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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沙沙 -【瀟湘夜未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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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5 00:00:5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沙沙 - 瀟湘夜未眠

公司裡人人都說延特助是體貼迷人的上司,   
有問題時可以求援的對象。   
為什麼只有她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人?   
是因為他不喜歡她,才會對她「與眾不同」吧?   
想想也是。誰會喜歡一個見了自己後就噁心欲吐的人?   
只是,她實在不懂,
不懂自己為何會在生理上對他有這般極度排斥的反應。   
難道……
他跟她最近天天出現在幻覺中那個始終無法看清面孔的人有關?   
而他將她從分公司調到總部當他下屬究竟意欲為何?   
又,他帶她去參加他家家宴到底有什麼目的?   
更不顧她意願,硬要她到他的小木屋,
說是只要她和他在這待兩天,
不管是否「解開」了兩人間「互相厭惡」的謎,他都會放她走。
結果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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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5 00:01:06 |只看該作者
楔子

那雙美目又在瞪視她了……

隨時,紅艷欲滴的薄唇會笑成邪邪魅魅的殺意,在她上方忽近忽遠,好似就要貼上她的唇……

那美麗的紅唇想要吻她。

鈴般的笑聲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穿過她的腦袋,繞梁不絕。她想要捂住雙耳,可是卻沒有手。

她在這個時候總是沒手沒腳的,或者更真確地說,是沒有身子的。她只能感覺到自己的臉,或者也有頭吧,她不確定。

即使感覺得到自己的臉,卻閉不上眼,她被強迫看著眼前的一切,唯一可以動的,是她的嘴。

「要吻就吻吧!」

會月兌口說出這樣氣急敗壞、近乎挑戰的蠢話,完全是因為半個月來,她驚叫、怒罵、哭喊、哀求全都試過了,但那張在她上方揮之不去的美麗容顏卻是恍若未聞。

有時它給她的微笑,實在讓人毛骨悚然,因為那眼角眉梢掩不住的神情,只有兩個字可形容––

仇恨。

是這麼地恨她。她完全不能明白的恨意。她問不出原因,也解釋不清自己的無辜。

她只問了一次,便再也不敢再嘗試。

因為那眼中的恨意,倏然迸發成千萬倍––

那無瑕的白牙狠狠咬住下唇,鮮血一滴滴,就這樣滴在她臉上。

那鮮血有如熔漿,她被燙得嘶聲尖叫,其中一滴淌入她眼中,徹骨的疼痛剎那間讓她昏了過去。

然後,她就醒過來了。那是上周六見到的幻境。

這樣的幻境每天總會發生一次,見到的臉也都是一樣的,只是對她的折磨不同。有時,那張臉只是笑著瞅她,什麼也不做……那是她最害怕的一種。

好奇怪,她現在應該在夢中,或者正確地說,是在失神中,應該記不得時間那種瑣事,也不該記得其它時候見到的幻象,但她的神智卻是清明的,雖然這根本前後矛盾。

不能算夢,因為她每次清醒過來,都是大白天,工作中。

總像是煎熬了數小時的惡夢,但每次看周遭人的反應,根本像是只過了幾秒鐘。

大伙兒被她忽然冷汗涔涔的蒼白臉色嚇到,但從沒听到她慘叫哭嚎之類的。

夢中她說的話只存在于夢中,她看到的可怕景象也就只能是她的想像。

現在,那絕美的臉龐又靠近了,這次,似乎對她的話起了反應。

她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她不要被吻,一點都不要被靠近!那麼美艷的唇,看來卻仿佛涂滿了紅色的毒藥,又像燒紅的炭……

她閉不起眼,那雙唇靠得更近,從未如此接近,就要貼上來了––

她無法忍受地尖叫,卻立刻被那兩片紅唇堵住,有如被人硬生生烙下印,她甚至聞到皮肉燒焦的氣味,椎心的疼痛剎那間讓人目盲……

她做了什麼?做了什麼?做了什麼?

她到底做了什麼,要天天受到這樣的折磨?

那紅唇終于退開,那笑容滴著黑血。

這次笑聲中參雜了斷斷續續幾個字––

––音……湘,總有一天……我會等……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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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5 00:01:2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禹湘音,你又怎麼了?」

武大姐的嗓門一向大,湘音听到了,總是不自覺地縮肩膀,使她一五的小蚌子看起來更縮水,小畢子臉蛋更稚氣。

「我……小貓死了。」

任是大咧咧的人,對著那雙紅腫得看不見眼珠子的眼楮,也不禁放輕了音量。「那天獸醫不是說已經沒有多大希望,你為什麼還要帶回家?又不是你養的!」

「是我看到的……」

「要看的話,路上多少流浪貓給你看,你為什麼偏偏要撿一只剛出生就半死不活的?」

武大姐不是沒同情心,但這已經是第二次了,她覺得有必要開導一下。

「冬天這麼冷,它走不動,母貓也不見了。」

「你怎麼知道母貓不見了?你把小貓帶走,母貓怎麼找得到?」

「把它撿回來以前,我用毛巾把它蓋住,放了食物和水,遠遠等了一整天都沒看到母貓,它自己又好像吃不動……」

這就是她消磨周末的方式?武大姐簡直連嘆息都用光了。

「你把它葬了嗎?」

「嗯。在我家公寓後面的小山坡。」

再這樣下去,那小山坡遲早會變成亂葬崗。

「禹湘音,你救得了多少貓狗?救成了又怎麼辦?」

湘音挺直脊背。「我沒有特別要救什麼貓,但是我剛好經過,它一直在叫我,眼楮看著我,我才覺得應該停下來。」

她真的沒有泛濫成災的同情心,但像上次救了卻沒有救活的老狗,她是被喚過去的,她就是覺得那雙眼楮一直在跟她求救,叫她不要走,所以她走不開。

她真的很難過。這半個月來白天天天被可怕的幻象折磨,回了家又看到小貓在垂死邊緣掙扎,一顆心覺得沒有一時半刻放松過,只除了晚上睡覺時稍稍得以喘息。誰知一夜無夢的好覺醒來,小貓卻已經不動了。

她葬了小貓,整整哭了一個小時才趕來上班,內心是層層打結的酸楚,還有一種快要將她吞噬的巨大恐懼。

那夢……那幻覺,究竟是什麼東西?她是快瘋了嗎?她該去看醫生。對,已經半個月了,不可能是錯覺,就算是,也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她要去看醫生,一定要有什麼合理的解釋。她听說很多心理疾病都是體內化學物質失衡所致,說不定吃過藥之後她就會好了。

她生平沒有做過虧心事,從來沒怕過鬼,那些幻象是不科學的、不合理的。而且,不公平!

心中有一股憤慨。現在她看到幻象中那張美得讓人屏息的容顏,除了恐懼,就是憤慨。

她做了什麼?什麼也沒有!

她問心無愧,沒有理由受這樣的煎熬。為什麼鬼呀魂的不去找那些無惡不作的壞人?從來也沒听說殺人犯被冤魂活活折磨死的,不然死刑根本是多余了!

所以她不相信,即使現在她被幻象糾纏著,即使心底深處充滿恐懼,仍有個聲音吶喊抗拒著––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一定找錯人了!

「好了,去休息室拿冰塊敷一下眼楮,等一下有總公司的人會來听簡報。」

完蛋了!她沒命地往休息室跑。最近她業績差也就算了,上周簡報中她不小心弄錯了幾個數字,在一室忍耐的目光中鞠躬大聲道歉,鬧出更大的笑話。

她做事總有一種過了頭的感覺,或者該說,四周人總會讓她有這樣的感覺。

她手忙腳亂地把冰塊用紙巾包住,看著鏡中的自己,壓在右眼上。

望著自己的左眼,血絲滿布,她心一突,趕緊閉上眼。

她連自己的眼楮都不太敢看了……

門上敲了幾聲,鄰座的徐雁苓探頭進來。「副理要你先去會議室準備。」

「好,馬上去!」她趕緊再換邊,能多敷幾秒是幾秒。

腦中飛快復習了一遍簡報的內容,心努力定了定,才快步走出去。

看到會議室的長長橢圓形桌上擺了近二十份簡報數據,她心又沉了些。這麼多人!

等她把計算機、投影屏等等都準備好,時間也差不多了,再回到辦公室去和其余業務組的人會合。

她的資歷是組里最淺的,所以較雜的事物自然而然歸到她頭上,她也覺得理所當然,只是自己有些迷糊的個性讓她做起事來頗感吃力。

如果同組的人一起行事,她會自動走在最後面,邊看邊學,希望少出點錯。

當她抱著文件備份跟同事走向會議室時,電梯門剛好打開,走出五個西裝筆挺的男人。

總部來的人,氣勢就是不同;不過,這也有可能是分公司人員自貶心理所致,因而在見到對方時會滿臉堆笑;是本能反應吧,副理和武大姐是這樣,底下的人自然是比照辦理。

五個男人中只有一名長發男子是眾人目光的焦點,但湘音沒有發現,因為她的眼楮正盯在前頭同事的背,直到她听到副理和武大姐同時低喘一口氣的聲音才抬起頭來。

這一看,嚇得她大大退後一步,好險後面已經沒有人,不然一定會被她狠狠踩上一腳。

她迎上一對陰鷙冰冷的眼楮,正半眯著看她,她心口立刻涌起微微的戰栗感,還有一種反胃的濃稠甜味。

她覺得暈眩,不自覺低呼了一聲。

所有人都轉頭看她,副理的臉不知何時變得紅紅的,此時正惡狠狠地瞪她一眼,隨即又陪笑著對長官招呼。

「啊,不好耽擱大家時間,會議室這邊請!」

湘音腳有些發軟,強迫自己跟著走,模到靠門最近的一張椅子就感激不盡地坐下來。

她到底怎麼了?得趕緊振作精神才是。這次再出糗,看她怎麼辦!

自己的反應實在太反常了,害她不敢再隨便看人,眼楮不是盯在白屏上,就是看著眼前的報表。

看著看著,眼前的字開始扭曲––

仿佛一張紙從中間被燒出一個洞,一塊紅漬突然出現,然後快速擴大––

那張臉又出現了!

扭曲的恨意並無損那笑容的妖冶迷人,森亮的眼一閃一閃的,和潔白的牙相映,滿溢著復仇之前的快意。

鮮紅的舌尖探出,舌忝了舌忝盈潤誘人的唇,好似準備品嘗什麼鮮美的東西。

湘音緊緊咬著牙,得要這樣牙齒才不會打顫作響;她轉開眼,嘗試著干脆拒看對方,假裝這樣就會有任何自欺欺人的作用。

但下一秒鐘,那臉忽然接近,蒸汽般灼人的氣息噴在她眼鼻間,她的眼楮又無助地被吸回看向那雙眼。

原來看到太過可怖的東西,人根本移不開視線。

人,原來真的可以眼睜睜看著自己是怎麼死的。

她眼前模糊了一瞬,是淚水滿溢了出來,但那張臉的笑容擴大,散出熱氣,將她的淚水一下揮散。

她自打顫的唇中擠出幾個字︰我要……怎……麼做?

我要怎麼做,才能停止這個酷刑?或者……才能死?

從心底一驚!她怎麼會想死?她怎麼可以屈服?就算要被殺,被活生生折磨至死,她也不能自己求死!

那張臉又笑了,笑聲比以往更尖銳,像是琵琶弦被人用刀狠狠劃過,在最高之處……斷掉!

我……絕不會讓你……好死……

她的瞳孔放大,看著那雙眼楮越來越近,就要貼上她的……

「……禹、湘、音!」

她眨眨眼,感覺似乎有什麼滴落在報表上,她的瞳孔重新聚焦,看到副理有點驚嚇的表情。

「……禹湘音,你是不是中暑了?延特助在問你話––」

「湘音,你滿頭大汗,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武大姐關心的聲音大得敲痛她的神經。

她張口,可聲音卻沒有出來,她又試了一次,終于听到低啞的︰「我……對不起,對不起。」

「你為什麼要道歉?」突然傳來一道毫無溫度的聲音。

她下意識轉向那聲音,看到那長發男子的眼神,幽幽黑黑的,帶著忍耐和……輕蔑。

她喉口又涌起微嘔的感覺,難道她真的中暑?或者根本是……中邪?

「我只是……對不起。」她只能無助地重復。

「我看她是沒辦法開會了,不如退席休息。」那人已轉過頭,語氣清冷不耐。

「啊是,對!」副理馬上附議,對湘音使了使眼色。

「我……對不起。」她又說,因為急了,控制不了音量,聲音大得像打雷一樣,隨即趕緊半跑出去。

直到跑回座位上才發現自己一直屏著呼吸,肺部像要爆炸似的,張大了口哇了一聲,趴在辦公桌上喘息。

彼不得其它人是什麼眼光,反正這兩周來同事也習慣了,只當她最近身體不舒服,業績也差。

稍稍冷靜下來之後,她才發現自己全身是汗,連發根和內衣都濕了,汗水滴入眼中,刺痛了原本就紅腫酸疼的眼。

半個月來,她堅持著沒有請假,現在卻忽然有再也撐不下去的感覺,全身乏力,心中漫著萬念俱灰的疲倦……

還有多久呢?

她不確定自己問的是什麼。是惡夢還有多久,還是自己能活多久?

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問這麼怪異的問題,是自然而然就浮現心頭。

應該……沒有多久了吧?

她被自己的答案嚇得動彈不得,像個石人般僵在那里。

不知過了多久,會議室那頭傳來人聲,是會議結束了。

她愣愣地抬起頭,遠遠看到那些人走向電梯的背影,那名高大的長發男子停了下來,對著副理說了幾句話。

氨理送走人之後,便直直往她走來,讓她起了大大不祥之感。

「禹小姐。」過度禮貌的聲調,還忽然以姓氏稱呼,湘音不覺僵直了身體。

「是。」

「延特助是總部特派的,什麼都能管,這你知道吧?」

她不知道,不過這也沒什麼差別。

「他說你工作表現不佳,要我調你的檔案和業績給他看。」

湘音還是反應不過來,雖然心里雪亮,已經自動作好最壞的準備,但嘴和表情仿佛凍結了,在副理眼里看來好像沒听懂她的話。

「禹小姐,延特助要你明天早上九點去總部見他。你……準備一下吧。」

說得好似要辦後事的口吻,不過湘音並沒有太在意。

她只是自問︰為什麼听到要見那男人,就忽然覺得還是直接辭職算了,辭了就不用去見他了……為什麼?

她是真的瘋了吧。

「不過,能和延特助獨處一室,也算小小的補償了。」副理自以為風趣地加了一句,好像這也算是一種安慰。

湘音听不太懂,她只知道,自己半個月來的大小厄運還在持續中。



幸好隔天她的眼楮消腫了,至少她自己看起來還算正常。

至于半個月來食欲不佳,矮小的身材更顯瘦弱的事實,除了穿寬大一點的衣服,實在沒有什麼辦法可以補救。

她在特助辦公室外腳步頓了頓,覺得頭有些暈。

要炒她魷魚也不用老遠叫她來吧?她安慰自己。

但轉眼又希望的確是要她走路的,不然還要她做什麼?

因為想不出來,所以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猜也沒有用,她在門上叩了兩下。

「進來。」

她硬著頭皮開了門,走進去再關上門。

「坐。」

她按捺下暈眩感,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與他隔了一張巨大的黑亮木桌。

「你眼楮看哪里呢?」冷而不悅的聲音飄來。

湘音鼓起勇氣抬眼,一對上他的雙眼,胃開始翻攪。

「對、對不起!」她跳起身來,緊捂著嘴,慌亂的目光在室內亂掃,腳步將她帶往門口幾步,看到門邊的垃圾桶,她沖過去跪倒在旁邊,沒命地干嘔。

「你到底怎麼了?」她听到那聲音就在她身後不到一尺處,身子不自覺半縮,本能地要拉開與他的距離。

「站起來,不然我得抬你。」

她沒命地掙扎著起身,有點搖搖晃晃地,但終究是站定了,慢慢轉回身來。

她強迫自己去看他,因為實在太丟臉。淚水浮起,但這是好事,因這樣她便看不清他,即使他就在跟前。

「禹小姐,你這樣到底要怎麼工作?生病了為什麼不在家休息?」

她想說自己沒病,卻立即想到這些天來她的狀況其實比生病還糟糕。

「對不起。」她又低下頭去。

「除了這三個字,應該還有比較好的交代吧?」那聲音帶著厭煩︰「業績這個月倒數第一,工作中不專心,健康狀況顯然也有問題,卻不請假看病––請問禹小姐,你覺得公司該怎麼處理?」

她知道再說對不起也沒什麼意義了。她現在最迫切的需要就是想辦法離開這里,要吐要昏她都寧可不在這男人前面。

「我……以為自己還能工作。我會馬上請假休息,至于其它,請、請延特助定奪吧。」

連說話都這麼困難,她究竟是怎麼了?真後悔昨天听到他要她過來時,沒有立刻請假。現在就算他要請她走路,她都會很高興地點頭,只要能讓她馬上離開這個房間。

「你說話時眼楮都不看對方的嗎?」

她深吸一口氣,作好最壞的準備,一手下意識地緊壓著胃部,才終于抬眼看他。

沒有溫度的眼楮……看到她像是看到多余的一件家具,像是她完全在浪費他的時間。

大概因為全力壓制,至少她沒有再出糗,她聲細如蚊蚋般地乞求︰「我……真的得去化妝室,對不起。」

他一揮手,她立刻奪門而出。

一到走道上,她覺得全身虛軟,右手扶住牆。

「怎麼啦?」

很溫暖的聲音。她在暈眩中抬頭,看到一張斯文俊逸的臉正關心地低俯下來,有力卻溫和的手握住她的左臂。

「我沒事。」她趕緊說,移動手臂想抽離。

對方確定她站穩了,才有禮地放手。「這里坐一下,喘口氣。」指著幾步之外靠牆的長椅。

她很感激他的好心,但覺得離里頭那個男人還不夠遠,于是她搖頭笑了笑。「我急著走。謝謝你。」

她語氣中的急迫與堅持使他頓了一頓,她在他遲疑之際已經勉力走到電梯前,這回她的運氣終于回轉,電梯門馬上就開了。

兩個女人在電梯里閑聊著,看到她胸前沒有名牌,知道她不是總部的人,又繼續閑嗑牙。

「我想我知道為什麼延襄理會有哥哥在底下當特助了。一定是執行長的意思,偏心小兒子。」

「真是太不公平了!明明他的能力比弟弟好,長相更是比都不用比。當然延襄理已經很玉面書生了,但延特助實在是……」說著臉上升起紅暈。

「而且不像延襄理那樣沒品,上個月鬧得沸沸揚揚的自殺事件,你听說了嗎?」

「當然!人家延特助半年前回國進公司,憑他的條件,想要玩的話,弟弟根本不是對手。但人家就是潔身自好,不管女人怎樣投懷送抱,從來沒听過一丁點的緋聞。」言下頗有惋惜之意。

「欸,那樣的絕品男人啊……」

一樓到了,湘音很快步出電梯,深吸了一口氣。

出了公司,感覺好多了,暈眩感已經消失,也不再反胃。

她嘆了一口氣,決定不再冒險,直接打手機回公司請假後,馬上坐車上醫院。

不能再當縮頭烏龜了……如果她真的病了才好。是病,就該有藥醫。

她努力揮開心頭的恐懼;一切都會慢慢好轉的,她一向是個樂觀的人。

不曉得是否是癥狀過于怪異--其實她自己也不清楚癥狀有哪些--

醫生安排了好幾種檢驗--有的她听都沒听過,並告訴她隔天去看結果。

心底的糾結更緊了,真的有什麼毛病吧?

趁自己還沒有往各種聳動的可怕疾病去胡思亂想,她提醒自己下一個該看的是精神科。

不禁在心里苦笑。從來自認腦袋比別人還清楚、理性到不行的人,居然也有這麼一天。

她對精神疾病倒沒有什麼歧視,反正都是病,原就不該有差別待遇,只是她萬萬沒想到自己發作起來,想像力居然這麼豐富……

平時看恐怖片,別人尖叫她亂笑,現在卻被自己的幻想嚇到生病,她只請了一天假,第二天就乖乖回去工作。

最近的工作表現實在太差了,她要是再多休息,進度只會更落後。

但要不是最近工作中總是戰戰兢兢,不知何時又會鬼魅附身,她也不會頻頻出錯。

比折磨本身更可怕的,就是等待那逃不掉的折磨。

等著它發生,一天只會發生一次,熬過就行了,但就是不知何時會發生。

一個領悟突然擊中她,她僵坐著,連呼吸都忘了--

昨天……昨天她沒有發作!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是因為她在家睡掉大半天嗎?睡眠中她竟沒有類似的惡夢……

但她有幾個小時是清醒的啊!她沒有特別不舒服,只是有點累,又吃不太下東西,所以稍微打掃了家里一遍,看了一點書……

還做了什麼?還做了什麼不一樣的事?

她全身發起抖來,因為這個發現太重要了!快!快想想自己做了什麼!是什麼終于讓惡夢停了?

心里又重重一擊!笨蛋湘音!你怎麼知道惡夢從此就停了?搞不好只是昨天休息一天,等一下那張臉又回來了!

她心下沉,但又跳起--說不定,如果她能弄清楚自己究竟做了什麼,就有辦法再停一天!

到底是什麼呢?

她冷汗直流,把昨天一早睜眼醒來到晚上闔眼,其間所有細節全部回想一遍。

她沒有出門,那是不是關鍵?

還是吃了什麼不一樣的東西?

她抱著頭苦思,直到感覺有人搖她肩膀。

「禹湘音,還不快一點!氨理找你。」鄰座的徐雁苓一臉憐憫。

湘音回了神,心底又沉甸甸地。現在上司找她,都有可能是最後一次。

打起精神進了副理的辦公室,副理看她的眼光中揉和了曖昧、猜疑、嫉妒和一絲不屑,但最奇怪的是,又有討好的笑容。

「禹湘音,我真沒想到,一點也看不出來……」她笑了一聲才正了正面容。「當然,先恭喜你了。」

「恭、恭喜?」

「前天你的表現一定很不得了,你升職了。」

因為太過驚愕,她張著嘴呆望著副理。

「你被總部調過去,以後前途無量。不過我听說總部是不能打混的,你要多加油了。」說得讓人哭笑不得,還加上一句︰「以後不能忘了我們,有機會順便提拔我們一下喔。」

她像機器人一樣謝過,麻木地走回自己的位子。

因為與預期反差太大,她完全不知該怎麼反應,應該要放鞭炮慶祝才對,但因為這個消息實在太詭異,她只有驚慌的感覺。

那份驚慌,在想起前天的面談時倏然加倍。她不知不覺起身,想要去跟副理拒絕的念頭蹦了出來。

徐雁苓匆匆跑過來。「湘音!我在洗手間听說了!天啊!你要去總部了!」

整個辦公室的人都圍過來恭喜她,很真誠的,也有點依依不舍,尤其是徐雁苓和武大姐。

「你這個樣子去那里準被操死!」武大姐的大嗓門外加搖頭。「這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武大姐說什麼啦!我們有人要去總部了,以後湘音幫我們穿針引線,不好嗎?」徐雁苓調皮地擠眉弄眼。

所有人都很好奇為什麼業績最近墊底的湘音會雀屏中選。她除了人很熱心以外,各方面都不出眾,那天開會時還病懨懨的。但因為她人緣畢竟不錯,在公司沒什麼敵人,也就沒有太多閑話。

總部皇帝大,誰知道上級在想些什麼?搞不好就是看上她好「操」,那種怎麼苦都沒怨言型的最佳勞工。

上頭的命令很急,明天就要報到。下班後收拾了東西還被硬帶出去「告別式」一番,推拒了一整晚的酒,半夜才終于回到家,一顆心仍感覺毫不規律地跳,抱著枕頭窩在床上,睡意全無。

惡夢沒有來,是真的走了吧?

