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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華甄 -【怒情郎】《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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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21 09:09:3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華甄 - 怒情郎

唉~她已經算不清這是第幾次被「禁足」了!
她不過是好動了點、活潑了點、不像大家閨秀了點,
為什麼爹爹老是嫌她沒個女孩子樣?
她明明就很「女人」!該凸的凸,該凹的凹,一樣不少呢~
生在書香世家也不是她願意的,
爹爹那套「名門千金養成法」,根本不適合用在她身上。
生日這天,她再度上演「出走記」,打算好好幫自己慶個生。
沒想到半路殺出一個不知打哪來的冒失鬼,
一個不小心,她撞上他那硬得像石板的胸膛,
而他一個閃身,她往前跌,又與泥地來了個親密接觸,造成二度傷害。
嗚……她可憐的鼻子,撞得好疼啊!
他居然還站在她的地盤上,嘲笑她髒得像隻小花貓──也不想想是誰害的!
但他笑歸笑,還是伸手扶了她,甚至為了賠罪,決定幫她過個難忘的生日。
看在他這麼有誠意的份上,她就不跟他計較了。
不過,他到底是誰啊?!
出現在她家附近,武夫打扮,又認識她爹爹,
該不會,是爹爹派來的「爪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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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21 09:10:18 |只看該作者
楔子

皎潔的月亮沉睡在霧霭中,雄峻的山峰隐藏在夜色深處,一個矯健的身影出現在海邊荒涼的懸崖小路上。

那是個二十出頭的男子,一張輪廓深刻的俊臉上,有着線條緊繃的嘴唇和挺直的鼻子,糾結的眉宇間,混合着悲傷、失望和憤怒。

鹹鹹的海風拂過臉上,穿透了他身上單薄的衣衫,浸血的手臂變得冰冷麻木,但他恍若未覺。

「逸海——」

轟鳴的海浪聲中,隐隐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和斷斷續續的呼喊聲,年輕人身形一頓,兀自回身,挺立在小道中央。

一匹黑馬破霧而來。

距離男子幾尺處,女子熟練地控制住一直向前沖的坐騎,跳下馬背,直撲他身邊。

看到他臂膀上的血跡時,她的面色蒼白如紙,氣喘籲籲地問:「你受傷了?」

他揚了揚濃眉,目光不看她,而是看着「噗噗」噴氣的黑馬,輕蔑地說:「被瘋狗咬了幾口,沒什麽。」

「你為何這樣說話?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女子焦慮地問,細致的眉頭皺起。

這是個非常年輕漂亮的女子,冰肌玉骨,明眸皓齒,渾身上下透着一股恬靜之美。誰會相信,如此嬌俏纖細之人,竟能駕馭高頭大馬,夜馳山嶺?

男子傲然挺立,沉默不語。

「你要去哪裏?」女子再問,因他不願看着她而傷心不已。

「離開!」兩個硬邦邦的字,從男子緊繃的唇間逸出。

「你真的要丢下我離開嗎?」女子驚問,轉過他的臉,迫使他面對她的眼睛。「難道你忘了我們對彼此的承諾?」

「別再提那個。在下本是漁夫之子,流民之後,過去竟敢心存高攀之念,實在是無知可笑!」男子的語氣聽似謙卑,實則充滿譏諷與怒氣。

「不要這樣對我,我從未那樣想過。」少女雙目噙淚,他疏離而無情的語調是如此陌生,令她不知所措。

男子的目光掃過她起伏的胸口,再回到她蒼白的面龐上。那絕美的眼眸中所流露出來的痛苦,令他眼裏閃過某種情愫——愛慕與憐惜。可不過眨眼間,所有的一切都煙消雲散,他的目光再次變得冷硬。

他不會再為所謂的「愛情」,承受她父親的羞辱與追殺,再也不了!

「回去吧,一切都結束了,崔小姐。」他冷漠地說。

崔小姐?!

聽到這聲稱呼,女子的面色更加蒼白,她挫敗地扭絞着雙手,失望且不甘地望着他。「我不相信你是如此善變之人,我爹爹到底對你做了什麽?」

他目光一黯。「你何不自己去問他?」

「我會的,可我要你跟我去,我們一起去見他,我早該這樣做的。」

「我不會跟你去!」他寒着一張俊臉,轉身想走。

她忘了矜持,抓住他沒有受傷的手。「那就讓我跟你走!」

他的腳步定住,眉峰痛苦地一顫,并未轉過身來。

感覺到他的肌肉在自己的手中緊繃,她滿懷希望地說服他。「帶我走,我們說過再也不分開的。」

他側過臉俯視着她。

那曾閃動着愛的柔光,帶給她無限欣喜和歡笑的黝黑眸子,此刻映着月光,顯得格外冷峻和冰涼。

「忘掉過去!」他抽出被她握住的手,不帶感情地說。

他的絕情是如此傷人,她想哭求他留下,但強烈的自尊心不允許她那樣做。

她挺直背脊,強忍着奪眶而出的熱淚,憤然道:「如果這真是你所希望的,那我會照你說的做,我會忘掉你,忘掉過去!可是你——懦夫,終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在淚珠潸然落下前,她翻身上馬,一甩馬鞭,奔向夜霧彌漫的山林。

看着她消失的背影,男子的嘴角嚴厲地繃緊,努力克制着追回她的沖動。

懦夫?!這難道就是她的真實想法?

不,我不是懦夫!永遠不是!

我郭逸海一定要出人頭地,讓她和她那個狗眼看人低的父親瞧瞧,我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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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21 09:10:3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燦爛的陽光,綿延無盡的山林沙灘,深邃無垠的蒼穹,一望無際的大海,天地是如此廣闊。

崔婉兒站在崎岖陡峭的山崖上,眺望着寧靜的海面,知道在這平靜的表相下,正醞釀着新的風暴。

仰起頭,她的視線轉向無雲的高空,那裏,不畏狂風巨浪的海鷹,正在駕風翺翔,那矯健的雄姿令人神往。

飛翔吧,海鷹,自由的使者,願你給人們帶來更多的勇氣和希望!

她默默地祝福着,目送海鷹飛向遠方,然後擦拭着額頭上的汗水,走下山崖。

「小姐,你總算回來了!」

剛走進南苑,一個侍女模樣的女子便焦慮地迎向她。

看着侍女滿臉焦慮之色,婉兒驚訝地問:「怎麽了?」

「新總兵大人到了!」

婉兒嘴角輕揚,露出迷人的笑容。「我們不是早就知道他今天要來嗎?為何這麽緊張?」

「不是……是王老爺也來了,他要見你,老爺召你去前廳。」

侍女說話吞吞吐吐,神情也頗為奇怪,可她顧不上多想,驚喜地問:「你是說王世伯嗎?」

侍女點頭。「正是他。」

「太好啦,我現在就去見他。」婉兒心情振奮。

王世伯是爹爹的同鄉好友兼頂頭上司,在這個倭患猖獗的危急時刻,他的到來不啻是個好消息!

走出寝院,她再次感嘆:「我上次見到他時,他剛調任福建都指揮使司,轉眼已經過了四年。」

「是啊,日子過得真快,那時小姐還在家鄉……」侍女回應道,卻在看到她忽然失去笑容時,知道小姐又想起了那段傷心的日子,忙改口道:「不過現在王老爺看起來和以前一樣,還是很關心小姐呢。」

「他一直對我很好,我從小就喜歡他。」笑容再次出現在婉兒美麗的臉上。

四年前,外祖母過世,王世伯返鄉參加葬禮,并給她安慰。之後她跟着在外做官的爹爹離開家鄉,從那時起,她就沒再見過那位仁慈又風趣的長者。此刻能再見到他,她自然很高興。

兩人匆匆往前走去。

衛府因河水攔腰穿過,自然分為前後兩個部分,以石橋相連。前半部為衛府官衙,後半部是宅第,南苑則是婉兒的居所。

走進大廳,尚未适應乍然轉暗的光線,她就聽到一陣豪爽的笑聲:「哈哈,婉兒丫頭,你總算來了,我正擔心是不是姑娘大了,忘記世伯了呢!」

「世……王大人,恕婉兒來遲。」她笑意盈盈,在看到他身上嚴謹的官服時,改以正式的稱呼向他行禮問候。

王大人毫不在意地對她搖手道:「哎,不必拘禮,還是喊世伯親切點。」

此刻面對眼前宛若玉蘭花般嬌豔的世侄女,他既驚訝又感慨地對身邊表情嚴肅的崔大人說:「真是女大十八變,崔賢弟好福氣,有如此美麗聰慧的好女兒。」

崔大人乾笑幾聲,并未回答。

婉兒笑道:「謝世伯誇獎,婉兒多年未見世伯,今日得見,甚感歡喜,不知世伯可否多住幾日?」

「世伯是想,可此番只是路過,不能久留,因此才急着要你來見個面。」

聽他說只是路過,婉兒感到遺憾,但也明白事理。「世伯深得朝廷信任,位居要職,自然公務繁忙。既然無法久留,那容婉兒為世伯斟茶以示敬意。」

「好好好,不過先來見見泉州新任總兵大人,你與他應該早已相識,此次世伯也算順道送他上任。」王大人開心地側身,向她引介。

當她的視線順着王世伯的手臂,越過父親僵硬的肩膀時,她的笑容消失了。

在那張紅木八仙桌邊,坐着從不曾被她遺忘的身影。

是他——郭逸海!

心在胸口狂跳,彷佛剛剛結束了一場急速奔跑,她感到呼吸困難。

為什麽都沒有人告訴她,朝廷委派的新任總兵是他?為什麽兩年來,沒有人透露過他的行蹤,讓她一直以為他雲游四海去了?為什麽他從來沒有聯絡過她,難道他真的徹底忘了她?!

夏日的風帶着潮濕悶熱的氣息,從敞開的門窗吹來,她深深地呼吸,仍無法纾解胸前的巨大壓力。

「怎麽?你不認識郭将軍嗎?他兩年前,曾在這裏做過參将吶。」見她神情異樣,王大人逗趣道,并轉身看看郭逸海,他頓時愣住了。

那年輕人雖然端坐未動,但面色冷峻,兩眼緊盯着婉兒,手中的細瓷茶碗已經快被他捏碎了。

這真是怪事!一向待人溫和有禮,開朗風趣的郭逸海,為何從進到這裏後,就變得沉默冷漠了呢?

再看向婉兒,他更加納悶,剛才那個笑盈盈的女子消失了,此刻的她彷佛受到了極大驚吓,對郭逸海瞪着一雙眼。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王大人暗自思忖。

「不是……」婉兒求救的目光轉向父親,後者卻回避了她的視線。

她感到有股不知名的力量推着她往看不到底的懸崖走去,她無法躲避,只能靠自己救命。

她深吸口氣,轉向王大人,努力綻開一抹笑容。「我當然認識郭将軍,只是自兩年前他忽然離開後,再無消息,因此乍然見面,甚感吃驚。」

她希望自己的聲音依然平穩,沒有透露出她內心的真實情感,希望沒有人發現她已經處於想要狂吼怒叫的崩潰邊緣。

「是的,我們認識,而且曾是——好朋友。」

一直冷眼旁觀的郭逸海終於站起身來,将手中的茶碗放回桌上,目光始終不離她的臉,淡笑道:「再次見到崔小姐,郭某不勝榮幸。可惜本将還有要事在身,不能相陪,各位請繼續敘舊,告辭了!」

他笑了!盡管那個笑容極淺,仍如閃電般擊中了婉兒的心。

她呆呆地看着他,無法掩飾內心的情感。兩年沒見,她有好多話想對他說,但她最想知道的是,過去那七百多個日夜裏,他是否也像她想念他那般的想她?

可是他不再理睬她,簡短地向兩個男人告辭後,甩開長腿,出了大廳。

他的動作如她記憶中的一樣潇灑敏捷。當他大步走過她身邊時,她清晰地感受到由他身上散發出的、比過去更加沉穩內斂的氣質,也注意到他比過去更加寬厚的雙肩和俊挺的身材。

看着他消失在眼前,她突然無法控制自己。

「我去一下就來。」

匆忙丢下這句話,她跑向廳門,卻聽到身後傳來父親怒氣沖沖的诘問。

「你為何不帶別人來?」

她的心猛地一跳,不解父親這話是什麽意思,很想轉回去問個清楚,可又急着找郭逸海。

她有太多的疑問尚未解開。

兩年前,父親究竟對他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導致他忽然離去?這兩年他去了哪裏?為何一去便毫無音訊,難道他真的忘記她了嗎?

她沒有停下腳步,迳自跑出了前廳。

院裏有不少軍人和官員,大都是新面孔,估計是王大人的随從。她的視線掃過人群,卻找不到她要尋找的身影。

他是有意回避她的吧……黯然想着,她返回前廳。

「嘲笑他?抓他?你真的對郭逸海做了那些事?」

王大人驚訝而氣惱的語氣,将她定在門外,聽到他們的對話,她終於解開了兩年來一直困擾着她的謎團。

得知真相,她感到震驚、心痛!

兩年前,竟然是她的親爹,冷酷地加害她最愛的人,扼殺了她的愛情,還滿口謊言地欺騙她……

滾燙的淚水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的希望、她的愛與等待,都在此時,化為灰燼了。

「皇帝有心将常安公主許配給郭将軍,等平了倭禍,就會下诏。」

王世伯的宣告彷佛一條繩索,緊緊勒住了她的頸項,她感到胸口悶痛難忍。

淚水狂肆奔流,她用手摀住嘴,将痛苦的嗚咽強咽回腹中,踉跄地跑向後院、跑向她的避難所。

他恨她!

他想要成為驸馬!

難怪他不想理她,難怪兩年來,他從沒捎過只字片語給她。而她竟愚蠢地以為他終究會回到她身邊,信守他們的承諾。

她跌坐在大青樹下,腦海裏萦繞不去的,是一雙俊美卻充滿恨意的眼睛,是一段無法忘卻的舊情,是一縷縷纏繞着她靈魂的回憶——盡管此刻,那些回憶帶給她椎心刺骨的痛,卻是她珍藏在心中的寶貴財富。

夕陽緩緩沉入大海,暮色籠罩天地,海面上出現了淡淡的霧霭。注視着那飄浮的白色雲氣,如珠的淚滴落在手背上,她迷惘的腦袋,漸漸飄向過去。



兩年前,她滿十六歲那天。

「小姐,今天想去哪玩?」早飯後,侍女翠雲興致勃勃地問她。

她搖頭,興味索然地說:「不去了。」

可是翠雲不放棄,建議道:「今天小姐慶生,奴婢陪小姐到山裏騎馬射箭,或者到沒人的河灣戲水,像在老家時那樣。回來後,奴婢再給小姐做幾樣好吃的家鄉菜,好不好?」

「騎馬射箭?」她神情落寞地說:「你忘記我爹爹說的話了?只怕我連碰都不能碰他馬廄裏的馬,更別提出外射箭,我不想再惹他生氣。」

她的話,讓主仆二人都陷入了去年生日的回憶中。

那是她失去外祖母後迎來的第一個生日,也是她第一次在父親身邊過生日。她和侍女準備了好吃的家鄉菜,滿心期待的等着父親為她慶賀。可是,父親只是一言不發地吃完晚餐,安靜離去,彷佛那天只是個平常日子。

那時,看着父親冷漠的背影,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

好像就是從那天起,父親再也沒有與她同桌吃飯。

「唉,老爺就是那樣的脾氣,小姐別為這件事壞了慶生氣氛。」翠雲安撫道。

她也不明白,小姐漂亮又有禮,無論走到哪都讨人喜歡,為何獨獨老爺對這麽好的女兒,連個笑容都沒有?

「以後別再提慶生,只有小孩和老人才慶生!」婉兒以嘲弄的語氣說,掩飾着內心的傷痛。

「誰說的?小姐當然要慶生,否則老太太一定會托夢責怪奴婢的。」

「我說不要就不要。」她固執地說,但在看到翠雲憂郁的目光時,又於心不忍地說:「算了,如果你不怕走路辛苦,就陪我去清涼山玩吧,聽說那裏的風景特別美。」

「好啊好啊,只要小姐開心,奴婢不怕辛苦,願意陪小姐去任何地方。」翠雲疊聲答應她。

於是,兩個女孩結伴出門,晌午過後才回來。

一進家門,翠雲不顧她的反對,迳自去廚房張羅晚餐了。

她則滿腹憂傷地往屋後山坡走去,那裏早已成為她需要獨處,或排解孤獨與傷心的寶地。

坡上綠草成茵,灌木與山花相間,傳送着夏日的溫情。坡頂的大青樹一年四季郁郁蒼蒼,山坡那面是臨海絕壁,深達數十丈。站在這裏眺望四周,彷佛天就在頭頂,海就在腳下,一切皆觸手可及。

每次來到這裏,對着大海藍天習劍讀書,她的心情總能重歸平靜,可今天,她覺得格外悒郁憂傷。

天依舊那麽藍,草依舊那麽綠,大海依舊那麽寬廣。陽光溫暖地照耀着她,樹木透着沁人的芳香,花兒對她搖曳綻放……所有的一切都那麽熟悉,可是這裏不是她可愛的故鄉,也沒有她熟悉的朋友!

不知故鄉的人們是否還記得她?不知外祖母的墳頭是否開滿了花?

思念與哀傷如潮水般湧來,她強抑淚水,在大青樹下拔劍起舞。可每出一招,她眼前就出現師傅們熟悉的身影,耳邊就傳來外祖母爽朗的笑聲……

她的步法紊亂,持劍的手顫抖着。她跪在草地上,緊閉雙眼,想鎖住無法控制的淚水。

「老天爺!」她對着神靈祈求。「今天我滿十六歲了,請讓我的外祖母知道,我長大了,不再是任性的孩子!請讓我的爹爹記得他有一個女兒!請讓我……」

她說不下去,因為淚水哽咽了她的聲音。

「姑娘,十六歲的生日值得慶賀,為何要如此悲傷呢?」

一個輕快的聲音傳來,她猛然張開眼,看到一張放大的臉——俊秀的五官和溫和的眼眸。

她從沒見過這麽英俊秀雅的男人!

忘記了流淚和悲傷,她目不轉睛地盯着眼前俊美的臉龐。

他好看的嘴唇忽然咧開,露出溫柔的笑容,令她意識到自己正不合禮數地緊盯着一個男人看,不由羞得雙頰滾燙。

真糗!她霍然起身退後,大聲問:「你是誰?」

「我叫郭逸海,是衛府參将和崔府侍衛。」

他不僅模樣長得俊,連聲音都這麽好聽,婉兒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哦,我聽說福建司王大人推薦了一個閩籍軍官,就是你嗎?」

「沒錯,正是在下。」他笑嘻嘻地說。

婉兒打量着他,好奇地問:「你應該到好久了,為何我都沒見過你?」

「我來了快兩個月,之前多在水寨,昨天崔大人要我做他的貼身侍衛,并保護府第,所以我過來看看。」他說。

婉兒明白了,想到以後他可能會時常出現在這裏,她突然有種隐私被人侵犯的感覺,他應該不會常到山坡上來吧?她暗自希望。

當她擡起頭,望進他閃爍的黑眸時,她的心猛然一顫,彷佛被銀針紮到,感到雙膝發軟。

為什麽會這樣?

她驚訝地問自己,卻沒有答案,唯一可能的解答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好溫暖,在失去摯愛的外祖母後,這是她兩年來見到的,最有感情的眼睛。

「來吧,擦掉淚水,好好慶祝你的生日。」俊美男子說。

她低頭,看到他手中有塊折疊整齊的方巾,她的臉更加滾燙。

從小外祖母就教導她要堅強勇敢,她也一直很獨立堅強,可今天難得放縱一下悲傷,流了幾滴眼淚,就被這個陌生人看到。

也許他會以為她像其它女子一樣,是軟弱的。

想到這,她除了沮喪,還感丢臉和氣憤,她才不需要陌生人的安慰呢!

她賭氣地側過身,不理會他伸出的手,用左手手背擦去淚水,倔強地說:「我沒有哭,不需要你的關心。」

看着她孩子氣的動作,他笑了。「是嗎?那你臉上的水是什麽?雨水嗎?我怎麽沒有感覺到下雨了呢?」

他善意的逗弄傷了她的自尊,被他看到她在哭,還聽到她的自言自語,已經很讓她難堪了,現在他居然還敢取笑她,教她如何能忍受?

她突然舉起短劍指向他,厲聲說:「管它是什麽,我不想跟你說話,你走開,這裏是我的地盤,你不準到這裏來!」

她很兇,可他一點都不在意,依然笑嘻嘻地說:「難道你是山大王嗎?」

「是又怎麽樣?你快走!」她的劍進一步指向他,真希望他立刻消失。

他不退不避,彷佛沒有看到那幾乎已經擦到衣襟的劍尖,繼續逗弄她。「是不是留下買路錢,我就可以留下呢?」

「不,我不要買路錢……吓,你敢戲弄我!」看到他似笑非笑的面容,她不由勃然大怒,揮手送劍。本想挑破他的腰帶,給他個下馬威以示警告,不料,一劍刺去,卻落了個空,害她身子猛然往前傾,差點跌倒。

「姑娘手中是把寶劍,不該輕易出手。」身後傳來沉穩的聲音。

她倏地回身,見他氣定神閑地站在樹下,臉上的笑容不變,眼裏卻寫着一絲不贊同。

心口一緊,她嘴上仍不依不饒。「我是被你逼的,如果不要我出手,你就立刻離開!」

可他不走,反而笑得更加開懷。「山水乃造物者賜予天下衆生的共有財物,非特定的人所有,就算姑娘是山大王,在下也無懼刀劍。更何況此處屬衛所禁地,身為衛所參将,在下為何不能來?」

她說不過他,但她不希望他再出現在這裏,打擾她的寧靜!

可是她要如何趕走他?

