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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學期結束了。
這其間,大概又過了三個月吧,他和嚴君離真的一次都沒有聯絡,那天扔到床角去的手機,除了默默撿回來充電,又再度扔回原處以外,好像也沒什麼作用了。
他是不知道嚴君離跟他家里是怎麼談的,反正父母都沒再來煩過他,讓他過了好一段清心不受打擾的日子。
等待畢業典禮的那幾日,他看手機的次數變得頻繁,撿回來又扔出去、扔出去又撿回來,周而復始,連他都覺得自己像白痴一樣。
那支手機,還是一直沒響。
畢業典禮那天,他注意力一直很不能集中,老是飄掉。好歹自己也在受獎名單里,卻分心到連該上台都不知道,還要旁邊的同學提醒。
直到後來,他才發現自己是在留意親友席。
嚴君離沒來。
從小到大,他的畢業典禮,那個人從沒缺席過。
他成績一向不錯,國小領縣長獎,那個人,是在台下拍掌最用力的,滿臉盡是以他為傲的神情,光是這樣,就讓他的情緒很滿很滿,足以抵過父母連他畢業典禮哪一天都記不住的失落感。
至少,還有一個人,在乎他、以他為傲。
典禮結束後,同學們零零散散在校園拍照,為自己和同窗留下最後一次在校園中的剪影。
他國小、國中、連幼稚園的相片,全都是嚴君離拍下的……
「喂!」一名同學經過,拍了下他的肩,順口問︰「怎麼一個人站在這里發呆?你家君離哥哥咧?」
嚴知恩回眸,很沒誠意地扯了下嘴角虛應。
這種場合,好像每一個人都習慣嚴君離應該要在,而不是他的父母。
學校有活動,參與的一向是嚴君離,那個人記得他最好的朋友叫什麼名字,和他們關系打得很好,他跟朋友出去玩,只有嚴君離知道要怎麼找人……
一直以來,如果沒有嚴君離在身邊陪伴,他應該會更寂寞吧?
看著別人有親友掌鏡、談笑風生的畫面,而他身邊,除去嚴君離後,已然空無一物。
心房瞬間有些酸楚,他看著手中剛領到的畢業證書,拔腿沖出校園。
在等公車的期間,他撈出手機,想了又想,還是先傳簡訊好了,上次被掛電話的陰影還在。
——我要過去找你,現在。
傳出這封簡訊後,大約過了一分鐘,回傳過來的訊息是
——我不在家。
——那你在哪兒?我過去。
不是在家,那就是回醫院復診了?
他知道嚴君離已經出院回家休養,雖然沒有人告訴他,但有人在的地方就有八卦,上班時多多少少听同事聊過。
這次回覆來得很快,大概才三十秒,也只有三個字,看得他一頭霧水。
——機場。我……
我什麼?是嚴君離哪一個哥哥要出國洽商,送人去機場嗎?
不太對,嚴家老大和老二,出國談生意是家常便飯,已經沒有溫情到需要送機的程度,何況他們家本身就有請司機,接送這種事根本輪不到還在調養身體的嚴君離。
那,他去機場吧麼?
一股不太好的預感才剛涌現,手機就收到那封沒打完的斷句。
——我要去瑞士。
嚴知恩心髒停止跳動了一秒。旋即,回應得又快又急。
——去瑞士干麼?旅游?你現在的身體可以嗎?去多久?什麼時候回來?
——去靜養。歸期……不定。
遍期……不定?!
當簡訊再次回傳時,他懷疑自己成了文盲,一瞬間無法解讀上頭那幾個字。
就是……也許一年、兩年,也許永遠都不回來了的意思嗎?
——這種事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他當下,情緒整個炸了,胸口飽漲著難以形容的憤怒。
還真打算老死不相往來了?!
