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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樓雨晴 -【君恩‧下〈續緣篇〉】《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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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8 03:41:3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樓雨晴 - 君恩‧下〈續緣篇〉

飲盡孟婆湯,今生一盡,他要把他拋捨得乾乾淨淨,
再也不願嚐這望眼欲穿的相思、世世找尋的寂寥⋯⋯
轉生至這一世,終於,嚴知恩忘了嚴君離──
對嚴知恩來說,大他七歲的嚴君離是很奇怪的存在,
出身有錢人家,長相俊雅清秀,聰明絕頂、脾氣又好,
這樣一個宛如王子的人物,為何會跟他扯上關係?
明明不是家人,卻比家人更眷寵,畢業典禮也不曾缺席;
不是情人,卻如同情人般呵護備至,年年為他過生日⋯⋯
從小到大,他對他的溫柔包容、種種的好,他並非無感,
只是⋯⋯內心總有反叛的衝動,像被禁錮的獸想掙脫牢籠!
他不滿,卻是對自己不滿,幾度若即若離、狠狠傷他,
但直到嚴君離真正遠離,迷惑的心才終於徹底了悟──
原來心牢是自己所設,他注定不能也不想離開這命定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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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8 03:42:57 |只看該作者
樓雨晴的愛情絮語
彷彿亙古遙遠的呼喚,
莫名的悸動,
無由的守候,
只為那最初的凝眸,
幻化無數旖旎情醉,
千劫紅塵淚無尤。



楔子

你在哪里……

我找了好久、等了好久。

人間、黃泉路,徘徊千年,就是不見你來。

約好了,來生再見,為何失約?為何欺我?

扮……我好想你。

一世,又一世。我足足等了你九世,你還要我再等多久?

總是如此,我追著,挖心掏肺,一世的情、一生痴狂,全都為你,我連陽壽都願給你,不計代價追隨,你呢?你對我究竟有幾分真心?

你總是避我,總是拒我,總是……無情。

不要了,這一次,我不要再等你了。

飲盡孟婆湯,今生一盡,我要把你拋舍得干干淨淨,再也不願嘗這望眼欲穿的相思、世世找尋的寂寥、期盼落空的苦楚……

嚴君離,我不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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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8 03:43:2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睡夢中醒來,他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氣。

仿佛還能感受夢中那被拋舍的驚慌痛楚,那人的絕望憂傷,絲絲縷縷流進心房,椎痛了心。

為你,青絲成雪也不怨不悔,你呢?

為你,願受九世孤寂,只盼聚首,你又在哪兒?

為你,奈何橋上千年盼,盼盡千年風霜,你何忍負我?

字字控訴,聲聲怨懟,他說——我不要你了。

再也不願為他盼、為他痴、為他狂。

不是、不是的……

他心慌地想解釋,想挽留,卻不知該對誰說。

茫茫黃泉路,伊人已杳。

他痛得無法喘息,只能無助地、啞聲嘶喊——

「小五?」

幾乎是在同時,房門被推開,一、二、三、四,四道身影接連而入,最前頭的那個,將他抱起,圈在懷中。

「不哭了、不哭了,哥在這兒,小五乖。」

他哭了嗎?

稍稍回復神識,他怔怔然仰首,望進一張張他熟悉的關切臉容。

大哥、二哥、三哥、四哥。

穩下情緒,他伸手輕推,離開兄長的懷抱,搖了搖頭。

他沒事,只是每回夢上那個人,總免不了心痛。

嚴君臨伸掌,拂拭他一臉的淚痕。

「夢見什麼?能讓你哭成這樣,爸媽?」

他沉默著,只是搖頭。

「還是,你希望大哥怎麼做?」

不可能的……

他垂眸。這件事,他必須自己來,雖然不知道會用去多久的時間,但他得親自找到那個人,那個……系住他一生悲喜的人。

嚴君臨垂眸定定審視他。

明明才七歲的孩子,那過于木然空寂的臉容,完全沒有一個七歲孩童該有的純稚天真。

「小五,我希望你知道,哥哥們對你沒有什麼要求,唯一要求的,是你得讓自己快樂。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會盡全力幫你達成,你懂嗎?」

他仰眸,輕點了一下頭。

嚴君離再度睡下後,嚴君臨領著兄弟們退出房外。

下了樓,確定他們的談話聲不會驚擾到小弟後,嚴君威首先按捺不住︰「老大,我看這樣不是辦法,小弟三天兩頭地作惡夢,看他哭成這樣,我都快心疼死了。」

「不然你還有什麼高見?」

他們中、西醫和民俗療法都讓君離去試過了,就是沒用。

上個月,無計可施之下,還听了三弟的餿主意,求助于私人宮廟,想來都覺荒謬至極。

看出兄長的不爽,嚴君威連忙為自己辯解︰「我也是無意間听老一輩在說,小孩子如果受到驚嚇,半夜有時候會作惡夢什麼的,帶他去收收驚就好了……」

誰知道驚沒收成,反而遇上神棍,說什麼那是前世孽緣,被君離辜負的女子來索命,擾他夜不能眠,得替那女鬼辦啥法會、引渡亡靈之類的。

扁听就很唬爛。

嚴君臨氣的倒不是被騙錢,如果花錢真能消災,他眼也不會眨一下,他只是想到小五被折騰得又倦又累的模樣,一把火又冒上來。

這孩子從小就乖巧溫順,知道兄長擔心他,從不抗拒他們的安排,明知那有多荒誕無稽。

「我們都知道,君離身邊不可能有什麼鬼魅糾纏。」嚴君頤一句,令客廳瞬間沉默下來。

這孩子來歷不尋常,單單是那雙沉靜眼眸,哪是七歲孩童會有的?這些他們都心知肚明。

君離,是嚴家的救贖。

七年前,父親生意失利又替人作保,莫名背上一債,每天都有不同的人上門追債,每天都在追著支票的兌現日焦頭爛額,那時候一整個家都罩在愁雲慘霧中,灰暗得至今連回想都心驚。

嚴君臨的父親告訴他,最糟糕的時候,甚至有過輕生的念頭。

就在幾乎撐不下去的時候,母親懷孕了。

這讓父母有如當頭棒喝,瞬間清醒過來,問著自己︰我在想什麼?!一個生命的形成,如此神聖、如此珍貴,而我們遇到挫折,還不到最絕望的境地,就想著輕賤自己的性命?!

母親懷君離的時候,最小的君頤都已經十歲,已屆中年的父親,再一次感受到許多年前那種當父親的微妙喜悅,並且燃起年少時那股久違的熱血沖勁,覺得自己有那個使命讓自己的孩子生長在安穩的環境里。

反正,最初也是從什麼都沒有,拚搏到有這間小小的成衣工廠,了不起就是再重來一次而已。

也不知是運由心轉還是什麼的,自從母親懷了君離以後,家里運勢明顯好了起來,訂單一張一張接不完,與債權人也順利協商,按月計息地攤還債務。

母親懷孕八個月的時候,有一天夜里,作了好清楚的夢,清楚到醒來後,都還記得那古色古香的江南庭園、以及暖暖日陽照進書軒的光影角度,埋首在古木桌前的稚童,很認真地、一筆一劃寫著什麼。

母親好奇地想走上前去看,木格子窗吹來一道風,將宣紙吹落她腳邊,她拾起一看,上頭方方正正地寫滿同一個名字——

嚴君離。

一直到君離滿周歲時,他們家的債務完全償清,且開始累積財富。

母親總告訴他們,每一個生命的到來都有其道理,而君離的到來——像是一道曙光,照進當時處在絕望谷底的嚴家,如果不是這一條來得及時的小生命,讓他們看見希望,難說他們家還有沒有今天。

從母親懷孕,而嚴家由負債、到今天累積驚人的財富,母親總說,這孩子是嚴家的福星,是他們最珍愛的寶貝。

直到去年,父母相繼過世時,都還殷殷叮嚀著,一輩子都要好好疼惜、守護這個弟弟。

不必父母交代,他們也早下定決心,要用全部的力量保護他們最心愛的小弟。相信每個兄弟心里,都有共同的使命與信念。

不是因為君離究竟能不能為嚴家帶來好運,而是這個孩子本身讓人忍不住疼進了心坎底,讓他們感受到人性最純粹的溫暖與美好,觸動心房最柔軟的那一塊角落。

上個月,嚴君璽帶小五去巡店面,在店里撞上了一個奇怪的女人。她穿著白衣、下半身搭配著長及腳踝的湖水綠長裙,一頭黑發長及腰臀,揉合了一股既古典又現代的矛盾感。

那女人低頭瞧了一眼君離,露出一抹玩味的笑,蹲身問︰「蹺家啊?」

誰蹺家?他的家人在你眼前好嗎?

這個世界是怎麼了!當著家人的面就敢囂張地誘拐孩童!

嚴君璽本不想理這個自來熟的奇怪女人,拉了小弟便要走人,誰知小五動也不動,認真地凝目與她對望。

「好吧,我懂了,祝你好運。」

小五明明什麼也沒說,女人就自行起身,離開前對嚴君璽說︰「他要什麼,就成全他,別阻攔,否則就枉費他付出這麼大的代價來這一遭,連仙籍都不要了。」

「……」這女人在說什麼神話?

「還有,他沒有任何毛病,一般邪穢之物也近不了他的身,他只是內心藏了太深的執念,等找到他要的就沒事了,不必大驚小敝。」

女人走前,小五拉了拉她裙擺,打開背包,送出那本他最愛的全球限量版精裝書籍。

「……那怎麼好意思,我忙著找主子,上次借的都逾期還沒歸還耶!」

說歸說,還不是收得挺順手。她到底知不知道她收下的那本,是去年拍賣會,大哥以六位數的金額標下來送小五的?她好意思!

不過這至少可以肯定,小五應該滿喜歡這個女人的,不然不會那麼大方送出他最喜歡的書。

小五一般而言不會有太多的情緒外顯,對家人以外的人並不熱衷、也不會太關注,所以這件事被嚴君璽列為奇聞之一,回到家就立刻與家人分享了。

「大哥,你相信那女人說的話?」

不然,剛剛不會問小五,他要什麼。

「你們不覺得,小五和一般小孩子真的——不太一樣?」嚴君臨挑了個婉轉的說詞。

這點其實每個人心里也都有數,只是誰也沒真正說出口。

案母剛去世那年,他們忙得焦頭爛額,公司的事全落到嚴君臨身上,那時他本欲出國去談品牌代理權的合約,向來乖巧的小五也不知怎地,突然反常地纏鬧不休。

他誤了班機,本想等安撫了小五,晚些再候補機位,誰知身體一向很好的小五,當晚莫名地發起高燒,他走不開,也不放心走,顧了小弟一天一夜,便听新聞傳出當地發生暴動的消息,他當時若去了,此刻八成困在那里吉凶難料。

這是巧合還是其他,沒人說得準,那女人的話……或許真有幾分可信度。

小五執著的,究竟是什麼?只要他肯說,真的,只要他肯開口告訴他們,就是傾家蕩產也願為他找來,可惜的是——

他至今不曾開過口。

嚴氏企業的發跡對許多人來說,是一則傳奇。

第一代的嚴氏創始人是白手起家,從一間小小的成衣工廠,發展到代理品牌,轉型走精品服飾路線,店面拓展的據點愈來愈多,規模坐大後,開始擁有自己的品牌、股票上市……如今正逐步往各大百貨公司櫃點發展。

它拓展的速度太快,七年之間,從負債累累到今日百余間的品牌店面,因此才會說,嚴氏的崛起實在是一筆少之又少的傳奇事跡。

嚴家沒有女兒,只有五個兒子,目前家族事業由老大嚴君臨接管,老二嚴君璽則利用課余閑暇時見習。

對于嚴家四少,媒體報導及片面資料或多或少都有,獨獨年僅七歲的老麼,嚴家四兄弟將他保護得極嚴密,不透風聲。

在嚴氏內部核心運作的幾名高層人員或多或少知道些許內情,但也只能心知肚明就好,沒有誰敢去嚼舌根。

嚴家四兄弟之所以將他保護得如此周全,就是因為他不若一般孩童,嚴家小鮑子,從出生至今,沒開口說過一句話,總是安安靜靜,乖巧得幾乎不像個孩子。

據說這幾年,頻繁進出醫院,該做的檢查都做過了,他听力沒問題,全身健康檢查的報告都很OK;看過無數個心理醫生也說他心智沒問題,肢體的協調性很好,認知也都沒有錯誤……總之所有能做的檢查都試過了,他還是不說話。

沉靜地,像一尊雕刻完美的肉身女圭女圭,不哭,不笑,白淨俊秀的小臉蛋上,缺乏情緒反應。

可是兄長們極寵他,一個個將他捧在手掌心上,幾乎要寶貝到天上去,只要他開口、對他們笑一笑,就是傾盡一切也會滿足他。

忙碌了一個早上,嚴君臨與展銷部人員開完會,回頭看看一旁安靜坐著的小弟︰「餓了嗎?小五。」

無論再忙,總不忙回頭關切兩句,怕他餓了、困了、無聊了。不過到目前為止,嚴君離的回答永遠是搖頭,乖巧地在一旁待著,自己找事情打發時間,不曾造成旁人的困擾。

唉……有時嚴君臨還真希望小五能麻煩麻煩他,別那麼听話,善解人意得讓人心都疼了。

嚴君臨輕巧地走上前,看見桌上疊放幾本設計類書籍,而坐在沙發的嚴君離,腿上攤開的那本則是今年公司的春裝目錄。

「小五對服裝設計有興趣嗎?」

嚴君離想了一下,點頭。

嚴君臨微笑,模模他的頭︰「給你請個家教指導,以後來幫大哥的忙,好不好?」

小五現在的情況,不適合群體學習,雖然已到入學的年齡,目前仍是延請家教在家中自學,也許等他年紀再大一點點,確定他對就學環境能夠適應良好,再讓他慢慢走入人群。

「再坐一下,大概半個小時,等大哥忙完再陪你去吃午飯。」

嚴君離溫馴地點頭,又安靜埋首書堆中。

正想回去把這一季的銷售報表看完,外頭傳來一陣吵嚷躁動,他臨時調轉方向,開了門詢問外頭的助理︰「外面在吵什麼?」

「總經理。」秘書恭謹地起身,如實回報︰「是您的堂叔及堂嬸,約好今天來與財務部經理研擬債務協商的事宜,但他們似乎不滿意討論出來的結果,嚷著要見總經理,親自與您談。」

嚴君臨蹙了下眉︰「我交代過,一切公事公辦。」

「是,我知道。外頭有攔下來,但他們堅持雙方是親戚,見面三分情,您會給他們一點薄面。」

薄面?嚴君臨冷哼。

那他們家窮困潦倒時,誰給過他父母薄面?

家里出事時,他已經十六歲,比弟弟們都還要清楚所有的細節,那些親戚的嘴臉,他到現在都還記得清清楚楚。拿他們當瘟疫一樣避之唯恐不及,他不怨,畢竟每個人都要過日子,誰也不想與麻煩扯上邊,但看父母受盡冷嘲熱諷的屈辱,他卻是沒有辦法忍受。

世情冷暖,他在那段時間就已經看透。

他懶得理會,轉身要回辦公室,外頭的嚴清源已經由透明玻璃外看見他,搶先一步閃過攔阻,推門闖了進來。

「君臨哪——」

嚴君臨凝眉,對方逾越的行止,令他倍感不悅。

「呃……」見他臉色一沉,嚴清源搓搓手,頓時有些無措︰「那個……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如果是與財務有關的問題,去找我的財務經理談,他會給你很好的建議。」

擺明就是不賣任何人情的意思。

當下踫了個軟釘子,嚴清源窘了窘︰「別這樣,大家好歹是親戚,你就給堂叔一點方便……」

「親戚?」讓他算算,這親戚關系有多遠?大概要追溯到他爺爺那一代去了吧,了不起就是叔公生的不肖子,只會敗家產與玩女人。

他還記得,當初父親向這位堂叔求助時,他也沒念在堂兄弟情分,話說得要多難听就有多難听,說他們的父親當年在分祖產時可是分得清清楚楚,別自己沒本事,敗光了家產就想耍無賴佔他們的便宜……

有錢在外頭情婦一個包養過一個,卻對一個遭遇困難的親戚極盡嘲諷之能事,嚴君臨至今仍記憶猶新,無法釋懷,現在居然還有臉跟他提「親戚」這兩個字?

嚴君臨懶得跟他翻舊帳,那是浪費時間,爺爺不在了,叔公也不在了,維系兩邊親族關系的尊長都已仙逝,他毋須賣誰面子,這種恬不知恥的親戚,往後能不往來就最好不要有任何瓜葛。

正欲把人打發走,眼尾余光瞥見小弟靜立在門口︰「小五,先進去,大哥很快就處理好。」

向來乖順的小弟,反常地沒有把話听進去,目光定定地望向某處。

他在看什麼?從沒見他如此專注的神情,嚴君臨好奇地順著視線往玻璃窗外看去,然後,嚴君離有了動作——

緩慢地,移動步伐往門邊走去。

嚴君臨沒阻止他,靜靜關注他的一舉一動,只見他出了那道門,一步、一步走向外頭,那個被隨手擱在椅上的孩子,應該還未滿足歲吧。

他蹲,與小女圭女圭清亮的大眼楮對望了好一會兒——

嚴君臨懷疑,自己的眼楮出了問題,他怎會看見,小五微微彎起唇角笑了,抱起那個孩子,啟唇發出輕細音浪——

「小恩。」

坐在他的辦公室內,嚴君臨依然呆怔得回不了神。

看著眼前的小弟,他還抱著孩子,很輕巧、很珍惜地一下下撫著嬰孩的臉蛋。嚴君臨從來沒有見小五露出過這種表情,送了他再多的東西,都不曾見他這般歡悅,珍愛萬般地踫了又踫。

「大哥,我要他。」

還記得,稍早前,小五抱起孩子走到他面前,劈頭便說了這句話。

當下的震撼可想而知。

比起小五向他討了什麼,他開了口、生平頭一回喊出的那聲大哥還要更教他欣喜若狂。

這是他們家小五頭一回笑、頭一回喊大哥、頭一回向他提出要求,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小五失望,即便那是個未足歲的嬰兒。

于是,嚴家夫婦被請了進來。

努力收攝心神,斂去了情緒的平板容色,轉向嚴氏夫婦︰「你們都听到了,我家小五要那個孩子。」

「呃……對,可是……」那只是個七歲的小孩呀!童言童語能當真嗎?

「你可以開出條件。」

「任何……條件……都可以嗎?」彭秀卿有些犯傻,總算見識到嚴家兄弟寵小孩寵到什麼地步了。

「說說看。」

嚴清源約略算了下目前的資金缺口,怕他反悔,飛快說了一個數字。

嚴君臨眼也沒眨,翻開支票簿,開出八位數的面額連猶豫都沒有。

夫婦倆傻了眼,見他如此干脆,不免有些懊悔太過嘴快。

「那……我積欠的那些貨款……」

這對夫婦貪求無厭的嘴臉,讓他有些厭煩,如果不是為了小五,他根本不想再和這種人沾上一點邊︰「我會交代下去,行了嗎?但我話說在前頭,跟你們往來的合作關系就到此為止,我不會再讓你們取貨,往後你們自己看著辦。」

錢能打發的都算小事,他不想未來讓這人壞了自家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招牌形象。

「但是,你知道的,孩子是我懷胎十月生下的,當媽媽的總是……」

要真舍不得骨肉親情,剛剛條件開得飛快的人又是誰?

「要孩子還是三千萬,你們自己決定。」

話才剛說完,嚴清源迅速抽走他手中的支票,擔心對方反悔,瞪了婆婆媽媽的妻子一眼。

夫妻倆沒敢再羅嗦,收了錢就要閃人,連多看孩子一眼也沒有。

身後,一只小手扯住彭秀卿,她止了步,回頭見嚴君離站在身後,將孩子遞還她。

「這?」她一臉陰晴不定,抬頭請示地望向那個出錢的老大。該不會反悔,不想要了吧?

