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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風光 -【蒔花閨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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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光《蒔花閨秀

都說一花一世界,侍弄花草的她,就是本世子的全世界……

安陸侯世子錦琛前往鄉下避禍兼退掉娃娃親,
誰知竟被他擅長蒔花弄草的農女未婚妻衣向華當苦力,  
說是她家不養米蟲,不干活就沒飯吃,
逼得他主動打水劈柴采蘑菇,下地摘紅薯、上山殺野豬,
都怪他有眼不識泰山,只能無奈在那對腹黑父女手下討生活,
可他們卻讓他從草包紈褲到出口成章,從白斬雞練成了結實小伙子,
如此大恩怎能不報?退親更是沒影子的事,他巴不得趕緊把人娶回家,
畢竟衣向華布置的小家是如此舒心,還有她的好廚藝徹底擄獲他的胃,
讓他完全忘記京城繁華,只想沉浸在春有百花秋有月的閑適自在中,
何況他還在她和那些神奇花草的幫助下洗刷殺人污名,
只想趕緊建功立業迎娶她,好不容易求得人家姑娘等他三年,
哪知三年過去,他的未婚妻卻莫名換了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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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25 00:00:3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農村生活好愜意

烏篷船沿章水而下,搖搖蕩蕩,兩側是廣闊平坦的稻田,如今才入春天,自然不見金浪翻滾,只見秧苗剛栽下,怯生生、幼憐憐地在水田中搖曳,春陽一曬,那水面的反光都能刺痛人的眼。

船上的錦晟抹去了額際汗水,眯起眼楮,將目光看向遠處。那低矮的丘陵隱隱約約落在藍天綠地之間,點點白雲聚散,正是大好的鄉間春景。

但錦晟無心欣賞,這一個月由京師趕路至此只覺疲憊不堪,贛省的氣候竟出乎意料的熱,他這打雪地里來的人穿著棉襖披風出門,來到這里月兌得剩一襲長衫,但畢竟還是不合時宜,略厚的衣裳令他口干舌燥,耐心全失。

「船家,還有多久能到?」錦晟聲音有些干啞地問。

船家是個五、六十歲的老頭,見錦晟一副快虛月兌的模樣,不由遞過水囊,笑道︰「還早呢!客官要到馳江鎮上,還得在寨下換上竹筏才行,那一段淺礁多,小老兒這船是過不去的。」

錦晟喝了口水,聞言差點沒昏過去,索性扭頭進了渡船烏篷之下,也顧不得身上絲綢的好衣裳,直接在藺草蓆上倒頭便睡。

船夫見著這衣著光鮮的中年男子如此不頂用,不由搖了搖頭,在心里暗道︰這位貴人果真是養尊處優,這麼一會兒就受不了。

待錦晟轉醒,已是來到寨下。先前得了那船夫贈的幾口水,他爽快的多付了銀兩,與那笑呵呵的船夫道別後,他又依言走了半個時辰,來到了竹筏渡口。

幸而艄公尚未撐離,讓他趕上了最後一趟,錦晟這才癱坐在竹筏上長長舒了口氣。

「若能成功尋到衣雲深,看本侯不狠狠罵他個兩句!住在京里多好,偏要到這窮鄉僻壤,讓本侯一陣好找。」他口里咕咕噥噥罵著,一邊戴上了艄公遞給他的寬檐草帽。

要是在京里,打死他都不會做這麼掉形象的打扮,他安陸侯錦晟平時出門必然鮮衣怒馬,風姿楚楚,哪里有這麼狼狽的時候。

不過為了自己那難以啟齒的目的,這一趟越辛苦,他便越覺得值得。

又是一個時辰的行船,終于讓錦晟踩到土地上。

這回他沒再傻得勞累自己的雙腿,走進村里雇了輛牛車,讓村人送他至馳江鎮,恰恰在太陽西下時,踩著紅橙的霞光,終是找到了地頭。

「應該是這里了吧?」

在鎮子的郊區,錦晟遠遠便看到一戶以竹為籬的院子,又累又渴又餓已讓他無暇再多想,上前直接敲了敲大門。

「來了。」

很快地,里面傳出了一聲清脆甜美的聲音,在這樣的熱天里聞之悅耳,讓錦晟身上的暑氣都消去不少。

不一會兒門開了,探頭出來的是一個年約十二、三歲的少女。

少女明眸皓齒,肌膚白皙,襯著墨黑大眼給人一種靈透的感覺。一襲簡單的青色棉布衣裙,頭發紮成辮,整整齊齊地綰成了雙螺髻,氣質清新干淨,尤其她那巧笑倩兮的模樣,望之令人欣悅。

因此即使感覺渾身燥熱,錦晟也按捺住脾氣,放緩了語氣,「這里……可是衣府?衣雲深老爺之府?」

少女打量了錦晟一眼,眼神清澈溫和,就像森林里不識危險的小鹿那般純淨,之後不知怎麼地微微收斂了眼神,脆生生道︰「老爺不敢當,這里正是衣府,家父在學堂授課未回,不知大人遠從京城而來,尋家父有何貴干?」

錦晟听她這回話,有趣地挑了挑眉,「若衣雲深是你爹,你應該是衣向華了。我是你爹的舊識,路經此地特地前來敘舊,你怎麼知道稱呼我大人,還知道我從京城而來?」

衣向華淺笑道︰「家父雖不及『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境界,但會來尋家父敘舊談事的,往往都有些身分。大人衣著不凡,氣質矜貴,看上去必非平民百姓,何況大人在說話時手習慣放在腰際,那是垂掛牙牌的地方,所以小女子猜測大人是京里來的大官……」

越說,衣向華的表情越古怪,最後她試探地問︰「大人該不會……姓錦?」

聰明!錦晟笑容越來越盛,他當真開始欣賞這衣家小女娃了。「你爹可曾提過我?」

「提過的,父親常與大人魚雁往返,因父親日常都在學堂,信都是小女子收的。」

錦晟點了點頭表示理解。「既然如此,你別再稱我大人,我與你父親相交甚深,你便叫我一聲錦伯伯得了。」

「好的,錦伯伯請進門。」

既然確認對方的確是父親故舊,且身分不凡,衣向華欠身請人入內,橫豎屋子里還有她五歲的弟弟衣向淳在,也不算孤男寡女。

錦晟一入院子,便注意到了滿園的花團錦簇。沿著竹籬的一排迎春花開得正盛,猶如一片金色的瀑布般引人入勝;籬牆上掛著幾盆君子蘭,碧葉九疊,瓣紅垂黃。

小院里有一片菜園,菜才長出了些苗子,看不出是什麼,園旁的架子上爬的並非瓜藤,而是紫藤,架下擺了張躺椅,倒真應和了「紫藤架底倚胡床,那覺人間白日長」的意境。

院里還有些果樹、松柏等不提,即使是早春仍生氣勃勃,且看上去四季花卉都有,待得夏秋冬這院里肯定又是另一番風景。

錦晟知衣雲深雖飽讀詩書,卻沒有這等侍弄植物的手藝,想必是出自衣向華之手了。

心緒至此,又對這衣家小女娃的喜愛更甚幾分。

衣向華領了錦晟入內,卻非領至正廳,而是帶到了偏房。

錦晟有些納悶地進房坐下,衣向華退出後卻換了個五歲左右、身材圓潤的男娃兒前來,男娃兒先費力端來一盆水,而後又鑽出門,回來時奉上了一襲衣衫及一塊布巾。

「錦伯伯,我是衣向淳,是我爹的兒子。」

小男孩女乃聲女乃氣,一開口就讓錦晟笑了。

「姊姊讓我來請錦伯伯擦擦手臉換件衣服,說錦伯伯自北方而來,可能未注意南方春熱,帶的衣裳可能厚了,這襲衣衫是姊姊才做好的,材質薄涼輕透,適合南方天氣,爹還沒穿上身過,借花獻佛,請錦伯伯莫要嫌棄。」

請男客更衣這種事自然不適合衣向華來,才遣了這麼個小男孩。年紀這麼小話便說得如此清楚有條理,錦晟當真佩服起衣雲深了,他到底是怎麼把自己的孩子們教得這好?

衣向淳露出了一個可愛的笑,末了還是有些害羞地扭頭跑了,不過沒忘關上房門。

錦晟啞然失笑,用水擦了身又換上新衣,只覺渾身清爽舒泰,果然涼快輕松了許多。

「女紅倒是不錯,衣服也合身,衣家這女娃兒才一見面,就給本侯這麼多驚喜啊……」

他推門而出,衣向淳那胖墩兒還在外頭等,一見到他便紅著臉問道︰「錦伯伯要到正廳坐還是到紫藤架下?姊姊說今天晚霞出大景,在院子里吹著微風賞霞,最是舒暢……」

「那自然是到院子里了。」錦晟想著,他若進屋子里,那衣向華不就得避到院子來,

還是自己出去好了,何況這院子百花爭妍的美景,他也很是向往,能在如此美景之下休憩,想來也是美事一樁。

他朝著衣向淳點頭笑了笑,真是喜歡極了這小男孩,不由聯想到自己那不著調的逆子,已經十六歲了還游手好閑,從來沒能和他這個爹好好說話,與他對上兩句往往能氣血逆流,一點兒都不可愛。

衣向淳領著錦晟到了院里,衣向華恰好將點心茶水放到了紫藤架下的躺椅上,想來是預料到他會選擇到院子賞景。

待她告退,錦晟也不客氣地在椅上躺下,喝著清爽的青草茶,吃著軟糯細膩、酸甜可口的酸棗糕,晚風徐徐醉人,放眼望去余霞成綺,旁邊還有衣向淳那可愛小娃作伴,此等享受當真如登仙境一般,錦晟難得渾身松快,昏昏欲睡起來。

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有些明白為什麼衣雲深堂堂一個舉人,刻意不去會試避不出仕,反而要搬到這窮鄉僻壤來教書。

如果說在這里天天過的都是這等愜意生活,那麼他也想棄官搬過來了……

半夢半醒之間,錦晟的耳邊傳來一句調侃,倒讓他從滿腦子胡思亂想中驚醒過來。

「好一個安陸侯,穿了我的衣,喝了我的茶,吃了我的糕,連我的位置都佔去了。」

南方初春的白日還熱得讓人發汗,一到晚上就有了涼意,因此錦晟又賺了一件衣向華新做的靛色外袍,疏懶地與衣雲深坐在正廳里喝酒閑聊,沒少被打趣。

「你難得來一回,真是讓我損失慘重。」衣雲深酸溜溜地看著愛女做的新衣,穿在好友身上竟也那麼合身。「在京城那般酒池肉林的地方,居然沒讓你腦滿腸肥,還能像我這般玉樹臨風,連我今春的新衣你都穿得下。」

「你這說話方式,像極了我那逆子,氣死人不償命。」錦晟嗤笑一聲,撫了撫臉上的胡須。「說起來我遠道而來,是有一事相求。」

「與你那逆子有關的?」衣雲深不客氣地問。

逆子只是謙稱,哪有這麼說別人兒子的?錦晟差點沒讓衣雲深給噎著,不過幸好兩人相交已久,兼之錦晟平素被兒子訓練得刀槍不入,也還端得住臉色。

「是與琛兒有關。他年前在京里闖了個禍,讓我驚覺自己著實太放任他了。我自認不是個好父親,但你不同,你教人一向很有一套,從你手下出去的學生考上進士的也有數人,個個鼎鼎有名,舉人秀才更是不知凡幾,你兩個孩子不管儀態或教養,我看也是頂頂好的。

「我便想著把琛兒也送到你這兒,隨便你怎麼操練施教。他就是在京里享福慣了,任性妄為,不知人間疾苦,送他來鄉下吃吃苦,歷練一番,看看能不能有點長進。」

衣雲深智深如海,一听就知道來鄉下受教或許是原因之一,主要應該還是來避禍的。

不過既然錦晟沒有明說錦琛究竟闖了什麼禍,他也沒有細問,對于友人的這點信任他還是有的,當是不會連累自己。

「那便來吧!也讓我瞧瞧那小子配不配得上我掌上明珠……」

他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錦晟還想是怎麼了,突然衣向華便推門進來,手里捧著一個托盤,她嫋嫋婷婷地行至桌邊,招呼了一聲後輕巧地上了菜,笑著介紹——

「正月藜,二月蒿,這道藜蒿炒臘肉正是時候;還有這道粉蒸肉,吃了不長痱子,我們當地人習慣在立夏左右吃,不過今年天熱得早,現在吃也剛好;這道是瓖豆腐,春日有客來訪時,通常會是宴席的頭道菜呢!