他以為嚴君離只是氣頭上說說,不會真的一轉身就不再理他。
十八年哪!一個人,一生能有幾個十八年?嚴君離二十五年人生里,足足有超過三分之二以上的比例是讓他佔據,往後這個比重也只會更大。
他從來都不相信,這麼多年來全心全意看著他、陪著他的嚴君離能夠說不要就不要,他心里比誰都清楚,這十八年,嚴君離完全是為他而活,舍掉他也等于舍掉了自己十八年的人生。
結果,他還真的說不要就不要了,連走也沒說上一聲!
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讓他一瞬間慌了手腳。
等待的時間里,每一秒鐘的流逝都像一個世紀,好不容易才等到另一頭姍姍來遲的回應,而且只有在他看來完全是敷衍的幾個字。
——我不知道……你會介意這種事。那麼,還是親自跟你說聲,再見。
再見?再見?!你還有打算再見我嗎?虛偽什麼!
他再怎麼樣,也沒有想過要跟嚴君離成為兩個不相關的陌生人,嘔三、五年的氣,再怎麼不聞不問,至少知道人在哪兒、不會心慌,那和遠遠隔上千山萬水、不知道對方在地球的哪個角落、也觸模不到,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他很氣,偏偏又沒有生氣的立場,是他自己先把狠話都說絕了,如今騎虎難下,只能脹紅了臉,啞巴吃黃連。
——你等我,我現在去機場。
找不到任何下台階,只能拖著,先見到人再說。也許……
還沒「也許」出個所以然來,嚴君離已經狠心接殺掉他所有的球路。
——我要準備登機了,你不用來送我。
什麼?!
他腦袋一麻,慌亂地狂按手機。
——等、等一下!我是有重要的事。我的證件、一堆重要的東西都在你那里,你走的話怎麼辦?我找不到……
手一抖,不小心按出發送鍵。
他一急,又迅速補上幾個字送出去。
他連國小的畢業證書都是嚴君離在整理、收放,這樣,算不算合理的理由?算不算?!
他一顆心提到喉嚨,屏息等著、等著——
——我交托給大哥了,去找他拿。
只有這一句回應,然後,手機就再也沒有動靜。
後面那封呢?他都沒什麼要說的嗎?
一急,哪還顧得了顏面自尊,立刻按下撥出鍵,等了五秒,只傳來手機已關機的機械女音。
嚴君離剛剛好像說,準備要登機了,手機當然是要關機的,那……他有看到嗎?有看到最後傳去的那封簡訊嗎?
蹲在路旁,他緊緊握著手機,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無助、恐慌。
嚴君臨會決定將小弟送出國,是因為那一日——
應該是接了臭小表的電話吧,然後他就動也不動,在窗邊坐了一下午,如果不是自己出聲喊他,還不曉得他要恍神多久。
嚴君臨看了,其實很心疼。
只是一通電話而已,他還在外頭默數了字數,三十九個字,听起來平靜無波,可是那背後,是失神獨坐、遺忘時光的殤。
臭小表對他的影響力太大,大到——嚴君臨為此而毛骨悚然,驚覺就算要為臭小表抵上性命,小五也不會有一絲猶豫的。
這樣不好。一個根本不懂得怎麼愛小五的人,他們怎麼能放心,又怎麼能甘心?那樣的人,永遠只會讓小五受傷。
于是,他作了決定,就算是勉強小五、違背他真正的意願,這也是必須做的事——將他們分開。
「我給過他機會了,可是他不要。小五,我不在乎他的性別,但是一個不懂得珍惜你的人,我說什麼都不會同意,這是我們的最底限。」那天,他這麼告訴小五。
小五只是沉默著,然後抱歉自己又讓家人操心。
「不要說對不起,這不是你的錯,如果你真的覺得歉疚,那就不要讓我們再更心痛了,好嗎?」
「大哥……希望我怎麼做?」
「去瑞士,把身體調養好,暫時別見他了,好嗎?」
小五當下沒有馬上回應,只說讓他再想想。
思考了一個晚上,隔天便回覆他︰「好。如果這樣大哥會比較安心,我去瑞士,也不會再與小恩聯絡。」
雖然如此,嚴君臨心里也清楚,就算被害得這麼慘,小五也沒有怪過臭小表,他會同意離開,大概也是因為覺得這樣對臭小表比較好吧。
他有一百種方法可以整死那個生女敕的小表,但他不能。這人是小五的命,除非他想連君離也一起逼死,兄弟們多半也明白這一點才會忍到現在。
但是無所謂,這口氣他今天吞下去,人生還長得很,山水有相逢,他不讓臭小表傷到一根寒毛,也絕對有辦法讓他活得比死更痛苦!
