經營高檔貨,不必把廉價品放在眼裡?」

  「錯,我用這種隱晦話語,萬一他腦子不夠好、理解錯了呢?我才不給他模糊的灰色地帶。」阿壢的腦子不夠好?!

  這句話,黎育清怎麼都無法認同,致芬聰明靈活、點子多多,卻常有疏漏處,若非有細心縝密的阿壢哥哥——填補,憑心而論,就算致芬是她最崇拜的人,她還是必須承認,沒有阿壢哥哥,所有生意都不會做得這般風生水起。

  「所以你是怎麼說的?」黎育清追問。

  「我明明白白告訴他,我看上他了,如果他心裡沒別的女人,可以試著考慮考慮他家主子,反正這麼多年都跟了,再跟上一輩子也不會太差。」哇!黎育清真想給她拍拍手,好大膽、好……明白通透,果真是她心目中的大英雄。

  急急抓起蘇致芬的手,黎育清催促問:「然後呢、然後呢?他點頭了嗎?」她無奈朝黎育清看一眼,一顆頭猛地垂下。

  「什麼態度嘛,到底怎樣了?別吊著我。」黎育清把她的臉給捧起來,追問。

  「唉……他只有淡淡一笑。」

  在旁邊聽壁角的歲歲月月年年,表情都比他精彩豐富,至少能夠讓她明白,她們心裡怎麼想。

  怎麼辦呢?她可以輕易猜透別人心思,獨獨阿壢的心捉摸不透,他那一笑到底代表什麼?

  蘇致芬暫時性發瘋,該冷淡處理?抑或是……不屑、冷諷……她猜不出來,這年代沒有謊言偵測器,沒有心理醫生可以幫著她讀心,她只能在床上輾轉反側,想著他那淡淡一笑的真意。

  「他的笑容裡,有帶著惡意嗎?」黎育清問得小心翼翼。

  問她?不如去求神問佛,猜準的機率比她分析的正確性更大。

  煩啊煩啊,她快煩死了,早知道就別問,繼續猜猜想想、繼續暖昧不明,繼續用挑逗性言語,把他逗到情趣高張,自己忍不住跑來同她表白。

  「如果我有答案早就進行下一步了,怎會卡在這裡不上不下。」也楚,想像、懷疑、充滿不確定的感覺,最令人憎厭!

  「算了,別理那事,今天是讓你來試嫁衣的。」蘇致芬甩甩頭,把問題暫且擱到一邊,拉起黎育清走往隔壁屋裡。

  屋裡擺著兩個瓷姑娘,她們身上各蓋著一塊細綢布,蘇致芬用眼神示意,兩人極有默契地各走到一個瓷姑娘身前,三、二、一!

  同時動手,將綢布掀開,頓時,兩件一模一樣的嫁衣在眼前展開,只不過一件大紅、一件珍珠白。

  風仙領、窄袖,袖子在手肘上方繫著一隻緞制蝴蝶,蝴蝶上頭綴著細碎寶石,不繁複但異常精緻,自手肘處往下則為散開寬袖。

  與平常的嫁衣一層又一層裹出的臃腫完全不同,它強調腰線,所以上半身是緊身的,只在腰間用顏色略艷的紅色綢緞為腰帶在身後收攏,那片紅綢在後方形成一隻大蝴蝶,和手肘處的蝴蝶相互輝映。

  下身裙子像瀑布似的往下垂墜,後面的裙擺甚至還拖了近三尺長。

  兩件衣服沒有太多的繁複刺繡,沒有綴上太多的珍珠寶石,只是利用深深淺淺的紅以及各色不同的白,創造出一份教人_驚艷的美感,令人眼睛無法移開。

  這兩身嫁衣加入二十一世紀禮服的設計概念,只不過蘇致芬沒那麼大膽,敢在裙子裡頭放進鋼絲架,或在上半身置入清涼性感。

  她只想帶動風潮,沒打算標新立異,在這個民風淳樸的時代裡弄個不好,說不定會因為妨礙善良風俗被人架到木粧上頭用烈火烹烤。

  到時,就算阿壢再有本事也沒辦法將她救回來。

  唉,人家穿越女就是命好,隨便就會遇上皇子、王爺來當自家的男主角,她命差,只好拚命努力往上爬,好不容易瞧上小管事,還得慢慢花心思,把他給培養長大。

  誰知道那個死沒良心的,也不想想自己的栽培之恩,趕緊主動湊上前、搶著對她獻身,聽見自己的求愛,還露出那樣一個不熱不冷的笑,好像她不是在告白,而是在說笑話給他聽。

  啊……不想不想了,再想下去,腦子肯定要爆掉,與其老是揣測他那個意味不明的笑是什麼意思,不如想想如何在發財路上走得輕鬆歡暢。

  回神,蘇致芬看一眼在瓷姑娘前方定身的黎育清,看她眼一眨也不眨地凝望著那件新嫁衣,臉上充滿讚歎神情。

  唉,如果這號表情是出現在阿壢的臉上……啊!都說不想了,還想什麼?不想、不想、不要想!

  「你喜歡嗎?」蘇致芬趕緊發出聲音,阻止腦子裡頭的紛亂。

  「致芬……」她歎口氣,再喊一次致芬,然後二歎、三歎……她轉身,拉起蘇致芬的手,認真說:「你是天才,無話可說的天才,世上有你這種人,就不需要文曲星下凡塵。」蘇致芬被誇得臉紅心跳,現在連自己也覺自己教導過度,把一個進退有度的好少女給教得太誇張。

  幸好,大將軍三媒六聘要把人給娶進門,並且這年頭退貨事件稀少,自己己經攤上一回,沒道理好友也淪落相同命運。

  「你喜歡就好。」

  「怎麼可能不喜歡?!真可惜,我不能穿著這身嫁衣從黎府走到將軍府,不然沿途百姓見著,咱們『天衣吾風』來年光是賣嫁衣,就會賣到大發利市。」叩,蘇致芬賞她一個栗爆。「你這丫頭,滿腦子生意經。」實話說,比起歲歲月月年年,育清跟她的時間最短,但只有她能充分理解並接納自己的奇思怪想,好幾次她想問問育清,她是不是也同自己一樣是個穿越人?

  但她對新詞彙的理解度,讓蘇致芬放棄這念頭。

  「還不是同你學的。」黎育清撒嬌地勾上她的手臂。

  「好,壞的都是我,以後啊,你再口口聲聲『致芬說』,我保證將軍府的大門會因為我而上鎖。」她只是玩笑話,卻沒想到自己的嘴巴和烏鴉同一掛,好的不靈、壞的准,某日某月某年,將軍府果真將她拒於門外,這是後話。

  「致芬,為什麼同款要再做一件白色的?」_她指指旁邊那件,也是各種層次的白,月牙白、銀白、米白、珍珠白,雖然白色有喪事的悲涼感,但這件禮服太精緻無法給人這種感覺,只令人覺得它像顆華麗珍珠,想要細心珍藏。

  「我本來是替自己做的,但是……」大概沒機會穿了,她本想,和阿壢的婚事低調些,關起門來小小操辦,看見的只有自家僕人,紅的白的都無所謂,誰知道那樣一個模稜兩可、猜不出意圖的笑……啊!不想了,再想下去會發瘋。

  黎育清明白她的意思,拉起她雙手,說:「待我大婚後,讓劉管事把這件衣服送到將軍府,我在上面繡一些圖案,讓它看起來更喜氣些。」

  「別別別,別在上頭搞一堆花花綠綠的,我就是要這樣的素雅高潔。」再嫁的女子強調貞潔,似乎有些匪夷所思,但她就是要這樣,要把貞潔在自己作主的婚姻裡頭,雙手奉上。

  「蘇致芬,你小看我!你以為我會用一堆顏色破壞你的設計?」這話不是疑問,是指控,指控蘇致芬不相信自己的能力。

  「還拿大了,敢跟師父生氣?」

  「你,侮辱我的尊嚴。」

  蘇致芬後悔了!

  鼓吹人權、教導智慧,聰明了別人卻讓自己少了隨心恣意,唉……她真懷念那個自己說一,就忙不迭點頭同意的黎育清。

  「好吧、好吧,我道歉,等你成完親,這件禮服立刻奉上,要怎麼搞,全由你作主。現在,試嫁衣先。」

  「不如我們一起試?」

  蘇致芬想了想,點頭。

  她們從瓷姑娘身上脫下嫁裳,蘇致芬先幫黎育清,黎育清再幫忙蘇致芬,兩個人笑嘻嘻地替對方調整衣服,像玩扮家家酒似的。

  穿好衣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都帶著微微的幸福紅暈。

  千百年來,所有女人都一樣,打小便期待當新娘子這一天。

  一個夢想中的男子、一場夢幻婚禮、一件讓人動心的嫁衣,她們都期待從今往後,迎接自己的是一生一世享不完的幸福、受不盡的呵護。

  「育清,你真美麗。」蘇致芬發出讚歎聲。

  她終於明白何謂目不轉睛,她上上下下打量黎育清,並非在欣賞自己的作品,而是滿腦子想著,那個小小的育清,怎麼會出落得這副傾國傾城的妖孽樣呢?

  「胡說,你才美呢,現在的你,京裡大概沒有女人可及,我看,就是公主娘娘也比不過。」黎育清不曉得,原來女人身穿白禮服,可以優雅純粹、聖美高潔至此,若蘇致芬穿成這副模樣,站到阿壢面前,得來的笑容肯定不難理解,因嘴角掛上的兩道口水,會直接證明他的心意。

  「你不就是公主娘娘?我可沒自信贏你。」蘇致芬笑著捏捏她的小臉。

  「第一,我是冒牌貨。第二,你不必贏我,因為有眼睛的人都會曉得你有多美麗。第三,如果你以真面容示於我爹爹眼前,那位真公主肯定沒有出頭機會。」

  「你爹爹不是不好,只是對男人,我有嚴重潔癖,不用別人用過的二手貨。」黎育清額頭冒出三道黑線,意思是……齊靳也是二手貨?

  蘇致芬見狀,知道她在想什麼。

  她笑道:「是,沒錯,齊靳是二手貨,不過是你先看上人家的,就不能計較太多,誰讓人家二手還二手得這麼光鮮亮麗,舊LV價格還是地攤貨的好幾百倍呢。」

  「只是啊,千千萬萬聽我一句,以後別故做賢良、裝大度,替他把小妾一個個往房裡收,你以為這樣子男人便會感激你、尊重你?不會的,他們只會認定三妻四妾是千載萬代傳下來的規矩、是開枝散葉的基本條件、是毫無疑問的理所當然。」

  「我明白的。」娘的死、楊秀萱的下場,她一清二楚,禍因何處。

  女人的嫉妒往往比男人的怒火更可怖。何謂閨閣教育?便是用一堆訓示來教導女人,嫉妒不可以、賢淑寬容才行,身為好女人,就要把男人的快意擺在自己的情緒前頭。

  但嫉妒是天性,自私也是天性,自己過得不好,怎能眼看別人囂張順心?

  且天性無法被古訓壓抑,只能把女人變造出兩張臉,一張在男人跟前的賢德樣貌,一張在其它妻妾面前的惡毒刻薄。她們不會在明面上訴真心,只在暗地裡惡事做盡,若非如此,怎會每個大戶人家家裡都有一堆不能出口的陰私事?

  「幸福和諧的婚姻,是靠經營出來的,你得花心思、花力氣,不要以為有坐享其成的權利。」她們這樣子一紅一白,穿著炫目的嫁衣,執手認真對話,若此刻外頭有人不小心闖入,定會誤以為這是哪裡來的兩個仙女。

  「我知道。」

  黎育清沒有表面上那般天真,早在走進齊靳的屋裡那刻,她就明白,未來,自己將面對的是什麼?

  兩人聊了許多對婚姻的見解,一句一句的暢所欲言,她們之間的默契不是一天、兩天養成,她們的想法一致、意念一致,她們對事物的看法有著驚人的相似性。

  聊完天,她們幫忙彼此換下喜服後,手牽手走到窗邊,看著外頭的風光明媚,繼續閒聊。

  她們之間就是這樣自然的交情,不需要刻意找話題,只要碰在一塊兒,就有說不完的話語。

  「嫁妝單子收到了吧?」

  黎育清點頭,「嗯,每抬都是貨真價實的好東西。」前輩子也是兩百五十六抬嫁妝,也是十里紅妝,讓看熱鬧的百姓羨慕不己,只不過前世的嫁妝是致芬給的,如今卻是皇帝掏腰包,看來不管怎樣,她這個人,就是篤定了要厚嫁。

  「不錯嘛,不管皇帝是為著顯擺自己國庫豐盈,還是為犒賞懷恩公主為國捐軀,嫁妝就是你的私房,可得好好籌謀籌謀。」

  「知道啊,我心裡正在盤算這些呢。」

  「想再做生意嗎?」

  「有何不可,聽說皂廠……」

  話說到一半,黎育清看見劉管事領著齊鏞從花園裡走過。

  奇怪,三皇子怎麼會走到這地方,若是來買衣物,應該待在前頭鋪面上,如果是來找自己或阿壢哥哥,就該請到堂屋裡,怎會走那條偏僻小徑?就她所知,小徑會通到後面那片默林,那裡平時是沒有人的。

  黎育清轉頭,在蘇致芬臉上看見相同的懷疑。

  「齊鏞沒事跑到我們這座小廟做什麼?」蘇致芬知道齊鏞是三皇子,與他相識還是黎育清搭的線,當時托他把一套小兒衣物送進宮裡,送給剛產下八皇子的娘娘,初初奠定「天衣吾風」的名聲。

  「不如一起去看看?」

  黎育清提議,蘇致芬立刻附議。

  「我知道有另一條路可以通到默林那頭,咱們往那邊。」蘇致芬拉起黎育清,快步從堂屋後頭走往默林,這條路比起劉管事帶的那條路更近,因此她們早齊鏞一步進入默林,找了棵樹、藏身後頭,眼睛緊緊盯住另一條小徑入口。

  不多久,劉管事領齊鏞過來,他們走到一處院門邊,打開幾個暗鎖後,劉管事偏過身對齊鏞道:「齊公子,壢管事在裡頭等你。」齊鏞點點頭,走入門後。

  蘇致芬與黎育清相視一眼,快步從樹後走出,雙雙搶在劉管事前頭,盯住對方,蘇致芬滿臉的似笑非笑,讓劉管事看得心驚膽跳。

  「我就想嘛,怎會問個事吞吞吐吐,原來劉管事早己經讓阿壢給收了心,改認主子啦,行!要不要我把劉管事的身契給阿壢送去?」蘇致芬這是在撒氣。問他阿壢在哪裡,一推三不知,齊鏞一開口,馬上把人往裡頭帶,最過分的是,她還不曉得這片默林後頭別有洞天,這主子,她做得可有些窩囊。

  劉管事被蘇致芬的諷剌嚇得雙膝跪地,一顆頭垂到胸口前,看不見臉,只見到他一頭灰白摻雜的白髮。

  「事情不是主子想的那樣。」

  「不然是哪樣呢?」蘇致芬淡問。

  這、這……這要他怎麼解釋才好,劉管事苦著一張臉,話要怎麼說啊,一個個來頭比天大,讓他這個小小賤民怎麼開口?

  他蔫了臉,一顆頭又乖乖垂回去。

  「算了,不想講就別講,免得謊話一通,我還難辨真假,把門打開吧,我要過去。」蘇致芬下令。

  劉管事為難地看看主子、再看看那扇門,一句無聲歎息後,他起身,拿起腰間那串鑰匙為她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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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20 00:01:4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 阿壢露餡了

  這是座荒廢的舊園子,應該沒人住吧,到處雜草叢生,有的將近一人高,不過幾棵多年老樹倒是長得茂密偉俊、綠意盎然,房子有些斑駁痕跡,樑柱上的雕刻許多細部處己經模糊,蜘蛛網結得到處都是。

  黎育清和蘇致芬心生懷疑,阿壢幹麼置下這間空宅子?

  眼看前頭的鋪子,裁縫、繡娘都快住不下,有這樣一大塊地,就能擴大規模,何必到處尋地開分店,再擔心舊客不願換地方的問題。

  走小徑、上階梯,過雲廊、穿池塘,她們走過好一大段,才隱隱聽聞人聲。

  循聲而往,遠遠地,看見阿壢和一名穿著黃色衣服的中年男子在涼亭中對坐,兩人執棋,一面下棋一面談話,而齊鏞站在他們身旁服侍。

  她們放輕腳步,緩慢靠近,直到聽得見涼亭裡傳來的低微聲音才蹲下身。

  當黎育清看清楚那名中年男子時,一雙眼睛瞠得老大,她握住蘇致芬的手心裡泌出汗來,鬆手,她在衣服上拭乾掌心,拉過蘇致芬的手,在上頭寫下兩個字——皇帝。

  皇帝?蘇致芬眉心收緊,一雙美目追著阿壢背影,他這是想把生意做到宮裡?

  不對,她在想什麼,如果皇帝連採買這種小事都要管,那麼,這位皇帝會不會閒得太過分?

  「十三叔輸了。」齊鏞道。

  皇帝笑著捻捻鬍子,說道:「你十三叔是在讓朕呢。」皇帝、十三叔、三皇子……蘇致芬和黎育清腦子一轉,轉出三人之間的關係,瞬間,蘇致芬慘白了臉色?方搬進京城,她便聽過這位十三皇叔的故事,東聽一點、西補一點,再加上些許想像力,她拼湊出一個為著明哲保身、處處低調,不願與皇帝哥哥周旋的靜親王。

  一個光風霽月、風華絕代的好男子,得先帝諸多看重,先帝駕崩後,便為皇帝所囚禁,之後下落不明,臣官均疑心他遭皇帝猜忌、下了毒手,百姓們不敢明講,只能寫段子、換個名字朝代,讓說書人講出這段歷史。

  那時聽聞這個故事,她唏噓不己,同阿壢說道:「天底下最倒霉的事,就是出生在皇家。」阿壢大笑不止,回答,「心有慼慼焉。」什麼心有慼慼焉,分明是深有同感!

  原來啊,人家是高高在上的靜親王,何必低聲下氣求娶商女家?虧她還一臉不計較身份背景的豁達寬容,結果呢,配不上的人是她,不是他,難怪他丟下一個詭異笑容,人家只是客氣不說破,若把真話說出口,場面就難堪了,錯把真風當野鴨,瞎眼了她!

  看見沒,皇帝上門,分明是想把這位皇弟弟給帶回宮裡、破除謠言,俊朗非凡的十三皇子、聰明卓越的靜親王,別的她不知道,可光是會弄錢這個本事,肯定讓無數女子一心求嫁,說不定娶一個不夠,得同時娶上三五個,才能符合他那金光閃閃的高貴身份。

  可不是嗎,哪個女人不想征服這等優質男人?她自己不也一樣野心勃勃,想趁機留他一生一世,所以有千百女子想讓他在石榴裙下膜拜,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膜拜?不不不,她想錯了,不是膜拜,而是排隊被虐,等到被虐得褪皮削骨、神智不清,她們就成了匍匐在他腳邊之人,自尊傷盡、驕傲消弭,漫漫長日,一群被打敗的女子,只能靠著互相折磨來證明自己還活著。

  她……能夠當這種女人嗎?

  才不!若要變成這種人,早在嫁進黎府時她就會乖乖低頭屈服,何必一等再等、一挑再挑?她緊閉雙唇、抬高下巴,驕傲地不允許淚水潸然而下。

  感受到她在發抖,黎育清輕輕地握上她的手……儘管滿腦子混亂,蘇致芬還是將他們的對談全聽進耳裡,他們在談國事,皇帝哥哥希望阿壢弟弟重返朝廷,希望他為天下百姓創造福利,更希望他挺身破除謠言,別讓百姓臣官誤以為皇上是個虐死親弟弟的歹毒分子。

  蘇致芬向來不關心朝堂事,也沒人同她透露這方面的消息,便是平西大將軍的事,也只是聽個三五分,她總以為這是個國泰民安的和平時代,只要悶著頭、埋頭苦幹,就能賺得缽滿盆溢,令自己一世無憂無慮。

  她怎麼都沒有想到,自己會招惹上一位王爺……呵呵,王爺?她還埋怨呢,人家穿越碰到的都是大咖,怎麼就她衰到底,只能遇見沒錢沒勢的小丈夫,誰知穿越人加大咖是個定律,輕易不可違逆的大定律,誰也無法更改,就像熟透了的蘋果一定會掉下來,深海魚撈上岸,一定會因為壓力改變,兩顆眼睛凸出來。

  是啊,她就是那只深海魚,被身體裡的壓力擠得無法呼吸,拚命鼓動魚鰓,也無法替自己保存一口新鮮空氣。

  看著蘇致芬淒慘絕然的臉龐,黎育清心疼,蘇致芬在想什麼,她能理解。

  在阿壢只是阿壢的時候,蘇致芬有絕對的機會,但當阿壢變成王爺……忍不住地,黎育清掐掐她的掌心,企圖給她一點力氣。

  蘇致芬道:「放心,我沒事。」

  聲音很低,可在連蚊蚋低吟都能聽得一清二楚的武者耳裡,兩個女人的耳語和春雷一樣清晰。

  於是,不知道打哪裡飛來兩道黑影,一人一個把她們像逮兔子似的抓到涼亭裡。

  乍見蘇致芬和黎育清,阿壢心頭一驚,她們怎會知道這裡?

  略略思索,他的視線往齊鏞身上掃去,同時,齊鏞也想明白了她們兩人是跟在自己後頭來的。

  這下子慘啦,十三叔肯定要怪上自己都怪他硬要跟十三叔強上,他想在「天衣吾風」裡插一股,便老是在鋪子裡進進出出,這扇連接著靜親王府的密門,還是自己給開的。

  齊鏞想插股,目的不是賺銀子,而是為著那些迷彩服。

  從齊靳手中拿到軍服後,他下令命人仿製,可惜他的布染不出那種顏色,就是裡頭的毒藥、吹箭和薄如蟬翼的匕首,他都只能仿出三、四成,更教人心恨的是,一套四不像的迷彩服做下來,得耗掉他二十幾兩,遠遠超過蘇致芬開的價錢。

  阿壢表情瞬間變得冷漠嚴肅,心裡想的全是蘇致芬會有多生氣,而齊鏞眼含歉意,心底暗暗叫苦,纏磨法沒見到成效卻出現反效果,看來「天衣吾風」的股份定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齊鏞不說話,阿壢也沒開口,兩個人忙著在那邊眉眼廝殺。

  皇帝先看看蘇致芬、再看看黎育清,兩個都是嬌美俏佳人。

  一個淡妝麗雅,膚色粉膩,五官明媚,加以眉黛微顰,眼波斜溜,分外姣楚可人。

  一個雪白清秀,長睫彎彎,飄逸出塵,腰細胸挺,一雙杏眼黑白分明,俏麗甜美。

  看著黎育清,皇帝滿臉笑意,這丫頭不簡單吶,居然能讓齊靳服軟,放齊墳一馬,不知道黎太傅有沒有將自己的希冀給傳達過去?希望這丫頭能說動齊靳,養好腿傷,再為朝廷效力。

  「清丫頭,你不待在府裡乖乖待嫁,怎麼跑到這裡來?」同黎育清說話時,皇帝笑盈盈的雙眼盯上她身邊的蘇致芬。

  皇帝微微點頭,鏞兒的丹青益發好了,人同圖像上畫得一模一樣,眉目清秀、容貌絕麗,意外被抓到自己跟前,眼裡居然沒有太多害怕成分。

  瞧著她回眸望向自己的模樣,聰明慧黠、坦然透亮的眸子讓人心生喜愛,是個不同一般閨秀的女子啊,沒想到蘇達為官平平,卻能生下這等女兒。

  難怪十三弟瞧上眼,連她嫁過別的男人也不介意,真真是慧眼識明珠吶!認真說來,他還欠蘇致芬一筆,若非她自願讓位,麗華豈能順利成為黎品為嫡妻?