她苦笑,這樣滿腦子都想著那張臉,不來才怪!

她很確定自己沒有自虐傾向,因為苦笑還沒有退,心里已經發起抖來,是思緒不小心轉向那張臉時必有的反應。

兩天了。她激勵自己,不敢抱太大的期望,因為怕失落感會沖擊得讓她受不了。但……她可以再等一天,就一天,哪怕只有一天,至少有一天不必看到那張臉。

那麼美,卻那麼恨她?那麼恨她?

進入夢鄉的她,沒有意識到眼角一滴淚悄悄滑落,消失在枕上。

「禹小姐,就是這里,請進去稍等。」

湘音被送進上次那間辦公室的隔壁,她看著那面牆,心里的忐忑已經變成恐慌。

為什麼想起那個男人就讓她渾身不對勁?他現在在隔壁嗎?

門打開,她幾乎是跳起來的,對上一雙溫和帶笑的眼神。

「是禹小姐吧?記得我嗎?」

「當、當然,上次謝謝你了。廷……唐?」

「我是。我叫延唐。不用這麼客氣,來,坐下慢慢談。」

眼前的男人秀氣又挺拔,態度沒有一點架子,讓湘音很意外,卻讓她鎮定多了。

「我簡單跟你說一下工作性質,我想讓你當我的特助。」

只消一句話,湘音的鎮定又被擊破。「特、特助?」

「是啊。听說你吃苦耐勞,處世也很謙和,我就是需要這樣的人幫我。」

「但是……我資歷和能力都不夠啊。」湘音月兌口而出。

眼前的男人溫煦地笑,「商場上的規則,多的是吊詭。譬如我吧,我有什麼資歷才能?只有一個,叫做血緣關系。」

湘音想到在電梯里听到的八卦,她們口中的執行長,便是延唐的父親吧。

但這個男人是如此坦白直率,簡直讓人無所適從。她只是瞪大了眼望著他,完全接不上話。

「你不用擔心什麼,我不是工作狂。不會給你超過負擔的工作。如果延特助有過分要求,我也會幫你擋著。」

她腦中閃過隔壁那個男人,手不自禁又按住小骯,方才的驚詫重被恐慌取代。「延唐,我真的不確定我能--」

他挑眉。「我用人還沒有被拒絕過,你不是要開先例吧?」

她的聲音卡在喉中。

她究竟是在干什麼?全天下的人,有誰會拒絕躍升好幾級、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半年前考迸這家知名公司的時候,她不是大喜過望,對自己發誓無論多難多累都會好好干?

就在以為自己快被炒魷魚的時候,天上突然掉下來這個不可思議的好運,她居然還想逃開?

逃開誰?隔壁那個男人嗎?他究竟對她做了什麼?什麼也沒有!

她的臉色必然變得蒼白,因為延唐正傾身看她。「禹小姐,你還好吧?又不舒服了嗎?」

她勉力擠出一個微笑。「沒事,我沒事。」

下一顆炸彈卻讓她措手不及。「那我們去隔壁,我把你正式介紹給延特助。」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跟他進隔壁辦公室的,耳中有嗡嗡的雜音,她全心全意只專注在一個思緒上--

禹湘音,不準暈倒!你不能再在延特助面前丟臉了!

就是這個微弱的堅持,讓她直挺挺站在延特助跟前,虛弱地握手,听延唐興高采烈地介紹兩人,然後就被送了出來。

「你先去人事部,他們會幫你打點好通行證和資料,帶你熟悉公司,我有事再找你。」

她已經知道洗手間在哪里,于是直奔那避難所,待到自己正常以後才出來。

可以的!她至少辦到了自己最起碼的堅持,明天……明天一定會更容易一些……

「你在干什麼?」

延唐閑閑地看著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眼中閃著興味。「只是把半年來第一次被你調出檔案來看的女職員送到你身邊而已。」

延瀟眼中浮現一絲嘲諷。「不是為了你自己?她一出我這里,就倒在你懷里了,不是嗎?」

「你听到了?」延唐滿不在乎地聳肩。「那是在知道她的特別之前。現在知道了,我會為你破幾個例。」

「你還在報復我堅持只接低于你的職位?」

「沒的事。我這是送你禮物,怎麼變成報復了?」延唐噙著笑打量兄長。「你越是抗議,事情就越顯得不簡單,你不知道嗎?」

延瀟淡然地說︰「你如果這麼閑,就別把事情全丟給我做。」

「我又不是笨蛋,這家里有才能的是誰大家心知肚明。」延唐已經往外走,出了門後又探頭進來。「爸唯一交給我的大權,是我之下所有的人事權。她是我雇用的,你可別想趕走她。不然,你對她的特別就真的太明顯了。」

延唐走向休息室,經過人事部時,還對湘音揮了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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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湘音在人事部待了一上午,心情好多了。人事部組織龐大又繁雜,但她的適應力一向很強,溫暖的笑容和誠懇的態度是別人通常給她的評語,她不確定自己究竟是怎麼樣的,只覺得常常遇到好人。

人,通常給她安心的感覺。就連副理那樣人緣特差的人,她都可以與之泰然相處。

長到這麼大,好像只破了一次例--

「你運氣實在太好了!可以和延特助並肩工作耶。」午飯時,和她混得已經很熟的小秘書張說,口氣是無比地欣羨。

湘音盡量不讓聲音听起來發緊。「為什麼?延特助很受歡迎嗎?」如果說她能為延襄理工作很幸運,她還比較能理解。

小秘書張眼楮瞪得老大。「為什麼?什麼為什麼啊?你還沒看過他嗎?」

她根本很難面對那男人。「看過了……」

「那你還問!那臉孔、那身材,就算整容健身也做不出來啊!連要形容都很難。我們通常開玩笑說開會時只要有延特助在,連燈都不必開了,滿室生輝指的就是這種人。」

她努力回想他的臉孔,抑制那種不舒服的感覺,但她只能想到「普通」兩個字,她對他的五官沒有特別的印象,只有對他眼中的神情……看到她像是看到什麼髒東西似,淡淡地、無端地排斥。

小秘書張搖頭。「那麼英俊的人,氣質、能力也是一流,對下屬又好,居然會屈居在弟弟之下,執行長真的很偏心。」

「他對下屬很好嗎?」

「雖然他能力超強,對我們卻很體貼,從來不擺架子,而且也不像他弟那樣,風流成性。」

以為自己不能再更驚訝了。「延唐……風流成性?」

「長得還算白白淨淨,可是言談舉止總讓人覺得不正經、很邪惡!我們都說是因為他眼紅哥哥人見人愛,所以只要是女人他都不放過。」說著低聲警告湘音,「你幫他做事時絕對要保持距離,一覺得不對勁就找延特助求救,他一定會罩你的。」

那像微風一樣溫煦的延唐竟有這樣的風評?而那傾倒眾人的延特助,為什麼她一點也沒看出他迷人的容貌?

湘音又苦笑。這是她近來最常做的事。想來自己病得不輕,看走眼似乎也是常情,反正這些日子以來她腦袋里塞的東西好像都不是她的。

看不清楚也就算了,她想知道又害怕去想的是--為什麼只要一想到他,更別提靠近他,她就……身體開始出問題?

她可能真的病了,但為何老在他面前發作?只是巧合嗎?

心底有一種莫名的恐懼,讓她不敢更深地去探究,只想躲避。

但午飯過後延特助就找人叫她過去。

湘音對自己說,她今早已經通過一次考驗,要繼續堅持下去,一定熬得過!

站在他辦公室門外做了幾次深呼吸,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確定自己的意志力夠堅定了,才終于敲門進去。

他坐在偌大的桌後,漠然地看她;她咬牙忍住不適,抬眼回望他。

這一次,她努力要看清他的面容,要印證大家對他的形容。

她看見的是一張男人的臉,看得很清楚其上的線條,看到他五官的比例、形狀、顏色、大小,看到黑亮的長發束在頸後,但……竟是怎麼看都無法辨別出他的美丑。


她迷惘了。難道連她的眼楮也出問題了嗎?胃中又開始翻攪,她終于忍不住移開目光,定在他身後的一點上。

「有進步。」那清冷的聲音讓她寒毛直豎。「至少這次你沒有對我視而不見,或看到我就想吐。」

「對、對不起。」她窘迫極了。「不是你的關系,是我自己……」

「我就這一張臉,既然只有你會有這種反應,其他人都沒事,那問題當然在你。」他毫不掩飾語氣中的譏誚。

她恨不得有洞可鑽,只好硬著頭皮問︰「請問延特助找我……」

「只是要確定是不是和你共事必須隔牆喊話,或是隨時準備急救。」

她定了定神。至少他現在有理由討厭她--誰會喜歡一個見了自己後就惡心欲嘔的人?

「對不起--」

「請你從此把這三個字從你字典里消去。」

她話哽在喉頭,差點又要說一次,幸好及時打住。「我、我沒事。如果延特助也沒關系的話……」

「那好。我已經幫你加了桌椅。」他對寬敞辦公室的另一端偏了偏頭。「你雖名為特助,做的卻是我給你的工作。延襄理要你做什麼,你得先經過我同意。到現在為止有沒有問題?」

在她身體狀況不佳之際,還要趕上他說話的速度,實在有點吃力。她艱難地問︰「我……其實不是為延唐工作,而是為你?」


「沒錯。」

「但……延唐並沒有這樣交代……」

他眼中閃著冷冷的光。「你很快就會知道,你該听誰的話。」

她縮了一縮,沒有再追問下去。他的眼光教人害怕。

這就是眾人口中體貼、迷人的上司,有問題可以求救的對象?為什麼就只有她,見到的像是完全不同的人?

一定是因為不喜歡她,才對她與眾不同吧?她又在心里嘆了口氣。

「那麼,請延特助交代工作吧。」

他眯眼審視了她半晌。她在他冷如冰霜的眼光下非常難受,看他一眼就得移開視線。

「把桌上的報表看一遍,不懂的就問。弄懂了換我問你。」

原來是要評估她的能力。湘音認真地點點頭,坐下來開始用心閱讀。

開頭的幾分鐘實在很難,她滿心都在努力接受從此整天得和他同處一室的可怕事實。

他渾身上下散發出的排斥氣息,並不會讓她覺得身體更不舒服,只是讓她心里難過。她知道他從那天的會議開始,對她的印象就很差,但她真的不是故意要對他無禮,自己的身體完全不受控制,她又能怎麼辦呢?

想要扭轉他對她的惡劣印象,讓她加倍努力。她將年度預算與利潤的簡圖研究了好幾遍,不顧自己花了多少時間。將近一個鐘頭過去了,她終于發現了幾個疑點。

鮑司的研發預算年年爬升,是各部門之首。但產品開發的速度和成效卻是不斷降低。

預算這種東西,基本上就是今年要的錢一定得比上一年要得多,不然好像沒做事;今年要的錢用不完也要想辦法用完,以免明年被縮減。

然而研發是實驗、是處女領域,沒人知道怎麼衡量效果;既然是全新的產品,便無前例可循,出不來是天才們還在思考,出來了賣不好是行銷有問題。

總之有如管理死角,鑽得進去卻鑽不出來。

看到這些,湘音覺得自己還是先問光所有問題才明智,最好問到他也沒問題可問。

她抬起頭來,發現他正定定地看著她。

他……一直在看她?不會吧?他應該很忙的,不可能就這樣等她吧?

在他逼人的眼光下,她勉力正了正神,把自已看到的研發問題提出來,從預算到利潤,連問了好幾個問題。

她眼楮盯著報表說完,才偷瞄他一眼,他仍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那該怎麼辦?」

「什麼?」

「你不是發現問題了嗎?我在問你該怎麼辦。」

她愣在那里。她才剛進公司、第一次接觸到公司的內部資料,能看到問題已經是她運氣好,現在……竟要問她解決方案?

整個研發部、甚至整個公司都還沒有研究出對策的難題,她能有什麼辦法?

胃再度折磨著她。不過這次多半是純緊張。湘音硬著頭皮說出冒出心頭的第一個想法︰「如、如果要控制品質,又沒有標準的話,那就只有內部競爭了。」

他不動聲色。「什麼樣的內部競爭?」

她在心里叫苦,但既開了頭就只有咬牙繼續︰「我覺得……創新其實是很模糊的概念,產品設計研發出來以後,還要經過制造、行銷層層階段,等最後知道賣不好,已經離原先的設計關口太遠了。如果……內部從一開始就有競爭,也許比較能確保品質。」

「怎麼個競爭法?」

她真的不知道……

「分成三組來研發。因為兩組的話一組不免成為輸家,最後可能導致惡性競爭。如果三組的話,兩組輸家比較沒有芥蒂,然而贏家還是可以大放異彩。競爭的結果不是選一組的設計來生產,而是三組並行,由市場來決定勝負,才最公平有效。」

「同一家的三個產品自打對台?」

「同一產品線通常也提供好幾種選擇,但比起在顏色等等小地方區別,我覺得三條產品線更能刺激消費者來比較,只要最暢銷的產品增加生產,另外兩組減產或停產,而產品品質又因有競爭而提升的話,最後的利潤應該還是比一開始只生產一線產品來得高--」

「這全是你隨口胡說的,對不對?」

她嚇了好大一跳!她……是他要她即刻回答的,她只是想到什麼說什麼?

「……對。」她的聲音含在口中出不來。

「履歷表上你根本沒有經驗,你讀的是歷史系,這是你的第一份工作,才進來半年,多半做打雜、文書處理的工作。那你剛掰的這一堆都是哪來的?」

「我、我被逼急了,有些話就會自己跑出來,我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她不敢抬頭。

對方沒聲響了,湘音的手不知不覺又按住小骯。

「你敢在我面前昏倒,就不必再回來了。」

她的手緊握著,又回到身側。「我……我雖然沒有經驗,但、但這仍是我的想法。想法沒有印證之前,不能說是錯的。」

「勇氣可嘉。我還以為你膽小如鼠。」

她內心再怎麼抖,也不想教他看出來。「請延特助給我時間學習,等我對公司運作更了解了,會給你比較好的分析。」

「今天下午先去看病再說。」

被強制放假,湘音回到醫院問檢驗的結果,醫生的表情很古怪。

「你有輕微的貧血,營養不太充足,體重也過輕。還有,肝功能有失調現象。」

「這麼多問題啊?」湘音還是嚇了一跳。

「不,這些都不嚴重,通常工作或讀書太過勞累,都會有這樣的現象,只是要開始注意了。」

「那……我沒什麼大礙,是嗎?」

「是,也不是。」

湘音迷惑地問︰「請問劉醫師是什麼意思?」

「你的檢驗數據中,多出一些奇怪的數字,我們也不知道那些是什麼,只能忽略不管。」

「奇怪的數字?」

「是的。但其余的數據都很正常,顯示出我剛提到的那幾個癥狀,所以我們只有把那些數字拿掉。」

湘音實在搞不懂,只好問︰「那我經常出現幻覺或惡心欲嘔,是什麼造成的?」

「沒有生理上直接可以解釋的病因,你去看一下精神科吧。」

劉醫師溫和地說︰「有時精神上的壓力會對身體造成重大影響,你不能拖下去,必須盡快處理。」

湘音依指示直接到三樓的精神科掛號,心里發寒--多出的數字?身體其實沒有大礙,卻又出現種種癥狀,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在精神科,她見到的徐醫師是女的,不知怎地竟大大松了一口氣。

「什麼樣的幻覺?」

湘音盡可能仔細地描述,但她說得越是真確,就越感覺到那份真實的恐懼,全身微微地顫抖,連自己都沒有發現。

「你說得像是歷歷在目,不像是幻覺。」徐醫生仔細地審視她。

「不是幻覺……你的意思是這些是真實的?」湘音以為自己听錯了。

「所謂的幻覺,是一般人從客觀角度來詮釋的。真正有精神分裂傾向的人,並不覺得自己看到的是幻覺,堅信那是真實的,因為他們感覺自己是真的臨場經驗到了。譬如我現在跟你說話,你覺得是幻覺嗎?」

「當然不是--」

「但你很清楚看到的那張臉是幻覺。」

湘音握緊了濡濕的手。「那是邏輯上不可能存在的。每次都是在大白天、旁邊有人的情況下,只有我一個人看到……」

「如果你能清楚分辨真實與虛幻,還能解釋為什麼不真實,那麼你的癥狀即使存在,也是極其輕微的。」

湘音咬著下唇,思考著醫師的話。「但是……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幻覺?」

「如果精神上的壓力太大,有時會扭曲我們的感官運作。幻象可以有很多來源,譬如想像、作白日夢、外來的資訊,甚至是記憶的延伸。」

「但我並沒有什麼精神壓力。」湘音搖頭。「我工作確實很忙,卻一點都不覺得辛苦,我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煩惱……」

「那張臉,看起來熟悉嗎?」

這個問題,讓她心里一突!「我……我個人確定……」

看了太多次、天天都看到。即使現在閉上眼回想,也能毫無困難地清楚看見……這樣,還能不熟悉嗎?她實在無法確認在幻覺開始之前,自己是會在哪里見過那張臉。

「那張臉對你有非常強烈的情緒反應,這表示和你個人經驗有關聯。」

湘音怔忡了。她的過去中,曾有這樣一個人嗎?那為什麼她在真實生活中,沒有印象,只能在虛幻世界里看到?

「你說這個幻覺已經消失,那就不必太擔心了。」

「但如果……」湘音說。「我對某個人在生理上有極度排斥的反應,甚至一接近就會發病,是不是仍然……很不正常?」

「听起來你對這個人也有強烈的情緒反應。」

「但……我根本不算認識他。」

「那麼我建議你好好去認識他,才能找出原因。」

離開醫院,湘音覺得心里更亂了。為什麼醫學不能給她一個更明確的答案?為什麼反而引發出更多疑問?

醫生們說她身體和心理都沒有出大問題,那麼,所謂的巨大精神壓力究竟從何而來?為什麼毫無征兆又沒有理由?

至少,惡夢沒有再回來……她很感激。這一個排除掉了,那對延特助的怪異反應不管是為什麼,她也一定能在心理上突破的。要她去認識他嗎?

為什麼這個念頭,會讓她從頭冷到腳底?

棒天,她提前一小時到公司,想要加緊學習工作上的事。進了辦公室,看到自己桌上有高高的資料,想必是延特助交代的,她不敢有什麼想法,坐下來就開始苦讀。

延特助準時進來,她站起身來打招呼,鼓起勇氣看他。

他冷冷瞥她一眼。「醫生怎麼說?」

她沒預料到他劈頭就問這個,慌了幾秒後才說︰「呃,其實沒什麼大問題,只要多注意就好--」

「注意什麼?避免和某人太接近?」

她臉上紅白交錯。「沒、沒有的事。說是精神上壓力太大,要我放松一些。」

「那是我給的精神壓力?」他咄咄逼人。

她咬著下唇。他太過犀利,不會讓她顧左右而言他。「精神科醫師說我有必要了解……呃,讓我緊張的對象.」

他交抱起雙臂。「你終于說了一句不算廢話的話。」


她根本沒辦法看他,頭已經疼痛起來,她下意識地舉起右手輕觸太陽穴。

「你以前有這樣的病癥嗎?」他的聲音降到冰點。

「沒有。」

「你覺得延唐怎麼樣?」

她驚得抬起頭來。「什麼?」

「形容這個人給我听。」

她結結巴巴地說︰「……人似乎很好,但……我根本不認識他,沒辦法說什麼。」

「人很好?」他輕笑了聲,讓她不由得一縮。

「長相呢?」

「也很好啊。」她越答越不知所措。

「那我呢?形容一下我。」

她兩手絞在一起,口中又干又澀,還有種奇異難忍的甜味。

「醫生不是說要你認識我?就從形容我開始。」他不留情地命令。

她告訴自己要堅持、要堅持--

「你……很討厭我。」她沖口而出自己確信的事實。

他沉默地注視她好一晌。「沒有錯。還有呢?」

雖然心里難過,但听到他承認了,她心里突然稍微定了定。

他好像是不說假話、實事求是的那種人,她做人也是寧可這樣的。

「听說你是所有員工愛戴的上司,還是……是個美男子。」她窘迫地擠出口。

「你覺得呢?」他接著警告,「說真話,假話我听得出來。」

不得已,她只好說︰「我相信你應該是這樣的,只是對我有意見。」

「什麼叫听說我是個美男子?」

她哽住了,這要怎麼解釋?

「就像我最近身體不太舒服那樣,很多反應好像都不太正常,因為我看到你……沒有什麼美或丑的感覺。」

他眼中閃過某種異樣的情緒。「那你看到的究竟是什麼?如果小丑,為什麼會讓你想吐?」

「我真的不知道。我也很想弄明白。」湘音懇切地說︰「我可以很清楚看到你的長相,只是沒有美丑的感覺。而且不是你的臉讓我有這樣奇怪的反應,只要想到你--」她說不下去。

「那我們扯平了。」

他的話讓她呆住。她看著他,直到暈眩的感覺再起,趕緊閉上眼別過頭去。

他冷酷地說︰「你必須習慣我的存在,如果真的必須搞清楚原因才能對癥下藥,那你就得忍住。」他的話不容異議。「工作以外,你也必須隨叫隨到。」

「什麼?」叫到哪里去?

「你難道不想早日解月兌?」他語氣嘲諷,「還是你工作不想要了,寧可換工作來躲我?你不是說很想弄明白?」

她啞然。他偏頭示意桌上堆成山的文件。「在最短時間內上軌道,有問題就問我,以後我出席的會議你都得在場。」

他開始工作,不再理會她。她埋頭在文件里,想用無止盡的數字和資訊排除她心中每一個無解的問題,和那排山倒海、幾乎要淹沒她的驚慌與恐懼。

第一個會議並沒有太驚天動地,至少她沒有出丑。

延瀟要她坐在他身邊,她每分每秒都得強迫自己專注在會議上。除了自己的身體因如此靠近而更加不舒服,更糟的是她感覺得出他周身上下忍耐的張力,明顯地不願接近她,卻又要勉強自己這麼做。

她昨晚想過是否辭職算了,至少不會干擾到人家。他話中的意思,的確是他也莫名其妙地對她有極端的反應,對吧?