送小五去坐飛機那天,登機前臨時收到簡訊,能讓他如此牽牽念念,想也知道一定是臭小表。
他不爽地奪過手機︰「都要離開了還理他做什麼!」
「大哥。」嚴君離無奈一嘆︰「他還不知道這件事,至少讓我跟他說聲再見。」
他沒辦法,只好將手機還給他,讓他把事情做個完整的交代和……結束。
忍耐著看他們來來回回傳了幾次,直到不得不走了,才匆匆將手機塞到他手上,要他交給臭小表。
這一趟老二先一步去打點好一切,老三陪著君離一起去,暫時會一起在那里待上一陣子,確認小五環境都適應了才會回來。
他與老四一同離開機場時,正好接到臭小表打來的電話。
他說︰「你不用來,他已經上飛機了。直接到我辦公室,小五有東西要我轉交給你。」
回到公司時,臭小表已經在那里等著,整個人看起來坐立不安的樣子。
他哼了哼。
人還在身邊時,你一臉不屑,現在人走了,才來擺出一副天快塌下來的心慌神色,是想討誰的同情?犯賤。
懶得跟他廢話,直接拉開抽屜,將一只牛皮紙袋連同手機一起交給他。
嚴知恩接過,神情浮現一抹迷惑。
「小五說,這是他要送你的十八歲生日禮物,無論你要不要接受,他已經準備好了,這是他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如果你還是堅持不要,看要租出去還是賣掉,由你作主,款項也不必還給他,直接捐給慈善機構。」
牛皮紙袋里,是一間房子的產權資料,持有人名字是嚴知恩。
他緊緊捏著手中的紙袋,不發一語。
這意思,很明顯了。
嚴君離知道,一旦徹底拒絕他的父母,短時間之內他和家里的關系必然不會太好,那麼,他就只剩一個人,至少將他安頓好、讓他有個穩定的落腳處,走得也能坦然些。
他連兩人專用的手機都沒帶走,還能不懂嗎?
安頓好他、切斷兩人的聯系管道,嚴君離分明是打算長期、甚至一輩子都不回來了。
見他臉色慘白,嚴君臨心頭有股說不出的快意,並且惡劣地補刀︰「就當是分手的遮羞費好了,我就大度點。」
若在以往,嚴知恩必會覺得深深受辱,但是這一刻,他根本沒工夫理會那些刻薄言詞︰「我不要這些,我要他回來!」
小朋友當這是扮家家酒嗎?能隨便他說要就要,說不要就不要?
嚴君臨嘲弄地挑挑眉角︰「你真以為他非你不可,愛怎麼耍脾氣就怎麼耍脾氣,狠話說得比誰都絕,沒有留余地,因為吃定他永遠走不開?」
所以他必須讓君離走,在這種輕慢心態下,君離怎麼可能被善待。
嚴知恩默然。
他確實太自信,以為嚴君離永遠不可能舍下他。
「但是小朋友,你撥錯算盤了,他家里還有大人,說什麼也不會坐視他被糟蹋,你不要,多得是人想要他。」
嚴知恩听出一絲端倪,灰暗眸底燃起些許火光︰「所以,不是他自己決定要走的嗎?」是被家人逼著離開的?那、那這樣的話……
嚴君臨嗤笑,直接戳破他的妄想︰「不是,是他自己說要去的,某個小王八蛋不是叫他滾遠一點嗎?」
他臉色一陣青白︰「我自己跟他說,要怎麼聯絡他——」
不待他說完,嚴君臨冷聲截斷︰「那他的傷呢?你怎麼彌補?一句對不起,就想把所有的事情都抹消?你知不知道他承受了什麼?頭一個禮拜反覆與死神搏斗,發炎、感染、惡化,反覆發著高燒、嘔吐、意識不清、痛得連話都沒辦法說,卻不肯讓你知道,非得熬到比較能見人了,才讓你來,裝出一副沒事人的樣子,為什麼?因為不想讓你看了內疚!