「小五,你不是要他嗎?」

嚴君離點頭︰「小恩還小,需要媽媽。」雖然很舍不得,但是他知道,小恩要在真正的親人身邊,才會幸福。

嚴君臨神情復雜,上前撫了撫小弟臉龐,滿心疼惜。

喜歡,不是綁在身邊獨佔,而是將他放在最適合的地方,讓他快樂幸福的成長。他們家小五還那麼小,就懂得愛與割舍之間共存的道理。

「既然我家小五說了,就先寄放在你們那里。對了,他的名字?」

「嚴——」嚴清源才開了口,另一道聲音輕輕地,卻無比堅定——

「小恩,他是小恩。嚴知恩。」

「好,那就叫小恩。」管他之前叫什麼名字,這一刻起,他就是君離的小恩。

收到嚴君臨的眼神示意,彭秀卿連忙抱回孩子。

頭一回看人把小孩像買寵物一樣的送給弟弟,一切孩子說了算,這什麼世界啊?居然有人這樣寵孩子的。

「你們……要好好照顧小恩,很疼、很疼他,有空再帶他來看我……什麼時候都可以。」

「我懂我懂!」嚴氏夫妻再蠢也知道這里誰才是真正的老大,哪敢得罪這個瓖鑽的小祖宗。

嚴君臨又交代了幾句,才打發他們離開。不必多說,彼此心里都清楚,從此嚴知恩已屬于君離,是他花了鉅額買下,討小五歡心的一個禮物,諒他們也不敢稍有虧待。

當辦公室只剩下兄弟倆,嚴君臨拉來弟弟坐在身邊,輕問︰「小五,可不可以告訴大哥,你為什麼非要那個孩子?」

「因為他是小恩。」他找了好久的小恩。

「……」換個方式︰「好,那要來之後呢?」

「要一起。」他們,一直都是一起的,不分開。

「……」半邊臉不小心僵了一下。想走光源氏養成路線是沒什麼不好,問題在于——「他是……男生吧?」

「對。」

「……」所以,他們家小五的性向……

嚴君臨很難不讓自己的臉色完全僵硬︰「……大哥另外找個可愛漂亮的小女娃給你好不好?」

嚴君離搖頭︰「我只要小恩。」

「但……」還想試著勸導,腦海忽然涌現那名陌生女子的話。

他知道自己要什麼,成全他,別攔阻,他會不快樂。

那個孩子,讓小五懂得了笑、願意開口說話,這一點,七年來沒有人成功過。

同性就同性,有什麼關系呢?都什麼年代了,沒有人規定非得一男一女才能得到幸福。

他模了模小弟柔軟的發絲,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柔軟與疼惜︰「好。只要你開心,大哥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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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8 03:43:5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小五,听說你今天叫了大哥?」

有人不依了︰「不公平!我都沒有。」

「來來來,叫聲三哥听听。」

一只手伸來,撥開那顆礙事的頭顱︰「你算哪根蔥,要叫也是先叫二哥。」

「還有、還有,你真的有笑嗎?還是大哥唬爛我們的?再笑一次看看嘛……」

「……」

七嘴八舌的聲浪涌來,他被團團圍住,速度快得他都來不及回應。

這就是他的家人啊!是他一直渴望的家庭溫暖,雖然有些吵,但是暖暖的,有數不盡的愛與關懷,今生的他,很幸運。

淺淺地,他笑了,發自內心的。

「笑了!我們家小五真的笑了耶!嗚——」嚴君威感動地給他一個大大的熊抱,幾乎要熱淚盈眶︰「寶貝,你要天上的星星三哥都摘給你——」

「白痴!他要一顆丑不拉幾的隕石干麼?」嚴君頤一把推開,將那張小臉由快窒息的胸膛里挖出來,用憐愛得幾乎要滴出蜜來的寵溺口吻說︰「小五喜歡書,以後四哥蓋一座圖書館給你。」

「還在吃老本的死窮學生,口氣倒很大。」嚴君璽不屑地哼道,轉個身又是另一副慈愛口吻︰「听說小五今天跟大哥要了一個小孩,你覺得孤單嗎?是不是哥哥們都沒空陪你?還是——」

「好了,你們不要再給他疲勞轟炸,小五要睡了。」看出小弟臉上已有掩不住的倦意,當老大的出聲把他解救出來。

總算安靜下來了。

嚴君離得了空,輕聲開口︰「我已經有小恩了,其他的什麼都不缺。大哥、二哥、三哥、四哥,謝謝。」

「嗚……你听听,我們家小五多懂事。」

「那是我教得好。」

「屁啦!明明就像我比較多。」

「像你個毛啦!」

見他們又斗起來,嚴君臨當機立斷,牽了小五的手上樓就寢,月兌離那三個興奮過度的瘋子。

上樓前,想到什麼,嚴君離停步,回頭審視嚴君威︰「三哥,最近盡量少出門,可以的話這兩天請假在家里比較好。」

「大哥,你听到了喔,不是我蹺課,是小五體諒我讀書太累了,希望我在家休息喔!」未了,嚴君威還三八兮兮地拋了個飛吻過去︰「小五寶貝,我愛你。」

嚴君臨沒好氣地白他一眼︰「正妹約你時,最好你也能忍得住不出門。」

進到房內,見大哥深思的目光盯著他瞧,嚴君離主動道︰「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以後……」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那個沒原則的爛人,八成是把妹與人爭風吃醋被扁成豬頭,讓他受點教訓才會學乖,你不必管他死活。」

「……」三哥的人格在兄弟心目中真的很低劣︰「不是,應該是車關,我也不確定,很模糊。」他可以感覺到,某些東西正在急遽流失,此後,就真的是凡胎了,那是他該付出的代價。

「告訴三哥,這件事可大可小,這兩天忍一下,只要過了這個運就沒事了。以後——我沒辦法了。」

這等于,是間接證實了他們多年來的揣測。

「是為了那個叫小恩的嗎?」

「對,我們約好了。」為了小恩,什麼都值得。

嚴君臨替他拉好被子,輕撫倦累的臉容︰「睡吧,以後,換哥哥們守護你。」

他們愛他,不是因為他有沒有守護他們的能力,單單只因為,他是嚴君離,他們最親愛的小弟。

只要他快樂,就好。

後來,被下了禁足令的嚴君威,在家悶了兩天後,本來想出去買包乖乖來吃,才剛走出大門,就被車撞了。

兄弟們回家後得知,全笑到直不起腰來。

他是被車撞了——鄰居小孩那種有輔助輪的小小四輪車,大拇趾破皮,剛好流了不多不少的一滴血。

嚴君臨斜瞄了一眼那只蹺到茶幾上、被小五貼了兩個oK繃的大拇趾,總算恩準撤了他的禁足令。

再來就是——

「欸,老大,你有沒有發現,我們家小五愈來愈像天真活潑可愛乖小孩了?」嚴君璽望著不遠處的小弟,模模下巴發表他近來的觀察心得。

從那一天之後,小五似乎慢慢的,開始有了這個年紀孩童該有的純真,少了些以往沉靜到接近老成的氣埸,活潑了一些些、笑容多一些些、偶爾懂得撒嬌,也會出現一些孩子氣的舉止——例如挑食,繃著臉說不吃苦瓜的表情,超可愛。

嚴君威盯著拇趾上的OK繃,心有戚戚焉地點頭。

小五給他挑了個可愛到爆的史奴比圖案,還在旁邊畫了小太陽笑臉,鼓勵他要快快好起來,害他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這樣不好嗎?」孩子就該有孩子的模樣,純真無邪,盡情享受童年,這樣的小五,看起來快樂多了。

也或許,是他已經找到了他想要的寶貝。

從遇上那個孩子開始,他再也不會從夢里哭著醒來,一次都沒有。

「是沒有不好啦,只是——他是不是在等誰呀?每天趴在窗邊,眼巴巴地看著門口的方向。」一天又一天,小臉失望的樣子,讓人看得有夠心疼。

「那個叫小恩的孩子吧。」

說會等,就真的是安安靜靜地等,不吵不鬧,等著別人有空,把他心愛的小恩帶來給他看幾眼——這就是他們家的小五,乖巧又貼心,即使內心再渴望,也不會造成別人的麻煩。

思及此,嚴君臨回頭吩咐︰「打電話給嚴清源,叫他們把孩子抱過來。」

「這樣好嗎?」嚴君璽猶有疑慮。那對夫妻是什麼樣的人,不用說大家都清楚,一旦與他們扯上關系,只怕會食髓知味,像吸血蛭一樣甩都甩不掉,養大了胃口,以後麻煩只會更多,不會更少。

「如果代價是小五的笑容,那就值得。」他就等,看小五哪天膩了,便能擺月兌那對令人厭惡的夫妻;若是小五執著一輩子,他就是讓那對夫妻吸一輩子的血,也不是付不起代價。

也許,這個決定是對的吧。

小五對那個叫小恩的孩子極為喜愛,每回見過面後,就會有滿滿的喜悅能量,足以支撐到下一回再見。

他指著自己,教牙牙學語的孩子喊哥哥。

他牽著小手,陪孩子邁出人生的每一步,愈走,愈穩。

他看著好動的孩子,練臂力試圖攀到自己的膝上,臉上露出讓人心頭發軟的溫柔笑意。

他抱著孩子,一口口喂小餅干。

孩子逐漸會認人了,對這個經常見到的臉孔不陌生,這張臉有好溫暖的眼神,嘴角總是帶笑看他,他喜歡,依戀地偎倒而去,啾了一口。

嚴君離微怔,而後輕輕笑開,回應地往那小小軟軟的唇上回啄一口。

還記得頭一回看到這個畫面時,嚴君頤一臉的大受打擊︰「這、這、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美少年養成?」

不會吧?他、他們家小五好遵行國父名言啊!立志得好趁早。

嚴君璽瞄了眼天然呆四弟,淡定地走過︰「不然你以為小五在忙什麼?後知後覺!」

「我以為他只是孤單,想要有個弟弟玩,過過當哥哥的癮嘛……」看大家神色從容,看電視的看電視、翻雜志的翻雜志、倒水的還沒回來,喂餅干的正輕柔萬分在擦嘴角的餅干屑……莫非真的只有他一個人狀況外?

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們都不知道小五照顧起小孩來還真是有模有樣的,明明自己都還是半個孩子。

嚴知恩上幼稚園時,跳級求學的嚴君離已經讀初中。

嚴知恩常來,嚴君離給了鑰匙,這里就像他的第二個家。

年幼時的小知恩很單純,心思透明無瑕,那個時候如果問他最喜歡誰,他會毫不猶豫告訴你︰「君離哥哥。」

最喜歡的人送的每一樣東西,他都鄭重萬分地收好好,放在他的餅干盒里,從一些順手給的小東西、到大門鑰匙、甚至連手機都放進去。

嚴君離初次打電話,發現他沒接才得知這件事,有些好笑地告訴他︰「其他東西可以放,手機是要讓你帶在身邊,想找我的時候可以打。」

想來時,一通電話嚴君離就會讓司機去接他,到最後,多半是下了課司機去接他來,在這里吃完飯,陪他寫完功課才送他回家。

童年的時候,他待在這里,比待在自己家里的時間還要多。

他的字跡有點像嚴君離,除了多半是對方一筆一劃教出來的以外,多少也有點偶像情結,覺得嚴君離好厲害,什麼都難不倒他,本能就會模仿、追隨。

嚴君離曾問過他︰「爸爸媽媽對你好嗎?待在那個家,你快樂嗎?」

如果那時,他搖一下頭,嚴君離一定會毫不猶豫將他接過來。

但是他真的想離開那個家嗎?

嚴知恩也說不上來。

思考了一下,才慢吞吞回應︰「算……滿好的吧。」

而且有點好過頭了。他要的,父母有求必應,不曾打過他、罵過他……這樣,應該算好吧?

「嗯,那就好。」

那時候的嚴知恩,已經很清楚認知到,真正能任他予取予求的人是誰,每次父母親有不敢開口的事,都會叫他來跟嚴君離說。

那叫利用,他也知道。

可是被自己的父母利用,也不能說他們有什麼不對。一開始年紀太小,也沒有想太多,會把父母的意思轉達給嚴君離。

嚴君離也只是听,沒有說好或不好,但他想,最後應該還是有讓父母滿意,因為他們後來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同樣的事,到最後讓他產生一股說不出的厭煩。

嚴君離又不是他的誰,有什麼義務要人家事事滿足他?

上了國中以後,他不是笨蛋,會思考、也懂得判斷言語之間的深意。父母分明是拿他當籌碼,所有對他的好、那個家給予他的一切,全都是建立在嚴君離能給予父母什麼。

這樣的認知,讓他心里產生難以言喻的悲哀,以及難堪。

若是有一天,嚴君離不願給了,是不是那個家也沒有他容身之處了?

有一回,他忍無可忍,對嚴君離發了好大一頓脾氣,然後轉頭就走。

他氣他——

「你為什麼不拒絕?我的畢業旅行究竟干你什麼事?連這種事也要找你,你以為我是要去環游世界嗎?這麼離譜的金額我都覺得活見鬼了!

「我討厭你任他們予取予求、我討厭你把事情搞成這個局面!他們是我的父母,養育孩子是他們的事,將來我要奉養孝敬的人又不是你!我現在待在那個家,只覺得他們永遠在評估還能從我身上榨出多少價值,毫無溫暖可言,你的金錢,把原本應該很純粹的親子情感弄得世俗又市儈,你到底知不知道!」

一口氣飆完深藏在心底的憤怒,他不見嚴君離、也拒接電話。

原來,他心里一直是有不滿的,只是壓抑著,沒表現出來。

他都分不清楚,自己是氣父母比較多,還是嚴君離。

人性很脆弱,禁不起考驗,偏偏嚴君離就是拿父母最無法抗拒的誘惑來收買他們,出賣了親情。

在物欲貪婪之下,讓他悲哀地看清了自己在父母心中的地位。

他曾經不止一次想過,如果沒有這些誘因,是不是他的成長過程會平凡一些,沒有利益的算計,就像每一個尋常家庭那樣,犯了錯會被打罵責罰、會嘮叨一些瑣碎的家常事、看到適合孩子的物品會買下來,替孩子張羅東、張羅西的,感受著這當中,來自于父母那淡淡的關懷溫情……

他沒有。

他從來都不曾感受過那些。

反正他要什麼,嚴君離都會替他打點好,父母連心思都懶得為他耗費,他在那個家就像個寄住的客人一樣,嚴君離付了房租,而他被待如上賓——這到底是什麼跟什麼?!

一連三天,嚴君離聯絡不上他,打電話到家里來,被父母知道了這件事,可想而知,他被念慘了,時時刻刻疲勞轟炸,要他去向嚴君離道歉。

道什麼歉?他們甚至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麼事爭吵,就要他去低頭,一心只擔憂得罪嚴君離。

他被念得煩了,索性離開家里,到外頭圖個耳根清靜。

後半夜,他才開啟手機電源。

凌晨兩點了,父母沒來找他,反倒是嚴君離,傳了一晚的簡訊。

——你希望我怎麼做?

第一封,就問住了他。

棋局已經玩爛了,怎麼做都不對。

——如果你希望我拒絕他們,那我就拒絕。

但是小恩,你確定嗎?我怕那樣,你會更不快樂。

嚴君離措詞得很婉轉,但是他看得懂。一旦抽手,父母的態度或許會傷他更重。一開始就建立在利益關系上了,若沒有了這一層,還剩下些什麼?

——我很抱歉,讓你有這麼糟糕的感覺。

你絕對不是商品,無法以任何有形的價值去衡量,我只是……希望你的人生能更完滿,沒有遺憾,如果付出那些有形的東西能讓你得到這些,我不覺得可惜,我只是這麼想而已,無意把你物化。

小恩,在那個家,你不快樂嗎?

還是……

還是什麼?

嚴君離傳了不少封簡訊,大概從他離開家里時就斷斷績續傳來,最後一封的簡訊時間,是顯示在凌晨一點五十二分。

嗶嗶!

又一封簡訊進來,他點開來,接續上一封的斷句。

——還是……你的不快樂是在我這里?

當這句話呈現在眼前,嚴知恩無法形容此刻心里是什麼感覺。有些什麼觸動了一下心房,帶著一點點的酸,一點點的刺疼感,別扭得難以形容。

他確實有想過,如果沒有嚴君離會怎樣,也埋怨過他不該任意介入自己的人生,可是當真正被直言指出,又無法坦率地承認。

在這未歸的深夜里,家人怕是早不知睡到哪里去了,連一通電話也沒有,誰會那麼有耐心,簡訊一封封傳?

也不過就一個人而已。

只有嚴君離。

當最後一間營業到凌晨兩點的店門也拉下來,招牌燈暗下,蹲坐在騎樓下的他,看著前方黑漆漆一片的人行道,也不知那時的自己在想什麼,站起身不知不覺就來到有嚴君離所在的地方。

拿鑰匙開了門,見嚴君離就站在庭院中,定定望住他。

對方什麼也沒說,不提早先的爭執、不問他為什麼來、甚至連最後那封簡訊的答案也沒有問,就只是默默地等他洗完熱水澡,再安靜地一同躺在床上入眠。

這里有他的衣物、有他的房間、甚至收藏了他成長過程中每一項值得紀念的物品,比起父母那邊,這里還更像他的家,可是這算什麼呢?名不正言不順,他是這個家的誰?那種遠到西伯利亞去的堂兄弟關系,就不要拿出來笑掉大牙了。

無法定義自己的身分,在這里的存在也是尷尬。

這種微妙的心情一直存在著,處于青春期的嚴知恩格外別扭,莫名的自尊作祟下,與嚴君離之間的相處,就變得更扭曲古怪。

後來想想,兩人的關系生變,或許就是從吵過這一架之後吧。

說吵架其實也不盡然正確,從頭到尾一直都只是他單方面的使性子而已,後來又鬧過幾回不愉快,最後也都是不了了之。

可是他卻愈來愈煩躁,愈來愈多的不滿壓抑在心里,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嚴君臨經過起居室門口,見小弟望著一桌子散置的紙張發呆,好奇走上前去,開啟的電腦螢幕上,搜尋了「青春期叛逆」的關鍵字。

「在煩惱你那個臭小表?」

嚴君離回神,揉揉酸澀的眉心︰「小恩怪怪的。」

這兩、三年,愈來愈捉模不住他的想法。他變得很敏感,好像一個不留神就會誤觸他的逆鱗。

「青春期的少年,自尊心強,不喜歡被管束,有一套自己的價值觀,有時會為反對而反對,討厭別人用命令的口吻規範自己……一嚴君臨隨口念了一段紙上標記的段落,挑了挑眉,看見小五困擾的表情。

「我有管束他太多,讓他反彈嗎?」還真的思考起這個問題來。

「你還不夠縱容他嗎?!」能擔待的都替臭小表擔待下來了,還要檢討什麼啊?

看他這樣,嚴君臨突然萬分感恩起來。

這年頭養小孩真的不容易,負責人家的生活、教育、填一對夫妻的無底洞、還得煩惱孩子的叛逆期情緒,是有沒有這麼累?

好在他們家小五乖巧得人疼,從沒讓他抱著一堆青春期資料邊啃邊頭痛過,他幾乎要為此而感動落淚了。

「臭小表……也十六歲了吧?還是十七?」

「過了今年生日就十七了。大哥,我有叛逆期嗎?」從沒接觸過這個字眼,它對嚴君離來說,簡直像冥王星文字一樣難懂。

「你從來沒有讓大哥操過這個心。」

嚴君離笑了笑,知道大哥在安慰他,至少他堅持要小恩這件事,就讓大哥煩惱了很久。

「心結之所以是心結,就因為它是在自己心里,也只有自己能解,你不用替他擔待那麼多,他的情緒應該讓他自己去排解,如果他做不到,該放手的時候也要懂得放手,否則他永遠長不大。」

「大哥……」

嚴君臨沒再多說,拍拍他的肩,轉身離開了。

吃過晚餐後,約莫八點左右,嚴君離在房里畫設計稿,嚴知恩來了以後,去浴室洗完澡,弓著腿坐在床上,將下巴抵靠在膝蓋發呆。

嚴君離圖稿畫到一個段落,偏頭瞧見他一臉深思。

定定望住他好半晌,才又移動筆桿,將未完的圖稿畫完。

嚴知恩回過神來,視線與他對上,奇怪地問︰「你不是趕設計圖,看我干麼?」

「找靈感。」

「……」雖然不知道這個邏輯是怎麼運作的,不過靈感這種東西本來就虛無縹緲,有些人吃美食找靈感、有些人發呆找靈感,至于嚴君離——看著他找靈感好像也不需要太奇怪。

他人生中的第一張設計圖,就是為那時剛上小學的自己量身打造的。往後的成長歲月中,他最不需要擔心的就是衣服問題。

後來嚴家大哥覺得他的設計圖不錯,情商借來一用,市場反應出奇地好,或許嚴君離天生就是該吃這行飯,那圖稿下順手標記的「J&N」便成了獨樹一幟的專屬品牌,為自家公司賺進大把鈔票。

完成最後一筆,嚴君離停手,捏捏肩頸,這才能好好與他談話︰「你剛剛在想什麼?想得好專心。」

「是有些事……」只是不曉得,該不該說。

這道疑問,擱在心里已經很多年了,他憋不住,問道︰「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嚴君離微訝,失笑道︰「你就是在困擾這個?」

這一點都不好笑。

任何事情,一定有原因的,否則為什麼不去對他哥哥好、不去對他姊姊好?他自己的親手足都沒有嚴君離對他那麼有求必應。

他十七歲了,不再是無知孩童,也知道無功不受祿的道理,而這個祿,他一受就受了十多年,不找出原因來,卡在心里總是怪怪的,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

「我想過八點檔里最狗血的身世梗,但是除非你六歲就能發情讓女人懷孕,否則我們很難有什麼太密切的血緣關系,看嚴家四個哥哥那麼疼你,也知道你百分之百是他們家的小孩,和我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太復雜的身世糾葛……」

嚴君離被他天馬行空的臆測逗得直發笑。他不說出口,都不曉得他腦袋里轉的想法這麼精采。

「你會不會想太多了……」撫額笑得停不下來。

嚴知恩瞪他︰「不然你給我一個理由啊?」

好不容易停住笑,揩揩眼角的淚花︰「我們沒有太復雜的血緣糾葛,認真往前追溯就是同一個曾祖父這樣而已,你不必胡思亂想。如果你真的非要一個理由——我其實早就告訴過你了。」

「有嗎?」什麼時候的事?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大概……思,很多年前吧,當成床邊故事講完了。」

床邊故事?!他跟他說過的床邊故事多得數不清,誰知道哪一個是真的、哪一個是假的。

「想不起來也不用勉強,也許……你是真的想忘。」說到最後一句,神情掠過一抹黯然,又迅速隱去。

誰忘了?明明是他語焉不詳吧!不想回答就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

嚴知恩不爽地瞪他一眼︰「我還有一件事。」

「嗯?」

「我想去打工。」很可笑,這種事明明應該跟父母商量才對,他卻是要跟嚴君離報備。

嚴君離頗意外他會有這樣的念頭︰「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有。」他悶悶地道。

只是不想一直養尊處優,倚賴嚴君離的庇護。

這兩天母親又在言語暗示,民生物資什麼都漲,他下學期的學費都還不知道在哪里之類的,讓他覺得萬般羞恥。

他不想再讓母親拿自己當商品來與嚴君離議價,他也有自尊心!他的事情他會承擔,也許這樣,他就能擺月兌那些無名的壓力,從這讓人煩躁的局面里掙月兌出來。

這副倔強的表情,嚴君離一點都不陌生,他看了非常、非常多年。

當他拗著脾氣不想說時,就真的一個字都不可能從他嘴里敲出來,這種難搞的個性,真是千百年如一日,變都沒變。

嚴君離嘆氣,也沒再試圖追問什麼︰「好,你想打工,就去打工。」

大哥說,該放手時就要放手,他想,或許他還是在不自覺中,給了小恩太多束縛吧。

「要不要去問問大哥?公司里應該有不少的工作機會,你還要上課,時間也沒那麼自由。」

嚴知恩不置可否地點了下頭,倒頭往床上躺。

嚴君離隨後也跟著上床,才一躺下,身畔那人就習慣性地挨靠而來,弓著身將頭抵靠在他肩旁,順勢抱住他手臂,他不覺露出淺淺微笑。

這自小養成的睡眠姿勢,還真是改不掉。

隔壁有小恩的房間,大概是在第一次清晨睡醒,四肢都還巴在他身上時,發現自己正處于「很男性」的興奮狀態之下,當下尷尬到說不出話來。

現在回想起來,青春期小男生手足無措的窘迫模樣還是讓嚴君離想笑,但為了讓他自在些,後來就準備了隔壁的房間,但他很少睡,大多時候還是像幼年那樣,習慣過來與他擠一張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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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8 03:44:2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隔天是周末假期不必上課,嚴知恩睡到自然醒,身邊已經沒看到人。

他打著呵欠,起床刷完牙,下樓吃過早餐,才在庭院看見嚴君離。

那人正戴著耳機,坐在竹編的半圓形吊床上,意態悠閑地半眯著眼,享受清晨時光。

那個竹編吊床,他小時候常常窩在那上面,听嚴君離說故事听到睡著。

他走上前去,佔據左手邊空著的那個位置,很自然地湊過去,分去他左邊的耳機,傳來的旋律讓他有些意外地挑眉。

「我以為你是不听流行音樂的。」

「前幾天走在路上無意間听見的,覺得歌詞意境很美,不小心就記住了。」

嚴知恩又听了幾句,不感興趣地將耳機還回去,屈著腿,雙手抱膝,將頭擱在右邊現成的人肉靠枕上,百無聊賴地看著嚴君離擺在膝上的素描本,正一筆一劃地勾勒出形體。

他在畫一個男人,木格子窗雕鏤著精致花紋,古意盎然,男人倚窗而坐,長發披散在肩後,幾經隨風翩飛。

緣字訣幾番輪回

發如雪淒美了離別

我用無悔刻永世愛你的碑

「你在畫什麼?」順手寫下的那幾行字,還能認出是剛剛才听過的歌詞。

「你不覺得,這意境很美?」

「原來你也相信前世今生這回事?」

「當然。你不信嗎?」

「不信。」嚴知恩不以為意地漫應,打了個呵欠,有些昏昏欲睡︰「真有的話,你肯定欠我很多。」

嚴君離偏頭,望向他倦懶面容,幾不可聞地輕喃︰「是很多。」

三十年壽、一世痴狂、九世苦盼——這欠得還不夠深嗎?