  心裡這樣想起,皇帝對蘇致芬的好感又多上幾分。

  「回父皇,因婚期緊湊,育清不及備嫁裳,『天衣吾風』接下育清的嫁衣裁製,今兒個是過來試嫁衣的。」黎育清回答得很仔細,抬眼,卻發現皇帝的視線落在蘇致芬身上,她連忙添補幾句,「這位是蘇姑娘,『天衣吾風』的東家,方才育清試過嫁裳,受蘇姑娘之邀在園子裡閒逛,卻沒料到後門大開,還連著他人的院子,兩人心生好奇,方才過來瞧瞧,卻不料驚動聖駕,還望父皇饒過育清。」她結結實實地磕了頭,同時沒忘記拉著蘇致芬一起。

  蘇致芬在心底暗笑,這丫頭還想保護自己,打死不提自己曾經是黎品為的前妻、黎太傅的前四媳婦。傻!人家是什麼關係?是兄弟、是叔侄,她的底,恐怕早就讓人摸得分明。

  看著跪伏在地的兩個身影,阿壢搖頭淺歎,她們擺明了說謊,劉管事做事哪可能如此粗心,怕是致芬恐嚇了劉管事,沒猜錯的話,劉管事許是正在牆的那頭罰跪吧。

  「說什麼怪不怪罪,都起來說話。」皇帝令下,黎育清拉著蘇致芬起身,站到一旁。

  齊鏞連忙接話,以躲避十三叔嚇人的凌厲眼神。「父皇還不知道,這『天衣吾風』開張沒多久,就把京城老店雲霓閣給擠下來,佔了個京城第一的名頭。」

  「朕聽說過,德貴妃挺喜歡那兒賣的香皂,說是去年還不容易買到,幸得黎老夫人有門道,每回進宮都能捎上幾塊,弄得黎老夫人進宮消息傳來,朕的妃子們各個翹首引領。」皇帝將在場眾人的表情全收進眼裡,尤其是十三弟臉上的微微焦慮,那焦慮針對的可不是自己,而蘇致芬則刻意撇開視線,滿臉的彆扭委屈。

  看來十三弟是對人家隱瞞了身份,如今揭穿……他大概很想快一點把人給揪到旁邊解說分明。

  不錯,如鏞兒所言,蘇致芬對聿容相當重要,若是能得她相幫,或許自個兒能心想事成。

  黎育清的視線始終離不開蘇致芬,她看著她屏氣凝神,在短短時間內,從驚訝到強忍忿然,再到眼下的沉穩平靜,她用盡全力在控制自己的情緒。

  那並不容易呵,黎育清靠近蘇致芬,輕輕拉上她的手,只見蘇致芬衝著她微微一笑,轉頭向皇帝回話。

  「回稟皇上,『天衣吾風』己經不兼賣香皂,民婦另開有『沐捨皂坊』,將香皂買賣獨立分出去,至於黎老夫人之所以有門道,那是因為香皂的雕刻部分,是育清負責的。」她口齒清晰、聲音清脆,不畏不懼的態度令人興起激賞之情。

  「果真?」皇帝訝異,他倒沒想到清丫頭有一手雕藝,能雕出人人誇獎的好東西。

  「回父皇的話,是的,但現在賣量太大,憑育清一人之力無法兼顧,現下育清只負責設計造型,再交由皂廠裡幾十名師傅雕製成品。」黎育清回話。

  「清兒負責雕皂,蘇姑娘負責什麼?」

  「民婦負責制皂,因過程繁複,需有人時刻盯著,一塊香皂從粗製為胚到成皂,須歷時兩個月以上,因此會有貨源短缺的問題,如今皂廠開設,己無供不應求情況,若宮裡娘娘有需要,交代管事一聲,民婦定會令人盡快為宮裡送上。」

  「聽說那皂可不便宜。」

  「娘娘們願意用『沐捨皂坊』的香阜,是皂坊最大的榮耀,哪需要提及銀子?」

  「蘇姑娘果然是見過世面的,夠慷慨,比起你家的阿壢管事要大方得多,朕同他要兩塊香皂,他非要從朕口袋裡摳走二兩金。」

  「回稟皇上,壢管事這二兩金子賣的不是香皂,而是配方,宮裡巧手能人無數,只要拿到成品,定能很快分析出當中配方,倘若皇上問民婦意見,民婦會請皇上掏出十六兩金子,因『沐捨皂坊』裡有十六款配料不同的香皂,能滿足各宮娘娘的需要。」

  「既知如此,你為何肯將香皂配方雙手奉上,那豈不是要賠本?」皇帝來了興致,發覺聽她說話有趣得緊。

  她嘴唇微翕,最終還是選擇閉上嘴巴。

  「怎不說話?是後悔方纔的大方慷慨?」皇帝取笑。

  蘇致芬輕咬下唇後,開口道:「民婦不說話,是擔心接下來的話會冒犯天顏,所以猶豫鑄躇。」明知道會冒犯天顏,還非說不可,這丫頭的膽子越養越肥了!

  想至此,阿壢銳利的目光軟下三分,僵硬的表情化成溫暖,抿嘴淺笑。行!既然這個禍她非闖不可,就闖吧,免得憋在心裡,憋出毛病,反正他總能收拾的。

  見阿壢表情鬆動,齊鏞這才鬆口氣。

  「有什麼話但說無妨,朕恕你無罪。」皇帝大袖一揮,臉上笑意盎然。

  蘇致芬深吸口氣,方道:「俗話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皇上收下民婦的香皂,定不會再讓宮裡巧匠試著拆解配方,那麼民婦雖然每月、每季得往宮裡送香皂,卻也不怕配方外流,香皂依舊是民婦獨門獨戶的專賣品,此為其一。」

  「還有其二?快說!」

  「當拜姓知道『沐捨皂坊』的香皂專供宮裡的公主、娘娘使用,定會趨之若鶩,皇上必然曉得,宮裡所言、所行、所用,很容易造成一股風潮,帶動百姓跟隨,屆時,民婦的生意自會蒸蒸日上。」聞言,皇帝大笑,好個聰慧丫頭,難怪十三如此上心,見她答話條理清晰、不驚不懼,沒教自己的尊貴身份給嚇抖了心,很好,這丫頭配得上十三。

  況且以私心來說,賜婚這樣一個無父無母、無權勢的孤女給十三弟,怎麼說都比賜婚名門高官家的女兒更教人安心,至少不會把十三弟和朝堂權力給兜在一起。

  望著蘇致芬,皇帝越看越滿意,只是,他估摸著,除了讓十三弟重返朝堂,還能不能從賜婚聖旨中多撈一點利益?

  他揚起狐狸眼,滿臉笑意,這個表情恰恰落入黎育清眼底,她恍然大悟,終於明白齊鏞的狐狸笑來自何處,不愧是父子啊……然而,下一瞬,她想起自家祖父,一個驚人想法跳出來,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皇上的狐狸笑……莫不是向爺爺學來的吧?

  呃,斂屑低眼,黎育清迅速將笑容給憋回肚子裡。

  皇帝心情大好,看著蘇致芬,一臉相見恨晚的神情。「行,衝著你這番話,朕回去就給買辦處透個信兒,以後都由『沐捨皂坊』供應香皂,不過,朕可不愛當那種吃人嘴軟的,你賣別人多少,照樣開價便是。」耗銀子嗎?當然,不過若十三弟肯回朝幫他弄銀子,這點小錢算什麼?

  「多謝皇上抬愛。」蘇致芬回道。

  拿到這筆大生意,她應該高興的,可惜她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因為她終於理解了阿壢那個意味不明的笑是何意?她太傷心了,用再多的銀子也彌補不起那分失意。

  皇帝起身,笑道:「時候不早,朕該回宮了。十三弟,你好好想想朕所言,倘若想通,也該快點回到靜親王府去了,畢竟你年紀不小,朕得好好給你物色個好媳婦。」好媳婦?蘇致芬的心被醋汁給悶泡上,她拚命對自己說,與她無關,可……說服旁人買下自家產品容易,說服自己刨掉一塊心頭肉,需要多大的力氣呵……阿壢沒接話,只是面色淡淡的響應一聲,「恭送皇上。」便與齊鏞雙雙將皇帝送到大門前。

  見皇上轉身,蘇致芬再不顧慮其它,扭頭就走。

  規矩上,她應該跟著一起送送皇上的,但……黎育清猶豫不決,阿壢丟給她一個眼神示意,她點頭,飛快跟到蘇致芬身後。

  蘇致芬走得相當快,像有一隊敵軍在後面催命似的,黎育清不得不小跑步起來。來到院門邊,劉管事還跪在原地,滿臉的懊悔,蘇致芬卻不理會他,繼續往堂屋裡跑。

  黎育清悄悄地給劉管事做個手勢,讓他起來,可劉管事不敢,他垂頭繼續跪著。

  蘇致芬不是個嚴苛的主子,但你千萬不能踩到她的底線,這是她身邊所有人都知道的事,而欺騙,恰恰是她最無法容忍的進入堂屋,蘇致芬抓起茶壺,狠狠灌下三杯水,喝完,手一用力,砰一聲,杯底狠狠撞擊桌面,這個聲響充分表現出她有多憤怒。

  猛地,她抬眼衝著黎育清急道:「男人最重大的罪惡是什麼你知道嗎?是欺騙!你以為他只是個普通平凡的小男人,以為自動表白是給人家莫大的機會,結果咧,哼哼,人家根本看你不上眼!十三叔、靜親王爺,哈……拍拍手的,了不起的皇親,偉大的國戚,人家豈是爾等凡人。」

  「懂了,欺騙是最重大的罪惡,所以在背後搞小三,罪行比較輕鬆?」黎育清的言論很「致芬化」,有旁人在時,多少還需要幾分收斂,但在始作俑者面前,可以大鳴大放。

  「喂,你傻啦!『背後』搞小三,既然是背後,就是不敢明講、就是隱瞞、就是欺騙說謊,就是最最最不能被饒恕的罪惡。」黎育清點點頭,滿臉的受教。

  「意思是,男人光明正大搞小三的話就沒關係,只要別在背後操作就行,難怪每個男人三妻四妾都光明正大得緊。」

  天吶、天吶、天吶!蘇致芬一巴掌打上自己額頭,她是怎麼把好好一個小女子給教成這樣的啊,以前人家乖巧溫順,說一就應一,說二絕不會唱成三,怎麼會被她教成唱反調高手?

  一怒,她掌拍桌面,怒吼問:「黎育清,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做死黨?什麼叫做閨蜜?什麼叫做同一掛?」

  「知道啊,就是最好的朋友。」

  她被教育很多遍了,所以她和致芬是死黨,和木槿是閨蜜,和歲歲月月年年是同一掛。

  「說來聽聽,死黨的職責是什麼?」死黨還有職責,這她就真的不曉得了,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她合作乖巧地搖了兩下頭。

  「死黨要站在對方的立場想事情,她生氣,你要為她出氣,她想揍人,你要給她遞棒子,她想痛罵前男友,你就要比她罵得更凶。懂了沒?」

  「懂。」她又乖巧點頭。

  「所以咧,你現在應該怎麼做?」黎育清敲敲額頭,敲出一點點理解,徐徐開口道:「阿壢哥哥……太過分、太無良、太不知道感恩,也不想想你救他一命,他居然對你隱瞞這麼重要的事情。」這是在幫她說話……嗎?

  救人一命的明明是阿壢,蘇致芬不知道應該把黎育清歸類為說反話,還是認定她太善良,不知道如何罵人。

  見蘇致芬沒有反駁意思,黎育清繼續往下說:「你什麼事都沒存心騙他,可他這麼重要的事卻選擇不說,實在太糟糕,如果他肯說,我們知道有人靠,就可以更大膽、賺更多錢……」這、這是重點嗎?蘇致芬頭疼,群鴉不是在額頂飛過,而是在她額頭集體挫屎。

  黎育清越罵越順,一句一句說不停。「大家都說小廝配不上主子,害你遲遲不敢對他動強,怕傷害他的自尊心,否則,哈哈!早就生米煮成熟飯,阿壢直接改名叫蘇壢,哪會像現在這樣,上不上、下不下的卡得人心頭發慌。」

  「喂,黎育清,你給我把話說清楚,我什麼時候發慌了?」蘇致芬終於忍不住跳出來說話。

  「可你現在的模樣,明明就很慌呀。」黎育清為難的看著她。

  「聽明白,我這不是發慌,我這是發怒、發洩、發脾氣,懂不?你說說,從頭到尾,我做這麼多事,哪件瞞過他,從易容、偽嫁到替你爹找個公主老婆,我每件事全告訴他耶,我把他當心腹、當自己人,可他呢?我本將心向明月,他卻拿我的真心當狗屁,他肯定在背後嘲笑我是個大蠢蛋,笑我智缺加腦殘。」拜託,她有自知之明的好不好,前世,金錢當道,高官看見首富要敬禮微笑,那時她只是個可憐的小資女孩,別人都去捧總經理的小屁屁,希望年輕的富二代公子能夠看上自己,她可是連非分念頭都沒有過,認分地蹲在辦公桌前當只小螞蟻。

  今生,學問價高,窮官可以壓倒富商,她很清楚在這個時代裡,商人只能排在最末等,所以她想都沒想過要嫁得高,只想安安分分守著銀子,挑個順眼男人嫁。

  誰知她千防萬防,防著落入穿越人的定律裡,她不同高官走近、不在皇親跟前顯露聰明,結果咧,她身邊居然暗暗埋伏皇子一枚,前世今生、兩世為人,她難得告白,沒想到卻白告出一場小人物「狂想」曲,啊……她真的很想死啦。

  黎育清想上前安慰她,阿壢不會嘲笑人時,卻發現身邊多了一個男人。

  是阿壢!看見他,黎育清看到救兵似的鬆口氣,她這才發現,當人家的死黨真不容易,尤其在死黨生氣發狂的時候。

  退出堂屋,她小心翼翼地關上門,旋身,方才阿壢的微笑,讓她定心。

  蘇致芬沒發覺好友己消失,還在大肆抱怨,一句句說得自己彷彿陷入千古奇冤,阿壢知道自己不該在這種時候笑的,但忍不住。

  他一笑,蘇致芬猛然回頭,目光撞進阿壢的視線裡,她想別開,卻不料膠著……他背著雙手,走到她身前,繼續用目光黏著她的。

  「我並不想當皇親國戚,為著甩開那個身份,才會遠遠躲到樂梁城,在那種情況之下,不只你,我連自己都瞞著、說服著,我不是什麼靜親王,只是蘇府的小廝阿壢。」見她瞠圓了大眼睛,滿臉的不敢置信。也是,這話說出去誰都不會相信,高高在上的王爺呢,誰會想丟了這身份,又不是腦殘。

  他伸手,輕輕壓著她雙肩,微微屈身,讓自己的臉對上她的臉。

  「記不記得你曾經批評過皇家親情薄如紙?」她記得,那時吳姨娘在她耳邊唆使,企圖說服她點頭進宮選秀,旁的女子聽見這等話,早就羞紅了臉,獨獨她,一篇義正詞嚴的說法,把吳姨娘教訓得訕訕地,再不敢提及此事,只是,她並不知道……阿壢微笑,點頭,「是,我在屋外全都聽見了。」之後,他還用了點手段,陷害吳姨娘一把,於是蘇老爺與她離心,在發現身子不行時,怕她危害親生女兒,用一筆銀子將人給打發出去,否則致芬易容出嫁之事,定瞞不過吳姨娘。

  見她怔住,他歎口氣續言道:「你說的每句話都真實得令人心驚膽顫,若不是確定你是蘇老爺的親生女兒,而宮裡並無出逃的公主,我會認定你是宮裡人。」他將蘇致芬拉到桌邊坐下,這回他沒有拘禮,和她雙雙對坐,而是與她同坐在一條長髮上,開始講一篇很長的故事——「我是先皇的十三子,從小早慧……」他娓娓說著自己的童年,說著皇帝登基後對自己所做的事,他說得認真,蘇致芬聽得仔細,連在屋外偷聽的黎育清也聽得滿臉專注。

  「我選擇成為商賈,因為,你可以稱商人為奸,但至少商人還有底線、有臉皮,有些薄薄的道德良心,商人只賺自己該得的、不踐踏人命,但是為政者,終生追名逐利,說奸?太輕易,他們是黑,無止無盡的黑心腸,為著利益什麼都可以不管不顧。」

  「兄弟情誼?笑話!夫妻感情?笑話!人命在他們眼底不過是螻蟻,只要能撐到最後、取得勝利的便是贏家,誰在乎手上掐死過多少性命。怎麼贏?不重要,一句成王敗寇,看的不過是結果罷了……」

  「而我遇見你,一個滿口銀子的奸商,居然有顆乾淨純潔的透亮心,一次次,我被你的能力折服,懷疑很多,但更多的是驚歎與詫異,心想,這樣的一個女子,我若是一陣風、一陣風地助她,不知道她能夠飛多高、飛多遠,會不會有朝一日,她飛到世間頂點?我渴望看見那個結論。」

  「然而,那個頂點似乎不存在似的,我看著你的聰慧、光芒,看著你衝破古訓、打擊規範,你不顧世間加諸在女子身上的束縛,盡情展翅,那刻,我方才明白,原來多年來,束縛我的不是皇兄,是而我自己。」

  「我曾經聽月月在私底下對歲歲、年年說道:『小姐說,每個人天生都是能夠飛翔的,只不過翅膀被綁住太久,以至於忘記飛翔是怎樣的滋味,咱們運氣好,跟著小姐就算無法盡情展翅,至少還能撲騰。』」

  「我這才明白,自己拚盡全力想爭得的,不過是一片能夠自在遨遊徜徉的天空。三年前,齊靳突然造訪挽月樓,識破我的身份,當時我只有兩種選擇,離開你,換一個名字身份、重新來過,或者認命地任由皇兄重新捆綁。」

  「我考慮過前者的,但是我沒辦法離開你,就像住在溫暖地域的人們無法離開太陽的照拂,游魚離不開水的環繞,而蒼松離不開山嵐的輕拂……我終於弄清楚,原來從不是我助你,而是你助我離開晦澀黯淡的人生,不是你依賴我,而是我依賴著你的依賴。」

  「過去我拚了命的賺錢,用絢麗燦爛的表相來面對世人,是為著糊弄皇兄,我喜歡金銀之物不愛朝政,我外表越是金光閃閃,心裡便越空虛孤僻,賺錢只是為求保命,並不會讓我獲得快樂。」

  「是你教會我為自己做事,不必去向任何人證明什麼,並且努力為自己快樂……蘇致芬,聽清楚了,我喜歡你,非常喜歡!」他輕輕咳一聲,帶著想笑又笑不出來的無措,極力想掩飾尷尬,卻讓尷尬一古腦兒全衝到臉上,緋紅佔據整個臉龐,而那雙溫潤眸子裡,光芒四溢。

  蘇致芬有些啼笑皆非,他在說故事、說遭遇,可是把這一篇篇串起來,竟能串出「我喜歡你」?

  真是的,簡單幾個字能夠處理的事,非要說這一大篇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還真不是普通的。

  笑歡顏,她揚眉問:「既然如此,為什麼我告訴你,我看上你了,你卻給我一個詭異的笑臉,什麼都不肯說?」她還斤斤計較著那個意味不明的笑容。

  說到這個,他歎氣,唉……搖搖頭,他回答,「可不可以要說這種話的時候,挑歲歲月月年年不在的時候?我實在沒辦法在她們幾個瞠大眼睛、恐嚇我不准點頭的時候,做出合理表情。」噗味一聲,蘇致芬笑開,她笑出滿眼蜜水,她問:「所以你是真的喜歡我?」

  「誰能不喜歡呢?」

  身邊哪個人沒被她收服,連原是跟著自己的蘇大蘇二他們幾個,現在還不是以她為首,而口口聲聲「致芬說」的黎育清,又怎不是把她給捧在手中?

  喜歡她很容易,不喜歡她?那是重大挑戰,而在那輪的挑戰中,他慘敗!他把心、把感情全給輸進去。

  她喜歡他的告白,喜歡到想再聽一遍、兩遍、無數遍,可惜嘴倔,硬要說句殺風景的。「既然喜歡,表情幹麼這麼勉強?」

  「當然勉強,心被捆綁,就無法自由,若你是個相夫教子的乖乖女,行李一打包我就能帶著你隱遁,偏你是個愛誇耀的,連生意都做進皇宮裡,想逃離皇兄的掌握,哪有一指一個人說出來的話總讓人不愛聽。

  那麼容易。」

  「心自在,人便自在嘍,你不也說了,束縛你的不是皇帝,而是自己?」

  「對。」他不也是想清楚了,方肯與皇兄重敘手足親情。

  「要是換成我是你,我非但不被束縛,我還要束縛起皇帝,讓他一日都缺不得你。要你返回朝廷?行!要你給朝廷弄銀子?行!凡是攤在陽光底下的事,都行,只不過價碼得談妥,談到你滿意、談到你爽快、談到你歡欣愜意,讓他當魚、你來當水,讓他當樹、你來當泥,缺了你,他立刻凋萎。」她說得志氣滿滿,他卻聽得滿臉黑線,這女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的是誰?是天下至尊的皇帝吶!不過,看著她得意的笑臉,他必須承認,他喜歡!