雖然延瀟無故討厭她,她並不怪他,甚至覺得應該為了減少對他的影響而單方面抽身。她是新人,而他是公司的重臣。

但她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他不會就這樣讓她走。

如果他要趕她走,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卻擺明了要把她拴在身邊,直到謎底揭曉為止。

為什麼?她一點也不懂。

會議上還有更多的挑戰。第一是全室的人投注在她身上的視線。

那其中有艷羨、有嫉妒、有忖度,還不時在延瀟和她之間打轉。但毫無例外的,無論男女--特別是女同事--給延瀟的眼光一律是仰慕。

但對于延唐,態度就大相逕庭。女同事顯得警戒,男同事則是敬畏,而且是畏多于敬。

延唐則仿佛一點也不在意,還頻頻給她鼓勵的微笑,讓她更加不知所措。

她到底有沒有看錯這整個狀況?最近,她是一點也不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判斷了。

「我想趁這個機會好好介紹我們公司的新人--禹湘音小姐。」她的思緒猛然被延唐的笑語打斷。「她是我的新特助,也會是延特助的最佳拍檔。」

在掌聲中,她有些不穩地起身,大大地鞠了個躬,有些人笑出聲。

延唐很快宣布別的事,她暗中感激他沒有叫她開口說話。

會議結束後,延唐把兩人留下來。

「第三天了,適應得怎麼樣?」延唐笑得如沐春風。

湘音覺得他笑得實在好看,不知不覺回他一笑。「大家都對我很好,謝謝延襄理。」

「大家都對你很好嗎?」延唐打趣似地望向延瀟。

湘音趕緊說︰「是的。」不敢看延瀟。

延瀟冰冷低沉的聲音傳來︰「禹特助,把會議記錄存檔,等一下還要去東區分公司視察。」

「是。」她趕緊逃回辦公室。

「怎麼樣?」延唐一等她離去,就雙眼閃亮地盯住延瀟。

「你在公司怎麼玩隨你,不要玩到我頭上。」延瀟有些無奈地說,手上開始收拾隨筆記錄。

「你命令起她來好像已經很上口了嘛。」

「是誰把她丟給我的?」

「她很好用嗎?」延唐一語雙關地問。

延瀟嘆息地瞥他一眼。「今晚的宴會,你不去的話,自己看著辦。」

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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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5 00:02:0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延瀟進辦公室時,湘音正打完報告存檔。她沒有抬頭看他,但身體似乎讓她沒有辦法不感應到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道視線。

「做完了?」

她點點頭。

「跟我走。」

她站起身來,張嘴想問去哪里,又決定閉上。在內心嘆口氣,把外套拿了,跟著他出去。

午餐時間,公司門口進進出出的人很多,讓她詫異的是,他出了門就上計程車,把她帶到一間離公司較遠的餐廳。

這個地方古色古香,頗有茶藝館的風情,用色卻頗為大膽,黑紅相間,他們被帶進一個隔間隱密的包廂中。

當門被關上,湘音心頭涌上驚慌,身體的不適被狹小的空間加倍引發,她雙手開始顫抖。

他突如其來越過木桌握住她的右手,她驚呼一聲,用力要抽回。

「忍著。」他咬牙說道,面上透出的幾乎是怒氣。

如同灼燒的感覺從他手掌傳來,她知道這是不太可能的,但那種燙熱卻如此真實。

「你為什麼要這、這樣?」她問。

「我一點也不願這樣做。」他眼神凌厲。「但卻有一種力量在驅策我,我一定要搞清楚。檔案上說你是本地人?」


「是的。」她極力保持清醒,不被暈眩的痛感征服。

「你家里有誰?」

「都沒有了。我母親在我十歲時就病逝,我不知道父親是誰。我在一家算是很有制度的孤兒院長大。」說得簡單又不卑不亢,因為是告訴別人無數次的過往,心情已不再那樣寂寥了。

他沉默了半晌。「你一個人住?」

「嗯。住小套房。」

「男朋友?」

她臉脹紅了。「沒有。」她又要抽回手,他卻不放開。

「你這半個月來業績一落千丈,為什麼?」

她能說嗎?要怎麼說?

「我……這是我私人的事情。」

他眼中毫無憐憫。「這已經不是你私人的事情。」

他應該是指公司,但她卻覺得他另有所指。

看她沒有回答,他握緊她的手,力道不大,但那份灼燒感更強了,她痛呼出聲,他眼中怒火燃起,終于把她的手甩開。

「回答我!」

她揉著手,強忍住想逃開的沖動,終于說出來。「我前些日子每天都會看到幻象……看到一張很美、卻很可怕的臉,想要殺我……」

他蹙起眉。「幻象……什麼樣的臉?你不認識嗎?」

她猛烈搖頭。

「是男是女?」

「我……看不出來。」她知道這听起來很荒謬,但這整件事確實很荒謬。

「為什麼想要殺你?」

「我不知道!」

「你說前些日子,那現在不會了?」

她點頭,有些害怕說出口,怕把那惡夢又帶回來。

「從什麼時候停止的?」

「第一次……來這里那一天。」

他眉頭攬得更深了。

「你以前有過類似的幻象嗎?」

「從來沒有。」

他終于停止問問題,兩人點菜後房中沉默下來。湘音閉上眼專注在調節呼吸上,難受的感覺淡了些。

「我和延唐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我長他一歲,今年二十八。我家是南部大亨轉戰國際建立起整個集團的,應該算是全國十大之一。我從沒交過女朋友。」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她小聲問。

「醫生要你好好認識我,不是嗎?」他聲音平平地說︰「現在開始問我問題,我說停才能停。」

她鼓起勇氣直視他。「延特助……在公事之外,請你不要隨便指使我好嗎?」

「這也算問題嗎?」

「我是認真的。」她努力堅持。

「原來你也是有脾氣的。所有報告都說你是個爛好人。」

「我才不是。大家都對我很好--」

「我知道,只除了我以外。」

她閉上嘴,眼光移開。

「那麼‘請’你問我問題,可以了嗎?」他硬邦邦地說。

「你有什麼事願意告訴我,為什麼不直接說就可以了?」

「你不問,我怎麼知道你想知道什麼?」

她抿緊嘴,也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勇氣,居然敢跟上司頂嘴。

他的眼光又轉為極度不耐,她真的不想搞砸這個午餐,終于開口︰「你……最近有作過什麼惡夢嗎?」

話一出口,湘音才覺得毛骨悚然。她為什麼會問這樣的問題?她在想什麼?

「完全沒有。」他斬釘截鐵地答。「我很少作夢,就算有也很少是惡夢。」

「你說你沒有女朋友……」她困難地問。「是因為……以前踫過什麼討厭的女人嗎?」

他看她的目光很詭異。「答案也是否定的,我對女人都很好,你沒听說嗎?」

湘音垂下目光。

「我沒交過是因為忙,也是因為沒有踫到真正動心的對象,我一點也不討厭女人。」

「只除了我以外。」她低低重復他剛才的話。

他沒有接口。

湘音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想,她下意識里是不是希望他也有幻象,說不定就能解釋她的幻象?但一個人有這樣的毛病就很奇怪了,哪會還有第二個人呢?

「你相信前世這種東西嗎?」她問出了以前的自己絕不會問的問題。

「一點也不信。」他撇嘴。「你信那種鬼東西?」

「我以前也不信,但最近這些奇怪的事情……」

「要是前世能注定今生的話,那今生豈不是不用活了?」他漠然地說。「前世會注定今生,那今生連今生都改變不了,哪還會影響到來生?那不是只有一生就斷了影響力?還是每一生都一模一樣地活?這整個是什麼白痴邏輯?」

被他這麼一說,的確是毫無邏輯的說法,她原就是實事求是的人,無法加以辯駁。

「如果是冥冥中注定,那顯然我們應該是死敵。我讓你生病、你讓我厭惡。好,我就證明給你看,宿命什麼的,都是狗屁!」

他忽然起身繞過桌子,把她拉了起來。她驚呼著,整個人往後縮,他緊握她雙臂不放,居高臨下俯視她,口氣幽冷︰「要吐要昏都隨你,但你最好盡力忍著,跟我一起努力--因為我最恨身不由己的感覺,這輩子我還沒逃避過什麼,現在也不會開始!」

說完,他的嘴封住了她的,湘音霎時感覺眼前出現紅霧,頭痛欲裂,她嗚咽著,不敢相信他竟會這麼做!

她掙扎,雙手卻推不動他。有什麼像要穿透她的腦袋,淚水流下雙頰,她嗚咽著。

「振作一點!」他嚴厲的話語揉碎在她唇間。「你想要一輩子這樣病下去嗎?人定勝天,不管是什麼該死的原因,你都要克服它!」

她不自覺地雙手絞住他的襯衫。他的話在她心中震蕩,她在游移的意識間緊緊攀著一個意念--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麼不管怎樣,她一定要去試……要去試……

她感覺到他的唇,初次被吻的感覺是如此巨大的驚嚇,竟壓過劇烈的疼痛。他的周身被怒氣環繞,他的雙唇卻是意外地柔軟,他沒有施加過度的壓力,而是輕柔地輾轉……

疼痛的迷霧越來越濃,她終于忍受不住,身子虛軟下去。他中斷這個吻,把她緊緊按在胸前,支撐她的全身。

「你已經過了第一關。」他沉聲說︰「做得很好。」

她喘息著,淚水沾濕他的前襟,口中的甜昧卻非常苦澀,但她心中升起希望--

這個強硬冷淡的男人,可以幫助她吧?她可以……相信他嗎?

湘音完全不記得午餐吃了什麼,好像是被他勒令吞了半碗飯,而她居然沒有吐出來,她簡直不敢置信。也許是那兩道逼人的目光滿含挑釁,逼出了她蟄伏已久的不服輸意志。

下午的工作極為忙碌,這幫了她大忙,因為她根本沒有空閑去想午餐時的事,甚至沒有太過注意他。

但今天的驚嚇還沒有結束,六點一到,他隨手拿起外套便說︰「跟我走。」

「但……現在已經下班了。」她抗議。

「還沒有。」他滿不在乎地說︰「家庭宴會也是‘萬洋’商機的中心點,我們的延唐不該只有一個特助到場。」

她不太相信他的話,然而她能拒絕嗎?他似乎不是會接受任何「不」字的人。

但是……家庭宴會?光听她就慌起來了。

「這是你們家族私人聚會的場合,我不能去打擾。」

「‘萬洋’大少帶回家的,有什麼打擾?」

那只有讓湘音抗拒感更強烈,她猛烈搖頭。

「我不是你的誰,不能這樣。」

他挑起眉。「你想當我的誰嗎?」

「不想!」她想也沒想就沖出口。

他懶懶地把她的外套從椅背上拿起來,塞到她手中。「那好,我們兩個都很安全。動作快一點,別讓他們等。」

鮑司長長的走道今天擠滿了人,有一個新產品發表會剛結束,在下大廳幾級台階時,湘音後頭的一個女人在听手機,腳下不小心踏空,整個人壓在湘音背上,尖叫著和湘音同時倒地。

延瀟立刻傾身將都女人小心扶起。

「你還好嗎?」他聲音溫柔而擔憂,眼楮審視那女人斷掉的高跟鞋跟。

「沒事--」那女人抬起頭來,眼楮立刻睜大,聲音哽在喉中,臉孔飛紅了。「我……我……你……」

「小心站好。」廷瀟微笑,確定她站穩了才放開手。「可以走嗎?」

那女人無助地仰視他,連話都說不出口。

湘音已經站起身,雙眼也睜得大大的。

這就是世人面前的他嗎?她仿佛不認識他了……

那樣的微笑,那樣的關懷,她雖然看不出別人看到的俊美面孔,但他散發出來的暖意是如此真實,在那一瞬間,她也怔忡了。

然而,他卻完全沒有注意到也跌倒的她,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

她敏銳地感受到這一點,發疼的腳踝並不讓她難受,而是心里一個小小的角落無故地疼痛……

誰會去注意一個自己排斥的人呢?誰又會特意去關心?

但她……又何必去在意他關不關心?她不是早就知道他對她的感覺?

他轉身時她趕緊低下頭去,藏住自己臉上的表情。

「走吧。」他已經大踏步領頭走出大廳,身後留下滿滿一廳人驚艷的眼光。

她努力跟上他的腳步,不顧自己疼痛的腳踝,設法不讓自己顯得跛行。

上了計程車,他打開公事包看文件,沒有理會她。

她和他這樣坐車,好像已經成為每日慣例。他不開車,也不坐自家車,喜歡計程車的方便和平凡。和他同車是種酷刑,他卻執意要她跟著他到每個分公司跑。

但她從沒有到過延家。隨著每一分過去,她心里的忐忑又增加一分。

「請問……家庭宴會是要慶祝什麼嗎?」她怕打擾他看公文,卻又忍不住要問,仿佛多知道一些,等一下就會比較不緊張。

「我爸生日。」

「這、這麼重大的宴會,我怎麼能--」

「我有需要你的地方。」他截斷她的話。

他是說需要嗎?他想做什麼?

「你--」

「別吵我,我得把這些簽完。」他堵住她的話。

她閉上嘴,不自覺地咬牙。他真的毫不在乎她的感覺是吧?

她是否該佩服他喜歡就喜歡、討厭就討厭,絲毫不作假的個性?

還是氣他這種既無禮又無理的態度?

等到了延宅,她幾乎不敢下車,因為眼前如中國庭園般的古典建築,就像電視劇里拍古裝戲時的場景。

市郊的現代豪宅遍布,但她從沒有見過像這樣的宅邸。她立刻為自己簡單的上班族打扮感到格格不入,開了車門後遲遲沒有動作。

「你在干什麼?」他不耐的聲音響起。

他傾身看她,臉孔離她好近,她立刻往後一縮,身子又不舒服了起來。

他直起身子,眸中有怒氣。「要我抱你進去嗎?」

她忙不疊下了車,跟在他身後。

她以為電視劇里的場景又會突然出現,譬如僕役或保鏢之類的人物。但他們一路進去,竟然四處無人,偌大的庭院如森林般幽靜。

她跟著來到大廳,才踏入便想轉身逃走,因為眼前看到的不是期待中的盛大宴會,而是靜悄悄的廳堂上坐了三人,此時全轉頭看向他們。

一名灰發中年男子坐在桌首,眼神諱莫如謎,臉上的表情也屬于陰暗,看來就是不常笑的人。他兩邊各坐了一名華服女人,年齡差上幾歲,姿色卻都不凡。

這就是她真正的老板……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他不似那種高高在上的人,但的確讓人覺得不易接近。

「爸、媽、二媽好。」

「唐兒呢?」延萬謨問道。

「在路上了。」延瀟若無其事地回答,並沒有主動介紹她,只是逕自坐下,示意她坐他身邊。

湘音因為太過手足無措,硬邦邦地連個笑容都擠不出來,連腳疼也忘了,像個機器人似地挨著他坐下。

「這位是……」較年輕的女人問,眼光顯得奇異地光亮。

「我同事。」

「真好,同事又同伴,這樣不是朝朝暮暮了嗎?」女人笑了。

「您、您們好。」湘音應該臉紅,但臉色卻是蒼白的,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里,想糾正那女人夸張的說法,又不知從何說起,只能機械式地問安。

二媽,那該是延唐的母親了。湘音一手盡量不被人察覺地按著小骯,沒有真正去看任何人。

延瀟沒有再接口,伸手幫大家的茶盅添滿茶。湘音心里很慌,不解他為什麼像是默認根本于虛烏有的事?

「延唐又遲了?」延瀟的母親聲音平淡,但含意明顯。

「他在公司責任重,連睡都睡不好,這幾天又瘦了。」延唐的母親埋怨地看向延萬謨。

「我會多幫他的。」延瀟溫和地打圓場。「爸,賀禮很多,我都送到您花園房去了,您有空慢慢看。」把話題轉開。

「你是哪個部門的?」延萬謨突然問她,湘音嚇了好大一跳,心跳幾乎停了。

「我、我是延唐的特助,剛來總部幾天而已。我是城東分部調過來的。」她說得又快又急。

「過來才認識的?」

他是在問和延瀟認識吧?「是、是的。但是我們--」

「我去分部開會時認識的。」延瀟截斷她的話。

「是延襄理--」她努力要澄清升職的經過,但延瀟卻不合作。

「看她能力強才調過來的,公私我分得很清楚。」

他到底在說什麼?她能力強?他們又有什麼私事?

「我只是延襄理的特助而已。」她終于提高聲音強調。

這一來眾人都靜下來看著她,湘音整張臉脹得通紅,他們的眼神讓她覺得自己分明是在此地無銀三百兩,越描越黑!要再繼續解釋嗎?搞不好會弄得更糟……

「她是我的特助沒錯。」延唐突然走進大廳,笑意盎然又從容不迫,一點也不像是遲到了讓大家等待的那個人。

延唐坐了下來,向眾人問好。湘音暗暗吁了口氣,慶幸自已終于不再是眾人的焦點。誰知延唐忽然向她擠擠眼。「讓你跟哥整天獨處一室,是我失策啊!只要你開口,我隨時可以把你調過來,只跟著我一人。」

延唐這又是在做什麼?湘音愣在那里。他沒有幫她解釋清楚,反而進來攪局!這兩兄弟到底在搞什麼?

「你的女朋友不是Snina?」大夫人開口了。

「不是啊。」延唐一副無辜的表情。「我一直在等最合適的女人,我眼光可高了。」說著目光又飄向湘音。

湘音迷惑地看著延唐,他的這一面是她從來沒見過的,輕佻得近乎無賴,難道正是同事警告她的那一面?

以往她所見到的那個溫和熱心的延唐,竟只是她的錯覺嗎?

「你公事先照顧好再說。」延萬謨沉聲道。湘音背脊起了寒意,延唐卻像是滿不在乎,笑著啜了一口茶。

湘音根本不敢去看延瀟,因為自己太過緊張,身子的不適竟然淡了些,但如果冒險看他……

他到底是怎麼想的?把她帶到這里來,不可能是一時興起,因為他根本不是那種人。

那他是哪種人呢?湘音心思又亂了。自己才剛認識他,因為彼此近來怪異反常的感應,莫名其妙就牽扯上了。但有一點他說對了--她一點也不喜歡這種身不由己的感覺。

這種失控的感覺,從幻覺開始的第一天起就揮之不去,讓她陷入越來越深的恐慌。

他說要找答案,這樣就找得到嗎?強迫自己去做不想做的事,能改變什麼?

「爸在問你話了。」延唐嘻笑著喚回她的注意力。「被我們的陣仗嚇到了嗎?別擔心,有什麼我幫你罩著。」

她漏听了什麼?「對、對不起。」她結巴地問︰「請問--」

延萬謨蹙眉的樣子和她認識的某人很像,尤其是某人听到那三個字之後。

延萬謨重復︰「你家里是做什麼的?」

她想也沒想就回答︰「我家里什麼都沒做。」

延唐噗哧一笑,延瀟渾身上下不悅的氣息愈發濃重,她有些笨拙地解釋︰「我家人都不在了,只有我一個人。」

二夫人的眼光很明顯地不屑起來,大夫人的神情則很詭異,但她沒有去細看。

幸運的是,延萬謨沒有再問下去,好像一個回答就足以決定一切。

「叫他們都進來吧。」

延萬謨這一聲像是開啟了芝麻大門,忽然間涌進了侍者和賓客,美食美酒在最短時間內鋪陳完畢,十數位衣著講究的貴客輪流向延萬謨祝壽。

湘音完全被跟前不太真實的景象震懾住,呆呆地坐著,直到被延唐拉起來。

「你怎麼不吃點東西?」

她本能地就往後退,將手臂從他溫暖的手中抽離。

延唐眼中浮起笑意。「怎麼啦?你也開始怕我了?」

她有些詫異地說︰「我沒有怕你啊。」

她看著眼前這張俊秀的臉龐。他真是好看,雖然眼角的笑意玩世不恭,但她察覺不到任何對她的惡意。

「那你倒很特別。」他挑起老高的一道眉。「公司里沒人要你小心我嗎?」

「有是有。」她老實地回答。

他則噗哧一笑。「你真有意思,我把你調過來果然沒錯。」

「你--真的是因為工作需要才把我調過來?」他剛才的言行讓她不得不懷疑。

「被看出來了?」他輕笑。「我這人就是這樣,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你也不必太多心。我愛玩,但玩不出什麼危險來的。」他兩手攤開。「你不是說不怕我嗎?」

她很小心地看了他修長的手臂一眼,又回到那晶亮迷人的雙眼。「你是我的直屬上司,我只希望一切公事公辦--」

他放下手臂,嘖嘖嘆息。「湘音,你直起來像根木頭,女敕起來像只怕生的小白兔,我真的很好奇,我那大哥會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她迷惑地蹙眉。

「去,去拿吃的。」

他推她一把,她腳下踉蹌一步,及時吞下口中的痛呼。

她立穩身子,听到有人叫喚延唐,是二夫人,她趕緊從他身邊走開。

四周的人笑語如珠,有人走過身邊時便傳來淡淡的香氣,水晶高腳杯輕撞的聲音如銀鈴般好听,湘音卻覺得自己快溺斃在一個陌生的大海中,就算求救也沒人會注意到。

她悄悄從一扇門中溜走,想著有人問起就說自己在找洗手間。但她也不敢亂走,跟著一名侍者來到廚房外頭,就找了一個陰暗的角落靠牆站著,按摩自己發疼的腳踩。

禹湘音,原來你是個膽小表!雖然這樣責備自己,還是無法強迫自己回到那個讓人眼花撩亂的陌生世界。老板的壽宴,她卻連個禮物都沒帶,更別提根本不在邀請名單上了。

那個霸道的男人,便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她不知道他在哪里,她離開時不敢四處張望,怕引起他的注意而沒有辦法月兌身。

他毫無疑問必然又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她已經習慣了四周人總是投向他的傾慕眼光,這只有使她更希望離他越遠越好。

越跟他相處,就越不了解他。他把她帶回家來,根本沒有道理。至于延唐的態度,就只能用莫名其妙來形容了。

她覺得身不由己、手足無措,而她最討厭這種感覺。

「你在這里做什麼?」

有些嬌女敕的女聲質疑著,湘音倏然直起身子。

「啊,我--」

「你該不會是想躲起來吧?」

是二夫人,眼中有些看好戲的神情,湘音忙不疊地彎個腰就想走開,二夫人又開口了。

「我家唐兒也許是條更大的魚,但絕對比延瀟要難釣得多,你明白嗎?」

她僵在那里,好不容易才擠出聲︰「夫人,您誤會了,我只是萬洋的員工--」

「也是。延家還沒有低下到攬員工入室的地步。」二夫人眼中閃著忖度。「我家唐兒愛玩,你不管怎樣都不能當真,我這是為你好才說的。」

「對不起,我、我得走了。」湘音再也待不住,忍著腳疼快步走開。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誤會?她什麼都沒有做啊!湘音簡直不敢相信剛才听到的話,但她有一種感覺,辯解是無法讓那名貴夫人釋懷的。

不同階級的人,仿佛連言語都無法交會。她不懂那二夫人怎會那麼快就跳到那麼荒謬的結論,而又似乎听不進她說的任何話。

很可怕,像是平行卻不交會的兩個世界,看起來明明一樣,卻是有如異星球。

而她一點也沒有想要一探那個星球秘密的念頭。

她走回轉角,忽然听到談話的聲音,腳步自動停了。

「你怎麼連自己女伴兼下屬腳受傷都沒注意到?」

「我連看她一眼都受不了,為什麼會去注意到?」

湘音眼中升起霧氣。

「那你干嘛還拉她回家?」

「爸要看到我身邊有女人,我就找一個最保險的,這對雙方都好。」

「我看她應該是最危險的才對。」

延瀟淡淡地說︰「你從一開始就完全搞錯了。」

湘音听不下去了,強迫自己移動雙腳回到大廳。

她獨自站在大廳中央,只覺得渾身發冷,腳踝的疼痛早被她遺忘,滿心只有糾結與憤懣。不知迷失在自己的思緒中多久,才被背後的聲音喚醒。

「你腳受傷了?」他一見到她劈頭就問。「什麼時候的事?」

她慢慢抬起下顎,忽然感到奇異的冷靜。「請你馬上送我到最近的公車站。還有,以後除了公事以外,請你不要再接近我,也不要對我再有任何要求。」

他眯起跟。「你偷听我們說話?」

「我根本不想听到。我要離開這里。」

「對我下命令?這倒是我沒有看過的一面。」他聲如冰霜。

「如果你不願意,我就用走的。」

「你不是腳受傷?」

「那是我的事。」她再也無法忍受,轉身就走。

大約是動作太快,一陣劇痛從腳踝射發上來,她向一邊歪倒,被他從背後整個抱住。

強烈的惡心感排山倒海而來,她驚呼一聲,死命掙扎,他卻不放手,她強忍著不願嘔吐,冷汗冒出,眼前慢慢發黑。

「你別想--」這是她听到的最後幾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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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5 00:02:3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蘇醒過來的時候,湘音的意識很模糊,身子如同在雲端游移,又有些暈船般的感覺。

她想睜開眼楮,眼皮卻異常沉重。她呼吸急促了起來,手腳也顫動了一下。

「終解決定要醒來了?」含著怒氣的聲音響起。

她嚇得立刻睜開眼楮,果然又是那個讓她躲也躲不開的男人,正居高臨下俯視她。

她……竟然躺在一張床上!湘音幾乎是跳起來的,又立刻抱住頭申吟,因為動作太快扯痛了全身的神經。

「你是不是有自虐傾向?腳傷了還想跑?」

一股怒氣不知打哪兒來,她沖口而出︰「你才是有虐待傾向!你離我遠一點,我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他頓了一頓,似乎對她破天荒的脾氣感到意外,再度開口時口氣平靜多了。「我不是故意要讓你難受,更沒有想過要傷害你。」

她仍按捺不下一口氣。「我知道。你討厭我,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就做出來了,對不對?」

她覺得不平,更讓她驚慌的是,眼前又升起霧氣。

他沒有馬上回答,只是默默看她。她慢慢下了床,眼楮避開他,深呼吸了幾口氣才又開口︰「這里是哪里?」

「我家。」

她的驚慌不減反增,他家是他住的地方,還是他父母家?