「最後這道湯品是瓦罐煨的土雞湯,用的是袁州的土雞,女敕而不柴,湯鮮味足,最適合在這樣微涼的天氣喝一碗。因為今日肉菜多,所以主食我便用小蔥拌湯皮,這樣吃起來清爽。」

簡略地介紹了菜色後,衣向華欠身淺笑道︰「都是些地方菜,小女子手藝粗陋,請錦伯伯享用,希望能合錦伯伯的口味。」

錦晟見滿桌道地菜色,食指大動,自是口口聲聲稱好,衣雲深卻是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女兒。

「你錦伯伯才第一回來,你就端出了拿手好菜,你爹我都沒這待遇。」

衣向華一點也沒含羞露怯,反而好整以暇地看向了他。「爹前兩日才抱怨吃女兒做的菜吃得衣帶漸寬,若女兒日日大魚大肉把爹養胖了,讓爹失了文人清臞的風采,豈非女兒之過?至于錦伯伯在京城該是錦衣玉食,這些鄉野菜色在錦伯伯面前反而是山肴野蔌,吃個湊趣罷了,可稱不上好。」

想戲弄一下女兒卻換來一串指控,衣雲深不由微愣,爾後笑開,「你呀,伶牙俐齒,我說不過你,還是乖乖吃就對了。」

他指了指衣向華,朝著錦晟說道︰「我只會讀書寫字,其余生活瑣事一竅不通,衣食住行都是靠我這女兒打理,否則你今日來,哪里看得到我如此光鮮體面,頂多只比叫化子好些。」

「前朝統治將人分為十等,最末兩者為九儒十丐,讀書人也只比丐乞高一等,你本來就只比叫化子好些。」

難得看衣雲深吃癟,錦晟直接調侃起來,惹得彼此哈哈大笑。

兩位長輩你來我往,衣向華亦是听得忍俊不禁,不過她總不能幫人嘲笑自己親爹,只能福了福身,禮數十足地退去。

待她走遠,錦晟方才收起笑容,語重心長地道︰「衣兄,你這女兒是真的好,容色清麗,姿態優雅,氣質有若空谷幽蘭,性子大方得體。這院子奼紫嫣紅,還有屋內井井有條,都是她一手布置的吧?兼之中饋女紅皆不俗,有你這父親,相信她也是滿月復才華,我不怕兒子不喜歡她,只怕她看不上我那一事無成的逆子。」

「我也覺得我這女兒處處都好,尤其她侍弄花草真的有一手,我只舍不得以後好白菜還是要給豬拱了。」衣雲深意在言外的看了錦晟一眼。

「咱們定的女圭女圭親,我不是要把那頭豬送來給你教了嗎?」錦晟有些心虛地苦笑,「琛兒的性格還有些浮,但心地卻是善良富正義感,否則他也不會在京城被牽連上禍事。不過我保證至少他長得還算過得去,在京里也是有數的美男子,外貌上絕不會辱沒了令嬡。方才我見令嬡與你對答如流,說得你啞口無言,她既治得了你,那肯定也治得了我兒子。」

「我現在都後悔當年醉酒,一時腦熱就答應你定下女圭女圭親,當年酒醒後沒少被我妻子叨念。」想起因生衣向淳難產亡故的妻子,衣雲深心中已沒有悲,只是滿滿的遺憾。「直到現在我還不敢告訴華兒,她身上還有一樁親事呢!」

「那琛兒來了也好,先讓兩個孩子相處看看,我那兒子毛病可多,若能和向華學點,扭過來那性子就好……」說起兒子各種習慣,錦晟嘿嘿笑著,什麼侯爺的脾氣都沒有了。

「不過到時候你女兒若嫁到京城,你真要繼續留在這窮鄉僻壤?其實你才高智深,不入廟堂當真是埋沒了,這幾年要是沒有你為我謀劃,我在京城都不知道被人陰了幾百回了。」

「如今河清海晏,我想不到朝廷需要我的理由。」衣雲深說得很灑月兌,他替錦晟斟滿了酒,無心繼續這個話題。「菜都快涼了,你不吃我可吃了。」

錦晟想是被轉移了注意力,也不深究,笑吟吟地轉戰滿桌的好菜,邊吃還邊贊不絕口,像是當真忘了勸衣雲深一事。

不過衣雲深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便也加入了搶食的行列。

草草杯盤共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兩個離別數載重逢的故友,在春日的涼夜喝得爛醉如泥,讓後來收拾殘局的衣向華哭笑不得,第一次見到父親失態的衣向淳卻是目瞪口呆,懵懂之中,似乎又對大人的世界明白了一點點。

錦晟只在衣家待了一晚,隔日便又抱著衣向華做的幾個大肉包子離開了。

衣雲深赴學堂授課前,告訴衣向華過一陣子錦晟的兒子會來家中長住,讓她整理一間房間給他,不過也特別說明了,那小子只是來鄉下歷練改改少爺脾氣,要她不必客氣,該罵便罵,將他當驢子使就對了。

一番話說得衣向華好氣又好笑,不過當父親離開,她便去整理了一直空著的西廂房。

想想客人由京里來,怎麼樣也要一兩個月,她也不著急,每日往那房里添點東西,直到那房間整理得窗明幾淨,床鋪上是新編的竹蓆與茶葉枕,各式用具都不缺,還添了好幾盆花,已來到了蓮葉何田田的時節。

院子里那窪小池塘,粉紅艷紫開得滿滿當當,別人家的睡蓮開半天闔半天,只開幾日,但衣家的睡蓮已經連續開了一個月。

連衣雲深注意到都嘖嘖稱奇,衣向淳則是最喜歡坐在池塘邊,學著父親畫蓮,只是父親拿的是筆,他拿的是樹枝,在地上來去劃拉,很像那麼一回事。

「姊姊,什麼時候有蓮藕吃?」衣向淳怎麼也畫不好,索性丟了樹枝,跑過來抱住衣向華的腳。

衣向華正在將曬干的睡蓮花、葉收起,可以煮成茶喝,舒心寧神,溫補氣血。當初采下就是避免池塘太過擁擠,把下面的魚蝦都悶死了。

此時被弟弟抱著,事情也做不了了,不由莞爾,「你這麼問睡蓮會生氣的,因為睡蓮沒有蓮藕。」

衣向淳的笑容消失了,抬頭巴巴地看著姊姊。

衣向華哪里受得了這種可愛攻勢,伸手捏了捏他曬得通紅的小胖臉。「好。不過看下午這樣的天氣會下雨,姊姊明日去鎮上幫你買藕,做糯米糖水藕給你吃。」

「我還要吃炸藕盒、蓮藕煨排骨……」胖嘟嘟的圓潤小手已開始數著各種蓮藕做的好菜。

她自然是一一笑著應了,讓衣向淳幫忙將東西收了,替他洗好小手,姊弟一起走進屋里。

不久後,方才還艷陽高照的天瞬間暗了下來,接著雷聲隱隱,不久就嘩啦啦的下起大雨。

衣向淳踩在矮凳上,站在窗邊看著雨打睡蓮,有些擔心睡蓮會被雨打折了。想不到一陣強風過去,睡蓮東倒西歪,風停後卻又立得挺拔,反倒是窗邊的衣向淳差點掉下來。

衣向華恰好捧著盤桃酥上桌,見狀連忙過去接著,恰好抱個正著。

只見那小胖墩兒在姊姊懷中,笑呵呵地道︰「姊姊有人敲門。」

衣向華還來不及責備他,便被他這話給說得愣住。「有嗎?」

「有的。」衣向淳小臉兒可正經了。「雨打蓮葉是答答答,敲門是篤篤篤,而且那人敲得還急,我不會听錯的。」

衣向華索性放開他,走到牆邊拿把傘出了院子,要是換了個人可能會認為這五歲小娃胡說八道,但她寧可弄錯也會相信弟弟的話,不會因為他年紀小就輕視他。

小心翼翼的閃過院子的雨水坑,她走到門邊,試探性的喚道︰「誰呀?」

果然,外頭傳來氣急敗壞的回應。

「里面的人快開門!你錦家小爺來了!這麼大雨還磨蹭什麼……」

錦家小爺……衣向華隨即反應過來,應該是錦伯伯的兒子,這性格果然不太好啊!

心里想著手下的動作也沒停,將門閂打開後,她門才開了個縫,外頭的人已沒耐心的一推,接著一道黑影便嗖的一聲沖到了屋檐下,幸虧衣向華躲得快,否則還不被他撞到泥里。

她眉頭微皺抬起頭,果然看到屋檐下站著一個約十六、七歲的少年,少年長相清俊,濃眉大眼,卻是渾身淋得濕透,發髻都歪了一邊,一襲華衣骯髒破爛,鞋子都破了口。

這場雨總不可能讓一個人如此狼狽,看來他這段路程吃得苦不小。

「蠢丫頭,看什麼看,還不快過來服侍小爺!」檐下的錦琛朝她看過來,不耐地低喝道。

衣向華還以為他在說她,想不到門外傳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是、是,公子,奴婢就進來了,你沖得太快我跟不上……」

門外是一個身形圓潤、眉眼細長的女孩,年齡應該在十歲左右,身上的慘狀比起錦琛有過之而無不及,至少錦琛的髻還在,她直接是披頭散發了。

只見女孩慢吞吞的抱著一個大包袱走進來,雨打得她睜不開眼,但經過衣向華身邊時仍停下腳步,吶吶問道︰「姑娘我可以進來嗎?」

你已經在里面了。衣向華很是哭笑不得,心中雖納悶這對主僕的怪異,不過還是點了點頭,轉頭又將門關好閂上,才撐傘走回。

待她回到屋子里,那主僕兩人已經斗上了,衣向淳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手上的桃酥剩一半還忘了吃。

「還不快拿干衣服給小爺我進去換上?」

「公子,你連包袱都濕了,哪里有干衣服……」

「那你別管衣服了,去找些熱的東西給我吃!小爺我冷死了!」

「桌上只有一盤餅,是涼的啊……」

「你不會去問人要杯熱茶?」

「公子我們沒有銀兩了。」

「銀兩你個頭!這里不是客棧!我們已經到地頭了,直接要熱茶就是了……唉,老天啊,小爺究竟造了什麼孽,花錢買了這麼一個蠢丫頭,還讓她把盤纏全丟了,小爺到現在沒死還順利抵達真是祖墳冒煙了……」

听到這里,衣向華差不多了解這對悲慘主僕的遭遇了。錦伯伯是讓錦琛來歷練,自然不會讓他帶奴僕,這位錦琛公子可能錦衣玉食慣了,便自己花銀兩買了一個,想不到買的這個有點兒傻,辦事不牢,半途丟了錦琛的盤纏,兩個人才會看起來如此狼狽。

看不得那小丫頭被罵得可憐巴巴的,衣向華適時打了岔。「屋子里已經備有錦公子的干淨衣物,尺寸應是差不離的,請公子入內室,洗個熱水澡後換上吧。」

錦琛這一路含辛茹苦,這才听到一句人話,終于正眼看向了衣向華。

當他與她四目相交時,像是有什麼沖擊了下他的心,讓他竟渾身不自在起來。

這個少女清清爽爽、干干淨淨,臉蛋兒白皙姣好,像是春天散發清新香氣的茉莉花,淺笑盈盈的看上去很舒服。

那一雙墨黑的瞳眸,更像是能看穿人心似的,讓他平時囂張的態度一下子拿不出來。

她,該不會就是……

「你是衣向華。」他幾乎有九成九確定了,心里對那樁女圭女圭親的逆反,似乎淡去了一些些。

「是啊。」衣向華不像他那般帶著些提防與拘謹,神態自然地道︰「待公子梳洗好,我去灶上做些熱食給你,吃飽可以先休息一下,家父傍晚便回。」

她的輕松好像更突顯了他的狼狽,錦琛不知怎麼地有些惱羞成怒,不由昂起他的腦袋,略微倨傲地道︰「帶路。」

衣向華並不以他不善的態度為忤,轉向了自家弟弟。「向淳,帶這位哥哥到西廂房去。」

衣向淳點點頭,才走到錦琛身邊,就听到這位渾身又髒又破的大哥哥不悅地道——

「我不要這個小胖子替我帶路,我要你替我帶路。」

錦琛驕傲地雙手環胸,只差沒用鼻孔看人。

「你才小胖子。」衣向淳沉下小臉,他知道自己身形圓了些,但從沒有人直接說過他胖,這位大哥哥還是第一個,他決定從今天開始討厭他!