  「可沒猜錯的話,皇兄定會用一紙賜婚聖旨來當籌碼,逼我讓步。」她一愣,「他想把你賜給誰?」

  「看不出來?能夠強留下我的是誰?」阿壢搖頭苦笑,她怎麼會在這時候變笨?皇兄眼中的算計那麼明顯。

  「我嗎?那容易,如果他要賜婚你便反對,並且表現得對這粧婚事興趣缺缺,總之要讓他無可奈何,甭拿支雞毛當成令箭,籌碼只能握在你手上,待該談的全談妥了,才勉強同意他的賜婚。」

  「你就不怕他把我賜給別人?!」阿壢失笑,她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你不是很會逃的嗎?他真要亂點鴛鴦,你就逃,有我掩護著,任你想逃到天南地北,我都有辦法幫忙,到時他到哪裡找個會弄錢的戶部首長……」她張著嘴,開開闔闔說不停,每句都是大逆不道的言語。

  聽著她的話,阿壢大笑,這下子皇上還以為他娶個小商女,容易拿捏?不要連骨頭都被吞了才好。

  握住她的肩,輕輕地俯下身,他往她靠近,突地,多話的小嘴閉上,她抬眸瞧上他的臉,四目對望,距離那樣近,她成了滑稽的鬥雞眼,看得他笑容一再擴大。

  「對了,劉管事還在罰跪。」在這時候想起這點,實在是殺風景。

  「早讓他起來了,等你想到,他那兩條腿還不跪廢了?」

  「哦。」

  「還有別的事要講?」

  「沒有了。」

  「好,我要吻你了,閉上眼睛。」語畢,他靠上來,而她屏住呼吸、忘記他的指令,她不敢眨眼,直到唇上的暖意蔓延開去,再看不清面前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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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20 00:02:0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幸福的青鳥

  平西大將軍與懷恩公主的婚禮轟動京城內外,那十里紅妝,不知羨煞多少男女,從「天衣吾風」裡出來的嫁裳,更是傳得宮裡宮外沸沸揚揚,這場婚禮結束後,怕是有不少待嫁女兒都想上鋪子裡求嫁裳。

  一早喜轎便從宮裡出來,將軍府離宮不遠,為顯擺宮裡賜下的嫁妝,喜轎還特意在京城裡繞一大圈,讓所有百姓都看見皇帝的恩賞。

  將近兩個時辰,迎親隊伍才將黎育清送進將軍府,喜轎一路晃蕩,晃得她頭昏腦脹,但那心……是甜的,她想過婚後的艱難,卻也忍不住充滿期待。

  坐在喜轎裡時,黎育清己經察覺到滿街的喧囂熱鬧,但到下轎那刻,她才明白何謂沸反盈天。

  這場婚事由皇帝下旨賜婚,滿朝大臣都善於察言觀色,因此除軍中故舊外,皇親貴胄、大小臣官幾乎都到齊,把將軍府給擠得水洩不通。

  儘管如此,將軍府裡外依然有條不紊、井然有序,那是因為宮裡派人來張羅,有經驗的嬤嬤多了,哪能允許婚禮出差錯。一場婚禮辦下來,比起皇子娶親半點不差。

  因為平西大將軍雙腿受創,無法親自迎娶,哥哥不便,自然是弟弟齊墳上黎府迎新娘,黎育清懵懵懂懂地隨著贊禮的聲音跪了又拜,行禮復行禮,總算走完所有信式,被攙扶著進新房。

  而齊墳忙進忙出、幫著招待客人,為保住自己的小命,非常努力地表現出與哥哥之間的手足情深,以洗刷之前的惡行,他對每個人都熱情洋溢、親切和氣,一張臉皮厚得讓人頻頻搖頭,儘管如此,軍中將士依然對他不屑一顧。

  身為新郎官的齊靳,只在喜宴開頭現了身,與親朋好友、軍中袍澤對飲三杯後,便讓李軒送自己回後院。

  喜房裡頭,新郎官不在,信式還是得進行,是全福夫人替黎育清將紅蓋頭挑起,當眼前紅幕掀開,黎育清帶著靦腆微笑,視線在屋裡轉過一圈,很可惜,找不到熟悉的身影,她心微沉……宮裡一名嬤嬤上前陪笑道:「懷恩公主,你今兒個可得寬待幾分,將軍大人腿又痛了,將軍大人怕沖了喜氣,另擇一處,讓大夫診治。」這番解釋雖圓融,可在場的哪個不是人精,黎育清看著眾人的表情,萬分精彩,她淺淺一笑,把事情揭過。

  嬤嬤見狀,連忙帶黎育清認人。

  珩親王的親戚自然是皇親貴胄,親王侯伯,牽牽扯扯的全和皇家攀得上關係,能站在喜房裡頭的更是貴人,人相當多,黎育清回憶著奶奶給的名冊,拚命牢記每個人的五官表情,直到接觸到珩親王妃那張敷上厚粉、帶著微笑的臉時,心頭一凜。

  她在笑,可那雙眼睛……盛載太多怨恨。

  能當上王妃的女人,豈能沒有幾分心計?誰不是戴上面具在過日子,可在這樣的場合裡,她依然不在乎的讓仇恨洩漏。黎育清不禁自問,對於長子,她到底有多少憤恨在心?

  黎育清不解其中隱密,一顆頭想破了,也想不出因由。

  一一認過親後,場面便尷尬下來,沒有新郎的喜房帶著微微的諷剌,眾人臉上訕訕的,不多久一個個找到借口退去,三兩下工夫,屋子裡只剩下黎育清和幾個貼身婢女在屋裡面面相覷。

  這樣便難受了?那可不行,要披荊斬棘的女人,怎能遇上這點兒小事便心灰意冷,黎育清握了握拳頭,對自己喊一聲加油,然後挑了挑眉頭,看向齊鏞和四哥哥陪同自己挑選的四婢。

  木槿跟在她身邊最久,說婢女不如說是交心姊妹,她己經長大了,但眉眼間還有著小時候的憨傻嬌甜,石榴眉清目秀的,看起來是個極穩妥之人,銀杏則是眉眼飛揚,帶著幾分精明幹練,至於月桃……她讓黎育清看不透,那氣度模樣,怎麼都不像賣身下人,自己當初並不想選她,是四哥哥堅持說她略懂得幾分醫藥,留她在身邊照看,他們才能放心。

  四人都和自己的年歲相差不多,樣貌都不差,擺在平常人家也是個小姐了,可惜,命數天定。

  黎育清對她們微微一笑道:「你們不幫我卸下這身行頭嗎?」她一說,四人飛快動了起來,卸釵環、除嫁衣、散髮髻,不太熟的四個人做起事卻是極有默契,手腳?落地把東西給全備齊。

  散去髮髻,發麻的頭皮才鬆快起來,卸去妝容,悶不透風的皮膚才能深吸氣,這算不算自找苦吃?非要整治得苦在心、笑在臉,讓所有人都誤以為自己春風得意?

  頭髮是這樣、妝容是這樣,連婚姻也是這樣?女人吶,還真不是普通傻氣。

  木槿站在她身側,看著桌上滿滿一桌子點心糕餅,低聲問:「姑娘,要不要吃點東兩?」搖頭,哪裡吃得下,這場婚事是自己強求而來的,她擔心呢,擔心齊靳氣惱了自己。

  黎育清小心翼翼的模樣,讓木槿心疼。

  她是親眼看著的,婚前府裡雖不禁著小妲出門,可新郎新娘卻不允許見面,姑娘怕將軍心悶,不時給他寫信,給他做衣服、做甜食點心,還同皂廠要來幾十塊香皂,刻出許多栩栩如生的「大將軍」和「小丫頭」。

  姑娘這般討將軍的歡心,可換來的卻是將軍上折子、請求皇上收回成命的消息,現在人都迎進門、局勢己定,將軍還不肯進喜房,讓姑娘一個人單獨面對別人的嗤笑,這算什麼嘛,話傳出去,姑娘以後在府裡還有何地位可將軍還不肯進喜房,讓姑娘一個人單獨面對別人的嗤笑,這算什麼嘛,話傳出去,姑娘以後在府裡還有何地位可言?

  人的信心可以被打擊一、兩次,但次次都受挫,再堅韌的心也會受傷,好幾回,她都想勸姑娘:算了吧,天底下又不是沒有別的好男人。

  可是看姑娘那樣努力堅持,把她的話全給封在肚子裡,半句吐不出。

  聽見木槿的話,石榴悄悄地在她耳畔輕聲提醒,「不能喚姑娘,得叫夫人,這是規矩。」木槿點點頭,感激地朝石榴投去一眼。

  姑娘婚前,四人當中只有自己跟在姑娘身邊,沒隨著宮裡嬤嬤學規矩,石榴幾個己經在將軍府裡服侍一、二十曰,知道的事多,願意提點自己幾句,她沒有不悅,只有謝意。

  銀杏從外頭進屋,手裡端著一碗熱湯麵,笑道:「夫人就算不餓,也多少吃一點,否則黎四少爺知道,定要心疼的。」那天挑丫頭,黎四少爺的意見最多,明眼人都瞧得出來,他對這個妹妹有多看重。

  聽銀杏這樣講,黎育清勉強拿起筷子,挑上幾條細面,麵條滑入口,她這才發覺自己是真餓了,三下兩下把面給吃得乾乾淨淨,抬起頭,對銀杏道:「你做的面真好吃。」

  「奴婢家裡是賣麵食的,除了面還會做餃子,從小奴婢就喜歡在廚房裡擺弄,一耗就是大半天,若不是奴婢的爹生病,家裡銀子全拿去看大夫,奴婢還同爹娘盤算著要開一家大館子呢。」

  「有志氣,待你爹身子養好了,有能幫上的地方,你同我說一聲。」那意思是……銀杏滿心歡喜,連忙屈身一揖,「奴婢謝謝夫人。」

  「別奴婢奴婢的喊,聽著不順耳。行了,酒足飯飽,備熱水吧,大家累了一天,早點休息。」看這時辰,將軍大約不會過來了。

  夫人不委屈,木槿替她委屈,洞房花燭夜,新郎不進喜房,明兒個一大早,整個將軍府七下,全都知道將軍不滿意新夫人了,便是作戲,將軍也該來一遭啊,至少看在過去夫人幫過他的情分上,給夫人添添面子也好。

  「夫人,我去請將軍過來!」木槿自告奮勇。

  「不必,說不定將軍己經歇下,沒聽見嬤嬤說的話?將軍腿疼,熬了一天,也夠累的了。」那不過是借口。木槿悶聲嘟囔。

  月桃站出來,說道:「夫人,不如我去請請將軍,今兒個很重要,進不進喜房,是種表態。」她何嘗不知?黎育清歎氣,回道:「別怕,兵來將擋,人心是肉做的,只要我盡心努力,總有一天會把將軍的心給焐熱。」

  若是不成呢?這問題像荷葉似的,使了勁兒拚命壓,一鬆手,又立刻浮上水面,教她想忽略都困難,但老話了,這條路是自己挑的,若是連面對的擔當都沒有,她又憑什麼面對接下來的路。

  走入淨房,黎育清把自己整個人泡進熱水裡,閉上雙眼,她想起齊靳那張冰冷卻總是令人感到安全的臉,想起他將滿桌飯菜全吞進肚子裡的豪氣,想起他眼底無意間流露出來的寵溺,也想起過去的點點滴滴。

  是啊,得往好的方向想,也許哥哥、齊鏞的話全是真的,也許齊靳確實有幾分喜歡自己,雖然那感覺還稱不上愛意,但絕對不是討厭,沒錯沒錯,誰會收藏一個討厭鬼的書信?

  所以勇往直前吧,事己至此,再無回頭路,就算只憑著一股莫名其妙的勇氣,她也得奮力出擊。

  從淨房出來,走回房間,意外地,發現四婢都不在屋裡,而齊靳竟然半躺在喜床上!

  他來了,所以,他的怒氣沒有想像中那般嚴重?

  齊靳看著她又驚又慌的表情,她被他嚇到了?

  黎育清回神,把擦拭濕發的巾子放在一邊,握緊拳頭,狠狠掙扎幾下,才除下鞋子,爬上床。

  她的掙扎看在齊靳眼裡,又氣又憐,天底下怎麼有這麼笨的丫頭,放著好日子不過,卻要嫁給他這個廢人?

  這樣想著的同時,他的臉色又僵了,一直在偷覷他表情的黎育清,心猛地往下墜。

  她咬牙閉眼,心一橫,鼓舞自己,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人都躺到自己跟前了,她怎能輕易退卻!揚起頭,她氣勢洶洶地說道:「大夫說,你的腿得天天按摩,才能夠恢復得快。」,看著她這模樣,齊靳失笑,強撐什麼氣勢啊,當他是匈奴還是強盜?

  「你聽哪個大夫說,我的腿還能恢復?」他輕飄飄丟下一句,她卻覺得心頭被狠狠一抽,痛!為他,也為自己。

  「就算所有大夫都說不行,我就是相信。」說著,她硬是坐到他身邊,擺直他雙腿,照大夫教的那樣,一下一下按摩起來,她手法熟練,是找人練習過無數遍的成果。

  她嫻熟的動作令他繃起的臉緩緩放鬆,這丫頭,到底為著什麼這樣努力啊?

  「你相信什麼?」他輕聲問。

  「相信奇跡,相信人定勝天,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相信……」她咬了咬唇,抬眸續道:「相信人心是肉做的,相信你會惱我氣我三年、五年,不會恨我一輩子。」她居然認為他恨她?傻瓜!他沉默不語。

  他不說話,她更難搭腔,就這樣,兩人不再開口。

  她按摩的力道恰恰好,齊靳雙手支在後腦勺,他很享受這樣的時光。

  話是齊鏞說的,他說清兒跟著大夫認真學按摩,向來只拿繡花針的手,如今為他習得一身好功夫,只看賬冊的她,成日裡拿著醫書一本接著一本讀,她的盡心盡力,在這個晚上被印證了。

  齊鏞的結論是——

  「清丫頭喜歡你,喜歡慘了。」

  真那麼喜歡嗎?喜歡到糟蹋自己也不打緊?喜歡到不管不顧,再大膽的話都敢說出口?

  若是過去,他碰到這樣的女子,定會退避三舍,心生鄙夷,只是……這個會讓他鄙夷的女子,是早早就被他掛在心上的小丫頭……怎麼辦啊?可還能怎麼辦,己經把人給娶進門,除了好好疼愛,還能做啥?

  想著想著,剛硬的五官流露出柔軟。

  「行了!」黎育清揉揉自己僵硬的十指,說:「大夫說,一天得做上兩回,睡前還必須用湯藥泡腳,那藥草我配上十帖收在箱籠裡,我去拿……」剛要下床,卻讓他一把拽住,她不敢望向他,低低地垂著頭,視線停留在他的衣襟上方。

  「夜了,明兒個再找。」

  只不過是口氣裡少了些清冷,黎育清便立刻出現一大堆的聯想。

  他不生氣了?他認命了?他願意接受現實、接納自己?他願意放下怒氣,對她和善,像過去一樣?他肯原諒她的勉強,與她重新建立情誼,像過去一樣?

  她才不管過去他們之間是兄妹情、是友誼還是其它的感情,只要能夠像過去那樣,她便心滿意足。

  突地,除夕夜裡的那場大雪回到心中,想起為著接納她的委屈,雪花在他身上堆積……抬起臉,她再也忍不住滿腔激動,瞬間紅了眼眶。

  她一次兩次吞下喉間哽咽,勉勵自己路會越走越順。「好啊,大家都睡了,把人吵醒也不好。」他凝視她每分細微表情,看見她的錯愕、她的委屈、她的欣喜……唉,是他的錯,他只想著自己的心情,卻沒料過自己的反應會帶給她多少衝擊。

  黎育清跪爬到床頭,把枕頭給擺上,那不是普通的枕頭,她在裡面塞滿茶葉,據說能讓人一夜好眠。

  齊鏞說,齊靳自從受傷後便很少睡好。

  親人背叛,換了她,何止是睡不好?

  扶著齊靳,將他安置下,動作和按摩一樣熟練,拉過被子,她側躺在他身邊,視線正對著他受傷的臉,那道傷口猙獰,從眼角到下巴,若再往上延伸半寸,連眼睛都要廢了。那天,是怎樣的險惡場景?身歷百戰的他,若不是萬分驚險,又怎會將自己雙腿給折了?

  「你累嗎?」她輕聲問。

  「還好。」

  兩個字的回答,心再次雀躍,因為他沒有不理會、沒有不反應,他回答了她,並且那個回答代表不介意她對他聒噪,這樣就好。

  「明兒個,我們要回珩親王府拜見長輩嗎?」她不想去,但若非得走這一趟,她就會做足表現,替他爭取面子。

  「不必。」

  雖然掛著齊姓,他卻不是齊家人,就算他巴巴地想當,王氏早己擺明態度,拿他當異姓雜種,他何必走這一趟,令珩親王尷尬,令育清難堪?

  「我們只要進宮謝恩?」

  「也不必,皇上憐我雙腿不便。」這話帶著尖銳,他依舊不平,儘管己經順著皇上給的梯子爬下來,圓了所有人的面子。

  「換句話說,只要待在將軍府裡,安安適適地過我的小日子,不需要同旁人打交道?」她口氣裡有掩也掩不住的欣喜,應酬人可是門大功夫,沒有長輩帶,更是累得緊。

  見她喜不自勝的表情,他忍不嘲諷她幾句,「若我的腿一直不見好,你的小日子自然可以一直過下去。」一個退出朝堂的將軍,誰還會費心巴結,那麼便是她樂於應酬,也不會有人上門打擾。

  「那可就為難我啦。」她俏皮地吐吐舌頭。

  「哪裡為難?」

  「我想要你的腿好起來,希望你意氣風發,可我也真想過不同人打交道的小日子,天底下果真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才幾句對話,他們之間一口氣朝前推進好幾大步,彷彿他們停留在三年前,濃濃的友誼、深刻的交情,一起在屋頂看月亮、一起共桌吃飯,那時的話題啊,怎麼都說不完。

  抿唇、悶笑,齊靳轉頭望著他的小丫……不,是小妻子,她又長大一點了,眉眼間有著少女的嬌媚,只是這樣好的女子怎麼就……糟蹋了?

  他搖搖頭,眼底帶上認真,問:「不覺得莽撞嗎?」

  「什麼事莽撞?」

  「嫁給我。」

  她認真想過,的確是莽撞,莽撞地沒有確認再確認,確認他對自己有幾分心悅,確認自己對上江雲,能有多少勝出機會。她實話實說,「是莽撞,但,不悔。」

  「為什麼不悔?若是我一輩子都站不起來呢?」

  「又怎樣?就算坐在椅子上,你還是齊靳,還是小丫頭的大將軍。」

  「即使無法上戰場掙功勞?」

  「掙那麼多功勞做什麼?換銀子?不必,我可會賺得很呢,哪需要丈夫拿命去換取更多。得爵位?更不必,世子妃和將軍夫人的頭銜己經快把小丫頭給壓死,再來個公侯夫人的,怕是我連站都站不直。」她的話讓齊靳的心安定,然而他卻是心口不一,「人往高處爬,你隨了我這個下坡水,榮耀怕是要遠離你,如果你後悔……」她不等他把話說完,急著表明心跡道:「不後悔,你是個很好的男人,我不認為自己還能碰上比你更好的。」齊靳苦笑,「哪裡好?皇帝欲賜婚,滿京城的名門閨秀嚇得人人自危,就怕攤到我這個廢物。」

  「明珠蒙塵,旁人不識金鑲玉,怎麼,我也得隨她們?你好不好,不需要我來說嘴,路上隨便抓個人來講,都能講出你一大篇豐功偉業,可那些不是我想嫁你的主要原因,我在意的是你的寬厚,你的純善。」

  「珩親王妃那般待你,你還願意顧全她的名聲,齊玟害你,你還願意救他一條性命,你無條件援手幫助我和哥哥,令我們的命運大轉變,堂堂平西大將軍明明可以三妻四妾,你卻為著亡妻守身……我雖說不出你太多優點,但直覺告訴我,嫁給你,不是錯誤決定。」

  「至於你,我明白你心底憋屈,我橫插一腳逼你迎娶,這一娶,你心裡的冤更加無處發洩,這個婚姻成全了皇上、太后、珩親王、齊玟……獨獨沒有成全你,我很抱歉,但是我會補償你,在我的有生之年,我會盡全力當一個好妻子。」前面的話,讓他彎起嘴角,任何人都喜歡被誇讚,所以她的「直覺」令他心情愉快,但最後一句,他彎起的嘴角倏地拉平。

  有生之年?她就這麼相信自己會死於十八歲?那個該死的遊方術士,到底在她心底填下多大的陰霾?

  「你相信我嗎?」他支起身,由上往下俯視她的臉,態度鄭重,口氣更鄭重。

  「相信你什麼?」

  「你的命,活人拿不走,死人更拿不走,就算我廢去兩條腿,也有足夠能力保你一條命。」這是承諾?黎育清笑了,淡淡的笑從嘴角漫開。

  不管是不是承諾,她都樂意聽見這句話,因為他的口吻中,又有了身為將軍的自負驕傲。

  她用力點頭,眼睛張得大大的,笑容在她臉上橫衝直撞。「好,你要好好保護我,讓我活過十八歲,活到十九、二十……一百歲。」

  「一百歲?你真貪心。」

  「很難嗎?可你是大將軍耶,說過的話不能收回去!」

  「為什麼想活那麼久?」

  「因為不服氣啊,有人說我活不久,我偏要活得夠久。」

  「這麼不服輸?」

  「嗯,別人要教我不暢快,我便非要笑給他們看,別人要把我踩在腳底下,我就是要把頭抬高高,我才不順著那些討厭我的人,我要用成功把他們給活活氣死。」是這樣的嗎?所以齊玟要令他殘廢,他就非得站起來、宣示健康,王氏要他從此消失於朝堂,他就得坐在高位、器宇軒昂,以便……將他們活活氣死?

  念頭轉換,陡然暢懷,齊靳摟過她小小的身子,笑意從嘴角洩出,他說:「傻丫頭,我從來沒有討厭過你。」一句話,把她的小心翼翼踢出去、推開她的憂心焦郁,一句話,牽引出她的歡顏,也牽引出她的無限歡欣,對這個婚姻,第一次,她有了樂觀想望。

  黎育清怎麼也沒想到,她只是單純的不服輸,卻將爺爺、奶奶的交代以及皇帝的希望給辦到,都說傻人有傻福,她這福氣來得可真快!

  齊靳靠在軟榻間,黎育清搬了張小杌子坐在他的腳邊,兩手一揉一壓,細細按摩他雙腳。

  黎育清很滿意,雖然齊靳數月不曾走路,卻沒有萎縮現象,之前他不肯讓御醫診治,大夫們不清楚他的狀況,只能憑借想像,教她按摩手法。

  停下手上的動作,黎育清有些許猶豫,問:「你有沒有考慮過,讓御醫進府為你診治?」

  「不必。」他想也不想便回絕,御醫?看點頭疼腦熱的還行,碰上這種江湖手法,他們只會一問三不知。

  黎育清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蹙起眉頭擔心著,他仍然和皇上倔強?

  唉,他怎麼就這麼倔啊?現在臣官百姓都站在他這邊,皇帝自然得對他低頭妥協,可日久月深的,若他真的無法站起來,那麼平西大將軍的功勳早晚會在人們的腦海中淡去,到時皇帝若要討回這口氣,可怎麼辦才好?

  她想勸也該勸的,只是現在……偷偷覷他一眼,好不容易他們才回到從前,若是逆耳的話出口,會不會他又……算了,過一段時日再看看吧。

  黎育清的表情落入他眼底,見她欲言又止、滿目鑄躇,他緊了緊眉心,自己當真是把她給嚇著了嗎?以前她再大逆不道的話都敢當著他的面說,而現在……齊靳才想開口,月桃己先一步進屋稟報。

  「將軍、少夫人,周先生來了。」周先生是誰?黎育清滿臉疑問,望向齊靳。

  他回她一個笑,輕應道:「你不是讓我醫腿嗎?周譯的醫術勉強能入眼。」所以他是……一個大大的笑靨頓時綻放。

  黎育清的笑帶動他的愉快,齊靳向月桃示意,讓周譯進來,轉頭,他道:「清兒,你留下,待會兒幫個手。」周譯闊步進屋,他約莫二十歲上下,身形偏瘦,五官平平,但氣度非凡,一雙狹長風眼打量著黎育清。

  須臾,他莞爾一笑,欠身向黎育清施禮後,衝著齊靳說道:「我的醫術只是勉強入眼?你去貼榜,如果大齊還有人可以醫你這雙腿,從此我金盆洗手,不再做這行營生。」金盆洗手?他是哪條道上的啊?

  齊靳不理他,讓李軒進屋,將自己送回房裡,黎育清很好奇,盯著周譯背後烏金烏金的大箱子看,但見到李軒將齊靳抱進屋裡,她趕緊隨後追上。

  周譯接著進屋,待李軒將人給放平,便將烏金箱子放在桌子上、打開,自裡頭翻出一大包草藥,在齊靳眼前晃幾下,說:「今天換新藥,這藥比上回的更痛。」他口氣中帶著惡意,想恐嚇人似的。

  齊靳有沒有被嚇到,面上看不出來,但他眉毛鎖起,略略洩漏出情緒。

  和齊靳恰恰相反,黎育清臉上則是喜不自勝。

  施針、換藥,所以他並不如外界所傳的放任自己的雙腳不管,笑逐漸擴展,她忍不住蹲到他身旁,嘉獎似的握住他的手。

  「笑什麼?」他被她的笑感染,隨之勾動嘴角。不過是看個大夫,值得她那麼高興?