不管是哪一個,都很糟糕!這不是她的世界,她也不想介入他的生活。

世上沒有一個人希望跟討厭自己的人多相處一分一秒!

他也不該跟自己討厭的人攪在一塊。他這樣,到底是何苦?

她低頭靜靜地說︰「我想回家。」

以為他又要強迫她看著他說話,但他竟只說︰「如果吃不下東西,至少喝杯熱茶、洗把臉再走。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很晚了?她下意識看了看表,天!已經過了午夜!她昏睡了這麼久?除了在自己床上,她在哪里都睡不好的,難道自己昏倒得這麼嚴重?

她不敢想像自己是否造成了什麼混亂、又是怎麼來到這里的。丟臉丟到別人家里去,且還是執行長的家!

只要踫上他,沒有一件事不是悲慘的,她早該覺悟到。

「來。」他不知如何變出一杯熱茶遞上來。「慢慢喝。」

他的口氣雖仍清冷,但至少溫和多了。湘音小心接過茶,輕啜了一口。

「還可以嗎?會不會反胃?」他硬邦邦地問。她搖搖頭,心里只是沉沉的、幾乎帶著悲傷,而不是往常的那種不適。

這輩子還沒有被討厭過,原來竟是這樣難受的感覺……她可以清楚感受到他不自覺地保持距離,那種兩片磁鐵互斥的反彈力,那種習慣照顧女人、對上她卻僵硬不自然的勉強。

她累了,真的好累。一件接著一件的怪事,以為最糟的情況已經過去了,卻發現不管是幻象也好,病痛也罷,都沒有他眼中那種忍耐教她覺得難過。

被了!延襄理究竟懷抱著什麼心思?執行長又會怎麼想?

雖然都是足夠教她煩惱的事,但比起這份難受,全是小巫見大巫。

有些話她很想就這樣說出來,卻又忍住了。

怕他又要堅持什麼,她乖乖把茶喝完,去洗手間梳洗臉面。

走出他公寓時,他伸出手像是要扶她,在踫到她手臂前又收了回去。她盡力不露出跛腳的樣子,撐到馬路邊。

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並肩坐在計程車後座,似乎像過了一世紀,她才終于到家。

「你不用下車了!」她說得急,卻很堅決,把車門砰地用力關上。

她轉回身,卻能清楚感覺到他灼灼的目光,因為背後像是被什麼燙到似地疼,直到車子開走才消失。

她不想再堅持什麼。夠了。宿命還是神怪,她都已經受夠了。

不能改變的,可以躲開嗎?

棒天早上她一下樓,就看到延瀟斜靠在大門馬路正對面的牆邊,環著雙臂等她。

一夜安睡的清爽感立刻消失不見。「延特助?」

「有種感覺你會逃跑,我是來確認的。沒有行李嗎?」他語帶譏誚。

她忍住隨著不適感一並涌上的怒氣。從昨天開始,她對他的反應除了病痛以外,似乎又多了這樣一種情緒。

她從皮包中拿出一個信封交給他,他卻沒有伸手接下的打算。

「辭職書嗎?」

「沒錯。我不會不告而別,我要正大光明地辭職。」她盡量保持禮貌的語氣。

「不準。」

「什麼?」她以為自己听錯了。

「我說不準。」

「延特助,這是勞基法的保障,你不能強人所難。」

「真要動用勞基法,你也沒辦法說走就走,在正式交接之前我有足夠的時間找到合法理由把你留下,你信不信?」

她不敢置信地瞪視他,一時連暈眩感也沒了。「你--」

「我下定決心的事,還沒有人能撼動過。你想挑戰我嗎?」

「你到底想要我怎麼樣?我不是你的眼中釘嗎?除去不就痛快了?你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她氣得發抖。「最重要的是,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不是你說了算!我是完整的一個人,我有我自己的生活、自主的權利!我不想陪你玩游戲,更不想當你的實驗品。你下定決心的事無人能撼動,難道我下定決心的事就該隨你來撼動?」

她直視他的眼光不再游移,而是明亮而無畏的。他點了點頭。

「很好。就是這樣的勇氣,能夠堂堂正正的面對我。我只可惜一點--這樣的勇氣,為什麼竟用在逃跑上?有勇氣挑戰我而離開,為什麼會沒有勇氣和一點怪事對抗?如果這些怪事不只是跟著我才有,而是緊跟著你不放呢?你離開這里以後,下次還要逃到哪里去?」

「我不試試怎麼知道?」她已經顧不得言詞上的客氣禮貌。「更何況,世界上可以挑戰對抗的事這麼多,沒有什麼理由非要跟你糾纏不清。我們難道不是應該為自己喜歡的人和事去努力?為什麼偏偏要找討厭的事去做?」

「喜歡做的事也能叫挑戰嗎?」他冷冷地說。「你說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很好,那你也不能否認,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我從來不會任人牽著我的鼻子走,你對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影響力,我不把它給徹底解除掉,是絕對不會甘心的。你听清楚了嗎?」

「我自己的問題我會自己解決,你自己的問題也請你不要連累到我!」她聲音開始不穩,這輩子她好像還沒跟誰吵過架,她只感到頭疼又開始發作。「你說自己不是故意要傷害我,但明知會傷害我還三思孤行,那還不是一樣?這不公平!我至少沒有帶給你任何病痛!」

他卻像是座穿不透的冰山,絲毫不為所動。「我來幫你找出病因,才是真正負責任的做法。是我起頭的話,就由我來結束。比起第一天,你已經開始適應了,不是嗎?不要像個小孩只會哭鬧逃避,看看四周,你要鄰居報警來抓我嗎?」

他最後一句話讓她驚覺四望,果然有鄰居和路人好奇地在看他們了,但表情卻是充滿興味,眼光更是多半聚集在延瀟身上。

她臉氣紅了。「他們是在看好戲吧!不然就是在看帥哥,有人會報警才怪!」

他嘴角微微一勾。「你的個性其實跟你通常表現出來的不一樣,但很少人會發現這一點,對不對?我倒想知道,我會不會也那麼討厭真正的你?」

話說完,他就拉住她的手腕往街口走去,她驚呼一聲要抽回手,但要跟他拔河卻是不可能的事--他雖沒有用太大的力氣,她想拉開時卻感到更加疼痛。

這是為什麼?她驚異地又試了一次,她手腕上被他握住的地方傳來隱隱的燒灼感,但當她欲使力抽回,那份熱燙卻躍升了好幾倍!

這讓她吃驚極了,沒有注意到自己被塞進了計程車,當他終于放開手,她才回過神來,輕揉那已經沒有異樣感覺的手腕。

這是怎麼了?她以為遠離他一切就解決了,為什麼身體會有這種反應?竟像是要阻止她掙扎月兌逃!

她凌亂的心思還沒理出頭緒,就被車子停下的地方給嚇了一跳。

「我們來這里做什麼?」

「看你的腳踝到底怎樣了。」

「我沒事--」

「這是你的口頭禪之一,我當作沒听到。」

他欲伸手拉她下車,她急聲說︰「我自己會走!」

他夸張地做了個「請」的手勢,她沒意識到自己狠狠瞪他一眼,但他看得清清楚楚,嘴角隱隱一挑。

被他強迫送進骨科,直到醫生仔細檢查後給了「休息兩天不要用力」的指示,他才領她出來。她以為終于可以回公司了,但他給計程車司機的地點卻不對。

「延特助!」她緊抓著皮包,臉色非常難看。「我已經再三強調--」

「被綁架的人只能認了,不然你想報警也行。」

「綁架?」她叫出聲。報警?他瘋了嗎?「這玩笑一點也不好笑,我要下車。司機先生--」

「先生,我要帶我女朋友去玩。請別停車,不然干脆請你直接報警。這是我的名片,你可以放心。」他把名片塞到司機手中。

司機從後視鏡看了看她滿臉憤怒的容顏,又看了看他溫和的微笑和燙金的名片,顯然認定這只是情人間的口角,車子繼續往前開。

湘音很想大叫,但又不確定是該求救還是怒罵;如果開口,不知道司機會不會真以為她有麻煩?

可惡的延瀟!居然叫她干脆報警!這樣一說,她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似乎是那種跋扈不羈的人--雖然眾人眼中的他是萬般的好,他在她面前可是完全不一樣--她相信他是真的不怕她報警。

可惜她沒有那種囂張的勇氣。她一向親切待人,從不做虧心事,真要她麻煩到警察,就為了給他一點教訓,她實在做不出來。

是因為她心里確信他其實不會傷害她嗎?還是她根本不是真正在意他這樣蠻橫的行為?

她臉上發熱,渾身上下不舒服,這樣難道還不夠嗎?難道她真的有自虐傾向?

在她滿心紊亂的思緒中,車子停下來了,她抬頭見到窗外一片綠意,他們已來到林木聳立的郊區。一下車,清脆的鳥聲立刻包圍住他們。

計程車司機拿了好大一筆小費喜孜孜地開走了。她緊抓著皮包,心里忽上忽下,雖然從沒真正怕過他,但身處如此僻靜的地方,仍教她緊張了起來。

「跟我來。」他至少好心地沒有伸手拉她,只示意她往前走。

從馬路邊折往一條僻靜的小道,彎彎曲曲,她看不到林木的盡頭。

她定住腳跟。「除非你跟我交代清楚,你到底要我到這里干什麼,我是不會跟你走的。」

她直視他,說得堅決。他默默看著她,雙手插進褲袋中,臉上莫測高深。

「你剛才不求救,現在不嫌晚了嗎?」

她咬緊牙。「延特助,我一直對你保持尊重的態度,可不可以也請你同樣對待我?」

他眼中微閃著謎樣的光。「我跟你做個交易如何?」

她沒有預料到是這樣的回答,訝問︰「什麼交易?」

「如果你願意給我兩天的時間,我會接受你的辭職。」

她愣在那里,好一晌才接口︰「什、什麼意思?」

「反正醫生說你該休息兩天,不是嗎?在這里和我待兩天,我保證兩天後放你走人,你想逃到天涯海角都可以。」他口氣中注入嘲諷。

「為什麼要這樣?兩天能做什麼?」她則是不敢置信。

「那是我的事,而且我保證絕不會對你做任何的‘人身攻擊’。」他意有所指地將眼光移向她的身體。

她臉脹紅。「你明知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究竟要我來這里做什麼?」

「很簡單,我也很忙,沒時間跟你耗,來搞清楚這整件怪事,所以我就給自己兩天,跟你真正獨處,徹底認識彼此。如果這樣還不能揭開謎底,那麼我們從此老死不再相見,也算解除了這種對我們兩個都沒好處的奇怪聯系。」

她僵在那里,不知該作何感想,又該有什麼樣的反應。

「真有……這樣的必要嗎?」她不顧自己的口氣有多膽怯。

「為什麼我們不就此--」

「辦不到。」他一口回絕。「是要在這里兩天,還是回公司每天跟我慢慢耗,你現在決定。」

「你真的很習慣下命令,對不對?」她牙關又開始痛了。

「你放心,這兩天我不當你上司,就算……兩個普通朋友加室友吧!我會盡全力當我自己--那個對女人無微不至、人見人愛的翩翩君子。」

「如果你說話能不帶刺,我會比較可能相信你的誠意。」

他似乎遲疑了一下,接著不情願地笑了。「我想我終于開始認識你了。」他頓了頓,「好吧,我會努力的。」

他的笑卻讓她整個人怔住。雖是微乎其微的一絲淡笑,卻讓他看起來……讓人舒服多了。

她的眼舒服,心頭卻不舒服。她難受地眨了眨眼。

「怎麼了?」

「沒什麼。」她調開目光,但重又抬眼看他,「好吧,就兩天。你保證會信守諾言?」

「我保證。兩天之後,要去要留都隨你。」

他看著她的眼光有著什麼,她卻無法捉模。他轉身領她走上婉蜒的小徑,走得非常慢,她不禁要猜想這是否是他破天荒的體貼。

「我們到底要去哪里?」

「我在這里有棟小木屋,不會有人來打擾我們。」

他的解釋一點也沒有讓人放松的作用,湘音閉上嘴,決定不問問題也許還好些。

走了五分鐘,她終于看到他的小屋--她本以為他所謂的「小木屋」會是一棟別墅,誰知真是一棟不折不把的小木屋,材質像是粗木,設計簡單卻很實在。

他打開門鎖讓她先進去,她腳步有些遲疑,進了客廳,腳下是厚厚的地氈,窗口瀉入幾許陽光,帶著林葉搖曳的影子。

「這里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我有時興頭一起就來了,什麼都沒帶,所以一直有雇人定時來打掃補給。」他把門關上。「坐。」

她坐在意外柔軟的沙發上,僅僅坐在邊緣,好像怕一往後靠就會整個人陷進去。他搖頭,但沒說什麼。

他把熱水瓶灌滿水插上,打開櫥櫃取出茶包,又從冰箱拿出隻果和梨,手下熟練地切盤。她似乎有些被催眠似地盯著他瞧。

「我總是知道你什麼時候在看著我。」他背對著她說。

「我--」

「你也可以吧?只可惜我們是以不舒服的感覺來感應到的。」

他靜靜地說,仍沒有回頭。

她想移開目光,卻又移不開。

「人都會想逃開不舒服的感覺,所以我們絕對是相斥的。但很奇怪的是,當我沒有跟你在一起的時候,那種厭惡感並沒有消失,反而好像更強烈了--你在我腦袋中揮之不去。討厭得要死,卻揮之不去。」

她喉中澀澀的。看著他讓她不舒服,但正如同輝映他的話,她就是移不開目光。

水開了,他倒了兩杯茶,終于轉過身來。

她慌亂地低下頭。只是和他目光相接的一秒,心口就悶窒起來,感到呼吸難受。

「你以為我不在乎你的難受,對不對?」他聲音繃緊了。「那你就錯了。我如果不在乎,就不會那麼生氣。」

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照說他的怒氣應該讓她更難受才對,但為什麼她心里會一跳?

「如果我對人性有一丁點的了解,那就是人彼此越熟悉,對彼此的感覺就越強--不是越討厭,就是越喜歡。我要的答案,絕對可以得到。」他說得像是一種保證。「如果到了太過難受的程度,我答應你,不會過分勉強你。我不是惡魔,不管你有多麼怕我。」

「我……並不怕你。」她誠實地說。無論他令她多麼難受,她不曾真正害怕過他。

也許她害怕的只是自己的反應完全不受控制,像是自己不再是自己。

「真的嗎?」他眯起眼,但沒有問下去,走過來在她身旁坐下,沒有踫到她,只把茶遞給她。

他的靠近讓她胸口的窒悶沉重起來,她本能地要移開一些,但只移了些許,胸口忽然一痛!

她倒抽一口氣,左手倏然抓緊前襟。

「怎麼了?」他眉蹙得深。「我不會踫你--」

「不,不是的--」她梗住了。

她的身體像是有自己的意識,移回到原先的位置。反胃窒悶的感覺都還在,疼痛卻消失了。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她記得很清楚,初識他時,只要離開他,身體的不適便會大大減低,如果能做到連想都不想到他,自己就能完完全全地恢復正常。

為什麼起了這樣的改變?

他眯起眼楮。「這是第一次,你自動向我靠近。」

她臉熱了,否認的話卻出不下口。

「不難過嗎?」

看她不知所措的神色,他眼中忖度的意味更深了。

忽然間,他伸手觸模她直直的長發,僅僅是發梢而已,她仍屏住氣息。

「怎麼樣?」他聲音有些暗啞。

她咽了口氣。「我……不是很舒服。」

「但不是更不舒服,對不對?」

她遲疑地點頭。

他靠得更近了,堅實的大腿踫觸到她的,她心跳錯過了一拍。

頭霎時昏眩起來,她閉上眼,他立刻移開,沒有再踫觸她。

「太多了,是嗎?」他低聲道。「很有趣。你的怪病,比我想像的更復雜敏感,更奇怪。」

她深吸一口氣。「我可不覺得有趣。」

他笑起來,她嚇了好大一跳,瞪大眼看他。

他?在笑?

這是第二次看到他笑了,但是……這次是不折不扣對著她笑,她甚至不知道這是有可能的事。

不是取笑她的感覺,而是對著她笑。

這樣的笑……多麼讓人迷惑!

但為什麼覺得……心中忽然有些疼痛?

心在痛,頭也在痛,胸口緊窒得難以呼吸,而眼前的他開始模糊……

他看起來……突然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

「湘音。」

她失神地望著他,他眼神變了。

「湘音!」

她猛然回神,胸口的疼痛幾乎要爆裂開來,她大口吸氣又吐氣,接著劇烈地咳了起來。

「你這個人……」他暴躁地開口,及時止住自己,降了幾個分貝。「你從來都不會照顧自己的對不對?」

她仍無法開口,只能專注于讓發疼的喉嚨喘過氣來。他又把茶遞到她嘴邊,她趕緊要接過杯子,他卻不放手。

「張開嘴。」

她無助地服從,他的眼神嚴厲,手下卻十分輕柔,小心地讓她喝下一小口茶。

她的思緒卻繞著一個念頭打轉--他剛才……喚了她的名字?

她沒有听錯,他直呼了她的名字,第一次。

有些不真實的感覺,卻讓她心中發軟,幾乎……帶走了大半的疼痛。

「如果不舒服,為什麼還要死死盯著我看?」他煩躁地問。「剛才我還以為你就要這樣看著我斷氣了,你整個人像是……慢慢失了人氣,像魂魄慢慢散開?」

她背脊起了涼意,她看起來……真是這樣?

「你剛才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你在笑……」她覺得自己的回答很蠢。

「就這樣?沒有別的了?」

她搖頭,心中突然生出一份無助感。「延特助,你真的以為只要我們努力去探究,就能厘清世上所有的怪事嗎?我知道你似乎是實事求是,並且凡事都不退縮的那種人,但有時候,世上的事情硬是出乎我們控制範圍之外,不管我們是如何的不願意。」

她想到仿佛從未存在過的父親,早早便撒手人寰的母親,這些,又何嘗是她心中所願的了?但她有過一丁點的選擇余地嗎?

「輕易放棄的人,沒有說不願意的權利。」他的眼神銳利。「我這輩子放棄過許多東西,但那都是我自己的選擇。你知道為什麼我對你我之間這種該死的奇怪聯系這麼在意嗎?正是因為我覺得自己無從選擇!這是我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而我恨透了這種感覺!」

他語氣之強烈讓她的心縮得更緊,但也感到一絲奇異的安慰。

原來他真正討厭的不是她,而是那種無助的感覺?

「兩天之後……你希望變成怎麼樣?」她小聲問。

他看了她半晌。「我還不知道。」

她自己呢?湘音不禁要自問。她希望這一切都消失,是吧?

沒有怪夢,也沒有怪病,回到半個月前正常的那個她,新進無名小職員,從來無風,也從不起浪,過一天是一天。

是否她也希望沒有認識眼前這個男人?沒有被調到總公司天天面對這個男人?

她心里有些晦澀,沒有真確的答案。

她應該毫不猶豫地說是,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遲疑?

現在這一切,除了疼痛、不快、焦慮,有什麼好?

他忽然打斷她的思緒。

「我們有時間來找出答案。」他說著掏出手機來,按下鍵。

「……林秘書嗎?你好。我想請你幫我轉告人事部,禹特助和我要去出差兩天。」

對方不知說了什麼,延瀟微笑。「上次帶回來的餅,你們真的有吃嗎?」

促狹的語氣。湘音听了,覺得不可思議。

對方大概窘下,延瀟輕笑一聲。「沒關系,這次不方便帶,下次一定。」再親切地寒暄了幾句才收線。

他轉頭看向她,不過瞬間,微笑已然淡去。

湘音試著不去在乎,她應該早就習慣了。

「辦公室的女人,沒有一個不減肥的嗎?」

她愕然。「什麼?」

有一種說不上是微笑,卻又相當溫暖的東西在他平滑無瑕的面頰上漫開。

「喜歡聊吃的、要吃的,卻又不願意真正吃下去,這是什麼道理?」

他好像真的很好奇她會如何解釋,她吶吶地說,「呃……這樣的掙扎,追根究底,還不是為了男人。」

「是嗎?」他的眼光又亮了些。「你說話倒是很誠實。」

湘音這才發現,自已的說法好像……太白了,簡直有點挑逗的意味。

「我是說--」

「我是在稱贊你,不是在批評你。

她很窘地要找話接口,突然听到熟悉的手機鈴聲。

「啊,是我的!」她趕緊要去拿皮包,他揚手止住。

「不要接。」

她僵在原地。「為什麼?」

「你不是沒家人嗎?不是沒人會等你回家?」

她僵硬地說︰「就算我沒有家人,也不是沒有同事朋友。」

「上班時間打來的,你準備說什麼?」他平和地問。

她扁了嘴。是啊,如果問她好不好,在干什麼,或要約她今晚出去,她要怎麼說?

「既然是不愛說謊的人,還是別接的好。」

她怎麼覺得他好像說得很樂?一定是她的錯覺。

此時另一個鈴聲響起來,不同于她的情歌,是簡單卻輕柔的笛聲。

他看來電顯示,嘴角勾起一邊,接了起來。

「延唐,有事?」

「老哥,你終于把持不住了,是嗎?」傳來延唐譏諷的聲音。

延瀟看了湘音一眼,她正很努力地不看向他。

他往後門走,站在門外的石階上才有些無可奈何地回答︰「你就不能不煽風點火嗎?」

「我當然不能了!你知道為什麼嗎?」延唐饒有深意地說,「因為自從她出現之後,你就變了。」

「我哪里變了?」他淡淡地問。

「你一向是有著鋼鐵般自制力的人,溫和無比,萬般包容,跟個入定老僧沒兩樣。就因為爸寵愛我媽和我,你就凡事退讓;爸想把你的能力、事業和忠誠一輩子鎖在萬洋,你就放棄自己的夢想埋頭苦干;你對女人珍惜,卻不相信真有愛情這種東西,所以基于保護她們的心理,干脆誰都不踫。你若再不小心的話,可能會變成聖人了!但我從來不相信你真是這樣不慍不火的人,你內在的爆發力恐怕我比你還清楚。看你這樣極端壓抑地活著,我都快要內出血了!但終于有人破了你那層任何人都穿不透的保護膜,對吧?」

「你老是覺得我需要一個女人,這話你已經念十年有了。」

「不是女人,是人。」延唐說︰「我不管是誰,只要能讓你失去那完美的控制。我從小不斷挑釁,你卻從不上鉤,我只好希望出現什麼人來撩動你。現在你終于開始做些破天荒的奇事了,我簡直要放鞭炮!」

「你一向就愛夸張。」

「老哥,幫我一個忙,兩天後別回來,你們愛待多久就待多久,公司這邊我保證萬事OK,听到了嗎?」

延瀟嘆息,只說︰「我們兩天後就會回去,你什麼都不要做就是幫到我了。」掛了電話。

他在門外駐留了許久,才又回到小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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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5 00:02:4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湘音從延唐打電話來後,就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好奇起兩兄弟之間的關系,但這種私事,她是無論如何都問不出口的。

「好了,你想做什麼?」

她嚇了一跳。「什、什麼?」

「你有沒有特別想做什麼?」

「是你拉我到這里來的,怎麼會問我?」

她是有想知道的事,有想問的問題,很多很多。是不是……被他看出來了?