君恩似海,如何償得盡?你真的……全忘了嗎?

這幾天期末考,沒睡飽的嚴知恩很快又進入半入眠狀態,他及時伸手,穩住快從肩膀掉下去的腦袋往後靠,讓對方睡得舒適些。

看著被纏握住的掌,入睡了潛意識里都還不忘五指牢牢握著,嚴君離心頭發軟,蕩漾著一股甜得幾近泛疼的情緒。

小恩其實——不是真的想忘吧?只不過等得怕了,那種一再落空的失望與惆悵,讓他無法再承受,只好選擇全數拋舍。

但是潛意識里,還是舍不得的,否則不會那麼沒有安全感,總以為他會再度離去,連睡了都要牢牢掌握住才安心。

嚴君離眸光泛淚,疼惜地撫上頰容,輕淺道︰「我不會再離開你,這輩子,我們一起走完。」

他其實睡得並不沉,除了外頭沒有床鋪舒適以外,一直有人在周遭走動也是原因之一,讓他沒有安全感,難以真正入眠。

「這麼甜蜜啊?兩小無猜,好讓人羨慕……」

「三哥,你小聲點,他最近沒什麼睡。」

「在「忙」什麼,晚上都沒空睡?」

「……小恩才幾歲,你在想什麼?」

「十七,夠大了。想當初,我十五歲就……」

「停!我一點都不想知道你那串荒唐至極的婬亂史。」

他蹙了蹙眉,挪了挪姿勢,周圍安靜了一陣子。

包深一層的睡意即將襲來時,談話聲又響起。

「……先放旁邊,我手麻了。」

「……你會不會對他太好了一點?」

「四哥,你不要鬧他啦,讓他睡。」

「……」

又過了一會兒。

「老三說你有事跟我商量?」

「嗯。大哥,公司最近有適合的職缺嗎?小恩說想打工。」

「你同意?」

「那是他的個人意願,我也沒權力阻止吧?」

嚴知恩意識已經完全清醒,只是還不想動。頰容無意識地蹭了蹭,一陣冷哼傳入耳里——

「誰說沒有?他從頭到腳都是你的,你說一個「不」字,我看誰敢有意見。」

「大哥,別說這種話,小恩听到會不高興。」

「事實不會因為他不高興就有所改變,你本來就有權索求應得的回報,連他那對不知廉恥的父母,都知道最基本銀貨兩訖的道理。」

「……」嚴君離嘆氣,已經不想再與兄長爭論這種存在多年的觀念分歧,低頭見枕靠在他胸口的人已經睜開眼︰「醒了?」

嚴知恩隨口漫應一聲,坐直身。

嚴君離與兄長交換一記眼神,心知他必然是听見了。

以為他會不開心,卻出乎意料地沒有太大反應,轉身便往屋里去。

「大哥,以後這種話不要說,沒有人會希望自己是被買下來的貨品。」說完,隨後跟了進去。

又要去安撫臭小表了。嚴君臨不以為然地哼了哼。

他承認,自己是有點故意的成分,他就是看不慣小五事事順他、事事包容,都快爬到頭頂上去了,有人花錢花到這麼窩囊的嗎?

小五可以寵,但不代表被寵的人可以忘形地恃寵而驕,他是有什麼資格對小五發脾氣?總該有人來提醒他自己所處的位置,最好不要太超過。

還叛逆期咧,搞不清楚狀況!

嚴知恩沒有像上回那樣,宣泄出心里的不愉快,表現平淡得很反常。

不過既然他什麼都沒表示,嚴君離也不會哪壺不開提哪壺。

考完期末考後,開始放暑假,嚴君離考慮過後,先安排他進行銷部門,參與公司平面廣告、DM拍攝與制作這一類的事宜,慢慢了解公司每一道作業流程,再看他對哪一部分有興趣,熟悉了以後,將來畢業或許能正式進公司幫大哥的忙。

苞他說明完自己的盤算,再詢問他的意見時,嚴知恩不冷不熱地拋出一句︰「我能反對嗎?」

嚴君離愣了一下︰「為什麼不行?」

對方笑了笑︰「沒什麼,就照你說的。」

然而嚴君離卻覺得,那不是笑,只是扯動嘴角作數,他眼底沒有笑意。

「小恩,你不喜歡的話可以說。」

「沒有,你想太多了。」

嚴君離不放心地問過大哥他在公司的情形,也都說他適應良好,沒有什麼問題。自己親自去看了幾回,確定他待得很愉快,這才安下心來。

包正確地說,他簡直就是如魚得水過頭了,開始陸陸續續有一些小道消息傳進耳里。

扮哥們要他看緊小恩,說他和異性走得太近、互動太多,一點也不避嫌,這不是好現象。

他听了只是一笑置之。

這是小恩的人際關系,和同事處得來並不是什麼壞事。

暑假過後,小恩被調往倉管部門,接著又調到門市,他後來問了大哥,大哥只說,調到門市是配合他的上課時間,晚班時段不會影響到課業,另一方面他熟悉公司的產品性質後,實際到最前線去磨練他的口條及應對能力,熟悉市場性,對他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大哥說得合情合理,也有規劃地在培訓小恩,再加上小恩也沒多說什麼,他也就任大哥去安排了。

生活中多佔了工作比例,小恩來的次數比以往少了些,但是以他能掌握的私人時間而言,嚴君離知道他已經將大半時間留在這里了,有時來了都還看他在忙學校作業、寫工作日志,忙到半夜才睡。

再然後,就是哥哥們的叨念愈來愈頻繁,不斷耳提面命要他多注意小恩。

二哥說——那小子很招桃花。

小恩異性緣很好,這他一直都知道,不用人提醒。

三哥說——以前還替你擔心過,這麼早就吊死在一株沒長成的小樹苗上,萬一他將來長得其貌不揚怎麼辦?沒想到……

嘖嘖嘖!還是我們家小五有眼光,你是怎麼知道他會長成這德行?我現在反而希望他平凡一點,不要說三哥沒提醒你,他很有偷吃的本錢,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向他頻送秋波?他看起來似乎也很有爬牆的意願。

除了大哥,另外兩個接觸公司業務的人也不約而同這麼說。

就連不在公司的四哥,也向他密告,上個禮拜看見小恩和一個小女生一起吃飯,氣氛看起來還不錯。

「我也覺得,你不要太放任他。」大哥是沒有另外三位哥哥講得那麼直白,但意思也差不多到了。

好似為了符合八點檔定律,所有的外遇、出軌、感情生變事件,當事人一定得是最後一個知曉的。

被拉來咬了一個小時的耳朵,一人一句,听得他頭都疼了。

「小恩不會這樣,你們別捕風捉影。」

「諒他也沒這個膽。除非我們家小五不要他,否則他沒那資格說不要。」三哥哼了哼,敢背著小五亂來,打斷他狗腿!

嚴君離沒再听他們閑扯淡,下樓來時,看見嚴知恩在廚房倒水。

「報告寫完了嗎?」

嚴知恩出神凝思的目光,由煙霧繚繞的杯口移向他︰「差不多了。你呢?和你哥聊了什麼?」

「沒什麼,就一些瑣碎的小事,不重要。」

「是嗎?」他扯扯唇,端著水杯回起居室,將這個月的銷售月報完成,關了電腦,對隨後而來的嚴君離說︰「我也有事想跟你聊聊。」

「什麼事?」

「我想交女朋友。」

正翻動CD怨開音響的手頓住,懷疑自己听錯了︰「你說什麼?」

「需要這麼意外嗎?」帶著幾不可察的挑釁惡意,他揚笑,很故意地說︰「我都幾歲了,交個女朋友很正常吧?如果你是要搬出學校那套八股台詞,那我今年生日過後滿十八再交,你總沒意見了吧?」

「你——」一口氣梗在胸腔,吐不出,咽不下,悶痛了胸口。

他想問——你是認真的嗎?

那副表情,一點也不像在說笑。

扮哥們提醒他的話,一句句回涌腦海。他從來沒有想過,那會是真的。

「有……對象了?」

「算有吧,我很喜歡她,有考慮要跟她告白。」

他有……喜歡的對象?

嚴君離無法消化這則訊息,呆立在原地,連嚴知恩越過他,逕自進浴室洗澡,他都還無法回神。

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可能。

沒想過——小恩會有對象,會有其他選擇。

他對彼此的感情歸屬,看得太過理所當然,從來沒有想過,小恩也會愛上別人,有新的感情發展。

若是——小恩的愛情已不再屬于他,他該如何自處?

這樣的認知來得太措手不及,他還沒能理出個頭緒來。

恍惚地回到房中,等著嚴知恩洗完澡,好好地與他談清楚,確認他究竟有幾分認真。

他等了很久,隔壁房間的燈亮了,又熄了,小恩沒有過來睡。

他獨自躺上只有一人的孤單大床,睜著眼,整夜無法入眠。

嚴知恩丟了一記震撼彈給他,接著又悄無聲息,絕口不再提起此事,他卻是放在心頭斟酌、再斟酌,無法當沒這回事。

他後來,去了幾回小恩工作的門市,沒讓誰知曉,只是悄悄打量小恩工作時的模樣,看著他與女同事談笑風生、與每一個來客應對自如。

一直都知道,他相貌生得極好,十七歲的小恩已是俊俏少年,逐漸展現出個人魅力,勾唇淺笑時,自然散發的耀眼光采會吸引很多目光駐足欣賞,不難想見,再過幾年會有更多數不清的芳心,為他所傾倒。

他還看見,小恩靠在櫃台邊,神色自在地逗著小女生,把正在盤點商品的女孩鬧得踢他一腳,臉上佯怒,卻泛著羞澀的淺淺紅暈。

這就是……小恩說要告白的那個人吧?

他很少看見小恩那麼開懷、那麼自在、那麼無負擔的清朗笑容。

所以……是真的吧?

和那個人在一起,是真的能讓小恩快樂。

如果是這樣,他還有什麼好猶豫?

他等著,準備好了答案,只等著小恩正式告知,他也會說出自己的回答。

但是,嚴知恩卻一直都沒有再提過。

他還是會來,周末假期也多半會在這里留宿,但是嚴君離卻敏感地察覺到,小恩的話愈來愈少,笑容逐漸沉寂。

到最後,連對他的態度都日漸疏離、冷淡……

斑三下學期,嚴知恩搬出了家里,自己在外面租了個小套房。

嚴君離問過原因,他只給了「離學校近」這種不是答案的答案,但嚴君離知道,已經不能再問更多。

也或許說,答案其實彼此心里都有數。

他當時有說︰「要不,搬來我這里?」

「……你連我最後一點自由都要剝奪嗎?」

「什麼?」那含糊在嘴里的呢喃,他沒听清楚。

「沒事。我和同學合租,房租很便宜,討論功課也比較方便。」

說過一次被嚴知恩拒絕後,他也就沒再提。

小恩十八歲生日這一天,他提前一個月便跟對方約好了,其實也不必刻意提,往年的這一天,他們都是一起過的,小恩也有這樣的默契。

嚴君離準備了蛋糕等著他來,但是今天,他遲了,一直到過了八點,都還沒看見他的人影。

傳了幾封簡訊,問他︰「要過來了嗎?」、「是不是有事情耽擱了?」始終沒有收到回音。

到了九點,他開始有些擔心了。

嚴君威經過起居室,知道他在等誰,回房撥電話,卻是進入語音信箱,當下有些火。

耙關機放小五鴿子?!大哥說得沒錯,這小表架子愈擺愈大,目中無人了!

君離在家等你,立刻滾過來!

今天是什麼鳥日子!

被一堆鳥事搞得烏煙瘴氣,嚴知恩情緒已經瀕臨失控的臨界點,回到租屋處,換掉沒電的手機電池再開機,一堆簡訊跳進來,他耐著性子一封封看,看到最後,一把火燒得無法自持。

催催催!當他是牛郎嗎?

好,就算是出來賣的,也有下班時間吧!讓他喘口氣會怎樣?

他將臉埋進掌中,觸到左頰微微的刺痛感,提醒他十一個小時前被初戀對象甩巴掌的事實——更正確的說,是預備告白成為初戀對象的女孩子。

嗯心!你這個死變態離我遠一點。

他還記得,她當時是這麼說的,拿他當什麼傳染病似的,一臉嫌惡地看他。

他還在想這天大的誤會是從哪里來的,母親已經一通電話把他、call回家。

答案揭曉——是她。

她和父親,一搭一唱,把人家女孩子羞辱一番,要她離他遠一點,把兒子形容得像被金主包養的賣身牛郎一樣,他的顏面、自尊完全被踐踏得面目全非。

偏偏,父母還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像壞掉的唱盤般,不斷重復告誡他別玩過頭,滿腦子只擔心得罪嚴君離,以後什麼好處也拿不到。

面對人家女孩子鄙視的目光,他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能澄清什麼?連他自己都這麼覺得,父母只是說得直白了些,事實不就是如此嗎?

如果說到現在,他還卡在狗血八點檔的身世梗里沒轉出來,那未免蠢過頭,全世界都在提醒他,嚴君離對他的好是為了什麼,他再傻也有個限度。

他沒有談戀愛的自由、沒有愛上任何人的權利,這輩子,他只能是嚴君離的,沒有人管他怎麼想,沒有人管他願不願意,因為他早就賣給嚴君離了!

媽的!為什麼偏偏是他?為什麼他要承受這種毫無尊嚴的羞辱?!

在他情緒爛到極點時,這一封封傳來的催促簡訊,簡直是火上加油。

——小恩,你在哪里?我還在等。

初戀毀了、和父母吵得身心俱疲,他真的需要一點時間和空間,好好讓自己冷靜下來,或許,他還能像以往那樣,把所有的情緒繼續壓抑下來,但絕對不會是現在!

要我去是不是?

既然所有人都說,他沒有拒絕的權利,好,他就順了所有人的意。

不過就是賣身嘛,有什麼難的!

快十一點了。

再過不久,小恩的十七歲即將過去,正式迎接十八歲的到來。

而他,還是沒來。

嚴君離拿起手機,打算最後一次嘗試撥號。

這一次,手機撥通了,鈴聲從樓下傳來。

他微訝,拿著手機起身往樓下走,在樓梯轉彎處遇上迎面而來的嚴知恩。

還來不及張口,對方二話不說,扯住他手腕便往房間走。

對方步伐邁得很大、很急,他沒防備地踉蹌了下,一頭霧水地被拖著走。

砰!

有些失控的力道,將房門甩出聲音來,迅速落了鎖。

「你怎麼——」話還沒說完,就被人壓在門板上,粗狂的吻迎面襲來。

他呆怔住。

唇上的觸覺很真實,粗魯咬破了唇的痛覺也很真實,同時由交纏的嘴里也嘗到濃濃酒氣。

小恩喝酒了?

看樣子喝得還不少,酒味很嗆人。

他伸掌,由肩膀、背脊、腰後,來來回回地溫柔挲撫,想平復對方的情緒,卻感受到掌下每一寸肌肉都緊繃至極。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怎會讓他變成這樣?

即便滿心困惑,也知道現在不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時候,小恩真的反常得讓人很憂心。

嚴知恩知道自己很野蠻,那條叫理智的弦完全斷裂,開了頭就完全停不下來,尤其對方太溫順,沒有一丁點反抗的意味,被咬破了唇也不吭一聲,任他為所欲為,將他野性的那一面完全激發出來。

一股——想狠狠欺負對方的惡劣因數無邊無際地壯大,他進一步扯掉彼此的衣物,毫不溫柔的揉弄對方身軀。

嚴君離蹙眉,微痛地低哼一聲,伸掌想拉開距離。

「這時才拒絕,不嫌太晚了嗎?」矯情到極點。

嚴知恩不當一回事,反手將他推向床鋪,整個人壓了上來。

「小恩——」當輕微的抗拒,被淹沒在愈見激進的侵掠行止下後,嚴君離便嘆口氣,不再試圖阻止什麼,任由他去了。

嚴知恩以為自己不會有感覺,但是當目光對上被壓在身下、任他為所欲為的嚴君離,那垂眸眼睫微顫的模樣……不知為何,當下有一秒鐘,心髒麻了下,而後——洶涌如潮。

最初,是沖著一把狂燃的怒火。

現在,是真真實實勾起了欲火。

他想——狠狠蹂躪嚴君離,想吻他、奪佔他的身體、每一寸肌膚、以及呼吸。

而,他確實也這麼做了。

輕率地、沒給彼此更多的準備,便將熱燙緊繃的那一部分,野蠻侵入對方的身體。

很痛。

帶著報復性,自虐又虐人。

雖然對方從頭到尾都沒有抗拒,但他知道,真正的不該是這個樣子。

那一夜,他只覺空虛、矛盾、以及深深的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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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8 03:44:4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頭好痛……

原來這就是宿醉的滋味。

意識清醒有一陣子了,嚴知恩弓著身子,維持同樣的姿勢動也不動,賴在床上耍頹廢。

這是嚴君離的床,但是主人不在床上。

那是當然。他還沒失憶,不會忘記自己昨晚的行為有多過分,嚴君離還能忍受跟他睡同一張床就有鬼了。

輕微的開門聲響起,他下意識便閉上眼楮,做出逃避行為。

那人進到房里,輕巧地在他身後的床位坐下,伸手輕輕撫過他的發。

他很緊張,情緒復雜到不行,一時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嚴君離。

這其中……可能還有一點點心虛的成分吧。

他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嚴君離怎麼還能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觸模發梢的手勁依然溫柔如昔。

一陣輕笑聲響起,然後兩指掐上他鼻頭︰「你裝睡技巧從小到大沒進步過。」

他錯愕地睜眼。

眼前這人,眉目溫和、淺笑依舊。

「你——」一點都不生氣嗎?他昨天……很糟糕,而且心里比誰都清楚,一定弄傷對方了,雖然沒吭一聲,但有看見他皺著眉,忍耐得咬破了唇。

「以後,可以不要再這樣嗎?」知道他難以啟齒,嚴君離率先說了出口︰「我不想跟你拉拉扯扯,這樣……感覺很不好。」

像……強暴。

是這個意思吧?嚴君離從頭到尾不做強烈掙扎,不代表很樂意在這種狀況下與他發生關系,只是不想讓彼此落入那麼糟糕的感受里。

一瞬間,羞愧感猛烈襲來,那句道歉幾乎要月兌口而出——

「好了,我話說完了,要不要換你說說,昨晚是怎麼一回事?」

臨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嚴知恩翻身背對他,陰沉著臉不吭聲。

「小恩,說話!你這樣我會擔心。」雖然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但那一定很傷他,才會讓他失控到整個人都反常了。

所以當時沒有真的拒絕,有一部分也是想把他留住,在自己身上把情緒發泄掉,好過任他那樣離開,會出什麼意外誰都無法預料。

「……只是跟我爸媽吵了一整天的架,得不到共識,很累。」

「是這樣嗎?」嚴君離垂眸思索。

是不是錯了?當初原是想讓他有個健全的家庭,沒有缺戚地長大,卻錯估了那對夫妻的良心,反而傷了小恩,一直到後來,他才真正相信,原來天底下真的有不愛孩子的父母。

「沒關系的,小恩,你還有我……」他低啞地,輕聲說道︰「無論何時,都有我。」

應該說,也只能有他了!

除此之外,他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嚴知恩沉著臉,翻身坐起,不發一語地進浴室沖澡。

門一關,他開了水龍頭,掬起一把把冷水往臉上潑。

嚴君離的溫柔、包容、以及對他種種的好,他不是沒有感覺,真要認真說來,也不是說有多討厭這個人,只是……

那種被趕鴨子上架的感覺糟透了!