「可是我又為什麼要讓你好過?我就是要讓你知道,有些傷就算好了,也會一輩子留下痕跡,他的身體受到那麼大的創傷,你真以為能好得完全?我讓他去靜養,除了擺月兌你,有一部分也是希望他能平復心情,好好把身體調養回來,你倒是告訴我,你憑什麼去打擾他?」
憑什麼?嚴知恩被詰問得無言以對,有些事情,確實不是一句抱歉就能夠煙消雲散,他是太天真、也太不成熟了,以往總是仗著嚴君離的包容而無所畏懼。
既然都開了頭,嚴君臨索性一口氣把憋在心里的鳥氣都吐出來。
「有時候我覺得你這個人真他媽的莫名其妙,連自己爹不疼娘不愛、什麼不如意的事都要算到他頭上,就因為他太好,凡事都不跟你計較嗎?不,我倒覺得是你這個人太悲哀,全世界根本沒人在乎你,只有他會在意,所以你只敢、也只能跟他鬧脾氣,感覺自己還是有人在乎的,這種索憐討愛的手法,簡直幼稚至極,完全就是個長不大的臭小表,你自己痛快了,那別人呢?君離就活該要當你的受氣包?」
「我、我不是……」他很想大聲反駁,自己並不是對方說的那麼惡劣、那麼可悲,卻莫名弱了嗓,有種無所遁形的狼狽感。
「是不是都無所謂,我也懶得跟你爭辯,反正這些鳥事以後都跟我們沒關系了,滾吧!」
嚴君臨態度表示得很清楚,擺明了別想從他口中問到一絲一毫關于嚴君離的消息。帶著嚴君離留給他的物品離開嚴氏大樓,他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往哪里去。
真可悲,還真如嚴君臨說的那樣,除了嚴君離,還有誰在乎他?哪里還有他的容身處?
最後,他是來到那份房屋權狀上所載明的座落處。
他沒有父母那麼厚顏無恥,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要接受這麼貴重的禮,只不過因為……這是嚴君離留給他的最後一樣物品,他至少該來看一看。
房子位在一棟管理良好的新大樓里,環境很清幽。他用里頭的磁卡搭電梯上了十樓。
一個樓層有三戶,他找到符合的門牌,以磁卡在感應器上刷過,再輸入自己的生日,進了門。
里頭實際坪數不算大,約莫二十多坪,大概是知道他懶,房子太大不好整理。
他沒什麼廚藝可言,所以廚房設備也沒太講究,兩房一廳的格局,以單身的居住品質而言,空間是綽綽有余了。
房子應該有重新裝潢過,從客廳的水晶吊燈、窗簾的顏色、壁紙的圖案、沙發的樣式、餐桌的擺放位置、以及屋內每一寸空間規劃,都完全符合他的喜好,他一直都知道,要是嚴君離不懂他,這世上就沒人懂了。
他進了臥房,這里的空間感一進來就讓人覺得舒服與放松,里頭隔出簡單的更衣室,擺放著他原本放在嚴君離那里的衣物。
原來,他留在那里的所有物品,都被移到此處來了。嚴君離是花了多少時間在做這件事?對方知道他不愛外人踫他的東西,所以這些事必然是不假他人之手,明明自己都還在養傷……
他趕緊閉了下眼,不讓眼底酸熱的濕意凝聚,待情緒稍稍平復才又繼續探尋。
留給他的牛皮紙袋里,有一本小手札,里面清清楚楚地條列著他什麼東西放在哪里。