  「開心嘛。」她想也不想便回答。

  「開心什麼?」

  齊靳喜歡她的笑,更喜歡她的「想也不想」,他喜歡她那麼多,卻偏偏讓她誤解自己心底對她惱恨,難怪齊鏞老批評他不解風花雪月。

  不過他依然深信,情愛不該是嘴巴講講的事,而是要用誠心相待,他對她的心意,日後,她定會慢慢品味出來。

  「開心你沒有放棄自己。」黎育清道。

  齊靳尚未接話,周譯卻先一步把話頭給搶去。

  「聽見沒?只有蠢到極點的男人才會讓親者痛,仇者快,現在你身後,除了女兒還有妻子,光是為她們,你意得積極一點。」

  「多話,還不快施針!」齊靳瞪他一眼。

  他還不夠積極?自從下定決心,他日日施針、天天泡湯藥,再大的疼痛全咬牙忍下,不曾間斷,換了別人,十沒有幾個捱得起。

  「急啥,熱水還沒進屋呢。小丫頭……」周譯一喚,迎來齊靳惡意一瞥。

  周譯滿臉委屈,能怪他嗎?是他自己每回痛到受不了,就對他說小丫頭的故事、轉移注意力,小丫頭的故事Z幾篇,翻來覆去,他聽得耳朵長繭,長期熏陶之下,見到黎育清自然會喊出一聲小丫頭啊。

  發現齊靳的眼色不善,周譯急忙改口,說道:「嫂夫人,待會兒施完針後,將軍得泡藥澡,那藥效滲入肌膚、竄進骨頭時,會痛得他想砍人,如果等等你發現他有動手的徵兆,記得躲遠一點。」他的話讓黎育清愁了眉眼,真有那麼痛嗎?

  「多話!」齊靳看不得她心疼的表情,一揮手,點上周譯的啞穴。

  哦哦,幸好他的內力深厚,病人愛點,他順手就解,否則哪天病人發起瘋,他這個當大夫的豈不是太沒保障?

  才說沒熱水,下一刻,月桃就命人抬一個大木桶進屋,尾隨而來的粗使丫頭加快動作,將熱水一桶桶往裡頭加,月桃讓木槿、石榴將窗子全關上,再讓銀杏燒上幾個炭爐,爐子上頭還燒著熱水。

  轉眼工夫,黎育清熱得額頭冒出點點汗濕。

  黎育清見眾人忙進忙出,動作嫻熟,可見平日裡早己做慣,只有木槿和自己是狀況外,月桃將藥草投入熱水當中,拿起一根長木杵不停攪和,黎育清走上前,月桃知其心意,將木杵交到主子手裡,囑咐過注意事項,便領了木槿等人到外頭守著。

  周譯動手施針,黎育清依照月桃所言,依著同一個方向不斷在水裡攪動藥草,不多久,熱水冒出淡綠顏色,之後顏色隨著攪動漸墨,直到桶裡的水變成黑色,方放下木杵。

  試過水溫後,她再從爐子上頭提起滾燙的水往木桶裡頭加,確認過熱度後這才走到床邊。

  此時齊靳兩條腿上,長長短短插上近百根銀針,他還跟周譯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見著黎育清焦慮的眼神,周譯對她善意笑道:「沒事的,這會兒的痛還能忍,待會兒……」他指指那桶「墨汁」說:「那個比較恐怖,待會兒如果能夠的話,嫂夫人想個辦法,讓他從疼痛上頭分點心,若是將軍痛暈過去,藥效會減半。」_齊靳越聽越火大,恨不得將周譯的嘴巴縫起來,他沒見到清丫頭己經嚇得臉色慘白了嗎?周譯看一眼沙漏,彎腰,將他腿上的銀針一根根拔出,打橫抱起齊靳,緩緩放進水裡。

  幾乎是在他的腿接觸到熱水那瞬間,疼痛就直奔週身所有神經,哪需要等待藥效竄入,若非兩人是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他會認定周譯在惡整自己。

  見他咬牙忍耐的神情,黎育清一顆心像被人死命揪緊,她把手伸進熱水裡,緊緊握住他的,手心與他的掌心相貼合,他回握她,很用力、很緊,那個疼痛……肯定很難忍受。

  汗水一顆顆爭先恐後從他前額冒出,像下雨似的,刷刷地滑過他的臉龐,見他如此難受,聲音在喉頭哽咽,她不詛咒人的,但這回,她詛咒齊玟下地獄,被火烤、被刀削,承受比他更嚴重一百倍的痛苦。

  她咬牙,忍住哽咽,揚起清脆的嗓音,語調刻意輕鬆地道:「小時候,每次我摔了、疼了,娘就會說故事給我聽,我給你講個故事好嗎?這故事不是娘說的,是致芬講的,我慢慢說,你慢慢聽。」

  「在很遙遠的國度裡,那個國家有個節日叫做聖誕節,傳說,在這個晚上會有個穿紅衣、戴紅帽的老公公,會趁著乖小孩睡覺的時候,悄悄地從煙囪溜到他們家裡去,在他們床邊放一份禮物……眼看聖誕節就要到了,一對善良卻貧窮的小兄妹,正想著今年聖誕老公公會不會帶著禮物來拜訪他們時,駝背的巫婆貝希倫忽然出現……」她的聲音柔柔的、甜甜的,帶著撫平人心的恬適,自她開口後,他握緊的雙手略略鬆了些。

  黎育清說的是青鳥的故事,這對兄妹受巫婆的請托,要到遠方尋找能帶來幸福並能治癒病痛的青鳥,為一名生病的女子治病。於是兄妹倆帶著麵包、方糖、牛奶、水、火、貓與狗,跟守護著他們的光明仙子一起去追尋神秘的青鳥。

  小兄妹到了「回憶之國」,歷經千辛萬苦終於抓到青鳥,卻不料,在離開回憶之國時,青鳥的顏色變成黑的。在「夜之殿」裡的月光花園內所抓到的青鳥,則在宮殿之外就悄然死亡,就這樣,他們一路走往「動物森林」、「享樂王國」、「幸福花園」和「未來之國」。

  最後,他們終於抓住一隻青鳥,然而,牠卻在小兄妹們趕路回家時變成紅鳥,兄妹倆只能帶回一隻空鳥籠。

  然而聖誕節清晨,小兄妹發現住在隔壁的老婆婆竟是巫婆貝希倫,而家中原本飼養的小鳥,顏色卻突然變成青色的了。

  於是他們慷慨地將青鳥送給生病的女子,當這女子看到青鳥,病真的好了,而青鳥也在此刻振翅高飛。

  「……這個故事在告訴大家,我們總是繞著圈圈、到處尋找幸福,卻不曉得幸福往往在我們唾手可得的地方,我們總是忽略身邊人、忽略身邊的微小美好,卻跑遍天涯海角、歷盡滄桑,企圖追尋不屬於自己的夢想……」黎育清的聲音在齊靳腦海裡迴響,是這樣的嗎?他總是忽略身邊幸福,追尋不屬於自己的夢想?所以傷痕纍纍、所以疼痛難當?

  緊蹙的眉心因為她的故事緩緩放鬆,他不斷咀嚼她的故事,反省自己的本心,直到疼痛逐漸遠離。

  悄悄覷黎育清一眼,周譯滿眼含笑,這個小丫……呃,嫂夫人挺會說故事的,但願,她的故事能夠點透齊靳的心,領他走出深陷的迷陣裡。

  有她的故事相伴,時間過得特別快,周譯看一眼沙漏,從湯藥裡撈起齊靳,黎育清飛快上前幫忙。

  直到齊靳重新躺回床上,黎育清凝望著他瘦削臉龐,久久轉不開視線,她點點頭,告訴自己,他會好起來,一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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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20 00:02:2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蓉姑娘和妞妞

  疼痛令齊靳疲憊不堪,沐浴過後,他沉沉入睡。

  黎育清放輕步伐,與周譯前後走至小花廳,木槿送上茶水之後,與月桃兩人分立兩旁,周譯端起茶盞,輕品。

  那不是茶葉而是由當歸、赤芍、生薑、桂枝熬成的通脈御寒茶,冬天喝這個再好不過,聽說月桃懂得一點醫理,看來懂得不只一點,想著,周譯忍不住朝她多望去兩眼。

  月桃回望他,兩人視線相接,周譯給她一個笑臉,她卻垂下頭,假裝沒瞧見。

  這丫頭,有意思!

  「嫂夫人,累嗎?」周譯問。

  「累的是將軍。」

  「你還喊他將軍?難不成,他也叫你小丫頭?」周譯揶揄。

  這話交淺言深,說得黎育清滿臉緋紅,月桃與木槿相視一眼,兩人惱恨起這位周大夫,缺禮數、少規矩,月桃更是把不滿直接擺上臉。

  好吧,就算周譯不在乎禮數,可月桃的表情也讓他明白自己的逾越。

  換個話題,他續道:「這樣的治療還得持續兩到三個月,直到他雙腳出現麻癢現象,之後,便可拉開治療時間,每隔三天、五天、十天施針泡藥,這段日子我住在將軍府的胡楊院裡,有什麼事讓李軒過去找我。」

  「這過程不能短一點嗎?」黎育清直覺發問,臉上滿是憂心忡忡。

  這是心疼齊靳?不問他會不會好、什麼時候好,只在意他會痛?周譯深深望她一眼,很是欣慰……齊大將軍可真是找對妻子了。

  「如果想站起來,那是必須經歷的過程。」

  「我不明白,怎樣的傷會弄成這樣?」她喃喃自問。

  不就是箭傷嗎?怎會令人雙腿動彈不得,二皇子是墜落谷底、脊骨重創,以至於下半身失去知覺、終生無法站立,可幫齊靳按摩時,他的腿分明有感覺……她讀那麼多醫書,卻找不到相似的症狀。

  「他受的不是普通箭傷,射中他兩條腿的是毒箭,倘若那箭射上身子,那麼他就不是廢了雙腿,而是……」周譯為她解惑。

  「是什麼?」

  「藥石罔效。」

  周譯的話讓她頓住,敵人沒有對他手下留情的理由,可見對方的目標是他的身子而非雙腿,她後怕了……若非那些箭失卻了準頭,她還能見著他?若當時衝到敵陣中營救齊靳的哥哥,身上中的箭鏃塗著相同毒物?若他們的運氣再差個幾分……他們怎能讓她勸他放下?怎能期待他以大局為重?太過分!太太過分了!她怨了、恨了,她怨慰珩親王妃,恨憤那張塗上濃妝的精緻臉龐,母親如虎、弟弟似狼,有這樣的親人,誰能對家庭存有期待想像?

  瞧見她臉上的不平,周譯明白,她這是為著齊靳。

  歎口氣,他勸道:「別想太多,你該多想的是,如何像今天這樣幫他度過每日的治療,齊靳的耐力非常人能比,否則早就受不了這等煎熬,我不是心狠手辣的無良大夫,若不是沒有別的治法,我也不願意他遭受這樣的苦》」

  「謝謝周大夫,我會竭盡全力幫助他。」

  「嗯,我先回去,若你有辦法說動他的話,勸他到園子裡走走,多曬點太陽,對他的身子有益。」

  「他還不能走。」且依他那等驕傲脾氣,肯定不樂意被人看見自己的無能為力。

  「讓人抬出去,總好過成天悶在屋子裡。」

  「我明白了,謝謝周大夫,我會試試。」臨行,周譯轉過頭,衝著月桃一笑道:「下回煮黑豆紅棗茶,你們家將軍很需要。」月桃回望他,疑惑難不成將軍夜裡睡不好?

  看見月桃的反應,周譯微微一笑,這丫頭果然懂得不少。

  周譯離開,黎育清讓木槿幫忙翻箱籠,找出一本青皮書冊,裡頭記上許多故事、笑話,全是蘇致芬告訴她的,當時記下,是覺得有趣,沒想過會有派上用場的時候,拿起筆,她一則則增刪,挑出齊靳感興趣的,重新編排。

  月桃低聲對銀杏說道:「我們在外頭候著吧,將軍不喜歡屋裡有人。」月桃的話引來黎育清的注意,對哦,她怎麼忘記了,齊靳不喜歡身邊有人。

  大家都覺得他這是孤僻,直到和他相交時日夠久方明白,獨處,會讓他感到安全。

  這話是齊鏞告訴她的,他花了大力氣幫忙她,告訴她許多事,從齊靳的性子脾氣、喜好習性、他的風評到他穿事的態度……齊鏞認為黎育清知道的越多,越能對症下藥。可真能對症下藥?她沒把握,只曉得,知道越多,她對他越心疼。

  她總想從他身上尋求安全感,因為他高大健碩、因為他立下無數豐功偉業,因此把他當成巨人似的,一心想要依賴,卻不曉得高大的齊靳心底,躲藏了一個沒長大的小男孩,也需要別人給他安全感。

  黎育清下定決心,用力點頭,她會的,她會努力、會用心,會扮好妻子的角色,為他分憂暖心,為他驅逐所窄不愉快的記憶,從現在起,她要一心一意照管他的開心。

  順手拿過木槿剛找出來的針線籃,裡頭全是木槿替她準備的小東西。

  木槿做事謹慎仔細,生怕她受了委屈、無處發洩,便送來針線籃……是的,心情差的時候,動動手、動動腳,不好的情緒自會慢慢沉澱,只是每個人的習慣不一樣,蘇致芬的習慣是算錢,阿壢習慣刻木頭,而她喜歡縫縫繡繡,那麼齊靳呢?他喜歡做什麼?

  她拿出上回縫好的大熊,這只熊歪著頭、睜著無辜的大眼睛,可愛得緊,看著它,黎育清嘴角略略往上翹,把它抱起,左看右看,決定幫它加件衣服,要穿什麼好呢?盔甲?沒創意,綾羅綢鍛?不,那會讓它看起來腦滿腸肥,那就穿……迷彩服吧,雖然小胖子打叢林戰會有點小吃虧。

  決定了,就做這個!

  她放輕動作,走出屋外,看見銀杏、月桃並肩站著,垂手不語,她莞爾一笑,宮裡嬤嬤的規矩果然大,能把人調教成這副模樣,若歲歲月月年年看見,定要汗顏羞愧。

  不過啊,她還是比較喜歡挽月樓的氣氛,慢慢來吧,總不能三兩天就把人家嬤嬤的心血給破壞殆盡。

  她讓銀杏去廚房裡頭準備些小點心,命月桃守著屋子,別讓人擾了大將軍休憩,兩人應下後,黎育清走到堆滿嫁妝箱籠的鄰屋。

  嫁妝太多,她還沒時間打理,隨自己出嫁的只有木槿,現在她正指揮著石榴和幾個小丫頭幫著歸整。

  「夫人。」見黎育清進門,木槿、石榴槤忙迎上前。

  「沒事沒事,我只是過來找幾匹布料,這兒就交給你們兩個整理,不急著回去,我那裡有月桃服侍。」

  「是。」

  石榴和木槿齊聲應下後,木槿轉身去找擺放布匹的箱籠,這些嫁妝是木槿一手打理的,也只有她知道東西擺在哪裡,用不了多久時間,她找到擺放的木箱,令人打開。

  黎育清在裡頭翻找半晌,挑出想要的繡線和布料,往主屋走回。

  剛到門外,裡頭的月桃便迎上來,低聲在她耳畔說道:「夫人,湘兒小姐來探望將軍,隨湘兒小姐過來的是蓉姑娘,她是在小姐身邊照顧的。」

  「知道了。」黎育清注意到月桃提及蓉姑娘時,口氣加重,不由自主地,她抬眸朝屋裡望去。

  黎育清抱著布匹進門,看見曾蓉蓉牽著齊湘的手,恭敬地站在一旁,齊湘性子好奇,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四下張望。

  齊湘約莫四、五歲大,模樣很可愛,一雙眼睛水靈靈、黑白分明,粉紅粉紅的臉頰像塗了胭脂似的,紅嘟嘟的嘴巴微噘著,讓人很想狠狠蹂躪一把。

  她那模樣是像誰呢?像江雲吧,說像齊靳才有鬼。

  因為月桃的口氣,讓黎育清多瞧了曾蓉蓉幾眼。

  她是什麼身份?奶娘?怎麼可能,人家還梳著未嫁女子的髮式,丫頭?更不像,那穿著打扮、氣質,怎麼看都像大家閨秀。

  她年約二十上下,容貌美姘、端莊清麗,眉眼間和齊湘還有幾分相似,若無人提醒,旁人定要以為她是齊湘的母親。

  「蓉姨,她就是公主?」齊湘扯扯曾蓉蓉的手問。

  「妞妞,別亂說話,快喊母親。」曾蓉蓉提點她道。

  齊湘不樂意,歪著嘴,把頭撇到一邊。

  公主哪裡是像她這個樣子,公主不是要全身穿著鑲金線、綴銀絲的大紅衣裳嗎?頭上還得珠珠翠翠,貴氣逼人,她根本就是個小丫頭,手裡還抱著布呢,那就是小丫頭在做的事。

  齊湘一顆小腦袋仰得高高的,驕傲的模樣和她家老爹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看得黎育清忍不住好笑,驕傲的小傢伙,樣貌不像爹,脾氣性子倒有幾分相似。

  不過,曾蓉蓉喊她妞妞?那該是長輩對晚輩的暱稱,而非主子和下人,所以曾蓉蓉的身份也是主子?可是她沒聽說過齊靳有姊妹。

  見黎育清打量著自己,曾蓉蓉面上帶笑,卻帶著幾分炫耀似的對齊湘說:「妞妞,乖一點,快喊娘,不然蓉姨不喜歡你嘍。」月桃聞言,皺起眉頭。這是做什麼?暗示夫人,小姐的心被她攏在手上,讓夫人同她低頭?

  黎育清只是不愛算計,可不是缺心眼,曾蓉蓉的示威,她看在眼裡,只是……計較啥?怎麼說自己都是夫人,她再會攏絡人,也不過就是個身份不明的「蓉姑娘」。

  黎育清沒放任自己想太久,先將布匹放在桌上,轉過身,溫和地對曾蓉蓉說道:「別勉強孩子,還陌生著呢,先坐下吧。」

  「夫人客氣了。」

  曾蓉蓉回完話,卻沒有依照黎育清所言尋張椅子坐下,依然規規矩矩地站在一旁,只不過她牢牢牽著齊湘的手不放,讓齊湘想坐也不能坐。

  這又是做啥?擺譜?怕她對孩子不利?還是挑明兩人涇渭分明,不在同一條道上?黎育清不自覺地也皺起眉頭,讓月桃下去泡茶備點心。

  既然齊湘不過來,那麼她過去,對孩子服軟不叫做認輸,曾蓉蓉擅長攏絡孩子,那麼這門功夫,她得學。

  黎育清拉過齊湘的手往桌邊帶,旋即,她發現曾蓉蓉居然不肯放手,像怕自己搶走什麼似的,莞爾,她抬眼對上曾蓉蓉,臉皮子在笑,眼底卻透露出不豫,最終,在她的目光下,對方還是鬆開手。

  齊湘也發現兩人在角力,被握在黎育清手裡的小胖手掙扎了兩下,但黎育清假裝沒發現,硬是把她帶到桌邊,抱起她,坐在椅子上。

  待兩人坐定,桌上己經擺上甜甜的桂圓紅棗茶和山楂糕,甜食是所有小孩的最愛,齊湘才嘗上一口便停不下來,見她吃得起勁,黎育清笑盈盈問話,「湘兒,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嗎?」這會兒,她才想起自己過來的目的,連忙放下山楂糕,不滿意自己一下子就被人收買,這個公主太奸詐了,蓉姨說的對,她得小心應對。

  「誰找你,我要見我爹。」她的口氣相當沖,好像剛才吃的不是桂圓紅棗茶,而是幾斤炸藥似的。

  說到爹爹,齊湘心裡難受,爹爹回府那麼久,都不肯見人,虧她那樣想爹爹。蓉姨說,爹爹受傷,正疼著呢,得先讓大夫給醫治好,才能見人。

  可是己經過那麼久了,她等得不耐煩啦。

  最讓人生氣的是,爹爹不能見妞妞,怎麼就能見公主?不只見,還把人給娶進門呢,她明明是爹爹最重要的人,為什麼不能待在爹爹身邊,而那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公主,居然可以堂而皇之地跟爹爹住在一處兒?

  她氣不過,本來昨兒個就要往古柏居衝來,是蓉姨將她拘在屋裡,說:「我的小祖宗吶,公主很凶的,她有皇帝撐腰,若是你驚著公主,說不定會被抓去砍頭。」她怕砍頭、怕流血更怕痛,才耐著性子等到今天。

  「將軍剛讓大夫診治過,有點累,歇下了,要不你先回去,待將軍醒來,我讓月桃去請你過來,好不?」黎育清放輕語調,不令齊湘對自己惡感加深。

  「我才不要,你在說謊,根本是你想霸住我爹爹,故意不讓我們見面。」齊湘鼓起腮幫子,滿肚子的氣憋到胸口處了。

  黎育清聞言擰眉。

  霸住爹爹?誰在她跟前這樣說話?孩子才多大,不會往這方面想……抬眉,她向曾蓉蓉瞥去一眼,只見她低眉順眼,柔順安靜地站在一旁,她會是那等挑撥之人?

  「你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再吃點東西?」假裝沒聽見齊湘發火,黎育清轉開話題。

  「哼!誰要吃你的東西,誰知道裡頭有沒有下毒。」齊湘用力把頭扭向一側,兩手橫胸,擺明了不接受她的示好。

  黎育清吸口氣,壓下升揚的怒氣,現在不是追究她身邊人的好時機,否則齊湘更要恨上自己。

  她柔聲道:「那麼,我從娘家帶來不少好東西,你想不想玩?」

  「哼!誰希罕!」齊湘又用力把頭甩向另一邊,她才不會被小東西就給討好了去。

  「要不,我同你一起出去轉轉,說不定我們回來的時候,你爹就醒了。」

  「哼!」誰要同她出去轉轉,她是壞人,心裡不知道打著什麼壞主意,萬一她把自己給推進池塘裡呢?萬一她趁爹爹沒看見,偷偷拿板子打自己?天底下的後娘都是壞蛋,她才不要上當受騙。

  「那麼……」想了半天,黎育清湊近她耳邊,悄聲對她道:「要不,我悄悄地抱你進去,你小心點,別發出聲響,擾了你爹爹休息。你先瞧上幾眼,若將軍沒醒,我就陪你在這裡等,若將軍醒了,你就待在屋裡同將軍說說話,這樣總行了吧?」這個建議……好像還不錯,壞公主總不能在爹爹跟前偷捏她吧,如果她敢,她就哭得眼淚鼻涕直流,讓爹爹知道壞公主的心腸有多惡毒。

  齊湘勉強點頭,黎育清笑了笑,一把將她給抱起來,小小的身子有點沉,小丫頭該減肥啦,顧不得她的腮幫子仍高高鼓起,她抱起人便往裡屋走去。

  黎育清和齊湘一走,曾蓉蓉連忙想跟上,卻不料月桃搶快一步,擋在她前頭。抬眼,兩人視線對上,月桃似笑非笑對她說道:「蓉姑娘,這不合規矩。」曾蓉蓉瞪了月桃一眼,輕咬牙,恨恨退開兩步,低下頭時,又是那副溫柔婉順的模樣。

  齊湘剛被抱起時,身子硬邦邦的,還刻意把兩隻手給放在背後,但她有點過重了,在黎育清一個踉蹌、差點兒將她給摔著之後,她一驚,反射性地環住了黎育清的脖子。

  摟摟抱抱,兩人的身子貼合,她聞到黎育清身上香香的味道,那味兒真好,讓人忍不住想要依戀,她不由自主的把黎育清抱得更緊了。

  她很喜歡讓人抱著的,但蓉姨老說她己經長大,不能讓大人抱,其實她心裡有幾分明白,自己太胖了,而且抱小孩會把衣服頭髮給弄亂……扁起嘴,她翹高鼻子,輕哼一聲,就讓這個想霸佔爹爹的壞公主吃點苦頭好了,最好她的手斷掉,讓爹爹討厭她!