錦琛由鼻間哼了一聲。「瞧瞧你才幾歲,肚子比小爺還大,這不叫胖叫什麼?」

衣向淳瞪大眼,正想爭辯回去,衣向華卻開口了。

「我弟弟不胖,是你太瘦了。」

她豈會眼睜睜看著別人欺負她弟弟?衣向淳是她放在手掌心疼愛長大的,就算是錦伯伯的兒子也不行!

「我本想趁弟弟帶公子進房梳洗時去做些吃食,看來公子還不太餓,那我便親自帶你走一趟。」

意思就是,這番作態還欺負她家小胖墩,你也休想吃了。

錦琛哪里听不出她的暗示,即使肚子餓得發慌,架子仍端得老高。「你做的那些東西,豬都不吃!」

衣向華居然笑了,「是啊,我家食物只喂人,不喂豬呢!」

居然說他是豬!錦琛渾身的毛都豎起來了,大有來和老子戰個八百回合的態勢,但看到她那麼一個水靈靈、悄生生的青蔥女孩,好像輕輕一捏就會壞掉似的,他卻是再想凶也凶不起來。

此時,另一個聲音不合時宜的插了進來。

「公子,奴婢肚子餓了,姑娘做的東西,你不吃我吃啊!」

他半路買來的那個小女婢,看著桌上的桃酥,口水都快流下來,真怕人家不給她東西吃了。

「吃吃吃,一整路你除了會吃還會干什麼?小爺我是短了你吃的嗎?」錦琛大罵,索性把氣發在她身上。

「是啊,奴婢兩天沒吃飽了。」小丫鬟邊吞口水邊老實說道,肚子還應景地叫了兩聲,她食量不小,自從盤纏掉了就再也沒吃飽過。

這回應自然讓錦琛險些沒氣歪了鼻子。

衣向淳心善,將桌上整盤的桃酥拿起來,放到小丫鬟手上,想一想連自己手上這半塊也放上去。「給你吃。」

小丫鬟眼楮都亮了,但畢竟還是不敢違逆自己的主子,只是可憐兮兮地盯著錦琛。

「你……」

錦琛本待再罵,但屋子里每個人都定定地望著他,像是在等著他能說出多麼沒良心的話來虐待那丫頭,讓他莫名有些心虛,最後索性別過頭,眼不見為淨。

「愛吃去吃!」說完,他再不說話了,只是黑著一張臉盯著衣向華。

總算良心不是全被狗吃了。衣向華在心里笑了笑,卻也沒試圖再激怒他,好整以暇地在前頭帶路,讓他到了西廂房,還讓衣向淳替他送了幾回熱水。

不過今天晚上,這個紈褲貴公子若堅持面子重要,鐵定得再餓一頓了。

一夜無話,隔日天還蒙蒙亮,錦琛便醒來了。在京中的侯府里,平素他不睡到中午是不會起床的,到了鄉下倒好,直接一大清早被餓醒。

昨夜當真沒有送任何東西過來給他吃,他買的那蠢丫頭也像是徹底忘了他,而自己又面子上過不去,不願出去,竟就這麼蜷縮著餓到睡著。

他無力地躺在床上,這才有點精神開始打量這間房間,雖然是他瞧不起的鄉下土房子,卻不顯逼仄,衣櫃桌椅俱全,整齊清潔,且博古架上擺著盆帶著藤的草,這麼垂下來挺好看的。

窗上吊著的應該是蝴蝶蘭,桌面有著小小一盆盛開的虞美人,茶幾上的是冬青,角落還有一盆瑞香花,散發著清淡的香氣,將整個房間妝點得生氣勃勃。

且桌上筆墨紙硯、衣箱里內外衣服、書架上四書五經、床邊的便鞋,甚至連半夜用的夜壺都有,牆上掛著劍,窗邊擺著琴,看來是模不準他的喜好,反正或文或武總有他用得上的。

雖然這些用品不比他京城房間里的東西華美精致,但也凸顯出布置房間的人多麼面面俱到,想都不用想,必然是出自他那小未婚妻衣向華的手。

當初父親告知他幼時便與一個鄉下小土娃訂親時,他氣得離家出走三日,雖然後來又被逮回家,不過畢竟抗拒的心結已深。

昨日對那衣向華驚鴻一瞥,覺得長得還挺漂亮的,重點是身上那股空靈清透的氣質,他還沒在別人身上看過,至少自己並不討厭,憑這外貌以後就算在京里帶她出門,應該也不會丟臉。

原本一來就想退親的,現在他卻不想了,決定再觀察看看。

思緒至此,他終是懶洋洋的起了身,用昨日剩下的冷水洗了頭臉,隨便在衣箱里找到一件外衣套上。

可別說,他小未婚妻的女紅還真不錯,這些衣服的樣式看起來不起眼又土氣,但穿上既合身又舒服,都不知道她沒看過人,是怎麼做出來如此適當的大小。

隨手把頭發綁起,他便想到外頭尋些東西吃,再餓下去他能吃掉一頭熊。

然而才推開門,便看到自己買的蠢丫鬟傻兮兮的蹲在門口,看到他開門,才抬起頭朝他笑了笑。

錦琛連罵她都沒力氣了,只是沒好氣地道︰「你要進來服侍,不會敲門嗎?竟在外頭傻等?」

小丫鬟不好意思地說道︰「因為不知公子什麼時候醒,怕公子的起床氣呢!」

他的確剛醒時脾氣不太好,不過當人奴婢的還怕這個,躲著不敢進來,也真是沒有別人了。錦琛無奈地揮了揮手。「算了,也不用你了,我自個兒都把衣服穿好了,你先擺飯吧!」

小丫鬟睜大了眼。「沒有飯。」

「什麼叫沒有飯?」錦琛的眼楮眯了起來,神情有些慍怒了。

「衣姑娘說在這里要自食其力才有飯吃,她不收留災民,不做事就得滾出去。」小丫鬟還有些得意地挺了挺肚子。「我早上替姑娘燒火,她讓我吃了三個大饅頭配酸菜紅燒肉,還有一大碗肉骨湯呢!」

錦琛听得咬牙切齒,也就是這個蠢丫頭自己吃飽了才想起他這個主人?

要換成別的主子,大概一腳已經踹上去了,不過錦琛倒真的沒有打下人的習慣,也知道這里是衣向華的場子,逼這蠢丫頭沒用。

他索性摔門而出,越過那丫頭也不理會,逕自到後院去尋能做主的人。

衣家不大,不過是間兩進小院,錦琛很快便在灶房里找到衣向華。

她穿著一襲深藍色的衫裙,套著圍裙,頭上頂著雙丫髻,明明是農家女孩的俗氣打扮,在她身上看來就是清新,讓人聯想到沾著晨露的小白花兒,不搶眼卻別有風采。

衣向華見他已經起身了,無視他黑如鍋底的臉色,泰然自若地笑道︰「錦公子早啊!這麼早起啊?」

明明她笑得如此和善,為什麼他就是有一種被諷刺了的感覺?錦琛不語,看她什麼時候良心發現,給他飯吃。

衣向華像是讀了他心里的話,由蒸籠里挑了兩個大饅頭出來,還在里頭夾上紅燒肉與酸菜,另外還舀了一碗肉骨湯在旁邊,那女乃白色的湯汁油汪汪的,一舀動就是撲鼻的香氣,錦琛覺得自己口水快流出來了。

「想吃嗎?」她笑問。

「想。」他難得老實地答了。

衣向華指了指灶房外的柴火。「你將那些劈完就可以吃了,在這院子里,每個人各司其職,不養米蟲,不干活就沒飯吃。」

「你……」他火大地眯起了眼楮。「若我不劈呢?」

「那只能給紅杏吃了,你不干活一定是推給她干,誰做事誰吃飯。」衣向華聳了聳肩,又像想到什麼,提醒了他。「紅杏就是你的婢女,我見你不常叫她名字,怕你忘了。」

蠢丫頭叫習慣了,他還真忘了她叫紅杏,不過他可是對那名字不屑至極,那丫頭既不漂亮也沒身材,叫什麼紅杏,她敢听他還不好意思叫。

「那蠢丫頭早上都吃了三個饅頭了,還吃?」錦琛咬牙切齒道。

「我覺得她可以。」想到紅杏早上那凶猛的吃相,衣向華還余悸猶存。

錦琛啞然,難得同意了衣向華的看法。自從買了那丫頭,盤纏就算沒掉也遲早被她吃光,哪有小姑娘家一餐可以吃掉半桶飯的,論起吃飯的氣勢她比他這個主子還足!

灶房里的兩人大眼瞪小眼半晌,錦琛最後還是敗給了肚內的饞蟲及食物的香氣,臭著一張臉轉身劈柴去了。

衣向華那清純無害的外表就是裝的,他相信自己若真的不做事,她絕對可以眼睜睜的看著他餓昏。

衣向華笑吟吟的看著紈褲少爺才來的第一天就敗下陣來,昨日她爹回家問起他時,她據實以告,爹竟笑著要她往死里整,千萬別可憐他,那笑里藏刀的樣子讓衣向華都懷疑錦琛什麼時候得罪過她爹了。

外頭的錦琛還是人生第一次劈柴,剛開始劈得有粗有細簡直不能看,不過他是習過武的,試了幾回上手後動作就快了起來,到最後看到柴火被劈得粗細一致,整整齊齊的排在柴房里時還挺有成就感的。

總可以吃飯了吧!