「你的意思是,願意做我想做的事?」

她瞪大了眼楮。「我才沒有這個意思!」

他是故意的嗎?听起來……不像一貫嚴厲的他會說出口的話。

「我倒是有想做的事沒錯。」

他微偏著頭看她,眼中流動的和他話語中故意的雙關取笑不甚相合。

他眼中是一種深思的探索。

她抿了抿嘴,不願顯露怯懦。「什麼事?」

「吻你。」

她岔了氣,咳嗽起來,不自覺地捂住嘴。

「你不必表現得這麼驚嚇。」他沉下臉。

「你在開玩笑。」她忍著喉頭的疼,聲音有些干啞。

「我不是。」他神色如謎。「上回吻你,你難受得哭了,硬撐著才忍過去,差點就昏倒在我懷里。但最近幾次靠近你時,你的反應似乎有了微妙的改變。我很好奇……」他的眼光落在她驚愕微啟的雙唇上。「你現在究竟會有什麼感覺?」

她可一點也不好奇!這樣的話正要沖出口,卻梗在喉中沒有出來。

你真的不好奇嗎?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問她。

她覺得臉上開始發熱,混雜著小骯中反胃的熟悉感覺,他眯起眼看她。

「也許,我不會真正的唐突佳人?」

她趕忙撇開眼楮。「請你……別這樣。你答應不……不……」

「不踫你?」他低聲說完。「當然,沒有你的允許,我不會霸王硬上弓。」

她覺得自己有點反應過度了,但在他面前,她似乎總像個傻子。

「上次那樣吻你,我自己也嚇了一跳。」他聲音平平地說。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

「你看到的我,是我自己也沒看過的一面。」他的面色不太好看。「我非常不喜歡自己看到的這一面,連帶著對你就更不滿。這種惡性循環很可怕,我會采取這些強硬的手段,也是因為我感到……害怕。」

「你也會害怕?」

「我也是人,為什麼不會害怕?」他嘲弄地說。「但會自承害怕……這又是你帶出來的另一個第一次。」

「我對你,怎麼可能會有任何威脅?」她不明白。

「你對男人了解多少?」

「我?」她臉上的溫度在升高。

「你有多少經驗?」他問得露骨。「你真正踫過男人嗎?」

「延特助!」

「我已經豁出去了!」他毫不留情地說。「我知道這對你很難,我也快不認識自己了,竟會對女人這樣無理。但我們時間有限,我有一種感覺,好像不斷在逼迫我向你進攻、探索,所以回答我--你曾跟男人在一起過嗎?」

她覺得快不能呼吸了。「我?你?」

「到底有沒有?」

「沒有!」

「我也是這樣想,但就是想問清楚。」他說。「告訴你一件事,很可能會嚇到你--我會對你這麼反感,有很大一部分是來自身體上的反應。」

「是說……你靠近我也會反胃嗎?」

「恰巧相反。」他眼光晦澀。「我對你再怎麼反感,身體上卻毫無疑問地想要你。」

湘音整個人凍結在那里。

「我不像一般男人,見了女人就會想要,甚至不會見了喜歡的女人就會想要。要讓我想要……」他停住了。

她沒辦法看他,腦中的血液好像快燒起來了。

這……怎麼可能?怎麼會是這樣?她一直以為他就是討厭她,各方面都無法忍受她,怎麼會在身體上--

「總之,不喜歡你卻仍要你。這讓我天殺的火大!你以為你身體上的病痛夠難受了,但如果你能體驗到這種像是無比渴望跟敵人上床的感覺--」

「別說了!」她終于開口,再也听不下去。「不管你的感覺是什麼,我、我並沒有那樣的感覺,我們來這里是錯了--」

「我說過,沒有你的同意,我不會踫你的。」他硬邦邦地打斷她,「你沒有必要用那種看的眼光看我,我的身體絕對在我理智和情感的控制之下,你不必擔心。」

她雙手緊握著,微微發顫,他看在眼里,眼光變冷了。

「還是不行,是吧?」他語氣中有著輕蔑。」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種人,像塊海綿一樣,沒有自我、沒有個性、甚至沒有一丁點骨氣!你可以罵我、抗拒我、質問我的霸道,但你除了幾次據理力爭以外,連一點現代女性的脾氣都沒有!你到底是發生過什麼事?還是你從小就這麼軟弱?有幾次我幾乎以為看到了你隱藏起來的脾氣,但瞬間又消失了。你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總讓人感覺你像個孩子一樣無助?還是你喜歡這種形象?」

「我的個性是我的事。」她的聲音不穩。他所謂不存在的脾氣,正在心頭鼓動著。「你有什麼問題是你的事,不管是討厭我還是、還是……」

「還是想要你--你看,你連說都說不出來!有人想娶你,有這麼奇怪嗎?」

不要被他煽動!她告訴自己。「你並不是真心想要我,討厭還會想要,當然很奇怪!」她極力穩住自己。

「總算激出一點脾氣來了。」他閑閑地說。「我想,再逼下去,你應該會更有點人氣吧?」

他突然放松的態度讓她意外。難道這就是他的目的?激將法。讓她表現出她那「隱藏起來的脾氣」?

他在她身上花了這麼多時間,還對她投注了讓人不能理解的強烈關注,就因為他的執拗,因為忍不下這口氣?

她不敢去想是否和他說的「想要她」有任何關系--

「好了,我們來想想午餐吧。」他忽然轉了話題。「看你瘦成這樣,又病懨懨的,不能再錯過任何一餐了。」

他真的很有讓人頭昏腦脹的本事!她在心里嘆了口氣。

一下左,一下右,而她自從認識他以後,似乎就一直被他帶著團團轉。

「我來做吧。」她獨居慣了,也天天下廚,很自然地就走到冰箱前,打開來看。

他所謂的五髒俱全,還真不是蓋的。她拿出鰻魚、香菇、山藥幾種蔬菜,還有蛋,腦中一邊思索菜色。

「看你的個子,平常不可能吃得這麼好吧?」他眯起眼,看她熟練的動作。

「我大學時在餐廳廚房打工,大廚假日時又去一家大餐廳幫忙,也把我帶過去了。」

「原來你還有專長,不是只會打雜的小職員。」

她想抗議,但他的語氣很奇特,好像並不是在調侃她。

「我不太會作飯,但我會修車、修電腦,還會彈吉他。你呢?」

她實在很不習慣談自己,更不習慣听他談他,但這話題比上一個好太多了,她趕緊找話答。

「我……喜歡看武俠片。」

話一出口才自覺蠢,他問的是專長,不是奇怪的嗜好。正要修正,他已經點了點頭。

「總算有一個共同點了,我也喜歡。我還會空手道和柔道。」

「我……只有早上去陪社區里的婆婆打太極……」

他輕笑一聲,不知怎地她心頭的不適又加劇,咳了咳。

「我笑會讓你不舒服,對不對?」他的微笑消失了。

她驚訝于他的敏銳,遲疑地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他皺起眉。「你不必總是很抱歉的口吻,這一切又不是你的錯。」

他原來也有這一面,對她顯露他公平合理的一面。她想起初識他時他不準她說對不起的強硬態度,嘴角不自覺勾起來了。

「怎麼了?」他不可思議地看著她的微笑。

「沒什麼。」她趕緊收起笑容。「你……可不可以坐下來等就好?」

這次他倒沒有再找她麻煩,靜靜坐在一邊。她發現這對她脆弱的神經雖沒有多大幫助,但總比和他說話來得不傷神。

特別幫人作飯的感覺啊……有多久沒體驗過了?她沒有請人去她小套房吃飯的習慣,而家人的記憶早已久遠得褪盡了色……

在一種緊繃卻又奇異和諧的安靜氣氛中,她極有效率地做好午餐,三菜一湯。

她上菜後有點忐忑地看向延瀟,他臉上似笑非笑。

「你如果是煮給自己吃,絕對不會這麼大費周章吧?」

她看了看自己的成果,果然……像是餐廳宴客一樣,烹調的手法精致講究,連鋪陳都很專業。

「呃……」

「你對所有上司或同事都這樣,還是對我特別?」

他對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詞都縝密地觀察、分析,她越來越有快被他看透的感覺。

他好像又想笑,眨眨眼硬是沒有顯露出來。

這……不會是為了怕她更不舒服吧?

她甩甩頭。「請坐。不快吃,飯菜就要涼了。」

他們默默進餐了幾分鐘,也許因為不是第一次和他同桌進食,她並沒有食不下咽的感覺。

她心里暗暗一驚-一這就是他的目的嗎?親密和習慣,會磨去那種奇怪的聯系,還是更強化了?

「很好吃。」他衷心地說。「只是,好像每一道菜都有種……」

他蹙起眉。

「酸味?」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喜歡加醋或果汁。因為那很健康,所以有的是酸甜,有的酸辣、酸咸、酸苦……」

「這倒很特別。」他點點頭。「要是在商場上沒什麼發展的話,也許餐飲業還有希望。」

她仍不確定這是贊美還是貶抑,低頭扒飯。

「不過你並不是沒有商業頭腦,這在于毫無經驗的人來說,很不尋常。」

「我覺得你也入錯行了。」她悶悶地回了一句。「你應該做心理咨詢顧問,或者間諜。」

他嗆了一嗆。「你是故意要惹我笑嗎?」他瞪她。「如果你想自虐,我可沒辦法阻止你。」

原來……他是真的在避免對她笑,免得她身體更不舒服。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是不是感動,只覺得心頭的澀味稍淡了些。

「對--」及時想起他最討厭听她說那三個字,她頓了頓才說︰「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習慣和不熟的人討論自己的事。」

「你真的會跟人討論自己的事嗎?跟你的朋友?」

她沒有馬上回答。她真有嗎?能說心事的朋友?出了學校以後,她沒有特意跟同學保持聯絡,現在的朋友幾乎都是同事;進公司以後,跟武大姐走得最近,但調到總公司來以後,她還沒有和武大姐聯絡過……

她一直沒注意到,自己不但沒有家人,甚至連真正知心朋友也叫不出一個來。仿佛跟同事朋友都很友善,出去玩會找她,但說不上是死黨的親密,她更不曾主動邀約別人。

如果她覺得寂寞,應該就會注意到這樣的情形,難道她連寂寞的感受都沒有嗎?

她忘了手中的碗筷,心思有些模糊。

一個人生活,一個人走。她過了二十三年半,不能說是渾渾噩噩,卻是平靜無痕到……簡直無人感受到她的存在啊……

「你又給人魂飄走的感覺了。」延瀟深蹙著眉。「是因為我問到你的朋友嗎?」

她振作了一下。「我沒有特別親近的朋友。」

他深深地看她。「我也沒有。這不是太奇怪的事,有些人就是自己一個人最快樂。」

是嗎?她這樣很快樂嗎?她覺得自己從未想過這兩個字,連听起來都很別扭。

「你是這樣的嗎?」不知怎地就問出口了。

「我不需要快樂這種東西。」他的語氣很平靜。

「是你用的字眼,為什麼又說不需要?」她又問。

「你難道還沒有發現,我是那種需要掌握一切、控制一切的人嗎?」

他的語氣有些自嘲。「我會對你這麼反感,就是不喜歡失控的感覺。快樂是一種捉模不定的情緒,跟愛情一樣反覆無常。我想要的是確定的結果--公司的擴張也好,產品的推出也好,不管成敗,都是無法改變的數據,這才是我能掌握的人生。」

「為什麼控制對你來說這麼重要呢?」

「你不願解釋自己,倒是很勇敢地問我。」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忽然對他好奇了起來。「如果你不願意說,當然--」

「又來了!走一步,退兩步,這就是你的人生哲學吧?」

她抬起下顎。「好,我問!為什麼控制對你來說這麼重要?」

「因為我的出身吧!我從小等于是在嚴密的監控下長大的,母親對我有極高的期望,父親卻對我有極大的猜忌與壓抑,所以我打的每一場仗,都是在爭取主控權。」

「那……延襄理對你呢?」

「你真的對他很有興趣,是吧?」

「我沒有。」她立刻否認,眼神清明地直視他。

他眯眼看了她半晌,才說︰「他對我,喜歡玩各式各樣的游戲。我們兩個都必須游戲人間而長大,只是他比我更愛玩。」

他語氣中沒有任何的自憐,她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在壓抑著什麼。

「你說自己是控制狂,對我也很強勢。那為什麼對其他所有人,無論是家人還是員工,都那麼……溫和?」

「那是我自制的一部分。」

他謎樣的說法,她無法明白,想再問下去,卻躊躇了。

如此自制的人,會對她真正的劫肚掏心嗎?她又為什麼想知道?

總覺得他像個火場,靠近就會被灼傷。她已經夠難受的了。

他低聲道︰「又在退步不前了嗎?」

她搖搖頭,卻沒有再接口。他嘆息了一聲,那聲音有些疲倦,是他從未對她顯露的情緒,悄悄觸動了她的心。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說的不只是眼前的談話,也是整個讓人不知所措的情況,他們之間那剪不斷、理還亂的怪異聯系。

她近似喃喃自語的自白讓他的心震動了,如同被什麼攻擊似,他抿緊雙唇,雙手握成硬拳,臉上的表情忽然起了變化。

她敏感地抬眼看他,被他眼中的烈火嚇住了,她輕呼了一聲,不自禁地往後縮。

「別擔心。」他咬牙道。「我的自制力在你跟前也許頻頻破功,但我絕不會不戰而屈。」

他的確在跟某種力量作戰,她對他的感覺已是如此敏銳,她清楚感受到他體內的風暴,他情緒上用盡全力地壓抑抗拒。

像一把火被緊緊蓋住,一個定時炸彈隨時準備爆發……他的自制力和那股無名的火勢同樣讓她害怕。他為什麼能如此有力地抗拒那股力量,而她卻……似乎不斷在病痛中倒戈?

她對自己的不適束手無策,對他的進逼也步步退卻,她究竟為什麼這樣軟弱?

她的頭痛在瞬間增強了數倍,咽喉似被一只無形的手掐住,胃中冒起陣陣酸液,威脅著要涌上喉口。她緊緊閉上眼楮,眼前卻有無數火焰在跳動,燒得她熱淚盈眶,燒得她像是雙眼就要永遠失明--

被了!真的夠了!她抱住頭喘息。她不能就這樣下去,放任自己當那狂風暴雨中斷線而無依的風箏!

既然逃不掉也躲不掉,那她為什麼還要逃、要躲?

要痛、要燒,她都要開始采取行動!她再也不要當被動的棋子!

一種前所未有的決心忽然攫住了她,她倏然睜開眼,迎上他眼中的火光,他渾身的張力清晰可辨,卻是緊緊鎖住了每一條肌肉,像是極力自制自己不要去踫她,像是害怕一動就會兵敗如山倒--

她卻行動了!

她強忍全身撕裂般的疼痛,起身繞過餐桌,在他還不及反應之前,便將他用力拉起身。

也不知自己的力道是哪里來的,他本能的抗拒竟敵不過她的力量,鋼鐵般的手腕在她手下是如此燙熱,她幾乎想要甩開,但那股空前的決心支撐著她,她接著踮起腳尖,然後將自己疼痛的唇不顧一切地貼上他的。

天!像是被烈火吞噬!淚水滿溢出她緊閉的雙眼,她全身在顫抖,她的雙唇卻無比堅持,飛蛾撲火般無懼毀滅。

他的全身堅硬得有如巨石,她鐵了心,非要逼出他的反應!

她放開他的手腕,緊緊抱住他硬實的腰,無視他胸口清楚傳來的暴怒情緒。她再也受不了這個僵局,困住他們的無論是什麼力量,她都要將之打破,無論後果會有多麼可怕!

再怎麼樣,也不能更痛了吧?她在燒灼的痛楚中模模糊糊地想著--

她還能再撐一秒鐘……然後再一秒……

他動了!如火山爆發,他雙手反鎖住她縴細的腰身,把瘦小的她抱得雙腳離地,她被他壓在身下,胸腔的氣被擠光。

「……」她發不出聲來,痛楚是一種讓人虛弱的可怕力量,她全身好似已散成千百塊碎片。死亡……就是這種感覺嗎?難道……這就是終點了?

他的聲音听起來很遙遠,卻無法錯辨其中的憤怒。「你是……瘋了嗎?」每個字都是從咬緊的牙關中硬擠出來的,卻是抵著她的雙唇說的,熱燙的呼息燒灼著她。

她死命搖頭,無法出聲,但她的心思仍是清明--她也許是瘋了,但這一切反正都是瘋狂。生平第一次,她為自己感到驕傲--禹湘音,安靜、乖巧、一事無成、從來不起眼的禹湘皆,竟然也能這樣面對他的暴怒,甚至挑戰死亡的痛苦--

「放手!」他不知是在命令自己還是命令她,她的雙臂仍環著他堅硬的腰,他的唇壓痛了她的,他的鐵臂比鎖還要堅固。他們毫無縫隙地黏合在一起。

「放手!不想死就放手!」他終于奮力移開雙唇,像是比舉起萬斤鉛塊還要艱難。他的雙臂一點一點地松開,他高大的身軀在顫抖,對抗著無名的千鈞之力。

他也會……疼痛嗎?他是為了她而抗拒嗎?明明她自願付出,他仍死命抗拒嗎?

她灼燒的腦袋不能思考,熱淚如同岩漿燒痛了面頰,那應該是身體疼痛的淚水,但她心中涌起酸楚,一種自己隱隱熟悉的感覺……

啊,是了,她曾有過一次這樣的感覺,在初次看到他對她微笑時……

荒謬的病痛,荒謬的酸楚。當他們初識,他無緣無故地討厭她,又無緣無故地想要她;她無緣無故地生病,一心只想逃離他,現在卻又無緣無故地黏著他不放……

荒謬!荒謬無比!她的手臂卻固執地不肯松開,她的腦袋也固執地想著--即便飛蛾撲火,也勝過被命運擺弄!

「你不怕死,好吧!」他忽然用力推開她,力氣大得她終于不得不松手,但他立刻掐住她下顎,強迫她抬臉看他。「但你最好想清楚了!你不怕我會要了你嗎?」

他嚴厲的面容在她的淚眼中不甚清晰,但她清楚看見那上面的激烈情緒--暴怒、驚詫、煩躁、不耐……和激情!是的,她沒有看錯,他眼中滿布著濃熾的渴望,不能否認的強烈,正從他身上排山倒海傳來!

她終于觸動他了嗎?那些渴望,都是為了她嗎?她的淚水無法抑制,濕了他緊捏著她下顎的大手。有一瞬間,他似乎失去呼吸,他全身靜止了,那雙如火般炫目的亮眼,直勾勾地往下鎖住她--

世界凝結,下一秒,巨變發生了!

是他爆發了!他放開手,身體卻向後猛然一退,帶著她的身體一起,撞到桌子,碗筷翻倒,發出了刺耳的聲響。

她來不及反應,只能無助地仰視那雙逼人的雙眸。她應該害怕,那雙眼中的威脅和情緒怒如此真實,他已經失去控制,他會百分百實現他的話!

她沒有放手。她環在他腰間的雙臂確保了他倆身軀緊緊密合。有種觸感突然進入了她因疼痛而模糊的知覺--他身體興奮的證據,正切切實實地戳入她的下月復!

她睜大了眼,被他俯視的目光捉住,他沒有微笑,嘴角的線條是如此嚴竣,好似面對空前的危機--但他的壓抑已破碎不存,他眼中只有鋼鐵般的決心。

他的手移到她臀部,下一秒鐘,已將她過膝的長裙拉至她腰間。突然暴露的冷意和赤果感讓她驚叫出聲,但他收緊手指,布料被拉擠在她腰間。

她想移開目光,卻無能為力。在他瞬也不瞬的眼中,她似乎能看到自己薄得可笑的內褲,還有……

他的右手探進了她的內褲,握住她一邊的臀辦。她整個人顫抖起來,疼痛與羞赧交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那全身顫栗的感覺究竟是什麼。

他沒有遲疑,沒有等待,那只手開始探索,揉著她的柔軟,一只手指大膽地往下、往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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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5 00:03:0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兩人是被外頭的嘈雜聲吵醒的。

湘音一睜開眼便驚呼了一聲,赤果的身軀被人緊緊擁住的感覺是如此陌生,她在剎那間完全清醒過來。

「你做什麼--」頭上傳來熱熱的呼息。

「我……」昨日的記憶回來了,她全身都燒熱起來,不自禁要掙月兌他的手臂。「你?」

「不要動。」他的聲音粗嘎。

她僵住了,他語氣中有種男性的急切,使她全身的熱度不降反升。

「茵香小姐!茵香小姐!」外頭傳來清脆的女聲。

「音湘?是在叫你?」

「我……」湘音遲疑了,那是她完全不熟悉的聲音。

「等等!這是那里??」他聲音變得警覺,坐起身來,連帶把她也拉坐起來。

她來不及去看周遭,只是手忙腳亂地拉起被子遮蓋自己,眼楮完全不敢抬起,就怕看進他眼里。

但……這被子?

湘音手指凝住,手下的絲綢說是被子,簡直是侮辱了那等材質繡工--絲絹柔滑之余並無一般的濕冷感,而是溫潤得讓人流連;上頭精致的圖樣是她從未見過的,似鳥獸又有如雲彩,最重要的是--她驚慌地四望--這不是小木屋的臥房啊!

紗帳之外,是華麗中不失古典的陳設,桌椅看來有如價值不菲的古董,空氣中飄著淡淡檀香。

怎麼會……這樣?

一向蒼白的小臉已經毫無血色。這些日子來怪事頻生,她應該要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了,但硬是心亂跳,呼吸急促起來。

「茵香小姐!大喜之日,您真的不能再睡了!如果上妝著衣遲了,就算遲一丁點奴婢都會遭殃的!」

他的身體和她的一樣繃緊了。

完全陌生的地方、完全陌生的聲音、說著完全沒有道理的話……

如果她瘋了,難道他也是她瘋狂腦袋中的想像嗎?

「茵香小姐!」房外的聲音愈加急迫。

「我--」她才大聲回應一個字,嘴就被他的手捂住--

「你想害死我們兩個嗎?」他冷靜卻充滿警告地耳語︰「你沒听到她說這是你的大喜之日?如果被人發現你床上有男人,你以為我們會有什麼下場?」

她的心髒差點凍結。大喜之日……床上有男人……

她的頭有些發昏,這一切太怪異了,她真的無法正常思考。

「我……你是……」她努力要在他的大手下發出聲音。

他的手掌移開了,但卻是捏住她的下顎,強迫她直視他的眼楮。

「你是誰?」

湘音的心往下咚地一掉。難道……怪事還沒完,他竟不認識她了?