  屋子裡很安靜,齊靳的呼吸綿長細密,真是累慘了,才會睡得無半點防備。

  她們來到床前,齊靳睡得又熟又沉,齊湘望著父親的臉,看得很認真,他的額頭、他的鼻子、他的唇,還有那道很嚇人的傷口,她反覆看許多遍,瞧得仔仔細細的,她並不害怕,只有不捨,爹爹肯定很痛。

  要是知道爹爹傷得這麼重,她一定會乖一點,不鬧著非要見爹爹不可。

  想著,淚水啪答一聲墜下,落在黎育清的手背上,她看見一個小小孩對父親的心疼,情不自禁地,她紅了眼眶,用額頭輕輕蹭了蹭她。

  「我們先出去好嗎?」黎育清在她耳邊低語。

  齊湘點頭,黎育清抱著她退出內室。

  她輕輕把齊湘放回椅子上,取出帕子溫柔拭去她臉上淚痕,柔聲問:「心疼爹爹了?」齊湘沒出聲,倔強地低下頭。

  黎育清蹲在她身前,歎氣道:「我也心疼吶,可是……偷偷告訴你哦,你爹很厲害呢,他是個大英雄,受這麼重的傷,都沒有哭,大夫給他扎針時,兩條腿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銀針,我看見都覺得好痛哦,可你爹連哼都沒哼一聲。」齊湘吸吸發酸的鼻子,抬高下巴說:「我早就知道我爹爹是大英雄。」

  「真的嗎?那你知不知道,軍隊裡有多少人崇拜他?」她不知道!可是小小的驕傲填在胸口,她仰頭說:「我當然知道。」黎育清順著齊湘的話往下接,「好吧,那你一定不知道他在嶺南打仗的時候,是用什麼方法把他的軍隊保護得那麼好,連一個士兵都沒有被敵人抓到。」

  「我不知道,那你又知道了?!」她鼓起腮幫子,像在生氣什麼似的。

  她笑著撫撫齊湘肥嘟嘟的小臉,說道:「我是知道啊,那法子我有幫上忙呢。」

  「胡扯,女人不能上戰場的。」

  誰說?那花木蘭的故事從哪裡傳出來的,不過她可不想同齊湘爭辯,只是笑笑地繼續往下說話。「在叢林打仗和在普通的地方打仗不一樣,那裡樹多、沼澤多,森林裡面又有許多吃人的可怕野獸,若一個小心,就會有人傷亡,幸好啊,將軍替他的部下準備了迷彩服……」就這樣,她們打開話題。

  黎育清不光是說故事,還快手快腳地裁了件迷彩服套在小熊身上,那熊不算大,但讓四、五歲的小娃娃抱在胸口恰恰好。

  她一面縫衣服,一面說著迷彩服的好處,一說二說,連他在信裡提到的幾次戰事,都編成活靈活現的小故事,齊湘聽得津津有味。

  剪掉線頭,她把小熊放到齊湘面前,說道:「瞧,這就是迷彩服的樣子,那時候你爹有了這個衣服,如虎添翼,別人花好幾年都破不了的土匪窩,讓你爹爹三兩下就給剿滅,厲害吧!」齊湘看著娃娃,愛不釋手,可卻傲氣地不肯開口索求。

  黎育清見狀,問:「你喜歡嗎?」她想別過頭,大聲說不喜歡,蓉姨教過她,氣勢萬萬不可以被壞公主給壓過去,否則以後她這個嫡女就會過得比庶女更不如。

  可是……這只熊好可愛,她從來沒見過比它更討人喜歡的小東西……黎育清看見她的矛盾掙扎,莞爾道:「不管喜不喜歡,你都帶回去吧,這是你那位英雄爹爹穿的衣服呢。」她半強迫地把小熊塞進齊湘懷裡,齊湘沒道謝,臉上還掛著桀驁不馴,但小小的手臂下意識地將小熊圈緊。

  「你不喜歡這個沒關係,下次你若有喜歡的樣子,告訴我一聲,我幫你做。」這下子,齊湘再也憋不住了,她問:「你會做娃娃?」

  「當然嘍,我還不是普通會做,是很會做、非常會做,怎樣,你想學嗎?」這會兒輪到她抬高下巴驕傲啦。

  「可是,公主不是連根縫衣針都提不起的嗎?」齊湘苦惱問,她怎麼同蓉姨說的都不一樣?

  「那得看看是誰家的公主啊,將軍府的公主當然要不一樣。」

  「為什麼將軍府的公主不一樣?」

  「威武平西大將軍是誰啊,可是咱們大齊最厲害的英雄呢,如果嫁進門的公主普普通通、什麼都不會,豈不是太糟糕?」

  「意思是……你什麼都會?」齊湘懷疑的望著她。

  「應該吧!」黎育清用力點頭。

  「你會寫字嗎?」

  「當然會,那是最簡單的,那你會嗎?」她一句反問,問到齊湘的痛處。

  「我、我幹麼會?我是將軍府的小姐,日後要求娶的人多得很,而且……女子無才便是德。」她噘著嘴巴,撐起快要撐不住的驕傲。

  什麼鬼理論啊,女人學認字又不光為了找丈夫,而女子無才不是德,不過是容易變笨,容易受控。

  只是齊湘都五歲了還沒啟蒙?便是未回到黎府,母親也早早教他們兄妹讀書認字了,這個將軍府是怎麼回事?

  「你要是會認字,就可以看很多有趣的故事,像剛才我同你說的那些,我有記下來哦,若是我沒時間同你講,你也可以自己讀呀。」

  「所以認字挺好的,多學學沒壞處,將軍府的千金確實很了不起,但如果是『將軍府的才女千金』,聽起來是不是更了不起?有空過來古柏居坐坐吧,我教你讀書認字。」

  「真的嗎?」齊湘眼中綻出光芒,然而,在下一刻,她碰上曾蓉蓉的目光後,立刻垂下頭,把歡喜盡收。

  黎育清見狀也不點破,笑著拉拉她的小手,說道:「再真不過了,我會縫衣服、做娃娃、會剌繡、會算帳……哦,對了,我還很會做菜呢,下次做好吃的請你吃。」齊湘明明心裡歡喜雀躍,可卻再沒抬起頭。

  待在一旁的曾蓉蓉,眼見黎育清極力與齊湘套交情,眉心越抒越緊。

  這個黎育清太有心計,齊湘那樣任性驕縱、不懂規矩的孩子,哪會有人喜歡?她不過是為著討將軍歡心,才刻意巴結齊湘。

  哼!她失算了,對於這個女兒,將軍並未上心,畢竟只是個女兒,倘若當年那個男孩子還活著就好,她有點後悔,若是……曾蓉蓉深吸氣,強作鎮定,緩步走到桌邊對黎育清說道:「夫人,午了,我該領妞妞回去吃飯。」黎育清看一眼曾蓉蓉,依舊弄不懂她們之間的關係,可她沒讓心事擺在臉上,笑問:「己經這麼晚了嗎?」

  「是,時間不早了。」曾蓉蓉低眉垂首,一身恭敬地回道。

  「湘兒,你想不想留下來一起吃飯?你爹差不多也該醒來了。」她就是不想順著曾蓉蓉的心意。

  她要!可是覷眼望向蓉姨,蓉姨輕輕搖了下頭,所以是……不好嗎?留下來會惹得爹爹不高興嗎?她猶豫不決。

  兩人的微小互動自然逃不開黎育清的眼睛,何況曾蓉蓉的眉來眼去,並不打算避人耳目,黎育清微怏。

  這做人嘛,就該懂得自己的本分,不能一而再、再而三,踩上別人的底線。不管她是什麼特殊身份,都不能無視於自己這位將軍夫人。

  黎育清淡淡一哂,捧住齊湘的臉,對上自己的視線,不教她東瞥西望,讓人左右意向。

  她認真說道:「咱們一起進屋裡,把你爹叫醒好嗎?」

  「可以嗎?爹爹會不會生氣?」

  「再生氣也得起床,知道嗎?生病的人得吃飽飽、睡好好,才能把肉給養回來,若是看見湘兒在這裡,你爹肯定會開心得多吃兩碗飯。」

  「真的?!」

  「如假包換。」

  「好!那我們進去看看爹爹醒了沒?」齊湘再不向蓉姨徵求同意,她朝黎育清伸出手,只是想牽上,可黎育清腰一彎、又把她抱起來,齊湘道:「你別抱我啊,我很重的。」

  「是有點沉,可我喜歡抱呀,我抱你的感覺,就像你抱小熊那樣,軟軟的、暖暖的,舒服得很,看在我給你縫小熊的分上,你就借我抱一下吧,拜託!」看著不擺架子、不高傲囂張的公主,齊湘笑出兩道彎月亮,是真心實意地笑,高抬的下巴落了下來。

  黎育清沒轉身,淡淡地對背後的曾蓉蓉說道:「蓉姑娘先回去吧,待用膳後,我再差人送湘兒回青松樓。」曾蓉蓉想出言反對,黎育清卻沒給她說話空間,抱著齊湘,逕自往內室走去。

  曾蓉蓉咬牙怒瞪黎育清的背影,她緊了緊拳頭,恨不得能夠伸手揮出去,轉身,卻發現月桃一雙眼睛直勾勾地注視自己,心頭一緊,她趕緊垂眉,柔聲道:「煩妹妹向夫人稟告一聲,蓉蓉先回去了。」

  「蓉姑娘慢走。」月桃盯著她的背影,嘴角慢慢揚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齊靳早就清醒了,在黎育清和齊湘說著嶺南戰事的時候就己經醒來,她說的故事不完全正確,但加了料、剪除稜角,更適合小孩子聽。

  望著女兒,他滿懷歉意,明知道自己是她唯一的依靠,回府後卻不願意見她一面。

  因為他同珩親王爺一樣,不懂得如何當個疼惜孩子的好父親,因為自己臉上的傷,他害怕在女兒眼裡看見恐懼,因為他被親人背叛過無數次,面對親人,多少有幾分怯意。

  和他一樣,口口聲聲說要見爹爹的齊湘,在與父親四目相對時,也緊張得說不出話。驕傲早就不見,仰高的鼻孔早就下垂,怯懦畏縮的齊湘,表現出小丫頭的真實性情。

  黎育清歎氣,她那些驕傲全是強撐出來的啊!

  黎育清輕輕推了推她。「你不是想見見大齊最偉大的英雄嗎?」齊湘噘起嘴,沒頭沒腦地應上一句,「那個英雄是我爹爹。」

  「我又沒說不是,你急什麼?」

  黎育清笑著把她放到床沿,微微歎息,一個不會當爹、一個不會做女兒,一個不懂得疼惜、一個學不來撒嬌,讓他們繼續這樣面對面尷尬下去,恐怕下一回,兩個人都不敢主動見對方了。

  黎育清拉起齊靳的大手裹上齊湘的小手,一下子工夫,溫暖將齊湘包圍,握住父親的手,她靠進黎育清懷裡,一顆心漲得滿滿的,好像有人朝裡頭充氣,她快樂得像只小小鳥,好想拍拍翅膀飛上天。

  黎育清朝齊靳擠眉弄眼,暗示當爹的對女兒說幾句話。

  齊靳考慮半天,才擠出一句,「你有乖乖聽蓉姨的話嗎?」天,他是在安慰女兒還是訓誡啊,口氣硬邦邦、臉色緊繃,難不成同女兒說話比行軍佈陣更困難?

  黎育清忍不住翻白眼。

  沒有當父親經驗的大將軍己經夠教人失望的,沒想到那個沒當女兒經驗的小丫頭更讓人頭痛。

  「我有。那你有乖乖聽大夫的話嗎?」這種對話,很好、很絕、很……厲害。

  齊靳恐怕也沒料到女兒會問這一句,啞上半天,才接話道:「我有。」黎育清頭大,但這對父女對彼此的要求都不多,所以一句「我有」就讓齊湘情緒高張、神情激動,認為自己提的問題相當有深度、相當能夠引起共鳴。

  可之後,兩人又同時僵住,黎育清不禁搖頭,有這麼緊張嗎?

  她歎氣道:「先出去吃飯好不好?」

  「好。」

  「我餓死了!」

  黎育清一個簡單提議卻迎來兩聲熱烈附和,看來他們都迫不及待逃離這個尷尬氣氛。

  「湘兒,你去喊李軒叔叔進來,我抱不動你爹。」

  「我馬上去。」她領了命令,邁起小短腿,飛快跑出屋子,她很高興自己可以為爹爹做事。

  看著她輕快的背影,齊靳心有不忍,是他疏忽了女兒,明知道她是自己唯一的親人……不,齊湘不再是唯一,看向黎育清……淡淡的笑意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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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永不後悔嫁給你

  一條石子鋪就的小徑通往將軍府後門,小徑兩旁是高聳竹林,平日裡,此地鮮少有人往返,因此顯露出幾分冷清,而巡視竹林的婆子躲懶,往往兩三日才巡上一趟,交差了事。

  天濛濛亮起,將軍府裡只有幾個下人走動,曾蓉蓉趁著院裡無人,悄悄走出青松樓,朝後門方向行去。

  她低著頭、走得飛快,怕被誰看見似的,因為太緊張,幾次腳都絆到了小石子,踉蹌了下。

  好不容易走到門邊,她東張西望好幾回,蹲下身子尋了塊石頭,在門上三重三輕共敲六下,等過好一會兒,才聽見門外出現兩重兩輕的敲叩聲。

  鬆口氣,確定門外之人後,她迅速從懷裡掏出一封書信,自門下的細縫裡遞出去,直到信被門外人抽走,她才轉身離去。

  直到曾蓉蓉離開後院、再也瞧不見身影,月桃方從竹林裡閃身而出,一雙美目凝睇著那扇青色木門,停過片刻後,她轉回古柏居。

  屋裡主子們剛起床,木槿、石榴在裡頭伺候,月桃進到小廚房,看一眼己經燒熱的水,讓人端到屋外候著。

  不多久周譯進門,月桃依著每日做慣的事先進屋,將房裡的窗戶關得緊實,再令人將熱水送進來,吩咐過婆子將木桶裡的熱水注滿後,本該退下的,她卻走到正在攬湯藥的黎育清身邊。

  「主子,奴婢想告假回家一趟。」月桃低聲對黎育清說道,這話引得周譯轉頭望她一眼。

  「家裡怎麼了嗎?」黎育清停下手中木杵。

  她被周譯盯得臉微紅,刻意偏過頭,回報黎育清道:「昨兒個家裡捎信來,說我娘身子不安適,月桃想回去看看。」

  「病得嚴重嗎?」

  「只是小風寒,不礙事兒。」

  黎育清點點頭,先令木槿,「你去取幾兩銀子出來。」之後對月桃說話,「你多帶點銀子回去,不必急著趕回來,屋裡的事石榴、銀杏己經上手,如果你娘情況不大好,就在家裡多待幾天。」見黎育清真心替自己著急,她臉紅更甚,低眉道:「多謝夫人。」木槿取來銀子,黎育清示意,木槿將錢塞到月桃手中,且把人給送出門去。

  出屋前,周譯又多瞧月桃一眼,心想:不通啊,這年代女子習醫,多是家學淵源,怎地她娘得個小風寒,非得她守在身邊?上回石榴同月桃閒談時,不是說她爹娘哥哥都在?

  黎育清不得不承認,齊鏞和四哥哥的眼光極好,挑到她身邊的月桃、石榴、銀杏,一個個都能幹精明,派出去辦事也都能獨當一面。

  在齊靳的示意下,管事每日會撥出時辰、指導黎育清處理中饋,她雖未全然接手,但也釐清了個七八成。

  黎育清預計,待齊靳不必每日施針後,就著手中饋事,將鬆散的下人組織起來,把將軍府裡外打理一通。

  眼下她還忙著呢,忙著陪齊靳醫治雙腿、哄他到屋外繞幾圈,忙著討好齊湘、做這對父女的溝通橋樑,也忙著翻新菜式、餵飽齊靳老是飢餓的胃,是了,還得抽出時間幫蘇致芬的白色嫁裳繡出花樣。

  蘇致芬的嫁裳,她選擇銀絲做繡線,在喜服上繡出一幅牡丹春暖圖,在光線不足的屋裡看不出來,可一旦站到陽光下,銀色的牡丹熠熠生輝,隨著新娘舉步,裙擺飄動,牡丹若隱若現,美得讓人別不開眼。

  至於齊湘,在連日的努力下,她不再處處同自己唱反調,當然,這當中齊靳厥功至偉。雖然背著齊靳時,還是會有幾句「你不要想我喊你母親」、「我爹最喜歡的是我娘,不是你」……之類的挑釁言語蹦出來,不過細細察覺,也能看出,她對自己的看法己逐漸改變。

  對於教養孩子,黎育清不求快,只求好,反正日子還長,只要沒人在她耳邊洗腦,再加上自己的真心相待,孩子是聰明的,絕對能夠感受到。

  眼下,她還不打算動齊湘的身邊人,怕動作太大,引得孩子反彈。

  不過她相信情況會慢慢好轉,誰讓她有個最好的武器——齊靳,齊湘的孺慕之情,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黎育清同周譯配合得相當好,他那邊拔完針,她這方的湯藥恰恰弄好。齊靳躺進湯藥中,她二話不說握上他的手,之後故事一個一個接一個,笑話也一個一個接一個。

  或許是她說話的功力進步,偶爾,即便疼痛噬骨,他也會被她的笑話逗出難得的笑容。

  治療結朿後,齊靳依舊累得倒頭就睡,周譯下去熬藥,而黎育清拿來紙筆開始設計新縛榡。

  年年來催過一回,聽說鋪子訂單己經接到明年。

  蘇致芬說:「照這樣下去,咱們的銀子會多到嚇嚇叫。」嚇嚇叫是什麼?不知道,致芬老說出奇言怪語。

  討厭嗎?當然不!她是黎育清崇拜的女子,只是齊靳與她想法相左,可即便如此,他也未明令禁止蘇致芬進府探望。

  哦,是了,他恐怕不能這樣子做,很快蘇致芬就會變成他的十三嬸,這可是皇帝親擬的旨意。

  喊個年紀比自己輕的女子嬸嬸,齊靳該有多彆扭啊。

  齊鏞來傳達賜婚旨意那天,齊靳皺起雙眉,淡淡撂下一句,「皇上挑弟妹的眼光不怎樣。」他的話引來齊鏞捧腹大笑,他說:「父皇的眼光才好吶,不過宣蘇姑娘進宮一趟,十三叔就二話不說,接下戶部。」話講完,齊鏞意有所指地朝黎育清投去一眼,那一眼的意思,黎育清理解,齊靳何嘗不明白?

  齊靳不留情面地把黎育清拉到自己身後,揚聲說道:「看來,不是皇上而是十三叔眼光有問題,這種事,你別針對清兒,我和十三叔不一樣,不是那等耳根子軟,任女子隨意擺佈的男人。」換言之,他就是不上朝理事,這個長假,他請定了!

  這次落敗的是齊鏞,能贏齊鏞一回合,讓齊靳心情甚感安慰。

  可齊鏞不服輸,揉揉鼻子、撇嘴道:「我有讓你受誰擺佈嗎?你先把雙腳給醫好才是正事,回不回朝堂再議。」黎育清連續畫兩張圖,左看右看均不甚滿意,提起筆重新勾描。

  就這樣,畫畫描描之間時間不知不覺過去,待她放下筆、揉揉發酸的脖子時,裡頭出現聲音,齊靳醒了。

  放下紙筆,飛快跑進裡屋,奔到床前,她拉出笑靨。「你醒了?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不必,待會兒就要用膳。」

  她不愛吃,可屋裡隨時都擺上熱騰騰的新點心,他知道她想把他餵飽,直到他忘記飢餓的恐慌。

  「那麼要不要出去逛逛?我去推阿壢做的……」黎育清吐吐舌頭,現在可不能喊阿壢了,人家是靜親王齊聿容。

  談判結果是齊聿容大贏。進戶部本就是齊聿容同蘇致芬商議好的事,他卻讓皇帝誤以為是自己歷經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拉攏弟媳婦,終於教倔強弟弟不得不低頭,應承下這份差事。

  於是龍心大悅,大大小小的賞賜一天變一個樣,把他們的屋子塞得滿滿,皇帝賜下的墨寶,在別人家裡定是要裱上金框銀框,當堂掛起,讓來客好生欣賞,他們卻是捲一捲、隨手亂放,黎育清看得猛皺眉。

  蘇致芬卻道:「又不是王羲之的《蘭亭序》。」唉,那不是價值的問題,是表達對皇帝的忠心與崇敬啊!

  黎育清私底下悄悄問蘇致芬,「你怎麼說動靜親王入朝為官?」蘇致芬理直氣壯回答,「怎樣才能賺大錢?最簡單的方式就是官、商、勾、結。」為著「官商勾結」,齊聿容乖乖回朝廷、頂下差事,乖乖和蘇致芬商議分贓大事,至於黎育清,則是死命咬住人家的尾巴,可憐兮兮地求蘇致芬分她一杯羹湯。

  齊靳知曉此事後,臉色有點黑,他凝聲問:「我養不起你嗎?」黎育清扁嘴無奈道:「也不是養不養得起的問題,是……存私房錢的問題……」這問題暫時無解,眼下她只能乖乖待在家裡,不斷設計出新繡樣、不斷刻出新皂款,讓人家不覺得她只是只要分贓的白眼拉回思緒,黎育清去推那張齊聿容親手做的有輪子的座椅,她就能輕鬆推齊靳到花園走走逛逛。

  初見到那張椅子,黎育清驚詫不己,聽說是蘇致芬的想法,她簡直把蘇致芬給當成神仙啦,心裡才想著芝麻,人家就送來大西瓜,她張嘴,半天閉不起來。

  蘇致芬笑著輕拍她的肩說:「做這椅子有什麼了不起,如果我做出一張不必人推就能自己行動的輪椅,那才是真的厲害。」怎麼可能會有那種東西?齊靳嗤笑一聲。

  齊聿容卻口氣篤定的說道:「一定有人能夠做出來,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也許三、五百年之後,這種東西會滿街跑。」衝著那句話,黎育清拿出紙筆,一下子在椅子前方綁韁繩、套上一匹小馬,一下子在後頭裝上粗木棍,牛往前走一步,就能把輪椅往前頂幾寸。

  可……那怎麼能行?坐在輪椅上的是雙腿不方便的傷者,若牛馬突然發起脾氣,硬生生將人拽倒怎麼辦?