想起昨天的一切,情緒又跌到谷底,陰霾一片。

沖完澡,他套上褲子,光著上身下樓,開冰箱倒了杯冰水,不經意看見下層的蛋糕盒子,這才猛然想起——啊,對了,昨天是他的十八歲生日。

還真是個難忘的日子啊,他想,往後每年的生日,他都不會忘記這一天。

他神情復雜地望向坐在客廳翻雜志的嚴君離︰「你——有等很久嗎?」

被那堆鳥事一攪,他完全忘得一干二淨,難怪嚴君離昨晚一直狂call他。

這個人,一直都比他還要在乎他的生日,每年都很堅持要陪他過,至于他的家人——壓根兒就沒人記得是哪一天。

嚴君離抬起頭,溫淺道︰「沒關系。」

意思是,真的有等很久。

「我……昨天……」想解釋點什麼,卻無從說起。

「我說了,沒關系。還有明年、後年、大後年……我每年都會記得,下回不要再遲到就好。」

「……」他說得那麼理所當然,年年生日都陪著他,仿佛永遠不會有分開的一天。

嚴君離垂眸,似在凝思什麼,考慮了一下才開口︰「你已經滿十八歲了,關于前陣子,你說想交女朋友的事……」

「我說笑的,不必當真。」嚴知恩迅速截斷。

「是嗎?」依他看,不像是說笑,那個女孩子呢?也不想要了嗎?他看起來那麼在意……

張口還想再說什麼,對上他陰晦的容色,話又咽了回去。

「你……有想要什麼禮物嗎?」從懂事以後,知道父母總是藉由自己來索求金錢,小恩就再也不收他的生日禮物了,也不止一次告訴他不要再送。

「什麼都可以嗎?」

「說說看。」

如果,他想要回自由,也可以嗎?

嚴知恩扯扯唇,心里明白,說了也是白說,就算他允,周遭一堆人也不會同意的,只要嚴君離一天沒厭倦他,就由不得他自主。

一如往年,他淡漠地回應︰「不用了,我什麼都不缺。」

「……」就算有,他也不會說出口吧!

嚴君離知道,他是不想再欠更多,將來還不了。

他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孩子,從以前就是這樣。或許,就是覺得兩人地位並不對等,態度才會愈來愈別扭。

他其實很想讓對方明白,他們是不分彼此的,就像呼吸,早已融入血肉里,為這種小事耿耿于懷根本沒必要,但是就算說了,現在的小恩,應該也體會不了吧。

記得的太多,是一種情緒負擔,也是他必須獨嘗的苦澀。

曾經有人告訴他,小恩的前九世,總是很快地記起他來,孟婆湯對他根本不管用,他執念太深,牢牢將兩人相約之事刻印在心底,怕遺忘會使他錯過彼此。

最晚、最晚的一世,是在二十歲,便陸陸續續憶起。

可是這一回,他十八了,還一點印象也沒有,甚至,覺得彼此之間愈來愈疏離,那道防備的疆界,不是他,是小恩劃下的。

這一次,他真的忘得很徹底,甚至下意識地不想再靠近他。

不怪他。一個人孤孤單單來到這世上等著,又孤孤單單離開,整整九世,在希望與失望之間輪回,備受煎熬,這樣的痛苦,換了誰都會想求得解月兌,再也不盼、再也不等,也就不會再痛。

這種苦,他已經嘗了九世,自己不過才一世又算什麼?

即便……他已回到對方身邊,赴兩人的前生之約。

但是小恩,你還願再信我一回嗎?

還能有多糟糕?

棒天回到工作崗位時,嚴知恩才真正體悟到——沒有最糟糕,只有更糟糕的真義。

被父母來這里一鬧,女孩辭職了,他的事情被繪聲繪影、加油添醋地傳揚開來,所有人都知道,他和嚴氏小老板有一腿。

所有人一瞬間像是換了一張臉,陌生得他完全不認識,以往還能和他談笑自如的,如今都變得拘謹、小心措詞,誰也不想無意間說錯話,被他一狀告上小老板那里去,弄得飯碗不保。

還有更多的人,看他時總帶著異樣眼光,輕蔑、鄙夷等等。

大家開始和他保持距離,話也不敢多說一句,仿佛他是什麼病菌帶原者一樣,他在這個環境中變得格格不入,每天來上班都得繃緊神經。

他情緒很緊繃,他自己知道,這陣子幾乎沒再去嚴君離那里,他不想再犯同樣的錯誤,一旦見到嚴君離,他不保證能控制得了自己,會說出、做出什麼事,他自己都無法預料。

他其實不想傷害嚴君離,每回對他發完脾氣,內心會像有個黑洞,不斷地蔓延、吞噬自己,空泛得發慌。

那種感覺並不好受,他不想要再像那天清晨一樣,面對那種難以言喻的空虛與懊惱。

可是他不去,不代表嚴君離不會來。

罷開始,晚上會帶著宵夜,去他的租屋處等他下班,見到他時總是說︰「來看看你好不好。」

他一口氣憋著,也不知道該怎麼跟對方說。

就像青春期的小男生,很介意在同儕面前提起父母、上學不喜歡再被接送、迫不及待想展現小大人獨立的那種情結有些類似,如今的嚴君離,就是他內心最大的疙瘩,只要一同出現在別人面前,就會讓他渾身不自在。

嚴君離來過幾次後,有一回室友好奇,當著他們的面問︰「你哥哥啊?」

「不是。」他想也沒想就否認了。

斑攀得起嗎?他才不敢說自己有這麼尊貴的哥哥。

嚴君離看了他一眼,沒多說什麼。

那些流言蜚語,弄得他神經兮兮的,只要一看見嚴君離,那種難堪的心情就會一涌而上,他自己也沒辦法控制。

像是……抹不去的污點。

思及此,他自己也愣了一下。幾時起,嚴君離在他心中已經成了污點,欲抹之而後快?

不知是不是他表現得太明顯,讓嚴君離察覺到什麼,最近看他的眼神,多了一抹深思。

可是他沒有多說什麼,每次來只是問問他的生活狀況,確認工作是否有影響到他的課業,每次他回家時,都會看見嚴君離坐在桌前,耐心地一一將他寫錯的那些作業習題訂正過來,為他標示重點,好讓他讀起來能輕松些。

「是不是——瘦了些?」專注打量過他後,掌心撫過他的頰,將他輕輕按向心口處,輕輕拍撫,交代他要好好照顧自己。

這樣的嚴君離,讓他沒有辦法把任何話說出口。

那只是——單純的想表達關心,確認他一切安好,叫他怎麼有辦法沒心沒肺地叫對方少來這里,他會很困擾?

有幾回,大概是被室友察覺出來了吧,其實也不應該太意外,他們的互動本來就太曖昧,一點也不像兄弟或朋友。

「我沒想到你是「那個」耶!」

哪個?!室友的口氣與眼神,猥褻得讓他很火大。

「干麼不爽啊?他長得很不賴呀,氣質又贊,抱起來感覺應該不比女人差吧?欸,問一下,是你上他還是他上你?」

室友下流的言論,讓他腦海里不小心勾出那唯一一次的情景,瞬間脹紅了臉,惱羞成怒。

媽的,他才不是!他不是室友口中的「那個」,

他喜歡的是女人,是女人!天曉得他那天是發了什麼瘋,完全鬼附身,那真的是意外,事後覺得好羞恥,連想都不敢去回想。

只要想到他和嚴君離會變成那種關系,他就渾身不自在,他從以前對嚴君離就沒有那方面的,以後也不會,他和嚴君離不一樣,他性向正常得很!

然後像是沒逼瘋他不甘心,到後來嚴君離還去他工作的地方找他。

混帳,是嫌他被議論得還不夠精采是不是?!真要把他搞臭了,無一處可容身才高興嗎?

嚴君離這一來,倒真的坐實了那些謠傳。

「你來干麼?!」話一說出口,便覺口氣太沖。

嚴君離當下也愣了愣︰「不能來嗎?」

「……」他哪敢。這是他們嚴家產業,愛到哪里巡店,誰敢說不行?

于是他悶悶地閉上嘴。

「我是想……」嚴君離慢吞吞地解釋︰「去你住的地方,你室友打探的目光好像讓你不太自在,所以想說,是不是不方便再去那里?」

那來這里的側目就會比較少嗎?

他真的很想吼叫,順便剖開這個大少爺的腦袋,看看里面都裝了些什麼。

對啦,這是你的地盤,他們不敢議論你大少爺,可我的立場你有沒有想過?!

他惱怒得連一句話都不想跟他說,轉身故作忙碌,最後索性躲進倉庫里,清點那些一點都不急的庫存表。

嚴君離嘆了口氣,跟上前去。

「我考慮了很久,你十八歲生日過完,就算是成年了,總要送點什麼給你。你現在住在外面和別人合租房子,凡事都不方便,我留意過,你室友不太注重生活細節,你又是個有潔癖的人,如果你堅持要住外面,那這部分我來處理——」

「我不要!」听懂了話中意涵,不等對方說完,便尖銳地拒絕。

「小恩——」

留意到周圍有意無意飄來的打探目光,他更覺無地自容,當下口氣也硬了起來︰「你有錢是你家的事,我要怎麼過日子我自己會負責,不關你的事。」

嚴君離望住他,好半晌,沉沉地開口︰「你很想否認我們的關系嗎?」

「我們哪有什麼關系?」他一時嘴快,沖出口後才驚覺對方變了臉色。

「沒有……關系?你是這樣想的?」

這句話很傷人,看嚴君離的表情就知道了。

可是在這種情況下,同事似有若無飄來的探究眼神,讓他硬著頭皮,不願把話收回。

「……好,我知道了。」嚴君離似有若無地點了下頭,聲音輕得幾乎听不見。

而後,沒再多說什麼,輕巧地轉身走開。

……生氣了嗎?

還是……他說話真的太過分?他看嚴君離好像難過得連說話都沒什麼力氣……

那一刻,他竟感到一絲驚慌,怕嚴君離再也不理他,沖動地想追上去。

可是——轉念一想,又硬生生定住腳步。

混蛋!他干麼要不安?明明就是這位大少爺不懂得看場合說話,不然他是能怎樣?眾目睽睽下跟他一起出櫃嗎?要白目也不是這麼搞的。

可想而知,今天以後,流言會更加滿天飛。

「……」一連串髒話在嘴里含糊地滾過一圈,忿忿地丟庫存表發泄。

那天之後,他沒過去,嚴君離也沒再來找他,默默地僵了一個多月。

他很煩躁,太多的事情,不知道是哪一件讓他心情惡劣多一點。

這一天,他工作排休,想說有一陣子沒回家,本想回去看看。誰知,才搬出來多久而已,他的房間已經變成儲藏室,姊姊一直抱怨房間太小,媽媽安撫了兩句,答應她過一陣子有空就處理重新裝潢的事宜……

當著他的面討論如何處置他的房間,當他是空氣嗎?

回家吃那頓飯,讓他心情更加惡劣。

這個家,完全沒有他立足的空間。

他食之無味,隨口敷衍了兩句就走人,臨走前,母親仍是不忘陳年老詞,要他當心點,別得罪嚴君離,否則一家子都得喝西北風了。

明明每個人都有手有腳,養活自己究竟有什麼難?為什麼要攀附著別人過活?尤其是犧牲掉一個兒子來做這種事,他們都不覺得對不起他嗎?

案親沒有生意頭腦,他是知道的,祖父將家業交到他手里,沒幾年就虧損連連,到後來攀上了嚴家,索性更是連用腦都懶了。

案親在外頭養女人、母親奢華度日,該怪他們沒有廉恥,還是怪嚴君離寵壞他們?這種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因果問題糾結了十多年,依然無解。

或許自己也有點心存報復吧,既然這是他們唯一在乎的事情,那他倒還真想看看,他真與嚴君離鬧翻,那一家子的表情會有多精采?

他買了兩手啤酒回家,剛好兩名室友也在,湊在一起喝茫了,平日根本不可能說的話全都不受控制由嘴里冒出來,宣泄積壓了滿肚子的郁悶。

「他馬的!我又不是出來賣的!」不爽地捏扁空瓶,丟進垃圾桶,再開一瓶繼續灌。

「喂,該知足了好嗎?起碼你的金主長得人模人樣,年輕俊俏又多金,這種貨色走在路上是一堆人排隊倒貼搶著要。」

「那你去啊!歡迎你去巴著他!」說這什麼風涼話,根本不懂他尊嚴飽受折辱的痛苦。

「喂,你認真的啊?這麼無所謂?」

「我為什麼要有所謂?」

「他對你不錯啊,我以為你對他多少有點感情,只是現在在氣頭上而已。」

嚴知恩手一頓,仰頭灌光啤酒,也不知在遲強什麼,嗆得狂咳嗽,一張臉脹得通紅,揚高了音量,粗聲粗氣吼道︰「白痴!誰會對他有那種感情,說幾百遍了,我不是Gay!他自己變態就算了,干麼把我拖下水!」

他的聲音很大,大到鐵門外的嚴君離都听得一清二楚。

站在外頭,一時之間不知該不該按下這個門鈴。

他不知道這是小恩的真心話,還是純粹醉後胡言亂語,抵靠在牆邊,一句、一句地听,心頭苦不堪言。

他一直不曉得小恩是這樣看待他的,覺得這樣的關系很恥辱、覺得變態污穢、難以接受。難怪這陣子,總覺得他在逃避、掩飾什麼。

與其說生氣,其實更多的是難受,原來小恩心里承受這麼大的壓力,卻什麼也不跟他說。

這不是他的本意,他從來都不想讓對方難堪,更不希望,自己只是小恩心里的一個污點、一個欲抹之而後快的羞恥紀錄,若早知小恩是這樣想的,他會退開,給對方更寬廣的空間,自由地呼吸。

難怪他會說——我們沒有關系。

難怪他什麼都不要,原來他真正要的,是嚴君離這個人能離他遠遠的,還他一個正常生活,戀愛、結婚、生子,過著與一般人無異的平凡人生。

他懂了。

小恩表現得那麼明顯,怎麼可能不懂?

現在的小恩,不需要他。

他的存在,只是帶給對方難堪、痛苦罷了。

他閉了下眼,努力做了好幾次深呼吸,壓下心頭浪潮,讓自己看來沉靜如昔後,才舉起手按下門鈴。

里頭的喧鬧聲停止,接著似乎是撞到櫃子的聲音,沒多久,已有六分醉意的嚴知恩踩著虛浮的腳步來開門,一見到門外的他,整個人呆住了。

「你……怎麼……」嚴知恩結巴了。

回想自己剛剛說過多少混帳話,愈想,就愈心虛。

他……听見了嗎?

「這陣子天氣轉涼了,整理一些比較保暖的衣服給你送過來。最近日夜溫差比較大,出門一定要記得帶外套,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

就……這樣?

看著他將手中的行李袋遞出,轉身就要離去,嚴知恩一時沖動,吼道︰「你明明就听見了,干麼裝沒事!」

溫潤的嗓音、平和的態度,就跟往常一模一樣,可是他才不信嚴君離剛來,一個字都沒听到!

已走到電梯口的嚴君離定住,回眸道︰「你今年的畢業典禮……還希望我去嗎?」

沒想到他會突然天外飛來這一句,嚴知恩腦袋一時轉不過來,呆呆地。

往年,他的畢業典禮,家長席坐的永遠是嚴君離,但是現在都什麼場面了,還有心情想他的畢業典禮?!

「如果我說要,你真的會來?」幾近挑釁地,他挑眉反問。

「會。」嚴君離連猶豫都沒有。

「……」嚴知恩無言瞪他。

為什麼都這樣了,他還可以心無芥蒂出席他的畢業典禮?

罷剛那些話,任何人听了都會覺得深受羞辱,嚴君離為什麼一點反應都沒有?他懷疑,這人根本不懂得什麼叫生氣!

至少,在他記憶里,從來沒見過嚴君離真正為了什麼事與他過不去。

嚴知恩撐著有些暈眩的頭,或許是酒精吞噬了理智,一股子叛逆全被激起,當下只想和他卯上,非逼得他變臉,于是口不擇言——

「你知道,我現在巴不得和你撇清關系,根本就不希望你來。」

嚴君離定定凝視他︰「我知道。」

「那你干麼還來?我都說跟你沒關系了,你還管我冷不冷干麼?犯賤嗎?」

「這是兩回事。」

你排斥我,跟我要不要關心你,是兩回事。

嚴知恩听懂了。

一股氣上來,他探手扯住對方手腕便往外走,打定主意今天與他耗上了,就不信這個人永遠沒脾氣。

他承認這有遷怒成分,將在家里受的鳥氣轉嫁到嚴君離身上。反正這是他最後的價值了,那他就徹底和嚴君離撕破臉,再也不當誰的利用工具,其余會怎樣都隨便,他不在乎!

「小恩——」

震耳欲聾的重金屬樂,敲得他頭疼欲裂,皺著眉不知該如何勸眼前這個埋頭努力增加體內酒精濃度的人。

「不要喝了,我們回家——」

這間三流酒吧,出入復雜,什麼龍蛇混雜的人都有,他待得極不自在,只想快快將人帶回去,以免出事。

「家?」嚴知恩扯唇,極盡諷刺︰「你有,我沒有。」

嚴君離沉默了下︰「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沒發生什麼事,只是真正清醒了。

既然沒有他容身之地,那從今天開始,他再也不會回去,他要與這些烏煙瘴氣的鳥事徹底切割得干干淨淨。

抬眸,對上眼前這雙憂慮的眸子,發現這人是真的關心他。

他不覺有些諷刺,低低笑出聲來︰「嚴君離,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不要再拿以前那套來敷衍我,我要听實質的原因!」

「……」

嚴知恩無視他的沉默,逕自替他道出答案︰「你愛我?」

「愛。」這沒什麼好不承認的。

「那你為什麼不問問,我愛不愛你?」

「不需要。」無論答案為何,都不會改變什麼。

「不需要嗎……究竟是你太自信,覺得答案一定是肯定的,還是無論答案是什麼,反正我根本沒有選擇權?」

「這件事,我改天會好好跟你談,你喝醉了,我們先回去——」嚴君離伸手想扶他起來,被他反掌擒住,壓向沙發椅背,重重堵上唇瓣。

喝醉的小恩格外野蠻,力氣大得驚人,他掙不開,雙唇被吻得發疼,幾乎無法呼吸。

「小恩,你別——」那雙手放肆地在他身上撫弄,這已經超出他能忍受的極限,張口想推拒。

不等他掙開,嚴知恩已經松了手,雙手撐著兩旁的沙發扶手,拉開些許距離俯視他︰「知道嗎?就算這樣吻你,我還是一點感覺都沒有。你听懂了嗎?嚴君離,我不愛男人,我不愛你,面對你,我沒有,我硬不起來!」

嚴君離沒再有任何動作,目光幽沉地靜凝著他。

如此屈辱,都還不能讓他變臉嗎?果然是修養奇佳的貴公子。

他哼笑,用詞更加低俗下流︰「或者,你真的想要也不是不行,我媽千交代萬交代,你可是我們家的金主呢,我得好好伺候才行。你可能要稍微等一下,我找個女人,把身體弄興奮了再來上你,就像上回那樣——」

話未說完,嚴君離一巴掌甩過去︰「你發夠酒瘋了沒有?」

總算忍無可忍了嗎?這樣很好,不要永遠擺出一副包容奉獻、無怨無悔的清高模樣,看了就煩悶,覺得自己虧欠甚深,怎麼也還不完。

會反擊很好,發怒、甚至揍他幾拳都好,他寧可互相撕咬、兩敗俱傷,都不要他用逆來順受的姿態,更加襯托出自己的扭曲濁穢。

終究不是發狠的料,嚴君離打完,心就軟了,撫撫對方發紅的頰,輕聲道︰「小恩,回去了,好不好?」

心靈深處像被撥動了什麼,莫名一顫。他沉著臉,像要掩飾狼狽,只能以更輕佻的行止,惡劣挑釁︰「為什麼要回去?這里很好啊,還可以享受偷歡的刺激——」

方才失控的手勁,不意間扯落了嚴君離襯衫上方兩顆扣子,他順著曝露在空氣中的肌膚來回挲撫,描繪優美的鎖骨線條。

他的喉結並不明顯,音色是偏向溫玉一般男中音,讓人听起來很舒服,肌膚的觸感如軟綢般舒服,由頸部延伸而下,那鎖骨線條,竟讓嚴知恩覺得性感得不可思議,不自覺傾前吻了上去。

嚴君離僵了僵,別說這情況完全不對,就算在兩情相悅之下,他也沒有辦法接受在大庭廣眾下有太超出尺度的親密行為。

「不要這樣,小恩。」他低聲拒絕。

嚴知恩沒理會,依然故我,在他頸際失控地吮出一記記吻痕,那曖昧的啄吻聲,令他一陣耳熱。

「我叫你停止,听不懂嗎?」忍無可忍,微怒地伸出手,使勁將壓在身上的人推開。

嚴知恩恍神了下,眼底猶有未褪的迷蒙情韻,須臾才醒過神來,狼狽萬般地由他身上退離。

明明前一刻才剛說對方的身體引不起他興趣,下一刻就自掌嘴巴,只是一小片的肌膚,就教他產生性沖動,沉迷于對方的身體。

瘋了嗎?不過就是做過一回而已,身體就記住了對方的溫度、以及身體相貼時的觸感,習慣這種東西太可怕,他以前明明就覺得很羞恥……

他不知道嚴君離有沒有察覺他身體的亢奮狀態,像要掩飾什麼,惱羞成怒地反擊回去︰「你不要難道我就很稀罕上你?女孩子身體抱起來有多美好,你這種性向不正常的人根本無法體會,她們隨便一個都好過你!」

「等一下,小恩——」嚴君離急忙在他轉身之際抓住手腕。

「滾開!你已經將我的人生搞得這麼扭曲荒謬,到底還要把我逼到什麼地步你才肯放手?拜托你放過我,讓我喘口氣可以嗎?!」

甩開時過重的力道,讓身後的人一時穩不住重心,肩胛骨撞上桌角,嚴君離疼得蹙起眉。回神見嚴知恩已走到門口,他顧不得疼痛,連忙起身追了上去。

「小恩——」未來他們會走向什麼局面,他暫時還沒法想那麼多,但是無論如何,小恩現在喝醉了,怎麼樣都不能放他一個人。

身後的呼喚,嚴知恩听見了,卻一次也沒有回頭。

走出巷口時,那聲音便再也沒听見。

自己懂得放棄最好,他現在最不想面對的人就是嚴君離,每見他一次,就一回比一回更加心煩意亂。

他真的很討厭這種感覺,巴不得那個人滾得遠遠的,再也別出現在面前,挑惹起無以名狀的煩悶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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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嚴知恩回到家時,已經凌晨兩點。

伴在房間沒帶出門的手機,顯示未接來電四十七通,簡訊也是一長串。

大致瀏覽了一下,整排看下去清一色全是姓嚴的,從嚴君臨到嚴君頤,四兄弟全齊了。

隨便點開其中一封簡訊,上頭只有幾個字——

——立刻給我滾過來,再晚我讓你死無全尸!