「你到底走不走?」她板着臉問。

「不走。」他雙臂抱胸。「這裏的風景很美,視野開闊,我還沒看夠呢。」

「你……那你別怪我不客氣了!」她想用文明的方法請他離開,可她做不到,怒氣快撐破她的胸膛了。

她雙臂開合,緩緩吐氣,右臂持劍上舉,亮如朝陽的明眸定定地看着他,忽地收臂出擊,想将他困在自己布下的劍陣中。

可是對方只是揮了揮手,她手中的劍就被輕松拂開。

這太讓她吃驚了。

她的這一招,過去不僅多次被師傅稱贊,在比武中也從沒失過手,可他卻能輕易化解。由此她可以肯定對方是習武之人,但她不甘心敗在他手下。

她再次進攻,不顧一切地揮劍前進,不再顧慮用力的深淺。

這個姑娘還真有趣!舞刀弄劍的,不像個黃花大閨女。

郭逸海決定試試她的功夫底子,接了她數招。在她攻得更猛時,他低身閃避,奪了她的劍,并反手往她後背輕輕一拍。

她嘤咛一聲,往前跌去。

就在郭逸海擔心自己用力失當,讓她受傷時,她穩住了腳步,緩緩轉過身來,用亮得出奇的眼睛看着他,微笑着說:「你的武功真好!」

郭逸海僵住。他還以為她要大發脾氣,沒想到竟然贊美他。

除了他的妹妹,他很少跟年輕女子接觸,因此面對如此美麗的眼眸中毫不掩飾的敬佩,他變得局促不安,把短劍還給她,問:「我有沒有傷到你?」

「沒有,你的力道很輕,是我自己沒站穩。」她輕快地走向他,接過劍,收回劍鞘中,笑盈盈地說:「你跟誰學的武功?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年輕的人,有這麽好的武功。」

他顯然能應付她的脾氣,卻應付不了她的贊美。他沒有說話,雙頰變得通紅,連呼吸都不太平穩了。

看到從見面起就一直處於上風的他,終於露出窘态,婉兒的心情好得沒話說。

「你打一套拳法給我看看,好不好?」她大膽地請求。

「我沒那麽厲害。」他拒絕,不想炫耀。

可她不放過他。「剛才你輕輕碰我一下,我就差點摔倒,我知道你比我厲害。不管怎樣,就打一套嘛,我真的很想看看。」

他緊繃的雙肩松弛了,臉上再次露出令她心動的笑容。「好吧,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不該拒絕你。」

這是婉兒第一次從一個俊秀男子口中,聽到對自己生日的祝福,她的心感到溫暖,跟他在一起,感覺很輕松。

沒有注意到她心情變化的郭逸海,在懸崖邊為她表演了一套南拳。

他的動作矯健,力量剛柔并濟;移動快速,如狂風驟雨;出拳迅捷,如猛虎出林;跳躍輕靈,如海燕掠空。在揮拳出掌間,讓人感到氣勢磅薄,正氣凜然。

「啊,你真的好厲害!」當他結束最後一個動作時,她興奮地稱贊他。

他微笑道:「你的劍術也不賴,可我看不出是哪個門派的,你師傅是誰?」

被他誇獎,婉兒俏臉通紅,羞澀地說:「我的師傅有好幾個,沒有門派。」

「是嗎?」郭逸海想,難怪她的攻略防守毫無章法,不過除了因內力不足而力道偏弱外,她的劍招靈巧犀利,動作靈活,尋常劍客已不是她的對手,足見她的師傅必是高手。

「嗯,我的外祖母喜歡幫我找師傅。」她笑着說:「你教我武功,好不好?」

「你想拜我為師嗎?」

「有何不可?」

「當然不可,我連你叫什麽都不知道,怎能收你為徒?」

「啊,我叫崔婉兒,崔指揮使是我父親。」她輕快地回答,再次懇求道:「以後你有空時,就當我的師傅,教我你剛才打的那套拳,好嗎?」

郭逸海仍是搖頭。「我自己也在修練中,哪能為人師?」

「可是你比我強很多,就教我一點點嘛。」她央求他,怕被拒絕,她下意識流露出撒嬌的姿态。

郭逸海難以招架。「如果你真要學,就學點防身術吧,你內力不夠,不要學硬功。」

「好,我聽你的,謝謝你!」她向他道謝,還對他行了個大禮,打趣道:「師傅在上,請受小徒一拜。」

他也回她一禮,一本正經地說:「徒兒免禮。」

說完,他們大笑起來。這一笑,讓原來橫亘在他們之間的生疏感消失了。

就在兩人漸漸熟悉起來時,侍女翠雲來找小姐回府用膳,婉兒不想這麽快就和他分開,便邀請他一起去。他卻忽然問她:「你喜不喜歡吃火烤新鮮海味?」

她美麗的眼睛閃閃發亮。「當然喜歡。」

「現在正是大汛期,跟我走。」他站起身,豪爽地對她伸出手。

看着他伸出的手,她有點遲疑。長這麽大,她從來沒跟男子牽過手。可是,他是個好人,跟他應該沒關系吧?

「怎麽了?」郭逸海看出她的猶豫,但并沒收回手。「你不想過個有趣的生日嗎?」

她當然想!抛開顧慮,她大方地把手放在他手掌裏。「我想。」

他的手指收緊,将她握住。「你一定會滿意的。」然後他轉向她的侍女。「你放心,我會把她平安送回來。」

之後,婉兒再也顧不上其它,因為他拉着她跑下山坡,做出了令她驚訝的事:沒帶她從正門出去,而是從河邊的圍牆翻出去。

「這樣可以省去不必要的解釋。」

他讓她踩着他交握的雙手攀上牆頭,接着他輕盈地越過牆頭,把她從牆頭抱下來。做這些動作時,他一氣呵成,顯得那麽輕松自在,彷佛她不是一個十六歲的大姑娘,而是一片沒有重量的羽毛。

雙腳才落地,她還來不及羞澀,來不及回味,便被他拉着手快步奔跑起來,而他爽朗的笑聲吸引了她。

「你知道嗎?你很像我的兩個妹妹,我已經好多年沒有跟她們在一起了。」他邊說,邊拉着她的手往海邊跑。

他把她當作他的妹妹了?她欣喜地想,難怪他對待她的态度那麽自然,而她發現自己喜歡有他這樣一個哥哥。

如此想着,她緊緊回握住他的手。

他感覺到了,轉過臉給了她一個令她心跳加速的笑容。

轉眼間,大海已出現在眼前。

婉兒從來沒像這樣奔跑過,在一番激烈的奔跑後,她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在他也在這時停下了腳步。

她立刻癱坐在沙灘上,但又被他拉起。「剛剛跑過,還不能坐。」

他帶着她沿着海岸慢慢向前走,她随即發現,這裏是個她從沒來過的岬角。一邊是高聳的海蝕石崖,另一邊則是浪潮洶湧的海水,前方巨大的岬角突向大海,在晚霞和海鷗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寧靜美麗。

「太美了!我從未來過這裏。」美景當前,她忘記了疲累,喘着氣贊美。

「這裏是龍口岬,這時候通常不會有人來。」他告訴她,轉過臉看着她被晚霞映紅的面龐,顯得十分快樂。

「跑了半天,你好像一點都不累,連氣都不喘。」她驚嘆地看着他。

他指着岬角說:「你以為我們走了很遠嗎?其實沒有。如果水性好的話,等漲潮時,從這裏可以游到我們離開的地方。」

「真的嗎?」她驚訝地瞪大了眼,發現岬角與泉州城果真咫尺相望,不過從海水的顏色判斷,這裏是個險灘。

彷佛知道她在想什麽,他說:「這裏的海面下布滿了暗礁,很少有船只敢到這裏來,所以才會這麽寧靜。」

「果真是險灘。」她低聲道,再次看向岬角對面。暮色中的泉州城,籠罩在嫋嫋炊煙和迷蒙夜色中。

「來吧,去找我們的晚餐!」

他興奮的呼喚,令她精神一振,看到他正往岬角走去,急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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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潮水湧向海灘,拍打着海岸,發出轟鳴。

此刻郭逸海走得并不快,可他的步伐很大,婉兒根本跟不上,只好看着他先登上那座黑色巨礁。

他回頭對她呼喊,但在浪潮聲中,她只看到他的嘴在動,聽不見他的聲音。他屹立在礁石上,夕陽投下了他的剪影,深深吸引了她的目光。

「快看,漲潮啦!」他忽然走過來拉起她的手,然後好像無法再忍受她的遲緩和笨拙似的,俯身将她抱起,大步跑下石崖。

震驚地看到自己正緊緊貼在他胸前時,她的身體變得異常僵硬。

可還沒等她想到該如何指責他的行為,他已經把她放回地面,她的注意力立刻被眼前這片正被海浪吞吐着的沙灘吸引了,她從沒來過這樣的岬角。

「脫掉鞋,快點,潮水來了!」他催促她,并先将自己的鞋脫下,放在身邊的石坎上。

她立刻脫掉鞋子,把自己小巧秀氣的鞋子放在他的厚底鞋旁邊。看着兩雙并排而放的鞋,她心裏竟産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甜甜的,憧憬的……

「婉兒,快來啊,你還在磨蹭什麽?」

他失去耐心的吶喊,在海潮聲中顯得格外急切,打斷了她的遐思。

她紅着臉跑到他身邊,一波海潮向他們湧來,未曾料到的力量擊打在她赤裸的腳上,她尖叫着往後退,但仍被浪花弄濕了裙腳。

「這海浪好大——啊,好多螃蟹!」她的驚呼變成歡叫。

「是啊,快抓吧,這就是我們的晚餐喽。」

被海浪沖上沙灘的螃蟹、海蛎和貝螺随處可見,有的在第二個浪潮中又被卷入海中,可是大部分都留在了沙灘上。

她大笑着追逐試圖逃跑的「獵物」,然後拉起已經潮濕的寬大裙擺,把「戰利品」兜在裏面。

「很聰明!」郭逸海贊賞着,也将自己的收獲放在她身上。

很快地,他對她說:「夠了,那些留給明早拾海的孩子們吧。」

她點頭,知道每逢大汛期的清晨,都有老人孩子在海灘上「拾海」,可她不知道原來那些海鮮是在傍晚漲潮時就被「送」上岸的。

跟着他走到石崖邊放鞋處,她發出哀嘆:「糟糕,忘記洗腳,腳上都是沙,怎麽穿鞋呢?」

他笑了笑。「一點細沙怕什麽?」

婉兒看着他單腳跷起,随意抖一抖後,迳自套進鞋子裏,再以同樣的方法穿上了另外一只鞋。她站着沒動,心想她可不能像他那樣穿上鞋。

他似乎沒想要她穿,抓起她的鞋子,放在她提高的裙擺上,然後雙臂抱起她。在她張嘴想說話時,他說:「好好看住我們的晚餐,我看到有螃蟹想跑了。」

她趕緊低頭,捏緊手中的布料,而就在她分心的時間裏,他已經抱着她上了礁石,在一個凹進山崖的石洞前放下她。

「你在這裏等着,我去找些樹枝。」

在他忙碌着準備篝火時,她已經把裙裏的海鮮抖落在地,再用石頭把牠們圍起來,避免牠們逃跑。

很快地,篝火點燃,天也黑了,在初升的月亮和湧動的潮聲中,他們吃着自己親手捉來的海鮮,像一對老朋友般的聊着天。

「我忘了,你不回去吃飯,崔大人會擔心嗎?」等兩人差不多吃飽時,他突然想起來,抱歉地說。

聽他提到父親,婉兒臉色微變。「不會,我父親已經有一整年沒有與我同桌用餐了,今晚也不會。」

聽她這麽說,郭逸海很吃驚。「可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她淡淡地說:「那又如何?爹爹不記得我的生日。」

「怎麽可能?」他大吃一驚,随即試探道:「他是你的親生父親嗎?」

「他當然是我的親生父親。」他的神情令婉兒莞爾,心情竟不再那麽陰郁,不禁暗想,他真是個直率又好相處的人。她理解他為何吃驚,因為自己也很吃驚,她從來不喜歡把心事告訴別人,可是卻情不自禁想對郭逸海傾訴。「我爹與我娘,是青梅竹馬的表兄妹。」

随後,她把自己的身世告訴了他。

他專注地聽着,知道了她出生在建寧珍珠村,那裏山清水秀,溫馨寧靜。在她兩歲時,母親因病去世,此後她由外祖母撫養,直到兩年前外祖母忽然病逝,她才被唯一的親人——她的父親崔大人接來泉州。

從她的語氣和神情中,他可以看出她思念故鄉和去世的親人,在泉州生活的這兩年并不快樂。因此他問:「你不喜歡泉州嗎?」

她思索着回答他:「也不是,泉州很繁華熱鬧,可這裏不是我的故鄉。」

她繼續告訴他,外祖母為了不讓她成為像她娘那樣羸弱的「藥罐子」,從她懂事起,除了教導她女紅,請私塾先生教她讀四書五經外,還請劍客教她劍術。

聽到這裏,他滿臉笑容地打斷她。「難怪你的劍術不賴,想必你外祖母都是請那些遁世劍客傳授你劍法,對嗎?」

他輕快的語氣和英俊的笑容,令婉兒因回憶而沉重的心情,變得輕松起來,不由也笑了,回答道:「對,我的師傅是遁世劍客,而且個個都為人正直。」

笑容讓她本來就秀麗的五官,更添了驚人的美麗,他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喃喃地說:「你外祖母把你教得很好。」

「是的,外祖母很疼我,也非常以我為傲。」婉兒因快樂的回憶而眉飛色舞。「你知道嗎?外祖母對我要求很嚴,她要求我劍術文章,騎馬射箭,捕獵女紅,樣樣得精。所以我雖然有點瘦,但從來不生病。」

說着,她還自豪地對他揮揮胳膊。

郭逸海注視着她,想起最初看到她獨自跪在山崖上哭泣時,曾以為她是個悲傷憂郁的女孩,而現在,他相信她本性開朗豪爽、熱情活潑,是她的父親和驟然改變的生活,令她變得郁郁寡歡。如果可能,他願意幫助她恢複快樂的心情。

随即,他十分驚訝自己的想法,今天是他第一次見到她,為何就對她有了這種強烈的保護意識?

應該是她的單純和孤獨吸引了他,讓他有了想要保護她、照顧她的沖動。

意識到這點的同時,他對她那位不願與她同桌共餐的父親感到憤怒,如此甜美可人的女孩,竟得不到親生父親的疼愛!

「你父親真是個沒心肝的怪人,難道他看不出你有多可愛嗎?」他忿忿不平地說。

他對她父親的譴責,雖然令婉兒吃驚,卻也讓她備感欣慰。這兩年,除了侍女翠雲,從來沒有人給予過她這樣的贊美和安慰。可她仍不願自己的父親被人看低,於是急忙說:「我好高興你認為我可愛,不過我爹爹可不是怪人。」

她三言兩語把父親的家世告訴了他:崔家是興化有名的道德世家、書香門第,後來因家道中落,爹爹被他的姑媽,也就是婉兒的外祖母帶到建寧撫養,與姑媽的獨生女成為青梅竹馬,感情很好,長大後由外祖母做主成了婚。

婚後,爹娘的生活十分甜蜜,可惜娘的身體太差,懷孕生女後更加羸弱不堪,在她兩歲時病逝。

極度傷心的爹爹從此很少回故鄉,也不關心她,直到外祖母去世,她被接到父親身邊,才真正開始認識父親。

「難道他把你娘的死,怪罪到你身上?」他難以置信地問。

「恐怕是的。」她低沉地說,又補充道:「不過我也不對,來泉州後,聽到有人說爹爹是弱将,治不成軍,我就去跟他說,要他改,結果讓他更讨厭我了。去年生日時,我本想讓他高興,備了家鄉菜,可是他不喜歡……」

回想起去年被父親拒絕的感受,她眼眶發燙,於是停住話,用力撥弄着火堆裏淡淡的火苗,黯然地想:郭逸海說錯了,爹爹不是怪人,她才是。因為她竟然相信爹爹深愛娘親,就一定會愛她,給予她渴望已久的父愛。

盡管她竭力掩飾,郭逸海仍看到了她眼裏的淚光,不由對她父親将失妻之怒轉嫁到女兒身上,漠視她、傷害她的行為深感不齒。

他很想告訴她,她父親的行為罪無可恕。可是他不願再刺傷她的心,於是用平靜的語氣安慰她。「你父親是個笨蛋,他不知道他損失了什麽。」

看到郭逸海眼裏的同情和憐憫,她感到更加想哭,可是她絕不能哭。因此她垂下頭撥弄着樹枝,強咽下眼裏的淚。

郭逸海目睹這一切,善解人意地不再多問,以免觸碰她更多的傷痛。

「既然我已經知道了你的身世,那麽你也有權知道我的。」他微笑着說,把他們的談話引向了輕松的話題。

知道他在設法消除她的悲傷,婉兒很感動,而她也想了解他,於是安靜地聽他用生動活潑的語言,說着他的家人、朋友和師傅。

得知他是合歡島二少爺,五歲起就被娘親送到泉州少林寺,與大哥一道拜師學武,十歲改投一元法師門下為徒,并随師傅雲游四海時,她羨慕地說:「有得道高僧為師,難怪你的武功那麽好!」

「是的,我很幸運。」他回憶着那些有趣又難忘的往事,感恩地說:「我師傅武功高強,才學豐富,随他雲游天下的那十年,我明白了好多為人處世的道理。」

看出他很喜歡他的師傅,而他跟随師傅走南闖北的豐富經歷,深深吸引了渴望遨游天下的婉兒,於是她不無遺憾地問:「你為何離開他呢?」

「我才不想離開呢,是師傅執意趕我走。」他的眉頭不快地皺起。「王大人與我師傅是朋友,師傅說如今倭寇橫行南海諸島,朝廷正值用将之時,所以要我投奔王大人。」

「你怨你師傅嗎?」婉兒問,又安撫他道:「可是你師傅說得沒錯,王大人要你來泉州,就是因為這一帶海盜經常犯事,倭寇遲早會來。」

「剛開始我是有點怨師傅,不過現在不了。」他意氣飛揚地說:「我娘常說好男兒習武為強身,更為護家保國。得知我被王大人推薦,授任泉州衛所參将,我娘很高興。如今,如果倭寇敢來,我準揍得他屁滾尿流!」

豪情染紅了他年輕的面龐,有着與他同樣的豪情壯志的婉兒,看着他光彩逼人的五官,崇敬地說:「我也會跟你一道揍倭賊!」

「你是女子,照顧好自己就行,殺倭寇、滅海盜是我們的事。」

她生氣了。「誰說女人就不能殺倭寇、滅海盜?你小看人!」

見她雙目冒火,郭逸海知道她不是尋常女子,連忙笑道:「是我不對,不該小看了婉兒姑娘。」

看到他賠罪,婉兒明白他并非有意輕視她,於是不再生氣,并對自己的小題大做感到慚愧。

兩人靜靜地看着彼此,感到有種親昵的氣氛在兩人之間流轉,婉兒輕聲問他:「你幾歲?」

「二十。」他低下頭,用石頭将殘火壓滅,補充道:「年底滿二十一。」

「哦,你這麽年輕武功就那麽好,我也想像你一樣。」

「像我什麽?當護衛?」他笑着逗她。

「不,像你一樣武功高強。」

「沒有那麽高強。」他謙虛地說,也不忘鼓勵她。「你也有很好的基礎。」

她氣餒地說:「可是我的內力不夠。」

他笑了,覺得她真的很可愛,既要強,又有自知之明,於是指點道:「那就鍛煉內力。你可以每晚睡覺前打坐,早上起床後紮馬步,平時多爬山跑步,這都可以提高內力。」

「真的這麽簡單嗎?」她懷疑地說。

他搖頭。「一點都不簡單,要每天堅持,一、兩年後才能見到成果。」

她信心滿滿地說:「我明天——不,今夜就開始,而且會每天堅持。」

他并未把她的話當真,因為他還記得最初習武時,他可是在師傅的高壓下被迫「堅持」的。現在想來,那時每天必做的功課很無趣,但确實有用。

随後兩人越聊越放松,郭逸海有着說不完的故事,而他俏皮的語氣和英俊的笑容,總能在婉兒心情低落時,輕易地改變話題,讓她快樂起來。

兩人一直聊到月色當空,郭逸海最先站起身,對她伸出手。「來吧,夜深了,我們回去吧。」

她快樂地将手放在他平張的大手上,與他手拉着手返回衛府。

和離開時一樣,他沒有帶她從大門進去,而是走到圍牆外,越牆而入。

「今天快樂嗎?」在南苑外分手時,他問她。

「是的,我很快樂,謝謝你,逸海!」她感激地拉着他的手,她發現自己已經喜歡上與他肢體碰觸的感覺。

聽到她喊他的名字,他眼睛一亮。「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喊我的名字呢。」

她笑了,想起自己從見到他開始,真的是第一次喊他名字,不由難為情地說:「我想我今天對你多有失禮之處,請原諒我,平常我不是那樣的人。」

他輕拍她的手背。「沒關系,我理解。如果今天我對你有失禮的地方,也要請你恕罪,我平常也不是那樣的人。」

他的話讓她笑出了聲。「喔,我倆之間一定存在着什麽東西,是它使我們的言行舉止失常。」

「沒錯,一定是這樣的。」他凝視着她,喃喃地說。

他的雙眼明亮,在黑夜裏彷佛兩簇燃燒的火焰,讓她的胸口暖暖的。

今天,他給了她太多異樣的感覺,而她相信确實有某樣她尚不理解的東西存在於他們之間,不管那是什麽,她都歡迎它的存在,因為它帶給了她快樂。

就是從那天起,婉兒的生活有了很大的變化。

她不再感到孤獨,經常去找郭逸海,要他教她武功。

幾乎每個晚上,他們都在大青樹下見面,她告訴他當天的趣聞,他說之前所遇到的新奇事給她聽,他們還給大青樹取了個名字——「不老樹」,希望他們的友情像它一樣,四季常青。

在他們相識四個月後的一天早晨,婉兒剛洗漱完,就聽到窗外傳來郭逸海的聲音。

湊近窗口一看,他正隔窗對她招手。「快出來,我帶你去個地方。」

「我還沒吃早飯。」

「別着急,我會帶你去吃。」

她不再多問,匆忙跟翠雲說了一聲就跑出門,與他從側門離開。

「你今天怎麽有空?」一走出衛府,她馬上問他。

他淡淡一笑。「我常常有空。每天除了去水寨,就是等你父親的召喚,可你父親不像武官,倒像閑文官,總是待在書房裏,害我不是曬太陽就是打瞌睡,骨頭都快變軟了。我剛才跟他說要出去轉轉,他答應了,我才來找你。」

「我父親就是那樣。」說到父親,婉兒的情緒低落了起來。

「別想了,反正你我都管不了他。」

「是的,管不了。」她振作起來。「我們要去哪裏?」

「去了你就知道。」他神秘地對她微笑。

他的笑容讓她的心怦怦亂跳,她感到既興奮又害羞,忙避開了他灼熱的目光。

因為他說會帶她去吃早飯,因此她以為他會帶她去集市,不料,他帶着她直奔城外,而且走的是沒有人走的山路。

江邊有不少船,當他帶她走向一艘小船時,轉身問她:「願意跟我坐船嗎?」

看看擁擠的江邊,她說:「如果今晚比劍時,你讓我三招,我就願意。」

「沒問題,我讓你十招!」他爽快地答應。

這麽痛快?但她确信他不會食言而肥,於是滿意地說:「好,我跟你坐船。」

他滿意地微笑。他當然會遵守承諾,而且他很想告訴她,無論是今夜還是過去許多個夜晚,每次比武他都有讓她,可惜她除了劍術尚可,拳腳功夫太弱,與他實在沒法比。不過,他當然不會告訴她,因為他得維護她的自尊心。

船上的兩個人,一看到他們,立刻對郭逸海笑道:「二少爺好,老夫人可想你咧。」

「你們呢?你們都沒人想我嗎?」

「當然想。」兩人争先恐後地說:「可是這麽多年,二少爺很少回家,我們哪裏還敢想?」

他們親切地說着話,起舵升帆,當船駛出碼頭時,她知道他要帶她去哪裏了。

「逸海,你要帶我去合歡島,對嗎?」她悄悄問他。

「對。」他的臉不自在地紅了,腼腆地說:「現在正是合歡花開的季節,我想帶你去看看。」

認識他這麽久,這是她第二次看到他臉紅,不由覺得可愛。

難道他以為她不想跟他去嗎?唉,真是個傻瓜,他該知道她願意跟他去任何地方,只要他肯帶着她!