「我是禹湘音。」她的聲音在抖。

他點頭。「很好,至少你還是正常的。」

她如釋重負,甚至沒有跟他計較這樣的問法太嚇人。

他還是她知道的那個延瀟,至少他沒有變。她暈眩的腦袋緊緊抓住這一點。

「那……」她咽下一口氣。「我們只是……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

「不是地方,是時間和身份奇怪。」他低聲說︰「這里的陳設、那女孩說話的方式……你難道沒發現我們到了另個時代?」

即使坐在他懷中、下顎又被他端著,湘音仍搖搖欲倒。「你是說……我們回到了古代?」

「沒錯。」

這可能嗎?即使多少小說影片天馬行空地用到爛了,但當發生在自己身上,仍然一點也沒有減低那種驚詫和不可置信。

想問為什麼,但那會是太白痴的問題。他又怎麼會知道?湘音努力振作精神,一手揉著發昏的頭。「那我……先出去……呃,支開她?」

他直直盯著她的眼神終于有些暖意。「以你小白兔一樣容易驚嚇的個性來說,真的越來越進步了。頭還會疼嗎?」

她沒有注意到他語氣中前所未有的親密,她的手凝住在額角。疼痛?

天!只要他近身就揮之不去的疼痛,竟然……竟然……消失了!

「不疼了。」她語氣滿是不信,「居然……不疼了。」

他眼中閃著精光。「你是說,你身體所有的不適都消失了?」

她努力地定下心來審視全身。「是的,真的都不疼了。」

他終于放開她的下顎,她本能地向後退,離開他的懷抱。

「那你仔細看我,看到了什麼?」

紗帳內的光線不甚足,但她仍能清楚看見他,她深吸一口氣,定楮審視他的面容。

他那應該早已熟悉的面容,在她眼中卻似乎越看……越不熟悉……

她屏住呼吸,心跳又開始加快。他向來過于冰冷嚴厲的眼神此刻顯得如星月般晶亮引人,如刀削般有稜有角的面頰及下顎忽然讓她想起雕刻精美的肖像,俊挺的鼻梁撒下深刻的陰影,映襯出長而微翹的睫毛,和嘴角那優美的弧度--

他什麼時候變了個人?不,那些形狀沒有變,他看起來仍是不折不扣的延瀟,但是?但是?

他的大眼微微眯緊了,炯炯的眼光卻更亮了。「你看到了什麼?」

她說不出話來。她很少注意到人的長相,當朋友們說起某某明星帥到不行,她覺得好看是沒錯,卻絲毫沒有垂涎的感覺。

每次面對延唐,很喜歡他溫暖的笑容,覺得他相當英俊,看著就舒服。但現在……現在……

眼前的面容不只是一些對稱完美的比例和角度,而是一種堪稱藝術、又渾然天成的美感,混合了強烈的個人魅力,如同一顆璀璨罕見的寶石,讓人想靠得更近去窺探、甚至去踫觸把玩……

她發現自己不知何時重又貼近了他,右膝甚至半壓在他左腿上,她倒抽一口氣跳開,半滾下床去。

他沒有動,她明顯感覺到他體內的張力,一觸即發。

「你終于看到我了,是嗎?」

她喘不過氣來,閉上雙眼,好幾秒才困難地說,「我……我看到了。」

他沒有馬上接口,室內充塞著窒人的沉默,他終予又粗嘎地出聲。

「現在出去。再拖下去,她就會沖進來了。」

他眼光中有著什麼讓她下意識地低頭,驚叫一聲拉扯著床單。他破例表現出紳士風度,將頭轉開,她手忙腳亂地包裹住自己,而他已經放下紗帳,拉過另一床絲被盞住頭身,盡量躺平。

她腳步不穩地走門邊,拉開半是布幕、半是木制的門。

「茵香小姐!」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的女孩哭喪著面容,可愛的小臉蛋兒整個擠成一團。「您要急壞奴婢了!還以為您……呃,氣得上……呃,小的是說,又動什麼傻念頭了!」

湘音極力鎮定,小聲問︰「我……還有多少時間……」

「沒時間啦!」女孩推開門就鑽進來,湘音這才發現她手中端著一大箱物事,晶亮多彩,讓人炫目。

「您快快坐下--啊,不!您得先淨身!--還好,您已經卸衣準備了。」她放下箱子便對門外喚道,「把水抬進來吧!」

兩名小婢勉力抬著一桶熱水進來,水放下後就被趕出去。那女孩手腳俐落,湘音還來不及反應,絲被就被扯走,人則被按坐在水桶中。

那女孩很起勁地拿著一方軟石幫她搓洗起背來,湘音要強忍著才沒有用手遮掩住自己,或從過熱的水中跳起來。

「茵香小姐,您昨晚終于答應要成婚時,小的還不相信哩!二監堂也不相信,整夜派人在對門監視著,說您若潛出門就要把您再‘請’回來!我一直擔心您忽然又改變主意,動手起來勝負難分,您一個人再厲害也打不過他們十幾個啊!如果被二監堂用逃跑的借口給綁起來用刑,那還活得成嗎?」

湘音低垂著頭,眼卻眨著,努力吸收那女孩的話。

每听-句,她就又多了好幾個問題,差一點就要開口問,但及時止住了自己--因為忽然覺悟,她連這女孩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若問錯了問題,定會讓人察覺--她,根本不是她吧?

那女孩毫無疑問認定她為某個「茵香小姐」,沒有對她的外貌起任何懷疑。那麼,在這個……時空……真有一個人跟她長得一模一樣?

她覺得毛骨悚然、不可置信,但眼前最迫切的問題是,她就要出嫁了!是嫁給誰?連逃跑都不可能的話,她該怎麼辦?

眼光不禁飄向紗幔重重遮蔽的大床,心跳得難以自抑。她還有……

他,是吧?他听進了每一個字吧?他能幫她嗎?

但是,他連現身都不行。她在熱水中冒出了冷汗。女孩口中的用刑,讓她不敢再想下去。如果被人發現新娘子床上有人……

「好了,您站著別動,這新衣可難打理了!這珍貴的珠紗是蕭大人從百里之遙的鳶國快馬帶回來的,美則美矣,但可是名副其實的「吹彈得破」啦!小的拉得用力些難保不會戳了個洞,那下一個會開洞的定然是奴婢的腦袋。」

湘音稍稍定了神。這個女孩口氣雖急,卻有幾分打趣之意,看來這小泵娘的脾氣與膽量都還不錯,與自己的關系似乎也不是一般主僕。

小泵娘?湘音腦中一頓,沒預料到會冒出這個詞。她這麼快就被感染了嗎?連用字遣詞都開始復古了。

但,這樣也好,她是應該小心自己的言語。

「鳶國?」她小聲重復。

小泵娘大力點頭。「您也知道,鳶國素來與我們交惡,這五年的戰爭流了多少血啊,好不容易才和約半年!蕭大人竟能弄到鳶國宮中才有的衣料,听說是用珍珠粉煉成的水紗。您瞧,這樣隱隱透明又微微閃光,嘖嘖,真是踫了都不想放手哪……」

那衣料比先前那溫潤的絲被更加柔軟,撩在手中如水般滑過,讓人想起月光下的涓流--

太多陌生的事物讓她起了暈眩之感。她很想捂上雙眼,像個孩子拒絕接受現實,但強烈的危機感提醒她--不能任性、不能莽撞!如果走錯了一步,甚至說錯了一句話……

「現在……什麼時辰了?」

「近午了。小的早想進來,但二監堂不許,說什麼新娘子需要睡眠……誰知他安的什麼心!」小泵娘撇撇嘴,雖然聲音中有著戒懼。

湘音小心地問︰「二監堂……現在人在哪兒?」

小泵娘不過幾句話,已將他在湘音腦中描繪成最該戒懼的人物,至于那個新郎宮,等她能出這家的大門再來煩惱吧。

「听說與蕭大人在他房里下著棋呢!全堂的人都忙得團團轉,新郎官卻和兄弟在玩!小的不怪您不想嫁,真的不怪……那二監堂是頭毒蛇也就罷了,那蕭大人……那蕭大人……」搖著頭說不下去了。

湘音心口上像被打上沉沉的鉛。「你直說無妨。」

那小泵娘瞅了她一眼,可愛的大眼涌起了淚光。「茵香小姐,二監堂說奴婢不能跟您過去,這可怎麼才好?亭兒可以沒有茵香小姐,小姐是不能沒有亭兒的!您的硬脾氣一定會害死--不不,一定會害慘您的!奴婢得守著您啊!但小的忤逆二監堂也是死路一條……」大顆淚珠滾下來了。

原來她叫亭兒……湘音柔聲道︰「亭兒別難過,我會有辦法的。」

沒想到自己也能說出這樣的話!什麼辦法?湘音嘲弄地自問。

「茵香小姐,您真的……變了。從昨晚您同意成婚以後,我就覺得……您好像變了一個人。您這麼溫婉地說話,這麼平靜……」

湘音緊張地垂下眼。「是嗎?事到如今……」她話聲垂落。

「是啊,事到如今,小的只怕您又變卦,打到死啊!啊不,不該給您想頭的!」亭兒稚氣又時顯老成的小臉又擠成一團。「小的是說,不管怎樣走下去再說!路不轉人轉,說不定成婚後蕭大人又想到處征戰,那您守個活寡也不錯。」

湘音閉了閉眼。事情是越听越糟了,沒來頭的婚姻也就罷了,居然還所嫁非人,又有人虎視眈眈地等著對她下手。她該怎麼辦?

「亭兒,我準備好了。你先出去吧,我想靜一靜。」

「啊,是了,這樣的時辰,您當然不需要我在旁嘴碎了……」亭兒敲敲自己的頭。「我就在門外,什麼事您喊一聲便成。如果二監堂來叫人了,我馬上讓您知道。」

送走了亭兒,湘音疾步走回床前,延瀟已掀開紗幔翻身下床,無視自己的赤果,鉅細靡遺的深眸審視她一身的紅,從發上沉重璀璨的首飾到腳下繡工驚人的錦鞋。

「不管這是什麼時代,至少你不必纏小腳,還算幸運。」

不知為何,他的審視讓她臉紅,他的身體更讓她無法直視--自昨晚以後,他給她的感覺已不再是疼痛兩字,而是……而是……

不!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她轉開眼。「我們該怎麼辦?」

「逃走。」他毫不遲疑地說。「這個時代,女子嫁人就不能回頭了,就算守寡也找不回自由。在事情沒有弄清楚以前,我們不能在這個時代貿然行動,做出不能回頭的事。」

「但……我們要怎麼逃?」

他沒有馬上回答,只是環視四周,接著大步走到一個櫥櫃前,打開來搜索。

「沒有辦法,只有穿女子的衣服了。」

他動作迅捷,雖然女子華美的衣裳套在他高挑的身材上完全不相稱,幸好古時的衣物多半是寬袍環身,衣帶打個結便是。

她從未覺得他原本的長發如此好看--倒不是視覺上的享受,而是因為這頭長發很可能會救了他的命。她語氣急迫︰「坐下來!我幫你綁頭發。」

她忽然變得果斷的語氣讓他抬了抬眉,但仍是听話地坐在床沿。

她手下俐落地將他的長發按照亭兒簡單的發式打理。

「你的記憶力和觀察力都不錯。」他忽然開口。「但等一下必須考驗你的心腸。我需要你把那個姑娘叫進來,然後我必須把她打昏放在床上,這樣我才能跟在你身後出這道門。你硬得下心嗎?」

她的手抖了一下,但盡力平靜地說,「你……不會真正傷到她吧?」

「不會。」他肯定地說。「我練過武術,知道怎麼拿捏分寸。」

「好的。」她說,退離一步。「你的頭發好了。其實你扮起女人真的……很好看。」

他不折不扣的男子氣概,轉換成女性裝扮竟也是絕美欲滴,那長又密的睫毛和似乎天生就該吻人的唇形是最大的功臣。

他眼光閃了閃,但沒有接口,只是將她拉到門邊,示意她開口叫人。

湘音吸了口氣,出聲道︰「亭兒!」

門立刻開了,亭兒閃了進來,延瀟的動作奇快無比,湘音還沒有看清楚,亭兒已悶聲倒在他懷里。

延瀟很快把亭兒放在床上,將紗幔拉下遮掩住。湘音仍忍不住試探了亭兒的呼息,還好,還算平穩。

「信不過我?」他聲音里有著嘲弄,將她推向門。

「不,我只是……」她不知該怎麼解釋自己對弱小動物一向毫無招架之力的軟心腸,就算情勢逼人又素昧平生,亭兒在她眼中仍是個孩子。

「別擔心她了,擔心一下你自己吧。」他卻似乎能看穿她的內心,低頭俯視她的眼。「你從昨天開始似乎就有些改變了……不過,我喜歡這些改變。」

提到昨天,她臉熱地無法回視他,硬著頭皮拉開了門。

果不其然,走沒兩步,就出現兩名佩劍的家兵,低首說話︰「茵香小姐,您的花轎還沒有到,請您回房稍待。」語音非常謙卑,但湘音注意到他們手按配劍,身形待發,好像隨時準備動手。

她有那麼危險嗎?身披禮服,能跑到哪兒去?

其中一名又開口了︰「咦!茵香小姐的隨身小婢沒跟出來嗎?這位是--」

延瀟已經盡量俯首屈身了,但那美麗的面容、修長的身材仍是讓兩名家兵專注盯在他身上。

湘音很快開口,心里暗暗祈禱這班監兵已經換過班。「簫兒是我昨晚特地帶進來的新僕婢,她懂得婚禮儀節,我叫她幫我準備……亭兒還在里頭收拾房間呢!我要去院里摘些花兒帶在身上,你們要不就跟著我去吧。」

沒有多加思索,這些話就自然出口了,連湘音自己都覺意外。

她什麼時候學會這樣鎮定地說話,且還是不打草稿的胡說?

那兩人互看一眼,顯然決定跟去人就不會弄丟,于是立刻退到她身後去。湘音走了兩步突轉向延瀟︰「你去廚房幫我帶個話。我婚禮的茶除了鳶國最上等的香茶,我是什麼都不喝的。去!」

延瀟仍低著頭,但她可以感覺到他的眼光有多強烈。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來的勇氣,但她無論如何是逃不掉的,何不給延瀟制造機會?

延瀟沒有馬上回應,靜默中她感覺到兩名兵卒開始覺得奇怪,她緊握的手心濡濕了。

天!他不懂她的用意嗎?敏銳如他,怎麼可能會不懂?那他究竟在猶豫什麼?

正要開口再催促,他終于深深一屈,快步走開。

她強迫自己立刻朝花園的方向走,不去看他離開的身影。她成功引開家兵的注意力,兩人快步跟上她。

他走了?

他的存在是這一堆荒謬怪事中唯一讓她能抓住的真實,但是……兩人一起遭殃有何意義?她情願他能逃掉。

不知怎地,她眼中竟升起熱氣,她用力眨掉,堅決地朝花園走去。

即便毫無心情賞花,湘音仍不能不對滿園如同蘇州奇景般的美色咋舌。

那些只能在圖片里欣賞到的景致,是如此生動得觸手可及,但她心中卻是無措的不真實感。

這個夢什麼時候會醒來?

醒來以後,延瀟會在哪里?又會是什麼模樣?

或者,連他也是夢境的一部分,醒來後她仍在分公司打卡上班,生病以後、幻覺以後的生活完全不復記憶?

在這個毫無章法、什麼都可能的夢魘中,她無從猜測,更毫無控制權,只能走一步是一步,只求保住自己神志的清明。

「茵香小姐。」身後傳來絲綢般柔和的男聲,她的背脊爬上徹骨的寒意。

有一瞬間,她恐懼地不敢轉身;她挺直背脊,強迫自己昂起頭。

她轉身看見的幾乎讓她要掩口驚呼,差些沒有軟倒。

那是一張熟悉的臉孔,或者該說,熟悉的臉孔套在一個陌生人身上。

那是延唐,但又不是延唐,不知為何她確信這一點,因為那人雙眼犀利,全身上下帶著高傲之姿。

那個延襄理,花樣男子般的公子,眼中的笑意對她而言總是溫暖的,但現在看著她的笑意卻近乎狡猾。

「新娘子怎麼穿著禮服這樣拋頭露面呢?」他的聲音柔和,卻讓她從腳趾開始發冷。

她昂起頭。「今天就是新娘子最大,不是嗎?」

那笑意加深了,卻只讓人感覺更冷。「你昨天忽然點頭了,我還以為你變了個人呢。看來壞脾氣的茵香老板又回來了--怎麼,不會等一下又忽然不嫁了吧?」

她脾氣很壞嗎?又是何時變成了什麼老板?湘音只是別過頭去,盡可能遮住自己的表情。「我說一不二,生意人信用最重要。怎麼,不會是你改變主意了吧?」

不知為何,心中涌起了躁意,沒好氣的沖話就這樣出口了。

湘音心中雖驚詫,卻管不住自己的嘴。

「我放鞭炮都來不及,怎麼會改變主意呢?嫂子的幸福是我一手打造的,小弟一定會護持到底。」他深深一揖,風雅的身形恍如她記憶中的他。

記憶?到底是哪一段的記憶呢?過去與現在不斷交錯,快要讓她失去鎮定了。

「不勞你掛懷,我會自己看著辦。」她扭轉回身,不再理他,听到他輕笑一聲,腳步徐徐離去。

其實她心里直打哆嗦,嘴上卻硬成這樣。湘音能感覺到自己的改變,但說不出到底是什麼原因。

是因為她其實已經不是禹湘音了嗎?有著禹湘音的記憶,卻換了時代與身份,現在連性格都變了?

她感到恐懼,自己好像掉入了一個看不見底的深淵,而且還在持續墜落之中……她極力自持,說什麼也不願就此失控。

她想大叫,想抓個人來好好盤問清楚,想沖出這個深宅躲到沒有人的地方去……她只想……只想回到那個一無所有又單純無比的她,不行嗎?

不行!就這麼簡單。在惡夢醒來之前,她只能緊緊把握住自己的神志。

那個延唐--不,那個長得像延唐的人,會如她和延瀟一般保有另一個時空的記憶嗎?

不,那個愛玩的延唐,不可能玩到這樣的程度吧?

那個新的延唐,身體中似乎沒有一根玩笑的骨頭。

叫她嫂子,那麼,她要嫁給他的兄長--

她身子重又顫抖起來。延唐的兄長是延瀟,但,這個兄長呢?

她要嫁的,究竟會是誰?

延瀟……現在又在哪兒了?

她的腳步不知不覺往來時的方向移動,一名新的家兵出現了。「茵香小姐,請移駕前廳,時辰快到了。」

苞在他身後的一群僕婢涌上來,簇擁著她往前走。

靶覺身子蠢蠢欲動,手腳透出力道,全身筋血暢通,她從來沒有這樣充滿活力的感覺,好像一健步就能起飛。這是什麼道理?

她慣有的謹慎卻不讓她妄動,即使手心發癢,恨不得能抓起某個人來發拳試試。

她的身子,應該還是她的,不是嗎?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長長的指甲修整得完美有型,還染著淡紅色蔻丹,手掌肌膚柔女敕如嬰兒,她一怔,腳步差些緩下。

難道……竟連身子都不屬于她了嗎?

從來不知保養的她,又習慣下廚清洗,一雙手略顯粗糙,指甲也修得簡單,指甲油更是踫都沒踫過。這是她的手,還是別人的?

明明應該是自己的身體,卻有身不由己的可怕感覺;陌生的環境也就罷了,現在連自己都不認識了……她真的不知道還能忍受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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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5 00:03:2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被半推半擁來到前廳,貌似延唐的男子已然高坐堂上,他的臉色不豫,湘音知道自己的表情也一定不甚悅目,只暗暗祈禱蒼白的臉色不會泄漏秘密。

一名侍僕匆匆跑了進來,有些畏色地望了湘音一眼,才咚地在那男子腳前跪下來。

男子冷聲問道︰「還是沒有嗎?」

那侍僕偷偷瞟了湘音一眼。「小的該死!」

「你死了對我有什麼用處?」

男子帶笑的話貌似安撫,卻讓那侍僕抖了起來。「小的、小的……二監堂大人--」

原來他就是如雷貫耳的二監堂嗎?湘音不禁喑吸了口氣。

忽然廳外起了騷動,湘音听到半壓抑的低呼,听起來像是「找到了」或者「回來了」。

男子倏然起身,廳外踱進一個更為修長的身影,湘音僵在那里,那是延瀟--或者該說,是貌似延瀟的男子--

那風華絕代的面容已變得如此熟悉,每一個線條都在一夜之間刻畫在她記憶最深處,濃眉下那雙亮如明月的深刻眼眸奪人呼息,俊俏的頡鼻和粉色薄唇又被絕對男性的下顎調和,渾身上下迸發出神秘的吸引力,那是可以教人窒息的強烈美感,見過的人都難以忘懷,更何況是在他懷中醒來的她。

今晨那種初次真正見到他的震撼,此時重又攫住她,因為混合著熟悉感的,是一種奇異的陌生感。

是延瀟,又不確定那是延瀟……那身如同宮服般華麗的禮服,金紅相織,閃亮逼人,女裝時的嬌麗早已無跡可循,他的男性氣概甚至帶著隱隱的殺氣。

殺氣引她的心突地發冷,那身婚衣是無可錯辨的,他無疑便是將成為她夫婿的人。但他究竟是誰?為何他那比常人還要明亮的雙眼會忽然讓她覺得黝黑陰暗?

蕭大人……就是這個人嗎?

「大哥!」二監堂快步走下堂階。「你昨晚何時離開的?小弟以為你有什麼不測--」

湘音不禁轉眼看他,那語氣竟滿是討好。

「有些事要辦。都準備好了嗎?」

那種陌生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那與延瀟幾無二致的俊逸臉孔、冷酷無情,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美感。

延瀟曾是冷淡的,有時甚至是嚴峻的,但這種不帶人氣的冷血,是她從未感受到的。

他不是延瀟……她感到血液在變冷,她認識的那個延瀟已經走了,是她親自送走他的。

她別過頭去,無法再迎視那自從一踏進大廳便膠著在她身上的眼神。

從前看見他時身軀的疼痛已不再,但現在她的心在緊縮,緊得幾乎是疼痛。

「我在問你話。」他重復的話語讓一旁的人膽戰心驚,靜得沒有呼吸聲,她冰冷的血卻不知為何忽然熱燙起來。

「若我說還沒有,又該如何?」她回頭迎視他,聲音注入了一絲尖銳。

廳上進出壓不住的驚喘,一旁的二監堂臉色沉了下來,貌似延瀟的那個男人卻仍如堅石般面無表情。

二監堂眼珠轉了轉,忽然又笑意盈盈,卻是毫無暖意。「茵香小姐方才是怎樣對小弟保證的,難道這麼快就食言了?」

「我只說會嫁,可沒說我會歡天喜地、感激涕零地嫁。穿上這身可笑的衣物,已經是我的極限了。」她硬聲道。

「茵香小姐說話算話,很好。」二監堂挑了挑嘴角。「大哥請先上馬,小弟馬上將嫂子抬上轎。」

蕭大人冰冷的眼神仍似不願放過她,好一晌只是瞅著她,看得她幾乎招架不住。

「我自己來。」他忽然說。

她看著他跨近一步,她差些後退一步,但體內有什麼阻止了她,她揚起下顎。「蕭大人是在擔心什麼?」

「你。」言簡意賅,卻讓室內張力不降反升。

她還想再反擊回去,他來到她跟前,她心中警鈴大作,而他已經毫不猶豫地動手了!