抱著這種大無畏的氣勢,他轉頭要回到灶間,想到那饅頭里醬香味濃的紅燒肉,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然而經過灶房大門時,他恰好見到衣向華在打水,她欲將井里挑來的水倒進缸里,可能因為力氣不夠抬不起水桶,她只能用瓢慢慢的從水桶舀水入缸。

錦琛原想視而不見,但他走進灶房時的腳步卻越來越沉重,心里越來越不是滋味……

最後他一咬牙,轉頭又出了灶房,到了水缸邊搶過她的瓢,直接將水桶抬起來,把桶里的水嘩啦啦的倒進缸里。

見水缸才半滿,他粗聲粗氣地道︰「井在哪里?」

衣向華愣愣地看著他,像是沒反應過來他的幫忙,最後才默默的指了一個方向。

錦琛拎著兩個空桶去打水了,衣向華看著他的背影,唇角慢慢的上揚,突然間心情大好。

她踏著輕快的腳步回到灶間,又由蒸籠里取出了一個大肉包子,擱到他早膳的盤子里,與那兩顆饅頭擺在一起,然後再從湯鍋里舀了一大塊帶肉的骨頭,放到了他的湯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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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25 00:00:5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拒絕解除婚約

挑完水回來,錦琛默默的發現自己的早膳升級了。

他半晌不語,最後撇了撇唇,一手抓起饅頭夾肉,另一手端起湯碗,胡吃海塞的飽餐了一頓,吃完還意猶未盡的舌忝了舌忝手指,那女孩的手藝出乎意料挺不錯的。

吃飽喝足後,他施施然行至院子里,伸了個懶腰,好久沒有這麼早起了。

昨日來時正逢大雨,他沒注意到這衣家的小院子還挺別致的。小池塘里的睡蓮伸得筆直,一朵朵開得燦爛,旁邊是一整叢的忘憂草,橘紅色的花朵嬌艷地獨立在細葉之中,竹籬上爬的是凌霄花,點綴著飛燕草,大門邊還有一樹紫薇……

錦琛簡直驚呆了,他從來沒看過這麼多花同時盛開,即使是在園林講究、花木扶疏的安陸侯府,也絕沒有這小院子里的花開得好!

他本能走到了紫藤架下,坐在那躺椅上,享受著早晨的微風,陽光稀稀落落的灑在身上,放眼望去是大好風景,讓他覺得很是舒適,這眼皮也就慢慢重了……

衣向華拎著兩個背簍來到院子,看到的就是這副景象,不由令她覺得有趣。想想數個月前錦伯伯也是在躺椅上打盹,這對父子的行逕簡直一模一樣。

但錦伯伯是客,錦琛可不是,衣向華輕輕地上前推了下躺椅。

「別睡了!跟我上山去采蘑菇,昨天傍晚那場雨,山上定長了不少。」

衣向淳很听話,自己一個人在家她也放心,何況還有紅杏可以幫襯,只消做上一大盤點心擺上,兩個都會乖乖的看家。

「不去!」錦琛翻了個身,直接背對她。

「不去你的午膳可就沒有了。」衣向華好整以暇地道。

錦琛隨即翻過了身來直瞪著她,一張俊臉都陰沉了,卻沒有起身的打算,彷佛在掙扎著用午膳抵這麼一次懶散劃不劃算。

衣向華也不勉強他,逕自背起了背簍,拿著布條把褲管綁緊了,抓起一把柴刀就要出門去。

「等一下!」錦琛皺起眉。「你拿刀做什麼?」

「這時節山上有野豬,我拿柴刀防身啊。」

她笑咪咪的,就算是背著背簍的土樣,看上去也是那麼俐落清爽,不過說出來的話卻讓錦琛由躺椅上跳了起來。

「有野豬你還去?」他忍不住罵道。

衣向華不理會他的暴躁,仍是不疾不徐地笑道︰「又不一定會遇到。難道你會因為可能噎到就不吃飯了?」

這是什麼道理?錦琛被她說得認知都混亂了,只能一臉莫名其妙地瞪著她。

衣向華聳了聳肩,轉身推開院門,才踏出一只腳,就听到身後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眨眼錦琛已背著背簍沖到她面前,一把搶過她的柴刀。

「還不走!」他黑著臉,不悅地道。

衣向華看著自己空空的手,差點沒笑出來,果然就如錦伯伯所說,他這個兒子脾氣不好,卻是個心地善良的人,還有得救啊!

她笑著與他點點頭,領著他出了院門後,兩人便一齊出發往山上去。

衣家雖然住在鎮上,卻不在鬧區,而是靠著山邊,從門口走出去不到半個時辰就入了山。

這座山不高,密林遍布,靠近山腳下已經被人走出了一條小徑,不過越往深山,漸漸地水氣就重了,小徑也越來越不明顯,甚至還有擋路的藤蔓樹枝。

默默的一個時辰過去,已換成錦琛走在衣向華前頭,她只負責報路,他則拿著柴刀掃清前方一切障礙,倒是比她自己上山要快得多了。

她這才清楚的感覺到男人與女人的不同,也沒看他使多大勁,一根大腿粗的倒木就被拉到了路旁,會割人的草也讓他撥到了一旁,讓她先由下方通過。

經過他身邊時,她抬頭便是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她想著這算是呵護她嗎?不知怎麼地心多跳了兩下。

「怎麼還沒到,你到底要去哪里采蘑菇?」

他有些不耐地問,一下子便打破了她的胡思亂想。

「其實我平時不會走到這麼深山的……」衣向華看著他猶豫地道。

錦琛沉下了臉,像要發火。

「不過因為有你在啊!我覺得走深一點也很安全。」她笑吟吟地看著他,完全不掩飾對他的依賴。

錦琛一愣,神情古怪地瞅著她,當下覺得耳根熱了起來,隨即轉過身,臉詭異地紅了。

明明他應該要討厭她的,怎麼說這話的她,看起來會有點可愛呢!

就著這奇怪的氣氛,兩人走到了一塊滿是腐葉的空地,有棵大樹或許是被雷劈斷了,就倒在空地的正中央,上頭布滿青苔,甚至長出了新的枝芽。

衣向華驀然停步,喊了聲讓錦琛也停,偏頭听了一下,突然笑道︰「就這里了。」

說完她走到了那傾倒的樹干旁,果然讓她看到好幾叢蘑菇,也不羅唆,彎就開始采。

她怎麼知道這里有蘑菇?錦琛猜測或許是經驗使然,並未多想。不過他不想太靠近她,總覺得有種奇怪的陌生感覺會讓他失卻冷靜,心跳加速,所以他找了另一個方向摘蘑菇,但當他蹲去,看到各種各樣的蘑菇時,他傻眼了。

「喂!」他一下不知怎麼稱呼她,便惡聲惡氣地一喚,「這麼多蘑菇,哪株是有毒的,哪株可以吃?」

他不靠近她,但衣向華卻走了過來,蹲在他身邊,一一細說起來。

「這個叫平菇,炒菜煮湯都很不錯,味道不重但口感好,還能抑制腫痛呢!這是小蘑菇,這是草菇,這兩種可以拿來炒雞……啊!居然有雞樅菌,這個可好吃了,菌肉女敕味道香,用來炖湯可是一絕……」

錦琛認真地听她介紹,有些佩服她居然懂得這麼多,不過他自是不會表現在臉上。

她清脆的聲音如音樂般悅耳,兩人離得極近,甚至他只要轉過臉,就能踫到她的耳垂……

強自鎮定的心神又開始恍惚了,他甚至本能的舉起了手,有些好奇她細致的臉蛋模起來是否像看起來那麼滑女敕……

「我說了那麼多,你記起來了嗎?」衣向華突然問,轉頭見到他高舉的手,一臉納悶。

錦琛尷尬地放下手,盡量讓自己面無表情。「自然記得,這是小蘑菇,這是草菇,那是平菇,還有雞樅菌什麼的……」

衣向華笑了。「記得就好,你應是從小練武的吧?以後還要做官,這山林里的野花野草野菇的,你最好多認識一些,說不定會有大用。」

依照平時的習慣,他該會嗤之以鼻地懟上一句,但這次他卻罕見地閉上了嘴,認真的采起她說的那些能吃的蘑菇。

衣向華在旁觀察了一陣,發現他的確沒弄錯,便放心地到另一個地方去采。

不一會兒太陽高高的掛在天空中,兩人才歇手,幾乎都裝滿了半個背簍。

「今天先這樣,可以下山了。」衣向華見他滿身汗,遞給他一條帕子。

錦琛接了過來,發現這條帕子角落繡著茉莉花,白色重瓣的小花朵,連中間淺黃色的花蕊都繡得精細,像是躍然而出,竟讓他一時舍不得用。

「擦擦汗吧!」她以為他不明白她遞上手帕的用意,指了指他的額。

眉頭一皺,錦琛拿著帕子正要胡亂的在臉上抹一把,余光卻見到了不遠處樹叢里的動靜,他突然警戒起來,抓住她的小手。

衣向華嚇了一跳,正想縮回自己的手,卻听他低聲道——

「別動!」

她因此僵在了當場,不敢再有任何大動作,因為連她也听到了樹叢里似乎有什麼在動。

當她以極緩慢的速度轉頭過去看,赫然與一只鑽出樹叢的山豬對上了眼。

山豬如果不遇到挑釁,運氣好的話會自己離開。

兩人定在當場,連呼吸都不敢太大力,那山豬警戒地看了兩人一陣子之後,突然慢慢的轉頭離開。

兩人松了口氣,原以為沒事了,但那山豬不知受了什麼刺激,突然又一個回身,吭哧吭哧地朝他們直沖過來。

「小心!」錦琛抱著衣向華滾向一邊,恰恰躲過了山豬的攻擊。

「爬到樹上去!」他很快地拉起衣向華,將她往身後推,自己則是抽起插在身後的柴刀,主動沖向了山豬。

衣向華知道自己不能成為錦琛的拖累,便找了棵粗壯的大樹往上爬,但她細胳膊細腿的,也爬不高,恰恰在山豬構不到的地方便停了下來,擔憂緊張地望向與山豬搏斗著的錦琛。

錦琛已在山豬身上劃了幾道口子,豬血滴得滿地,但因為吃痛,更激起了山豬的野性,竟是不顧一切地沖撞他。

衣向華在樹上看得緊張,咬緊牙根不敢尖叫,左看右看之後,她摘下樹上一顆野果,朝山豬扔去。

她的手勁不大,但準頭不錯,野果直接砸在山豬頭上,讓山豬發現了她。

山豬或許知道錦琛不好惹,竟轉移了目標,往衣向華所在的樹木沖去,狠狠地往樹干一撞,饒是樹干粗壯都被撞得搖晃了一下,山豬又撞了好幾下,那樹都隱隱歪了半邊。

此時錦琛將柴刀反手拿著,往山豬身上一撲,將柴刀插進了山豬的脖子。

山豬吃疼,嗷地叫了一聲,重重倒在地上,這回再也沒爬起來。

錦琛大口喘著氣,見山豬死透了才猛地往地上一坐,抬頭看向樹上嚇得臉色發白的衣向華。

「你這笨蛋干麼去惹山豬!」他忍不住罵了她方才扔野果的魯莽舉動。

衣向華無辜地道︰「我看山豬一直撞你,我怕你受傷,才會吸引他的注意力,我想這樹一時半會兒還倒不了,你便可以逃了。」

「你在這里我可能逃嗎?」錦琛又罵了一聲,但顯然語氣沒那麼凶了。想到她竟是為了救他,他便什麼狠話都說不出了。

「我就知道你可靠。」衣向華朝他虛弱地笑了,指了指樹下的山豬。「你殺了山豬呢!太厲害了,晚上我們可以加菜了。」

被她猛然這麼一贊美,錦琛嘴唇動了半晌,欲言又止,最後只是清了清喉嚨,眼光卻不敢再和她對上。「你還不下來,要在樹上過夜嗎?」

衣向華苦笑。「我下不去……」

那你是怎麼上去的?錦琛差點沒給她一記白眼,不過還是認命地走過去,看了看高度不高,便在樹下張開雙手。「你跳下來我接住你。」

衣向華往下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蹲,居然真的跳了下去,完全不懷疑他會接不住她,也絲毫沒考慮什麼男女大防。

錦琛直到抱住了她,才想起男女授受不親這件事,但懷里這嬌柔香馥的身軀讓他有些遐想,心忖自己的未婚妻抱一下應該沒事,一下子居然忘了放開。

「啊!你受傷了!」在他懷里的衣向華,不意見到他手臂劃破的衣裳居然流著血,連忙拍拍他。「你快把我放下!」

錦琛有些遺憾,不過還是將她放了下來。

衣向華左顧右盼,突然由路旁矮樹叢里抓了一把葉子,在手里揉碎,接著撕開他的袖子,用帶來的清水略微清洗後,將碎葉敷在他的傷口上,然後用撕下來的袖子包紮。

「這種草叫黃荊,山下的農夫管它叫止血草,對于消腫止痛、收斂止血有不錯的效果,急用時揉碎敷上就好,你認清楚了。」衣向華摘了片葉子給他。

錦琛仔細看了看葉子,赫然發現這是田間相當常見的一種雜草,沒想到竟有如此功效,他即使內心別扭,也不得不承認又從她身上學了點東西。

他似乎有些明白,為什麼他爹要將他送到這鳥不生蛋的鄉下來了。

在他胡思亂想時,衣向華已將散落的蘑菇撿好了,全放在一個背簍,這才又走過來,關心地在他身上左看右看。「你還有哪里受傷嗎?」

她這般殷勤,讓錦琛唇角微勾,「沒有了。」

「我今晚烤山豬肉給你吃,犒賞你今日的英勇。」

「好。」他唇角上揚的幅度越來越大,被夸得有些飄。

「那真是太好了!」她指了指地上的山豬。「我背蘑菇下山,你背山豬下山吧!」

說完,她逕自去將裝滿蘑菇的背簍背起,見他呆在原地沒動,還回頭露出了個甜美的笑。

「你快點,我肚子餓了!」然後便逕自踏著輕快的腳步下山。

剛剛還有些飄的錦琛,瞬間被她打落凡間,看著那該有幾十斤重的山豬,臉色有些難看。

他一定是哪根筋不對了,才會誤以為她可愛,明明就可惡極了啊!