見她不說話,郭逸海有點急了,盯着她的雙眼問:「怎麽了?你不想去嗎?如果不想,我可以讓船回去。」

她「噗嗤」一聲笑了,輕聲道:「傻瓜!」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你說我是什麽?」

她笑得更加開心,踮起腳來,靠近他的耳朵說:「我說你是傻瓜,難道你真不知道,我願意跟你去任何地方?」

說完,她往船頭跑去,留下他獨自站在那裏傻笑。

沒有到過合歡島的人,永遠不知道它的美麗。

婉兒好高興他帶她來,讓她欣賞到這裏與她的家鄉和泉州城截然不同的風景。

他們在了望塔前下船,緩緩走向主島。

她看着在朝陽下顯得生機勃勃的島嶼,感到心情舒暢。這裏有連綿不絕的山丘和潺潺澗流,盛開的合歡花與翠綠的松樹交相輝映,彷佛一座美麗的花園。

沿溪而上,她不時看到飛瀑峽谷,聽到鳥啼蟲鳴。

在一個懸崖邊,她看到一株盛開的合歡花探出山崖,禁不住伸手去摘,不料腳下岩石松動,她還沒有意識到危險,身體就被郭逸海強壯的胳膊抱住。

「小心!」他将她從險境中帶回。

「這裏好美!」她陶醉地看着他,快樂的笑意出現在她嫣紅飽滿的唇上。

他俯視着她,黝黑的雙眸緊盯着她。

她感到口乾舌燥,不由伸出舌頭舔舔嘴唇。

他的眸光凝在了她的唇上,在她腰上的雙臂,不自覺地施加了更多的壓力,他的頭低下,她情不自禁地揚起臉迎向他。然而,一只鳴叫的鳥兒飛過他們頭頂,驚醒了他們。

她看到他的頭猛然擡起,臉上的激情消失,眼神恢複了平常的自然和快樂。

「是的,合歡島很美,你也很美。來吧,跟我來。」他輕柔地說,然後摟在她腰上的手松開,繼續往前走。

她感到失望。為何失望?她并不清楚,不過她的失望很快就得到了補償。

郭家人好客而熱情,每一個人都熱情地迎接郭逸海,也熱情歡迎她。

當看到郭老夫人見到久別的兒子時,所表現出來的激動心情,看到郭逸海像個孩子似的被母親抱在懷裏時,婉兒熱淚盈眶。

她沒有享受過這樣深濃的母愛,但她絲毫不嫉妒郭逸海,有的只是羨慕。

而後,當郭逸海把她介紹給郭老夫人時,老夫人慈祥、贊賞的目光讓她想起外祖母,如果不是郭逸海的小妹芙蓉及時闖進來,她恐怕無法控制滿眶的淚水。

她喜歡郭芙蓉,那個漂亮女孩雖然有點沖動,但非常善良。才聽郭逸海說她沒有吃早飯,郭老夫人和芙蓉立刻為她吩咐飯菜。而後,郭逸海被族人帶走,她沒有機會跟他說話,不過她并不寂寞,吃過飯後,芙蓉陪她在島上玩,給她講關於她的家族和她兄姊們的事情。

經由芙蓉的口中,她了解了更多她所不了解的事,并且非常欽佩芙蓉的姊姊郭芙蘭。

芙蘭只不過比她大兩歲,可是不僅能處理島務,還親自帶漁船出海捕撈。想到茫茫大海上的狂風巨浪和暗礁激流,她不由對那位無緣相見的女子深懷敬意。

這次來合歡島,對她有很大的影響。

郭老夫人的識大體、明大義、忠於族人、熱愛家庭,郭芙蘭的不畏艱險、勇挑重擔和郭芙蓉的開朗活潑、機智莽撞都令她刻骨銘心,也因此對自己這兩年來一味沉浸在孤獨悲傷中感到羞愧。她不能再那樣生活,她要像郭家的女人那樣,做無愧於生命的人。

直到上船離島時,她才見到郭逸海。

「我喜歡你的家人。」在回到泉州,返回衛所的路上,她對他說。

他則對她挑起了眉。「那是否包括我呢?」

婉兒是個聰明的姑娘,自然聽出他有所暗示,不由羞紅了臉,悄聲道:「如果你是郭家人。」

郭逸海頓時眉飛色舞,立刻充滿期望地追問她。「我當然是郭家人,所以說,你也喜歡我,對不對?」

她看着他,明白他希望聽到肯定的回答,可她目前還沒有勇氣,給予他那個答案。

對於男女情事,她知道的并不多,盡管她崇拜他,欣賞他,喜歡跟他在一起,喜歡聽到他的聲音,但這就是那種能将兩個人合為一體,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感情嗎?

對此,她仍不完全清楚,因此她以一個微笑作為回答。

他似乎仍想聽她說出答案,一雙眼直盯着她不放。

可惜有個士兵跑來告訴他,崔大人找他,他只好放過她,随士兵離去。

後來他們沒再提起這個話題,不過那個晚上,當她追着他,要與他比劍時,他倒是沒有忘記自己的承諾,不僅讓了她十招,還讓她「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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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連續數日的暴雨在昏天暗地的午後達到巅峰,雨點像石頭般敲打着屋頂,狂風卷起的沙石撲向緊閉的門窗,發出恐怖的呼嘯。

當一股飓風将屋頂的瓦片掀落時,翠雲發出尖叫。「小姐,房子要塌了!」

「不會,這房子很結實,不會塌!」婉兒鎮定地說。

盡管她心裏并沒有那麽肯定,但因過於擔憂郭逸海,她根本不在意喀喀作響的屋檐和窗板。

自前夜分手後,她就沒再見到他,後來得知晉江因山洪暴漲沖毀堤壩,他被派去協助護堤攔水了。

這次決堤,導致泉州城內的河水暴漲,無論官兵還是百姓,大家都很恐慌。看到今天更加猛烈的暴風雨,她深深為處在第一線的郭逸海擔心。

他此刻在哪裏?安全嗎?

當又一聲驚雷撼動屋宇時,她無法再忍耐,不假思索地找來蓑衣穿上。

翠雲急忙問:「小姐要去哪裏?」

「我去前面看看。」她匆忙道,心想她早該這樣做了。

拉開門,猛烈的飓風迎面而來,她幾乎站不住腳,身上的蓑衣根本沒用,轉眼間她已全身濕透。她沒有理會翠雲的勸阻,她用力将房門拉緊,往河堤走去。

離開衛府往河堤走去的一路上,她震驚地看到這場暴風雨所造成的災難。不少樹木被連根拔起,路上到處是及膝的積水、泥濘和被風吹得四處亂飛的木板竹片,有的人家屋頂被吹走,有的人家院牆坍塌,有的房屋被倒下的大樹壓垮。

擦着臉上的雨水,她深吸一口氣,頂着風雨往城外山坡走去。她看到很多官兵往那裏走,郭逸海或許也在那裏。

登上山坡,眼前所見是滔滔河水,洶湧的洪水如脫缰的驚馬,勢不可擋地沖破河堤,漫向低窪地,吞沒了那裏的農舍和樹木,令人有種山崩地裂、陷身汪洋大海的感覺。

看到許多官兵和百姓,正用各種工具搬運沙包草墊,堵住潰決的堤口,她忘了要尋找郭逸海,自動加入人群中。

有人遞給她簸箕,她接過,跑上山坡裝沙礫。

一趟又一趟,她和其它人一樣,冒着風雨奔忙。

不知跑了多少趟,她忽然聽到有人大喊,可是轟鳴的水聲、風聲令聲音模糊,她只看到人們往後面的山坡奔去。

「怎麽啦?」她大聲問,但聽不清是否有人回答。

一個男子撞在她身上,她差點跌到。「潰堤了,快跑!」那男子大吼。

「潰堤了?」她全身發涼,扔下簸箕就往回跑,卻聽到身後有女人的哭叫聲。

難道後面還有人?她停下腳步往回看,傾盆大雨阻擋了她的視線。

女人的哭喊聲十分凄慘,她循聲找去,發現了被泥沙埋住下半身的年輕女子。

河水已經湧來,她無暇思考,跑過去抓住她,那個女人也緊緊抓住了她的手。可是水勢太猛,她被沖倒在泥沙中,但她迅速站起來,知道如果不趕快站起來,泥沙會立刻将她和她一起埋住。

「用力!」她對着女人喊,并藉助這股力量,将她從泥沙中拔出來。

可是那個女人似乎被吓壞了,除了哭喊,她站不起來。

婉兒想背她,卻無法把她拉上背脊,只好用雙手拉着她的肩膀用力拖她走。

這時,她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可她沒功夫去查看聲音的來源,她得先救人!

一股更猛的水浪沖來,她再次跌倒,頃刻間,無數的泥沙壓在她胸口上。在失去呼吸前,她再次聽到那熟悉的聲音,随後,她被人拖出了泥沙。

猛烈的雨水沖走了堵塞她呼吸的泥沙,她張開眼睛,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虛弱地問:「逸海,你還好嗎?」

「姑娘,這句話該我問你才對!」郭逸海神情緊繃,眉頭深鎖地看着她。「這樣惡劣的天氣,你為何跑出來?」

他臉上布滿了雨水,下巴有點點胡碴,眼神充滿擔憂。

見他的人沒事,她為此感到高興,開心地告訴他:「兩天沒有你的消息,我好擔心,想來看看你。」

他的眼睛閃過喜悅的光彩,但仍坦言道:「我也想說同樣的話,可是這兩天腦袋裏全是大水,你能原諒我沒有跟你說一聲就消失不見嗎?」

「當然能。」她坐起來,看看空曠的四周,擔憂地問:「那個女人呢?」

「她沒事,我把她交給她的家人照顧了。」他用手擦掉她臉上殘留的泥沙,忽然握住她的雙手,将她拉得更近,動情地說:「婉兒,你是個勇敢善良的姑娘,這是我喜歡你的原因之一。可是以後不要再這樣吓我,你知不知道,剛才你真的把我吓得三魂七魄都沒了。」

想着她只差那麽一點點,就會被泥沙洪水淹沒,他的心不由揪痛。

她不能出事,她必須好好活着。

在看到她被淹沒的那一刻,他發現了自己對她的感情,那絕不僅僅是友情,也不是單純的喜歡。

他愛她,他不想失去她!

婉兒體會到他發自內心的驚懼和憂慮,不由仰起臉,不理會流下眼簾的雨水,張大眼睛看着他,因喜悅而雙頰粉紅。「我沒有想吓你,我只想救那個女人。」

「我知道。」他抑制着激蕩的感情說:「但我好怕,如果我遲了一步的話,恐怕再也看不到你了。」

「今天如果不是你,我肯定死了。」她回握着他的手,想到差點就被洪水泥沙淹沒死去時,她同樣感到害怕,可她不是怕死,而是怕再也見不到他。「逸海,謝謝你救我,剛才真的好險!」

他忽然将她摟進懷裏,急切地說:「婉兒,答應我好好保護自己,答應我!今天萬一我不在你身邊,萬一我遲了一步,那會是怎樣可怕的後果?」

她的臉貼着他的胸口,感受到他狂猛的心跳和真實的恐懼,她的心裏湧起一股熱流。「我答應你!」

感覺到他急促的呼吸,她顫栗地問:「你怎會在這裏?」

「我本來在南安,得知這裏有決口時就趕來了,幸好我來了。」

想起未完成的任務,他扶她站起來。「來,我找個士兵送你回去。」

她不想離開他,請求道:「我沒事了,讓我留下吧。」

「不行,你不能留下,立刻回去更衣休息。再說如果你留在這裏,我會擔心得什麽事都做不成!」他堅決反對,并立刻招來一個士兵。

他的态度雖然武斷,可他的呵護之情讓婉兒心裏甜絲絲的,因此她聽話地跟随那個士兵離去。

暴雨終於在次日淩晨減弱,但雨仍漸瀝瀝下個不停。

午後,郭逸海冒雨來找婉兒,說要為崔大人外出辦事,今夜就回來。

婉兒取來蓑衣為他穿上,吩咐他回來時要來找她,兩人在暖暖情意中分手。

随後,婉兒安心地等着他,因為他說過今夜會回來。

可是她一直等到東方發白,也沒等到他。

天亮後,她到前院打聽,得知他并沒有回來。

又過一日,暴風雨終於完全停了,可他還是沒有回來。

晴朗的夜空,一輪明月高懸,她獨自坐在「不老樹」下,望着明月發呆。

這已經是第六個夜晚,郭逸海始終沒有回來,沒有他的日子,變得好長好長。

好幾次,她想去問爹爹,可每次走到爹爹房門口,就又轉了回來。因為她已經從過去的經驗中得知,她不可能問出任何東西,反而會引來爹爹的厭惡和訓斥。

她将思念和憂慮壓在心底,默默期待着他歸來。在這時候她才深切體會到,郭逸海不僅僅是她的朋友,還是她最喜歡的人。

過去,每個無眠的夜晚,她思念着外祖母和師傅們,現在,她發現她思念最多的人是他——那個有着溫和的笑容,俊美的容貌和一身好武功的男人。

「你也喜歡我,對不對?」

「你是個勇敢善良的姑娘,這是我喜歡你的原因。」

他已經兩次委婉地告訴她,他喜歡她,也明顯渴望得到她的相應,可是她因為害羞,一直沒有親口告訴他。現在她好後悔,如果她當時就告訴他。讓他知道她的真實感情的話,他一定會時時想着她,而不願在外逗留。

都怪她沒有告訴他實話!

就在她為自己的失策懊悔不巳時,忽然聽到熟悉的聲音——

「婉兒!」

她猛然回頭,看到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山坡上。

「逸海!逸海!」

她跳起來,旋風般撲向他,一頭撲進他懷裏,大聲說:「我喜歡你,非常非常喜歡你!我好後悔沒有早點告訴你。」

她的熱情讓他有點吃驚,但随即緊緊抱着她,開心地說:「我喜歡你的歡迎方式,可這麽晚了,你為何還沒睡?我去過南苑,沒看到燈火,以為你早睡了。」

「沒有,我睡不着,心裏總是想着你。」當意識到自己正趴在他身上,兩人貼得有多緊時,她對自己大膽的舉動感到害羞,想離開他的胸懷,卻被他抱得更緊。

「我也每天在想你。」他俯身看着她。

她羞澀地問:「真的嗎?那你為何遲遲不歸?」

他輕嘆。「我本來以為可以當天回來,不料洪水沖垮大橋,不得不改道,後來又遇到兩個千戶所的戰船被困,我去幫忙,直到今天才把事情辦完。。’’

「我好擔心你,以為……以為……」

「以為什麽?」看到她欲言又止,他追問她。

「以為你不會回來了,而我還沒有告訴你……」剛見到他的剎那間,要說出這句話似乎不那麽困難,可現在依偎在他懷裏,她反而失去了勇氣。

「告訴我什麽?」他凝視着她姣好的面容。

他的眼睛充滿感情,給了她力量,她平靜而羞澀地說:「告訴你我喜歡你。」

他在她額頭上,用力親了一下。「我也要告訴你,我喜歡你,非常喜歡!」

她發出一聲快樂的驚喘,靠在他身上,柔嫩的面頰緊貼着他長滿胡碴的粗糙下巴。「真的嗎?你真的喜歡我?」

他用下巴摩挲着她,抱起她走回大樹下,坐在剛才她坐的地方,溫柔地說:「是的,我真的喜歡你。」郭逸海深情地看着她,說:「認識你以後,你帶給了我許多歡樂,也讓我體會到愛上一個人的滋味。我想娶你為妻,你願意嗎?」

她美目含情,雙頰嬌紅,「我願意,我要你做我的夫君,我會永遠愛你!」

「我也愛你。」他溫柔地說:「明天我就回家跟母親禀明,再向你爹爹提親,我希望盡快跟你成親,永遠跟你在一起。」

「我也不想再跟你分開了。」聽到他的計畫,她感到整個人都要飛起來了。她靠向他,将臉貼在他的頸間低聲說:「山坡、大海、月亮和「不老樹」,都聽到了我們說的話,這算不算我們的山盟海誓?」

「算,當然算!」他大聲地說,然後俯身看着她。

她忽然想起他忙了好幾天沒休息,直起身對他說:「你累了,回去休息吧,明天我們還有好多話要說。」

「你說得對,明天我還要回家,還要向你爹爹提親,然後明天晚上,我想「不老樹」能容許我對我心愛的姑娘,做些逾矩的行為。」

「什麽逾矩的行為?」她驚訝地看着他。

他露出調皮的笑容。「你以為光是這樣抱抱你,就能解我的相思之苦嗎?」

她并不真的明白他話裏的意思,但他深情的目光讓她感到心慌慌,羞得俏臉通紅,只好把臉藏進他的懷裏。

「別害羞,我們注定彼此相屬,我會等待。」

他炙熱的唇貼在她濃密的頭發上,她是如此渴望完完全全地屬於他,但就像他所說的,他們注定相屬,因此她也會等待!

翌日深夜。

婉兒獨自站立在「不老樹」下仰望着夜空,明亮的群星如同她此刻的心一般閃爍不定。

什麽時辰了?逸海為什麽還沒來?

她幾乎無法克制住焦慮又興奮的心情。今夜,她和逸海的親事就能定下了!

從昨夜與逸海分手後,她幾乎一直都在回想着他們互訴情衷的那一幕。愛上值得愛的人,又能得到對方的愛,那是何等幸福的事啊!

她知道今天一早,逸海回合歡島見他娘親了,也得到了他家人的祝福和允諾。

現在,他是否去找過她爹爹了?

她相信爹爹一定會答應。雖然他們的行為不合禮數,未經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就私定終身,但爹爹一定能理解她與逸海是真心相愛。

何況,她知道自己一直是爹爹的負擔,爹爹很喜歡郭逸海.一定巴不得把她嫁掉,因此她期待着逸海給她帶來好消息。

逸海說了,只要爹爹一答應,合歡島的聘禮很快會送到,他們的婚事會盡快辦妥,她是多麽地渴望那一刻早日來臨啊!

想到他們将永不分開,她的身軀因期待和興奮,微微顫栗着。

她眼裏閃耀着光芒,紅暈染上她美麗的雙頰,她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想再次投進他強壯的懷抱,與他一起度過未來的每一個晨昏。她毫不懷疑,她會愛他一輩子,而他也會愛她一生一世。

「小姐——」

就在她憧憬着未來的幸福時光時,翠雲來了,她焦慮地迎了過去。

「怎麽樣?有看到逸海嗎?」

翠雲的神情很不安,眼睛紅紅的,好像哭過。「沒看見,我去老爺院子裏找人打聽,還沒進門,就聽下人說,老爺今晚脾氣很不好,又是罵人,又是拍桌子,還砸了花瓶……」

「是對逸海發脾氣嗎?」翠雲的話讓婉兒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爹爹會發火?為什麽?

「不清楚,不過我去問過守門人,他說看到郭參将走了。」

「走了?」

「是啊,說他什麽話都沒有說,就走了。」

「走了?」婉兒面色一變,轉身就走。

「小姐,你要去哪裏?」

「去追他!」婉兒一陣風似的奔下山坡。

她知道他一定是回合歡島,她不能讓他一聲不吭地就走掉。

她奔向衛府馬廄,馬廄小厮不讓她牽馬。「小姐,夜黑風高,明天再……」

「閃開!」她闖入馬廄,快速備馬,不理會小厮的絮叨,也不在乎聞訊而來的父親的阻攔,騎上馬出了門。

可是,她追上了郭逸海,卻追不回他的心。

他走了,帶着對她的怨恨和誤會走了,而她始終不明白到底哪裏出了錯。

直到今天下午,她才知道,是爹爹無禮粗暴的言行傷害了他。

「他竟敢忘了身份,勾引婉兒。婉兒既單純又傻氣,自以為喜歡他,與他私定終身……」

「就算他武功再高,不過是一介武夫,我要是允了他,怎對得起婉兒她娘?崔家乃書番門第,官宦世家,門不當、戶不對的姻緣,我不可能答應!」

下午爹爹對王大人說的話,回響在耳邊,她的心痛苦地顫抖着。

她靠向身後的大樹,發出既痛苦又怨恨的呻吟。

她想停止回憶,停止思考,驅散心頭的苦澀滋味,找回冷靜與自持。可是頑固的大腦不肯配合,那些聲音糾纏着她。

「怕他鬧事,我派人帶兵抓他,他竟敢反抗……」

天啦,爹爹羞辱他在先,追殺他在後,難怪他那時候滿身血跡。

想起兩年前在山道上攔住他時,她在他手臂上看到的傷和身上的血痕,她更加痛苦不堪。父親怎能做出那樣卑鄙的事來?

可是,事實證明平庸無能、膽小怕事的父親,就是做出了那樣的事,他不僅因郭逸海的提親而大發雷霆,為了斬斷郭逸海對她的愛,不惜用卑劣的手段對付他,還欺騙她,讓她誤以為是郭逸海抛棄了她……

難怪郭逸海恨她,當年她也曾間接傷害了他。想到自己那時對他的态度,她感到懊悔。

今天乍然相見,她感覺他變了好多。

體格更魁梧,表情更嚴肅,深邃的目光比過去更犀利冷漠。

理智上,她知道應該與他保持距離,可她的心仍強烈的渴望着他,想要重新認識他、靠近他、分享他的歡笑、了解他這兩年來的一切……

她不會害怕他的改變,因為她也變了。

那個孤獨寂寞,渴望被愛的十六歲女孩,已經消失了。雖然失去郭逸海,帶給她很大打擊,但她很快地找到了生活的方向,并贏得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們的愛護與尊重。

可是,她想重新贏回他……已經太遲了!

「皇帝有心将常安公主許配給郭将軍,等平了倭禍,就會下诏。」

王大人的聲音再次如重錘般砸在她心上,她心痛欲裂,卻仍堅強地對自己說:就算不能找回他的愛,她也要改善與他的關系。

但眼下她得先找父親談談。王世伯今天指責父親自倭寇犯閩以來,采被動守城的做法,她明白,如果不是王大人在朝廷斡旋,父親早就丢官了。

她一定要盡力勸說父親不要再漠視水鬼勾結倭寇的不法行為,否則早晚會惹出大禍。

想到又将與父親發生争執,她的眉頭皺成一團。如果可能,她願意用自己的力量去彌補父親的過失,減少因父親的失職所帶來的災難。

好在現在領兵的是郭逸海,想起他當年的豪言壯語,她相信他會是個好将軍。

忽然,她感到頸後傳來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意。

她倏然回頭,四周并無異樣,依舊是月光籠罩,白霧彌漫。

可是她一向相信自己的感覺,於是她慢慢站起身,背靠着樹幹喝問道:「是誰在那裏?」

沒人回答,只有頭頂的樹葉在夜風中,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她下意識地握緊手中的劍,走出大樹陰影,朝四處看了看,依然沒發現什麽。難道是自己弄錯了?

收拾起混亂的思緒,她往山下的南苑走去。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看不見後,剛才她靠過的大樹上,才傳出一聲低嘆:「警覺性不差嘛!」

随後,宛若一片落葉般,郭逸海輕盈地從樹上跳下來。

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他悶悶地想,她變得更美了。即使像剛才那樣坐在那裏,不動也不笑,只是安靜地坐着,仍透着難以言喻的美麗和端莊。

他忘不了下午在前廳乍然相見時,那對美麗的眸子裏閃過的驚喜,可是她把情緒控制得很好,如果不是太過了解她的話,他一定不會察覺。

她确實變了。與十六歲時的天真爛漫相比,她變得更加沉靜優雅。如果說兩年前她的美麗,還如同含苞欲放的花朵,帶着少女的清純和甜美。如今的她,則已是盛開的花朵,綻放出成熟美豔的魅力。而要命的是,無論過去還是現在,他都深深地被她吸引。

但他得提醒自己,盡管她美麗無比,深深吸引着他,他也不能妄想再去碰觸或摘取,因為那朵美麗的花兒不屬於他!

因此,當他走上山,發現她在大樹下時,他只想躲起來安靜地觀察她,并不想與她碰面。

撫摸着粗糙的樹幹,他仰頭打量着這棵見證他的愚蠢和癡情的大樹,嘴角露出嘲弄的笑紋。

那時他實在很蠢,以為只要自已想要,就一定能夠得到,只要真心付出,就一定會有所收獲。然而,事實粉碎了他的天真。

兩年來,他不曾忘記過這裏,但也從來沒想過要再回到這裏。

可現在他來了,因為這裏是他的故鄉,更因為他的家園和親人正陷入倭寇手中。

想到家人,他的目光轉向月光下的大海,他渴望能看到永寧灣,看到合歡島。

然而,他看到的只是茫茫海水,渺渺雲煙。

令他欣慰的是,這次朝廷不僅派他來泉州領兵,還把大哥調回來擔任永甯衛指揮使。

他相信大哥已經獲知他來泉州上任的消息,他得盡快去永甯與大哥見面,還要設法去趟合歡島,了解那裏的狀況,查明娘和妹妹們……

某種詭異的感覺幹擾了他的思緒,他突然轉身,機警的目光直刺身後。

夜色下,一個嬌小的身影出現在山坡上,當認清來者時,他銳光微斂,詫異地問:「你不是離開了嗎?」」

婉兒站在那裏,靜靜地望着他。「我沒有離開,只是像你一樣暫時隐身。」

「什麽意思?」他問。她的回答出人意料,他不由得想,難道她離開前就已經知道這裏有人?