看得出來嚴君威火大到極點。

不過就是說了幾句重話,是有這麼罪該萬死嗎?人都還沒到家就迫不及待來興師問罪。

雖然不認為嚴君離會去告什麼狀,不過那四個哥哥把小弟寶貝得像什麼似的,打個噴嚏他都得切月復謝罪,會看出異樣也不奇怪。

由小到大,他早習慣了,無論怎麼做,反正只要嚴君離不開心,他就罪該萬死,誰教他命賤,不懂得投胎,沒有那種拿他當命看待的家人。

他頭痛得要死,懶得再去應付那些會讓他心情更爛的鳥事,倒頭便往床上躺。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陣手機鈴聲將他擾醒,睡意濃重地想關機,迷迷糊糊不慎按到接听鍵——

「你在哪里?」劈頭便是一句詰問。

既然接都接了,他認命地將手機移向耳邊︰「家里,睡覺。」

「你還有心情睡?」

「為什麼沒有?」他們將嚴君離當心頭肉、瓖金嵌玉珍愛萬分,不代表別人也得比照辦理。

另一頭的嚴君臨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在忍耐什麼,壓著嗓沉凝道︰「小五還在急救,立刻給我滾過來!」

「什麼?」嚴知恩一呆,對方已經切斷通話,完全不理會他說了什麼。

他趕緊往前翻查更早的簡訊紀錄,第一則是在前一晚的十點零五分,嚴君臨傳來的。

——小五命危,速至懷仁醫院。

殘存的醉意,全被這幾個字嚇醒,他由床上驚跳而起,抓了鑰匙火速奪門而出。

坐上計程車在趕往醫院的途中,他一封封點開簡訊,四兄弟輪流傳來嚴君離的現況,到最後得不到他絲毫回音,用詞逐漸火爆起來。

——月復腔出血、脾髒破裂,到現在還沒月兌離險境,你是死到哪里去了!

他愈看,愈心驚。

一封封內容統合起來,他完全不敢去想,嚴君離目前狀況有多糟糕。

一路趕到急診室,嚴家四兄弟全都在,而且臉色極其沉重。

「他……」他艱澀地開口︰「現在情況怎麼樣?」

「怎麼樣?我們從昨晚十一點找你找到現在——」嚴君頤看了一下表︰「早上七點二十分,超過八個小時!這段時間你在哪里?!現在才來問我們怎麼樣?!」

「老四,小聲點,這里是急診室。」嚴君臨低聲勸阻。

嚴君璽很鎮定地走到他面前,然後——面不改色地狠狠揮出一拳。

挨上一記重擊,嚴知恩連退數步,撞上牆面才止住跌勢。他跌坐地面,一時間眼前昏暗一片,濃濃的血腥味在唇齒間泛開,臉頰麻得什麼都感覺不到。

「臭小表,我他媽忍你很久了!我們家小五到底是欠了你什麼,你要這樣對待他?!」

一向最冷靜的嚴君璽,常被兄弟們說是心機最重的笑面狐狸,從沒見過他發脾氣,甚至嚴家三兄弟輪流警告他時,嚴君璽也是最沉默的,幾乎沒給過他什麼臉色看,第一次發火就嚇傻所有人。

又一拳正欲補上,被嚴君威與嚴君頤一左一右架開︰「二哥,冷靜點。」

他抬起頭,望向嚴君臨,眼神寫滿惶懼,期望對方能透露一點點訊息給他。

現在的他什麼都無法思考,心髒緊緊掐著,呼吸困難。

「手術剛剛結束,移到加護病房了,還要再觀察,這幾天還在危險期。」

他……沒死。

嚴知恩重重吐出一口氣,緩緩蜷縮四肢,緊抱住虛軟發顫的手腳。

「我覺得很奇怪,那種地方根本不是小五會去的。這其間,員警來做過筆錄,也調出了事發地點附近的路口監視器讓我們了解狀況。我想請問你,為什麼要硬拉他去那種地方?又為什麼要把他一個人留在那里?你不知道那一帶治安很不好嗎?你不知道——」

嚴君臨聲音梗了梗,咬牙道︰「你不知道,他差點就被一群不良分子輪暴!」

嚴知恩渾身一顫,臉色刷白。

他……確實沒有想到,那時一心只顧著自己的情緒。

可是這種事情,是一句沒想到就能推卻的嗎?

在眾目睽睽下對他做那種事情,根本就是在誘人犯罪,像嚴君離那種端雅俊秀、氣質干淨的貴公子,有太多人想染指,還有更多心理扭曲的家伙,想折辱他、踐踏他、撕毀那太過美好的光明面。

是他,讓嚴君離陷入那種境地。

「他、他……」嚴知恩艱澀地發聲,難以啟齒。

嚴君臨揉揉眉心,神情流露一絲疲憊︰「應該沒有。據目擊者所說,小五就是因為拚上了命抵死反抗,才會惹怒那些人,不留余地地對他施暴,造成身上多處重創,幾乎致命……

後來有人看不過去,怕真的弄出人命,偷偷報警才救下小五,到現在也難說這條命還保不保得住。嚴知恩,很多話我從以前說了又說、叮嚀再叮嚀,警告過你多少回,要你對君離好一點,你從來沒有听進去,現在,我對你已經無話可說了。」

什麼……意思?

他心口空得發慌,腦袋鈍鈍地,被動地塞進那些字字句句,卻無法思考、無法消化。

難過嗎?除了無以名狀的恐懼,他其實什麼都感覺不到。在怕些什麼?他自己更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是怕……嚴君離就這樣死了,他得一輩子背負害死一條人命的罪咎?還是、還是另外還有些什麼?

他不知道,腦袋完全無法運作。

「你用什麼心態看待君離,你自己心知肚明。我叫你來,只是因為你有義務知道這件事,面對他因你而承受的每一道身體創傷,你可以選擇一轉身就拋諸腦後,或者要內疚到死也是你的事,總之,君離未來如何都與你無關了,你不是他的誰,以後也不必再來。」

他懂嚴君臨的意思。

一個害他最親愛的小弟傷成這樣的人,他們怎麼可能還會再讓他接近嚴君離?

可是他沒走。

維持著原來的姿勢蜷坐在角落,一動也不動。有時,得等到胸口悶痛、腦袋因缺氧而發昏,才發現自己呼吸愈來愈慢、下意識又屏住氣息,仿佛這樣,就能挽住時間,讓它走得慢一點,別那麼快帶走那個人。

那個……讓他矛盾不已、分不清是什麼感覺居多的男人。

嚴君離在加護病房待了三天。

醫生說,要觀察術後情形,前三天是黃金期,能挺得過來,就可以先放一半的心。

另外,患者顱內有血塊,這就得踫運氣,有時會自行吸收散去,若是不能就得另外安排再開一次刀。

開腦手術……嚴知恩光想就四肢發冷。

這其間,他每天都來,嚴家兄弟看見了,倒也沒開口趕人,也不曾跟他說過一句話,完全當他是空氣,視而不見。

他一直靜靜地,站在角落,沒人跟他說嚴君離的情況如何,他也不被允許進入探視,就只是惶然地等待,在心底一遍遍默念——

嚴君離,不要死!

直到第四天,他來醫院時,嚴君頤難得對他開了尊口︰「剛哪小五有短暫醒來幾分鐘。」

聞言,他雙眼一亮︰「那他——」

「他叫你回去上課,不要再來了。」

被人搶白了一陣,他沉寂下來,不說話,也沒有移步離開的意思。

于是嚴君頤又補上幾句︰「他說,他不會有事,等好一點,他會再跟你聯絡。」

「是嗎?」他不知道這是真話,還是隨口打發他的謊言。

任何人在經過這種事後,都會恨死他這個始作俑者,哪還會想跟他有任何瓜葛。

但他還是點頭,如他們的願離開醫院,回到原來的生活步調,白天上課,晚上去店里值班。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他默默數著日子,大概有一個月了吧,他不曾接到任何關于嚴君離捎來的消息。

丙然是敷衍他嗎?

他原是想,最多再忍兩天,若還是沒有回音,就要再去醫院一趟,結果那個周末就收到嚴君臨傳來的簡訊,說嚴君離要見他。

他依約定的時間來到醫院,嚴君離已經轉到普通病房。

乍見的第一眼,只覺他清瘦不少、氣色差了些,但是眼神清明、意識也很清楚,還有閑情倚坐在病床上看書,如果不是人還在醫院里,幾乎要以為他與常人無異了。

嚴知恩不自覺松了口氣,這比他預期的好太多、太多了。

對方抬眸,看見他呆站在門邊,率先開了口︰「把門關上,進來再說。」

他腦袋幾乎沒辦法正常運作,只能被動地,一個口令、一個動作。

「我讓二哥繞去夜市買蚵仔煎。」

他一時反應不過來,直覺問︰「你現在可以吃那種東西嗎?」

「不能。但是我們有一個小時。」

「喔。」他大概懂了。不支開那些人,他大概不會有什麼良好待遇,兩人也無法好好談話吧。

「听說二哥出拳揍你,還好嗎?」

他模模左頰︰「還好。」

當時根本感覺不到痛。嚴君離應該也不是真心想問,少了平日望向他時的暖暖笑意,清眸淡涼、平緩無緒的音律,听起來更像客套話,就像以前面對外人那樣,隔了層紗,溫和卻疏離。

「你那天說的——」此話一出,便見他繃直了身軀。嚴君離仰眸迎視他︰「都到了這個地步,我希望你能對我坦白,不要再有一絲隱瞞,做不到嗎?」

「……不是。」現在躺在病床上差點賠掉一條命的人又不是他,人家受害者只是想要個明白而已,他能說不嗎?

「那麼——」嚴君離吸了口氣︰「我們的關系,真的讓你那麼不自在嗎?」

「……」這時候否認,未免矯情,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你心里,是不是在怨我,怪我任意介入你的人生,用錢收買人性,害你失去了家、以及原本可以擁有的親情?」

「……一部分。」

「另外那部分呢?」

「我身邊每一個人,總是告訴我,應該這樣、必須那樣,可是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想要什麼,包括你——嚴君離。

「你自以為是地將你認為對我好的一逕塞給我,就像你認為用錢收買我父母,這樣是對我好,最後卻是讓我成為他們變相勒索的人質。我連談戀愛的自由都沒有,因為他們不會允許我離開你,讓他們從此失去金援。」

「你知道,我媽甚至跑去店里大鬧,警告那個女孩子離我遠一點嗎?你知道那是我第一次心動,喜歡上一個人嗎?我不一定要多美好的結果,但是也不想以後想起來,只有被甩巴掌、當成病菌鄙夷輕視的糟糕記憶。」

嚴君離閉了下眼︰「這些事,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告訴你有用嗎?你一逕地認定我需要你,可是我人生所有最糟糕的紀錄都直接或間接地與你有關,我能叫你滾遠一點,說我們之間沒有你以為的那麼深刻的愛情、我更沒有你以為的,沒有你會死嗎?」

「原來……是這個樣子。」一直以來,小心翼翼的呵護,竟成了對方痛苦的根源,他其實……不被需要。

是他太自以為是,以為對方至少會需要他的陪伴——無論以何名目。

所以那一晚,小恩真的是有意傷害他,藉此推開他吧?

「那天,你問我究竟是太自信,還是根本不覺得你有選擇權,現在我可以回答你了。兩者都不是,我只是以為,就算沒有愛情,我們之間應該還有些別的,這麼多年下來,難道連一點親情都沒有嗎?不能當情人,就不能是兄弟、不能是知己嗎?」

嚴知恩怔然,沒想到他會如是回應。

「你從來都沒有真正明白,我說要一輩子陪著你,不是只有那麼狹義的關系定位而已,我只是不想再讓你一個人孤孤單單走人生路,無時無刻回過頭來,身後都還有一個人可以傾听你的心事、為你撐起一半的人生重量,讓你能安心踏實地走每一步,遭遇挫折時,也不至于面對一個人的茫然無助——這也是你十八歲生日那天,我想告訴你的答案,但是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

接下來他沉默了好久,望著嚴知恩復雜的容色,專注地、像是最後一回、又像是從來沒真正見過眼前的人那般,就在對方以為他不打算再多書時,才又突兀地接續上一個斷句——

「如你所願,我放過你,今天以後,我們再沒有任何關系。」

「什麼?」前一刻還說不在乎身分,只想為對方撐起一半的人生重量,下一刻就決絕地一刀兩斷,從此橋歸橋路歸路,他這臉會不會翻得太快?嚴知恩一時思緒打結,反應不過來。

「這不是你要的嗎?我現在成全你,再也不會有人逼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你可以談幾場再也不會被側目非議的戀情、享受你要的自由,我再也不會去干涉你的人生。」

被人話這麼一堵,嚴知恩不附和好像也不對。

一直以來拚命抗爭旁人加諸在他身上的一切,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他真的自由了,嚴君離超配合的,就像他說的,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將一堆不符合自己意願的諸多期望強加在他身上,命令他非得對嚴君離好……

他可以做自己。

他可以離這些鳥事遠遠的。

他再也不用去承受非愛嚴君離不可的壓力。

可是……為什麼沒有很開心的感覺?

「你的傷……」怎麼說他都得負絕大責任,現在人還躺在醫院,他若置之不理、轉身就走還是人嗎?

對吧?是這樣吧?他只是良心不安。

「已經沒有大礙,再調養一陣子就好。再說醫院有專業的醫療團隊,你也有你該過的生活,來了也沒用。」

嫌他沒用礙事?好,這是他自己說的!

嚴知恩咬牙︰「這事是你說了算嗎?你哥哥們呢?別你前一刻說要放我走,他們下一刻又來找我麻煩。」

「我會跟他們說清楚,是我倦了,我不要你了。」

胸口悶得像有誰狠狠掐住了心髒,一股煩躁感隱隱竄動,讓他臉色陰沉得像鬼。

嚴君離見他神色陰晴不定,悶著不應聲,復又問︰「還是,你不想走?」

「……鬼才不想走,我想得要死!」他惱羞成怒,反駁得極迅速,不自覺揚高音量,仿佛那樣便能加強說服力,掩飾自掌嘴巴的狼狽︰「我是怕你反悔,害我白高興一場!」

嚴君離垂眸,種容略現疲憊,聲嗓輕如絲縷︰「我既然說出口了,就會完完全全抽離你的生活,這點你可以放心。」

「……」還能說什麼?嚴知恩張口、閉口,發現腦袋空白一片,擠不出一個字來。

他是很不爽、他是把不滿發泄出來了沒錯,可是、可是……當嚴君離冷冽地別開臉,再也不看他時,他卻覺得一腔惱悶。

「我——」

正欲張口,嚴君離先一步截斷︰「如果沒其他的事,這個承諾可以立即生效。」

意思是,要他快點滾蛋就是了?

誰稀罕!他從來都沒有巴著嚴君離不放,是對方一廂情願自己送上來的,不是嚴君離不要他,是他不要嚴君離,他沒有被丟棄,沒有!

「大恩不言謝,我立刻走!」

「小恩——」

他腳下一頓。

是怎樣?病房門都還沒走出去就反悔了,信用有這麼薄弱?

「自己保重,以後,我再也顧不到你了。」

「……」他莫名一陣惱怒︰「要你多事!你別來招惹我我就會好得很!」

開了門,驚見嚴君璽就站在病房外,該听到的八成也沒少听,這種情況下也沒必要顧什麼禮貌了,直接臭著臉擦身而過。

「二哥,我的蚵仔煎呢?」

「最好你真的想吃!」看來嚴君璽沒笨到中招,只是順著他而已。

里頭傳來嚴君離的輕笑聲。他被那過度愉快的笑聲惹毛,甩上病房的門,加快腳步,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身後的病房內,離手的書本掉落地板,嚴君離臉色灰敗、眉心蹙凝,艱難萬分地喘息。

臭小表!

嚴君璽咬牙暗咒,不爽至極,又沒辦法對最親愛的小弟擺臉色,只能沒轍地抱怨︰「就會在臭小表面前逞強,怕他自責就不怕我們難過?」

「對不起,二哥……」他又讓家人為他擔心了,他的力量很小,只能顧一個人︰「真的對不起……」

「別說了。」嚴君璽看了,心痛得不能成言,默默撐住他虛軟的身體,將枕頭及病床高度調整到最舒適的狀態,再按鈴請來醫護人員,回頭想再調整點滴瓶上的止痛劑劑量,不經意瞥見,自緊閉雙眼逸出的兩行濕淚,迅速隱沒在枕間。

……臭小表,我們梁子真的結大了!

罷離開醫院時,嚴知恩承認自己心情極壞,也不知道在杜爛什麼,就是莫名地悶。

大概是因為,嚴君離說——「我倦了,不要你了」的口吻與神情吧。

那麼干脆,那麼淡然。

迫不及待地,要趕他走。

任誰被這樣棄如敝屣,滋味都不會太愉快的,無論那是不是他要的。

一股氣悶在心里,他惱怒地想——話是你自己說出來的,就不要後悔。

他不想被看扁,一直以來,所有人總以為他不能沒有嚴君離,但其實,他並不是溫室里的花朵,處處都要仰賴嚴君離,就算什麼都沒有,他也可以一個人把日子過得好好的,他會證明給所有人看。

罷開始,腦袋空閑下來的時候,偶爾會想起,不知道——嚴君離傷勢復原得如何?猶豫要不要再去一趟問問情形。

但是很快地又告訴自己,嚴家有的是錢,住的是VIP病房、請的是最專業的醫護人員、還有四個把他疼進骨子里去的兄長,怕沒人照料嗎?人家都嫌他礙手礙腳了,他干麼去惹人嫌?

他正常地上課、打工,日子不咸不淡地過著,不知不覺又一個月過去。

與嚴君離專用的那支手機,每天都處在收訊滿格、電力充足的狀態,但是它一次也沒響過。

這一天,母親難得來找他,他還在思考今天吹的是什麼風,八成氣象異常,居然能勞駕母親又是探視、又是送雞湯的,他從搬出來到現在,她還是頭一遭來呢!

廢話也沒拖拉多久——基本上他們也沒什麼家常可話——母親就直接切入正題,要他別要性子,乖乖去向嚴君離道歉,他們家不能失去嚴家的庇護。

是你們不能,不是我不能。

他在心底冷嗤,卻沒有反駁,只是淡淡拒絕了母親的要求。

拒絕的代價,是挨上母親一巴掌。

母親怒而離去後,他呆坐在客廳,然後像是逮著了誰的小辮子,用著自己都無法形容的迫切,沖回房撥了那個一直滿格、卻始終沒有動靜的手機。

電話那頭接起,卻是一陣靜默。

有些放空的腦袋,依稀想起,以前都是怎麼開頭的?

好像是對方會用溫暖的嗓,問他——吃過了沒?

或者是——「你在哪兒?」、「在做什麼?」、「昨晚睡得好嗎?」

被母親這一攪,他還沒吃晚餐,昨晚也沒睡好,頭有點痛,但是另一頭始終靜默,什麼也沒說。

他有些煩躁,開了口︰「嚴君離,你干麼不說話?」

「……有事嗎?」

有事嗎?有事嗎!有事嗎?!他听得悶火直燒,沒事也變有事了!

「有!我媽剛才來找過我。」他口氣很沖。

「她昨天也打過電話給我,但我拒絕她了。」

難怪︰「這就是你要給我的自由?嘴上說要放,卻只是換個手段讓別人來對我施壓?!」

「……你希望我怎麼做?」

「事情是你起的頭,你得負責收尾。」

另一端沉默了下︰「好,我會處理。」

接著,又是一陣無限蔓延的沉寂,靜得……他頭愈來愈痛了。

然後,對方再次啟口︰「還有事嗎?」

「……」好像有,又好像沒有。

他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對方便道︰「那我掛了。」

他才張口,另一端已經斷了訊。

以前,隨便一通電話都能說上一個小時,也沒刻意聊什麼話題,就一些瑣碎的家常事,而剛剛,嚴君離從頭到尾只說了三十九個字,甚至連一聲再見都沒有。

好一個無話可說!表達得夠淋灕盡致了。

他將手機扔到床角,忿忿地想——我也沒有要跟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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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8 03:45:3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學期結束了。

這其間,大概又過了三個月吧,他和嚴君離真的一次都沒有聯絡,那天扔到床角去的手機,除了默默撿回來充電,又再度扔回原處以外,好像也沒什麼作用了。

他是不知道嚴君離跟他家里是怎麼談的,反正父母都沒再來煩過他,讓他過了好一段清心不受打擾的日子。

等待畢業典禮的那幾日,他看手機的次數變得頻繁,撿回來又扔出去、扔出去又撿回來,周而復始,連他都覺得自己像白痴一樣。

那支手機,還是一直沒響。

畢業典禮那天,他注意力一直很不能集中,老是飄掉。好歹自己也在受獎名單里,卻分心到連該上台都不知道,還要旁邊的同學提醒。

直到後來,他才發現自己是在留意親友席。

嚴君離沒來。

從小到大,他的畢業典禮,那個人從沒缺席過。

他成績一向不錯,國小領縣長獎,那個人,是在台下拍掌最用力的,滿臉盡是以他為傲的神情,光是這樣,就讓他的情緒很滿很滿,足以抵過父母連他畢業典禮哪一天都記不住的失落感。

至少,還有一個人,在乎他、以他為傲。

典禮結束後,同學們零零散散在校園拍照,為自己和同窗留下最後一次在校園中的剪影。

他國小、國中、連幼稚園的相片,全都是嚴君離拍下的……

「喂!」一名同學經過,拍了下他的肩,順口問︰「怎麼一個人站在這里發呆?你家君離哥哥咧?」

嚴知恩回眸,很沒誠意地扯了下嘴角虛應。

這種場合,好像每一個人都習慣嚴君離應該要在,而不是他的父母。

學校有活動,參與的一向是嚴君離,那個人記得他最好的朋友叫什麼名字,和他們關系打得很好,他跟朋友出去玩,只有嚴君離知道要怎麼找人……

一直以來,如果沒有嚴君離在身邊陪伴,他應該會更寂寞吧?