他打開更衣室里上鎖的那個抽屜,果然在里頭看到他的一些重要物品,從證件、存折、私章、畢業證書、歷年獎狀……連小時候施打的疫苗卡都還留著。
將手中的牛皮紙袋也一起放進去,關上抽屜,就著那本手札上的紀錄,開始一項項尋寶起來。
小自他喝慣的咖啡豆,到他用過的課本、筆記等等,有很多東西,他根本隨手一扔就忘了,沒想到嚴君離都替他收得好好的。
你的寶貝鐵盒子,在床底下的抽屜。
乍看到編號三十九的這一條時,他一時還想不起來什麼寶貝鐵盒子,到床下的抽屜找出來時,記憶的閘門才跟著鐵盒一起開啟。
那是他三、四歲時的事了吧?在那還是小屁孩的年紀,大部分的人都會有個小習慣,將最喜愛的物品收藏在鐵盒子里,他也一樣,向媽媽要了吃完喜餅的鐵盒,收藏一樣樣他自認為了不起的寶貝,里頭絕大部分都是嚴君離給的。
後來,家里大掃除,母親把他的寶貝鐵盒丟了,那對當時的他而言,大概就跟天塌下來差不多嚴重,傷心欲絕地跑去找嚴君離告狀,在他懷里哭很久。
後來嚴君離就說︰「以後心愛的東西放我這里好了,我替你保管就不會再不見了。」
他真的做到他的承諾,替他把所有的物品都收藏得好好的,再細微也不曾自作主張丟棄。
指間撫過因年代久遠而蝕銹的鐵盒。這不是原來那個,是後來嚴君離再去找來一模一樣的喜餅盒子,因為對孩子而言,分不清什麼好壞,就只是認定原來屬于自己的物品模樣,瓖金瓖銀都不如原來那個。
他再一次重新收藏他的寶貝,那個時候的自己,真的好單純,全心全意喜歡一個人時,連對方隨手給的一顆巧克力糖都好寶貝地放進去,搞到鐵盒爬滿螞蟻,然後他又哭,嚴君離則是一臉哭笑不得。
他小時候真的挺愛哭的,真奇怪嚴君離怎受得了,還能耐著性子一次次擺平他的搞怪問題。
哀著被洗干淨收藏至今的糖果紙,他輕輕笑開,帶著酸楚。
他那年紀說過最蠢、也最甜蜜的一句情話,大概是在嚴君離將糖果紙放進去後,他又擺出困擾得快要死掉的表情,嚴君離發現、並且詢問時,他已經在那個人與鐵盒之間來來回回看了不下數十次,皺著眉說︰「君離哥哥放不進去。」
當時,嚴君離愣了一下,領悟以後,笑著把他抱到腿上,輕啄他嘟起的嘴,指著他的心口說︰「最心愛的人,是要放在這里的。」
他明明答應了,明明說好要把對方永遠放在心里,很謹慎、很心愛地收藏著,曾幾何時,年紀愈大,心思愈復雜,逐漸遺忘了最初、最純粹的心意,忘了自己曾經多在乎一個人,喜歡到想將對方縮小放進鐵盒子里隨身收藏那種珍愛、寶貝的心情。
這一次,不是媽媽,是他自己親手扔了他的寶貝鐵盒子,怨不得誰,也沒那個臉哭了。
他強打起精神,將手札里條列的每一樣物品放置處都做了一次巡禮,仿佛走了一回時空之旅,憶起好多成長過程中早已遺忘的小插曲,也重新回味了一遍當時的心情,找回記憶中,那些曾經遺落的情懷。
一項,又一項,嚴君離把所有屬于他的物品,都由自己身邊清空,一樣不留,卻將他的記憶塞得滿滿、滿滿,無處傾泄。
他再也無法忍受更多,靠牆滑坐在地板上,任飽漲的情緒化為顆顆清透水珠,自眼角逸出。
「嚴君離,你回來……」他啞聲低喃,手肘踫觸到順手塞進口袋里的手機,想起自己最後傳出的那封簡訊,對方究竟有沒有看到?