她沒有看清他的動作,只感覺左手腕被狠狠握住,她吞下一聲驚呼,身子卻本能地反應。她沒有試圖扯回手腕,反而更貼近他一步,右腳掃向他左小腿,這一踢帶著狠勁,虎虎生風,只听見婚衣尾端撕裂之聲,眾人均驚叫出聲。

二監堂已穩不住笑容,臉色變得難看,上前一步又止住。

她驚異于兩人相觸時巨大的氣流,她出招絲毫不客氣,卻明顯感覺到他以內力吸收大半的撞擊,她只退了一步,他卻退了兩步,終究放開了她的手腕。

她腳端吃痛,有些狼狽地吸了口氣,表面上他好像輸了,被她成功掙月兌開來,但他連個表情都沒有,似是不痛不癢,巨大的內力相交之下,勝負立分,外人卻是看不出來。

「嫂子!大哥千辛萬苦帶回的婚衣--」

蕭大人卻截斷他,仍盯著她。「你是要自己上轎,還是再踢我幾腳試試?」

她咬緊牙。這樣她就怕了他嗎?但他無情的語氣帶著百無聊賴,讓她自覺像個無理取鬧的小孩。

「你再動一次手,我一定奉陪到底!」她恨恨地轉身朝外廳走。

他緊跟在她身後,眾僕婢也疾步上來,引領她往前院去。她忽然感覺頭上罩下某個物事,正要閃開,手腕又被他拉住。

但這次他的手輕柔未使力,她輕易便掙開,忽覺眼前一暗,原來是頭上被他罩上了大紅頭巾。

她停下腳步,雖然未失方向感,她卻不願貿然前行。一名小婢立刻挽住她的手,簇擁著她往前。像是眾人發現終于等到新人,從外頭傳來歡呼聲,接著鼓樂齊響,震人耳膜。

她就這樣上了轎,四周像有上百人齊行,她腦中飛過無數問題,卻無人能解答。

她究竟是誰?

方才那場交鋒,根本不是禹湘音做得出來的事!

她有家人嗎?就這樣嫁過去了,那樣冷血、甚至不惜對新婚妻子動手的男人……那個蕭大人,為何竟與延瀟如此相像,甚至他弟弟,那個二監堂,竟也貌似延唐!

問題太多,心思太亂,轎程卻太短。外頭一聲大喝,轎子停下,鑼鼓聲更響了,簡直要震翻天。

湘音被人扶下轎,頭巾之下她只能看見自己的雙腳,她不禁要苦笑--古時的新娘都是這樣,因為什麼都看不見,只好被牽著走,如果不想鬧革命,就只能乖乖認命?

真的、真的很想豁出去,就這樣跟那個姓蕭的拚命!體內竄涌出的怒氣和決心是她一點都不熟悉的,她甚至不確定是來自于她--

她若反抗,要改變的究竟是她自己的命運,還是那「茵香小姐」的?

那兩人不是她所認識的延家兄弟,那她呢?她還是她嗎?

她被萬般小心地扶過幾層門階,又上又下的,終于被示意停下腳步。

「萬丞相!」眾人高呼,接著是跪倒的聲音。

湘音也被拉跪在地,心狂跳。

「丞相專程蒞臨,屬下惶恐。」蕭大人低沉的聲音傳來。

一道蒼老的聲音笑下。「蕭弟,大喜日子,你也變得多禮啦?你什麼時候對我行過禮了?我得找人畫下這個奇觀。」

「丞相若知道我有多心急,便不會這樣取笑了。請主持吧。」

萬丞相笑得更開心了。「我改日一定要好好認識這個茵香老板,竟讓無人可近的蕭炎急成這樣,一日內便辦成親事!外人還道我這個老賊又要把你推向邊塞去了。好,開始吧!」

一道高昂的聲音宣道︰「新婦請酌‘天地合’!」

她的右手被執起,她毫無困難地辨認出那是蕭炎的--不是因為觸感,而是她忽然亂掉的心跳!一個酒杯遞入她手中,她以為他會放開,他卻以兩掌握住她雙手,緩緩將一個金杯端至頭巾下,來到她唇邊。

她不知自己雙手為何被他覆上就開始顫抖,若不是他大手的沉穩,金杯中的漿液怕會灑得一身。

她瞪視著杯中的「天地合」--那竟是紅似血的液體,還散發出讓人欲嘔的濃烈血氣。

她身子微晃了下,他手下的力道加重了,半支撐住她,接著無情地將金杯一斜,如血般的漿液便流入她口中。

不準吐出來!她仿佛听到延瀟在她耳邊這樣命令,但他根本沒有開口,而且……而且……他根本不是延瀟!完全是她自己的幻想而已。

她強迫自己咽下那感覺熱燙的無名液體。生平沒喝過血,她根本不知道那該是什麼滋味,只能拒絕這個可能性。

如同吞下沸騰的濃湯,從喉頭一路燒到胃--

淚水溢出,她只能全力壓下將出口的嗚咽,感覺金杯被他拿走,他一口便飲盡剩余的漿液。

「好!」萬丞相贊許道。「上歌吧!」

她被蕭炎半扶半架地移到丞相身旁的座位上,而他並沒有在她身旁坐下,而是立在她身後,一只沉重的大手壓在她左肩上。

前方傳來笙歌鼓樂,時而激昂時而歡悅,卻不似湘音所听過的古樂。

這場婚禮也沒有古裝劇中所演的拜堂,讀過的歷史里也沒有提過眼前的事物,她根本分辨不出這究竟是什麼朝代。

喉嚨的灼燙揮之不去,她感到昏昏沉沉--是那燒辣的濃漿所致嗎?

「祝賀蕭大人!」眾人忽然齊聲高呼,把湘音震得半醒過來。

「走。」耳邊傳來蕭炎冰冷的命令,她不由自主被他攙著前行,雙腳勉強邁著步子,免得被難看地拖著走。

眾人的祝賀聲被拋在身後,她半倒在他懷中,想要抽開身子,卻虛弱得無能為力,他有力的大手穩穩地握住她的腰。

如果是濃漿讓她虛弱,為何對他卻沒有同樣的效力?或者這是古時男人對女人所用的伎倆,保證沒有新娘能夠逃婚?

忽然覺得周身一涼,眼前變暗,腳下踩到柔軟的地氈,听到他沉聲道︰「全給我出去。」

輕而細碎的腳步聲急急忙忙撤走,門呀地一聲關上了,她被他按坐在軟得可以陷下去的墊褥上。

她屏息,等著他開口,或再度行動,他卻是無聲地佇立在她跟前,像座可怕的冰山睥睨而下。

她再也受不了這種張力,伸手拉下紅巾,抬起頭來看他。

他的眼光如謎,她鼓起勇氣直視他,努力在那俊美深刻的雙眸中尋找任何熟悉的感覺。

她似乎看到了……但再一眨眼想要更加細看,卻又捕捉不到了。

「你?」她艱難地開口,想著要說什麼才能模索出更多,卻不泄自己的底?

等了半晌,等不到她接下去,他挑起一邊嘴角,卻無笑意。

「想問我究竟是哪一個,延瀟或是蕭炎,對不對?」

她的眼楮睜圓了,接著狂喜地跳起身來。「你--你是延瀟!是延瀟!」

她的興奮之情卻被他臉上譏誚的淡笑立刻抹去,她僵在那里--

天!她是不是又搞錯了?是延瀟被他發現了嗎?她自曝身份了?

她突然刷白的臉色讓他眼中陰暗下來。「別擔心,你可以當我是延瀟,至少暫時如此。」

她搖搖晃晃地坐回墊褥上,隱隱察覺這是一張大得驚人的床,吶吶地問︰「什麼……什麼意思?你不是延瀟嗎?」

「我來的時候,的確是延瀟,但我現在看你,你也已經不是禹湘音了不是嗎?」

她刺激過度的腦子好一陣子才能正常運作。「你是說……我們開始起了變化,或者……開始變成我們在……這個時代的人了?」

「了不起,禹湘音的腦子也許平凡,茵香老板卻有一等一的心智。」

她瞪著他,即使心亂如麻,即使她的脾氣也不再是從前的她。

「在我看來,你那傲慢尖刻的性格卻一點也沒變。」

他又挑著嘴角笑,冷而迷人。「我想,我可能比較喜歡茵香老板,畢竟蕭炎是瘋狂愛著你的。」

蕭炎?

他說著蕭炎愛她,語氣輕柔,這讓血液沖上她面頰。她不知道他究竟說的是不是他,愛的又是哪個她。天!她會被這團亂絲絞得窒息!

「這就是你逼婚的理由?」

「我嗎?」他深息地瞅著她。「就算是我吧。」

「你--扮了女裝離開後,去了哪里?發生了什麼事?」她決定從頭問起,不確定自己真想知道,還是硬著頭皮問了。

「你最好先告訴我,你是發了什麼瘋,才把我支開,又笨得乖乖嫁人?你是真的忘了自己是誰嗎?」他聲音又轉冷。

「我沒忘!」她喉頭緊緊的,那個延瀟……那個延瀟……那個想要她、卻終究沒有真正要了她的男人,明明還在眼前,還自稱延瀟,她卻不能百分之百確定……

「你可知道蕭炎是個怎樣的人?」他的語氣更輕了,她卻顫抖起來。

「你跟我都听到了,亭兒說你……他……是個讓女人猶如守活寡的男人。」

「沒錯。」他的聲音冷到讓人打哆嗦,那雙美目透著殘忍。「那是一個終年征戰、殺人無數的人,他想要的東西沒有得不到手的,十三歲時便單槍匹馬殺了第一個敵兵,後來攻下敵陣無數,所以不到而立之年便成為護國大將軍,兼封為首監堂--王的密警組織首腦。這個位置可謂無所不知又無所不能,讓幫派罪犯為之喪膽、連市井小民都聞風色變。」

她握緊了雙手。「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很簡單,我出了大門後立刻被部下接回,顯然我從前也曾扮女裝行事,蕭炎的潘安之貌行事起來過于引人注目。」

「你說起他來,似乎事不關己。你真的覺得……自己慢慢在變成他?」她知道自己聲音中懷著希望。

「怎麼,你希望我不要變嗎?」

他的反問讓她啞口。她……希望如此嗎?那個討厭她的延瀟?

他沒有逼迫她回答,只退開一步,斜椅在床柱上。

「身為密警首腦的好處還真不少,頭一項就是能在最短時間內取得任何人的背景和秘密。你還沒有問我有關你自己的事。」

湘音看著自己緊握的雙手。「你是說……茵香小姐的事?」

「你在這個時代可不是普通人。」

她力持鎮定。「全告訴我吧。」

「你--茵香小姐,是這個時代少見的女商人。通常女人就算想從商,也是躲在丈夫或家人的庇蔭下,你卻以一名未出嫁女子之身獨挑大梁。你從酒館起家,因做得一手膳藥好菜而遠近馳名,接著你做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嘗試。」

她听得一愣一愣的。「是什麼?」

「你開了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到目前為止,你旗下已擁有附近五城十家‘酣馬’客棧。換句話說,你開了現代連鎖店的先河。」

她不能置信地問︰「你不是在捉弄我吧?」

「我看起來像是有幽默感的人嗎?」他淡淡回答。「你是大名鼎鼎的茵香老板,你的名聲因為你的壞脾氣而更加響亮,城里孩子喜歡哼唱‘茵香麻豆辣,不如小嘴辣,酣馬鐵蹄快,不如飛踢快’。你呢,嘴壞又愛動手,睥睨天下男人,所以到了二十五之齡仍無人敢上門提親--除了蕭炎以外。」

她臉脹紅了,發現自己揚手就要掌他嘴,駭得收回了手壓在身側。

「瞧,我不就差點挨了你的鐵掌?你是練家子身子,自己發現了沒有?」

她不自覺低頭舉掌細看,這雙柔荑明明是錢包起來養的,哪里像是練過功夫的了?

「你愛美愛得要命,天天砸錢求藥草名方,身上的疤痕幾乎都被消除殆盡,但今天早上我看得很清楚--」他頓了一頓。「你只有左方乳暈旁有一道劍痕,疤雖然模不出來了,淡淡的銀色卻像會發光,怎麼也遮染不掉--」

她連身體都熱起來了。「那才不是什麼劍痕,是我從小就有的胎記!」

他站直身子,往床沿跨近一步。「蕭炎年初在京城的酣馬本店批評了一道菜,觸怒了茵香老板,竟然被毫不客氣地下逐客令。從來沒有人敢頂撞的蕭炎,本來要直接動手斬了茵香老板,管她是男是女,卻被同座的兄弟二監堂阻止,暗示他能暗中處理,才沒有當場血濺酣馬。」

她听得驚心膽戰。「你本來要……殺了我?」

「怎麼,你期待一見鐘情的故事?」

她咬牙。「那婚禮又是怎麼來的?」

「二監堂調查了茵香老板,發現連王也是酣馬的微服常客,而酣馬越做越大,可謂富可敵國。二監堂說服兄長,干脆娶人進門,撈個人財兩得,若能設法取得酣馬坐大的秘訣,之後要把茵香老板怎麼處理都能神不知鬼不覺了。」

「你們--」她的脾氣終于被觸動了,舉起一手。

「听完再動手不遲。」

她深呼吸,好不容易才把怒罵給吞回去。

「茵香老板卻堪稱是這時代少見的潑婦,把提親的蕭家長輩毫不客氣地掃地出門。」

「干得好!」她擊掌,雖有些荒謬,還是覺得自己真值得驕傲。

他似笑非笑地瞅著她。「蕭炎從來不是有耐心的人,親自上門踢館,和茵香老板打了起來。」

「但蕭炎--你--武藝高出我許多……」她忽然記起。

「僅僅過招一次,你便能模出我底細,也算了不得了。」

「那……結果呢?」她不禁想細看自已身上有沒有其它的傷。

「蕭炎自然沒有用上全力,但茵香老板打得拚命,倒贏得他的佩服--畢竟是戰場與武林中人,不打不相識,一打便有了交情。」

她不可思議地問︰「你是說,蕭炎就是因為和茵香老板動過手……」

「他們前前後後交過三十次手。」

「什麼?」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你可以說,他是越打越失了心。」他淡然的語氣中有些什麼,她不願去探究。

「那?茵香老板忽然決定要嫁?」

他蹙起眉。「這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但我不知道!」

「你總會知道的。」

他說得理所當然,湘音心中一跳。是這樣嗎?茵香老板的記憶和想法終會變成她的?

她閉上眼半晌,終于又抬眼看他。「那麼,現在的你……無論你是誰……對我是什麼想法?」

他的表情讓人無法捉模。「哪個你呢?」

她深吸口氣。「先說茵香老板好了。」

「你真想知道?」

「是的。」

他定定地看她。「我可以想像蕭炎為什麼會愛上你。」

「為什麼?」

「你膽識過人,脾氣大,勇氣也大,蕭炎人見人怕,沒有女人被他接近不嚇壞的。」

她吸了口氣。「我並不覺得自己特別勇敢。」

他沒有回答,只是一勾嘴角。

「那……禹湘音呢?」

他又走近一步,已經站在她身前,她必須仰起頭才能看他。

他舉起手來,湘音屏息,感覺他的大手輕撫上她的左頰。

她雙頰更熱了。

「不痛了?」他低語。

她咬著唇搖頭,帶動了他的手。

「昨天晚上,你為什麼要那麼做?」

一半的她想躲開他的眼光,另一半的她卻想瞪回去,她在心中掙扎著,終于說︰「也許我那時就已經開始改變了,我……只是不想再退縮下去。」

他點頭。「的確是茵香老板會做的選擇。」

「那你……還會討厭我嗎?」

他的大拇指摩挲她的女敕頰,引發有如靜電的觸感,讓她倒抽一口氣。

「你應該問我,我還會討厭你,卻同時想要你嗎?」

她抑止不住電流從他手下開始竄游,蔓延至全身。「那……你還會嗎?」

他輕柔地問︰「如果我不再討厭你,卻也不再想要你呢?」

她寧可那樣嗎?她自問,心中忽然糾結了起來。

明明應該很容易回答的,卻不是那樣。

他微笑了,那樣讓人目眩的笑容,是從前的延瀟不曾給過她的溫柔,混合了一絲蕭炎大膽狂狷的野性。

「我也想知道。」

他忽然將她壓倒在床上,卻沒有將重量全放在她身上,但動作如此突如其來,她讓那濃漿燒暈的頭更昏眩了,胸口險些岔了氣。

「新婚之夜,蕭炎是不會放過你的。你答應嫁人,又上轎過門,我最後問你一次,不論是禹湘音還是茵香老板,你準備好了嗎?」他濃烈的眼光使他的俊顏更加奪目逼人。「上一次的事不會再發生了--這一次會是絕對徹底、毫無保留。你听清楚了嗎?」

她心跳不斷加速,但倔強地咬住下唇。「那什麼‘天地合’害我根本無法思考,我怎麼知道自己準備好了沒有!」

她發現自己有時沖出口的話會把自己也嚇一跳!他卻笑了。

「我可不想讓娘子日後對我有所埋怨,來。」

他將她翻過身去,她驚叫︰「你想干什麼?」

「噓!馬上就好。」

她面朝下被壓住,心中慌張,正想掙扎,他快速在她耳下方及下腰穴道點了幾點,那纏繞她腦中的昏沉感開始消散,很快便完全消失了。

「好多了嗎?」他突然重新從後壓住她,用手肘支撐自己大部的重量。她頭腦一清晰,全身的感覺似乎立刻敏銳了數倍,清清楚楚感覺到緊緊壓在自己臀上的,是他最男性火熱的部位。

堅硬,龐然,而燙熱?

「上次我沒有听到,這一次,我要一個清楚的回答。」他的呼息燙著她的耳,使她顫抖,使她心跳不斷加速。

上一次,她的不顧一切甚至沖破了他的自我克制;這一次,她連自己都不知道是誰……但一個人的心和身體,何時是自己能完全控制的呢?

她能做的,只有誠實。

「是的,我答應你了。」她清清楚楚地說。

他靜止了幾秒,似乎連呼吸都停了,接著他將她的臉輕轉過來,讓她的表情無所躲藏。

她不知道自己臉上寫著什麼,他又看到了什麼,只覺得他的眼楮像能穿透她。

心在跳,跳的是期待和渴望,上一次的感覺襲上身,她從骨子里都能感受到。

他微微抬起上身,把她半轉過身,對她耳語--

「無論是延瀟還是蕭炎,都是第一次。」

她雙眼睜大,接著便被他吻住。

那是深深的吻,沒有試探或猶疑,長驅直入!他的舌很燙,卻很輕靈,她口內的每一寸柔軟,他都沒有放過。

「唔……」

那低吟的聲音是她的嗎?但顯然他听得明明白白--或者是那震動直接被他吻去--他忽然抽離了,她睜開眼,兩人在喘息中互相凝視。

他的視線往下,眼中現出不耐,她追隨他的目光,看著被昂貴衣料層層包裹的自己。

「幫幫我。」他粗嘎地說。

他移開身子,手下已經開始快速解開她的衣物,她不知從哪里來的感覺,明白他有多麼想一把撕開這些惱人的障礙,但他似乎強迫自己忍耐,修長的手指微微抖著。

一陣暖意漫過心頭,她排開赧意幫他褪下自己的衣物,卻沒有去看自己的身子,因視線移不開那張臉。

天!那張俊美無瑕的臉在充滿渴望時,簡直讓人看得無法呼吸。

當她被他再度翻過身去,赫然發現背後緊抵著她的,是一副全然的男性身軀。

一股熟悉的張力攫住她,她已經知道那浪頭就要打來,忽然感到他雙手握住她的手,她全力握緊回去,和他一同跳進那個浪頭的中心!

千百萬個泡沫同時破碎,百萬斤的張力也同時釋放。她不記得自己的動作,听不見自己的聲音,她的世界在那一刻,只有他而已。

喘息與汗水不知是打哪兒來的,身體的疼痛……僅余留隱隱的酸疼。

許久許久?

「我知道為什麼昨晚我在那一瞬間有熟悉的感覺了。」

他的低語進入她軟綿綿的思緒,她睜開眼,接著被他轉過身去,抱入懷中。

她無法看著他而不滿面潮紅,但他的話勾起了她的回憶。

「我也……覺得熟悉……」她喃道。「你是說,因為我們現在這樣……所以在未來的我們,會對這樣……有熟悉的感覺?」

她的羞赧難言讓他微笑,那微笑也是熟悉的寵溺。「你現在比較像禹湘音。」

她臉更紅了,他接著認真地說︰「沒錯,正是因為我們在一起過。世上沒有什麼記憶比與愛人結合的那刻更讓人深刻難忘了。」

她身子卻僵了僵。「那麼……我的病痛、你的厭惡,也是因為我們在這個時代發生過的事?」

「這倒是茵香老板才會追根究底的事。」他似在開玩笑,話中卻有深意。

「我們……發生過什麼?」

「我們顯然只記得某些感覺而已。」

她陷入短暫的沉思,直到他將她擁得更緊。

「還疼嗎?」

僅僅三個字,立刻將她的熱度帶了回來。「只有……一點點。」

他嘆了口氣。「你若知道蕭炎想干什麼,也許就會開始怕他了。」

什麼?她來不及問,他把她面頰按在他心口上,拉起被褥,滅了燭火。

他的心跳很強烈,在她右頰下有力地跳著。她腦中有太多思緒交纏,疲憊的身子卻將她拖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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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5 00:03:5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次晨,兩人被巨大而急迫的拍門聲喚醒。她幾乎跳起身來,但身軀被緊擁著而無法動彈。

昨天的記憶洶涌回潮,她的身軀不禁僵直了--今早醒來,她是誰?又在哪里?

而他呢?

「別擔心。」頭上的聲音沙啞低沉,帶著懶洋洋的意味。「既然你沒有凶巴巴地跳下床準備砍我,大約禹湘音還大半在你身子里。」

她不知是該松口氣,還是該對他的取笑狠狠打回去--這份沖動,哪里是禹湘音的了?

「門外--」她話聲未落,緊急的拍門聲又起。她不能不緊張,這個時代對她而言有太多的未知。

「是誰不想要命了?」他揚聲對外頭喝道,讓她不禁一縮。

那聲音冷酷而不耐,是絕對蕭炎的權威與霸氣,任誰听了都要心驚膽戰。

門外立刻傳來帶著懼意的回答,「王有急令,請大人上堂听令。」

她可以感覺到他眯起了眼,從他身上傳來的寒意與殺氣,是陌生的,卻也是熟悉的?

「走吧。」他簡單地命令,便拉開被褥下床。她很快打點好自己,發現自己相當冷靜與有效率。但此刻她沒時間多做分析,很快跟在他身後來到上廳。

王的命差身著嚴謹的黑服,見到他微微一揖,便揚聲道,「王有令!護國大將軍蕭炎盡速啟程,統八千軍,平鳶國疑亂。」

他昂然立著,俊美的臉上毫無表情,僅沉聲答道,「臣蕭炎得令。」

那命差頷首,立即轉身離去。大廳上僕役互換著驚詫的眼神,但誰也不敢出一聲大氣,他身上散發著森冷氣息,此時卻淡淡微笑了,絕美的容顏竟有一絲嗜血的意味。「這倒有趣了。」

他慢步走向首座坐下來,她的心揪起,他身上已看不出延瀟的影子,眼前是百分之百的蕭炎,眼光犀利無情。


「傳無惜上來,其他人給我退下。」他淡聲下令,廳上立時空了,一名灰衣男子很快走進來。

那是一個臉孔平凡至極、身材中等,讓人過目即忘的年輕男子,走路輕巧無聲,像貓一樣。

「這是怎麼回事?」

那男子瞟了她一眼。若他對她在場靶到詫異,倒是絲毫未表現出來。

「王令來得意外,鳶國疑有亂事,也是昨夜傳報而來,我們監堂尚未上報。」

「是嗎?」他冷哼一聲。「把首要軍規說幾項給新夫人听听。」

她有些奇怪,她為何需要听那些?但忽然就明白,他其實是在不動聲色地收集情報,不願自曝無知。

那人立刻回答,「咽期軍規,一不取敗奴,二不奪戰利,三不納女卒,四不退敗兵。」

「為夫人解釋一二。」

「不取敗奴,殺之;不奪戰利,恩之;不納女卒,惜之︰不退敗兵,威之。」

她不能不感到心驚!這便是叫做咽朝的時代嗎?她從來沒有听過。而又是如此奇特的軍風--女人不能從軍是尋常;打贏了不奪取戰利品,讓敗國感恩,也不算前所末聞……但凡降兵格殺不赦,也不願帶回來當奴隸?最可怕的是,若咽朝自己打了敗仗,全軍不是戰到死,便要自刎謝罪,就為了要威震各國,立下咽朝軍的名聲?