即使心不甘情不願,錦琛還是把山豬背回山下了。

那頭豬可不輕,背得他氣喘如牛,汗流浹背,直到回到院子里卸下背簍,他才覺得肩膀酸痛,渾身發軟,整個人都快站不住了。

「你不是練武之人嗎?這樣就不行了?」衣向華輕巧地放下裝滿蘑菇的背簍,搖了搖頭。「還是缺乏鍛鏈啊!」

錦琛臉都黑了,後悔剛才怎麼沒放她在山上被山豬撞飛。

她指了指山豬。「幫我抬到後院去,否則我怎麼處理?」

「你不是還笑我缺乏鍛鏈?你怎麼就搬不動了?」錦琛冷笑了一下。

「我不是練武之人啊。」她說得理直氣壯,說完便往後院走去。

錦琛深吸了口氣,瞪著她美好的背影,拳頭都握緊了,但最後還是長長地將氣吐出,垂下雙肩松開拳頭,乖乖的搬山豬去了。

不過衣向華總歸良心未泯,簡單做完午膳讓大伙兒吃了之後,一整個下午便沒有再支使錦琛,讓他好好地回房休息了一陣。

待他睡到日頭西下,一睜開眼便聞到濃郁的烤肉香氣。

「還算那臭丫頭沒有食言。」

錦琛由床上跳了起來,出了房間,自個兒走到井邊打起一桶水洗了洗臉。自從進了衣家大門,他的丫鬟紅杏直接變了節,幫衣向華的次數遠大于伺候他的次數,今日更是一整天不見人。

反正在這里要吃飯就要干活兒,有婢女跟沒有一樣,他索性也不想找她了,免得反而被她的蠢氣死。

院子里的香氣比房間更濃,刺激得他月復中饞蟲大動,他不由想去灶間看看能不能先吃一點,橫豎他今天有做事,她說有做事就有得吃。

不過才一個轉身便听到前院的敲門聲,只見衣向淳那個小胖子由灶間沖了出來,直往前院去開門,錦琛便也好奇地跟上去。

待他來到前院,衣向淳已被一個俊逸非常、氣質絕塵拔俗的中年男子牽著走了過來。

錦琛直覺認為此人必然是院子的主人衣雲深,也就是他可能的未來岳父,因為只有這種人物,才教得出衣向華那樣充滿靈氣的女孩。

「你便是錦琛吧。」衣雲深淺淺一笑,溫潤如玉。「昨夜你休息得早,我便沒有叫你。我是衣雲深,你可以喚我一聲衣叔。」

「衣叔。」錦琛早由父親那里知道衣雲深不是個簡單人物,乖乖地見了禮。

「你既然來了,便安心的在這里住著,京里的事不用擔心。」衣雲深笑容和煦,完全不像一個見到女婿越看越討厭的岳丈。

詎料,錦琛的臉色卻變了變,不太自然地道︰「衣叔知道我在京里發生的事?」

衣雲深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你父親並沒有說。不過安陸侯是個正直的人,在你闖了禍的情況下,還會讓你遠離京城,代表那件事不完全是你的錯,該是有隱情在內,既然你父親相信你,那麼我也相信你。」

一直對京城那件禍事覺得委屈的錦琛,當下覺得心結松動不少,鼻頭都有些酸了。這個岳父當真不錯,在他被人人喊打的時候,反而過來安慰他,他不由對衣雲深感激地鞠躬。

如果錦琛知道衣向華對他的「磨鏈」有著衣雲深的授意,不知道會不會直接氣死過去。

衣雲深自是選擇維持他和藹可親的形象,又溫言撫慰了幾句,最後語重心長地說道︰「其實華兒並不知道你和她定過親的事,她只知道錦伯伯的兒子要來鄉下歷練。」

「什麼?」錦琛當真意外了,所以她教他辨認山上的植物,刻意操練他、與他斗嘴,都不是因為她與他是未婚夫妻所以特別親近,而是因為她受了父親的囑托?

錦琛瞬間覺得心里空落落的,整個人難過起來。

衣雲深見他抑郁的神情,便能將他內心猜出七八分,不過在這件事情上,他可不想安慰這小子,只是故作慈祥地道︰「因為華兒不知道,所以你在她面前也無須尷尬,自然地與她相處就好。」免得你這臭小子自以為未婚夫,想吃未婚妻豆腐。

衣雲深不著痕跡地提醒著他。「你在這里的時間不會短,足夠讓你們熟識,如果最後你們相處不來,那麼將婚約解除了也未嘗不可。」

與衣向華解除婚約,原本是錦琛來這里的目的之一,但現在他卻千萬個不願,一想到以後與她毫無瓜葛,他渾身都不舒坦了。

寒暄了幾句話後,衣雲深便拍了拍他的肩,逕自進了屋內。

不知怎麼著,明明衣雲深從頭到尾和顏悅色地與他交談,甚至還勉勵了他,但錦琛就是覺得心里寒氣直冒,他以後與衣向華的未來,只怕不會太簡單。

原本不知愁的少年也有著蹙眉的理由了,他轉身想跟著進屋,卻被一直站在那兒旁听的衣向淳拉住衣角。

「嗯?」錦琛低下頭,眼中透出不解。

「姊姊是我的。」衣向淳扁起嘴。「她不會嫁給你。」

這番宣言簡直火上加油,錦琛都氣笑了。「小胖子,你姊姊是我的未婚妻,她嫁不嫁我關你什麼事?」

「爹說你可以解除婚約。」衣向淳年紀小小,思緒倒是清楚。

錦琛想都不想,本能地回道︰「我絕對不會解除婚約!」

話一說完,連自己都被這話里的堅決嚇了一跳。不過這句話喊出來後,方才心里的郁結不快竟在瞬間煙消雲散,深攏的眉間也松了開來。

他看向衣向淳,笑得很壞。

「小胖子,你听清楚了?我、絕、對、不、會、解、除、婚、約!」一字一字說得清晰明白,錦琛當下心情大好,轉身便回屋去吃烤肉了。

留下原地跳腳不已的衣向淳,沒料到自己一句話不但沒趕走討厭鬼,反而讓他姊姊注定要被搶走了。

偌大一頭山豬,也不知衣向華怎麼處理的,晚餐便吃了山豬大餐,除了一整條的燒烤豬後腿,還有蒜苗炒山豬肉、紅燒山豬、山豬肉炒紅苕、黃豆山芋炖山豬等等,滿桌豐富的菜色讓每個人都大聲叫好。

原本紅杏不敢與主家一桌,但看到這桌菜色後什麼原則都沒有了,衣向華一叫便坐了上去。

當主人衣雲深的筷子一動,其他人便開始風卷殘雲起來。衣向華算是最優雅的,還能慢條斯理的在眾人搶食的空檔夾菜來吃,衣雲深動作也不慢,不過還算克制,至于剩下那三個小輩的吃相,簡直慘不忍睹。

錦琛仗著自己有武功,下筷如飛,燒烤豬後腿那塊帶肉的大骨一眨眼就到了他手里;衣向淳年紀小搶得不多,便偷偷把眼前那盤山豬肉炒紅苕往自己身前拉,還先讓姊姊替他盛上一大碗炖山豬肉放在他旁邊;至于紅杏那是吃得五官都擠成一團,原本就小的眼楮更是眯得都快看不到,只見她嘴兒沒停過,離她最近的紅燒山豬肉瞬間少了大半。

衣雲深一向習慣吃得半飽便放下筷子,即使如此,他今日也是吃撐了。當他慢慢放下筷子時,那三個晚輩還在瘋搶,看得他哭笑不得。

只有女兒食畢乖乖的坐在那兒,也不知是真吃飽了還是搶不到,他便與女兒聊起天來。

「華兒啊,我記得你常用韭菜炒豬肉的,還有韭菜包餃子,今天怎麼沒有啊?」

原也只是沒話找話說,想不到衣向華的答案出乎他意料。

「因為錦琛不吃韭菜啊!我想蒜苗炒肉也好吃,便改用蒜苗了。」

不僅衣雲深愣住,連忙著搶吃的錦琛筷子都停在空中,結果他原本要搶的最後那塊紅燒肉被紅杏搶了去。

「你怎麼知道我不吃韭菜?」錦琛難掩心頭的悸動急問,連紅燒肉被搶也不管了。

衣向華朝他笑了笑。「上回錦伯伯來家里,喝得半醉,把你的事全抖出來了。你不愛吃韭菜,不愛喝牛乳,喜歡各種香花,喔,你還很怕冷。」

說到這里她停頓了一下,又解釋道︰「你房里有盆瑞香花,我便沒有擺其他會散發香氣的花了,否則氣味交雜反而不美。」

錦琛震驚了,他想到自己房里滿滿的各式盆栽,本以為那是她的情趣,原來她知道他喜歡。

就連衣雲深也古怪地看了女兒一眼,雖說她一向細心,但連他都快忘了錦晟對他說過兒子的喜好,她對錦琛這小子的關注似乎多了一點,難道以後好白菜真要被豬拱去?