看著別人有親友掌鏡、談笑風生的畫面,而他身邊,除去嚴君離後,已然空無一物。

心房瞬間有些酸楚,他看著手中剛領到的畢業證書,拔腿沖出校園。

在等公車的期間,他撈出手機,想了又想,還是先傳簡訊好了,上次被掛電話的陰影還在。

——我要過去找你,現在。

傳出這封簡訊後,大約過了一分鐘,回傳過來的訊息是

——我不在家。

——那你在哪兒?我過去。

不是在家,那就是回醫院復診了?

他知道嚴君離已經出院回家休養,雖然沒有人告訴他,但有人在的地方就有八卦,上班時多多少少听同事聊過。

這次回覆來得很快,大概才三十秒,也只有三個字,看得他一頭霧水。

——機場。我……

我什麼?是嚴君離哪一個哥哥要出國洽商,送人去機場嗎?

不太對,嚴家老大和老二,出國談生意是家常便飯,已經沒有溫情到需要送機的程度,何況他們家本身就有請司機,接送這種事根本輪不到還在調養身體的嚴君離。

那,他去機場吧麼?

一股不太好的預感才剛涌現,手機就收到那封沒打完的斷句。

——我要去瑞士。

嚴知恩心髒停止跳動了一秒。旋即,回應得又快又急。

——去瑞士干麼?旅游?你現在的身體可以嗎?去多久?什麼時候回來?

——去靜養。歸期……不定。

遍期……不定?!

當簡訊再次回傳時,他懷疑自己成了文盲,一瞬間無法解讀上頭那幾個字。

就是……也許一年、兩年,也許永遠都不回來了的意思嗎?

——這種事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他當下,情緒整個炸了,胸口飽漲著難以形容的憤怒。

還真打算老死不相往來了?!

他以為嚴君離只是氣頭上說說,不會真的一轉身就不再理他。

十八年哪!一個人,一生能有幾個十八年?嚴君離二十五年人生里,足足有超過三分之二以上的比例是讓他佔據,往後這個比重也只會更大。

他從來都不相信,這麼多年來全心全意看著他、陪著他的嚴君離能夠說不要就不要,他心里比誰都清楚,這十八年,嚴君離完全是為他而活,舍掉他也等于舍掉了自己十八年的人生。

結果,他還真的說不要就不要了,連走也沒說上一聲!

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讓他一瞬間慌了手腳。

等待的時間里,每一秒鐘的流逝都像一個世紀,好不容易才等到另一頭姍姍來遲的回應,而且只有在他看來完全是敷衍的幾個字。

——我不知道……你會介意這種事。那麼,還是親自跟你說聲,再見。

再見?再見?!你還有打算再見我嗎?虛偽什麼!

他再怎麼樣,也沒有想過要跟嚴君離成為兩個不相關的陌生人,嘔三、五年的氣,再怎麼不聞不問,至少知道人在哪兒、不會心慌,那和遠遠隔上千山萬水、不知道對方在地球的哪個角落、也觸模不到,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他很氣,偏偏又沒有生氣的立場,是他自己先把狠話都說絕了,如今騎虎難下,只能脹紅了臉,啞巴吃黃連。

——你等我,我現在去機場。

找不到任何下台階,只能拖著,先見到人再說。也許……

還沒「也許」出個所以然來,嚴君離已經狠心接殺掉他所有的球路。

——我要準備登機了,你不用來送我。

什麼?!

他腦袋一麻,慌亂地狂按手機。

——等、等一下!我是有重要的事。我的證件、一堆重要的東西都在你那里,你走的話怎麼辦?我找不到……

手一抖,不小心按出發送鍵。

他一急,又迅速補上幾個字送出去。

他連國小的畢業證書都是嚴君離在整理、收放,這樣,算不算合理的理由?算不算?!

他一顆心提到喉嚨,屏息等著、等著——

——我交托給大哥了,去找他拿。

只有這一句回應,然後,手機就再也沒有動靜。

後面那封呢?他都沒什麼要說的嗎?

一急,哪還顧得了顏面自尊,立刻按下撥出鍵,等了五秒,只傳來手機已關機的機械女音。

嚴君離剛剛好像說,準備要登機了,手機當然是要關機的,那……他有看到嗎?有看到最後傳去的那封簡訊嗎?

蹲在路旁,他緊緊握著手機,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無助、恐慌。

嚴君臨會決定將小弟送出國,是因為那一日——

應該是接了臭小表的電話吧,然後他就動也不動,在窗邊坐了一下午,如果不是自己出聲喊他,還不曉得他要恍神多久。

嚴君臨看了,其實很心疼。

只是一通電話而已,他還在外頭默數了字數,三十九個字,听起來平靜無波,可是那背後,是失神獨坐、遺忘時光的殤。

臭小表對他的影響力太大,大到——嚴君臨為此而毛骨悚然,驚覺就算要為臭小表抵上性命,小五也不會有一絲猶豫的。

這樣不好。一個根本不懂得怎麼愛小五的人,他們怎麼能放心,又怎麼能甘心?那樣的人,永遠只會讓小五受傷。

于是,他作了決定,就算是勉強小五、違背他真正的意願,這也是必須做的事——將他們分開。

「我給過他機會了,可是他不要。小五,我不在乎他的性別,但是一個不懂得珍惜你的人,我說什麼都不會同意,這是我們的最底限。」那天,他這麼告訴小五。

小五只是沉默著,然後抱歉自己又讓家人操心。

「不要說對不起,這不是你的錯,如果你真的覺得歉疚,那就不要讓我們再更心痛了,好嗎?」

「大哥……希望我怎麼做?」

「去瑞士,把身體調養好,暫時別見他了,好嗎?」

小五當下沒有馬上回應,只說讓他再想想。

思考了一個晚上,隔天便回覆他︰「好。如果這樣大哥會比較安心,我去瑞士,也不會再與小恩聯絡。」

雖然如此,嚴君臨心里也清楚,就算被害得這麼慘,小五也沒有怪過臭小表,他會同意離開,大概也是因為覺得這樣對臭小表比較好吧。

他有一百種方法可以整死那個生女敕的小表,但他不能。這人是小五的命,除非他想連君離也一起逼死,兄弟們多半也明白這一點才會忍到現在。

但是無所謂,這口氣他今天吞下去,人生還長得很,山水有相逢,他不讓臭小表傷到一根寒毛,也絕對有辦法讓他活得比死更痛苦!

送小五去坐飛機那天,登機前臨時收到簡訊,能讓他如此牽牽念念,想也知道一定是臭小表。

他不爽地奪過手機︰「都要離開了還理他做什麼!」

「大哥。」嚴君離無奈一嘆︰「他還不知道這件事,至少讓我跟他說聲再見。」

他沒辦法,只好將手機還給他,讓他把事情做個完整的交代和……結束。

忍耐著看他們來來回回傳了幾次,直到不得不走了,才匆匆將手機塞到他手上,要他交給臭小表。

這一趟老二先一步去打點好一切,老三陪著君離一起去,暫時會一起在那里待上一陣子,確認小五環境都適應了才會回來。

他與老四一同離開機場時,正好接到臭小表打來的電話。

他說︰「你不用來,他已經上飛機了。直接到我辦公室,小五有東西要我轉交給你。」

回到公司時,臭小表已經在那里等著,整個人看起來坐立不安的樣子。

他哼了哼。

人還在身邊時,你一臉不屑,現在人走了,才來擺出一副天快塌下來的心慌神色,是想討誰的同情?犯賤。

懶得跟他廢話,直接拉開抽屜,將一只牛皮紙袋連同手機一起交給他。

嚴知恩接過,神情浮現一抹迷惑。

「小五說,這是他要送你的十八歲生日禮物,無論你要不要接受,他已經準備好了,這是他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如果你還是堅持不要,看要租出去還是賣掉,由你作主,款項也不必還給他,直接捐給慈善機構。」

牛皮紙袋里,是一間房子的產權資料,持有人名字是嚴知恩。

他緊緊捏著手中的紙袋,不發一語。

這意思,很明顯了。

嚴君離知道,一旦徹底拒絕他的父母,短時間之內他和家里的關系必然不會太好,那麼,他就只剩一個人,至少將他安頓好、讓他有個穩定的落腳處,走得也能坦然些。

他連兩人專用的手機都沒帶走,還能不懂嗎?

安頓好他、切斷兩人的聯系管道,嚴君離分明是打算長期、甚至一輩子都不回來了。

見他臉色慘白,嚴君臨心頭有股說不出的快意,並且惡劣地補刀︰「就當是分手的遮羞費好了,我就大度點。」

若在以往,嚴知恩必會覺得深深受辱,但是這一刻,他根本沒工夫理會那些刻薄言詞︰「我不要這些,我要他回來!」

小朋友當這是扮家家酒嗎?能隨便他說要就要,說不要就不要?

嚴君臨嘲弄地挑挑眉角︰「你真以為他非你不可,愛怎麼耍脾氣就怎麼耍脾氣,狠話說得比誰都絕,沒有留余地,因為吃定他永遠走不開?」

所以他必須讓君離走,在這種輕慢心態下,君離怎麼可能被善待。

嚴知恩默然。

他確實太自信,以為嚴君離永遠不可能舍下他。

「但是小朋友,你撥錯算盤了,他家里還有大人,說什麼也不會坐視他被糟蹋,你不要,多得是人想要他。」

嚴知恩听出一絲端倪,灰暗眸底燃起些許火光︰「所以,不是他自己決定要走的嗎?」是被家人逼著離開的?那、那這樣的話……

嚴君臨嗤笑,直接戳破他的妄想︰「不是,是他自己說要去的,某個小王八蛋不是叫他滾遠一點嗎?」

他臉色一陣青白︰「我自己跟他說,要怎麼聯絡他——」

不待他說完,嚴君臨冷聲截斷︰「那他的傷呢?你怎麼彌補?一句對不起,就想把所有的事情都抹消?你知不知道他承受了什麼?頭一個禮拜反覆與死神搏斗,發炎、感染、惡化,反覆發著高燒、嘔吐、意識不清、痛得連話都沒辦法說,卻不肯讓你知道,非得熬到比較能見人了,才讓你來,裝出一副沒事人的樣子,為什麼?因為不想讓你看了內疚!

「可是我又為什麼要讓你好過?我就是要讓你知道,有些傷就算好了,也會一輩子留下痕跡,他的身體受到那麼大的創傷,你真以為能好得完全?我讓他去靜養,除了擺月兌你,有一部分也是希望他能平復心情,好好把身體調養回來,你倒是告訴我,你憑什麼去打擾他?」

憑什麼?嚴知恩被詰問得無言以對,有些事情,確實不是一句抱歉就能夠煙消雲散,他是太天真、也太不成熟了,以往總是仗著嚴君離的包容而無所畏懼。

既然都開了頭,嚴君臨索性一口氣把憋在心里的鳥氣都吐出來。

「有時候我覺得你這個人真他媽的莫名其妙,連自己爹不疼娘不愛、什麼不如意的事都要算到他頭上,就因為他太好,凡事都不跟你計較嗎?不,我倒覺得是你這個人太悲哀,全世界根本沒人在乎你,只有他會在意,所以你只敢、也只能跟他鬧脾氣,感覺自己還是有人在乎的,這種索憐討愛的手法,簡直幼稚至極,完全就是個長不大的臭小表,你自己痛快了,那別人呢?君離就活該要當你的受氣包?」

「我、我不是……」他很想大聲反駁,自己並不是對方說的那麼惡劣、那麼可悲,卻莫名弱了嗓,有種無所遁形的狼狽感。

「是不是都無所謂,我也懶得跟你爭辯,反正這些鳥事以後都跟我們沒關系了,滾吧!」

嚴君臨態度表示得很清楚,擺明了別想從他口中問到一絲一毫關于嚴君離的消息。帶著嚴君離留給他的物品離開嚴氏大樓,他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往哪里去。

真可悲,還真如嚴君臨說的那樣,除了嚴君離,還有誰在乎他?哪里還有他的容身處?

最後,他是來到那份房屋權狀上所載明的座落處。

他沒有父母那麼厚顏無恥,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要接受這麼貴重的禮,只不過因為……這是嚴君離留給他的最後一樣物品,他至少該來看一看。

房子位在一棟管理良好的新大樓里,環境很清幽。他用里頭的磁卡搭電梯上了十樓。

一個樓層有三戶,他找到符合的門牌,以磁卡在感應器上刷過,再輸入自己的生日,進了門。

里頭實際坪數不算大,約莫二十多坪,大概是知道他懶,房子太大不好整理。

他沒什麼廚藝可言,所以廚房設備也沒太講究,兩房一廳的格局,以單身的居住品質而言,空間是綽綽有余了。

房子應該有重新裝潢過,從客廳的水晶吊燈、窗簾的顏色、壁紙的圖案、沙發的樣式、餐桌的擺放位置、以及屋內每一寸空間規劃,都完全符合他的喜好,他一直都知道,要是嚴君離不懂他,這世上就沒人懂了。

他進了臥房,這里的空間感一進來就讓人覺得舒服與放松,里頭隔出簡單的更衣室,擺放著他原本放在嚴君離那里的衣物。

原來,他留在那里的所有物品,都被移到此處來了。嚴君離是花了多少時間在做這件事?對方知道他不愛外人踫他的東西,所以這些事必然是不假他人之手,明明自己都還在養傷……

他趕緊閉了下眼,不讓眼底酸熱的濕意凝聚,待情緒稍稍平復才又繼續探尋。

留給他的牛皮紙袋里,有一本小手札,里面清清楚楚地條列著他什麼東西放在哪里。

他打開更衣室里上鎖的那個抽屜,果然在里頭看到他的一些重要物品,從證件、存折、私章、畢業證書、歷年獎狀……連小時候施打的疫苗卡都還留著。

將手中的牛皮紙袋也一起放進去,關上抽屜,就著那本手札上的紀錄,開始一項項尋寶起來。

小自他喝慣的咖啡豆,到他用過的課本、筆記等等,有很多東西,他根本隨手一扔就忘了,沒想到嚴君離都替他收得好好的。

你的寶貝鐵盒子,在床底下的抽屜。

乍看到編號三十九的這一條時,他一時還想不起來什麼寶貝鐵盒子,到床下的抽屜找出來時,記憶的閘門才跟著鐵盒一起開啟。

那是他三、四歲時的事了吧?在那還是小屁孩的年紀,大部分的人都會有個小習慣,將最喜愛的物品收藏在鐵盒子里,他也一樣,向媽媽要了吃完喜餅的鐵盒,收藏一樣樣他自認為了不起的寶貝,里頭絕大部分都是嚴君離給的。

後來,家里大掃除,母親把他的寶貝鐵盒丟了,那對當時的他而言,大概就跟天塌下來差不多嚴重,傷心欲絕地跑去找嚴君離告狀,在他懷里哭很久。

後來嚴君離就說︰「以後心愛的東西放我這里好了,我替你保管就不會再不見了。」

他真的做到他的承諾,替他把所有的物品都收藏得好好的,再細微也不曾自作主張丟棄。

指間撫過因年代久遠而蝕銹的鐵盒。這不是原來那個,是後來嚴君離再去找來一模一樣的喜餅盒子,因為對孩子而言,分不清什麼好壞,就只是認定原來屬于自己的物品模樣,瓖金瓖銀都不如原來那個。

他再一次重新收藏他的寶貝,那個時候的自己,真的好單純,全心全意喜歡一個人時,連對方隨手給的一顆巧克力糖都好寶貝地放進去,搞到鐵盒爬滿螞蟻,然後他又哭,嚴君離則是一臉哭笑不得。

他小時候真的挺愛哭的,真奇怪嚴君離怎受得了,還能耐著性子一次次擺平他的搞怪問題。

哀著被洗干淨收藏至今的糖果紙,他輕輕笑開,帶著酸楚。

他那年紀說過最蠢、也最甜蜜的一句情話,大概是在嚴君離將糖果紙放進去後,他又擺出困擾得快要死掉的表情,嚴君離發現、並且詢問時,他已經在那個人與鐵盒之間來來回回看了不下數十次,皺著眉說︰「君離哥哥放不進去。」

當時,嚴君離愣了一下,領悟以後,笑著把他抱到腿上,輕啄他嘟起的嘴,指著他的心口說︰「最心愛的人,是要放在這里的。」

他明明答應了,明明說好要把對方永遠放在心里,很謹慎、很心愛地收藏著,曾幾何時,年紀愈大,心思愈復雜,逐漸遺忘了最初、最純粹的心意,忘了自己曾經多在乎一個人,喜歡到想將對方縮小放進鐵盒子里隨身收藏那種珍愛、寶貝的心情。

這一次,不是媽媽,是他自己親手扔了他的寶貝鐵盒子,怨不得誰,也沒那個臉哭了。

他強打起精神,將手札里條列的每一樣物品放置處都做了一次巡禮,仿佛走了一回時空之旅,憶起好多成長過程中早已遺忘的小插曲,也重新回味了一遍當時的心情,找回記憶中,那些曾經遺落的情懷。

一項,又一項,嚴君離把所有屬于他的物品,都由自己身邊清空,一樣不留,卻將他的記憶塞得滿滿、滿滿,無處傾泄。

他再也無法忍受更多,靠牆滑坐在地板上,任飽漲的情緒化為顆顆清透水珠,自眼角逸出。

「嚴君離,你回來……」他啞聲低喃,手肘踫觸到順手塞進口袋里的手機,想起自己最後傳出的那封簡訊,對方究竟有沒有看到?

他連忙點開收件匣。

——對不起,嚴君離,你不要走!

最後收到的這封訊息內容呈現開啟過的狀態,這表示,對方看到了,卻不願接受他的挽留。

心底最後一抹微弱火光也滅了,頹然地正欲擱下手機,眼角余光瞥見草稿匣有一封未完成的信件,他呼吸一窒,心想,這會是嚴君離留給他的嗎?

他移動手指,點開草稿匣的內容。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任憑國學素養再差,光看字面也知道不會是什麼美妙意涵,何況他國文成績向來都不差!

胸口像梗著什麼,堵得呼吸不順。

這就是……嚴君離想告訴他的嗎?

兩尾相濡以沫的魚,看起來親密無間,依撐著對方活下去,不能沒有對方,就像,他與嚴君離。

可是如果已經淪落到靠對方一口口水活下去的境地,那麼艱困痛苦地支撐,成為彼此心上最大的負擔,那還遠不如忘記彼此,回到各自的江海之中來得快活,他輕松,對方也沒壓力。

這就是,嚴君離最後的決定?要舍掉他,從此相忘于江湖?那為什麼沒有寄出去,反而留在手機里等他發現?

他不懂,混亂的腦子已經無法再思考更多,將臉埋在膝上,麻木地,失神獨坐,任時間流逝。

他後來想了很久,既然這是嚴君離最後的決定,那他至少能成全他的「相忘于江湖」。

堡作上,他已經向店長口頭請辭,之前沒這麼做,是不認為他與嚴君離真會走到這一步,真要分開,他怎麼可能還有辦法留在嚴家的地盤上。

房子的部分,嚴君離只給了他兩個選項,租或賣。所以他也在售屋網張貼了售屋訊息,打算將賣屋的款項以嚴君離的名義捐出去。

房子的地段不錯,又是有口碑的建商,建案甫推出不到一年便向隅,因此前來詢問的人非常多,他當時便走神地想,原來嚴君離這麼早就在做這方面的準備了,還能挑到采光、視野度絕佳的房屋座向。

第一個跟他約好看屋的對象,是一個單身男子,連鞋也沒月兌。

他皺著眉,在人走後,把屋子里里外外的地板拖了一遍,連鏡面烤漆茶幾上所留下的指紋都擦得干干淨淨。

這麼粗率的人,怎麼可能會好好愛惜嚴君離用心布置的小窩,不賣!

第二組是個小家庭,一對夫妻和一個剛上幼稚園的兒子,孩子很皮,在沙發上彈跳,他連談都沒談就直接將人請出去。

然後第三組對象,是一對同居情侶,初步觀感是還不錯,未了,對方問及家具是否會一並附上?

他當時沒有回答。

對方趕緊說,不是要佔便宜或殺價,是因為真的太喜歡這個房子的布置風格及氛圍,感覺很溫暖,如果可以一並附上的話,把價錢加上去也是可以的。

「我再考慮看看。」送走這一對情侶,他又在屋里發了好半天的呆。

他當然知道那個人有多用心在布置每一個角落,想到嚴君離親自為他挑選的窗簾、沙發、床具,要割舍給別人,心里就覺得一陣堵塞。

後來又陸陸續續有不少人來看房子,價錢都開得很不錯,有些甚至超出市場行情許多,請他優先考慮,他都遲遲沒點頭。

最後,他終于懂了。這是嚴君離為他築起的小天地,只屬于他們兩人,無論誰來他都不可能看得順眼,他連外人留在這里的指紋都無法忍受,又怎麼舍得讓別人入侵他的家。

家——

這個字眼掠過腦海,便覺胸房一陣暖熱。

是啊,這是他的家,嚴君離給他的家,每一個角落都是為他量身打造。知道他淺眠,一點點陽光都會讓他醒來,所以房里挑不透光的窗簾,床組是依嚴君離房里那組比照辦理,因為他睡習慣了,床的觸感及軟硬度不對,怕他不適應……

這是家,是嚴君離的心意,他怎麼能不要?

當晚,他便撤了網站上的售屋廣告,然後收拾簡單的行李搬進來。

其實也不太需要收拾什麼,里頭什麼都替他打點好了,他只要人住進來就可以。

入住的當晚,他失眠了。

腦海塞滿太多他與嚴君離過去的回憶,翻來覆去睡不著。

伸手模索到床頭嚴君離留下來的手機,他翻身趴在床上,一一點閱手機里未刪除的歷史簡訊,這是他們專屬的門號,所以里頭滿滿全都是他傳的訊息,大部分都是一些無聊話,看完就該刪了,嚴君離是留著干麼啦!

看,里面還有他上課時傳去的黃色笑話,被對方罵無聊,要他專心上課。

——就一個被社會淘汰、窮得要死的男人在門前種樹喝酒自嗨的文章,有什麼好讀的?