「意思就是藏起自己,找出躲藏在身邊的人。」她慧點的黑眸閃動着笑意。「那不是你教我的嗎?」

他該記得她有多聰明的。

郭逸海臉色一變,僵硬地說:「過去的事,我都忘了。」

她并來因他的态度而退卻,反而擡起頭,對着他露出微笑。

「是嗎?那真是可惜了。」

她的回答只是輕輕幾個字,卻像一塊塊巨石,投入他早已波瀾起伏的心海,引起了滔天巨浪。

「難道你沒忘記?」他克制地問,聲音裏透着一絲詫異。她微微轉開臉,美麗的笑容蒙上一層陰影。「沒有,我從沒忘記。」

她的語氣依然輕松,可神情屆得落寞,他不知該說什麽,只能保持沉默。

婉兒再次轉向他,他俊美深沉的黑瞳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她強迫自己深呼吸以保持平靜。

兩年前他絕情離去,她曾經傷心地發誓再也不會愛上任何人,包括他!

可是今天突然見到他,又得知了當初他被迫離開的真相,她封存的愛如同灰燼中不滅的火種,再次燃燒起來。此刻面對他,她難以抑制地想再次投進他的懷抱,讓他的擁抱驅散內心的失望和孤單。

然而,看到他眼裏的疏離與克制,她知道他不會希望她那樣做,即便她毫不懷疑自己會愛他一輩子,但他已不再屬於她,而屬於公主!

痛楚由心頭擴散到全身,她的眼前起了一層水霧。

「我無法忘記。」她輕聲說,用力眨去沿水,走上山坡,站在大樹下。

「你看「不老樹」,這還是我們一起給它取的名字昵,因為我們希望它四季常綠。」她仰頭看着婆娑作響的茂盛枝葉。「我喜歡來這裏,每當看到它,我就會想起在這裏與你相識、比武、争吵的一切。」

他擡起頭看向大樹,無法阻止自己韻心随着她深情的語調,回到當時他們給大樹命名的歡樂時刻——地們手拉着手圈住大樹,許願要讓他們的感情像這棵大樹一樣四季長青,永不衰老。

往日的記憶軟化了他的情感,他的視線落在她仰起的臉上。

她憂郁的目光像被白霧籠罩的水波,蕩漾着朦胧的光芒;她被月光吻遍的美麗臉龐光滑而柔嫩,讓他有一種強烈的沖動,想要碰觸它,感受它的柔軟和細膩。

但他沒有動,只是淡淡地說:「我們從來不争吵。」

她的嘴因聽到他的話而驚喜地張開。「我就知道你記得!」

她撫摸着粗糙的樹幹,輕聲說:「你一定也記得,我們就是在這裏相識的。後來,我們幾乎每天都來這裏見面,我要你跟我比劍,逼你教我武功。你經常坐在這裏,聽我說小時候的事,看我練劍,還指點我武功,可惜我太笨,一直學不好。」

「你一點都不笨。」他提醒自己該停住,并馬上離開,因為這樣的談話,引起了某種他最不想要的情感起伏。

他知道,如果再繼續跟她說話,他和她都會重新陷進那團曾帶給他們痛苦的亂麻中,而那正是他一再提醒自己要全力避免的。因為現在,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可是他的目光無法從她身上挪開,他的思緒無法從回憶中抽離,他清清楚楚地記得與她之間發生的所有事情。

想起與她初相見的情景,他緊繃的下颚放松了。

那天,她先是像個被人遺棄的小孩在哭泣,後來又像被人侵犯了領域的領主,揮舞着短劍命令他離開。血氣方剛的他自然不肯讓步,兩人在大樹下比劃起來,而他略施內力,便把她手中的寶劍奪了過來。

他的武功令她不服也得服。就是那天,他們成了好朋友。

之後,她死纏着他學功夫,他則帶着愉悅的心情接受她的「糾纏」。

那是他最快樂的日子,雖然只是短短幾個月,但他體驗到了從來有過的興奮與喜悅。與她在一起對,總覺得時間過得特別快,每次分開,他都在期待與她下一次的見面;每次見面時。他都渴望将她永遠留在身邊。

她向他吐露心意的一幕,猶如發生在昨日般,清晰地留在他的記憶中。

「唉,那時我真的很笨,成了爹爹的幫兇。」婉兒輕嘆。

「什麽?」她忽然的自責,将郭逸海從回憶中喚醒,他一時難以理解她在說什麽。

她眼裏閃着淚光,內疚地說:「那天夜裏,我聽說你走了,就騎馬追你。可你一點都不像你,見了面不是趕我走,就是嘲弄我,我以為你不要我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那天是爹爹羞辱了你,可我卻錯怪你,還那樣罵你……」

想起那時她罵他是「懦夫」,他的嘴角自嘲地揚起。「你對我的态度,并不比我對你更惡劣。」

「那麽,你可以原諒我嗎?」她仰起臉望着他,期待的眼神令他無法拒絕。

「沒什麽好原諒的,那時我也有錯,不該對你那麽粗暴……」

「我原諒你。「她打斷他的話,帶着真誠的笑容說:「我從來沒有真的生過你的氣,對你的感情也從沒改變過。最初我以為你回去合歡島了,就托人去找你,可是你娘和你妹妹都不知道你去了哪裏。」

「那時我不想讓家人知道我的事,所以沒有告訴她們。」

面對她真情流露的雙眼,他既受感動,也有一絲懷疑。

真的嗎?她對他的感情真的沒有因為兩年的分離,及當初他對她的惡劣态度而改變嗎?

「你是怎麽做到的?」婉兒終於問出從下午見到他起,就存在心中的疑問。

「做到什麽?」

她在他身上比劃一下。「考武舉,做朝官。」

他低頭看看身上的官服,解釋道:「最初我是想回合歡島,可是路上中了孫餘事的暗箭,與他的人打了起來。打傷官兵,得罪上司,我還能回家嗎?只好北上找我師傅,結果聽說京城有武舉考試,心想如果能做個比你爹大的官,就可以報被他羞辱之仇,也可保我家人不受連累。當下心一橫,去了京城,後來陰錯陽差地成就了我的志向。現在我回來,并不是因為你父親,除了朝命難違外,我是為了解救合歡島和我的家人,其他的事情,我現在已經不在意了。」

聽他說「不在意」其他事時,婉兒心一沉。他是在暗示他不是為了她而來,也不想與她再續前緣嗎?

強忍內心的痛,她對他說:「你大哥最近已經收複了永寧城,城牆修築得比過去更堅實牢固,也許很快會收回合歡島,你想去見他嗎?」

「是的,王大人離開後,我會盡快去永寧。」他說,目光越過大海,陰郁地投向遠方。「不知我娘、我妹妹和島上的人怎麽樣了?」

「聽說你大妹墜海落入倭寇手中,如今下落不明。黑山因為一心想将合歡島據為已有,因此上島後沒有大開殺戒。」婉兒理解他的心情,安慰道:「現在永甯有你大哥為帥,加上你的力量,平定倭禍、收複合歡島,只是時間問題。」

他卻沒有那麽樂觀,想起下午在軍營了解到的駐軍近況,他蹙眉道:「我得先整肅泉州水師,否則逢戰必敗,何以成事?」

他的話是對泉州官兵的批評,也是對她父親的指責,但她沒有生氣,反而為他的一針見血感到高興,附和道:「沒錯,泉州水師懈怠松散,早該好好整頓了。前幾天兩艘巡海船,差點兒被倭寇劫走,幸虧漁民救了他們。」

他臉上再次閃過驚訝之色,那件事千戶所并未上報,就連崔大人都不知情,他自己也是今天才暗中查問出來的,她怎麽會知道?

「你的消息倒很靈通,」

「不過是道聽塗說。」她不置可否地笑笑。

看來,她己不再是過去那個郁郁寡歡的女孩,為此他感到欣慰。過去兩年來,那個孤獨地對着大海哭泣的女孩,一直困擾着他的心,每次想起都讓他心痛。

帶着複雜的心情,他問她:「那你知道那些漁民的頭兒是誰嗎?」

她平靜地看着他。「聽說是飛鷹。」

這下他更驚訝了。「你知道飛鷹?」

「當然。」她不以為意地揮揮手。「所有泉州入都知道這個名字。」

「見過他嗎?」他緊接着問。

「沒有。」她平靜地回答,并因他語氣中的急切而暗自心驚,謹慎地問:「為什麽這樣問?難道你想抓他?」

他眉梢一挑,冷冷地說:「我确實想抓他。不過與王大人一路來時,巡視多個千戶所,大家都說泉州匪患不絕,沿岸水鬼作亂,官兵久治無功,匪盜不懼官府,只畏「飛鷹」。如此看來,我抓他必定有違民心,因此我想先見見那位自以為能替天行道的俠客。聽說他蒙頭蓋臉,從不說話,以鷗鳴發號召,善弓箭火弩,能擊劍射镖,沒人見過他的真面日。」

聽出他對「飛鷹」有諸多不滿,她的心更加沉重。「你不喜歡他?」

「談不上喜不喜歡,只是覺得他太過膽大妄為,無視官府,濫施恐吓懲戒,有點太過分了。」

「可他做的事,都是為了護海防倭,于國於民都是好事啊!」

他神色嚴厲地說:「雖是好事,可他蔑視官府,罔顧法紀,本身就是違法!」

「你想懲治「飛鷹」?」婉兒不得不承認他的話有其道理,但仍很震驚。

「如果他再不收手,早晚會把自己送進牢裏去!」

「你該多了解他。」她激動地說:「在明知危機出現時,他怎能不管?」

盡管對她突然激昂的情緒感到納悶,但他仍就事論事地回答道:「他該把所知道的危機報告官府,由官府出面處理,而不是越俎代庖。」

她臉色一沉。「那如果官府無能,毫無作為呢?難道百姓就該等着被倭寇血洗嗎?」

他笑了,目光冷硬而尖銳。「你的「道聽塗說」還真不少。可是,你不覺得出現這樣的後果,該被指責的人,正是你的父親大人嗎?」

她聲音中的銳氣消失了。「是的,我父親确實該被指責,是他的無能和失職,造就了「飛鷹」。」

她忽然變得毫無生氣的語氣令他不舍,但她所說的正是他了解到的事實,因此他不避諱地說:「現在我來了,我會改變這一切!」

見他如此果斷自信,婉兒既寬慰也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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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來此不過半日,已掌握了這麽多重要信息,足見他很有責任心,行事作風也完全不同于父親或以前的官吏。可惜他對「飛鷹」的否定态度令人遺憾,因此她試圖說服他:「為了公正起見,在抓「飛鷹」之前,你應該知道,他闖入的民宅、民船都是賊人與倭寇勾結的窩藏點,他恐吓懲戒的,也是事實确鑿、與倭寇或海盜有關聯的人。」

郭逸海發現,他非常不喜歡她如此了解和關心另一個男人。

「如果他适可而止,與官府合作,我自然不會抓他。」他下颚緊繃地說:「你為何如此在乎他?你與他真的不相識嗎?」

「不相識。」她坦然地看着他。在知道他對「飛鷹」的看法後,她不可能告訴他更多,卻希望能讓事實改變他。「如果你想見他,我也許可以幫你打聽。」

「不用,我會找到他。」她的目光帶着令人費解的憂慮,那晶瑩透亮的黑瞳穿透了他的心。無論他如何提醒自己遠離她,仍不願看到她憂慮心煩,因此本能地安慰她。「我能理解你為他辯護的原因。」

她眨眨眼,驚訝地看着他。「什麽原因?」

他看着她,很不樂意地承認道:「飛鷹在這一帶享有極高的威望,如果不是皇命在身,責任重大,我其實也很佩服那家夥。」

她明顯的松了口氣,但仍暗自提醒自己,郭逸海非常敏銳,必須多加留意。

「如果沒有他和漁民的努力,泉州城恐怕在永寧淪陷前,就被倭寇攻破了。」

她面帶笑容地說。

她的笑容牽動着他的心,他不滿意自己輕易被她左右,卻控制不了自己。「聽說他安排了不少暗哨,用焚燒舊船和弓箭傳信,向官兵報警。」

「是的。」她回應道:「黑山秀男攻破惠安後,一路南下,泉州、永甯不僅財富集中,又是深水灣,對急需停泊戰船的黑山倭寇來說,是最理想的地方;而人口密集、城市繁榮的泉州更加誘人,加上城裏貪利忘義的商人和為非作歹的流民與他暗中勾結,如果飛鷹不在沿海設暗哨監視、不給那些背叛者嚴厲警告的話,你想我爹和泉州城那麽多的官商富豪,還能安枕無憂到今天嗎?」

聽到她對當今情勢的了解和分析,他很驚訝,想不到她這樣一個纖弱女子,竟如此熟悉時局、關心海防。為此,他開始對她刮目相看了。

但他并沒有表現出來,只是簡單地回應道:「聽你這麽說,我更想見見那位大俠客了。」

「他不是那麽容易見到的。」

「放心,我會想辦法。」他自信地說:「現在太晚了,既然你有那麽多的「道聽塗說?」我希望再找個時間跟你談淡,可以嗎?」

她笑了,非常開心地笑了。「當然可以,任何時候,悉聽尊便。」

伴着他走下山坡時,她快樂地想:雖然他不再提他們的感情。不再對她表現出溫柔的愛意,但他仍願意跟她說話,聽她解釋,他的目光也不再冷冰冰的,她為此感到格外開心。

希望這是一個契機,讓他重新接受她——愛她!

因為太高興,她忘了其他的事,忽然,她想起來了,心口一涼,倏地站住。

「怎麽了?」走在她身邊的郭逸海察覺她的異常,擔心地問。

「你……」她困難地吞咽着,在他沒有表明願與她恢複舊情時,這個問題實在難以啓齒,可是她必須要弄明白:「你真的要做驸馬嗎?」

「驸馬?」他大吃一驚。「誰告訴你的?」

她坦言道:「今天下午王大人說的,皇帝要你娶常安公主。」

常安公主?想起那位病殃殃的小公主,聰明的他當即明白了王大人的用心,不由從喉頭發出一聲類似咒駡的嘀咕,然後越過她走下山坡。

見他不解釋,甩下她拔腿就走,婉兒更難過,追在他身後說:「這是好事,我恭喜你!」

他倏然停住,轉過身來。「你真的恭喜我娶其他女人嗎?」

她的雙肩垮下。「當然是真的,不是每個人都有好運認識做驸馬的人。」

她垂頭喪氣的樣子和不失風趣的言語,讓他想大笑,更想罵王大人怎可如此信口雌黃,想出這麽個馊點子來刺激她。

可他笑不出來,也罵不出來,一本正經地告訴她:「那我要讓你失望了,因為王大人在說謊,我不會成為驸馬。」

說完,他真的走了。

她則在他身後像座泥塑般發了半天呆,最後才嘴角一揚,笑了起來。

他不做驸馬!

她笑着、跳着,跑回「不老樹」下,圍着大樹轉圈。

他不娶公主!王大人是在開玩笑,而且她知道為什麽。

那位好心的世伯一定看出了她與逸海之間的問題,看出了爹爹的反對,因此他想要幫助他們!

只要他不娶,她的希望就還在,只要她努力,她一定能讓他們的感情如同「不老樹」一樣,再現勃勃生機!

翌日早晨,衆官員群聚刺桐港為王大人送行,不少百姓也來湊熱鬧。

護送王大人的船隊離開後,送行的文武官員也走向各自的轎子。

郭逸海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絲毫不在意擠過身邊的人或轎,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站在稍遠處的橋邊,面對大海、享受陽光的崔婉兒身上。

他很想知道,王大人登船前到底跟她說了什麽?

他可沒錯過當王大人結束耳語,笑着登上船板時,她雙頰布滿紅霞的模樣。

此刻,人人都在動,但她似乎沒有離開的打算。

他看見她的父親走近,心想也許她是在等她的父親。然而,崔大人好像沒有看到她似的,迳自經過她身側,走向等待他的官轎。

一把無名火竄過胸口,他用力瞪着那個衣冠楚楚的男人,優雅地坐上轎子,揚長而去。他竟然如此冷漠地對待自己的女兒!

他再看向婉兒,她似乎對此早已習慣,依然平靜地面朝大海。

他的腳尖不由自主地轉向她,想去陪伴她,可就在這時,一個黑衣男子出現在她身邊,用手輕觸她的手肘,她轉過臉來對他微笑。

那笑容仿佛一記鞭子抽在他心上,望着那迷人的笑容,他震驚地了解到,無論怎樣說服自己,他仍強烈地渴望着她,他有股沖動,想扭下那個男人的頭。

不過,令他驚訝的是,婉兒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也許是那個男子跟她說了什麽,可惜那男人背對着他,附近又很吵,他根本聽不到。

最糟糕的是,她忽然轉身跟随那個男子沿海岸離開。

他繞過人群想跟上她,卻在轉過渡橋時,被一個熱切的呼喚喊住。

「郭将軍!卑職總算見到你啦!」

他驚訝地轉過身,看到一個中年軍官帶着一群士兵站在他身後,而那些人對他來說,都不陌生。

他的眼睛在明亮的朝陽下眯起,臉上的線條繃得像梭子上的線。「孫倉事?我應該沒有記錯,你還是倉事吧?」

「沒錯,卑職是。」對方臉上堆滿笑容,可是目光卻畏懼地閃躲。

郭逸海內心焦慮,卻無法走開,只好問他:「有事嗎?」

那人看看身邊的同伴,壯膽道:「昨日聽說新任總兵大人是郭将軍時,卑職和弟兄們就想去府上負荊請罪。當年……當年弟兄們聽命行事,冒犯了将軍,如今在将軍手下,還望将軍大人大量,放兄弟們一馬。」

「當年多有得罪,請将軍大人饒我們一回……」那些士兵也紛紛開口。

郭逸海自然清楚他們說的「當年事」,看到前方的婉兒和那個男子已經走上了海邊山坡,他不想跟他們糾纏,匆忙說:「以後再說,我現在有事,不便耽擱!」

說完他轉身想走,不料孫倉事竟「撲通」一聲跪下,士兵們也紛紛仿效,弄得他又氣又惱,卻又發作不得。

「起來!你們這像什麽樣?」他厲聲喝道。

等他們戰戰兢兢地站起來後,他放緩語氣道:「過去的事,你們是聽命行事,我不會怪罪你們。以後我們要做的事還很多,誰有空計較陳年舊事?只要你們服從指揮、不誤正事,我不會為難各位,現在快回軍營去。」

聽到他的話,他們才如釋重負地連聲保證一定會服從指揮。

等他們離去後,他也失去了目标。

沙灘上有幾個女人和孩子在撿拾海藻貝類,他走過去打聽,結果沒有人看到有個漂亮女子跟一個漁夫樣的男子走過。

他在山坡、海灘轉了一陣,終因不見婉兒的蹤影而失望地往回走,可腦海裏一直在想那個男子。

那人濃眉短髭,皮膚黝黑,粗手大腳,衣着普通,怎麽看也不像是婉兒那樣的大家閨秀會結交的男人。可他親眼看到婉兒對他露出親切的笑容,那無疑是發自內心的快樂笑容。而且,他也記得婉兒忽然失去笑容後的憂慮眼神。

顯然,那男人與婉兒的關系不淺,而且是為找她而來。

他是誰?為何見到他,婉兒那麽高興?

他又對她說了什麽,令她突然愁眉不展?

一個個問題蹦出,郭逸海感到心浮氣躁,他對自己說,這不是因為嫉妒,而是職責使然。

他在意的是,他們去哪裏?要做什麽?

以他對婉兒的了解,他不相信她是個會随便跟男人來往的女人。

可是,人總是會變的,況且他親眼看到她對那個男人溫柔地笑,還跟他走了,這該如何解釋?

帶着滿腹的疑問和郁悶的心情,他回到軍營,随即被整訓水師、駐軍的事情占據了全部的注意力。

首先他得與各部将領見面,制定計劃,安排操練和防衛諸事。

而後,他要去永甯府與大哥見面。

不過,忙歸忙,他仍沒忘記去南苑找婉兒尋求答案。

可惜他連去兩次都未能見到人。侍女告訴他,小姐外出不在家。

第一次得此答案尚可接受,第二次仍得此答案,他不高興了。

最初以為侍女搞怪,可暗中探查後,他證實婉兒果真不在家,但他已經沒有時間耽擱,只好懷着懊惱和疑慮,離開泉州,前往水寧。

他當然沒有想到,就在他被孫愈事等人纏住時,婉兒已經登上一輛停在山坡上的馬車進城了,而後,同他一樣,她也陷入了繁忙的計畫中。

藍莊位於泉州城東,是個依山面海的美麗村莊,藍家的大宅就在村子中央,一條連接閩江的清泉似玉帶般環繞着,四周平疇萬頃,風景優美。

莊主藍氏為官宦出身。現任莊主藍廷儒雖年不過三十,但因為人豪爽正氣,方圓數十裏的鄉鄰漁村,每逢發生争執鬥毆,寧舍官府,去找他公斷,而他也能秉持公道,好言勸解,令各方滿意而歸,因此深得人心。

馬車在藍莊豪宅的內院停下,不等小厮幫忙,婉兒已自動掀簾下車。

一個儒雅男子走來,一把拉住她的手,急切地說:「婉兒小姐,你可來了,我真怕來不及找到你啊!」

見一向自律甚嚴的藍廷儒神色焦慮,全無往日氣定神閑之姿,婉兒明白事關重大,當即抽回纖手寬慰道:「藍大哥莫急,就算你不去找我,我今天也會來。」

「嗯……真對不起,一時情急,我失态了!」藍廷儒不好意思地道歉。

婉兒微笑。「藍大哥不必介意,婉兒絕無怪罪之意。」

藍廷儒略感安心,随即道:「跟我來,我們進去說。」

在書房坐定後,婉兒直言問道:「這次被劫的貨船從何地來?」

「呂宋。」

「幾時被劫?」

「昨夜五更。」

「地點?」

「龍口岬。」

聽到熟悉的地名,她的心抽了一下。「船老大是——」

「老韓。」

「很好,我認識他。」

他對她投以欽佩的目光。「泉州的船老大,你恐怕全都認識。」

「那可說不定。」她站起身。「我得走了,你等我的消息吧。」

「我就知道能依靠你。」藍廷儒随她一同站起,叮囑道:「小心點,飛鷹!」

「我知道。」她對他笑了笑。「你也小心點,別說溜了嘴,把我給出賣了。」

「不會的,我就是死,也不會出賣你!」他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深情而專注,其中所包含的情感,早已為她所熟悉。可是,無論他有多好,她都不會接受他,因為在她心裏,早已有了無可取代的人。

「哦,對了,我還想跟你和大夥兒商量,以後我們恐怕得與官府合作了。」

知道她又在轉移話題,他無奈地自嘲:「我總忘記你是多麽擅長迂回戰術。」

她則回以微笑。「我是說真的,這次也許是我們最後一次單獨行動。」

「那樣最好,我早建議你與官府合作,那可以減輕你的危險和壓力。是你一直不同意……不過我很好奇,為什麽你突然改變了主意?」

「因為泉州衛有了新總兵。」

藍莊主雙目凝着她。「你是說,新來的總兵大人,與你父親和其他官吏不一樣嗎?」

「是不一樣。」她逗趣道:「本來昨晚的接風宴,衛府已發帖請你去,是你自己不願出席,否則可以親眼見識一下他的不同。」

藍莊主皺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人一向對官場敬而遠之。」

婉兒當然知道,因而淡然一笑,把郭逸海對「飛鷹」的看法告訴了他。

「這是不是就是你剛才說,就算今天我不找你,你也會來找我的原因?」

「是的,我想讓大家了解新上任的總兵大人,并不喜歡我們私下行動。」

「聽起來他确實與過去的軍爺不一樣。」他若有所思地問。

「他是誰?」

「郭逸海。」

他的臉上露出了然的神情。「原來是他回來了,這下你更有拒我於千裏之外的理由了,對嗎?」

「就算他沒來,我也有足夠的理由拒你於千裏之外。」

「呃,我真的很傷心!」

「得了吧,我們都知道你的心很難被女人所傷。」

她的話引來他的一陣大笑。這是他今天第一次真正的笑。

離開藍莊後,婉兒忍不住想,藍廷儒确實是個值得信任的好朋友,雖然他對她的癡迷有時讓她煩惱,可他是個真君子,守信用、講義氣,靠他的暗中協助,這兩年她才能以「飛鷹」之名,将怒氣沖沖、急於複仇的漁民組織起來,保衛家園。

可現在,也許真到了該改變做法的時候了。

「小姐,今夜你還要出去嗎?」

傍晚,婉兒回南苑,侍女翠雲為她送來洗臉水時憂慮地問。

「是的。昨夜五更,藍莊主的貨船被劫,我讓大家去查,目前已得到一些線索了,我得盡快找回貨船,絕不能讓海盜或倭寇得到它!」

她邊清洗,邊把今夜要做的事簡單告訴她。翠雲雖然是她的侍女,但也是她自幼相識的玩伴和朋友,她們之阿的關系既是主仆,又是姐妹,她從來不對翠雲隐瞞自己的事情。

得知她的計畫後,翠雲把郭逸海今天午飯前來找她的事告訴她。

「你是說,他來這裏找我兩次?」這消息讓婉兒十分震驚。

「是的,而且兩次都很着急。」

婉兒皺起了眉頭。「我還以為他再也不願踏進這個地方了。到底是什麽事,讓他那麽急着找我昵?」

「不知道,他只是問我小姐去了哪裏。」

「你當然不會告訴他,因為你根本不知道。」

「是的,所以他很不高興。」

他不高興?為什麽?昨夜分手時,他并來說過要見面,為何今天連番找她,還因找不到她而「不高興」?