這一餐由高漲的食欲開始,卻在有些古怪的氣氛下結束。不過每盤菜都被吃得精光,除了錦琛與紅杏兩個大胃王貢獻良多,衣向淳這個後起之秀也不容小覷。

飯後紅杏去刷了碗,錦琛獨自走到院里,抬起頭來是滿天星斗。

他從沒注意過夜晚的星空是如此璀璨,京中有宵禁,到晚上根本無法在外頭走動,就算他沒關在侯府里,也大多在哪個紙醉金迷的地方游玩,哪里會去抬頭看天。

懷著慕少艾的心思,又被這景象所懾,他竟一時痴了。

「錦公子!」

嬌脆的聲音突然由他身後傳來,錦琛望了過去,果然是衣向華,也只有她會這麼叫他。這聲叫喚听來多麼疏遠,原本還覺得沒什麼,現在听來卻有些刺耳。

「不要這樣叫我。」他揮了揮手。「好像很我們不熟似的。」

是不熟啊!衣向華偏著頭,「要不我叫你錦琛?」

他的名字被她這麼一叫,軟糯中帶著甜美,撓得他心頭癢癢的。可她就站在那里,純淨清澈,像沐浴在月光中的精靈,讓他好像渴望什麼卻又不敢褻瀆,京里對他思慕的女孩兒也不少,卻沒有一個能給他這種感覺。

「隨……隨便你。」他覺得自己在心里胡亂遐想,不禁有絲難堪,但眼光卻無法由她身上抽離。

嘴上說隨便她又不許她叫錦公子,這人可真別扭。衣向華覺得有些好笑,抬頭看他,卻見他目光深邃直盯著自己,那幽深的眼眸像能將她吸進去似的,讓她有瞬間的窒息,心跳都不穩了。

怎麼了呢?她輕拍自己的臉,好半晌才平靜下來,說起自己的來意。

「錦琛,其實……我知道我們之間有婚約。」

錦琛上一瞬還沉浸在某種曖昧的情愫中不能自拔,下一瞬馬上被她這話給嚇得什麼綺念全消。「你知道?你爹明明說……」

「我爹也不曉得我已經知道了。」衣向華解釋著,「我娘在懷著弟弟的時候,曾經告訴我這件事,還把我爹罵了一頓。之後她難產過世,也就沒有再能與我爹提。」

「所以你是要說……」錦琛有種不好的預感。

「你來南方之前,應該是抱著解除婚約的決心來的吧?」衣向華定定地望著他,那雙澄淨的黑眸像將他的內心看透了。「你是安陸侯世子,未來注定要大富大貴的,要你娶一個鄉下女孩也是難為你了,你肯定覺得鄉下女孩行事粗鄙、丑陋不文,帶出去有損你安陸侯世子的面子,對不對?」

錦琛很想否認,但他來之前真是那麼想的,一時竟說不出話。

「我雖然覺得自己沒有那麼差,但也不想隨意被人看輕呢。」

衣向華說起這話來依舊不疾不徐,一絲火氣也沒有,可他就是覺得她在生氣。

「如果你真想解除婚約,那就解除吧。」

「不!」錦琛慌了,但又說不出自己為什麼改變心意,只得隨便找了個借口。

「你……如果我解除婚約,對你名聲有礙!」

衣向華淡然一笑。「除了我們兩家,這婚約誰知道呢?解除了也沒什麼大礙。何況名聲于我為何物?一直以來我也沒有攀附權貴的心思,只要在這鄉下有一間屋,一畝田,讓我照顧好爹和弟弟,我便一無所求了。」

原來她是這麼想的……錦琛當下沒了話,他突然覺得現在這個結果,也沒有比他解除婚約要好多少。

「我不解除婚約。」他突然沉聲道。

「為什麼?」衣向華不解,睜大眼問了。

「……」錦琛不知如何回答,只是低著頭,語氣更是不好地道︰「反正我不解除婚約,你不要再問了!」

說完他轉頭便走,腳步急匆匆的,像後頭有鬼在攆他似的。明明月黑風高,他走的方向卻不是回屋,而是沖向了後院。

衣向華看著他的背影,末了突然噗嗤一笑,突然轉頭朝著池塘里的睡蓮說道︰「喂!你們說他為什麼要跑啊?」

睡蓮明明闔著,被她這麼一說,居然微微地張開了花瓣,在夜風中搖曳。

盯著睡蓮好半晌,衣向華竟是突然睜了睜眼,像是有些驚訝,又向錦琛離去的方向多看了一眼,最後抱著半信半疑的心思,扭頭往另一個方向回了自己房間。

待兩個小年輕走了,屋里的衣雲深才默默地闔上了窗扉,接著幽幽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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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25 00:01:1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失控的讀書人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錦琛已在衣家待了一年多,年節因不能回京還賭過氣,轉眼春去夏走,又是一個新的秋天。

衣家院里的一株丹桂開滿白色小花,暗香浮動,衣向華便讓錦琛去搖了樹干,落下花瓣做桂花糕。一旁的小小葵花田里,花也是開了又謝,葵花子全被衣向華采了下來,炒了一盤五香瓜子,眾人吃得上癮,連衣雲深去書院教書時都要帶上一些。

如今的錦琛漸漸習慣這里的生活,懂得收斂脾氣,因為這里沒人吃他那一套,不願吃苦就得餓肚子,所以他也學會了不用婢女服侍也能自己洗衣燒水、劈柴挑水才有飯吃。

平素他除了跟著衣雲深學習書本上的知識及經驗,便是讓衣向華領著種菜打獵編竹子摘花,剩余的時間就與衣向淳斗斗嘴,或與紅杏搶搶食物。

他發現,現在的日子過得比在京中快活太多,也豐富太多,他幾乎忘卻了京中的繁華,喜歡眼前的務實。而他身形變黑變高也變壯,由原本的白女敕小生養出了些威武剛毅之氣。

若是錦晟看到了現在的他,必會欣慰自己把兒子送來的決定。

這一日衣雲深沒帶他去書院,衣向華便讓他換上粗布衣服,扛著鐵耙來到了田里,采收這一季的紅薯。衣家只有這麼一塊旱田,距離小院約兩刻鐘路程,除了種些蔬菜,最多的就是紅薯。

當衣向華和錦琛有說有笑地來到了田間時,她原想下田,卻被他一把拉住,自己扛著鐵耙下了田里。

「你說吧,怎麼弄?」他橫了她一眼,語氣不怎麼好,這丫頭也不想想自己那雙小手如此白女敕,還想下田,萬一弄粗了怎麼辦?

自從錦琛來了之後,粗重的工作再也沒上過衣向華的身,她似乎也習慣了,便立在田埂上,笑吟吟地說道︰「先翻開藤,看到土壟後對著壟的兩側挖,不要直接從根系挖下去,也不要太大力氣,會挖斷紅薯的。」

錦琛依言做了,果然順利地挖出了不少紅薯,衣向華將他挖出來的紅薯割掉藤蔓,拍去泥沙歸置在背簍里。

雖是入秋了,天還是熱得很,沒一兒錦琛已滿身大汗。

「喝點水吧!」衣向華拿出裝水的竹筒遞給錦琛,她出門前還在里頭加了點糖,喝下去清冽甘美,還帶著竹子的香氣,錦琛一下便喝了大半筒。

兩人才休息了這麼一下,四周玩耍的孩童見到衣向華也圍了過來,想來是與她相熟,吱吱喳喳的說得歡快。

「衣姊姊在挖紅薯嗎?」其中一個綁著兩條小辮子的小女孩說道。

「衣姊姊,紅薯長大了可以吃了嗎?」這是其中最胖的孩子,衣向淳那體型在這孩子面前也只能算小巫見大巫。

「衣姊姊我們來幫忙。」

「我們幫你了,你就很快可以挖好!」

十余個孩子你一言我一語,眼中流露著童真,讓衣向華忍俊不禁。也是她每回田里收獲什麼東西,都會做些好吃的分給鄰里的孩童,如今只要看到她在田里,幾個孩子就會好奇地圍過來,七手八腳的幫忙,期待收獲時也能跟著吃一頓。

衣向華做美食的好手藝,在這十里八鄉也是出了名的。當然,不做給他們吃,孩子們也不會因此鬧脾氣,也就是他們乖巧才會讓衣向華益發慷慨,看到他們就想到衣向淳那個小胖墩,對食物的垂涎幾乎一模一樣,忍不住就會多疼愛一點。

「等會兒挖好,我做炸紅薯給你們吃。」衣向華笑道。

「好咧!」

幾名孩子高興地又叫又跳,全竄到了田里,他們不像錦琛還有鐵耙,直接徒手挖了起來,一只只像地鼠一樣,挖得可快了。

突然間,那個綁著小辮的女孩兒面露驚恐,看向衣向華身後說道︰「衣……衣姊姊,我……我哥來了。」

說完,她突然縮到了衣向華身後,小心翼翼地覷著由遠而近走來的哥哥。

錦琛自然也听到了這話,抬頭望去便見到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穿著長衫結文士髻,長得還看得過去,只是瘦得弱不禁風的模樣,眼下還掛著兩個黑眼圈,不知多久沒睡了。

錦琛知道這人是誰,卻是低頭繼續挖紅薯懶得理會,因為那家伙雖對衣向華有意,卻根本比不上自己的萬分之一。

那青年叫林來順,是附近林家的大兒子,有秀才功名。林家家主死得早,林太太膝下只有這雙兒女,林來順沒有父親教導,能靠自己考得功名,在鎮上的風評自然不錯。

林來順暗中心悅衣向華的事,這附近的孩童們幾乎都知道,所以看著他過來,每個孩子們都吃吃笑起來,偷偷地看著他與衣向華。

衣向華倒是坦然,揚起笑容問道︰「順哥好久不見,你怎麼來了?」

順哥……錦琛隨即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又望向他們兩人。雖說那林來順的尊容令他放心,但這句親熱的順哥總讓他心里不太舒服。

光是听她的聲音,林來順的臉就微微漲紅,靦腆地道︰「我是來找妹妹回家的。那個……前三個月我留在縣學里,為了來年鄉試做準備,並不在鎮上,才會好久不見了。」

林來順原是衣雲深的學生,因為考秀才的成績不錯,便轉往縣學就讀。

其實衣雲深的學生里,成績比林來順好的大有人在,即使考上秀才也沒有離開書院,畢竟衣雲深的學問太難得,比起縣學不知好多少。

只可惜林來順即使明白這個道理,也不得不走,原因便出在他對衣向華的心意,惹得家中母親不快。但這並不能阻擋他對衣向華的念念不忘,所以今日知道妹妹跑到田間,他便找了個理由跟著出來,果然讓他遇到了衣向華。

他來到近前,突然由袖子里拿出一把花束,那是一把盛開的茉莉,冷不丁的便塞在衣向華手里,「那個……我家的茉莉花開得好,我知道你喜歡,就……就帶一些來送你。」

「謝謝你了,順哥。」衣向華淡淡一笑收下了。

香花贈美人?連美人喜歡茉莉都知道?錦琛皺起了眉,陰陽怪氣地插話道︰「華兒,我記得這茉莉花我們家也有啊!就栽在大門兩邊,開得又大又白,哪像你手上的花都快蔫了……」

林來順聞言臉更紅了,支吾著說不出話。

衣向華則是不著痕跡地瞋了錦琛一眼,方低頭拍了拍躲在自己背後的小女孩,「小嬌,你哥來帶你回家了,快過去吧!」

被稱作小嬌的小女孩,很慎重地打量了自己哥哥一會兒,直到林來順露出一記苦笑,小女孩才像松了口氣,乖乖的上前去牽住哥哥的手。

「等會兒我讓人送炸紅薯給你。」

衣向華輕捏了一下小嬌的臉,逗得小女孩咭咭笑,林來順也跟著笑了起來。

氣氛一片祥和,唯獨田里的錦琛一臉像踩了狗屎一樣。這個什麼順哥的顯然是來撬他牆角,而衣向華那丫頭還傻乎乎的和人交好,未婚妻太好太多人覬覦,他以後真不知道還要操多少心。

明明才十七歲,錦琛彷佛覺得自己心態己經老了,煩憂東操心西的,就是被這丫頭磨的。

然而大伙正樂呵,這個時候遠遠卻傳來鴨子般的尖叫,眾人不明就里地望了過去,就看到一名婦人沖了過來,直接站到衣向華面前,把林來順拉到身後。

「你這衣家的騷蹄子又想勾引我兒子了?我告訴你,門都沒有!我家順子可是個秀才,以後還要考狀元做大官的,絕對不會和個鄉下泥腿子結親,你死了這條心吧!離我兒子遠一點,別讓老娘再看見你糾纏他!」

衣向華難得神情淡漠,失去了她一向的溫暖笑容,林來順則是拼命地拉住他母親。

「娘,你誤會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這樣,你別罵衣姑娘……」

「老娘替你著想還錯了?你別拉我!」林太太甩開了林來順的手。繼續指著衣向華的鼻頭罵,「就你這個小女娃還想跟老娘耍手段?勾著我家順子讓他替你說話?你以為老娘會信這一套?我告訴你,順子是我兒子,他就算一時昏了頭,也有我這老娘替他扳正回來,不會瞎了眼看上你這村姑!虧你還是舉人的女兒,怎麼這麼不檢點……」