她心頭發冷,這就是他要帶頭去做的事?而她連跟去都不行?

她沒有想過要跟去做這樣可怕的事,不是殺光敵軍便是自戕……但眼睜睜看他離去,她卻有一種去而無返的恐懼--

那恐懼是如此鮮明深刻,她幾乎無法呼吸,雙腳也必須勉力才能站穩。她好不容易才擠出幾個字︰「謝謝你,無惜。」

那男子並沒有意外的表情,但她仍能感覺得到,她命令自己的雙腳把她帶到副座上坐下。

「去查王的消息從何而來,又為何未先與監堂磋商謀議。」他的聲音嚴厲。「軍備方面開始進行,我今日內必須出發。」

無惜如來時般悄然離去。大廳上只剩他倆,一時沉默死寂。

「今天……一定要走嗎?」她終于勉強出聲。

「此朝軍令如此嚴厲,我只是想當然耳。」他淡淡地說。「我並不害怕,想來蕭炎已經在我體內蘇醒了。」

他臉上的笑美而冰冷,她的心在緊縮,不是因為不熟悉那樣的笑容,而是因為……太熟悉了。

她的記憶也慢慢回來了嗎?何時……會排山倒海而來,直至完全取代現有的她?

她害怕自己會記起的事,又怕自己會記得太遲,無法挽回些什麼。

「如果我沒有回來--」

她搖頭。「我們之間一定還有事,深刻到讓我們記到下輩子。」

他笑了。「茵香老板,我會記住你的腦袋。」他立起身子,深深看了她好一晌。「過來。」

她依言起身,但揚眉道︰「茵香老板不會喜歡听令行事。」

他笑出聲。「就是這種脾氣,讓我能放心離去。」

他把她拉過去,擁入他強猛的懷抱。他的吻狂烈而徹底,吻去了她任何的抗拒,吻得兩人燥熱難當,吻到他的手忍不住開始在她後臀搓揉。

「唔……」

她的申吟終于讓他松手。「該死!再不停下來,我就走不掉了!」

她被他放回椅上,仿佛知道她無法站立。他大步跨向廳門,又停下來。

「後會有期了,我的兩個女人。」他沒有轉過身來。

他的背影消失許久,她仍凝坐在原地。

淚水,悄悄模糊了視線。

他出城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酣馬客棧」本店。

她想努力挖掘出關于茵香老板的每一個細節,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催促她,他倆的結局一定極端可怕,才會烙印到後世去,像個惡夢纏繞不休--她如果不能及時找出答案,惡夢不會結束。

才欲差人抬轎,客棧已有人找上門,是自稱客棧總管的武萱。

見到來人,她差一點叫出聲來--武大姐!

那個處處照顧她、在她惡夢連連那些時日,為她擔心的武大姐。

以為自己不可能再會對什麼感到驚訝了,但她仍是啞了口,任來人喋喋不休地抱怨。

「老板,你再怎麼打不過人家,也不能低頭啊!會對女人動手的男人怎麼可以要?管他是將軍還是密警頭子,要殺要剮都不能要啊!」

「而且隔天就嫁掉是怎麼說?咱家客棧好歹也該張慶祝一番,把慘事裝扮成喜事啊!」

「你率性行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不知怎地還一向無往不利,所以越發養就你那蠻牛般的脾氣。我知道你若不是自己願嫁,一百頭牛也拉不動你,所以也沒我說話的份,但好歹也要差個人通知啊!一聲不吭就跟人走了,我從二監堂魔頭那里被知會是什麼道理?」

像是終于發現她哼也沒哼一聲,對方停了下來,大眼瞪著她,像看到什麼怪物。

她警覺起來,撇了撇嘴,話語很自然從她嘴中蹦出來︰「武萱,你聒噪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就是懶得听你念才沒跟你商量。少廢話了!跋快把店里的事說說!」

武萱咕噥了幾聲,像是還有滿肚子牢騷還沒發個半,但她的話似乎讓武萱放松了些,道︰「你這張嘴,真是壞!從來不顧我的心意!店里出了事,我才敢硬著頭皮上蕭大人的門啊!」

她心一跳。「出了什麼事?」

「昨天我們連續有三家店,客人上館子後回家暴斃了!」

「什麼?」

武萱搓著手。「這絕對是有人陰謀下毒!就算一家大廚下錯了什麼膳藥--而且你也知道,每份食譜都是你精心研制而成,所以只可能是意外--但也不可能一天出現三家啊!一定是哪家客棧想砸我們的店!混帳東西!」

「啪」地一聲,只見武萱熟練地倒跳一大步,她低頭見到自己右手拍碎了身下木雕巨椅的扶手,偌大的紅木塊就這樣硬生生碎成數片。

她收回自己的驚喘,深吸了一口氣--沒想到自己當真內力不弱,脾氣也難以克制。

「老板,你現在進了護國府,就別再亂動手了!我怕你遲早又和蕭大人干上--」

「別說了,我們現在就走!」她倏然起身。

「走?」武萱愕然。「你是堂堂護國府兼監堂蕭夫人,怎麼能說走就走--」

「別管那麼多了!」她領頭邁出大廳,外頭立刻出現數名侍衛,彎腰齊喊︰「蕭夫人!」

她止步,這些侍衛是在敬禮、待召、還是看守她?

「跟上!」她頭也不回地穿過他們。

這一招管用了!侍衛們毫不遲疑地跟上她,她開始猜想蕭炎可能留下的指示--抑或她現在身份,在此府中僅僅居于一人之下,他若無另下命令,眾人便必須听她的?

不待細想,她喚人備馬,然後熟練地翻身上馬,奔馳中對自己苦笑--她還有什麼技能是自己不知道的?

笑容很快消失。他前腳才離開京城,她就出事,這是謎團的一部分嗎?

她命武萱先行,掩飾自己不知「酣馬」的所在,一行人快馬抵達,發現客棧內鬧烘烘的。

「這是怎麼一回事?」她翻身下馬,喝住兩名正跑出門的廚師。

「老板!」兩人雖站住,腿卻在打顫,臉色慘白。「這絕非我倆的錯!王若要怪罪下來--」

「王?」她蹙眉。

第二人嘶喊道︰「听說暴斃其中一人是奕誼王公啊!」

那是……王親了?她心一突。

「我家還有老小靠我一人!老板您要救人啊,求求您!」兩人彎腰,幾要跪倒在地。

「你們先回去吧,不用擔心。」她手一揮,讓他們走了。

武萱的臉也沒了血色。「老板,你不會……」

「我的客棧,我不頂誰頂?」她沉著地說,心中再亂,口氣仍硬得很︰「王最多取了我項上人頭,還能如何?」

「老板你別胡說啊!」武萱倒抽口氣。

她進了客棧,環視下屬幾乎跑光的華美餐館,這便是她一手經營出來的事業嗎?

才跨進來的世界,便已岌岌可危,她不知該從何下手,偏是無人可問。她在這時代曾與何人為敵?又有何人可信?

外面傳來嘈雜聲,像有馬隊突至,蹄聲動地。

她護住武萱,看到來人,卻不是她所能想像到的。

「蕭夫人。」二監堂率領十數人,個個全副武裝,陣仗十分駭人;他則不再如昨日般一身華麗的禮服,而是換上嚴謹的黑色官服。

他那與延唐一模一樣的面容混合了惋惜與同情,眼光卻一閃一閃地,讓人不安。

昨日以叔嫂相稱,今日卻如此正式,她不知這代表了什麼。

「不必多禮。」她簡單回道。

「那容小臣冒昧相告,王已傳令,將‘酣馬’全數封店。」他語氣近乎歉然。

「是嗎?」她全力鎮定。「未經調查,便逕行封店?」

在場人均屏息。反問以魔頭著稱的二監堂已經是前所未見,而質疑王令……那可是足以殺頭的罪!

他低首。「王令監堂……將夫人即時拘捕,押至王獄待審。」

謙卑的口氣,與他昨日圓滑的態度大相逕庭。她眯起眼看他,努力揮去他曾是延唐的形象。那張斯文優美的嘴所吐出的,竟然是這樣震駭人的話語。

拘捕?下獄?

她身上忽冷忽熱,極力要排除涌起的恐懼。

他是只能听命行事,是吧?

她能私下求他幫忙嗎?這個完全陌生、王的密警第二把交椅、蕭炎的親弟弟?這個並非延唐的的男人?

她能拒捕嗎?姑且不論眼前這男人身手如何,他身後十數名監堂密手,蕭炎所統領的手下,絕非泛泛之輩。

她公然抗拒王令,即便打出重圍,身在戰場的蕭炎,又會如何?

她昂首注視著二監堂。「武萱,將所有手下安頓好,封店後也要雇人看好店面,知道了嗎?」

身後的武萱半帶哽咽地應了。

她將雙手伸出。「你行王令吧。」

二監堂搖頭。「蕭夫人不必上銬,請先行便是。外頭有轎代步,以避人耳目。」

「王與監堂寬待,小女子惶恐。」她譏誚地說,便頭也不回地領先出店。

延瀟?不,蕭炎?你在哪里?

這一下獄,他們會如何?這便是他們百般求解的劫數嗎?

她怕……怕她再也得不到答案。

快軍疾馳至鳶國,監堂在當地潛伏的密探上報,動亂是在三天之前,亂民傷人無數後四處流竄,是否為鳶國王所策動,尚未分明。

謝絕鳶國王正式邀宴,蕭炎帶領手下暗中巡捕,急著要將此亂查明。

他迅風雷霆,不到半夜已拘捕十數人,他連前夜趕路的旅衣都沒換,風塵僕僕,終于回到軍營。

「全給我好好盤問。」他簡單的命令卻不言自明,所有跟過蕭炎的人都心知肚明其中的含意。咽朝首監堂蕭炎,身經百戰的護國將軍,殺人不眨眼,求刑不見血,是真正他「有求」,人「必應」之人。

他回到內棚,終于能夠松懈下來,坐下闔目休息半晌,外頭有人請示。

「進來。」他疲憊地說。二日一夜未曾合眼,他幾乎已半入夢鄉。

手下奉上一個木鍋,他揚眉,听手下道︰「監堂遣人快馬送至,說是夫人親手熬制膳藥羹,可助將軍提神補身。」

「放著。」揮退手下。

他注視那木鍋,嘴角微微挑起。他打開鍋蓋,一陣撲鼻淡香溢出,混合了赤芍、五味子、半夏及其它不知名藥草的味道,再加上牛骨、豆腐與野菜。

他拿起勺子半舀一匙入口。「鮮而不膩,涼了也不失味,還真有你的。」

他只飲了一口細細品嘗,突然蹙起眉,手握緊了勺子,人僵在原地。

勺子落了地,木頭在沙地上未曾發出太大聲響,外頭的士兵卻听到重物落地的響聲。

「將軍!將軍!」

縱使是素來紀律無比嚴明的軍營,也在此夜起了空前的混亂。

有多久了?王獄是一個深埋于王宮之下的可怕所在,她在入宮後便被蒙目,攙下長廊階梯,跟著走了十數分鐘才停下來,接著便被輕推一把,接著便听到身後上鎖鏈的聲音。

她立刻伸手將蒙布扯下,久閉的眼楮如盲,她好一會兒才適應,看見自己立在一個宛如石窟的地方。

空洞的石室徒有四壁和一道木門,室內除一木床外便空空如也。

她苦笑。比起影片里常見的可怕地牢,這地方算是干淨的了,說是石墓也不為過。

胸口難以呼吸……她最恐懼的究竟是什麼?死亡?拷打折磨?還是無盡期的囚禁?

她靠牆坐下。將頭棲在屈起的膝上,一張俊美如雕像的臉涌上心頭,那眼神混合了溫柔與狂暴。

膝頭濕了。他在戰場,生死未卜,就算聞風趕回,又能怎樣?

王畢竟是王啊……

她拭去淚痕,不願讓人發現任何軟弱的證據。等待有人進來盤問她,但外頭一逕死寂,撐了十幾小時,她終于昏睡過去。

門外突然傳來開鎖聲,她急忙爬起身來等候。

體內有股沖動,要她不顧一切打出去!但她死命按下,只抿緊唇,看著二監堂一人走進,將門關了。

那張臉上曾有的謙卑與同情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滿意的微笑。

「經過與大哥交手的教,嫂子身手與我可能不相上下,但外頭一隊監堂密手加起來,斷不是你一人能突圍的。再怎麼難忍,嫂子還是算了吧。」

這便是他的真面目嗎?笑里藏刀,翻臉如翻書?

她咬牙。「你還會認親,我很意外。方才不是稱蕭夫人嗎?」

「嫂子這就見外了。你我協議不成仁義在,我不是破例優待你這個階下囚了嗎?」

「什麼協議?」她身子一僵。

他笑了幾聲。「嫂子嚇傻了嗎?我來替大哥重新提親時,告訴你大哥願意以一年為期限成親,之後嫂子若要休夫,他會找個幌子將婚事給撤了,好聚好散。你不勝大哥天天上門打架之擾,才勉強同意嫁人,不是嗎?」

原來……是這樣嗎?她是這樣才點頭的?

「只可惜提出協議的是我,大哥根本沒這打算。」

她臉色白了。「是你?」

「你以為大哥天天上門是為了看你嗎?」他嗤笑。「茵香老板可是以潑辣著稱,沒啥美貌示人,比起大哥的絕色根本是天差地別。他娶你,是為了殺你。」

她握緊雙拳,狠狠瞪視著他,那斯文的臉一逕笑著。

延瀟沒有對她說謊,只是和她一樣,被這個笑面虎給騙了!


「大哥錯就錯在太信任我了,我回去後跟他說你其實早就有些心動,只是拉不下臉來允婚,我提出重金後才終于點頭,他居然就這樣信了。怕你又變卦,他連夜取得婚衣,便急著成婚。」他眼中閃著得意,「兩個叱吒一方的難纏人物,被我一張嘴皮子耍得團團轉,你說,好玩不好玩?」

她轉過身去,不讓他見到她眼底的神情。

--蕭炎是瘋狂愛著你的……延瀟曾這樣說過。

難道……蕭炎真正的錯是錯在太愛她了?太過想要她,听到她終于點頭,欣喜若狂,竟失了往常的精明,便輕易相信了?


「大哥做什麼都是憑本能,腦袋也許不輸我,卻總是沖動行事。戰場上可以死命廝殺,宮廷里哪里能這樣胡攪?監堂腥風血雨,朝中鉤心斗角,有多少次是我幫他解的危?監堂里全是我在精心打理,但為何是他的首監堂在居功?」

他眼中的……竟是嫉恨?

她凍結在那里,心中突然急跳起來!


「天下戰術,沒有比借刀殺人、一石二鳥更高明的了。嫂子闖蕩商場,敏銳過人,可同意小弟的話?」他輕聲嘲弄。

她命令自己不能失去鎮定,盡避手心已被她緊握的指尖刺出血來。

殺人?

「嫂子的名羹已殺了三人,王親之死,確定了讓嫂子項上人頭不保。想知道你殺的第四人是誰嗎?」


她拒絕出聲,盡避心頭已疼痛難當--

他淡笑。「就在一刻鐘前,邊境傳來快信,護國將軍飲了夫人親手熬制的藥羹,竟然氣絕身亡。」

腳下的地在動,她眼前的石壁仿佛向她撲來,她伸手扶住,才沒有昏絕過去。

氣絕身亡?氣絕身亡……


笑聲傳來,隱約中他向她半揖而敬。「總歸是一對奪命鴛鴦啊!後世會記得兩位的--」

門重重關上了,她苦撐的雙腳終于不支,跪倒在地。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她還有好多問題沒有得到解答,好多話……想跟他說!

想跟他說?


不是我!不是我熬的羹!不是我!

他若愛她,當毒性發作,心里會有多恨?這樣的恨……會有多苦?

她什麼都可以忍受,但想到他的苦……

心中一遍又一遍,只是不斷重復。她無法思考其它,像是要穿越時空對他喊話--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不要恨我……不要恨我……

那雙美目又在瞪視她了……

紅艷欲滴的薄唇笑成邪邪魅魅的殺意……那美麗的紅唇想要吻她。

但那眼角眉梢掩不住的神情,卻是--仇恨!

是這麼地恨她……她解釋不清她的無辜。

那無瑕的白牙狠狠咬住下唇,鮮血一滴滴,就這樣滴在她臉上。

那鮮血有如熔漿,她被燒得嘶聲尖叫--

那臉忽然消失了,她猛然抬起頭來。她還在王獄里,而那張臉--

她啜泣起來。那是蕭炎的臉!作了多少次的夢,這次終于認出來了!

那是她再也不會忘記的臉。

她蜷縮在地上,緊緊抱住自己,不是寒冷,而是徹骨的疼痛。

夢境回來了,疼痛重新纏繞住她。她的頭如同要炸開,下月復在灼燒,而全身的皮膚像被移除了,暴露出每一條神經末梢。

如此的疼痛?

死亡,現在應該是一種解月兌吧?

不,她會帶著這些到另一個時空去,承受他永世的唾棄與鄙夷。

因為,他也不會忘記……

「嫂子這就見外了。你我協議不成仁義在,我不是破例優待你這個階下囚了嗎?」

「什麼協議?」她身子一僵。

他笑了幾聲。「嫂子嚇傻了嗎?我來替大哥重新提親時,告訴你大哥願意以一年為期限成親,之後嫂子若要休夫,他會找個幌子將婚事給撤了,好聚好散。你不勝大哥天天上門打架之擾,才勉強同意嫁人,不是嗎?」

原來……是這樣嗎?她是這樣才點頭的?

「只可惜提出協議的是我,大哥根本沒這打算。」

她臉色白了。「是你?」

「你以為大哥天天上門是為了看你嗎?」他嗤笑。「茵香老板可是以潑辣著稱,沒啥美貌示人,比起大哥的絕色根本是天差地別。他娶你,是為了殺你。」

她握緊雙拳,狠狠瞪視著他,那斯文的臉一逕笑著。

延瀟沒有對她說謊,只是和她一樣,被這個笑面虎給騙了!

「大哥錯就錯在太信任我了,我回去後跟他說你其實早就有些心動,只是拉不下臉來允婚,我提出重金後才終于點頭,他居然就這樣信了。怕你又變卦,他連夜取得婚衣,便急著成婚。」他眼中閃著得意,「兩個叱吒一方的難纏人物,被我一張嘴皮子耍得團團轉,你說,好玩不好玩?」

她轉過身去,不讓他見到她眼底的神情。

--蕭炎是瘋狂愛著你的……延瀟曾這樣說過。

難道……蕭炎真正的錯是錯在太愛她了?太過想要她,听到她終于點頭,欣喜若狂,竟失了往常的精明,便輕易相信了?

「大哥做什麼都是憑本能,腦袋也許不輸我,卻總是沖動行事。戰場上可以死命廝殺,宮廷里哪里能這樣胡攪?監堂腥風血雨,朝中鉤心斗角,有多少次是我幫他解的危?監堂里全是我在精心打理,但為何是他的首監堂在居功?」

他眼中的……竟是嫉恨?

她凍結在那里,心中突然急跳起來!

「天下戰術,沒有比借刀殺人、一石二鳥更高明的了。嫂子闖蕩商場,敏銳過人,可同意小弟的話?」他輕聲嘲弄。

她命令自己不能失去鎮定,盡避手心已被她緊握的指尖刺出血來。

殺人?

「嫂子的名羹已殺了三人,王親之死,確定了讓嫂子項上人頭不保。想知道你殺的第四人是誰嗎?」

她拒絕出聲,盡避心頭已疼痛難當--

他淡笑。「就在一刻鐘前,邊境傳來快信,護國將軍飲了夫人親手熬制的藥羹,竟然氣絕身亡。」

腳下的地在動,她眼前的石壁仿佛向她撲來,她伸手扶住,才沒有昏絕過去。

氣絕身亡?氣絕身亡……

笑聲傳來,隱約中他向她半揖而敬。「總歸是一對奪命鴛鴦啊!後世會記得兩位的--」

門重重關上了,她苦撐的雙腳終于不支,跪倒在地。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她還有好多問題沒有得到解答,好多話……想跟他說!

想跟他說?

不是我!不是我熬的羹!不是我!

他若愛她,當毒性發作,心里會有多恨?這樣的恨……會有多苦?

她什麼都可以忍受,但想到他的苦……

心中一遍又一遍,只是不斷重復。她無法思考其它,像是要穿越時空對他喊話--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不要恨我……不要恨我……

那雙美目又在瞪視她了……

紅艷欲滴的薄唇笑成邪邪魅魅的殺意……那美麗的紅唇想要吻她。

但那眼角眉梢掩不住的神情,卻是--仇恨!

是這麼地恨她……她解釋不清她的無辜。

那無瑕的白牙狠狠咬住下唇,鮮血一滴滴,就這樣滴在她臉上。

那鮮血有如熔漿,她被燒得嘶聲尖叫--

那臉忽然消失了,她猛然抬起頭來。她還在王獄里,而那張臉--

她啜泣起來。那是蕭炎的臉!作了多少次的夢,這次終于認出來了!

那是她再也不會忘記的臉。

她蜷縮在地上,緊緊抱住自己,不是寒冷,而是徹骨的疼痛。

夢境回來了,疼痛重新纏繞住她。她的頭如同要炸開,下月復在灼燒,而全身的皮膚像被移除了,暴露出每一條神經末梢。

如此的疼痛?

死亡,現在應該是一種解月兌吧?

不,她會帶著這些到另一個時空去,承受他永世的唾棄與鄙夷。

因為,他也不會忘記……

他深呼吸了好幾次,粗嘎回答︰「我想蕭炎仍是我的一部分,但延瀟的一切都沒有失去,我們只是又回來了。」

「回來了?」她睜大雙眼,這才意識到他們身處的所在--

那是他的小屋。窄小的單人床,她被他緊緊擁在懷中,宛如第一夜那般。

「你有沒有哪里痛?不舒服?一切正常嗎?」他問得急切。

她帶淚笑了。「听起來你果然像蕭炎。」

「回答我!」他不耐地追問。

笑容擴大了。「不痛,一點都不痛了。我覺得……很好,從來沒有這麼好過。」

他將臉猛然埋進她發間,他強烈的心跳撞擊著她的胸。「感謝老天!」

「我以為你根本不信上天。」

他慢慢抬起頭來。「听你用茵香老板的口氣說著只有禹湘音知道的事。老實說,實在有點奇怪。」

她拭去眼角的淚。她很快樂,所以實在不想再流淚了。

「那你看我時,看到了什麼?」他又追問。

她細細瞧他。那樣……讓她內心盈滿各式各樣情緒的面容,該怎麼形容呢?

「你只是想听我說你有多帥,對不對?」她嘴角勾起。

他的眼光慢慢從釋懷變成滿懷侵略性,看得她開始坐立不安。

「我想茵香老板的強勢讓你越來越大膽了,女人!」他的手從她赤果的腰間出發,又開始不安分了。

「等等!」她笑著閃躲。「我還有好多問題!」

他像是極其勉強才停下手。「許你一個,其它以後再說。」

這個人?

她想抱怨,又不知到底要抱怨什麼,只問︰「為什麼我們還記得呢?」

他想了想。「我們回來了,是應該忘了那里的一切。但也許……是我們離開的方式吧。」

是因為沒有如命運譜寫的那樣結束嗎?

他卻像是無心于過去未來,只專注于現在--更正確來說,是只專注于她。

在被他掀起的風暴徹底卷走前,她心里又涌起一個問題--

他們到底是怎麼結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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