對方完全不費吹灰之力就知道他在說什麼,回了他一個科科笑臉,說——忍著點,你以後還會再讀到這個人的另一篇文章,不過我想你應該也只會罵過度幻想的神經病。

嚴君離說得沒錯,他上高中後讀到桃花源記,確實在心里月復誹了一句——幻想力過盛的神經病!

類似這樣的簡訊還不少,以前上到很催眠的課,都會跟嚴君離喇賽一堆五四三的,像是評論剛剛走過窗口的那個女生應該有34C,才國中就這樣,將來一定更可觀之類的。

現在看覺得好丟臉,嚴君離那句「低級」罵得合理,可是那時不覺得,還振振有辭地說——我們班上的阿宅更夸張,他還在課桌上畫果女圖咧!

——阿宅之所以被叫阿宅,是因為沒人青睞,他也只剩果女圖了,你也想加入阿宅一族嗎?嚴君離當時很無奈地這麼回他。

——怎麼可能!我至少還有嚴君離好不好!

那時回得毫不猶豫,現在再看,自己又何嘗沒有招惹人家?他不經意的言行中,透露出的訊息比誰都曖昧。

——笨蛋,專心上課啦!

看著這幾個字,他完全可以想像,那個人在打字時,臉上帶著縱容,無奈笑斥的神情。

一顆透明的水珠滴落在手機螢幕上,接著第二顆、第三顆,再也收不住。

心好痛。

緊握著手機,無聲哽咽,原來失去嚴君離,會讓心這麼痛,痛得……快不能呼吸。

「對不起,我不知道……」

一直以來,那個人總是在,他不必思考太多,也不曾真正去定義過那個人的存在,反正,他是嚴君離的。

他為他付出太多,多到全天下再也沒有一個人能比嚴君離做得更多,幾乎拿他當自己的命在看待,甚至多到——連他都知道自己終究得是嚴君離的,否則這世上沒天理了。

因此,他開始會鬧脾氣,會反彈,想表達自己也該有選擇權,可是心里卻也沒想過,這鐵一般的事實會有什麼改變,直到——

嚴君離的離去。

嚴君離的離去,讓心口像是挖空了一大塊,空得發慌。

直到現在,他才真正領悟,原來自己當時強力抗爭、拚命想要的,原來是自尊,而不是自由。

當他想對嚴君離好時,就是發自真心,他不需要被強迫、被命令。

是那種強勢,造成他的反感與反彈,用了傷人傷己的方式來表達內心的不滿。

可是,他真的不要嚴君離嗎?

不,不是的。

當他真的得到了自由,能由著自己作主時,他不止一次問過自己、正視內心深處的渴求,才發現——他是要的。

他不知道,原來自己如此在乎。

原來,自己根本不能沒有嚴君離。

原來……那沉沉壓在心口的重量,是愛情。

他愛嚴君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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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8 03:45:5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他沒再試圖聯系嚴君離,也許就像嚴君臨說的,有些事情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抹去,它需要時間去平復。

一個人的日子,其實也沒有想像中難挨,不過就是少個吃飯的對象、少個人挨靠著入睡、少個人逛街、少個人傳簡訊說低級笑話、少個人……分享喜怒哀樂。

但無所謂,反正他時間塞得很滿,也沒有太多閑工夫感受那塊角落空缺下來的失落感。

上了大學後,他利用課余的時間兼差當網拍模特兒,那是一日睡前,想起許久以前與嚴君離閑聊時,曾半說笑地告訴他——

「你設計衣服,那我就負責穿好了。」

他想實現這個承諾。

「J&N」——君與恩。這品牌、這標幟是他們共同所有的,他一直都明白。

罷開始的時候,一天下來要換上百件衣服,拍近千張照片,整個人暈頭轉向,回到家後常發現皮膚又紅又癢,也不曉得是哪些質料讓他過敏,難怪以前嚴家四兄弟常說,他被嚴君離養得很嬌貴。

如今看來,這話還真不假,嚴君離為他準備的衣服,質料從來都不馬虎,他活了十九年,到現在才知道原來自己會對某些布料過敏。

罷開始的日子很苦,收入微薄,每天回到家幾乎連動都動不了,倒頭就睡,反覆在過敏、搽藥、過敏、搽藥中度過。

後來,慢慢熬出一點名氣,有些品牌找他簽約,成為專屬的平面模特兒。

一直熬到大四畢業,他已經在業界闖出不小的名氣,身價已不可同日而語。

然後,嚴氏良性競爭已久的對頭冤家找上他,捧著條件極佳的合約與他洽談。

他考慮了三天,點頭與徐氏簽下兩年合約,成為他們的品牌特約代言人。

他所不知道的是,媒體公開消息的那天,嚴君臨打了通越洋電話,咬牙切齒地抱怨︰「你養的好老鼠!」把家里布袋咬了好大一個洞。

嚴君離在另一頭沉默了下︰「他過得好,那就好了。」

「……可是我很不好!」他自己是不是也養了一只沒良心的小老鼠?

嚴君離低低輕笑︰「大哥,你是做大事的人,我知道你有這個度量。」

于是,嚴君臨很悶地把這口窩囊氣又吞了回去。

再過兩年,結束與徐氏的合約,回復自由身後的嚴知恩卻出乎意料地找上嚴君臨,問他要不要合作。

不得不說,此舉確實在嚴君臨的意料之外。

「條件呢?」據說徐氏開出的續約條件優渥到前所未有。

如今的嚴知恩炙手可熱,不簽他是跟錢過不去,他是生意人,恩怨擺兩邊,有這個身價,他也沒打算賭氣。

「隨便你開,我只有一個條件——給我嚴君離的消息。」

嚴君臨挑挑眉。

都六年了,沒想到小兔崽子心里還記得有這個人。

他冷笑。一我家小五不賣!」

一紙合約就想要他出賣家人,君離有這麼廉價?

嚴知恩神色未變,他已經不是過去那個青澀的小表,隨便幾句話一激就能踩到他的痛腳,他沉著地迎視對方,清篤道︰「如果我說,我愛他呢?這六年,我是為他熬的,我很清楚自己要什麼,這回要是再讓他受到一絲傷害,我任憑你處置,這樣的保證夠不夠?」

原來,不是想出口氣,互別苗頭嗎?

嚴君臨忽然有些懂了,前六年沒吭上一聲,自己咬牙苦熬,不用嚴家一分資源,靠著自己的能力闖出今天的局面,然後才能驕傲昂首,說他不靠嚴君離,走出了自己的路。

而後,回來,站在平等的地位上,再一次說——他要嚴君離。

這一次,他不比誰矮上一截,沒有誰逼迫,他做的,就是他想、他要的。

以前怎麼沒發現,這小子傲成這樣?

臭小表——不,現在不能叫小表了,那沉穩的氣場、眼眉間的清傲神采,出色得讓人有些無法逼視,更自信得——讓人極想挫挫他的銳氣。

「你憑什麼以為,都六年了小五還會是你的?」

「他會等我。」嚴知恩眼也沒眨。不必約定,他就是知道,嚴君離絕對不會屬于別人。

自信很好。愈是自信的人,總是讓人想給他死得很難看,狠狠跌上一跤,看他痛到骨子里去。

嚴君臨笑得分外親切,起身拉開抽屜,從相簿里隨意抽出兩張遞去。

「他結婚了,兩年前,就在你和徐氏簽完約後沒多久。」

然後,心情愉快地,看著眼前的人僵化為石,凍結了所有的表情。

最後,嚴知恩還是與嚴氏簽約了。

這一合作就是四年,儼然已成嚴氏的專屬代言人、當家台柱,任憑業界出再高的價碼也挖不走他,媒體好奇,挖出了陳年舊事,在一次的采訪里,大膽問了他與嚴氏的關系。

那時,嚴知恩沉默了一陣,只說︰「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我,無論如何,我在這里等他回來。」

在記者進一步追問那個「他」的身分時,他卻怎麼也不肯再多透露一個字了,讓霧里看花的外人,更加好奇他與嚴氏的這一段淵源。

除此之外,他像轉性了一樣,以往是潔身自愛,連個小花邊都沒鬧過,如今卻是工作不忘娛樂,閑暇之余會泡泡夜店、Gay吧,拿一夜當紓壓方式,對象清一色全是男性。

次數不算頻繁,只不過沒有固定的交往對象,就會給人玩咖的浪蕩形象。

以往,恨死了人家說他是Gay,現在卻只與男人往來,懶得多看異性一眼。

這是個人的私生活,他愛拿性當生活調劑,嚴君臨也沒多說什麼,不要把自己名聲搞臭,壞了嚴家招牌就好。

他還是沒死心,每年都在問嚴君離的消息,嚴君臨也是鐵了心,從沒一次露過口風。

直到這一次——

今年嚴氏成立三十五周年的酒會,是在嚴家大宅舉辦,嚴知恩身為嚴氏服飾的招牌,自然也來了,將嚴君離的設計穿得帥氣又有型,全場像花蝴蝶一樣四處謀殺底片。

嚴君臨致完詞就退場,讓年輕人發揮,年紀有了,實在不適合這種場子。

酒會的後半場,他站在自己房間的陽台吹風,看見樓下那個也退了出來,蹲在庭院一隅狂嘔,幾乎要連膽汁都吐出來的自虐家伙。

再喝啊,看能不能喝死你!

嚴君臨有些幸災樂禍地想,隔著一段距離也能看清那人臉色有多糟糕。

考慮了下,還是下去關切。畢竟這人現在是公司的搖錢樹,替公司賺進不少鈔票,多少有點道義責任。

他下樓來時,嚴知恩正坐在庭院中那個以前常和小五靠在一起喝下午茶的吊床上,以小嬰兒回歸母體的姿態,把自己縮成一團窩在角角。

對方沒察覺到他的靠近,動也不動地縮著,安靜流淚,像被誰遺棄了似的,看起來要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喝醉了?要不要讓司機送你回家?」

嚴知恩身軀一僵,頭也沒抬,鼻音濃濃地回他︰「不要。那個家沒有他,我不要回去……」

見鬼!嚴君臨居然覺得有點心軟了。

這人骨頭傲得跟什麼似的,否則當初就不會因為自尊而與小五分開,現在居然連哭成這樣被撞見都懶得掩飾了,是有多自暴自棄?!

嚴君臨忽然有些明白,以前是工作一結束就急著回家,沒見過有人比他更戀家的,現在卻是寧可與一群沒什麼交情的人去狂歡也不肯回家,因為回去了,就得面對冷冷清清的空間,面對那個人再也不會回來的事實,他再怎麼守著這個家也等不到。

連盼望都沒有時,等待就變得難以忍受。

「我不是沒有試過要放棄……我努力找著條件與他最相近的人,身高、容貌、眼神、聲音、發型、肢體語言、微笑的弧度、穿衣服的品味……可是沒有用,不是他,換了誰都沒用,再像也不是嚴君離……」他將臉埋在臂彎間,痛苦低喃︰「他到底在哪里,拜托你,我真的……好想他……」

這個人快被他逼瘋了。

嚴君臨努力維持面無表情,聲音平板地問︰「就算他結婚了?」

「我沒有要做什麼,只是想看看他而已,我不會、不會破壞他的婚姻……」他哽著聲,幾乎是不顧尊嚴地乞求了。

嚴君臨只是低頭凝思,沒有立刻回答。

他,終于懂了嗎?

很多時候,不是只要有愛就足夠,更必須學會在愛情里,該有的尊重、珍惜,以及謙卑。

他的愛情得到得太容易,不讓他狠狠痛上一回,他不會懂得,擁有了,更要謹慎呵護,為自己能擁有如此赤誠的真心而感恩,一切並不是理所當然。

思索過後,嚴君臨終于松口︰「今年春裝的銷售數字如果比去年突破兩成,我招待你出國去玩一趟,散散心再回來。」

嚴知恩困惑地仰眸,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

「去瑞士的來回機票,要不要?」接著補充︰「當然,住處、地陪都會替你安排好,你只管放心。」

嚴知恩听懂了,眼神一亮︰「要,我要!」

幣上兄長的電話,嚴君離移步走向窗邊,不自覺發了一下午的呆。

不是沒有想過會再見面,只是當這一天到來時,心還是……會亂。

大哥問過他的意願,說他若不想見那個人,不需要勉強。

他沒有不想見,只是——

近君,情怯。

十年,時間、空間都不算短的一段距離,他們都走得太遠,已成兩條不交集的平行線,見了面,又該跟對方說些什麼?

他不確定,當初相濡以沫的情分,如今還剩多少,若只是平添陌生、疏離感,那見這個面也只是徒增感傷罷了。

他知道嚴知恩為什麼那麼堅持,非見他一面不可,就因為清楚,他不能拒絕——即便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沒抱持太美好的期待。

因為這樣,小恩才能真正放下,好好過自己的人生。

他低低嘆息,閉上眼將額心抵上窗框,關住洶涌如潮的思緒。

嚴知恩來有一段時間了。

提著行李,站在竹籬笆外,看著最靠近院子那扇半掩視窗內的剪影、男人時而走動經過的身形、還有里頭飄出的淡淡咖啡香。

暫時,這樣就夠了。

這十年間,隔著那麼長、那麼長的距離,如今那個日夜思念的人就在眼前,近到幾個步伐就能觸及,他已經很滿足。

膽怯地,不敢打破這一刻,恍如隔世的重逢。

他看起來沒什麼變,動作依然那麼優雅,不疾不徐,舉手投足間,有股說不出的味道,嚴知恩也不會形容,一直以來,都覺得嚴君離的氣質是誰也仿不來的,光是看著他便是一種享受。

屋里的門被推開,他下意識側過身,隱去身形。

女人從階梯上走下來,手中提著行李,嚴君離替她開了後車廂,將行李放入後,轉身給了她一個擁抱。

那個……就是嚴君離的妻子吧?

他悶悶地,捏緊手中行李箱的握桿,很不想看這種太溫情縫襁的畫面,目光卻移不開,死死地定在他們身上。

兩人輕聲交談了幾句,隔了點距離他听不清楚,然後他替女人調整圍巾,女人仰首親了親他臉頰,坐上車,嚴君離微笑朝她揮揮手,目送車子開遠了,才轉身回到屋內。

一瞬間,很想忿然轉身就走。

他不確定,自己有辦法待在嚴君離和另一個人共築的愛巢里,面對嚴君離已經屬于另一個人的事實。

但是……怎麼舍得?他等了這麼久,就算是看一眼,踫踫他指尖熟悉的溫度也好……

還在發呆的當口,男人經過窗邊,正欲拉上窗簾,不經意望見佇立在院子外的他,他已來不及閃避,然後,他清楚瞧見男人一怔,旋即身影從那道視窗消失。

但是並沒有從他的視線離開太久,大門很快再次開啟,男人快步朝他走來,步伐略略失了平日的從容。

「小恩,好久不見。」拉開木柵門,男人帶著淺笑,在他面前站定。

他有些迷惑,看著眼前這張溫和依舊的面容。

幻想過很多種重逢時的場景,就是沒有想過,對方會以這種面貌與他相對,就好像那些爭執、傷人的過往不曾存在,他只是去了一趟畢業旅行回來,而他正打開家里的大門接他。

「我有變很多嗎?」嚴君離模模臉頰,不是很確定地問。

他本能搖頭。沒有,沒變,就算變了,他也不會認不出來。

「那你為什麼一副不確定的表情?」還好那雙迷惘的眼神里,並沒有讀出生疏或客套那一類的矜持,否則嚴君離還真不知要如何接應。

「我只是……有點困,坐飛機好累。」話一說出口,連自己都意外。

那像是小男孩旅行回來倦累的抱怨口氣,讓嚴君離發自內心笑了︰「快進來,外面好冷。」

雖然已經是春天,溫度還是低得讓人有點受不了,不像四季如夏的台灣,這時候都可以看見滿街跑的迷你裙辣妹了。

嚴君離將行李安置在客房,又去張羅熱飲給他暖身。

听著對方對氣候的小抱怨,管不住的嘴巴便月兌口冒出這句︰「那為什麼不回台灣?」如果連台灣的氣候都讓他那麼想念的話。

沖熱水的手一頓,嚴君離沒對這一句做出回應,由背影他也看不見對方的表情。

沖了杯花茶,轉身走出廚房時,順道端出一盤剛烤好的小餅干。

「這是寧寧烤的,吃吃看。」

寧寧?他妻子的小名?

「嚴大哥說,你結婚了?」

嚴君離停頓了一秒,揚笑應聲︰「是啊,我結婚了。」

見他目光往下移,落在空蕩蕩的指間,嚴君離補充道︰「我對銀飾過敏,而且也不常出門,婚戒這種東西只是形式,主要是套在心里,自己知道就好了。」

也是。他在想什麼?那兩張婚紗照還擱在他家里的床頭上,四年來每看一回就痛一次。

嚴君離沒在這個話題上多做打轉,改問︰「你呢?大哥不是說明天的飛機,怎麼這麼早就到了?」

「有候補的機位,就來了。」迫不及待。

嚴君離倒是沒多想,輕點一下頭︰「坐了十幾個鐘頭的飛機,要不要先去房里休息一下?晚餐時間我再叫你。」

他不置可否地起身,倒也不是真的累了,躺在床上其實一點睡意也無,他只是需要一點時間,重新整理思緒。

原本想過,見面第一件事要先道歉,把積壓在心里十年的話全都告訴對方,只是沒料到嚴君離一派雲淡風輕,壓根兒早忘了那些發酸發臭的陳年舊事,像是故友重逢,殷勤招待的態度,讓他根本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月兌稿演出到這階段,接下來該怎麼繼續?難道真的與他哥倆好把酒言歡,你問一句︰「這幾年怎樣?」、我回一聲︰「馬馬虎虎。」然後敘完舊,假期結束掰掰再聯絡?

不,他不想。

還存在的東西,他就不打算粉飾太平,嚴君離對他還有多少感情他不知道,但是他的還在,從意識到愛情的存在至今,十年的相思只是益發深植入心,他這輩子大概也只能愛這麼一次了,說他卑劣也好,他還想試試看。

嚴知恩在晚餐前走出房門,嚴君離說他的廚藝只能做些簡易的料理,桌上這些是他的妻子事先做好的,他只需負責微波,但是他來得很不巧,寧寧有事要出門一陣子,恐怕不能妥善地招待他。

不巧?哼哼,在他看來,才巧得很,正中他的下懷。

嚴君離不知他滿腦子都在打壞主意,殷切地招待他,用餐過後,沖了壺薰衣草茶,一同在院子里看星星。

院子里擺了兩張藤制的搖椅,再擺上一張小桌幾,天氣不那麼寒冷的午後,坐在這里喝個下午茶倒是不錯的享受,而且看起來這對小夫妻應該很常這麼做。嚴知恩頗不是滋味地想。

「你現在好養生。」飲品只喝溫補的茶類,連飲食都清淡得很。

「是啊,刺激性的東西現在很節制,不太踫觸了。」

「明明就還喝咖啡!」在他面前裝什麼乖寶寶,他又不會跟嚴君臨告狀。

嚴君離一愕。那是中午寧寧沒出門前的事了,所以他很早就到了嗎?

知道深究下去,場面一定會陷入尷尬,便故作無事地回應︰「那是寧寧喝的。」

嚴知恩不愛他們的話題里老是出現另一個名字,雖然明知對方這幾年的生活是與那個人密切相連,自己根本也沒什麼立場計較,心里就是覺得不舒服。

「這次來,打算待多久?」

「待到你嫌我煩,趕我走為止。」

他半輕佻地回應,話中暗藏了幾分真意,可惜嚴君離沒听出來,笑回︰「那工作怎麼辦,大哥不會有意見嗎?」

他聳聳肩︰「反正我回去會做牛做馬還他。」

嚴君離聞言,回身正色道︰「你這幾年……做得很好,大哥都跟我說了,我很替你感到高興。」

「你會跟嚴君臨談到我?」他不無意外。他以為,自己會是他們兄弟話題里的禁忌。

「為什麼不會?你跟嚴家有長期的合作關系不是嗎?」

只是這樣嗎?「那,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嗎?」

嚴君離笑意斂去些許,拉回視線直視前方︰「這就是我想跟你說的,以前的事,已經過去那麼久了,無論承諾還是什麼,你都不必放在心上,去做你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不必把自己困死在這里。」

嚴知恩有些訝然。

他知道自己走模特兒這一途是為了他,也知道自己留在嚴氏是為了他,他什麼都知道,卻從無任何回應——

有的,現在有回應了,他不稀罕,無論留不留,都無所謂。

「就算,我不走這一途、不留在嚴氏?」幾乎是有些怨氣地,瞪著對方。

嚴君離淺笑︰「我知道你可以有更大的舞台、更好的發展。」

「嚴君臨要是知道你這麼說,不知道會是什麼反應?」

大概是咬牙切齒,再罵一次︰「咬布袋的老鼠」吧!

嚴君離不以為意地想。

「公事歸公事,私交歸私交,閑暇之余你若願意,還是歡迎你過來坐坐、喝杯茶敘舊,但如果是因為我而畫地自限,那大可不必如此,你的格局不只這樣。」

誰稀罕多大的格局!他只想留在有嚴君離的地方、穿他設計的衣服,這人到底是真不懂還是裝無知?!

他逕自生著悶氣,又沒辦法再像以前那樣使性子,只好閉上眼楮往後仰躺,用無言的沉默表達抗議。

鎊自靜默了一陣,嚴君離低低嘆息︰「好久沒有像這樣,跟你躺在院子里看星星了。」

嚴知恩撐開眼皮,斜瞥他一眼,捕捉到那一閃而逝的懷念。

所以,他也不是真的全無留戀嘛。

在他更小的時候,他們常在夏天的夜里,待在嚴家的院子里乘涼,嚴君離跟他說故事,最後他會在對方臂彎里睡著。

真的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的他,沒有煩惱,很純真,也很快樂,成天追著嚴君離的身影,只要看見這個人,笑得比什麼都還要開心。

沒有太多的復雜心思,就只是純粹地,很喜歡、很喜歡他的君離哥哥。

那個會牽著他的手學走路、喂他吃飯、陪他做功課、解決他所有搞怪的疑難雜癥也從沒嫌煩過,很寵他、很憐惜他的君離哥哥。

「我小時候是不是很愛哭?」

嚴君離回瞥他︰「有一點,不過我想,那應該是沒有安全感。」

或許是多多少少察覺到父母對他跟對兄姊的態度是不一樣的,所以他動不動就哭,像是在確定,還有一個人會把他抱在懷里疼惜。

又或者只是想炫耀——看,我也有一個!