話還沒說完,突然面前飛來一黑影,接著林太太就發現自己吃了一嘴泥,隨即什麼話也說不下去,只能拼命把口里的髒東西吐出來。「呸呸呸……什麼……玩意兒……」

「不是什麼玩意兒,沾了糞水的泥土而已,你這老婦一張臭嘴,就適合吃屎。」這泥還是隔壁水田借的,旱田可沒這玩意兒。

錦琛慢悠悠地走到了田埂上,臉色鐵青,他這陣子鍛鏈得高壯,又特別拿出他侯府世子的氣勢,竟震懾得林太太好半晌無語,最後才毫無底氣地訕訕回道——

「你……你又是誰?老娘說話干你屁事?」

「你罵的人是我未婚妻,你說干不干我的事?」錦琛挑了挑眉,「就憑你兒子要長相沒長相,要人才沒人才,身材像竹竿,臉色像撞鬼,小爺一根手指就能撂倒,有小爺這樣英俊瀟灑、器宇不凡的未婚夫,鬼才會看上你那丑兒子。」

所有人都看向了錦琛,光他那俊朗的外貌與精壯的體格就碾壓了林來順,還有那彷佛與生俱來的貴氣,即使穿著粗布衣裳都掩飾不住,只讓人覺得他肯定是個有來頭的人。

這麼一打量,林太太有些慫了,原想罵出口的話梗在喉頭,臉色難看得很。

她一直覺得自己兒子就是那文曲星下凡,英俊瀟灑才高八斗,但現在冒出來的家伙,就連她這般潑辣偏心的人也無法昧著良心說兒子比他強。

林來順一听到錦琛是衣向華的未婚夫,更是臉都白了,原就清瘦的身軀彷佛搖搖欲墜,都快站不穩。

衣向華原本被林太太劈頭的痛罵弄得懵了,但錦琛一跳出來糊得林太太一嘴泥,卻讓整件事情變得滑稽。有他替她出頭,她突然不氣了,雖然他還是那副傲氣十足的模樣,這會兒卻讓人很有安全感。

她不語退了一步,默默與林太太拉開距離,錦琛發現她的動作,索性將她整個人擋在後頭。

他什麼都沒有說,她卻在他的身後清楚地看到了他的意思——

有我在。

衣向華覺得打從心底甜了起來。

「你……你想做什麼?」好半晌,林太太才躲著錦琛犀利的目光,色厲內荏擠出這句話。

「小爺想干什麼?你隨意辱罵小爺的未婚妻,你覺得小爺會放過你?」錦琛突然笑了,笑得陰冷。「林家是吧?也不要說小爺欺負你們,明日我便叫衙門的人上門逮人,隨意罵人依律是要受鞭刑,你這老婦嘴賤,就受個二十鞭,而你犯了事,你兒子的秀才功名肯定受到影響,為免以後麻煩,小爺直接讓人把那屁秀才功名擼了吧……」

「不行!」林太太尖叫一聲,死死瞪著錦琛,或許是錦琛的氣勢太足,她完全不懷疑錦琛做得到他說的那些事。她敢得罪衣家,因為以前也不是沒罵過,衣家就是一家敦厚人,隨便她罵,而衣向華也不曾向長輩告狀。

旁人知道林太太敢指著舉人的女兒罵,還有人挺佩服的,讓她更是得意。但眼前這個自稱小爺的少年幾句話就讓她怕了,尤其牽連到兒子的功名,那絕對不行!

二話不說,林太太突然拉著林來順就跑,速度之快像後面有狗追似的,連女兒小嬌都被她扔在當場,眼中噙著淚手足無措。

衣向華嘆了口氣,拍了拍小嬌。「沒關系的。你母親正在氣頭上,你跟上去會挨罵,你先和我回去,我一樣做炸紅薯給你吃。」

小嬌欲哭無淚地點了點頭,反正一樣要被罵,吃飽再挨罵似乎比較劃算。

小女孩完全失卻方才的活潑,不發一語地走到了衣向華身後。

錦琛自也不會去和個小女孩計較,他背起了裝滿紅薯的背簍,走到衣向華身旁,順手抽起她手上的茉莉花束,往田里一扔,然後緊握住她的小手。

「你這樣扔,茉莉花會哭的。」衣向華細聲道。

「回家小爺摘給你,保證每一朵都對你笑。」錦琛以為她在打趣,隨口回了一句。

「走吧!不是要回家做炸紅薯?小爺餓了。」

衣向華當眾被他牽著,雖說都是些孩童,總覺得不太妥當。她輕縮了下手,卻抽不出來,靜靜地思索了一會兒,最後垂下了頭不再掙扎,放任雙頰飛紅,嘴唇卻微微上揚。

發現她的溫順,錦琛像個得到心愛玩具的孩童般驚喜地笑了,就這麼牽著她的小手,往回家的路走去。

「除了炸紅薯還有什麼好吃的?」

「我還會做紅薯餅,紅薯糕,還能碾碎瀝粉做成粉條呢。」

「那我都要吃!」

「好。我再曬些紅薯干給你當零食吧……」

吃了一頓紅薯大餐,錦琛心滿意足地睡了一晚,隔日又是一大清早起床就自動的去劈柴挑水,用完早膳開始晨讀,做衣雲深交代的功課。

他已習慣這樣的生活模式,也挺樂在其中,內心無比充實,過往在京城里那紙醉金迷的浮奢生活,當真就像一場夢。

就在他沉浸于學習之中時,屋外突然傳來大吵大鬧的聲音,他皺起了眉,凝神一听,似乎是昨日林家那潑婦又尋來了。

錦琛不由心生火起,起身便快步行到前院,怕衣向華被人欺負了。

來到院內,除了外出至書院教書的衣雲深,所有人都在院子里。不過眼前畫面有些出乎錦琛的意料,他以為林太太又是沒事來找碴的,想不到林太太雖是拉著衣向華,卻沒有破口大罵,只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看上去反倒像被衣向華欺負了似的。

「……我家小嬌不見了啊!從昨天我從你家田里帶順子回家後,小嬌居然沒有回來。

我問了鄰居,有人說你把小嬌帶回家吃東西了。衣姑娘啊,我承認我平時對你不好,常常罵你,但你也不能關著我小嬌不讓她回家啊……」

「小嬌沒有回家?」衣向華真的驚訝了。「她不在我這里啊!」

衣向淳也替姊姊撐腰道︰「小嬌姊姊昨天吃了炸紅薯就走了啊,還帶了一包紅薯餅說要給娘和順哥吃呢!」

紅杏也點點頭。「姑娘讓我送她回去,還直接送到了你家後門呢!你的鄰居都有看到的。」

林太太聞言傻了,哭得更大聲,她雖偏心兒子,但也不是不疼女兒的。「那我家小嬌呢?你們怎麼把我家小嬌弄丟了啊,快把我的小嬌還給我……」

錦琛听不下去了,走上前去拍開林太太的手,和昨日一樣把衣向華擋在身後。「你這潑婦好沒道理,昨日明明是你丟下自家女兒,拉著兒子落荒而逃,現在還來誣賴我們丟了你女兒?莫不成我們怕她餓拿東西給她吃還錯了?那麼小的女孩兒一夜沒回,你竟也不報官尋人,找我們有什麼用?難道你真做了什麼虧心事,怕衙門的人上門?」

林太太的確是怕衙門,昨日錦琛的話當真嚇到她,她怕兒子的秀才功名被擼了。何況她知道衣家有門路,衣雲深與鎮上有權勢的人家甚至衙門都相熟,所以故意裝瘋賣傻來了,她相信衣家一定能幫她找到女兒,說不定找到女兒之後,還能向衣家訛個銀錢什麼的做補償。

「我……」林太太索性破罐子破摔,坐在地上耍起賴來。「我不管,我女兒就是在你們手上丟的,如果你們沒替我找到小嬌,我就、我就……」

「你就如何?」錦琛冷笑。「要不要我替你報官?」

林太太一怔,仔細想想她還真沒什麼能威脅衣家的,她知道自己要在這里尋求幫助是沒辦法了,那她可憐的小嬌怎麼辦?人究竟哪里去了?都一個晚上沒回來,該不會遇到拍花子吧……想到這里,她不由悲從中來,放聲大哭,那淒慘的模樣簡直沒法兒看。

錦琛皺起眉,想直接上前把人拎起來扔出去,想不到衣向華止住了他的動作。

「我想……我有辦法找到小嬌。」她若有所思地道。

林太太一听她說話,眼楮都亮了,又想上前拉她,卻被錦琛擋著。

錦琛也不理會她,只是回頭看著衣向華,有些顧慮地道︰「你真的能找到那女娃兒?」

「可以。」衣向華堅定地點頭。

錦琛仍是有些不信,那麼小的孩子一夜未回,若非發生什麼危險,很可能已經被帶到不知哪里去了。不過她既然這麼說,他姑且隨著她去,若是最後仍找不到,總之有他罩著,林家翻不起什麼浪花就是。

于是衣向華讓紅杏及衣向淳看家,自己與錦琛領頭走出了衣家大門。

錦琛原以為衣向華會四處尋人打听,或是先到林家找線索,想不到她卻走向了家門邊的草叢,嘀嘀咕咕不知說了什麼,接著便逕自往前行,每遇到岔路,又到路邊朝著樹木花草自言自語了半晌,再繼續往前。

要不是錦琛知道她心智正常,如此神神叨叨的做法,換個人還不以為她撞邪了,連林太太都好幾次快忍不住破口大罵。

「你……是在和那些植物說話?」錦琛悄悄地在她耳邊低聲問。

「嗯。」衣向華沒有否認。

「難道那些植物會告訴你,林家的小女娃在哪里?」光是問出這個問題,錦琛都覺得自己是不是傻了。

想不到她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你不相信?」

他不相信……他當然不相信!他知道她種花栽草相當高明,卻從未覺得她有辦法與植物溝通,這簡直超乎常人所能理解的範圍。

「真是白瞎了我那些睡蓮,因為你喜歡,我還讓它們多開了幾天。」瞧他不以為然,衣向華居然賭氣起來了。

錦琛頓時覺得哭笑不得,卻也沒有爭辯什麼,因為她家睡蓮當真花期長得詭異。總之他乖乖地跟在後頭,看她究竟能和那些植物搞出什麼花樣。

一行人就是如此莫名其妙地跟著她一直走,最後居然走回了林家。林家是蓋在鎮上的一個獨門小院,門牆沒有與隔壁人家挨在一起,還能有一個小小的後院,被林太太蓋了間柴房用來堆放雜物。

只見衣向華帶人進了林家,她四周張望了一下,突然模了模門口那株香椿樹,臉色陡然難看起來。

「林嬸,順哥呢?」她突然莫名其妙地開口問道。

林太太皺起了眉。「順子自然是在家里讀書,他可是要考科舉的人,哪里有空出來找人?」

衣向華嘆了口氣。「我知道小嬌在哪里了。」

她不再多說,帶著眾人往後院走,最後來到柴房前。

「林嬸,如果我沒猜錯,小嬌應該在里頭。」

林太太自然是不信的,但此時柴房里有些動靜,她的心狠狠跳了一下,趕忙上前將柴房的門打開。

柴房里自是沒有燈的,但外頭的光線照進去,也能看到柴房里有兩個人。

躺在柴堆上的是一個小女孩,顯然就是小嬌,可是小嬌已然奄奄一息,另一個人背對著他們,正惡狠狠地掐著小嬌的脖子,一邊低吼著——

「給我……快給我……」

林太太見狀驚叫了一聲,抄起門旁的扁擔就往那人頭上打去,「你這殺千刀的,居然要殺我女兒?看我不打死你!」

這一扁擔下去力道可不輕,那掐著小嬌的人動作瞬間停了,慢慢回頭看了林太太一眼,最後倒地昏了過去。

而他這一回頭,眾人也終于看清了他是誰。

「順子!」

錦琛幫忙將林來順與小嬌分別抬回了房間,林太太也顧不得自己得罪過衣向華與錦琛,請他們幫忙照看一下兒女,自個兒哭哭啼啼地去找大夫了。

幸虧他們發現得早,小嬌只是餓昏了又嚇得嚴重,還被掐了一會兒,現在陷入沉睡。

但林來順的情況就有些不妙了,昨日見他已是臉色不好,今天更是直接變成青白色,眼眶深陷像骷髏一般,過去那種溫和的氣質變為一種戾氣,頭上被自己母親打了一扁擔,滴下來的血流到臉側,整個人看上去好不可怖。