他連忙點開收件匣。
——對不起,嚴君離,你不要走!
最後收到的這封訊息內容呈現開啟過的狀態,這表示,對方看到了,卻不願接受他的挽留。
心底最後一抹微弱火光也滅了,頹然地正欲擱下手機,眼角余光瞥見草稿匣有一封未完成的信件,他呼吸一窒,心想,這會是嚴君離留給他的嗎?
他移動手指,點開草稿匣的內容。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任憑國學素養再差,光看字面也知道不會是什麼美妙意涵,何況他國文成績向來都不差!
胸口像梗著什麼,堵得呼吸不順。
這就是……嚴君離想告訴他的嗎?
兩尾相濡以沫的魚,看起來親密無間,依撐著對方活下去,不能沒有對方,就像,他與嚴君離。
可是如果已經淪落到靠對方一口口水活下去的境地,那麼艱困痛苦地支撐,成為彼此心上最大的負擔,那還遠不如忘記彼此,回到各自的江海之中來得快活,他輕松,對方也沒壓力。
這就是,嚴君離最後的決定?要舍掉他,從此相忘于江湖?那為什麼沒有寄出去,反而留在手機里等他發現?
他不懂,混亂的腦子已經無法再思考更多,將臉埋在膝上,麻木地,失神獨坐,任時間流逝。
他後來想了很久,既然這是嚴君離最後的決定,那他至少能成全他的「相忘于江湖」。
堡作上,他已經向店長口頭請辭,之前沒這麼做,是不認為他與嚴君離真會走到這一步,真要分開,他怎麼可能還有辦法留在嚴家的地盤上。
房子的部分,嚴君離只給了他兩個選項,租或賣。所以他也在售屋網張貼了售屋訊息,打算將賣屋的款項以嚴君離的名義捐出去。
房子的地段不錯,又是有口碑的建商,建案甫推出不到一年便向隅,因此前來詢問的人非常多,他當時便走神地想,原來嚴君離這麼早就在做這方面的準備了,還能挑到采光、視野度絕佳的房屋座向。
第一個跟他約好看屋的對象,是一個單身男子,連鞋也沒月兌。
他皺著眉,在人走後,把屋子里里外外的地板拖了一遍,連鏡面烤漆茶幾上所留下的指紋都擦得干干淨淨。
這麼粗率的人,怎麼可能會好好愛惜嚴君離用心布置的小窩,不賣!
第二組是個小家庭,一對夫妻和一個剛上幼稚園的兒子,孩子很皮,在沙發上彈跳,他連談都沒談就直接將人請出去。
然後第三組對象,是一對同居情侶,初步觀感是還不錯,未了,對方問及家具是否會一並附上?
他當時沒有回答。
對方趕緊說,不是要佔便宜或殺價,是因為真的太喜歡這個房子的布置風格及氛圍,感覺很溫暖,如果可以一並附上的話,把價錢加上去也是可以的。
「我再考慮看看。」送走這一對情侶,他又在屋里發了好半天的呆。
他當然知道那個人有多用心在布置每一個角落,想到嚴君離親自為他挑選的窗簾、沙發、床具,要割舍給別人,心里就覺得一陣堵塞。
後來又陸陸續續有不少人來看房子,價錢都開得很不錯,有些甚至超出市場行情許多,請他優先考慮,他都遲遲沒點頭。
最後,他終于懂了。這是嚴君離為他築起的小天地,只屬于他們兩人,無論誰來他都不可能看得順眼,他連外人留在這里的指紋都無法忍受,又怎麼舍得讓別人入侵他的家。
家——
這個字眼掠過腦海,便覺胸房一陣暖熱。
是啊,這是他的家,嚴君離給他的家,每一個角落都是為他量身打造。知道他淺眠,一點點陽光都會讓他醒來,所以房里挑不透光的窗簾,床組是依嚴君離房里那組比照辦理,因為他睡習慣了,床的觸感及軟硬度不對,怕他不適應……
這是家,是嚴君離的心意,他怎麼能不要?