她想不明白,卻忽然想起清晨王大人臨登船前,對她說的話。

「他是個好男人,丫頭,好男人總是要配好女人,別放走他!」

她當然明白王世伯口中的「他」是誰,沒想到她對郭逸海的感情,連王世伯都能看出來,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

「晚飯後我去找他,看他有什麽事。」她轉身梳頭,掩飾滿臉羞澀。

吃過飯,天已經黑了,她往隔壁的「翰軒居」走去。

「翰軒居」是原總兵大人的屠所,與崔宅并排而列。兩宅之間有巷道相隔,并各有側門相通。郭逸海是泉州新任總兵,按規矩,自然得人住這座府第。

出了側門,直行十來步就是「翰軒居」。

婉兒推開虛掩的門走進去,靜悄悄的庭院裏沒有任何人影。

她繞到後院,看到兩個認識的護衛在廊檐下吃飯。

聽說她要找郭将軍,那兩個士兵告訴她,将軍外去公務,今夜不會回來。

外出了?

得知此訊,她先是驚訝,繼而松了口氣,相信他一定是去永寧了。因為昨夜他說過,等王大人走後,他要去永甯見他大哥,打聽他母親和妹妹的清息,以及合歡島的近況,說不定他先前來找她,就是為了告訴她這件事。

如此一想,她安心了,看看天邊的月亮,推算着時辰.匆匆回到南苑。

「翠雲,幫我把魚皮甲取來。」一進門她就吩咐侍女。

翠雲取來她每次行動時都貼身穿的魚皮甲,問:「小姐見到郭将軍了嗎?」

「沒有,他不在。」

婉兒沒多解釋,脫下身上的綢衣長裙,穿上緊身魚皮甲。

這件甲衣是她的劍客師傅在她離開故鄉時,送給她的珍貴寶物,據說是用一種罕見的海獸皮所制,堅韌如鋼鐵,柔軟如絲緞,穿在身上既輕便又有護身的作用。

「小姐,今夜不要出去了,好不好?」

當她準備在魚皮甲外面套上男子的黑衫時,翠雲突然開口,令她吃驚地揚起眉毛。「過去你從不阻止我,今夜怎麽啦?」

翠雲的不安更加明顯。「奴婢不敢阻止小姐,只是今天郭将軍來此找過小姐兩次,奴婢怕他起疑心,那小姐的麻煩就大了。」

她安慰翠雲。「不會的,他應該是去永寧了。他來找我,一定是要告訴我這件事,你別想太多。」

「可是,我總覺得小姐今夜不該出去。」

「不行,白天劫匪不敢露面,但今夜必有動作,我得盡速追蹤,否則貨物一旦被銷毀,或轉移到倭船上,再想奪回就難了!」婉兒說着,穿上黑色衣褲。

見她一定要去,翠雲只好幫她把頭發梳成髻,紮於頭頂,再覆上黑頭巾。

她将短劍藏入袖中,系上腰帶,換了雙黑面輕底便鞋。

看到翠雲憂心仲忡的樣子,便安慰道:「別擔心,如果順利的話,那今夜就是我最後一次夜出,以後我會乖乖地在家數星星。」

「如果那樣就太好啦,小姐不該忘記自己是大家閨秀。」翠雲開心地說,但絕不相信她的小姐會「乖乖地在家數星星」。

婉兒對她做了個淘氣的鬼臉,便往門口走去。

「小姐,面巾。」

當她準備開門時,翠雲提醒她。

「我記得。」她轉回身,輕輕拉扯頭巾一角。頓時,厚重的面巾垂下,她整張俏臉只剩下兩只眼睛,在預先留下的孔洞後閃閃發亮。

「安心啦,郭逸海不在府裏,估計去永寧了,今夜不會再來。」

打開房門後,她再次安撫翠雲,随即靈巧地閃出門去。

對着被關上的房門輕嘆一口氣,翠雲收拾着散落在床上的農裳。

無論誰見到小姐,都會認定她是個嬌柔恬靜的大家閨秀,很少人知道,小姐有着不輸男人的才幹和膽識,更有着令人懊惱的固執和堅持。

星月晦暗,濃霧彌漫,郭逸海穿過白霧,走向泉州城。

今天他本來是要去永甯見大哥,沒想到會在半路上與巡海的大哥相遇。

兄弟倆久別重逢,自然有許多話要說,因此他乾脆陪伴大哥巡視了永甯衛的幾個千戶所。

看到大哥在短短時間裏,重新整合了因為永甯失陷、指揮使戰死而潰不成軍的永寧水師、旗軍和火弩兵,他感到由衷的欽佩。

有大哥在,合歡島一定能收複,黑山老賊也休想繼續逞兇。只是,最讓他和大哥憂慮的,是不知道大妹芙蘭的下落。

據說有人把英蘭從倭寇手中救走,可那人是準?

對此,他和大哥都毫無頭緒。

望着大霧彌漫的山林,他決心像大哥一樣整頓泉州駐軍,找回失蹤的妹妹。

可是,想到上任以來所看到的泉州駐軍狀況,他的眉峰攏起。

泉州水師雖然擁有不少的戰船,但指揮不善和管理松懈,導致水軍素質低下,士氣不高。他想要有所作為,就必須與崔大人合作,這真令人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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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21 09:12:0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忽然,一聲高亢的鷗鳴打斷了他的思路。

海鷗夜半多栖息於懸崖峭壁間,極少夜行,此刻怎會孤獨啼鳴?

難道是他——那個「飛賊」?想起「飛鷹」會以鷗鳴召喚部屬,他雙目掃過籠罩在茫茫白霧中的山陵。

這座山并不高,沿海而卧,靠城區的那面是起伏的樹林岩石,山坡下有富庶的田莊河流:靠海的那面則是峭岩聳壁,其下是由無數的黑色礁石和沙灘串聯組成的大嶼礁,及綿延數十裏的海岸線。

确定山上并無可疑的動靜後,他立刻朝海邊跑去。

走出山林的陰影,腳下是柔軟的沙灘,沙粒吞噬了足音,而越靠近海,霧氣越濃,他的感覺也愈加敏銳。

海潮聲中,他昕到某種吵雜的聲音,似有人在吆喝,又似金屬碰撞聲,而且不在附近,在更遠處。他迅速跑下沙灘,決定去弄個明白。

前方一片凸出的礁石間,隐約閃過幾個人影,可是看不真切。

就在他繞過礁石往前奔時,一個男人猛地撞在他身上。

兩人同時大吃一驚,随即那人驚叫着爬起,試圖逃逸,但被郭逸海一把抓住,喝問道:「你是什麽人?」

聽到他的聲音,那人竟不再叫喚,膽子也大了,不但不逃,還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惡聲惡氣地問:「你他媽的又是什麽人?千嘛抓住老子不放?」

這無禮至極的話當即惹怒了郭逸海,他手一擰,對方發出一聲哀號,知道遇到強手,趕緊松手,細小斜眼滿是驚詫。

「本将乃泉州總兵郭逸海,你給我好好回話,再敢胡言亂語.小心我拔掉你的舌頭!」郭逸海嚴厲地警告他。

一聽對方身份,那人雙膝一軟,跪在礁石上,抱住抓着他衣領的那只手。「大人饒命,小民孔老三是個粗人,不會說話,得罪了大人……」

「起來,沒見過像你這般欺軟怕硬的人!」郭逸海甩開手,叫他起來,問道:「半夜三更不睡覺,你在這裏幹什麽?剛才跑掉的人是誰?」

「我……他們是船工,我們想補船,可霧太大……」孔老三支支吾吾地說。

這麽晚補船?想起先前看到的那幾個黑影,郭逸海懷疑地問:「船呢?」

「啊?」孔老三微微一愣,才指了指礁石後面。「呃,在那兒——海邊。」

「走,帶我去看看。」郭逸海并未全然相信他。

孔老三帶他走過礁石,濃霧中,果然看到一艘漁船泊在海邊淺灘。

查看船身後,他上船檢查,見甲板上堆放着各式各樣的工具,多為清理船底、剔除廢網、打撈墜海物品或救人的工具,便問:「你們是水鬼?」

「是的。」

「家住何處?」

「城西「大力錘」。」

「那不是泉州有名的鐵鋪嗎?」

「沒錯,那是我家開的。」

「鐵匠做水鬼?」

「哈,海上沒事時,我們兄弟打鐵,掙點散銀。」他傻笑着回答。

雖然這個人目光不正,形跡可疑,但一時之間也看不出什麽破綻,郭逸海只好放了他,繼續往衛所走去。

路上,他仍在想那幾個倉惶逃走的「船工」。他不相信他們沒有聽見孔老三的驚呼聲,卻沒有一個人回頭「救」他,難道他們不是一起的?

夜沉霧濃,衛府大門緊閉,四周靜無聲息,他繞至河邊,越牆而入。

落在院內河堤上,他剛想舉步,卻聽到一絲恍若嘆息的聲音。

倏然一驚,他立刻藏匿身形,留意着前方。

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穿過白霧向他飄來,他不由自主地眨了下眼睛,可等他定睛細看時,卻發現黑影消失了,眼前仍是濃霧深鎖的庭院。

刺客!

可是刺客要殺誰?崔大人住在北面,這邊除了南苑的婉兒,就是翰軒居的他,都不具刺殺價值。

難道是他看錯了?

他眨眨眼,四處無人,真是他看錯了。

他走上石橋,驀地,他的身軀如石柱般定住,目瞪口呆地直視着前方,那裏,一道黑影若隐若現地飄浮在白霧中。

這真是怪事!難道幾天沒睡覺,他産生了幻覺?

可他立刻否定了這個可能,因為他從來沒有過幻覺,更不相信鬼怪之說。唯一的可能,是有人裝神弄鬼,半夜吓人。他必須抓到這個人,給他點教訓!

他快速向前,目光鎖住那恍若幽靈的黑影。

當發現幽靈正往「翰軒居」飄去時,他無聲地咒駡。

該死,我要是讓你進了我的卧室,那才真是見鬼了!

他開始運功,正準備出手時,那「幽靈」忽然轉過頭來掃了身後一眼,随即消失在牆壁轉角處。

崔婉兒!他腦子炸了。盡管只是短暫一瞥,但那美麗而熟悉的面龐,在朦胧夜霧中猶如刺目閃電,他絕不會看錯。

她為何在深更半夜、大霧彌漫之時到院裏游蕩?難道她喜歡午夜散步?還是又去「不老樹」下練功?還是……

另一個念頭啃咬着他的理智:她與男人深夜幽會?

早晨那個将她帶走的黑面男人,赫然出現在腦際,他渾身僵硬。

他憤怒地盯着牆角,沒有意識到強烈的妒意正在擴散。

心底有個聲音對他說:管她做什麽?就算她跟一百個男人幽會,又與他有什麽關系!

可是,他無法控制自己的呼吸和怒氣。身子一躍,他跟了過去,他要抓住她,逼她說出那個男人是誰,然後,他要去殺了那個男人!

令他吃驚的是,當遭到攻擊時,婉兒并沒有試圖逃走,也沒有發出求救,而是像個醉漢一般順着他的力道,歪歪斜斜地跌靠在牆壁上,用一雙雖然吃驚,卻毫無懼色的眼睛看着他。

「逸海,是你!」發現攻擊者是他時,婉兒克制住內心的震驚,暗想;今夜他不是該在永寧嗎?

郭逸海的雙手撐在她身後的牆上,将她控制在牆壁與自己之間,他的眼睛在她蒼白的臉上仔細搜索,似乎想挖出其中究竟隐藏了什麽秘密。

他的沉默和審視并沒有令她不安,她被霧氣浸染的面龐濕潤而蒼白,烏黑的眼眸帶着疲憊與平靜,小巧挺直的鼻梁光潔無瑕,誘人的嘴唇輕顫……

她嬌小而美麗,他想把她小心地捧在手心、藏在懷裏保護。

可是,當他的視線由她完美的五官,緩緩移到她淩亂的頭發和身上的衣着時,他倏然收回雙手,退離她身邊,眼中的溫情消失,下颚嚴厲地繃緊。

「這麽晚了,你不睡覺,跑出來幹嘛?」

「散步。」婉兒平靜地回答,想盡快應付過去。

她很累,為找回藍莊被劫的貨船,今夜她率領同伴們,在海上與倭賊厮殺,剛把奪回的貨物送到安全的地方,早已精疲力竭。

然而,看到他突然出現時,她暗自慶幸因為太累,從橋下涵洞回來前,她沒有費事打撈被樹枝勾落河中的頭巾,否則此刻她會更難解釋自己的夜游。畢竟,蒙面夜行比披頭散發夜游,更難解釋。

「說謊!」

他的低吼讓她一驚,而他懷疑的注視,打破了她的平靜,加深了她的不安。

但她此刻沒有力氣與他多解釋什麽,她只想倒在床上好好睡一覺。

她雙膝一挺,離開身後的牆壁,向側門走去。

可她的身子被猛然扯回。

「話沒說清,不許走!」見她不理睬他的怒氣,轉身想走,郭逸海更加怒不可遏,将她再次壓回牆上。

如果他的态度好點,不要用這麽憤怒的口氣責問她,或許她會把今夜的事統統告訴他。可現在,面對他的不信任,她拒絕以誠相待。

她冷冷地反問,「因為睡不着,我出來走走,不行嗎?」

「走走?獨自一人嗎?」他的嘴角扯出一個冷酷的笑容,尖刻的話語從緊閉的雙唇迸出。「何不乾脆說實話,這樣的大霧天,正好與情郎幽會?」

他競懷疑她與人幽會?

婉兒氣憤地說:「如果你對我的了解和信任就只有那麽多,那我有什麽必要對你說實話?」

郭逸海扯下她頭發上的草葉,再指着她身上的衣服,怒氣沖沖地說:「看看這頭亂發,再看看這不男不女的衣裳,還有這些泥沙草屑,你以為我會相信這是你半夜睡不着,獨自在地上打滾玩耍造成的嗎?」

看着他充滿厭惡的目光,婉兒既羞愧又生氣,雙頰漲紅,随即又慘白如紙,羞憤間竟不知該如何為自己辯解。

她心虛的表現,讓他更加憤怒。

「你真是這種不要臉的女人嗎?」他痛心疾首地抓着她的雙肩,用力搖晃她。

「不過兩年時間,你怎麽就變成這個樣子?告訴我他是誰?你們什麽時候開始的?快說!」

婉兒無法開口,她的頭被他搖得很不舒服,肩膀也被他抓得發痛,於是她開始反抗,用力抓住他的手腕,想将他推開。

他沒有松手,反而忽然将她抱起。

雙腳離地、身體失去平衡的她,在一陣劇烈的天旋地轉中,只能緊閉雙眼,任他為所欲為。

當她從騰雲駕霧中落回地面時,她的雙腳無法站穩,雙目無法張開,因為眼前的一切仍在旋轉。

她緊緊抓着他,靠在他身上,等待那令人惡心的暈眩感消失。

他耐心盡失地将她按坐在地上,粗魯地追問道:「那個男人到底是誰?」

她勉強張開眼,發現他們已經在山坡上,此刻自己正背躲「不老樹」坐着,而那個将她粗魯地「擄」來這裏的男人,則滿面怒容地站在她面前,犀利的目光盯着她,寬闊的躺膀挺得筆直。

「誰?什麽男人?」她茫然地問,腦袋仍有點迷糊。

「別裝了,那個與你幽會的男人,他是誰?」

他忽然俯身,額頭幾乎碰到她的鼻子。她不由往後仰,想要避開,卻望進那對燃燒的黑眸。

「是那個在刺桐港将你帶走的男人嗎?」見她蹬着他不回答,他更加惱怒,陰沉沉地問。

「走開!我懶得聽你胡說八道!」她生氣地跳起來,用力推他。

由於毫無防備,他被她推得踉跄了一下,但仍将她緊緊抓在手中。

「是胡說八道嗎?」他的頭高傲地昂着,憤怒的目光射在她的臉上。「那麽說服我,讓我相信是我看錯了,你沒有被一個粗野男人帶到海岸山坡去;讓我相信今夜是我想歪了,你半夜三更披頭散發,衣衫不整的原因,只是睡不着覺,獨自在泥沙草地上玩耍!」

婉兒僵住。

他生氣的樣子很可怕,目光陰沉,濃眉直立,俊美的五官扭曲着。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情緒失控,就連兩年前他受辱離開時,也沒有像現在這樣發火。可是,他憑什麽這樣說她?

她怒視着他,并快速回想着早上在刺桐港發生的事,她的瞳孔陡然放大。

「你跟蹤我?」她質問他,語氣裏充滿憤怒。

他不屑地撇嘴。「我還沒有無聊到那個程度,只不過剛巧看到那個男人找你,可惜有事打岔,不然我确實想跟蹤。」

她內心暗驚,憑他的功夫,要跟蹤她輕而易舉,幸好他沒有,否則她的身份早已曝光,那麽今天的事情也一定會節外生枝。

「別繞圈子,快回答我的話。」就在她暗自心驚時,他再次催促她。

他已經失去了耐心。她注視着他臉上的變化,心想就讓他誤解自己吧,把她的夜歸誤會為「偷情」,總比發現她的身份,并牽連到其他人要來得好。

盡管被他說得如此不堪,令她懊惱,但想到那是因為他在嫉妒一個根本不存在的男人,這也說明他對她仍有感情,否則他何必吃醋?

「你真的錯了。」她不想再刺激他,平靜地說:「我在這裏生活了四年,出外游玩時認識了一些漁民農夫,今早那個「粗野男人」,就是他們之中的一個。他看到我,跟我打招呼,然後我們一起離開,事情就是這樣簡單。」

他不語,懷疑的目光在她身上徘徊,讓她感到臉發燙。

她不想隐瞞他,可是在他對她充滿不信任時,她如何能對他說實話?

「今夜很悶熱,我睡不着,所以穿上這身衣服,以為這麽晚了不會碰到人。以前我經常穿這樣夜游,從沒遇見過誰。如果知道今夜會遇到你,我一定會好好打扮再出來散步。」

她的話确實很有說服力,讓他想起兩年前那個在山崖上獨自垂淚,在花園小河嬉戲的孤獨少女……

難道,那時她對他的感情,并非自愛,而是出自需要——排解孤獨的需要?

「是的,你一直這麽孤單。」他的語氣平靜,卻帶着暴風雨降臨前的壓力。「當年的我,是不是也因為這個原因,而成為你的玩伴,得與你親近?」

「你怎麽可以那樣想?」婉兒抿緊下颚,很氣他看不清她對他的真摯感情。

她誠實地告訴他:「不,那時我親近你,是因為我喜歡你、愛你,并不是因為孤獨。我對你的感情始終如一,長這麽大,除了你,我從不需要任何男人的陪伴,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他嘴角那抹譏诮的笑紋消失,銳利的目光變得柔和。

他凝視着她,突然将她緊緊抱在懷裏,仿佛害怕一松手,就會被人搶走似的。

最初,她因驚愕而抗拒,但随即溫順地依偎在他胸前,發出顫抖的喟嘆。「這不是在做夢吧!」

她帶着喜悅和感傷的嘆息,像一把火,燒毀了郭逸海殘存的自制力。

他忘了一切,俯下頭,做了他很久以前就一直想做卻沒有做的事情——吻住了她的唇。

那是一個生澀而急躁,并含着怒氣的吻,但當他分開她的唇,猛烈地索取她的愛,而她以同等的熱情回應他時,他墜入了既震撼又甜蜜的激流中。

婉兒忘了兩人不久前的争執、懷疑和不信任,她只想抓住她夢寐以求的愛——他的愛。

當強烈的欲望令他感到雙膝變軟時,他知道他必須停止,不然他會對她做出更不合禮教的事情來。

「婉兒……」他離開她的嘴,可她不願意停止。

「別停……」她雙目微閉,紅唇半啓地昵喃。

他克制着自己,握着她的上臂,将她輕輕推開。「我……不能再繼續。」

她睜開迷蒙的眼睛,不情願地抓着他。「為什麽?」

他俯視着她,再次為她的嬌豔美麗動心,可是他必須管住自已的身體。「因為我不該碰你。」

她仿佛被他打了一掌。「你可以碰我,因為我是你的。難道你忘了兩年前我們在這裏互許終身?」

「我記得,但在我還沒把事情完全弄清楚前,我不能碰你。」

他深深地望着她,她呼吸急促,雙頰暈紅,眼神狂亂,神情卻有着一絲疲憊。

他不想再欺騙自己,他根本就沒有一天忘記過她,沒有一刻真的恨過她。

看到她如此疲憊,他不忍心再折磨她。

他親吻她的頭頂,輕聲說:「回去睡覺吧,我們都累了。」

他溫柔的話語令她雙眼蓄滿淚水,她在他懷裏擡起頭,深情的目光看進他的眼底,懇求道:「逸海,請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從來沒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情。給我多一點時間,我會告訴你所有的一切!」

他們四目相接,氣息相融,他無法拒絕如此坦誠而謙卑的請求。

清早,浩瀚的大海一望無邊。

郭逸海站在高大的福船上,指揮着數十艘戰船操練。

一艘「海滄船」劈波斬浪,如箭般駛來。認出來者,郭逸海命令舵手減速。

「郭将軍,大嶼礁發現兩具屍體。」海滄船上的孫倉事,站在小船上報告。

大嶼礁!郭逸海渾身一震,想起昨夜在那附近聽到的鷗嗚相遇到的孔老三,立刻将訓練指揮權交給下屬,然後飛身躍上海滄船,命令孫俞事立刻趕去大嶼礁。

大嶼礁一帶海岸曲折,分布着大量明嶼暗礁。沒有了昨夜的濃霧,巨大的黑礁石在灰色的海水和黃白色的沙灘上,顯得突兀而森然。

郭逸海到達時,除了幾個士兵,還有不少鄉民在那裏,多為老人和孩子。兩具屍體扭絞着躺在沙灘上,顯然死亡前,他們在打架。

面朝下的那個一身黑衣,雙手掐着另一人的頸子,背上有個很大的窟窿,從傷口的深度和整齊的邊緣看,為利刀所致。

面朝上的那個,年約二十四、五,短發蓬亂,面色青紫,雙目暴突,屈膝頂在對方的肚子上。

郭逸海對一個士兵說:「去府衙通報仵作驗屍。」

「是。」後者往城裏跑去。

「誰最先發現的?」他問走到他身邊的孫俞事。

「附近玩耍的小孩,一定是昨夜漲潮時,被海浪沖上岸的。」

郭逸海看看下半身仍浸泡在潮水中的屍體,他讓士兵費了點力将屍體分開後,把黑衣人翻轉過來,當即大吃一驚,并聽到圍觀者中響起幾聲輕微的抽氣聲。

是他——婉兒對他微笑,并随他離去的黑衣男人!