「那時候,也不曉得是哪里學來的,做什麼事都一定要啾一下,跟只小啄木鳥一樣,就像這樣——」身體微傾上前,要往對方唇上啄去——

嚴君離直覺往後一仰,避了開來,微慌地睜大眼望他。

他神色僵了僵,收回手,乖乖坐回去,干笑兩聲化解尷尬︰「這種事好像不太適合示範。」

那段會帶著笑回啄他一口的歲月,已經走得好遠,如今的嚴君離,只會用驚慌的神情看他,保持該有的分際,再也不容他近身。

嚴君離望著他,遲疑半晌才問︰「你現在——跟家里關系還好嗎?」

還會需要以哭泣,來確認身邊是不是有人關心自己嗎?

他聳聳肩︰「你離開以後,我跟家里也斷絕往來了,這些年一個人單打獨斗,少了那一家子給我扯後腿,倒也輕松自在。

「後來累積出一點名氣,他們有回頭來找過我,畢竟是自己的父母,總不能看他們窮困潦倒、流落街頭吧?我最多是讓他們三餐溫飽,不可能再給更多了。

「然後有一次,家里大掃除,意外翻出我媽以前的就醫紀錄,她在生我姊時難產,之後就不能再生育了。發現自己不是她親生的,也沒有太驚訝,去問了我父親,才知道我是他外面養的女人生的,我媽根本恨我恨得要死,怎麼可能疼得入心。

「最戲劇化的是,我連我爸那一頭的血緣關系都沒有,我親生母親另外還有情人,我爸質疑過我的身世,在我出生三個月就去驗了DNA,證實我根本不是他的孩子,難怪他們會那麼瀟灑地把我賣了,就算當時沒有你,我也不可能在那個家得到一丁點的溫暖與關愛。」

而他,居然還為此而與嚴君離鬧脾氣,如果沒有這個人,他的童年只會更悲慘,能不能平安長大都不曉得。

「我後來也去找過我的親生母親,不過她已經有自己的家庭,還有一對可愛的雙胞胎小孩,她現在的丈夫對她很好,完全不知道她過去的事情,知道我是誰以後嚇得臉色發白,拚命求我不要去破壞她好不容易擁有的幸福。其實我根本就沒有要做什麼,只是單純想知道生我的人是什麼樣子而已。」

他很平靜地說完,攤了攤手︰「就這樣,身世大白,最終結果是沒有一方真正稀罕我,不是因為我身上有和用價值而接近,就是想把我這個人生污點踢得遠遠的。」

從此真的孑然一身。

迎上對方柔軟的眼神,不禁有些好笑,又感到溫暖。

從以前到現在,就只有這個人,真正在乎他的情緒,一直到現在,都還擔心他受到傷害,滿眼的不忍。

「不必用那種眼神看我,那種虛假的感情我也不稀罕,從以前就知道他們沒當我是一回事,現在又還有什麼好打擊的?」

曾經有一個人,說要給他全世界所有的感情,愛情、親情、友情;情人、親人、知己,那個對他來說,才是最重要的,一個嚴君離,就抵過一切。

「你不是一個人,可以不是。」

他呼吸一窒,偏頭望去,卻听嚴君離幽淺接續︰「現在的你,不可能沒有人愛,只要你願意敞開心房,不會找不到一個真心愛你的人,你為什麼不去試一次,只願意玩那種愛情游戲?你明知道那樣只會更孤單——」

他要他——試著去愛別人?

嚴知恩胸口一陣悶痛,凜著臉道︰「看來嚴君臨把我那堆荒唐的爛桃花也說了,怎樣?瞧不起我嗎?我就是這種爛人,只玩得起游戲,沒有束縛,玩完一拍兩散,很好啊,誰也沒負擔。」

口吻近乎賭氣,沒發現嚴君離神色有一瞬的僵凝。

當年……也讓他感到束縛與負擔了吧?所以現在才會那麼害怕與誰安定下來,明明那麼寂寞,渴望有人陪伴。

「你知道——承諾與束縛的差別在哪里嗎?」好一會兒,嚴君離低聲啟唇︰「有愛的,是承諾,能讓彼此安心;沒有愛,才會覺得被束縛,不自由。」

這番話,成功引來嚴知恩的注目︰「這是經驗談?因為你愛她,才會心甘情願被束縛,走進婚姻的墳墓里嗎?」

嚴君離沒正面回應,只反問他︰「你呢?還是想堅持你要的自由?或者想放棄你的隨心所欲,好好經營一段感情?我希望是後者,因為只有這樣,你才能真正不再孤單。」

「你到底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忽然間,覺得這一切都難以忍受,他干麼要陪著演戲,一起粉飾太平,他嚴知恩從來就不是那麼孬的人。

幾乎是不顧一切地,沖口而出︰「我為什麼定不下來,我為什麼沒有辦法專心去看一個人,你真的不知道原因嗎?跟我談愛情,你不覺太虛偽?!」

如果真的不要了,那就轉身走開,去過他幸福的婚姻生活,不要用這種讓人心痛的溫柔來憐憫他,他不需要!

嚴君離被他這一嗆,神色僵凝住,再也撐不住嘴角的淺笑。

迎視他眉間深鎖的陰郁,竟是無言以對。

嚴知恩泄了氣,頹然地將臉埋進掌中︰「算了,我情緒有點失控,讓我一個人整理一下心情。不必理我,你先進屋去休息吧,時間也差不多了,嚴大哥說,你現在作息要規律。」

他來,並不是想傷害嚴君離,只是對方擺出那種西線無戰事的模樣,就真的讓他很火,他寧可嚴君離來個大爆發,把該償的都一次償個清楚,也不要像現在這樣,不上不下地吊著他。

嚴君離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默默起身進屋,留給他獨處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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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8 03:46:2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凌晨一點了。

嚴君離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丟下那個人不管,獨自入眠。

由溫暖的床被中起身,走出房門,客廳的小燈依然維持著他進去前的亮度,院子里的那盞燈也依然亮著,微弱的光源照在那道身影上,更顯落寞淒清。

小桌上那壺薰衣草茶早已冷卻,他握著根本無法取得任何溫暖的瓷杯,弓著身,肘側抵靠在膝上,遺忘了時間般靜止不動。

嚴君離深深嘆息,心里清楚,無論再過多少年,這人永遠是他心口最柔軟的傷,一踫就疼。

「還不睡嗎?」

他一出聲,嚴知恩便偏首望來。

「時差吧,你先睡,不用理我。」

要真能不理他,此刻又怎還會站在這里?

他抿抿唇,聲音很輕,帶著些許遲疑︰「要不,到我房里,我陪你。」

此話一出,見對方眸底閃過一抹異采。

他們都不是純情少年了,應該知道這句話會有什麼後果,何況以他們的關系,要指望像以前那樣溫情地蓋著棉被相陪到天亮,那是痴人說夢。

他嗓音有些啞︰「我先去洗澡。」

補上這句話,意圖應該夠清楚了,如果嚴君離原本沒那樣的意思,應該立刻打住,一切到此為止,回房睡覺去,但對方只是輕不可聞地「嗯」了聲,耳根泛著不明顯的紅潮。

一股熱氣沖上腦門,他發現,自己當下就有些許「反應」了。

只是一句再含蓄不過的邀請而已,他的身體感官,從來不曾對誰如此敏感過。

洗完澡由浴室出來,他往嚴君離房門望上一眼,輕輕旋動門把,確定沒上鎖,他吁了口氣,推門而入。

那個人倚靠在床頭翻著雜志,房門開啟時,朝他望了過來,嘴角揚起那抹他所熟悉的微笑弧度。

他應該要卑劣地立刻撲上去,速戰速決,以免拖得愈久,給對方更多的反悔空間,但是那一刻,他卻不由自主地緩下步伐,近乎著迷地在那記笑容下深深沉溺,在那個為他預留的位置躺下,往對方胸口靠去,伸手環上腰際,感覺對方回應的摟抱,指掌輕輕挲撫他的背脊。

從來沒有一回,是如此溫存地開始,以往總是撕裂般的糾纏、窒息式的索求,只有欲,沒有愛,不像現在,單單是靠在胸前傾听著那個人的心跳,什麼都不做也能滿足。

垂眸瞥見對方順手擱在一旁的雜志,封面赫然是他與人在夜店激吻被偷拍到的畫面。

嚴君臨居然連這種垃圾雜志也寄來,分明是存心置他于死地。

他身軀一僵,變了臉色︰「那個——」

「嗯?」嚴君離眉目溫和,側耳傾听他微悶的咕噥——

「我有很小心,出國前才做過身體健康檢查,你可以放心……」

听懂了話中涵義,嚴君離心口一疼,主動俯首吻住他的唇,堵去那串自厭自貶的話語。

「誰懷疑你這個了!」

嚴知恩立刻順水推舟,手探入衣服底下,猛攻男人最敏感的地帶,怎麼說也是玩咖級的,嚴君離絕不是他的對手,說他卑劣也好、無恥也罷,無論如何是不容對方全身而退了。

對方反應來得很快,于是動作粗蠻地剝光自己,迫切到接近粗率地迎合︰「快點……」

嚴君離壓住他躁動的身體,徐徐撫熱他的身。

「不需要,你直接進來……」他幾乎要哀求了。

嚴君離沒理會,只是專心地吻他,找尋能讓他愉悅的方式。

「你只是想自虐。」一語,狠狠戳進他心坎︰「但我不是,既然要做,就照我的方式來。」

嚴知恩閉上眼,身軀微微發顫,幾乎無法承載那樣的極致溫柔。

他在自虐。

他不曉得嚴君離是怎麼看穿的,這個人總是懂他,就算看穿他這些年的放逐,只是為了排遣心中已經沉重到快要無法承載的痛苦與自責,好像也不需要太意外。

第一次,跟嚴君離以外的人上床,只是想體會他當時承受過的一切。

于是他才知道,那種沒有任何憐惜、被強勢入侵的感覺,有多痛。

他總是讓自己痛,在自虐里,提醒自己曾經如何傷害過一個人,那個這輩子唯一真心愛他的人。

在他那樣對待過嚴君離後,這個人還願意給他憐惜,每一個舉動、每一記踫觸所傳遞的呵護,揪扯得他胸口狠狠發痛。

他們有長長的一夜,嚴君離耐心安撫對方的焦躁,讓他為他而放松、柔軟,不再是悲傷,而是為難耐的而顫抖,他傾,吮去眼角那顆他必然不願被瞧見的淚水。

他不斷地親吻,以唇描繪對方的唇形、溫度,一點一滴蠶食鯨吞,在听見對方的低哼時,謹慎地停下動作,確定那並非不適,才又繼續。

「嚴君離……」

「嗯?」以為他要說什麼,但好像不是,只是喊著,臂膀攀上他,糾纏。

「嚴君離、嚴君離……」

這個名字,他喊了十年,一直都無人回應。

他等這再輕不過的一聲「嗯」,等得好久——

「再深一點……」牢牢抱著,不肯松手,直想將對方的身子揉入骨血之中。

對方欣然從命。

有性,也有愛,更有滿滿的憐惜。

快感堆疊,太多情緒滿滿地撐漲著胸口,弱了防線,任壓抑在心靈最深處的浪潮決堤,低抑地月兌口而出——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這句歉語,一直梗在胸口,足足遲了十年,才能真正對當事人說出口。

歡愛過後,嚴知恩最後的記憶,是擁抱對方,貼著身體親密共眠。

他睡得很沉,可以說這幾年幾乎沒有睡得這麼安適過。

他不確定是什麼將他擾醒,意識半恢復時,是一聲掠過耳畔、細碎而痛苦的呢喃——

「走……開……」

他慢了好幾拍,才意識到是嚴君離,他在作惡夢。

本能想伸手搖醒他,那凝鎖在眉心的痛楚及破碎音浪頓住了他的動作。

「走開、不要……不要踫我……」

一瞬間,恍然明白,他是夢見了什麼。

「嚴君離、嚴君離!你醒一醒——」

指尖才踫上他,怎知他反應出乎意料的激烈,揮舞著雙手掙扎起來,本想壓住他腕心怕他誤傷自己,沒想到他看起來文弱秀氣,力道倒是出奇地大,一拐子幾乎把他給揮到床底下去。

他是豁出命在抵抗。

他忽然想起那一年,嚴君臨說過的話。

這就是那當時,嚴君離寧死不屈的決絕姿態嗎?

汗水打濕了枕畔,猶困在惡魘中的男子,仿佛回到那一夜,耳邊不絕傳來的嘻笑輕佻說著——

你都能和那小子當眾調情了,還裝什麼在室?

嘖嘖!那一幕還真是撩人,勾得我們兄弟全身是火,不就是等著讓人上你嗎?

不是,不是那樣!

他月復部翻絞,只覺作嘔,無法忍受那些輕辱與踫觸。

痛,難以忍受的痛,撕心裂肺地佔據神經、侵襲體膚,但那還能忍,寧可如此,也不願敞開身體任人輕賤。

「走……開……」耗盡了力氣,連喘息也使不上勁,他猛然睜開了眼,對上一雙熟悉的眸子,眸中卻是漫著他所不熟悉的盈然水光。

嚴知恩壓著他雙腕,懸在他上方,靜靜看著他。

他眨了幾下眼,意識慢慢回歸現實,調整呼吸,死白的唇也慢慢回復血色,對方這才松開手,緩慢退開。

「我剛剛——」他咽了咽口水,抿了下干澀的唇︰「只是作惡夢。」

「我知道。」

那為什麼……小恩的表情,讓他覺得一定得說點什麼︰「那只是……只是夢,事情已經過去,真的沒事了。」

對方意味不明地瞥他一眼︰「我並沒有說什麼。」

「……」嚴君離一窒,有種欲蓋彌彰的感覺。

嚴知恩突然起身,披上睡袍往外走︰「你再睡一下,我出去抽根煙。」

說謊,小恩根本不抽煙。

他等了十分鐘,沒等到對方回來,于是跟著下床,安安靜靜沒發出一點腳步聲,尾隨著走出房門,沒花太多工夫,便在廚房角落找到那個人。

他蹲靠在流理台下,咬著手臂沒發出一點聲音。

「小恩。」當他出聲喊他時,看見仰起的眼眸濕濕的。

他走上前,沒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將那微顫的身軀納入懷間,感覺對方用力地回摟,緊閉的唇不經意泄出一絲哽咽。

「對不起、對不起!嚴君離,對不起——」

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單純的十八歲少年,不會因為對方表現出沒事的樣子,就天真地以為真的沒事。

現在才知道,當時的嚴君離有多痛,痛到十年過去了,依然無法完全平復創傷,抹除心底那道陰影。

他真的很混蛋,很該死!

嚴君離低下頭,吻住他,吞沒聲聲歉語。

「好,我听見了。」他吻著,一回,又一回,吸吮他,唇瓣膠著、廝磨、纏膩著,將話語喂入對方口中︰「不痛了,我不痛,你也不要再痛,小恩,我原諒你。」

別人不清楚,他又怎麼會不知道,這些年,小恩一直在懲罰自己,從沒有走出來過。

以前被人說一句同性戀就會氣得暴跳如雷,明明就不是那種非男人不可的性向,卻只肯與男人廝混,做那種原本的他根本不會做的事,還會看不出端倪嗎?

他的歉疚比誰都深,可是人前會挺直腰桿,從不肯表現出來,于是一再往心底積壓,最後將自己逼到絕境。

所以嚴君離知道,自己一定得見他,釋放他壓抑在心底的愧疚感,這樣,他才能好好面對未來的人生。

無論——那個人生有沒有自己。

接下來的日子里,他們約會、一起上超市、準備三餐、還有。

就跟尋常情侶那樣,過著很一般、很居家的生活,做全天下情侶都會做的那些事。

他們都有默契地絕口不再提那些不愉快的過往,只是全心全意,感受這一刻,有彼此相陪的美好。

嚴知恩很喜歡在晚餐過後,一起坐在院子看星星,聊一些瑣碎的事,有時候什麼也沒聊,就只是坐在同一張藤椅上,擁抱對方,蓋著同一張毯子,分享彼此的溫暖。

嚴君離現在的身體狀況,和以前完全不能比,體力沒以前好、抵抗力也比以往差很多,出去玩一天回來,就見他臉色蒼白、盜汗,夜里睡不安穩。

難怪他說,現在都深居簡出,不愛出門了。

「抱歉,你難得休假出來玩,我卻沒能好好善盡地主職責。」夜里醒來,見嚴知恩沒睡,只是靠坐在身邊,靜靜凝視他,嚴君離有些歉然。

「睡你的覺,話這麼多。」嚴知恩只是瞪他一眼,傾移靠過去,圈摟腰際,寧馨依偎。

只要這樣抱著你,就是我日夜渴求的幸福了,你還不懂嗎?笨蛋。

或許,人心總是貪婪的吧,明明以往連見一面都是求之而不可得的事,現在能擁抱、踫觸,卻還是不滿足。

一晚,親密的體息交纏過後,男人還貼著他的身軀,溫存地拂吻他頸窩,體內還殘存著歡愛過後的酥麻感,他佣懶地半眯著眼,狀似不經意地問出口︰「我們這樣,算不算婚外情?」

此話一出,便覺懸在他上方的男人一陣僵凝。

氣氛死寂了約有——十多秒吧,嚴君離猶豫地正欲張口,他迅速地迎上前吻住對方,假裝沒這回事。

不該試探對方的,他不想連僅有的、少之又少的幸福都失去。

或許,那句話還是戳破了這個美好得幾近夢幻的幸福假象吧,隔天,嚴君離接了一通電話,然後,一聲不響地在那里靜坐許久。

他假裝沒看見對方的為難掙扎,故作無事地查看冰箱︰「沒什麼存糧了,是不是要去——」

嚴君離抬起頭,打斷他的話︰「寧寧要回來了。」

聲音卡在喉間,再也沒辦法逃避,假裝听不懂︰「……什麼時候?」

「明天。」

他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有辦法把這句話問出口︰「所以呢?我該走了,是這個意思嗎?」

他等著,屏息等待對方否決,卻只在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中,等到了一片靜默,以及——輕不可聞的一聲︰「對不起。」

馬的!誰想听這句。

他一轉身,忿忿然回到客房,失控的力道將房門甩出聲響,用最快的速度將私人物品粗率地塞進行李箱。

到底在氣什麼?早知道嚴君離有了新的生活,這個人他從很久以前就已經失去了,這段時間是偷來的,嚴君離怎可能會為了他舍棄自己的婚姻!

或許因為——他是用了多大的勇氣才來的,在來以前,就已經將傲氣、自尊、甚至道德觀全踩在腳底下,什麼都不要了。

用了那樣的決心來見他,不在乎任何的唾罵,就算只是嚴君離的一段婚外情也好,寧願當個第三者都不想被舍棄。

可是——

嚴君離不要他。

最終,他還是一個人。

拖著行李出來時,嚴君離就站在門外,欲言又止地望他︰「你——很生氣嗎?」

「屁話。」生不生氣又怎樣?他就會改變主意挽留他嗎?

他板著臉,挺直腰桿越過他,努力不流露出一絲受傷的神色,不想讓自己像個被丟棄、可憐兮兮的流浪狗。

「我曾經,用我的生命,全心全意、毫無保留地愛你。」

這句話,成功讓嚴知恩停住步伐,回身望他。

嚴君離凝思了下,輕聲說︰「因為很愛你,所以那些經歷過的一切,無論好的、壞的,我都能無怨。這段時間,我很快樂,你圓了我年少時最美的一個夢,讓我不再有遺憾,謝謝你,小恩。你不會知道,這對我而言意義有多重大,如果你真的覺得欠了我什麼,這些已經足以還盡。

「所以,能不能請你也試著放下?如果你真的想留下什麼,別去看為彼此造成痛苦的那部分,只要想想美好的那些就好,你曾經陪我很長一段時間,給過我你想像不到的快樂,你並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糟糕,否則我不會如此愛你。那麼,你是不是也該放下那道困鎖你這麼多年的枷鎖,重新去面對你的人生?」

這個人……

嚴知恩吸了吸氣,簡直咬牙切齒。

怎麼會有人,可以讓人這樣愛到骨子里,又怨到想捏死他?

「你——」他聲音哽了哽︰「我以後還可以來找你嗎?」

幾乎是卑微地,連最後一丁點尊嚴都舍棄了,退到不能再退的境地,只求別失去見他的資格就好。

「如果來的,是過去那個意氣飛揚、自信自傲、將人生活得精采萬分的嚴知恩,那麼我非常歡迎你有空時,過來喝茶串串門子。」

好像……連怨都沒什麼好怨懟的了。

嚴君離的意思很清楚,一切歸零,誰也不欠誰。

從此,也無風雨也無晴。

如果,他有辦法讓兩人回歸到最原始的定位,用那個全新的嚴知恩來面對他的話,那至少不會失去這個……老朋友。

可是——他真的有辦法只當對方是一個多年的老友,從此雲淡風輕嗎?

他不認為自己做得到。

默不作聲地提著行李往外走,嚴君離一直跟到大門外,他不讓他送,獨自走上歸途。

「小恩!」嚴君離喊住他︰「我等你。下回再來度假時,我希望能看到一個不一樣的你。」

他扯扯唇,很不想告訴對方——你太高估我了,你所期待的那個嚴知恩,恐怕永遠也等不到。

心知這一走,或許再也不會見面,他掙扎了很久,還是問了——

「你幸福嗎?這樣的日子,是你要的嗎?」

「幸福。」對方連猶豫都沒有,答得飛快︰「我過得很好、很幸福,你不用擔心我。」

他點了下頭,沒再多說什麼,轉身離去。這一次,沒再回頭。

因此也沒看見,遺落在身後的那個人,一直在原地目送他遠去,舍不得眨眼,直到身影完全自眼前消失,再也看不見,才閉上眼,隱去眸底閃動的清亮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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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0-18 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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