  他們討論老半天,沒討論出結果,只討論出齊靳一句,「作白日夢。」不過不管是不是白日夢,那天下午氣氛挺好的,至少在周譯、齊鏞之後,齊靳願意見見其它人。

  有蘇致芬和齊聿容打頭陣,大湖炸開宣洩口,緊接著,軍中的同袍弟兄來過、京裡交好的臣官來過,黎育莘、黎育岷、黎家上下都來過。

  黎育莘帶來大伯母李氏做的吃食,黎育清一口一口和齊靳、齊湘分啦;黎育岷帶來朝廷的新政令,嘴巴上說是討教,實意是引誘,引誘齊靳對朝堂事入心。

  在願意醫治雙腿之後,齊靳願意見官員,這樣的成果,讓皇帝對黎育清很滿意。

  順著黎育清的話,齊靳笑道:「一起出去走走吧。」

  「嗯,將軍府這麼大,我還沒有從頭到尾全走過一遍呢,聽說有許多空地,如果能夠種點菜、瓜果或鮮花,就能供府裡用,不必往外頭採買,能省下一大筆銀子。」

  「聽起來,將軍府的用度很窘迫?」齊靳道。

  「也不是窘迫啦,重點是管理,照理說,府裡的下人己經夠用,可是拿著月銀不做事的人多了,我總不能老用軍棍嚇人吧,這法子用一次有效,多搬出來幾回,效果就差了,要引誘他們把事做好,最好的法子是許他們好處。」

  「他們的身契在我手上,吃穿用度全看我,還得許好處?」他瞟黎育清一眼,不同意她的婦人之仁,若他手下兵士都這般怠惰,敵人殺過來,能不全數被殲滅?

  「好吧,我換個方式說,拿五百錢,做五百錢的事,可若我想他們做得更多更好更盡心,自然得賞。」

  「我的想法是這樣的,把將軍府劃成幾個區塊,分給數個管事掌理,當那些區塊得了收成,除供府裡用度之外,允他們能將佘下的果子菜蔬發賣出去,賺點零碎銀子。」

  「這樣一來,管事們為確保收成,必會認真謹慎,加強園子的巡邏,以防果子被盜,如此便確保了府裡的安全。二來,為求收成豐富,他們照顧起園林花木,肯定會更加上心,那麼將軍府就不會是一派荒涼景象。」

  「一派荒涼景象?」齊靳揚眉。

  「是啊,這幾天我們走來走去,只在接近古柏居的幾處園子繞,可咱們沒到的地方,大家便敷衍著、懶得打理,眼下還沒精力管束他們,等忙完這陣,計劃做好,我可沒打算繼續姑息。」隨了鄭嬤嬤,她也學得一身治家本事。

  「這些刁奴。」

  「也不全是刁奴,也有看不過去,跑到我這裡來告狀的。」

  「除告狀外,就沒有巴結的?」

  「當然有。」她雖不耐煩那些人的嘴臉,可總比他們去巴結另一頭來得好。

  這將軍府裡有不少下人是從珩親王府送過來的,雖然齊鏞也買進不少,但那些人資歷深,偷懶耍滑樣樣成,惹得府中新人看不過眼,眼下分成兩派,明裡暗地,你揪我一下、我踹你兩腿,沒個安生。

  「打算整治嗎?」

  黎育清用力點頭,表情鄭重。「再怎樣,你吃過的苦頭,都不能讓湘兒受,奴大欺主,別讓他們把湘兒給帶壞。」

  「放心,湘兒有蓉蓉照顧著,不會有問題的。」齊靳言道。

  聞言,育清輕皺柳眉,他這樣信任她?他們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

  「怎麼啦?」見她不答話,齊靳問。

  「沒事,只是在想,湘兒年紀不小,早該啟蒙,但她連字還認不得,這幾天,我教了她幾個字,可回到青松樓,她不練不寫,隔天便忘得一乾二淨。」黎育清沒把話說透,卻輕點出曾蓉蓉對齊湘似乎沒有他想像中上心。

  月桃悄悄去探過,說曾蓉蓉似乎刻意讓下人引齊湘玩,接連幾日沒得消停,黎育清猜,她想讓自己對齊湘死心,可她哪會那麼容易放棄。

  齊靳臉色略沉,問道:「你確定?」

  「她總說自己笨,也許湘兒只是謙虛。」她斟酌說道。

  五歲的孩童懂得謙虛?何況是一心想在父親跟前表現的齊湘?

  齊靳沉默,黎育清不再往下搭話,揭過話題。「現在咱們可以出去逛逛了嗎?」齊靳恢復神色,道:「去走走吧,都忙,我也沒好好把將軍府走過一遍。」見他同意,黎育清到外頭將李軒喚進門,不多久連同木槿,四人一行,逛起偌大的將軍府。

  將軍府還真大,黎育清不曉得該感激齊鏞還是氣惱他,這麼大一片地方,光是下人都不知道要買進多少。

  難怪佘管事頭大,進帳雖不少,可支出也不是筆小數目,再加上齊靳經常補貼外頭百佘名傷兵家屬,將軍府根本是外強中乾。

  他們一路走著,偶爾停下來,黎育清指指點點,說這裡可以開闢幾畝田、種點菜蔬果樹,那裡可以辟個大池塘,植藕養魚蝦貝蟹,前頭建個花房,尋幾個能幹的,養植時令花卉,連竹林裡除了收成新筍,她還打算圍起欄杆,在裡頭放養雞鴨鳥雀。

  她越說越興奮,引得齊靳也跟著她一起,把好好的將軍府規劃成山林田野,平西大將軍成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夫。

  「再弄輛牛車進府,君乘車,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車揖。」黎育清越說越期待。

  「是哦,要不要剪些碎花布,把自己給打扮成農婦?」齊靳笑問。

  「行啊,最好再弄架織布機,我親手給夫君織衣服。」

  「皇上若是知道,肯定要大發雷霆。」皇帝定會認定他決心隱遁,再無打算返回朝廷,眼下邊關雖無戰事,但明擺著,朝廷寸用武官太少,若他再撂手不幹……大發雷霆?他說得嚴重了。

  黎育清聽聞,樂彎雙眉,不過是在家裡利用利用土地罷了,這樣就要大發雷霆?那麼何不去瞧瞧靜親王府家裡,那堆被擺在牆角的天子墨寶。

  「才不會,知道將軍人在凡塵、心入仙境,願忠於朝廷卻對兵權無爭無慾,皇上恐怕高興得連作夢都偷笑。」

  「最好你有這等說服人的本領,讓皇帝作夢都偷笑。」

  「我沒這本事,但靜親王本事可大著呢。」

  「你不要事事依賴十三叔。」齊靳不滿,什麼嘛,自家男人不依賴,去依賴別人家的男人,這話怎麼都說不過去。

  她噘嘴,本想頂一句,「我依賴的是致芬,才不是靜親王。」可她及時閉嘴,再頂下去,他又要送她一本《女誡》》

  黎育清道:「有件事,想同將軍商量。」

  「說。」

  「聽佘管事說,每月府裡都要支一大筆銀子拔濟傷兵家屬。」

  「怎樣,心疼啦?」

  齊靳覷她一眼,就說不能同蘇致芬太接近,把好好一個人都搞得市儈了。

  「不是,我認為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你用銀子把傷兵給養起來,原本是好意,可他們成日無所事事,不但把人的志氣給磨滅了,還會讓他們失去自信,覺得自己是無能之輩。」

  「再則,此事若傳揚出去,讓那些有心人到處說嘴,說將軍收買人心,我是不知道皇上對你的信任有多深,但就算再信任,心裡頭肯定不舒坦的吧?」齊靳沉吟片刻,反問:「所以你打算怎麼做?」

  「方纔我們不是訂下不少計劃嗎?要建花房、要養雞鴨魚蝦……這些都需要人力,何況即便傷了腿腳,還是可以駕車守門戶,他們都是跟過將軍之人,對你定是忠心耿耿,與其用些別有用心之人,倒不如用自己的人。」她算了算,清掉珩親王府送來的,再補上外頭那百佘人,將軍府裡人手就該夠用。

  她的話,入了他的心,明面上看見的是百佘人,但他暗地裡補貼的至少有近千人,除了傷兵,還有一些同袍留下的遺孤孀婦或老父母。

  他本想買地電田,安排他們落地為農戶,只是長時間待在戰場上,始終沒空騰出手安排這些事,現在……他們是想到一處去了。

  「我記得,你嫁妝裡有不少田地鋪子?」

  「是啊,全是皇上給的,爺爺奶奶給的是現銀,我本打算同致芬再合開幾間鋪子,可又想身邊存點銀子,以防萬一……怎麼?大將軍這是在覬覦小丫頭的嫁妝嗎?」她輕笑問。

  「那些田地鋪子,你有足夠的人手可用嗎?」問題落下,大眼一轉,她猶豫問:「意思是,將軍補貼的不僅僅是明面上這些人?」見他緩緩點頭,黎育清心裡道一聲糟,完啦,她開始擔心,齊靳做事大手筆,皇帝給的嫁妝,會不會三下兩下全給補貼進去?可她能拒絕把錢交出來?爺爺可是暗示過的,那嫁妝賞的不是她,是平西大將軍。

  這下子……她還真是心疼了。

  「有、多、少、人?」她艱難發問。

  「至少近千人。」

  近千人……她的小心肝顫了好幾顫,她能夠深刻體會榮華富貴轉眼成空是什麼感覺。

  木槿聞言也是心頭一震,驚得說不出半句話。

  這要怎麼養啊?近千張嘴巴,養一年就夠苦的,再養上一輩子……就算夫人回娘家,把黎府的家底全給掏光,也沒辦法這樣年深月久地養人吶。

  「怎麼可能?明面上的帳……」難不成他有聚寶盆,晚上放進一錠金子,天亮就會生得缽滿盆溢?

  見她的小臉皺成一團,他居然有一股子快感。

  他表情嚴肅,再拋出一記重擊,「那賬本是假的,其實我欠債不少。」轟!陣陣雷聲在耳際猛然敲響,打得她魂飛魄散,早就知道,會打仗的人不會理財,看重錢財的人絕對看重生命,齊靳是前者、她是後者,他們是天差地別的兩個人。

  結這門親……她虧好大!

  黎育清理解了,為什麼佘管事年紀輕輕便早生華髮,想來那頭雪白,很快就要轉往她頭上來,心很痛,對銀錢的深深眷戀撕扯得她疼痛難當。

  可是……再痛,她還是不想大難臨頭各自飛,夫妻本是同林鳥,就算這座森林燒光了,她還是想守著有他的窩巢。

  歎口氣,再歎一口,又歎一口,她垮下雙肩、佝僂著背,整個人縮小好幾寸,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是屬水蛭的,碰到鹽,身子不斷縮小。

  她誇張的落寞神情闖入齊靳和李軒眼底,兩人悶聲低笑,雙肩震顫不己。

  黎育清很清楚,他們在嘲笑自己,可賺錢真的不容易啊,若不是攀上致芬那棵搖錢樹,她只能守著皇帝那點賞賜過日子。

  「錢坑。」她無奈吐出兩字。

  「你說什麼?」齊靳刻意大聲問。

  「我說,我嫁了個填不平的錢坑。」命運乖戾、前途多舛吶!

  「所以後悔了嗎?」

  她瞪他一眼,非要逼出她的後悔兩字不可嗎?新婚夜問、現在又問。

  咬牙,她恨恨說:「年底,致芬會給我分紅,『天衣吾風』我有五成股,『沐捨皂坊』有兩成,眼下生意越來越好,養近千人應該還成,不過,我先回去盤算盤算,看看嫁妝裡的田地、莊園,可以用上多少人手。」小臉更癟了,他怎不把整個軍隊都養起來,每打一次戰,便同皇帝談一次價碼,價錢談攏再出兵。

  痛啊、疼啊,她心疼得快死掉,她掙扎撲騰,卻是打死不允許後悔兩字出現。

  小丫頭居然肯掏腰包替他養人?齊靳望著她,心底的感動逐次增生。

  李軒看一眼兩人,他不知道將軍在想什麼,可他感動極了,能娶進這樣一個不怕掏盡嫁妝,也要幫忙丈夫的妻子,將軍真是三生有幸。

  可齊靳沒玩過癥似的,還要再招惹她,看她會不會有過度反應,他說:「人數還會再增加,只要戰事繼續打下去……」聽他這樣講,黎育清差點尖叫,要不要開個傷兵收容所啊!

  見她不發一語,他往下撩撥,「如果你……」黎育清強自冷靜,木槿卻受不住挑釁,跳出來替她家主子接話,她衝著齊靳大喊,「後悔、後悔,後悔了!我們現在就回去收拾細軟,馬上走人!」黎育清聽見,急得摀住木槿的嘴巴,大聲搶過話,「我會找到辦法的。你和李軒繼續逛,我先回古柏居,把那些田產、鋪子翻出來算算有多少。」剛嫁過來,為著他的傷,什麼事她都先撂下,現在知道問題嚴重,絕不能再耽擱時間,晚一天處理就得多付上一天食糧,她得盡快找到法子。

  這會兒,連李軒也看不過眼,手臂一攔,將黎育清和木槿擋在身前,說道:「請夫人不要擔心,這些事將軍早有算計,近年來,將軍陸續置下近萬畝良田,眼下那些人,都是用田畝的出產貼補。」李軒這陣及時雨瞬間澆滅黎育清和木槿的心頭火,可……這算好消息嗎?

  多出近萬畝良田,身家更豐厚,以後就算不打仗、沒軍功,也不怕餓死,但是近千張嘴巴……不過她總算是緩過氣來,想起方纔的對話,她意會過來,不禁兩手叉腰,怒氣沖沖地站到齊靳跟前,大聲問:「試探夠了嗎?就算將軍丟再多的難題過來,我也不會後悔這門親事的,永、遠、不、會!」她說得斬釘截鐵,讓人無從懷疑她的決心。

  然後,齊靳笑了,低聲道:「明白了,我再也不會試探夫人。」黎育清深吸氣,終於呵,他終於肯喚她一聲夫人,承認她在這府裡的地位……收下他的承諾,推起輪椅,繼續逛園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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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20 00:03:0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 你是我的解藥

  一聲驚呼,讓黎育清丟下手中木杵,飛快奔到床邊,望向正在施針的周譯,急急問:「怎麼了。」周譯沒回答黎育清,卻急著追問齊靳,「很痛嗎?」齊靳掛起一個惡意微笑,慢吞吞說:「不是痛,是癢得厲害。」他的回話讓周譯臉色一僵,眼底凝結出寒氣。

  見狀,黎育清心頭咯登一跳,緊握住齊靳的手,用兩個小掌心裹住,她咬住下唇,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她在害怕,那麼長一根針刺進肉裡,怎麼可能不痛而是發癢,莫非又有人向他下了新毒藥?再加上周譯那臉說不出的驚悚表情……該死的,再忙她都應該先將府裡上下給整頓起來,都怪她小氣吝嗇摳門,一心想著千佘人的吃食,非要先將他們給安頓下,才來掌理府中諸事。

  見她這般擔心,齊靳安慰地反握她的手心,朝她微笑點頭,示意她不必操心。

  「你確定是癢,不是麻?」這會兒,周譯不只眼底有寒氣,連口氣也佈滿冰霜雪氣。

  「對。」齊靳這話答得比之前更加挑釁。

  「確定?」

  這下子,黎育清再遲鈍也聽出來了,周譯是咬牙切齒提出問句的。

  「難不成我會分不清麻癢的感覺?」齊靳笑開,那笑意很礙人眼。

  周譯放下針,兩手橫胸,臭著張臉,居高臨下地問:「你老實說,發現雙腿有麻感是多久之前的事?」他不只一次耳提面命,有任何與平時不同的感覺都要馬上說出來,醫病不是兒戲,差之毫釐,失之千里,用錯藥是會害死人的,沒想到這傢伙……真惡劣!

  「一個多月前。」齊靳答完,一哂,臉上有瞞也瞞不住的得意。

  「一個多月前?」周譯咬得牙關喀喀響。「所以金銀花有效,所以你泡湯藥時,早就不會痛?」是啊,他怎麼沒想到,近來齊靳治療後,休憩時間明顯減少。

  周譯倒抽一口氣,怒火中燒,他絞盡腦汁、翻遍醫書,連連找了一個多月,企圖找出脈象和症狀不符合的原因,卻沒想到原因居然是——被病患惡整!

  害他猶豫那麼久,考慮過千百次要不要換藥,害他反省又反省,是不是自己哪裡行差踏錯,以至於脈象轉變,雙腿卻無分毫進展?他始終想不出問題所在,一顆心掛在那裡,上上下下像吊了七、八桶水似的。

  好啊,好個惡意隱蹣。

  「齊斬,你真可惡,知不知道我為尋出問題,翻過多少書,我找得眼睛快瞎掉,還找不出原因,一度以為自己錯估病情,沒想到、沒想到……」他被氣得一口氣差點兒提不上來,若不是齊靳下不了床,他定要拽上對方,到兵器房裡好好練練手。

  「忙點好,忙點才不會兩隻眼睛老是追著別人家媳婦跑。」齊靳涼涼說道,仰著頭,絲毫沒有悔過的歉意表情。

  短短兩句話,氣勢高張的周譯居然瞬間蔫下去,他指指自己再指指齊靳,神色尷尬,講話結巴,「我、我……我……」

  「你怎樣?」齊靳追問,不管黎育清還在場,半點面子也不給他保留。

  黎育清望向周譯,懷疑著,齊靳口中那位「別人家媳婦」,不會恰好是自己吧?

  周譯像煮熟蝦子似的,臉倏地爆紅,他垂下頭,暗恨齊靳,就算要吃醋,也別吃得這麼光明正大,這種事私底下來問他,他定會盡實回答,可現下……他偷看黎育清一眼。

  「我、我只是在……總之,你別胡亂吃醋,我看小丫……我偷看嫂夫人不是因為愛慕,而是因為她的身子……」

  他越說越心亂,索性重重咬住牙關,哼一聲,不說了。

  可他不說,齊靳還是非要追出他的答案不可。

  周譯既然提到清兒的身子,表示清兒肯定有哪裡出差錯,他一把揪住周譯,口氣急促問:「把話說清楚。」周譯側過臉,不說話,這會兒他不急了,輪到齊靳氣急敗壞。

  黎育清看看齊靳又轉頭看周譯,意思是那個媳婦果真是自己?可……齊靳因此吃醋?說不清楚的感覺在心底擴散,既甜又酸。

  周譯視線落在黎育清身上,臉紅得更加厲害,但,不說,他就是不說!猛搖頭,周譯拒絕齊靳的威脅。

  「沒什麼好避諱的,快講!」

  關心則亂,齊靳扣住周譯的十指施了重力,頓時,他腕間出現一圈紅腫。

  「你再抓下去,明天就沒有人能給你號脈。」周譯惱怒,這人是將軍還是強盜,怎麼可以如此逼迫人。

  黎育清扯了扯齊靳的手,婉聲道:「我身子好得很,你不要為難周大夫。」醫者仁心,患者有病、隱匿不醫,這種大夫有醫術無醫德,被抓廢了手也不冤枉!

  齊靳固執,大有他不說就同他耗到底的意思。

  周譯冷哼一聲,明明是他的錯,是他隱匿病情、是他誤會別人,他還有理了?什麼態度啊,大將軍了不起嗎?還不是要靠他一手銀針才能站起來。

  齊靳生氣,周譯也氣惱,莫名其妙地,兩個人互相槓上,他們瞪著對方,誰也不肯先低頭。

  見兩人僵持,黎育清一踩腳,怒道:「你們兩個大男人這是在做什麼,又不是孩子,怎如此幼稚?齊靳,你再不讓周大夫拔針,湯藥就要涼了,難道今天的診療要半途而廢?周大夫,我身子有什麼毛病,你直說便好,有病醫病、沒病就醫醫齊靳的心病,乾脆把話說開,何苦在這上頭鬧,豈不是無聊?」兩人各打一巴掌,黎育清一通嬌聲斥喝把他們給罵醒,齊靳鬆開手,周譯卻在這時露出一抹詭異笑容。

  非要知道答案?也不是不行,反正到時候沒臉的又不只是他。

  態度瞬間大轉變,周譯笑得讓人打心底發寒,「大將軍,你非要追根宄底,不後悔?」

  「你不說實話,我才後悔。」齊靳嗔到危險氣味,卻還是硬著頭皮堅持下去。

  「你、確、定?」周譯笑得益發燦爛了。

  雖然齊靳己經有足陷泥淖的危機感,但事關清兒的身子,他必須追出因由,於是咬牙回答,「我確定。」

  「好。過去幾個月我不時在背後偷窺嫂夫人,並非心生異念,而是因為,據我醫人無數的經驗……若在下沒看錯的話,嫂夫人應該還是個黃花閨女,這我可就糊塗了,大將軍的毒並不會影響到那個方面,都己經成親數月,怎麼可能還抱著棉被純聊天,不解啊、不解。」他搖頭晃腦,說得閒適,齊靳卻鐵青一張臉,悔不當初。

  「住口!」

  齊靳明白意思,黎育清自然也聽明白了,扭著手,退開幾步,她的羞紅從頭頂竄到腳底心……這會兒齊靳要周譯住口,他還真不樂意了。

  「我擔心的不是嫂夫人,而是大將軍的身子啊,莫非我下錯針,礙著哪條經脈,害得將軍大人雄風不再?」

  「快點把針拔了啦,早該泡湯藥了!」齊靳忍不住動起手自己去拔銀針。

  周譯笑得滿臉得意,撥開齊靳的手,將銀針二拔起。這會兒知道後悔莫及了?下回看他還敢不敢惡整自己!報了仇,他心情陡然暢快。

  黎育清從來不覺得陪齊靳泡湯藥是件尷尬的事,可今天,她何止尷尬,周譯把話給撂明白,他不是碰不了她,而是根本不想碰,唉……她懂的,感情事勉強不來,她也不求多、不求快,飯要一口一口慢慢吃,才不會噎著,路要一步一步走,才不會摔跤,事在人為嘛。

  總算兩人之間漸入佳境,她其實己經挺滿意,何況那檔子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男人想,女人能攔、能阻?男人不要,你硬把自己成盒裝箱送上去,他也只會把你當成殘羹剩餚。

  這話不說,不代表不想,只就是想著也礙不著誰,而周譯大剌剌把話給挑明了說,這讓她、讓她……'幽惱呵!

  「從現在起,每隔三天施針一次,不過每天得多一項功課——練習走路,還希望大將軍能夠多多配合,別像過去那樣,替醫者找麻煩。」話撂下,周譯為著表現自己的惱怒,把藥箱給收拾收拾就往外走,當然,出門時,他沒忘記叮嚀守在外頭的李軒,「兩刻鐘後,記得進去把你家主子撈起來。」門還是關著的,黎育清與坐在浴桶裡的齊靳面面相覷,她早備下幾個故事,可張開了唇卻無言,便是那只柔柔軟軟、能撫慰疼痛的小掌心,也沒探入湯藥中,予人安慰。

  她坐在床沿,垂著頭也垂著肩,周譯丟下一個殘局,讓他們不知道從何收拾起。

  齊靳見她那副模樣,輕歎,她,是怨他了吧?!