盯着這張濃眉短髭的黑臉,他難以置信。用手指按壓死者肌膚,他推斷死亡時間,大約在昨日午夜。

「有誰認識他們?」他問圍觀的人。

衆人沉默,一個老人指着黑衣人。「他是藍莊的邵五!」

「城東藍莊?」他看向老人。

那老人說:「他是藍莊主的仆人邵五,是個好人,不該死得這麽慘!」

鄉民們走近圍住黑衣人,為他拉平衣服,整理遺容,卻無人走向赤身男子。

看來這赤身男子不是本地人:郭逸海暗自想着,讓士兵找來一片破帆布蓋在他臉上。

「郭将軍,仵作到。」

郭逸海尚未作出回應,就聽到圍觀的鄉民起了一陣騷動。

「藍莊主來啦!」

他回頭,一個男人從山坡上走來,抱拳道:「各位大人、鄉鄰辛苦了。」

郭逸海問他:「閣下是藍莊莊主藍廷儒嗎?」「正是在下。」藍廷儒回望着他。「藍某剛剛得知,家仆邵五慘遭不測,溺海而亡,特來确認。」

郭逸海指指黑衣男子。「藍莊主請。」

藍廷儒走到屍體前,定定地注視着黑衣人,而後身子一軟,單膝跪下,口中喃喃地說:「是……他是我的家仆,可怎麽……」

「老爺!」身邊兩個随從将他扶起。

「郭将軍,可否容藍某帶邵五回家安葬?」他擡起頭請求道。

郭逸海觀察着他,見他面色慘白,雙眼泛紅,盈然對他的家仆有很深的感情,於是說:「可以。不過官府需要先行勘驗,請藍莊主稍等片刻。」

「藍某可以等。」

郭逸海轉身對府衙仵作吩咐了幾句,然後趁仵作查看屍體時,對藍廷儒說:「貴家仆看似在與人搏鬥時墜海身亡,藍莊主可否協助本将辨認一人?」

「藍某義不容辭。」

「請跟我來。」

此時,裸身男屍已被移到停屍板上,仵作和他的手下都在黑衣男子身邊,孫俞事則帶着士兵們,忙着将觀看仵作驗屍的鄉民驅散開來。

郭逸海走過去,掀開覆在那人身上的帆布,「就是這個人。」

藍廷儒湊近,在看到死者可怖的面容時,喉嚨發出困難的吞咽聲,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不,藍某從未見過此人。」言畢,連連退開。

郭逸海放下了帆布,思考着這個陌生人的來歷,及他與藍莊家仆打鬥墜海的原因。

忽然,他的目光定在這人腰側凸起的地方。他探手,摸到了一個形狀怪異的東西,而後輕巧地将其抽出,反手塞進自己的袖口。

随後,他告別藍廷儒,留下孫俞事協助仵作驗屍,往城裏的「大力錘」去了。

直覺告訴他,昨夜孔老三沒有對他說實話,他們那時候出現在大嶼礁,與那聲令他疑窦頓起的鷗鳴和今天這兩具男屍一定有關,他得去會會那兄弟倆。

「大力錘」在泉州城很有名,他去之前已先了解過這兄弟倆的情況,得知他們是多年前逃難而來的難民,有個小弟流落在合歡島,被他妹妹芙蘭收容。

他憂慮地想,不知合歡島的失陷,是否與這孔家兄弟有關?

稍晚,當他離開「大力錘」時,雖沒得到想要的答案,但也并非空手而歸。

他見到了孔家兄弟,從孔老二的沉默寡言中看出他的陰冷,從孔老三的能言善道裏察覺到他的狡詐滑頭。

盡管他們一口咬定昨夜是在清理船底,後來因霧太大才放棄。可他一個字都不相信。

郭逸海坐在桌前,注視着手中那個今天從死者身上取來的東西。

那是一把形狀怪異的刀鞘,輕彈刀鞘,一柄鋒利的小刀躍然而出,他的拇指劃過刀面上的圖案,那是倭寇的保護神——八幡大菩薩。

這把刀表明了死者的身份,倭寇刀劍不離身,尤其是這種代表身份的刀更是珍貴,因此那名死者必是倭人無疑。

現在,他最想弄清的,是邵五的真實身份。

他真的只是藍莊家仆嗎?

想到藍廷儒看到屍體時悲憤痛苦的神情,他的疑慮更深。盡管藍廷儒試圖表現出平淡,但那隐藏在眼底的情緒,瞞不過他的眼睛。

那絕對不是單純的主人對仆人的感情。

由此,他聯想到這兩天在泉州城所打聽到的事。

人們談論最多的就是飛鷹和那位樂善好施的莊主。但對「飛鷹」的議論既有贊賞和崇拜,也有恐懼和诋毀,唯獨對藍莊主,幾乎都是贊美。

他沉思着,想起那聲高亢的鷗鳴,那顯然不是自然的鳥鳴,而是人為模仿的聲音,有着某種目的——召喚或傳訊。

他知道每次飛鷹行動時,都有鷗鳴聲出現。由此可知,昨夜在大嶼礁發生的事情,不僅與孔氏兄弟有關,也與飛鷹有關。

如此來看,邵五可能不是藍莊家仆,而是飛鷹的手下?

這個念頭在他腦子裏猛然一閃,他忽然有了個更大膽的推測:飛鷹一定與藍莊有關系,或許,飛鷹與藍廷儒本來就是同一人?惟有如此,作為仆人的邵五才會為主子外出,為主子而死!

以藍廷儒的地位和財富來看,他有足夠的能力和條件組織民間的力量,承擔起官兵無能擔負的守衛責任。

這解釋了為何每當倭寇或海盜來犯時,「飛鷹」總能及時采取抵抗行動,因為藍廷儒擁有大批擁戴者,自然有豐富的消息來源。

這也解釋了為何邵五那樣一個沒有行動自由的家仆,能在夜間私自外出與倭寇搏殺,因為他得到了他主人的許可。同樣的,這也解釋了為何自他上任以來,始終無法查獲「飛鷹」的下落,因為他有嚴密的保護層和衆多的支持者,想想看,誰會出賣自己的崇拜者?誰會想到富裕儒雅的鄉紳,會是那來無影、去無蹤的飛鷹?

當然,這同樣解釋了為何崔婉兒會竭力替「飛鷹」辯護,以及藍莊仆人為何會去找她,因為她認識「飛鷹」——藍莊主,并崇拜他。

她果真欺騙了他,果真有事瞞着他!

對此,他感到怒不可遏。可是想起昨夜她含淚對他說的話,他開始相信她并不是真的想隐瞞他,一定是被「飛鷹」所迫,她不得不如此。

如果是這樣,他會原諒她,忠於朋友的人不該受到指責。

疑團解開,他帶着自信的微笑,往城東藍莊走去。

他要去見那位勇敢的鬥士,感謝他過去的努力,并禮貌地警告他: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任何人——不管是誰,不管動機如何。

都不能違犯朝廷律法蠻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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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21 09:12:1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為了節省時問,他選擇走捷徑,那是一條崎岖難行的山道。

不過片刻,他已經穿過陡峭的岩石和茂密的樹林,來到城郊的大峽谷。這條峽谷很深,兩面危岩聳壁,層層疊疊,是道天然屏障,峽谷外即是藍莊。

斜陽籠罩着峽谷,歸家的老牛和放牧的孩子在谷中奔跑。

晃眼間,他看到一個騎着馬的白衣女子,從山谷中跑過。

他本能地在山巒間奔跑,追趕那道白影,因為那景象令他想起兩年前的深夜,一個縱馬追逐他的白色身影。

很快地,他看到了奔馳在前方的駿馬,也看到了馬背上的白衣女子,盡管他們隔着一段距離,但他一點都不懷疑那是崔婉兒。

她在這裏騎馬?

帶着一絲不确定,他加速奔跑,可她卻忽然失去了蹤影。

看着起伏的山丘,他懷疑她是不是發現了他,因而故意躲着他,否則為何一轉眼就不見了?

如果他有多一點時間,他會停下來尋找她。可現在他沒有時間,只能把疑問壓在心底,等遲一點再去找她。

才進藍莊,他就被屋前的一群人吸引了目光,并将他的好心情一掃而空。

他首先看到的是她,一身白色衣裙,雙頰紅潤的崔婉兒。

他沒有推測錯,她真的認識藍莊主!

因為他的突然出現,大家停止了交談,所有目光都投向他。

他銳利的目光越過婉兒蒼白的臉,轉向站在她身邊的藍廷儒,兩人目光短暫交會後,他再轉向其他男人,不由皺起眉頭。

他很難相信像婉兒那樣的官宦千金,怎會與這些漁民農夫來往?而且從他們聚在一起的樣子看來,似乎相處得很不錯。

他讨厭自己對婉兒強烈的占有欲,也說服過自己不必嫉妒,可是當看到藍廷儒的手保護性地放在婉兒手上時,他氣得幾乎要對那個男人出手。

難道,她與藍廷儒有不尋常的關系?

他帶着誰都看得出來的妒意走近,銳利的目光直刺他假想的「情敵」。

藍廷儒并沒有回避他的目光,帶着笑臉大聲道:「郭将軍來了,有事嗎?」

他沒有回答,銳利的目光轉向婉兒。「你為何在這裏?」

「我為何不能在這裏?」與他的急躁相比,她顯得平靜,但并未正面回答他的問題。

她沒有想到他會突然出現,剛看到他時,她和其他人一樣驚慌。可是想到昨夜兩人最後似乎有了某種默契,她不再擔心他會誤會自己,而是擔心他的到來,會幹擾她今夜的行動,因此她用堅定韻眼神告訴他,請他不要幹預。

他們凝視着對方,他不是沒看出她的請求,但他不能接受。

「天晚了,你還不回家嗎?」他終於開口,眼睛因挫折和怒氣而閃閃發亮。

婉兒看出他正努力克制自己的脾氣,不由為此感到高興,輕聲說:「我很快就回去。」

他的目光又在她臉上多停留了一會兒,然後變得不再那麽嚴厲,接着将視線轉向藍廷儒。

「藍莊主,可否借一步說話?」郭逸海要求。

「當然,郭将軍請裏邊坐。」藍廷儒指着大廳的方向,再對婉兒說:「姑娘稍待,我去去就來。」

婉兒笑道:「藍大哥無須顧慮,我會等你。」

然而,在她轉向郭逸海時,卻發現對方眼眸裏的平和已被破壞,正燃燒着她領教過數次的熊熊烈火。

她立刻想到是自己的那聲「藍大哥」惹的禍,他必定又把她與藍廷儒的關系想歪了。

老天,這個男人真是個大醋罎子,她暗自苦笑。

她轉身想走開,卻聽到郭逸海懶洋洋的聲音。「既然你與藍莊主如此親近,那麽我希望你也進來聽聽。」

她猛地擡起頭,看到他黑瞳一閃。某種感覺掠過心頭,她感到不安,知道他仍舊不信任她,并視她為不安分的女人,這讓她不久前剛恢複的好心情,變得陰郁。

這難道就是她深愛的男人?

她的眼睛一陣刺癰,可是她絕不會讓他知道,他的言行有多傷人:

她朝着那雙晦暗的眸子粲然一笑:「謝謝郭将軍,我與藍大哥是好朋友,能得将軍信任,真是不勝榮幸,可是也得看藍大哥是否願意。」

「來吧,我需要你的意見。」藍廷儒挑釁地說。他看出郭逸海分明對婉兒情有獨锺,卻被妒意弄昏了頭,因此想替婉兒給他點教訓。

郭逸海果真怒氣高漲。

藍大哥!好朋友!

她對其他男人如此親昵的稱謂,令他難以忍受,再看到藍廷儒公然表現出對她的占有欲,他更加憤怒了。

「那就進來吧,既然你們如此難舍難分!」他惡聲惡氣地說着,跨進屋去。

婉兒嘴角不悅地抿起,很想開口怒斥他的荒謬,但被藍廷儒按住手肘。

她從後者的目光中得到提示:忍耐。

想想今夜的事和外頭等待着她的人,她不再出聲。

「藍莊主,本将有事請教。」

看出她與藍廷儒彼此信任,令他非常嫉妒,但他決心先把那磨人的感情放開,徹底挖出「飛鷹」的秘密。

他相信,如果他出其不意,便可以從婉兒臉上看出真僞,畢竟,他了解她。這也正是他邀她進來的原因。

他說話時神情狀似漫不經心,可是熟悉他的婉兒和善於察苦觀色的藍廷儒,都知道實際上絕非如此,他非常認真。

然而,當他直接宣稱藍莊主就是「飛鷹」時,他們倆先是大吃一驚,随後婉兒大笑起來。

她的笑聲和藍廷儒的反應,讓郭逸海很不高興,冷然道:「有什麽好笑的?」

「當然好笑了,你怎會有這樣荒謬的想法?」婉兒腦海裏勾勒出藍廷儒蒙頭蓋臉,手持弓箭的樣子,無法止住笑聲。

不過她真的很佩服他,上任才三天,就能尋到「飛鷹」的蹤跡,雖不正确,卻已接近真相。

在他之前,從來沒有人把「飛鷹」與藍莊聯想在一起。可是,他對藍廷儒的指控實在太出人意料!

「你瘋了!」郭逸海被她的笑聲惹惱了,目不轉睛地瞪着她笑出淚水的眼睛。

他在找她朋友的麻煩,她卻在笑,而且是真正的笑,不帶惡意的笑。

他想生氣,卻發現她的笑聲讓他呼出了久窒於胸口的濁氣,他的眸光無法自已地緊盯在她笑意盈然的唇上。

「你才瘋了呢!」她笑意盎然地頂撞他。

「呃,不……」看到他緊盯着婉兒的目光陰晴不定,藍廷儒擔憂地解釋道:「郭将軍有所不知,藍某雖為男子,可既不會騎馬,也不懂船帆,即便有心,也無力做那些保家衛國的俠義之事,将軍一定是聽到了謬傳。」

郭逸海的雙眼終於從婉兒臉上轉向他,見藍廷儒神态尴尬,目光坦蕩,不像在說謊,便說:「不是謬傳,我對你的指控是有理由的。」

「什麽理由?」婉兒不笑了,腦子裏飛快搜尋着自己在行動中,是否留下了任何對藍大哥不利的證據,可是并沒有。

幸好郭逸海沒有讓她焦慮太久,他把自己由今早發現的兩具屍體引發的懷疑,及由此得出的推論,一一說了出來。

聽完他的分析,藍廷儒張大了雙眼,婉兒無言以對,因為他确實抓到了重點。

「所以說,問題的關鍵就是邵五。」他嚴峻的目光掃過兩人,最後落在藍廷儒臉上。「我要你回答這幾個問題:一,藍莊家仆一向很少外出,邵五昨夜為何會出海?二,邵五死前背上已有重傷,傷口顯示為倭寇短刀所致,藍莊仆人為何與倭寇交手?身為主人,你不可能不知道。三,邵五——」

他的聲音忽然停住,臉上的表情專注。

婉兒和藍廷儒詫異地看着他。

當他突然起身時,婉兒問他:「怎麽了?」

「有人找我,我得告辭了。不過——」他凜然的目光盯在藍廷儒臉上。「我們的談話還沒有結束,我很快會回來請藍莊主解惑。但在那之前,我要你記住,以前的事既往不咎,從今天起,「飛鷹」必須停止所有行動,否則後果自負!」

言罷,未等在座兩人有所反應,他腳尖一點,消失在房內。

「發生了什麽事?」藍廷儒驚訝地看着門外。

婉兒了解他,沉吟道:「一定是有人在找他。先不管他,我也該行動了。」

「放棄吧,婉兒,反正大部分貨物已入庫,如今郭将軍對我們起了疑心,今夜如果倭寇和他都有行動,你會面臨腹背受敵的困境。」藍廷儒憂慮地勸阻她。

她反對道:「不行,雖然昨夜我們已把貨船和大部分貨物找回,但我一定要把最後那批貨也找回來,還要給孔家兄弟一個教訓,否則對不起死去的邵五!」

「邵五能理解。」想到忠仆,藍廷儒神情沉痛。

「不,我必須去。」她站起身。「再說那批貨萬一被郭逸海發現,同樣很糟,我不能讓你陷入危機。」

藍廷儒安慰她。「不必為我擔心,朝廷雖實施海禁多年,沿海走私從來斷過,難道真能為這點事,砍了我的頭?」

婉兒搖頭。「你太天真了。朝廷的海禁令有明文規定,走私者罪同海盜。郭逸海是個按律法行事的人,他不會放過你。」

「尤其,這其中還牽扯到你。」藍廷儒眼中帶着愠怒和無奈。

婉兒當然明白他的意思,立刻分辯道:「不,郭逸海也許嫉妒心強,但他不會公私不分,更不會假公濟私傷害你。」

「真的嗎?你知道嫉妒心,會驅使男人做出什麽可怕的事來嗎?」

「我不了解其他男人,但我了解郭逸海,他是個光明磊落的人,絕不會罔顧國法。」

她對郭逸海的信任和維護,令為人厚道坦蕩的藍廷儒也感到嫉妒,可是他了解婉兒對感情的忠貞,於是淡笑道:「但願他真如你所說的那般好。」

「他是。」她輕松地笑着轉開話題。「所以我要盡快把昨夜遺留的尾巴收拾乾淨,既不能讓倭寇得到那批貨,也不能讓郭将軍和藍大哥為難。」

對她的用心良苦,藍廷儒報以微笑。「那你千萬要小心,并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了。」

「我會十分小心。而且我保證,今夜是最後一次單獨行動。」

她特別強調了「單獨」兩字,表明「飛鷹」即将消失,但她今後仍會行動——與官府一道。

夜幕奪走了落日的最後一抹绮麗霞光。

月亮尚未明朗,群星也來出現,灰色的天空中,一群群歸巢的海鳥撲動着翅膀掠過海面,飛入高聳的岩石和密林中。

海面漸漸平靜了,只有漲潮的海水一波接一波,低吼着湧上海灘,将人鳥遺留的足跡抹去。

崔婉兒站在崎岖陡峭的山崖上,睜大雙眼凝望着灰色的天空。

除了她的同伴,沒人知道這裏是她的觀測點。從這裏,她可以看到連接水寨和泉州灣頂端的海岸線。此刻,她專注地傾聽着、眺望着,等待着。

終於,一道如海水般湛藍的煙霧,在東面海域上空拉長、散開,接着西邊古浪礁附近的上空,也出現了紅色的煙霧,然後是白色、橙色……在不同方向散開。

很好!她發出一聲輕嘆,所有指令都已送達,現在她只需要等待出擊的時間。

看看初最輪廓的月盤,她期待着幾個時辰後的行動。

由於太專注,她沒有發現,在她身側小徑上,來了位不速之客。

郭逸海并未預期會在這裏看到她。

他剛離開衛府。在見過他的師兄——也是不久前打斷他與藍廷儒交談的人後,他必須盡快做出部署。

師兄在大哥麾下任職,奉大哥之命,潛伏合歡島已數日,今天專程趕來為他報信:昨夜有艘貨船在龍口岬附近被倭寇所劫,本來要送往黑山處,因「飛鷹」阻撓而失敗。今夜黑山派出倭船,前來泉州取貨,泉州有內鬼接應,而那內鬼就是孔氏兄弟。

得知此訊後,他立刻趕回衛所,派人去「大力錘」拘捕孔氏兄弟,自己則前往水寨布署戰船出海。

可是他沒想到,才轉入山道,就看到了她。

如果不是她宛如落葉墜地般的輕嘆和他過人的眼力,他說不定會錯過幾乎與暮色融為一體的她。

她就像一尊石雕,一動不動地挺立在那塊形狀怪異、猙獰可怖的岩石上,伸長了秀雅的脖子,望着大海。

他知道時間急迫,他沒有功夫陪她觀賞海景,可是看羞她孤獨的身形,一個在山坡上哭泣的女孩影像跳入腦海,他感覺胸口被狠狠捶了一下,呼吸加快。那一瞬間,離開的念頭全然消失,他輕松一躍,來到她的身邊。

婉兒被吓得面色突變,看清楚是他時,輕斥道:「你幹嘛總是突然出現?」

他咧嘴一笑。「你幹嘛總是出現在奇怪的地方?」

聽出他在模仿她的口氣,她笑了。

看了眼天際,那些彩色的煙霧已經融入夜色,於是她安心地轉向他。「我被這裏的美景吸引了。你呢,為何在這兒?」

「我也……被吸引了。」他凝視着她美麗的笑靥,很想說他是被她的美麗吸引而來,可是想到她與藍廷儒令人懷疑的關系,且她對他始終有所隐瞞,他終究沒有說出來。

當師兄說昨夜倭寇的貨船,因「飛鷹」阻撓而沒送達時,他更加确信藍廷儒就是「飛鷹」。因為就在昨夜,邵五與倭賊搏鬥而死,這絕不是巧合。

但他不會告訴她這些事,也不會告訴她,今夜黑山将派戰船前來接貨,因為那是他的事。

婉兒只是輕輕一笑,關切地問:「傍晚你在藍莊為何突然離去?發生什麽事了嗎?」

「沒什麽。」他淡淡地回答。

她自然明白那不是真的,否則他不會在那個時刻匆忙離開。

顯然,他是有心不告訴她實情,於是她小心眼地說:「你想報複我,對嗎?」

「報複你什麽?」他裝作不知地問。

「報複我沒有告訴你我認識藍大哥。」

「藍大哥?叫得那麽親熱,他真把你當妹妹看嗎?」連他都恨起自己酸溜溜的口氣了,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舌頭。

「你不必吃醋,我與藍大哥只是朋友。」她好笑的提醒他。

他嗤道:「你少幼稚,男人與女人能做朋友嗎?看看姓藍的那雙盯在你臉上的眼睛,就好像餓狗盯上了肉骨頭。」。

婉兒瞪他。「藍大哥是正人君子,他一直很尊重我,不然我不會跟他做朋友,更不會信任他。」

「是的,你信任他,卻不信任我。」他的眼神變得幽深無比,突然将她拉進懷裏,結實的雙臂緊緊圈住她的腰,低沉地問:「你信任我嗎?」

他的動作毫不溫柔,他的手臂勒痛了她的腰,但她沒有抗議或掙紮,反而主動将身軀貼靠着他的胸膛,明亮的眼睛看着他。

「我當然信任你。」

「那你告訴我,他就是「飛鷹」,對不對?」

她柔軟的嘴唇緊繃。「不,他不是。」

「騙子!」他怒喝,将她推開。「在藍莊我已經問得他啞口無言,如果不是我師兄召喚,我不得不離開的話,此刻我早已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了。這麽明顯的事,你為何還要瞞着我,執意偏袒他?難道這就是你對我的信任?」

他的怒氣令她心驚。她望着他,輕聲說:「明天,明天我會告訴你一切!」

他的視線與她懇切的目光相接,如此真誠的目光,撫慰了他暴怒的心情,就像昨夜她請求他多給一點時間時一樣,讓他感覺到承諾和愛,也讓他羞愧。

他為自己的狹隘和妒忌心感到羞愧,怒氣沖沖地說:「我讨厭自己變成這樣暴躁的人!」

這是句無頭無腦的話,可是她理解,并深為自己帶給他的苦惱感到內疚,她暗自發誓,今夜結束後,明天一定對他坦白「飛鷹」的事。

「別恨自己,你是最好的。」她溫柔地說,然後做出了他絕對沒想到的事:拉下他的頭,踮起腳尖,吻住他因生氣而緊閉的唇。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親吻他,熱浪席卷了他,他張開嘴,用比以往更大膽的熱情回吻她。

當這個狂野的吻結束時,他們倆人都意亂情迷,并因喜悅而暈眩。

他的雙眸深深凝視着她。沙啞地說:「婉兒,這次就算你父親派人毒殺我,也不能阻止我愛你!」

婉兒感到胸口一陣悸動,眼裏突然充滿了淚水。她抱着他,顫抖地說:「我愛你,沒有人能夠把我們分開!」

他的唇再度攫住了她,這次的吻溫柔、灼熱,短暫。

飛快的一吻後,他擡起頭,明亮的眸子鎖住她,嚴肅地說:「你先回去,我今夜有事,明天我會去找你,我們再仔細地做安排,不管怎樣,山盟海誓是要被遵守的。」

「是的,我們的山盟海誓!」她深吸口氣,差點忘記今夜重要的行動。

分手時,他再次親吻她,而她也用滿含深情和期待的眸光,目送他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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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今夜,不再是濃霧籠罩的大海像塊凝脂墨玉,閃着幽暗的光澤。含羞的月亮穿過雲層,露出皎潔的面容,高懸於天空。

連綿的黑色礁石和凸出的岬角,仿佛巨大的海獸,在閃動着粼粼銀光的海面上舞動着、吞吐着,發出一聲聲咆哮。

一艘滿帆的漁船在龍口岬緩緩移動,孔老二站在船首舵盤前,小心地避開可怕的暗礁,掌控着船行方向。

因為害怕驚動巡海的軍船和其他船只,船上沒有點風燈,也沒用船橹,完全靠海風鼓動風帆,靜靜地往前行。

船舷邊,孔老三帶着幾個手下,将手中的長篙深入海裏,試探着海水的深淺及四周礁石的位置,同時也搜索着他們昨夜抛落海中的貨物,并将各自的發現不斷地報告給掌舵的孔老二。

航行在這幾乎無人敢來的險灘惡流中,船上所有的人都提心吊膽,孔家兄弟更是滿腹怨氣,暗自咒駡着「飛鷹」。

因為那個飛賊,害他們昨夜損失慘重——最好的船被鑿穿兩個大洞;因逃亡而必須丢下黑山派來接貨的倭人,讓倭人在海中與藍莊家仆激戰而亡;他們兄弟苦心經營多年的家業,如今也全都玩完了!