當晚,他便撤了網站上的售屋廣告,然後收拾簡單的行李搬進來。
其實也不太需要收拾什麼,里頭什麼都替他打點好了,他只要人住進來就可以。
入住的當晚,他失眠了。
腦海塞滿太多他與嚴君離過去的回憶,翻來覆去睡不著。
伸手模索到床頭嚴君離留下來的手機,他翻身趴在床上,一一點閱手機里未刪除的歷史簡訊,這是他們專屬的門號,所以里頭滿滿全都是他傳的訊息,大部分都是一些無聊話,看完就該刪了,嚴君離是留著干麼啦!
看,里面還有他上課時傳去的黃色笑話,被對方罵無聊,要他專心上課。
——就一個被社會淘汰、窮得要死的男人在門前種樹喝酒自嗨的文章,有什麼好讀的?
對方完全不費吹灰之力就知道他在說什麼,回了他一個科科笑臉,說——忍著點,你以後還會再讀到這個人的另一篇文章,不過我想你應該也只會罵過度幻想的神經病。
嚴君離說得沒錯,他上高中後讀到桃花源記,確實在心里月復誹了一句——幻想力過盛的神經病!
類似這樣的簡訊還不少,以前上到很催眠的課,都會跟嚴君離喇賽一堆五四三的,像是評論剛剛走過窗口的那個女生應該有34C,才國中就這樣,將來一定更可觀之類的。
現在看覺得好丟臉,嚴君離那句「低級」罵得合理,可是那時不覺得,還振振有辭地說——我們班上的阿宅更夸張,他還在課桌上畫果女圖咧!
——阿宅之所以被叫阿宅,是因為沒人青睞,他也只剩果女圖了,你也想加入阿宅一族嗎?嚴君離當時很無奈地這麼回他。
——怎麼可能!我至少還有嚴君離好不好!
那時回得毫不猶豫,現在再看,自己又何嘗沒有招惹人家?他不經意的言行中,透露出的訊息比誰都曖昧。
——笨蛋,專心上課啦!
看著這幾個字,他完全可以想像,那個人在打字時,臉上帶著縱容,無奈笑斥的神情。
一顆透明的水珠滴落在手機螢幕上,接著第二顆、第三顆,再也收不住。
心好痛。
緊握著手機,無聲哽咽,原來失去嚴君離,會讓心這麼痛,痛得……快不能呼吸。
「對不起,我不知道……」
一直以來,那個人總是在,他不必思考太多,也不曾真正去定義過那個人的存在,反正,他是嚴君離的。
他為他付出太多,多到全天下再也沒有一個人能比嚴君離做得更多,幾乎拿他當自己的命在看待,甚至多到——連他都知道自己終究得是嚴君離的,否則這世上沒天理了。
因此,他開始會鬧脾氣,會反彈,想表達自己也該有選擇權,可是心里卻也沒想過,這鐵一般的事實會有什麼改變,直到——
嚴君離的離去。
嚴君離的離去,讓心口像是挖空了一大塊,空得發慌。
直到現在,他才真正領悟,原來自己當時強力抗爭、拚命想要的,原來是自尊,而不是自由。
當他想對嚴君離好時,就是發自真心,他不需要被強迫、被命令。
是那種強勢,造成他的反感與反彈,用了傷人傷己的方式來表達內心的不滿。
可是,他真的不要嚴君離嗎?
不,不是的。
當他真的得到了自由,能由著自己作主時,他不止一次問過自己、正視內心深處的渴求,才發現——他是要的。
他不知道,原來自己如此在乎。
原來,自己根本不能沒有嚴君離。
原來……那沉沉壓在心口的重量,是愛情。
他愛嚴君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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