  「清兒,過來。」齊靳低聲喚。

  她鑄躇猶豫,悄悄抬眉,卻對上兩道灼熱視線。

  「過來。」他向她伸出手。

  她撇撇嘴、深吸氣,走到他身邊。

  他握上她的手,泡著湯藥的手帶著濕澀苦味,溫熱的苦熨燙上她的掌心,她望向他,心裡頭有許多想法,亂糟糟的,一團理不出頭緒的麻索捆得她呼吸不順利。

  她難受了嗎?她又要以為被勉強的自己,還在頑強抵抗這粧婚事?好吧,趁這回把話同她說清楚,別讓她憋著悶著,自己想破頭,卻還想錯方向。

  「我不願動你,不是因為你不好……」

  「我明白,你還是在等我後悔。」一句話,她解開他給的簽。

  黎育清幽幽輕歎,自己這麼明白的態度,還是沒讓他弄清楚?

  好吧!那就再豁出去一次,不藏著掖著,把話說得通透清亮,即使說分明後,她得到的答案是「黎育清的一廂情願」,也好過停滯不前,至於日後要怎樣往下走,就等著看他的態度。

  她開口道:「你始終沒弄明白,我願意嫁給你,不是因為你很偉大、很了不起,而是因為我很喜歡你。硬要追問,喜歡你什麼,我說不清楚,但我明白,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心滿意足。」

  「我喜歡看你、聽你、碰你,喜歡天南地北、再無聊的話也想同你說,想時刻與你一起,見不著面,便無止無盡的想,而那份思念不會隨著時間轉淡,只會因為光陰流轉,漸濃漸深。」

  「喜歡是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事,硬要追根溯源是為難人,可也因為如此難以捉摸,才教人迷醉。於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於是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於是明知相思苦,偏要苦相思。」

  「也於是……明知這場婚事的背後是逼你吞下委屈,我還是硬要嫁,明知你怒恨我的行徑,我還是想賭上一把,因為我不想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不想恨悠悠,幾時休,流不盡,許多愁。」

  「我對你不起,但可不可以請你試試看,也許你放下幾分堅持,我就能走進你心裡,我會努力當個好妻子,讓你無後顧之憂,我會傾全力讓你喜歡上我,請你給我一個機會,不要再用『後悔』兩個字,試圖把我推開,好嗎?」長篇大論結束,她一眨不眨望著他,期待著他的答案。

  他不擅長聊天、不擅長說話,也不擅長解釋自己的心思,但儘管她努力克制、讓口氣平穩,盡力讓笑容維持在臉上,但他知道,她很傷心。

  事實上,在雙腿出現知覺之後,他的心穩下,過往的自信重拾,事實上,他早就認下這樁婚姻、這個妻子:事實上,他己經開始若干佈置,要護她一生一世:事實上……那個「後悔」己經是許久之前的事了。

  只是,他想要給她最美好的經驗,而不是急就章。

  心疼她的強顏歡笑,心疼她把苦往心裡藏。

  帶著藥草味的掌心撫上她的臉,他長歎道:「『後悔』不是把你推開的借口,是真的不願意耽誤你一生,我從來沒有怨恨過你,我和皇上之間的角力,與你沒有關係。你是個好丫頭,善良、體貼,你不懂害人,你的心思太單純。」

  「但跟著我的女人必須懂心機、會算計,才能在將軍府裡生存下去,我失去兩條腿、深陷泥淖,我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怎能拖你下水?別忘記,己經有一個江雲因為我而失去性命,我不願意你成為第二個。」他說完,也一樣定定望著她。

  他的話讓她鬆口氣,緊繃的雙肩放下了。「所以你不是氣我惱我,想一腳把我踹出將軍府?」

  「傻瓜,我怎麼會氣你惱你?」他只會想她念她,悅她喜她,大掌輕輕磨蹭她的臉龐,細膩柔滑的肌膚刺激著他的反應。

  「所以你不是厭我恨我,不愛我待在你身旁?」她追著問。

  「你不待在我身旁,我要到哪裡聽故事?誰會提醒我,代表幸福的青鳥其實就在我唾手可得的地方?!傻丫頭,捨了你,天底下哪還有更好的姑娘?」

  「所以……其實你有一點點喜歡我?」她問得小心翼翼,惹得他捧腹大笑不己,她急急催促,「說啊,是不是有一點點喜歡?」

  「客氣了,怎會只有一點點,是很多點、很大點,如果不是喜歡到了極點,我怎麼會把書信重複看上千百遍?」

  他的話撞入她的心裡面,那個「很多點」、「很大點」使她的笑容擴大一分、一寸,直到心底的歡喜多到裝不下,她必須找點事來做,以便把那份高興給發散出來。

  一個衝動,她捧住他的臉,不守禮?她知道,但管不上。

  她的額頭靠上他的,太主動、失卻女子矜持?她知道,但哪還顧得了。

  他嗅到她帶著暖香的氣息,心醉……而她一個大膽,竟低下頭,封上他的唇……片刻的錯愕之後,齊靳暗罵一聲該死!這種事該由男人來主動,是誰教她如此大膽的?沒錯!該死的蘇致芬!他要在將軍府大門口掛上牌子,載明蘇致芬與狗不能進入!

  怒氣在瞬間消失,她的丁香小舌舔上他的唇角,該死、該死、該死……他在心底連番罵過數次該死後,墮入泥淖,捧住她小小的頭顱,加深這個吻,他化被動為主動,襲上她的唇,在輾轉流連間,一點一點汲取她的馨香甜美突然,門被李軒打開。「將軍,該起來了!」一個冰塊石雕般的樣板臉,在乍然間看見孩童不宜的畫面,轟地漲紅了臉,他猛然轉身往外,卻撞上要進屋幫忙的木槿,一個踉蹌,兩人往地上摔去。

  他怕摔壞了夫人的心腹,連忙在下墜間一個鶴子翻身,硬讓自己在下頭墊底,可這一翻,木槿的小身軀是壓在他身上了,而她的唇也不偏不倚,落在那個最不該降落的地方。

  他內息大亂、他走火入魔、他腦充血、他……突然發覺……女人的嘴唇又軟又甜……這天沐浴過後,黎育清躺在齊靳身側,她看著他的眉眼,忍不笑開顏,飛快湊上前,淺淺一啄。

  齊靳打仗,習慣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所以她還來不及離去,他己一把將她抓近自己,把淺淺一啄變成深深一吻。

  吻,越來越熱烈,點燃了她身體裡的火焰,燒灼上他的心間,抱住她軟軟甜甜香香的身軀,他吻她,一遍又一遍,越吻越深入火熱,他不滿足於她露在衣服外頭的空間,於是褪去她的衣裳。

  他是怎麼當上平西大將軍的?很簡單,打仗時要得寸進尺、要步步相逼,千萬不能謙讓客氣。

  因此熱吻從她的頸項落入她胸前,直到擷取她的豐碩甜美,他的手順著所有的柔美線條慢慢撫過,心跳如擂鼓,聲聲催促他提刀狂奔。

  突地,悶哼一聲,他咬牙切齒、極其懊惱,自己又不是小男孩,怎會還沒奔到敵人跟前就棄械投降?

  聽見他的悶哼,黎育清不明所以,急急將他推開,問道:「怎麼啦?是不是很痛?不行的話別勉強。」大將軍打仗最痛恨什麼?最痛恨敵人的言語挑釁。

  不行?他會不行?十八般武藝還沒施展出來,兵法尚未上陣,他制敵千招還沒出手呢,怎麼會不行?!

  為證明自己的實力,於是齊靳再振精神,於是重新衝刺,於是攻城略地,他在她身上插了旗子……搞清楚了吧!平西大將軍可不是浪得虛名。

  事畢,他在她耳畔甜言蜜語。

  他說:「相思刻骨,病入膏肓,朝暮尋卿,只為求藥。」聽著,她露出笑靨,這個男人啊……不是不能也而是不為也,幾句難得的情話,把她之前所有的委屈瞬間抹平,令她心中泛起酸甜苦辣,將之當做一世之諾。

  她把自己縮進他懷裡,親親他的下巴,柔聲問:「求到了嗎?」

  「方求到一劑,但務求病根除盡,還得繼續服用,此生怕是要依賴此藥生存。」黎育清咯咯笑起,圈住他的腰,緊緊箍著,她閉上眼睛,細細品味那份實實在在,果然是大將軍呵,夠霸氣!明明她喜歡他不比他喜歡她少,卻是三言兩語便讓他佔到先機,好像她就是白享受、白受寵了似的。

  既然如此,他就得繼續疼、繼續寵,直到她願意承認,他的喜歡比她多,之前讓她吃了那麼多苦頭的愛情才公平。

  繼續疼、繼續寵?沒問題,他低聲在她耳畔問:「小丫頭,新藥熬好了沒有?大將軍得用藥了……」這天,平西大將軍大展雄風,在小妻子身上品嚐無數次勝利果實,戰鼓一擂再擂,從白日到黃昏,從黑夜到晨曦初升,小妻子豎白旗投降,從此臣服歸順數十年。

  隨著齊靳開始在練武房裡「學」走路的消息傳出去,沉寂多時的將軍府上下一片喜氣洋洋,他進步得非常快,才短短幾個月,己經可以丟開枴杖自行走了。

  齊湘每日都會進古柏居,黎育清多少能夠感受到小丫頭心裡的諸多矛盾,她幾次想同自己示好,卻總在最後關頭不明所以地退縮回去。

  這讓她想起前輩子的自己,那時,面對楊秀萱的耳語詆毀以及嫡母的寬容大度,她不是沒有掙扎猶豫過,只是在曰日的洗腦之下,她依然選擇背叛嫡母。一        '她考慮很久,向齊靳提及,是不是把齊湘帶到古柏居同自己住,好讓父女親近、母女培養感情?

  可齊靳見她成日裡忙碌不停,怕多了個齊湘要照應,她會過於勞累,便直接拒絕了。

  確實,府裡府外要打理的事太多,還有「天衣吾風」和「沐捨皂坊」那邊的事要忙,就算帳目營運不必她傷腦筋,她還是要經常往那裡遞雕款和繡樣。

  對於設計這回事,她越練越上手,這回她雕出一系列以水果為造型的可愛香皂,送過去後引得眾人驚歎不己,昨兒個,「沐捨皂坊」已經為新款皂放出風聲,相信新皂推出,必能賣出好成績。

  這幾款香皂不只蘇致芬喜歡,齊湘也愛不釋手,黎育清送一匣子給齊湘,拐來她一篇習字。

  黎育清希望自己和齊湘之間關係能夠更密切些,只不過要面面俱到似乎有困難。

  老實說,她懷疑曾蓉蓉正擔任著「萱姨娘」的角色,自己也曾經在齊靳面前說過幾次,可齊靳幾句話吩咐下去之後,曾蓉蓉毫無異議的開始教齊湘讀書認字,雖然進度慢,總也是起了頭。

  她沒可挑剔之事,卻還是趁機問齊靳,「你確定蓉姑娘會是照顧齊湘最合適的人選?」他毫不猶豫地點頭,「再沒有人比她更合適教養湘兒。」她不知道齊靳是打哪裡來的信任,細細觀察之下,她發現了齊靳對曾蓉蓉的態度與旁人的不同。

  銀杏口直心快,提醒她得防著,還說:「男人貪圖新鮮,偏有女人喜歡舊醬裝新瓶,引誘男人嘗鮮。」月桃冷冷加了句,「是舊醬裝新瓶還好,就怕是發霉的老豬肉塞甕底。」石榴沉穩、木槿實誠,兩個人雖不多話,卻也可以發現,只要齊靳在屋裡,就會找借口阻撓曾蓉蓉進門。

  收攏手邊帳簿,支起下巴,黎育清定定看向窗外。

  唉,就當她心胸太狹小吧,對於曾蓉蓉,她無法產生與齊靳相同的信賴感,自己前世行差踏錯的一生,她不願意看到齊湘重蹈覆轍,得想個辦法,將曾蓉蓉和齊湘分開。

  「在想什麼?」齊靳放下書本,望向發愣的妻子。

  黎育清回神,走到軟榻邊,他輕輕一扯,將她拉進自己懷間,環住她的身子,他喜歡與她親暱。

  黎育清道:「我在想很多事。」

  「一件一件說。」

  「你那些同袍弟兄們都安置下來了,田地也一一分派下去,只不過……」

  「只不過怎樣?」

  「就算有那些田地,加上朝廷發下來的撫恤,頂多也就是個吃飽、手中有兩個閒錢的狀況,若要讓孩子上私塾讀書、謀個好前程,困難大了,上回我同佘管事去巡田地莊園,見到許多才四、五歲的娃兒下田做農事,才多大一點的小身板呢,就佝倭著背、負起裝滿糧食的籮筐。」

  「你不忍?」

  「他們的爹爹、兄長為國家出生入死,就算沒有封侯拜相,或是得個小官做做,卻也都是英雄人物,他們值得更好的對待。」

  「你打算怎麼做?」

  「我想辦個書院,教他們認字,也教木工、雕工、裁縫、剌繡、廚藝、制阜、管理鋪子,就算他們長大之後,沒辦法在科考上有所表現,至少有一技之長,可以做管事、當廚子,能把日子過得豐富和美,不至於餓死。」順著她的話,齊靳思索,也可以從中挑些孩子同周譯學習醫術,大齊軍醫不足,每逢戰事總有些來不及搶救的傷兵。

  「你會有這種想法,是因為蘇致芬的鋪子缺工?」他揶揄道。

  「更正,第一,那不只是致芬的鋪子,我也是老闆之一。第二,如果那些娃兒長大,也隨了他們的爹娘當農夫農婦,將軍可能確保皇上還肯賞你更多良田?第三,的確,手藝好的工人難尋,與其同人搶,不如自己培養。」

  「但我之所以會出現這個念頭,最根源的還是你那些同袍弟兄對孩子的憂心。人對未來有展望,才會自信而快樂,他們也許缺腿缺胳臂,但能夠眼看著自己的孩子有前途,才能活得開心幸福。」

  「我相信只要給那些勤奮的孩子一根繩子,他們就會積極攀住、極力往上爬,就像我和哥哥一樣,當年若不是爺爺奶奶把我和哥哥帶在身旁,也許我們會長成見識淺薄的無知之人,也許被人當槍使還沾沾自喜,以為自個兒很能幹。」無知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碰到存心算計的,到最後,落得一個悲涼下場,那苦頭,她嘗過,若能扶人一把,不教他們走入相同命運,何樂不為?

  齊靳微笑,明白她習慣以己度人,不願旁人受自己曾吃過的苦頭。

  「知道了,皇上在附近賞一塊地給我,找個時間過去看看,可以的話,就把書院蓋在那裡。」

  「皇上又賞你東西?」

  自從他能夠拄杖而行,他便重返朝廷,黎育清本以為自己要花大力氣說服他的,卻沒想到他自個願意,壓根不用她費唇在她想不明白事情怎會這樣順利時,他笑著對她說:「你不是教過我,別人要教我們不暢快,我們便要笑給他們看,別人要把我們踩在腳底下,我們就得把頭抬高高,別順著那些討厭我們的人,要用成功把他們給活活氣死。」於是他上奏折,皇帝知道齊靳願意出仕,樂得東賞西賞,反正有個會生財的十三弟在身旁,他何妨大方。

  齊靳和珩親王重修舊好,兩人有商有量,經常意見一致,炮口對上與他們不合的官員。黎育清很高興,他們之間的父子情並未因齊玟而破壞,即使,齊靳打死不帶她回珩親王府敘親情。

  皇帝很重視齊靳提出的關防募兵案子,吩咐父子倆和兵部尚書共議章程,而募兵得有銀子做後盾,幸好有齊聿容大力支持,何況他又提了新的催科法,來年國庫賦稅豐盈有望。

  「訝異?」見她吃驚的模樣,他失笑。

  「嗯,還以為當將軍的,得數數砍下來的敵人頭顱有幾顆,才能論功行賞,沒想到……」

  「沒想到我動動嘴皮、提提筆,也能替你充實寶箱。」他揚揚眉,表情比起過去更添生動。

  「是啊,早知道『坐』在朝堂上也能得賞,你幹麼要拿刀去跟敵人拚生死,好危險的。」更恨的是連自家哥哥都搭進去,武藝再高強的人,也會有個萬一啊,齊靳就是個最好的例子。

  「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武官的危險在明面上,而文官的危險在檯面下,不然為何人人都說伴君如伴虎?」他一指戳上她的額頭。

  她抱住他的腰,喜歡成為他真正的夫人,喜歡能靠在他寬寬的肩膀上,悠閒地聽他說東道西,更喜歡……兩人之間的親密,若是能有個孩子,那就十全十美啦。

  「天下沒有不要錢的餐飯,代價兩字永遠存在,只不過有沒有張遮羞布擋著,而我們能夠算計的,只有付出與回報的結果是否划算。」

  「你這說法很商人。」

  「天底下哪個不商人?誰不是眼睛睜開就在算計成本?是不是商人,差別在於用不用算盤罷了。」黎育清點頭,勾起他的手指頭,一根根把玩著,她問:「我明兒個同佘管事出門,先看看那塊地,你要不要同我們一起?」

  「你想我一起去?」

  「嗯,我又不知道書院長什麼樣,你過去幫忙瞧瞧,出點意見。」

  「知道了。」

  見他答應得爽快,黎育清輕輕握了握拳頭,試探問:「若書院蓋好,能不能讓湘兒到那裡唸書?」她盤算,就算不能將湘兒從曾蓉蓉身邊帶開,至少讓她多認識外邊的人,多聽聽不同意見,或許眼界打開,之後就不易被人支使欺瞞。

  「湘兒?她有蓉……」

  她不愛聽他提曾蓉蓉,截下他的話說道:「我知道蓉姑娘是個盡責的,可湘兒性子驕傲,對許多人事都不看在眼裡,年紀小時還覺得天真爛漫,但長大後性子再不改,定要吃不少虧。」

  「蓉姑娘或許可以教她認字唸書,可要學習待人接物,還得與人接觸,不能長年關在家裡。她不會一輩子活在將軍府裡、有個能幹的老爹當護翼,為她好,就得捨得她吃苦。」黎育清未竟的話齊靳明白,湘兒看不起比自己身份低下的人,一雙眼睛長在頭頂上,有些驕縱、有點大姑娘脾氣。他的確疏忽了孩子的教養,他經常覺得父親做得不好,現下看來,自己也沒比父親高明到哪裡。

  父親……想起每回見著自己便滿懷愧疚的珩親王,前天他又向皇上請旨,想回去鎮守邊關。邊關苦寒,他這是要折磨自己啊……齊鏞說的對,不是他的錯,王氏的惡行不該由他承擔苦果。「好吧,到時候就讓湘兒同大夥兒一起唸書吧!」齊靳鬆口,黎育清放下心,就當她小雞肚腸吧,也許是她誤解曾蓉蓉,但唸書對於齊湘而言,總是好事。

  「希望湘兒喜歡這個安排。」黎育清道。

  「哪個孩子不想往外跑,有這等機會,連作夢都會笑。」但願如此。她靠在齊靳身上,懶懶地提起其它事。

  「前兒個我回娘家,奶奶說,大伯給四哥哥尋了門親事,是童家姑娘,童家富貴,開設的錢莊分佈大齊各地,聽說是獨生女,從小當成男子養大的,本想招個贅婿,誰知方入門的姨娘產下一子,家裡怕她分產,便急急替她尋親外嫁。」黎育清忍不住歎氣,這時代,女人難,再有能力的女人都過得難,有幾個能像致芬那樣,碰上一個疼她惜她、看重她能力的齊聿容。

  「怎地歎氣?你覺得不合適?」

  「四哥哥心思重、城府深,時刻都在算計人,他這樣的人該娶個心思簡單、唯夫命是從的女子,才能琴瑟和鳴、共度百首,童家姑娘不是普通女子,聘精明能幹的童姑娘為妻,不是讓夫妻對陣叫板嗎?也不知道四哥哥心裡怎麼想……」

  「你擔心得太多了,育岷那人是誰都能相處的。」都說齊鏞是狐狸,得到黎老太爺真傳的黎育岷也不這多讓,近日裡朝堂上的表現就像一條滑不溜丟的蛇,誰都抓不到他的把柄,反被他支使得團團轉,到最後,功勞一論二論,全論到他頭上。這種人若不能當到宰相,站到朝堂的頂端,連老天爺都看不過去。

  「夫妻相處不難,難於合心,能找到心靈相契合的另一半,才是最大的幸運。」

  「你這小腦袋瓜還是少想點別的事情,如果非要鬧點事情來想,就想想蘇致芬那件嫁衣吧,佳期將近,我不信她敢穿著喪氣的白衣服成親。」

  「喪氣嗎?那是你沒見過那套嫁衣,它雖然不是紅色的,但華麗、聖潔,我保證會造成風潮。」他揚眉,擺明不信,想反駁個幾句,可木槿在這時候進屋稟道——「珩親王妃來訪。」

  黎育清眼皮一跳,心道:她來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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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20 00:03:2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章 長者賜,不可辭

  黎育清緊緊站在齊靳身後,寸步不離,如果可以,她更想擋在齊靳身前,替他擋去王氏的惡毒目光。

  比起大婚那日,珩親王妃蒼老許多,她瘦了,兩頰凹陷、眉骨凸出,眼瞼下垂、皺紋橫生、老態畢現,便是用再多的脂粉也遮掩不住蠟黃臉色。想來,這幾個月裡她並不好過,即使齊靳己經順著皇帝的台階走下來,齊墳安然活命。

  王氏帶來的丫頭留在屋外,可她身後還站著兩名妙齡女子。

  兩個都雖唇紅齒白、肌膚皙白柔嫩、面目秀麗的女子,她們穿著同款式的滾銀邊蔥白色斜綾紋小襖、藕色靴裙,頸間掛著晶瑩玉潤的珍珠項鏈,那身打扮,不似侍女。

  木槿和月桃送上熱茶後,在黎育清的示意下,雙雙走到外頭,與王氏帶來的丫頭、嬤嬤攀交情。

  門關起,屋裡一片寂靜,王氏不說話,她身後的兩名女子也垂首不語,王氏抿了口茶湯,暗自打量著眼前那對男女,他們也不說話,但親暱的神態表情顯現出兩人感情深厚。

  回望王氏,這會兒齊靳真想給清兒好好褒獎一番,她說的沒錯,自己的成功真的可以把敵人給活活氣死。

  王氏看著齊靳尊養出來的壯碩身子,瞧他氣色極好,無絲毫病人該有的頹靡沮喪,便是那道驚人的傷疤,也在周譯的巧手下,漸漸形成一條淡得幾乎不見蹤影的痕跡,相較於自己的形容憔悴與兒子的萎靡不振,她氣得胸口起伏不定,真想衝上前撕碎他的驕傲得意。

  她仰頭,狠狠把杯中茶湯喝光,對上齊靳沉穩無波痕的眼神,王氏依舊咬牙,下巴兩側的骨頭突出,露出一張陰戾狠毒的臉龐。

  憑什麼?憑什麼王爺親生的兒子不能成為世子?憑什麼丈夫立下的功勞要拱手送人?這場榮華富貴是丈夫親手掙來的,憑什麼白白便宜一個賤民?越想心越恨,胸口泛起一陣疼痛,她禁受不住,伸手壓住心頭。

  她會被自己活活氣死嗎?齊靳微揚雙眉,忍不住期待著。

  「母親今日前來,有何要事?」

  母親二字,齊靳喚得不清不楚,對別人而言,母親代表的是溫情、是寵護,對他而言,這兩個字代表的是憎恨與惡毒。

  「你還曉得我是養你長大的母親?」養他長大?他不置一詞,唯有臉上浮著淡淡的嘲諷。

  他不言,王氏卻忍不住不說。「說!你成親多久了?七個月、八個月,你好像還沒帶過媳婦回王府拜見祖先宗祠、拜見尊親父母。」

  「母親又不是不知道,兒子雙腿不便,要回王府拜見父母自是困難,至於祖先宗祠,在大婚第三日,己有太監領著請兒去祭拜。而他的雙腿不便是誰造成的?眾人心知肝.明。

  領著清兒去祭拜。」而他的雙腿不便是誰造成的?眾人心知肚明。

  「你不良於行,難不成黎氏也不良於行?黎府是什麼樣的家族,竟連孝悌二字都不懂,我倒要上黎府去問問是怎樣教養女兒的,竟把這樣一個媳婦塞進我們王府。」王氏越說口氣越急,一顆心在胸口狠撞不己,她那心疾是多年盤算思慮造成的病「母親恐怕忘記了,清兒是懷恩公主,若母親對她的教養有意見,不妨遞牌子,進宮問問德貴妃。」齊靳與她針鋒相對,再不似若干年前的處處相讓容忍。母子?這個謊言己教她親手揭穿,誰也怨不得他的態度。

  他的回話讓王氏怒急攻心,她沒想到,從來不敢在自己面前造次的齊靳居然變得如此咄咄逼人,是娶了媳婦、肥了膽子,還是秘密己經傳進他耳裡,他再不當她是母親?!