也因為那個飛賊,他們今夜必須冒死出海。

昨夜為了保船,他們不得不将已搬上船的貨物,抛入亂礁灘,才沒讓船沉沒。

可是因為黑山秀男急需那些物品,他們今夜必須返回那該死的惡水區,去打撈昨夜抛下的貨。

更倒楣的是,昨夜兄弟倆帶着手下拖船上岸時,卻遭到飛鷹的阻殺,好不容易逃脫,老蘭卻撞到官府新來的總兵大人。這下可好,姓郭的将軍像饑餓的獵人盯上獵物般,盯上了他們兄弟。

好在他們夠機靈,沒有在姓郭的登門「拜訪」時,透露任何口風。

可是,即便這樣,他們想繼續在泉州混已是不可能。

昨夜與飛賊打了照面、洩了底,就算官兵不找他們麻煩,「飛鷹」也不會放過他們。於是兄弟倆決定,今夜把貨撈上來後,就去投靠黑山,當「假倭」混日子。

而黑山也不嫌棄他們,今夜還特地派船前來接應。

想到有倭船撐腰,孔氏兄弟安心不少,但仍不足以平息他們對飛鷹的痛恨。

「二哥,找到貨了,卡在礁石下!」俯身探海的孔老三忽然叫了起來。

「太好啦!放鐵鏈八角鈎,把它們撈上來!」孔老二嘴角扭曲地低吼。

忽然,一聲銳利的鷗鳴劃過夜海的長空。

十來艘烏木小船,突然從岬角後轉出,領頭的一艘商接向他們沖來,速度快得驚人。船首飛舞着巨鷹幡,幡下站立着一個手持弓箭的覆面人。

「是飛鷹!」有人驚呼。

「快,把貨弄上來!」孔老二大叫。

可是來不及了,飛鷹的火弩射中船帆,迎風飛舞的帆立刻燃燒起來。随即,更多的火弩射來,孔氏的船多處起火。

「他奶奶的,滅火!快滅火!」孔老三暴怒地大吼,一邊躲避火弩攻擊,一邊尋找兵器。

孔老二咒駡着轉動舵盤逃出岬角,其他人有的忙撲火,有的則忙着将着火的術桶、物件往海裏抛。

「飛鷹」并來放過他們,留下大部分船只打撈貨物後,便緊追孔氏大船。

今夜,是複仇之夜,為了慘死的邵五和無數遭搶掠的漁民,「飛鷹」的寶劍定要出鞘。

率軍巡海的郭逸海,此刻正在距離龍口岬不到十裏的海域上。

與婉兒分手後,他到水寨調動兵力,不久後接到派去「大力錘」拘捕孔氏兄弟的孫俞事報告,說孔氏兄弟并不在鐵鋪,搜查其住處時,發現那裏也已人去樓空。

對此,他并不吃驚,因為他并未預期孫倉事能抓住那對奸詐的兄弟,做那樣的安排,不過是為了以防萬一。

現在,他确定孔氏兄弟已藏匿在海上某處,準備與倭寇會合。

因此他下令搜尋倭船的同時,也特別注意孔家漁船,一旦發現,立刻扣船抓人。

這次他不會再放過他們!

忽然,海面上的一點陰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凝神細看,漸漸看出了端倪,於是命令跟随。

不久,一艘倭寇戰船出現在他的視野中。

看到船首懸挂的黑骨旗時,他怒火填膺。傲慢無劄的黑山秀男,竟明目張膽地以倭寇旗幟向我軍示威!

「放狼煙,要他停船!」他大聲命令部下。

火弩兵立刻發射煙驽,兩道交叉的白色煙霧出現在夜空中。

可是對方竟對這個停船號令置若罔聞.還加快速度,迂回前行。

「追上去!」郭逸海怒了。

倭船是為搶掠逃竄打造的,船身小巧,速度極快,但他們的戰船是為海上攻盼而造,吃水深,航行穩定,但機動性和速度都不及倭船,要想追上它并不容易。

對方似乎也很清楚他們戰船的特點,并充分加以利用。

在距龍口岬還有四、五裏時,郭逸海看出倭船正加速駛進地形複雜的險灘,他知道必須立刻行動,否則一旦進入暗礁區,對方很有可能逃脫。

就在他将下令開火時,一聲銳利的鷗鳴從龍口岬傳來。他渾身一震,當即下令向倭船開火。

水師戰船火炮齊鳴,一顆顆鉛子擊中倭船,倭船多處燃起大火。船上的倭寇最初拒不投降,想奮力頑抗,但很快便偃旗息鼓,成了甕中之鼈。

郭逸海交由部下收押倭寇,自己則率副艦,駛入龍口岬。

不意外地,孔氏兄弟及他們的船出現在海面上,當他看到一身黑衣的「飛鷹」正在孔氏漁船上劈殺時,他熱血沸騰。

今夜,他不僅要抓孔氏兄弟和倭賊,還要揭開這位「飛俠」的廬山真面目!

夜色中,他看到正如傳聞所言。「飛鷹」全身漆黑,蒙頭蓋臉,手持利劍,動作敏捷,宛若一只雄鷹般,時而飛上桅杆,時而跳落甲板,利用桅杆、船帆和纜繩等船具,靈巧地避開對方的追擊,并将敵人踢落海中。

目睹他左劈右攻,無所畏懼地獨戰群匪,他不禁為他叫好。

但盡管心生敬意,他要抓住這位飛俠的決心卻絲毫沒有動搖。

在他看來,這非關正義與同情,而是關乎朝廷的聲譽,關乎律法的威嚴。

然而,當距離越來越近,他的目光聚焦在那道靈活的黑影時,他忽然有種熟悉的感覺。那飄忽移動的身形,那劍法的每一招、每一式,都重重地叩擊着他的心。

是她嗎?真的會是她嗎?

他全身冰涼,無法相信,但願是他多慮了!

未等兩船再靠得更近,他縱身躍上孔氏船。

迎面聽到孔老二的苦苦哀求。「郭将軍救命!「飛鷹」搶劫,把我弟弟和不少船工打落大海,還想殺我,請将軍為民做主,抓住那個飛賊啊!」

郭逸海沒有理睬他,他的視線追蹤着「飛鷹」,後者在他踏上船板時,奔向船尾,縱身躍入大海。

「殺了他,殺死「飛鷹」!」海面上傳來孔老三瘋狂的尖叫。

他趕到船尾,望向船舷外。海裏是孔老三和幾個被「飛鷹」踢下船的男人,他們前方的海面上,有個黑影在浮動。

「砰」一聲巨響,震得船上衆人耳朵發麻。

黑影四周的海水,當即被炸出一片閃着白光的火花。

「混蛋!」郭逸海怒斥着,一把奪下偷襲者手中的火銑。

孔老二跌靠在船舷邊,為自己趁人不備幹的這一手,得意忘形。「「飛鷹」死了!」他瞪着發紅的眼睛嚷嚷。

「把他綁起來!」郭逸海厭惡地命令。

幾個強壯的士兵立刻上前,将狂叫的孔老二按住。

得意轉為恐懼,孔老二明白自己的底細,恐怕早已被官兵掌握,但仍不死心地問:「我殺飛賊,為何抓我?」

「抓你的理由并非這個。」郭逸海銳利的目光令他再難辯解。

「如果你忘了你和你的兄弟勾結倭寇所做的壞事,我可以稍後找人提醒你。」

「殺死他!」船外再次傳來孔老三的叫聲。

孔老二無神的眼睛一亮,大喊起來:「老三快逃,官兵要抓我們……」

一只手掌飛快拍向他的後頸,他立刻癱倒在甲板上。

郭逸海收回手,目光轉回海面,明亮的月光下,遠處那個黑影在掙紮移動着。

「朱參将、丁千戶,這裏交給你們,我去抓「飛鷹」!」他對部屬大喊,匆忙脫掉身上的軍服,來不及脫鞋就跳入大海。

他用力劃水,一路點穴,令那些追逐者或卧海傻笑,或喃喃自語,而孔老三,他則讓他的怒吼變成哀號。

他不擔心這些人的命運,因為他的部下正尾随他跳入海中,準備善後。

掃除障礙後,他的目标更加清晰了。

他眯起眼睛,注視着前方的黑影,看到他正用力打水,拼命想游向龍口岬的海灘,但似乎每次前進都被海浪送回原處。幾次掙紮後,他仿佛力量耗盡了似的沉入海中,又掙紮浮起……

不行,他不能讓他就這樣被海水吞噬!

趁着一個往前沖的大浪,他猛栽進水裏,觸摸到冰冷堅硬的海底岩石,然後抓住了「飛鷹」的衣服。

「我逮到你啦!」感覺到對方的抗拒時,他厲聲說。

被他抓住的「飛鷹」立刻不動了,而且似乎已經暈厥,因為當他将他拉近時,他不再有任何反應。於是他用手臂攬起他,帶着他浮出水面。。

他的手碰觸到的身子柔若無骨、纖腰豐胸,絕對是個女人,這令他心中的猜疑變得更加可信。

可是厚重的面巾覆蓋着她的臉,他感覺不到她的呼吸,也不确定她是否醒着,還是昏迷了。因為從他抓到她開始,她的雙臂就不曾動過,也沒有溺水者遇救時常有的咳嗽和喘息,這讓他真的擔心起來。

不管她到底是誰,他都得先救她。

他将那軟綿綿耷拉着的頭托出水面,仰躺在他的肩上,再從頸子下方把覆蓋在她臉上的面巾拉掉。當那張在月光下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臉出現在眼前時,他覺得身上的血液突然凝結住了。

「真的是你?」他發出低吼,盡管已有所懷疑,可親眼證實,仍令他十分震驚。「你是飛鷹?」

她的眼睛緊閉,失去血色的嘴唇翕動着。幾不可聞地說:「我可以解釋……」

「你見鬼的「可以」!」

震驚帶給他極度的憤怒,郭逸海有種想揍人的沖動,如果不是此刻她已奄奄一息,他想她會是他最想揍的人。

她的眼簾動了動,長如羽扇的睫毛揚起,烏黑晶亮的眸子睇着他,嘴角浮現出一個淡淡的笑容,令他的怒氣不翼而飛。

他正想責駡她的荒唐,卻看到一股刺目的鮮血,從她的額頭流下。

「你受傷了!」他感到驚恐,抱着她往前游去。

而她,仿佛沉入了一個紊亂卻安全的黑洞,昏了過去。

當她再次張開眼時,發現自己正躺在柔軟的沙灘上,頭頂是滿天繁星和淡淡的月光。

輕輕轉頭,她看到郭逸海正坐在她身旁凝視着她,從那緊蹙的濃眉到緊繃的下颚,她看到的仍舊是熟悉的眉眼和既怒又憐的神情。

她痛恨自己的虛弱,否則她願意立刻向他解釋所有的事,讓他不再生她的氣。

「什麽都不要說,稍後我會讓你說個夠。」

仿佛會讀心術,他立刻了解了她的想法。并告誡道:「你頭上有個洞,身上有很多擦傷,如果不好好養傷,你會變成醜八怪。」

醜八怪?有這麽嚴重嗎?

她擡起手想摸摸頭上的傷,卻被他拉住。「不要動,我剛幫你止血包紮過。」

她這才感覺到額頭涼涼的。

「你的頭是不是還很暈?」他忽然俯身與她四目相對。

「沒有,不怎麽暈了。」她想坐起來,卻在看到自己的身體時愣住了,雙頰發燙地問:「你……解開我的衣服……」

「哦,是啊。」他神态自然地說:「上岸後,你昏迷不醒,我要查看你的傷,所以解開了你的衣服。還好你的骨頭沒事,只是身上到處都是瘀傷,會疼上好幾天呢。」

明白他的動機純正,但婉兒還是感到害羞。她從沒有在衣裳半褪的情況下與男人面對面,盡管那件魚皮甲還在身上,但也是松松地敞開着,與裸露無異。

她抓着系帶坐起來,不敢擡頭看他,暗自尋找衣服。

「找它嗎?」郭逸海從身後拿起那件黑衣服問。

她什麽也沒說,伸手想接。

他手一縮。「算了,又濕又髒,別穿了。」

「不行!」她傾身抓衣服,卻因身上的痛而停住,并皺了皺眉。

郭逸海見狀,趕緊勸道:「別着急,如果你真要,我會給你。」

「我要。」她的聲音很小。

她異常的神态讓郭逸海一愣,随即見她低垂着頭,雙頰通紅,猛地醒悟到自己的唐突。

從抱她上岸後,他的注意力全在她的昏迷和發現她就是「飛鷹」這兩件事上,因此當他脫掉她的衣服時,他一心只想查看她身上的傷,完全忘了她是個女人的事實。

此刻,看到她哆嗦着拉扯魚皮甲時,他才震驚地注意到,自己竟把她剝得只剩一點衣物。

腦袋一熱,他慚愧地想一頭撞到沙灘上。

「唉……婉兒,我沒注意……呃,我是說,我沒有看……」他支支吾吾地想解釋,想道歉,卻不知該怎麽說。

她更加羞窘不堪,加上雙臂無力,她的手指使不上力。

他抓起她系了老半天還系不上的絲帶,替她把魚皮甲系緊,把她的劍遞給她,再把衣服上面的沙粒抖乾淨後,替她穿上。

她想自己完成這些事,可是每次他都把她的手撥開。

等她的衣服重新被穿好,兩人都滿頭大汗,呼吸急促。

令人心慌的沉默籠罩着他們,那充滿了光與熱的沉默像火焰,漸漸逼近他們的心,仿佛要将他們燒成灰。

「逸海——」

「婉兒——」

兩人同時開口,又因驚訝而同時住口。

「你先說吧。」婉兒克制着羞愧說。

郭逸海雙頰不自然地紅了,他看看沙地,再看着她,急切地浼:「你一定要相信,我只是想确定你有沒有什麽致命傷,絕對不是有意侵犯你。」

「我知道。」她看着他,難掩羞澀的眼裏盈滿笑意。「謝謝你救我。」

「不謝。」他松了口氣,随即嚴厲地說:「可是你仍需要好好解釋。」

「我知道。」依然是恬靜的回答和溫柔的笑容。

如此謙卑溫柔的女子,怎麽可能是那個縱橫大海的「飛鷹」?

他看着她,難以置信,可事實就在眼前,她不久前所做的一切,至今仍讓他深感震驚。

「現在你要怎麽做?」她問道。

看出她眼裏的憂慮相不安,他知道她想伺的是如何處置她——「飛鷹」。

對此,他早有打算。本想抓住那個膽大妄為的飛俠後,先關他幾天,讓他知道官府內并非全是無能之輩,再來就是跟他比一場武。

郭逸海确定自己會贏,如此也讓那飛賊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那點雕蟲小技只能捉弄倭賊,他這個總兵大人還不放在眼中。

最後,等那小子嘗夠苦頭後,他會說服他到麾下做個偏将。

如今抗倭寇、治海盜,朝廷正需要大量忠肝義膽的勇士,像飛鷹那樣的人才自當被推薦,而他願意給他這個機會。

可如今發現「飛鷹」竟然是個如花似玉的女人,還是他心心念念的意中入時,他的計畫顯然不再适用。

他不能将她是「飛鷹」的事公開,他得盡全力保護她,至於該怎麽做,等他從發現她秘密身份的震驚中恢複後,他會好好考慮和安排。

不過,他不準備讓她知道這些,及他以後的打算。

「暫時先這樣吧。」他站起身,看向黑乎乎的大海,随即轉向她警告道:「可是你不許再冒險行動。」

她想他「暫時」饒過她,一定是因為她的傷,她答應道:「好。」

他很滿意她的溫順,看看天色,說:「來吧,我先送你回去。」

看出他想抱她,婉兒紅着臉拒絕。「不要,我可以自己走。」

他堅決反對。「不行,你已經精疲力竭,還受了傷,走不了。」

說着,他堅定地将她抱起,大步往泉州城奔去。

躺在他臂彎裏,婉兒終於承認他是對的,現在的她根本沒有能力走回去。於是她放松自己,依偎在他懷裏。

他奔跑的速度極快,卻一直保持着平穩的呼吸和心跳,她為他具有如此深厚的內力和武功,感到既驚奇又欽佩。

她安靜了,可是郭逸海的內心久久無法平靜。一路飛奔中,他不時低頭看她,再次發現她的變化是多麽巨大。

在他心裏,婉兒是個美麗乖巧,讓人想要疼愛和照顧的姑娘。

可是現在他知道了,也許表面上婉兒看起來柔弱,但她的內心卻很堅強。在她溫順恬靜的氣質下,有着如烈火般的情懷和鋼鐵般的勇氣。

想到她竟然能組織起那麽多男人,為保護家園而對抗倭寇、海盜及宵小,他感到不可思議,對她的魯莽行為感到生氣的同時,也對她充滿敬意。

當耳邊的風不再呼呼地吹,婉兒覺得自己只是閉了一會兒眼睛,張開眼,便發現他們已經到了衛府前的大街。

「別驚動人,去河邊。」看着夜色中的衛府,她輕聲說。

郭逸海考慮到她受傷的頭部不适合越牆,因此想走大門,聽到她的話後,不由俯身問她。「你有路?」

「對,放我下來。」她在他手臂上扭動。

他不想放開她。「你知道的,我們還是可以從牆上進去。」

想起兩年前第一天認識他時,兩人越牆而出的有趣情景,她心裏充滿溫暖,笑着說:「我當然知道,可是走橋洞會比較省力。」

他不再質疑她,抱着她走向小河。

「放下我,那裏的路不好走。」走進濃密的樹蔭時,婉兒再次要求。

看看被擋去月光的河岸,他終於放下她,跟随她走人河邊叢林。

從任何一個方向看,這裏都不可能有路。蜿蜒的河水流向閩江,河水兩岸的陡坡,是盤根錯節的大青樹和其他枝葉交錯的大樹,樹下長滿延伸到河裏的雜草。

跟着婉兒,他很快就看到了橋與圍牆的連接處,從石橋下的涵洞,進入衛府後宅。

「昨夜你就是從這裏進來的嗎?」登上河堤,看到熟悉的景色,郭逸海想起昨夜大霧中忽然出現的「幽靈」,恍然大悟。

「是的,這裏是我夜間出入的通道,衛所裏除了翠雲,沒人知道。」

「現在還有我知道。」他語帶警告地強調。

「是的,還有你知道,因為是我告訴你的。」

他握起她的手,将她以身子拉向他,在她耳邊低聲說:「你以後不準再從這裏進出。」

「我盡量。」她迎視着他。

他看到她眼裏的光芒,不由心一寒。「我會封死這個涵洞。」

「不,你不會,否則我永遠不會信任你。」

她在威脅他!

他雙目銳光一閃,略微停頓後,沉聲道:「是的,我不會,因為我需要你的信任,我也需要你好好活着。」

她的心悸動着,忍不住伸出手撫摸他僵硬的下巴,感覺濃濃的愛意泉湧而來,她柔聲說:「我對你也有同樣的需要。在有時間和精力解釋所有事情前,我想讓你知道,我很高興今夜讓你發現了我的秘密!」

她抓着他的肩膀将他拉近,親吻了他的嘴唇。

他一動也不動,一言不發地睜大雙眼看着她,緊接着他線條剛硬的五官變得柔和,深沉平靜的目光閃爍着熾熱的光芒。

他用雙手環住她的腰,将她緊緊抱進懷裏,用火焰般的吻碾壓她柔軟的唇。

剛剛經歷過死亡的威脅,此刻将深愛的人抱在懷裏,他和她都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他們忘情地親吻着對方,愛撫着對方,繃緊了身軀貼向對方。

原始的本能驅使着他們,讓他們渴望着彼此。

直到手指再次觸摸到她柔軟如絲的緊身魚皮甲,他才霍然清醒。

「天啦,婉兒,我忘了你的傷……」他愧疚地放開她,将她輕輕擁在胸前。

「我沒有感覺痛,我喜歡我們做的事。」婉兒偎着他,氣喘籲籲地說。

她嬌懶的體态和直率的言辭,令他再次熱血沸騰,但她剛剛經歷生死關頭,他絕不允許自己再傷到她一絲一毫。因此他抱起她,柔聲說:「你需要處理傷口,需要好好休息。」

我需要你的愛!婉兒很想這樣對他說,但她知道此刻他不會想聽這句話;因此平靜地說:「我的侍女會幫我。」

俯視着她深情的眼,他心中激情澎湃,其中有對她的愛、對她的惱、對她的欣賞和敬意,更多的則是感嘆。

他是多麽幸運,能得到這個美貌與智慧兼備、勇氣與毅力相當的小女人的愛。

他愛的不就是這樣與衆不同的女人嗎?可是,他又是那麽地擔心她的安危。

懷着複雜的情感,他低沉地說:「我希望能把你囚禁在安全的地方。」

她微笑着仰起臉,主動親吻他。「那就把我囚禁在你的心裏吧。」

「你已經在那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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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郭将軍,你可回來了!」

次日正午,當郭逸海率隊将昨夜逃逸的倭寇,連同那艘倭船押回泉州水寨時,迎面見到崔指揮使焦慮的臉。

「什麽事?」他驚訝崔大人這個時候竟會出現在水寨,而且看起來失去了往常的冷漠。

崔大人頻頻擦拭着額頭的汗。「你昨夜抓來的人犯逃了!」

「逃了?全逃了嗎?」郭逸海面色一沉,有種不祥的預感。

「噢,不,只有那鐵匠兩兄弟。」

「不是已把他們押入牢房了嗎?怎麽逃走的?」得知逃逸者果真是那對狡詐的孔氏兄弟時,郭逸海感到震怒。

「早飯後衙差來報,說孔老二腹痛,大吼大叫不肯安歇,我讓衙醫去看看,不料卻被人借機混入,劫走了孔氏兄弟。」崔大人面色發白地說。

郭逸海氣得怨自己沒事先提醒牢頭,那孔氏兄弟詭汁多端,要格外提防。「他們逃走多久了?」

「不到兩個時辰,衙役和士兵們正在全城搜索。」

「讓他們繼續搜索,另外,立即封海,不能讓他們盜船出海。」

「我已部署妥當,将軍可安心追捕逃犯。」

對他的主動配合,郭逸海感到欣慰。「好,我去牢房看看。」

在牢房,他了解到人犯是被一夥聲稱是衙醫随從的男人,忽然闖入,趁亂劫走的。那幫人個個手持大刀,動作迅速,下手狠絕,衙役根本還沒來得及反抗,就被來者制伏,眼睜睜看着人犯被劫走。

由此推斷,孔氏兄弟一定有同夥。

考慮到他們與倭寇黑山的關系,他估計他們很有可能是逃往合歡島。

若讓這群善潛海行船又兇殘狠毒的匪徒,上島投奔倭寇,無疑将給他的家園和大哥收複島嶼帶來災難,因此他必須阻止他們!。

返回衛所,他挑選精悍善戰的士兵,來不及看望婉兒便離開了。

出城前,他又去「大力錘」,想确定孔氏兄弟是否逃回家。看到那裏已經有官兵把守時,他知道不必再進去,於是轉回大街。不料卻看到孔家鐵鋪後的小街走過幾個人,雖然他們的樣子很普通,但以他過人的記憶力,立刻認出其中兩人正是昨天傍晚,在藍莊與婉兒站在一起說話的男人。

毫無疑問,這些人是「飛鷹」的同伴。他想,他們此刻出現在這裏,一定與逃逸的孔氏兄弟有關。

於是他讓士兵們先到城門等他,自己則在另一條巷子口趕上了他們。

「郭将軍!」

當看到一身戎裝的他忽然出現在眼前時,幾個男人都大吃一驚。

「別緊張,我只想問各位是否有事要去藍莊?」

「是的。」領頭的人面帶怒容道:「聽說昨夜官兵抓住孔氏兄弟,可今天上午他倆竟帶人來我們貨倉搶劫,還想燒房子,幸虧被我們發現,将他們趕跑。可是剛才有兄弟來報,說他們去了藍莊,所以我們得趕去看看。」

郭逸海相信他沒有說假話,便告訴他們:「孔氏兄弟昨夜确實被官兵抓住,但今天上午被人劫走,我也正在追捕他們,先行告辭了。」

說完,郭逸海沒再等他們,迳自轉向山道,抄捷徑往藍莊奔去。

還在山林中奔跑,他就聽到對他來說已經極為熟悉的鷗鳴聲,随即是狗吠和奔跑呼喊聲。

她到底在幹什麽!

一提氣,他旋風般地沖出樹林。

藍莊莊口,一大群手持鋤頭、鐮刀的鄉民堵在那裏,阻止任何人進入,而率領他們的不是別人,正是應該在家安心養傷的崔婉兒。

看到她手持大刀,傲立在衆人中,身上到處是血汗,額頭上包紮的布條也浸染着鮮血,他的心繃得像弓,面色沉得像岩石。

「你受傷了嗎?」他大聲地問,邁着憤怒的步伐大步向她走去,仿佛沒有看到衆人敵視的目光和橫擋在他胸前的棍棒。

「沒有。」看到他,婉兒喜憂參半。喜他的到來意味着官府會介入,并妥善照顧受驚吓的村民;憂他的火爆脾氣,恐怕會殃及池魚。

她對他的脾氣已非常了解,知道看到她沒有好好體息,又跑來藍莊時,他一定會生氣。

不知是他渾身散發出來的駭然氣勢使人卻步,還是他身上的威嚴官服讓人不敢冒犯,企圖阻擋他的鄉民在他逼近時,都不由自主地垂下「兵器」,連本來沖着他狂吠的狗,也在他大步走來時,咕哝着伏在了主人的腳邊。因此他毫無阻礙地,筆直走到婉兒面前。

他面無表情地對她說:「你跟我來!」

她腰板一挺,可他淩厲的眼神阻止了她的反抗,她随即想到私下解釋更好,於是就跟着他,走到遠離莊口的一道院牆邊。

他遽然轉身,對她低吼:「崔婉兒,你見鬼的在這裏做什麽?」

他的神情嚴厲,雙眼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你難道看不出來?我們在護莊!」她努力保持平靜地回答他,可雙目卻燃燒着憤怒的火焰:

「發生了什麽事?為何不報告官府?」

「官府?」她輕蔑地說:「官府連個犯人都看不住,讓他們跑出來到處殺人逞兇,這樣的官府我們能指望嗎?」

「即便這樣,你仍得報告官府。」知道她說的犯人是孔氏兄弟,他感到慚愧,但他不能容忍她漠視律法,一意孤行。

他忽然湊近她,嚴厲的目光幾乎要燒穿她的靈魂。「尊貴的大小姐,需要我提醒你,你是一個未出閣的大家閨秀,你這副模樣實在有損書香世家的聲譽,有辱你父親的門楣嗎?」

他的話痛擊了她的自尊,讓她想起自己此刻看起來有多麽邋遢,多麽狼狽。可是想到她不得不做的事情,她倔強地擡起下巴。「你根本不了解狀況,憑什麽指責我的行為?」

「是嗎?」他冷漠地問,想起昨夜她依偎在他懷裏時的柔順,想起她主動獻上芳唇時的溫暖,想起她自己也承認他們彼此相屬,想起兩人間的一切,他的心裏翻騰着各種情感。

他想掐着她的脖子用力搖,直到将她搖醒,讓她明自他有很多理由可以指責她毫無理智的行為。

可是眼前的一切,讓他什麽都不想做,因為她太讓他失望了。

「那麽請你告訴我……」他冷漠地問:「是什麽狀況,導致你不顧身上的傷,跑來這裏?又是什麽狀況,讓你把我昨夜的警告當作耳邊風?」

想起昨夜她曾答應過他「不再冒險行動」,她想解釋,可他沒給她機會。

「難道你忘了昨夜剛從鬼門關撿回一命?」心痛和嫉妒令他雙目赤紅。「或許是因為太過想念你的朋友,你因此連命都不要地跑來與他相聚?難道忍耐一天的分離,對你來說是那麽困難嗎?難道你以為只要讓他看一眼,你腦袋上的洞就能複原嗎?如果是這樣,你該死的留下吧,我不擋你的路!」

說完,他轉身離開了院牆。

老天,他不可能真的因為這樣不要她吧!

婉兒聽着他的指責,看着他因怒氣而變得格外黝黑的雙眼,和扭頭而去的決絕背影,心中五味雜陳。

「郭将軍錯怪婉兒小姐了!」

藍廷儒的聲音從院牆後面傳來。

郭逸海驀然轉身,看到他正被兩個人攙扶着走出前面的小門。此刻的他身穿月白長衫,右臂被綁束在胸前,灰白浮腫的面容,再無往日的儒雅灑脫。

「藍莊主怎麽了?」他繞過婉兒,走到他身邊關切地詢問。

藍廷儒勉強扯出一個微笑。「将軍請裏面坐,容藍某禀報。」

郭逸海點點頭,看了眼身邊高大的院牆,心想這可真是「隔牆有耳」,自己方才實在太性急,竟然忽略了這莊內的建築牆內有牆,樓中有樓的特點。

看到婉兒轉過身去,藍廷儒忙說:「婉兒小姐也來吧。」

「不了,我回去換身衣服,免得被人說閑話。」

知道她這話是針對郭逸海說的,藍廷儒微笑不語,郭逸海則面無表情。

從藍莊主口中得知,不久前帶人搶劫藍莊的是孔老二,并沒有孔老三。但方才在巷子日的那幫人說,搶劫貨倉時,是他們兄弟倆帶人幹的,那麽孔老三後來到哪裏去了?難道離開貨倉後,他們兄弟倆即分頭逃亡?

郭逸海不再生氣,可是心裏的憂慮絲毫末減。

以那對兄弟的狡詐來看,這很有可能,因為如此做可以分散官兵的注意力,增加逃脫的可能性。

他必須增派兵力,分頭追捕他們。不過他會以孔老二作為主要目标,因為他手中持有火炮,那是從藍莊搶走的。

那混蛋今天突襲藍莊,打傷莊主和護衛,搶劫藍莊珍寶,還奪走了藍莊主為護莊購買的火炮和幾把小型火器。

如果不是婉兒剛巧去藍莊,發現莊內異常,立刻發出警訊,打開倉庫門放出被囚的他們,又用一把大刀率衆抵抗的話,藍廷儒的損失會更大。

因為要趕時間抓逃犯,他跟藍莊王談得并不多,但己足夠讓他了解事情真相,不由為自己錯怪婉兒而深感內疚。

現在他只想等将孔氏兄弟拘拿歸案後,不僅要再找藍廷儒問個仔細,還要讓婉兒好好跟他說個明白。

又一個夜晚到來。

婉兒坐在燈下縫着一件黑色衣物,翠雲在她身邊縫着鞋底。

「婉兒!」

忽然,窗外有人喊她的名字。

聽出那聲音,她身體一震,并沒擡頭,故作沒聽見。

「小姐,是郭将軍!」翠雲趴在窗口看了看,驚訝地說:「他怎麽騎在牆頭上呢?我去給他開門吧。」

「別去!」婉兒低聲命令她,依舊頭也不擡。

翠雲僵住,看着她,再看看月光下蹲在牆頭上的将軍,不知該如何是好。

因為屋子裏有燈,婉兒和侍女的一舉一動,都被郭逸海看得一清二楚,自然明白她還在為白天藍莊的事生氣,但他現在心情不錯,不會跟她計較。

本來他是可以跳下去,輕松地将她帶出來,可那樣濕得太沒面子,他已經來找她了,她應當主動走出來才對。

於是他低沉地命令道:「崔婉兒,你馬上給我出來,不然我讓你好看!」

婉兒聽出他的不悅,心裏有點志忑不安。

她确實還在氣他白天在藍莊說的話,可也一直在盼他回來找她。她想像着他走進來,對她溫柔地笑,向她表示歉意,然後她會好好地跟他解釋所有的一切。

可他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居然爬上牆頭要她出去。他們又不是少不更事的孩子,何況他白天才給過她當頭一棒,現在叉用這樣随便的态度對待她,她當然不想理睬他。

可是,想到他的武功,她也明白他要給她「好看」,絕非空口威脅。

她擡起頭,對着窗外皺眉。「難道你沒看見我在忙嗎?」

他立刻回道:「我也很忙,大小姐!我剛抓回逃犯,安排好巡海,百忙之中前來找你,你就不能放下手裏的破布片,挪動尊步走到這裏嗎?」

破布片?她震驚地看了看手中的絲綢,很想跟他理論一番,如此精美的料子怎麽成了「破布片」?可轉念一想,他抓回了逃犯,這可是大事,如果她再為難他,就太不通情達理了。

於是她終於照他說的,放下「破布片」,邁開「尊步」,小跑步地出了門,直抵他跨坐的牆邊。

「好啦,我在這兒,你說吧。」她擡起頭看着他。

「不在這裏說。」見她乖乖走來,他的不滿消散,把手伸向她。

「抓住。」

看看頭頂上方的大手,再看看他閃亮的眼,她舉起小手抓緊了他。

他輕輕一帶,她如同飛鳥般躍上了牆頭,然後被他抱着跳下地。

「頭還痛嗎?」才一落地,他的雙手便捧起了她的臉,用拇指輕輕撫摸着她頭上被包起來的傷口,關切地問。

她很高興他如此關心自己,依偎在他胸前,輕聲說:「不太痛了。」

「其他的傷呢?翠雲有好好幫你看過了嗎?」他的手撫摸過她有多處瘀傷的身子。

從來沒有人這樣撫摸她,她感到癢癢地想笑,便抓着他的手。

「看過了,沒事的,你不用擔心。」随後話題一轉,問道:「你真的抓到孔氏兄弟了嗎?」

「當然,他們明天一早就會被送往福建大牢,這次有提牢官親自監押。他們休想逃走!」他輕聲回答。握着她的手往山巒走去。

和他手牽着手,并肩而行,婉兒對他的不滿和怨氣全都化解在兩人的十指交纏中。清風伴着月光迎面而來,她動情地想,如果可能,她願意跟随他,就這樣走到生命的盡頭。

心如是想,手指不由得收緊。

仿佛有感應般,他也加重了握持的力道,将她拉得更近。

暖暖的柔情由指尖傳入心田,她的心弦顫動,情意深深地看着他。

「你再用那樣的眼神看我,我會覺得自己成了美味大餐。」他突然轉過頭看着她,臉上帶着得意的笑容。

她仿佛做壞事被人抓住一般,羞得面頰火熱,慌張地說:「我沒把你當食物,只是在想你真行,短短時間內就抓回了孔家兄弟。」

「我不但抓住他們,還找到了我大妹。」

這确實是個好清息。「是芙蘭嗎?」她欣喜地問。

「是的。前天我去見大哥時,他也在為芙蘭擔心,現在知道了她的下落,我們總算可以安心了。」逸海說着,目光轉而陰郁。

「不過,她受了好多苦。」

看到他糾結的雙眉,她不禁深為那個堅強勇敢的女人擔心,搖搖他的手問道:「她發生什麽事?」

「來吧,我們在「不老樹」下坐坐,我會告訴你。」

他拉她一起坐在大青石上,背靠着大樹。

婉兒看出他的疲憊,不由心疼。從昨夜到今夜,他一直在忙,恐怕都沒有合過眼。但她沒有将她的心疼說出口,因為他已經開始講述今天在抓孔家兄弟時,意外與他大妹郭芙蘭相遇的經過。

他告訴她芙蘭負傷墜海,被倭寇抓住,又被林家堡堡主救出,帶回到林家堡養傷。今天下午在山道相遇時,芙蘭想跟他走,可他卻為了押解人犯,沒能帶走她。

「那不是你的錯,芙蘭是個明理的女子,她會理解你的。」她安慰他。

「是的,她理解,所以她答應讓林嘯帶她走。」他憂慮地說:「但願我沒有做錯,林嘯能如他保證過的,好好照顧芙蘭,治癒她的傷,否則我不會原諒自己,也不能饒過他!」

「他會的,我雖未見過林堡主,但聽說他是個說一不二的男子漢大丈夫。而且你剛才也說,他似乎對你大妹情有獨锺,你妹妹也對他有情,如果能因此成就一段姻緣,不是很好嗎?」

「我也希望如此,可是,萬一我看錯了昵?」

「不會的,你的觀察一向準确。」

「是嗎?你真的覺得我的觀察準确嗎?」她的話确實安撫了郭逸海,可也提醒了他的錯誤。

她認真地點頭。「是的,我真的覺得。」

「可是我看錯了你,不止一次地誤解你。」他的聲音低沉。

他的話題轉得太快,婉兒有點意外。但他誠懇的态度感動了她,她輕輕握住他的手,坦率地說:「是的,你對我的好多指控都不對。今天我去藍莊只是想确定昨夜參與行動的同伴是不是安全,藍大哥的貨……呃……」她突然頓住,想起這批貨的來路并不适合告訴他,不由尴尬地改口道:「我是說——」

「不必顧慮,我都知道了。」他溫柔的告訴她。「藍廷儒都跟我說了。」

她錯愕地挺直了身軀,緊繃地詞:「藍大哥什麽時候跟你說的?」

郭逸海笑了,她受驚的樣子很可愛,眼睛睜得又大又圓,小嘴像離岸的魚似的一張一合。

他拉過她,讓她坐在自己身前,用手合上她的嘴。「今夜,在我找你之前,我剛從藍莊回來。」

喔,他的動作真快。

她喃喃道:「藍大哥告訴你什麽?」

摸到她手背上的一道疤,他舉起來看了看,是昨夜被礁石劃破的。於是想起一件幾乎被他忽略的事。「婉兒,記得提醒我給你藥膏。」

「什麽藥膏。」她随口問道,心思還在藍廷儒跟他的談話上。

他捏捏她的鼻尖。「讓傷疤不在你身上留下痕跡的藥膏。」

「喔,我知道了。」她拉下他的手,追閥道:「藍大哥說了什麽?」

「他告訴我那些貨是從呂宋走私來的稻米、蔗糖等物,而且這不是他第一次走私,也不會是最後一次;還告訴我前年秋,他唯一的兒子被海盜綁架,是你冒險幫他救出兒子,從此你們成為好朋友;他也告訴我你成為「飛賊」的傳奇……」

「我不是飛賊!」她打斷他的話,義正詞嚴地抗議。「用「飛鷹」的名號只是為了壯聲威,我從來沒做過飛賊!」

他的神情不再那麽放松。「對我和其他許多人來說,它們代表相同的含義。」

「不對……唉,算了,你繼續說藍大哥告訴你的事吧。」本來她還想争論,但看到他幽暗的黑眸射出不容置喙的銳光時,她放棄了。

他很滿意她聰明地閉嘴,否則他怕自己的怒氣又會被引爆。

「他告訴我你成為」飛鷹」,是因為你對你父親的無所事事不滿,想替那些被倭寇和海盜搶劫殺害的人讨個公道:還說你集結周邊島嶼的漁民,讓他們成為你的耳目和眼線……難怪「飛鷹」總是能先官兵一步,掌握海上動态。」他頓了頓,直瞪着她。

婉兒看到兩簇火花在他黑眸深處閃爍,於是不開口,聽他繼續數落。

「你多次點火向官兵報信,多次歷險與倭寇海盜周旋。雖然每次都能成功,但我不認為那是因為你武功蓋世、無人能敵,而懸運氣!可是像你這樣冒險,好運再多也會玩完,昨夜就是個證明——」

「那可不一定。」她倔強地說:「昨夜我本來會在掩護其他人取得貨物後,給孔氏兄弟一點教訓,把他們的船燒掉就離開。是你突然出現,改變了我的計畫。」

「為什麽改變?」

「因為我知道你會死死咬住我,而我不能讓你發現那批貨的來路。」

他冷笑。「你為何不認為我對抓倭寇更有興趣?」

她毫不怯懦地望着他。「你确實想抓倭寇,但你對「飛鷹」更感興趣。」

他不得不在心裏贊同她的說法。

當時倭寇和孔氏兄弟,已在水師的控制之下,而她——神秘的「飛鷹」卻行蹤不定,因此他急於抓住她,并揭開那層厚重的面巾。

「是的,你沒有說錯,我确實會死盯着「飛鷹」,直到将她抓獲。」

「這就是我不得不跳船,以此來引開你的原因。」

他雙目怒張,一把抓過她.鼻子湊到了她眼前。「為了引開我,你竟然選擇一條死路?」

「我的水性很好,本來是可以游到岸邊,順利逃脫的,可是沒想到入海時我撞傷了頭,所以速度……」

「本來?」他猛地握住她的雙肩。「你真胡鬧!只要你在冒險,就應該想到受傷、昏迷,甚至更糟的情況,任何時候都可能發生!」

見他如此激動,她安撫道:「我承認我失算。但我只是想盡力彌補我父親的過失,每次行動也仔細安排,絕不是你說的冒險。」

愚蠢,她竟然以為自已的行動,能彌補她無能的爹在政務上的失敗!

看着她真誠熱切的雙眼,他的心早已糾結成團。

見他仿佛在傾聽般看着自己,婉兒只好繼續解釋,并希望得到他的理解。

「那時倭寇總是零星地騷擾漁村,我給他們出主意,在海灘上堆放木柴,一旦發現倭寇就點火報訊。開始時,官兵确實看到火警就采取行動,可後來因為看到警訊,倭寇和海盜就逃之夭夭,官兵白跑了幾次後,就不再理睬了。」

說到這,她仰頭望着時隐時現的月亮,臉上露蹴笑容,繼續回憶道:「籃少莊主被劫,我裝成漁民混入匪穴,把孩子救出,大概就是從那時起,我有了「飛鷹」的稱號,大家也不再反對我跟随他們出海和護灘。後來,可能是我的出身,也或許是我的劍術還行,大家都願意聽我的,不知不覺中,我成了指揮者。将近兩年的時間,大家保護我、尊敬我,我也喜歡他們,尊重他們,我們是好夥伴。」

「藍廷儒呢?他扮演什麽角色?」

她故作驚訝地看着他。「你不是認定他是「飛鷹」嗎?」

「那是之前,但我知道他也很重要。」

「是的,他當然重要。」婉兒承認道:「他是泉州城着名的富商和地主。有很高的名望,百姓都信服他,我的夥伴大多是他的家仆或屬下,因此他提供地方給我們衆會,也説明我們傳遞消息,如果沒有他,我們什麽都做不成。」

「他喜歡你,想娶你做他的三夫人。」他平靜地陳述。

婉兒臉紅了,那嬌豔的紅在銀白色的月光下尤其動人,郭逸海的視線無法離開那逐漸散至頸項的紅彩。

「那是他一廂情願。」她垂下頭說。

「那我呢?我也想娶你做我唯一的夫人,這是一廂情願嗎?」

她猛地擡起頭來,臉上的紅暈仍在,身子卻繃得筆直,雙眼圓睜地瞪着他。

他拉她坐下。「閉上你漂亮的眼睛,不要那樣瞪着我看,我不過是重複我們兩年前的約定,你那樣子,好像我突然變成三頭六臂的怪物似的。」

「那得怪你,是你突然轉了話題,吓我一跳。」

「我已經說過「山盟海誓是要被遵守的」,你不會以為我只是随便說說吧?」

她看着他,不由激動地問:「知道我是「飛鷹」,你還願意娶我嗎?」

「是的,我要把你牢牢地綁在身邊,讓你為我生一群孩子,讓你不再有時間做飛俠,到處去冒險。」他嘴角挂着算計的笑紋,眉毛得意地揚起。

她驚訝地瞪着他,不敢相信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你不是認真的。」

「我當然是認真的。」

她被激怒了,忽地站起身來。「我愛你!從十六歲起,就夢想能嫁給你,我願為你生育孩子,終生陪伴你,可是除非你愛我,否則我不會嫁給你!」

說完,她大步走下山去。他竟敢為了保護她而娶她,她絕不會讓他得逞!

難怪重逢後這幾天,他對她時冷時熱,動不動發脾氣,原來他早已不是以前那個喜歡她、愛她的郭逸海,他變了,他讓她失望!

猛然間,她的身子被拖回,并狠狠地撞進一副堅硬的胸膛。

顧不上碰痛了額頭的傷,她怒駡道:「你聽不懂嗎?我不嫁給你!」

「你別無選擇!」他胸有成竹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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