  她怕事實揭穿?當然不,他若知道自己不是王爺的親生兒子更好,那就該知恥,早早把世子之位讓出來。

  只是皇帝尚未發話,她不知上頭是怎樣的想法,但不管什麼想法,有皇太后在,她也絕對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親孫子的好處讓外頭的雜種給占走,墳兒才是流有高貴血統的那一個。

  事發之初,她小心翼翼,擔心皇帝發落自己,便是齊靳的大婚,冒著讓人戳脊樑骨的風險,依然同玟兒一起出現,忙裡忙外,合演一出家庭和諧大戲。

  但這段日子以來,秘密再沒有人提及,於是她大膽推論,在狸貓換太子的重大罪行揭穿後,遲遲沒有出現廢妃旨意,定是怕損了墳兒的聲名,不利於日後襲爵,既然聖心如此,她還有什麼好怕?

  沉寂多時的她,也該重現江湖,再掀一場風浪。

  「看來皇帝這個婚賜對了,黎氏居然讓你如此維護?」她冷諷道。

  齊靳沒搭話,黎育清也沒接口,只是垂著頭,等待她表明來意。

  王氏露出尖刻笑意,道:「不管你心裡是怎麼想,這個媳婦,我不滿意,除非她到我跟前立幾天規矩,讓我瞧瞧黎府家教如何,否則往外傳出去,她這個不孝之名背定了。」所以她今天是吃飽沒事做,惡意來找碴?

  黎育清微笑,緩言道:「母親言重了,身正不怕影子斜,旁人要傳謠言,何必掛心在意?何況媳婦成日忙著照顧將軍,以至於將軍的雙腿漸能行於朝堂,為此龍心大悅,前幾日還召媳婦進宮,好生嘉勉一番。這事,那些豪門勳貴府裡都知曉,應該不會有人盲目隨之起舞。」王氏銳目一閃,狠狠瞪上黎育清,黎育清不驚不懼,黑眸含笑回望。

  這丫頭和柔弱溫和的江雲大不相同,要想把她捏在指掌間,怕是困難,既然如此……她冷笑,為王妃這個尊貴地位,她使過的手段多了,還怕對付不來一個黃毛丫頭?總有手段教她夠瞧的。

  「好個伶牙俐齒的媳婦,敢這樣對婆婆說話。」

  「媳婦不過訴之以理,並非辯駁,還望母親明察。」

  「很好,我說一句,你頂上一篇,黎府教養出來的女兒果然不同凡響。」

  「多謝母親誇讚,德貴妃也教媳婦不少。」齊靳見清兒沒被嚇倒,眼底閃過激賞,接腔問:「不知母親今日到訪,到底有何要事,如果只是來訓戒,那就莫怪我們少陪了。」言下之意,要送客。

  王氏深吸氣,強壓心中狂怒,問道:「玟兒的事,是不是你在後面做的鬼?」兒子上「天衣吾風」求衣,本以為他是想送青樓裡那些下賤女子,卻不料,他居然是留在屋裡自個兒穿?!是誰把墳兒給教壞的?她想也不想,凌厲目光朝「天衣吾風」的老闆射去。

  齊靳聞言,莞爾道:「母親要潑髒水,也得看看情況,總不能空口白話,把罪惡強加兒子頭上,如今我雙腿不便,除上朝外,哪兒都不能去,又怎能對弟弟做鬼?」

  「你倒是推得一乾二淨,眼下我手中沒有證據,自然不能拿你怎樣,但王爺要重返邊關之事,你敢說不是你在皇上跟前嚼舌根?」她張狂囂張的模樣讓齊靳不勝唏噓,過去不管怎樣,她多少還維持住一副賢良表相,殘忍陰毒是私底下的事,怎樣也不讓人抓到把柄,沒想到如今竟是全然豁出去不顧一切了,是急了嗎?

  看來齊鏞的陰招有了大成效,有空該請他進府喝幾杯。

  齊鏞說:「反正我那位堂弟在軍中引起反心,嬸嬸不敢讓他進軍營,閒著也是閒著,不如玩點有意思的,做啥好呢?」於是狎妓玩小倌,每天都輪個新花樣玩,玩那話兒也得吃點藥,既是助興也是補身子,免得年紀輕輕便把身子給掏空了,多划不來。

  只是周譯的藥,絕對有效卻也價值不菲,除此之外還……有些特殊作用,宮裡恐怕很快就能招名新太監了,否則有個大姑娘似的堂弟在外頭閒晃,齊鏞臉上也不好看是吧!

  「母親肯定很久沒同父親說話了吧?」這話是問句,但更多的是嘲諷,諷剌夫妻情分因多年前的詭計而消磨殆盡。齊靳微哂,續道:「這件事,我未插手,是父親向皇上提出的,如今邊關雖平靖,但賊人心闊、蠢蠢欲動,父親想親自壓關,以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名氣,教賊子不敢妄動心念。」這話是真的,沒有半分添油加醋。

  望向齊靳坦然的神情,王氏猶豫了,難道這陣子發生的事情,都與他無關,純粹是自己多想?

  她與他直視,言道:「我知道你恨我。」王氏話出,不明就裡的黎育清心頭一震,她這是要將恩怨挑明,要說清楚自己為何待兒子不慈?不自禁地,她的手落在齊靳肩膀,雖然沒有武功,但該挺身相護丈夫時,她不會退縮。

  齊靳清淺一笑,反問王氏,「母親做了什麼事情,以至於兒子心生怨恨?」

  「我不和你兜圈子,人不自私、天誅地滅,為墳兒做的事,我不認為有錯,你也別覺得冤,若無當年的事,你現在能夠成為堂堂的大將軍?能夠建功立業,變成皇帝眼中的大紅人?不可能,你只會是一個面向地、背朝天,成曰在田里耕作的賤民。」

  「是王爺教你武藝兵事,是王爺給你建功立業的機會,是他一步一步把你推到現在這個位置,如果你還有一點良知,就該知道,世子之位不是你應該霸佔的。」

  「做人不能忘恩負義,人在做、天在看,王爺給了你諸多恩惠,你卻還要把他親骨肉該得的東西掠奪到手,太狠毒了。你若恨,那麼王爺豈不是要更恨,恨自己養了一頭白眼狼在身邊。」親骨肉?賤民?黎育清心頭突突地一陣亂跳,王氏的意思是……不對,她曾經問過齊鏞,齊靳的確是王妃的親生兒子啊!她混亂了,可是再混亂,她都曉得眼下最痛苦難堪的不是自己,而是齊靳,於是貼在他肩膀的小手握得更越發用力。

  齊靳拍拍肩上的小手,他沒關係的,事己至此,他沒什麼好怕的。

  他看一眼王氏,要算帳?可以,他也有一本爛帳,想找人坐下來,認真算一算。

  喝一口溫熱茶水,他不鹹不淡地道:「母親似乎忘記,並非我強求名分,而是母親使盡詭計、把我從親人身邊搶走,我沒有心存非分之想,強求世子名分,而是母親心存非分,強要成為珩親王妃。」

  「若非母親狼子之心,呂氏豈會因為思慮過甚而早亡,又豈會落入圈套,以至於嫡子不保?若如兒子所言,呂氏還在、嫡長子還在,這麼一來,所有人的命運都將改寫。」

  「你斷了兒子的天倫親情,幾次謀害兒子性命,逼得兒子稚齡便不得不遠走天涯、餐風露宿,不得不千里尋父、投奔軍旅,難道我還得因此感激母親對兒子的磨礪?」

  「兄弟本該手足齊心,但在母親的『悉心教導』之下,齊墳自小不勤勉學習、不力求上進,只會對著兄長起歹意、處處爭強鬥勝。他對兒子做過什麼,相信母親比誰都清楚,若非兒子看在父親苦心栽培的分上,順遂皇上的心意、放他一馬,你以為他現在還有性命?」

  「母親每句話都站在自己的立場想事,有沒有想過,也許兒子根本不想進珩親王府、不想當世子,只想與父親母親和和樂樂過一輩子?」

  「母親說的好,人在做、天在看,齊墳如今是什麼形樣,難不成母親還看不出來,齊玟就是個沒擔當的紈褲子弟,成日鬥雞走狗、狎妓逛花街,你以為這件事情之所以鬧得這麼大,只因為他害了兒子兩條腿?」

  「錯!他在軍中早己犯下眾怒,卻因為身份特殊,將士們不敢動他,否則同為出生入死的袍澤,便是有錯,大家也會為他擔待一二,怎會落井下石,逼迫皇上親手剷除毒瘤?」

  「母親當真認為齊墳擔得起珩親王這個爵位?人沒本事的話,站得越高,只會跌得越慘,若母親還愛惜齊墳一條命,就該教會他安分,而不是去爭取他掌握不了的權力。」字字在理、條條清晰,黎育清真想為齊靳這番話鼓掌叫好,如果王氏還有一點腦子,就該知道他這些話是為珩親王好,並非自私自利。

  很可惜,王氏的腦子被漿糊給黏住了。

  「你浪費這樣多口水,不過是證明你並不想放棄爵位罷了。」她就知道得隴望蜀,人的慾望貪婪沒有限度。

  「隨母親怎麼想,至於爵位,兒子沒母親想像中這麼看重。」

  「好!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看輕!」一惱,她氣得起身離去,這時她身後兩名妙齡女子急得喚住她的腳步。

  王氏吞下氣,旋身,惡狠狠丟下話,「你們兩個留下來好好侍奉將軍大人,將軍大人己經二十二歲,尚未有子,你們最好多盡點心,早點為將軍開枝散葉。」對她們說完,她朝齊靳一陣冷笑,道:「既然你非當這個世子爺不可,就不能棄了我這個母親,長者賜,不可辭,你好好享用齊人之福吧!」話丟下,她頭也不回地離開,留下兩個妙齡女子與黎育清面面相覷,來這一手長者賜,她要怎麼接招?

  她還沒想到如何接招,兩個美人己款步向前,朝著齊靳屈身道:「婢妾給將軍、夫人請安。」婢妾?這麼快,連茶都還沒端,她們己經自認下身份?黎育清蹙緊雙眉。

  齊靳笑看兩人一眼,握了握黎育清冰冷的小手,把她拉到身旁坐下,接著轉頭對美人兒說話,口氣溫和得讓黎育清很咬牙。

  「說說你們的出身。」

  兩人互視一眼,誰也沒料到王妃會同將軍鬧得這樣厲害,臉皮面子全不管不顧了,到最後居然把她們強塞下就走了?

  她們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自處,幸得將軍不棄、溫聲相詢,她們這才鬆了口氣。

  身材較豐潤、年紀較稚齡的那個,偷偷地朝齊靳瞧去幾眼,約是滿意將軍長相丰神俊朗、英武神勇吧,她垂下頭,滿臉緋紅。

  而身子纖細瘦高,有股風流自憐模樣的女子則是強提起精神,婉聲回答,「婢妾是姊姊,今年十七歲,名喚碧雲,妹妹碧月今年十六,咱們的爹爹張誠原本是宣衛同知,因犯了事,被判處極刑,殃及族人,王妃將我們姊妹倆買下,命人悉心教導規矩後,送進將軍府服侍大人。」

  「你們讀過書?」齊靳又問。

  黎育清望他一眼,問這麼清楚,難不成真要將人給收用?

  心頭泛起酸意,張氏姊妹都是婉約秀麗的清雅佳人,便是她見了也心生歡喜,何況是齊靳……她猶豫了,若是她們當真奉茶,她接是不接?

  「是,小時候家裡請嬤嬤教過,算帳理家、女紅廚藝,都能上手。」

  「琴棋書畫呢?」

  「婢妾擅長手談,妹妹善畫,曾師李朝忠。」

  「很好。」對於她們的回話,齊靳相當滿意,他揚聲喚人,「月桃!」月桃聞聲進屋,道:「奴婢在。」

  「尋處院子把張姑娘二人安置下來。」他真要將人納下?黎育清細眉收得更緊,嚥下委屈,急忙起身,她得找個地方清清心。

  不只黎育清,便是月桃得到這個命令,也是一雙柳眉打上死結,表情僵硬的咬著唇,她盤算這回出府,要讓誰得到風寒?

  「兩位姑娘請隨我來。」月桃不滿,卻還是依指令帶著張氏姊妹離開古柏居。

  送走兩人,看著把好好的指頭扭成麻花似的黎育清,齊靳見著好笑,明知故問,「不開心?」

  「遇上這種事,沒有人會開心。」她半點不隱瞞真實感受。

  齊靳莞爾,卻不說破,道:「有事想問我嗎?」

  「有。」

  「請問。」

  「我曾經問過三皇子,他同我確定,你是王妃的親生兒子,可方纔那番話……」居然不是先問張氏姊妹的事?他心頭一暖地望向她,這丫頭,在意他比在意自己更多嗎?

  「過去我無數次懷疑,卻找不出證據來證明自己不是王氏的親生兒子,但人倫天性,虎毒不食子,天底下沒有母親會對親骨肉下惡手,何況我還是個會讓長輩感到驕傲的孩子。但我尋到的產婆、御醫都可以證明,我是王氏的親生兒子。」

  「百思不得其解下,我只能猜測自己是王氏的兒子,卻不是父親的骨血,直到齊墳把事情鬧大,父親決定捨棄齊墳、成全民心,王氏眼見事情無法轉彎,才將當年的秘密揭穿……」他將自己在襁褓時被更換的經歷娓娓道出,黎育清聽得滿肚子心酸,難怪他那樣生氣,一度不願意順著台階下來,難怪他要倔強、不肯醫治雙腳……所有的原因都找到合理答案,她好心疼他。

  她起身,將他抱進懷裡,軟聲道:「沒關係,他們不疼你,我疼,他們不愛你,我愛,做可以不要他們,你有我就夠了。」這話有些幼稚,但聽進他耳裡,喜悅盈心。

  將她拉到自己膝間坐下,他環住她小小的身子,熱熱的氣息在她耳邊吞吐,惹紅她的小臉頰。

  齊靳再問:「還有沒有話想問我?」

  「沒有。」她搖搖頭。

  「真的沒有?」

  有沒有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己經做出決定,讓她還能怎麼問?問完之後呢?難道她還能強著脾氣說:「我不允,不管是哪個女人,都別想分走我的床!」她說了,他就會同意?若女人不肯,男人就不做,爹爹就不會有姨娘、有外室,還有一堆數也數不清的通房。

  所以接下來怎麼辦?她心裡沒譜,只想著快點找機會出門,問問致芬,自己該如何是好。

  屆時,致芬會怎麼說?定會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人間處處有情郎,不丟了石頭,怎撿得鑽石?」可他於她而言……就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捨的鑽石呀!

  「不想問問我對張氏姊妹有何打算?」

  「能有什麼打算?卿本佳人贈英雄,佳話流傳。」這話,她賭著氣。

  見她氣鼓鼓地,想從自己腿上跑掉,齊靳不允,緊圈住她身子,說道:「那兩人出身不錯,又識字,看上去脾氣溫和婉順,你也聽見了,女紅、廚藝,畫畫、棋藝她們都能上手,這樣的人才,父親定會喜歡。」

  「你的意思是,要把她們送給父親?」黎育清沒想到齊靳應對的招數這麼狠,一出手非要教人大出血。

  「不能嗎?父親才四十出頭,正值英年,若非長年在邊關沒人服侍,再加上戰事吃緊,無心多想,怎會只有齊墳一個兒子?」

  「王府裡又不是沒有其它侍妾,她們中間並沒有人為父親產下子嗣,會不會長年征戰,父親傷了根本?」

  「呂氏是個堂堂側妃,王氏都能夠使計毒害呂氏的孩子,不過是幾個侍妾,她會拿捏不了?」怕是一開臉,就被迫喝下絕育湯,自己這樣一個「意外」,她都無法忍受了,怎麼可能容許另一個意外出現?

  「所以……」

  「方纔我勸告王氏的話皆出自於真心,齊墳頂不起珩親王這頂大帽子,倘若這三個字到最後只淪落為閒散宗室,還算好的,最怕的是齊玟頂上這身份,為惡造業,到最後禍害家門,才是可恨,父親一世英偉,不該落得如此下場。」

  「可張氏姊妹是從王氏手裡送出來的,我們怎能把她們再送回去?」

  「不將她們送回去,我會尋機會同父親商量,待父親北上駐守邊關時,再將她們送過去。」

  「這幾日,你讓周譯替她們配藥方、調養身子,且好好勸說兩人,若她們真能為父親開枝散葉,日後的榮華富貴少不了她們。」方才王氏的話她們也聽到了,他這平西大將軍畢竟不是珩親王的親骨血,怎麼選擇她們應該能想清楚。

  話說著,他忍不住輕笑出聲,眸子裡透露出一抹狡黠。

  黎育清歎氣,如果王氏知道他這樣「使用」她的人,不知道會氣成什麼樣子?

  都怪人心窄狹貪婪,倘若王氏心胸寬闊,好好將齊靳帶大,不教導親生兒子怨恨兄長,也許她將有一對兄友弟恭的好兒子,就算齊玟是個庸碌之輩,齊靳定也會盡心照看,可惜了……她把頭埋進他胸懷,對齊靳說:「我一定會好好教育湘兒,把她當成自己的親生女兒。」齊靳沒想到這些話會讓她產生這等聯想,笑道:「湘兒會好好的,她有蓉蓉教導,就算驕縱些,也不至於太出格。」黎育清無語,即便心底並不同意。

  這時木槿進屋,她一雙眼睛紅紅的,一進門就往黎育清和齊靳跟前跪。

  黎育清不明所以,連忙命石榴將她扶起,可木槿不願起身,她接連在地上磕三次響頭,說道:「主子,木槿有事相求。」

  「有話好好說,能允的我一定允下。」木槿是她身邊舊人,多年情分擺在那裡,只要能使上力,她絕一會推托。

  「夫人,您還記不記得奴婢有個妹妹?」木槿抬起頭,臉上仍掛著晶瑩珠串。

  「我記得,她叫小芳,你尋到她了?」

  「奴婢沒想到這輩子還有機會見著她,今日她隨珩親王妃入府、候在門外,我同月桃與她攀談,發現她手腕上那個月形胎記時方才認出她。主子,王妃待小芳不好,您可不可以向王妃把人給要過來?」要過來?怎麼要?王氏同齊靳成了仇敵,怕是他前腳要人,後腳她就將人殺了,黎育清抒眉,朝齊靳望去一眼,輕言道:「你先別著急,此事,我再想想……」齊靳略略沉吟問:「你同妹妹認親之事,有旁人知道嗎?」木槿想了想,回話道:「當時奴婢太激動,拉住妹妹就直言身份……現在想來,後頭還有一位嬤嬤。」齊靳點點頭,「既然如此,認親之事必定瞞不過王氏,若我沒料錯的話……清兒,這幾日你尋個機會讓木槿到外頭辦差,屆時定會有人在半路截下木槿,把她給帶到珩親王府。」

  「為什麼?」

  「有機可趁,王氏怎會白白放過?木槿,你到王妃跟前時,大可以老實把你和妹妹的關係捅出來,也可以將清兒在黎府與萱姨娘間的舊事翻出來講,但你必須把話咬死,就說你是萱姨娘身邊的人,並且暗示王氏,你雖服侍新主,卻不敢或忘舊主恩情。屆時,她必會以你妹妹為要挾,逼你透露將軍府中大小事。」

  「你想讓木槿當王氏的眼線?」黎育清扯扯他的衣袖,那多危險啊,王氏手上可掐著不少條性命。

  齊靳笑道:「你把府裡的人清理得乾乾淨淨,若非想在咱們這裡佈置新眼線、攪亂一池春水,她又怎會安排張氏姊妹進府?既然如此,索性讓她再順遂些,多埋顆好棋吧。」

  「木槿明白,木槿會照將軍的吩咐做事。」

  「不必擔心妹妹,待你入彀,王氏必會鬆了對你妹妹的看管,屆時我再挑個好時機,讓李軒把人給劫走,但依著王氏心機,她必會誆騙於你,說你妹妹依舊掐在她手中,讓你繼續為她傳遞消息。」

  「這樣會不會害木槿陷入險境?」

  「放心,只是傳話罷了,你就推說自己是夫人的貼身丫鬟,無法經常離開,先約定好聯絡方式,透過個中人,盡可能別親自去見她。」

  「奴婢明白,定不會負將軍所托。」木槿道。

  木槿下去後,黎育清一雙美眸望著齊靳,明明白白的憂慮全盛在裡面。

  他將她擁入懷中,說道:「別擔心,我會把一切都安排好,那丫頭的忠心耿耿是我親眼所見,定不會教她有所損傷。」

  「不光擔心她,我更擔心你,王氏一天不放棄對你虎視眈眈,我……」

  「別怕,我不會令自己重蹈覆轍。」在木槿同主子稟事時,月桃悄悄地走到花園角落,拿把小鏟挖好洞,將壺裡的殘渣往泥洞裡倒,再把泥土給掩上。

  弄好後,她拍拍手上的泥屑,提起茶壺,得意地揚了揚眉尾,卻不料一旋身,差點兒撞上周譯。

  他盯著她,一言不發。

  她也不說話,仰起下巴,朝古柏居走去,經過他身側時,他一把抓住她的手。

  「做什麼?」月桃想掙脫他,卻不料他力氣太大,她根本甩不掉。

  笑意勾起,他上下打量月桃,態度閒適地道:「番瀉葉味道太重,不若改用蘆薈,今天是王妃生氣太過,否則定會品出你這藥茶裡加了料。」而依她那不依不饒的性子,定要鬧翻將軍府,到時這丫頭,能不吃苦頭?

  「番瀉葉拉幾次、蘆薈又能拉幾次?如果不是怕味道太過,我更想用牽牛子。」牽牛子?他嘴角微微顫抖,這丫頭令王妃拉肚子還不夠,還想她嘔吐、腹瀉、血便加血尿?夠狠!

  「你的醫術是誰教的?有這身本事,你何必進將軍府當個小丫頭?」

  「恕不奉告。」

  撇過頭,她捧起茶壺往前走。

  周譯的話在身後傳來,沉穩醇厚的聲音教她心頭一顫。

  「藏著點、掖著點,不會吃虧的,慢慢瞧、細細學,選個最有把握的方式出手,千萬不要做到明處上頭,讓人揪住把柄。」他這是……在教她?

  腳步微頓,停過三息,她挺起腰板,繼續往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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