錦琛與衣向華坐在林來順的房里,氣氛凝重。

衣向華擔憂著林來順的情況,她不解為何一個原本溫文儒雅的人會突然變得如此暴力恐怖,但錦琛與林家八竿子打不著一點關系,卻也臉色鐵青,不發一語。

她自然發現了他的異狀,不由問道︰「你怎麼了?」

錦琛的神情變了幾變,像是在掙扎要不要說,最後他才下定決心,沉聲說道︰「這個林來順的情況,和我在京里遇到的事一模一樣。」

「什麼事……」衣向華很快地反應過來。「你在京里遇到的禍事?」

錦琛點了點頭,神情凝肅。「我在京中就是個紈褲子弟,成天吃喝玩樂,自也有一票不著調的朋友。其中有個叫李森的,是兵部侍郎的兒子,我雖與他交情不深,他卻喜歡與我們幾個鬼混在一起。

「原本大伙兒一起玩得好好的,某一天開始李森就不出現了,我們覺得不對勁去挖他出門,李森卻整個人瘦了一大圈,臉色奇差,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時還會暴怒控制不住情緒,就像他一樣……」

他比了比床上的林來順。「直到有一天,聚會時我喝得多了,欲先離開回侯府,李森卻硬要過來與我同乘一車,在馬車上我因為不舒服不願搭理他,他不知怎麼地突然發起狂,不僅眼楮都吊了起來,口吐白沫,還伸手來要掐我,當時他嘴里喊著的就是『給我、

給我』,我嚇壞了,將他推出馬車,想不到他掉下馬車後居然死了。」

說到這里,錦琛喘了口氣,像是還無法由李森死去的場面緩過來。「我雖然不成器,卻也不會故意害人,可是那種情況下我百口莫辯,即使後來我爹請來刑部有經驗的的老仵作驗屍,證明李森是自己暴斃的,他的外傷不足以讓他死去,但每個人都覺得是我下的手,必然是我用什麼查不出的方法殺死了李森。我與他無仇無怨的,殺他做什麼呢?」

想到京城里流言纏身、眾叛親離的絕境,錦琛將臉埋在雙手里,仍然覺得痛苦。

他的話說完了,房里陷入一片寂靜,錦琛不禁想著,衣向華會不會也懷疑其實李森就是他殺的?他只是找了個借口逃離京城,躲到這鄉下地方來,是個一點擔當都沒有的男人……

想不到,他突然感覺到一雙手抓住了他的雙手,令他不得不抬起頭來,看見的便是她清澈的目光以及溫暖的神情。

「我相信李森不是你殺的,你不是那種人。」衣向華很相信自己的直覺,「你也要相信自己沒有做錯事,不需要被自責的痛苦綑綁。」

「我沒做錯事,可是我逃了……」京城的人都以為他是畏罪潛逃,錦琛一想到他人鄙夷的眼光,就難受得快喘不過氣。

衣向華卻更堅定地握緊了他。「錦伯伯送你來,說得很清楚,你是來歷練的。那麼他對你的期許,就是在這段期間你要變得更強大,然後回到京城為自己洗刷罪名,挽回名聲。」

「是這樣嗎?」他有些茫然地望著她。

「當然是。」見到如此脆弱的他,衣向華覺得有些心疼,明明那個口中自稱小爺的囂張少年才是他的本色啊!

她定定回視他的眼,「我告訴你,我衣向華的未婚夫,不是那樣沒擔當的人,如果你繼續這樣自責,那我就退親嫁給別人。」

「不許!」錦琛猛地抓住了她的雙肩,他突然發現,比起京城的冤屈,失去她的痛苦,才是真正的難以忍受!他不假思索地緊抱住她,低吼道︰「你是我的!不許你嫁別人!」

衣向華沒有掙扎,只是輕拍著他的背。「那你就要振作起來,等日後回到京城,你會親自讓真相大白,平反罪名,用功成名就來搧那些不明是非者的臉!」

錦琛被她說得如驚雷轟頂,如同由那自責矛盾的暗黑深淵中看見一絲光明。那種宛如得到救贖的感受,讓他心跳激越,久久無法平復,最終他只能埋在她頸間,悶聲說道︰

「好。」

「好你還不放開。」衣向華輕輕打了他一下。

但錦琛情緒已恢復過來,有這樣吃豆腐的好機會豈能放過。「不要。」

衣向華無奈,「你會被我爹和弟弟胖揍一頓。」

「讓他們打。」錦琛抱得更緊了。「你是我未婚妻,抱一下怎麼了?」

剛剛還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現在就耍起無賴了,衣向華簡直要被他氣笑。她推了推他,示意他看向床上的林來順。「順哥好像要醒了,你放開我。」

錦琛才想起這是別人房間,訕訕然地放開了她。

林來順果然醒了,但神情卻非常獰猙痛苦,口里還喃喃說著,「給我……快給我……」

「他到底要什麼?」錦琛皺眉,覺得事情不單純。

衣向華還沒來得及回應,外頭林太太已匆匆帶回了大夫。

大夫上前一看林來順的情況,嘆了口氣,由醫箱里掏出了一包小小的藥粉。

「這個放到他鼻間,讓他吸一口就好了。」拿出了藥,那大夫還一臉肉疼的樣子。

林太太忙不迭地拿了藥粉,放到林來順鼻間,想不到林來順像見到兔子的老虎一般,猛地抓住母親的手,搶過那包藥粉,用力一吸,接著發出一聲舒爽的低吟,終于安靜了下來,只是眼神呆滯,任憑林太太怎麼喚他都沒有回應。

大夫搖了搖頭。「別理他,讓他睡一覺就好了。」

錦琛看著這一切,終是忍不住開口問道︰「大夫,那是什麼藥粉這麼神奇?」

想不到大夫聳了聳肩。「我也不知道。近來鎮上的讀書人不少都吸食那藥粉,說是可以提神,最後都變得像床上這小哥一樣,不時便會癲狂,只要讓他們再吸上一口,癥狀就消除了。所以我也透過關系去買了一些來研究,卻是沒能搞清楚藥粉究竟是什麼做的,那一小包就要一兩銀子,可昂貴了。」

錦琛二話不說,由懷里掏出銀子,「給我一包。」

那大夫難以言喻地看著他。「這位公子,老夫建議你可別輕易嘗試,那藥只怕不是好玩意兒。」

「我知道。」錦琛笑了笑。

大夫最後還是給了他一小包藥粉,錦琛一拿到便打了開來,本能地想要聞聞看是什麼味道,想不到一只玉手蓋在了藥粉上。

「別!你想變得和順哥一樣嗎?」衣向華小心翼翼的把藥粉拿到自己手上。「我有辦法弄清楚這里頭有什麼成分。」

「你要怎麼做?」錦琛也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的動作有多蠢,不由赧然地模了模鼻子,好奇地問。

衣向華神秘地一笑,「我可以問問路邊的小草啊……」

錦琛就這麼看著衣向華走到屋外,又蹲在路邊開始與一株紅繡球交頭接耳,他越看越不對勁,挑了挑眉便走到她身邊蹲下,看看她究竟在說什麼。

衣向華意識到他靠得極近,也沒趕人,只是突然莫名其妙地朝著盛開的紅繡球喃喃說道︰「他是我未婚夫。」

這是在向這朵花介紹他?錦琛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才會這麼認為,但她認真的表情告訴他,恐怕他是對的。

之後就不見衣向華再開口,她只是側耳傾听著,不知怎麼轉過頭來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看得他莫名其妙,之後他便看到她朝著紅繡球花伸出手,幾朵紅色小花兒居然落在了她手上。

她將花拿給他,說道︰「尾端有花蜜,是花兒請你吃的。」

錦琛莫名其妙地接過了花,又莫名其妙地吸起花蜜,空白著腦袋嘗到那一點甜味,但他就是覺得這整件事有些啼笑皆非。

不過,他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古怪了,莫非她當真听得懂那些植物的話?

不待他思慮分明,衣向華已拉著他站起來,拍了拍皺了的裙子,慎重地說道︰「我已經知道那粉末大概是什麼了。」

錦琛一下被轉移了注意力,也無心追究她與植物間那古怪的互動,急急問道︰「是什麼?」

「那粉末是用古法煉丹的方式,從植物提煉出毒素……」她一口氣說了七八種植物,「……但主藥是朝顏花、曼陀羅以及黃樟,這幾種植物都有令人致幻、麻木的功能,甚至麻沸散的藥方里也有曼陀羅花。而你手上的毒粉,一開始吸食後會讓人短時間內精神抖擻,渾身暢快如游仙境,所以這毒粉在讀書人之間口耳相傳,只是價格不菲,才沒有廣泛的散播開來……」

她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下林家,語氣沉重。「這毒粉吸久了會上癮,不吸食便一蹶不振,必須重復使用才能維持精神,一旦停下便痛苦不堪,腦中產生幻覺而發狂暴亂,順哥就是這個樣子,除非他能堅持住不再吸食,一年半載的總會讓毒癮消退,否則再吸下去就只有一死。」

「所以李森應該也是吸食了這樣的毒粉。」錦琛心頭一動,臉色陡然難看起來。「一個李森,又一個林來順,都這麼巧被我遇到了,足見吸食毒粉的人應該已不少,而且南方北方都有,散播的範圍已然相當廣泛,制作出這些粉末的人究竟有什麼惡毒的用心?」

過去胸無大志的錦琛,第一次在心里下定決心,想要做一件大事。

「華兒,我要查清楚這件事。」他看著她,眼楮里閃著熠熠光亮。

「我會幫你的!查清楚了這一切,也能還你清白。」衣向華也表明態度,她對于制作出這般毒物的人,同樣深惡痛絕。

錦琛卻有些顧慮。「這事只怕很危險。」

「你放心,我都不用出面的。」她指了指方才那株紅繡球花,「我的耳目多著呢!而且有我在,你要打听什麼消息也方便些,這會兒由不得你不信了……」

錦琛的表情有些一言難盡,他的理智很難接受這樣光怪陸離的事,但情感上已經相信她了。對于她無條件的信任及幫忙,他心中動容不已。

當初他在京里出事時,那些與他稱兄道弟的男人,還有自稱對他傾心已久的女人,全跑得一個不見,相較之下,衣向華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待他真是沒話說了。

這樣美好的女孩,竟是他的未婚妻呢!如果他不混出個名堂來,怎麼對得起她?

由于滿腦子充滿著對她的情感,情竇初開的愣小子不知不覺地月兌口而出道︰「我一直覺得我爹辦事不牢靠,不過有時候不得不承認,身為長輩眼光還是比我這個小輩好得太多了……」

「什麼意思?」衣向華一下子沒意會過來。

錦琛俊臉一熱,不由清了清喉嚨,回到正題,總不能人家認真專注的想幫他,他腦子里還在想些亂七八糟的事。

「沒什麼,我只是想著,要制作這麼大量的毒物,還要散播得這麼廣,絕非一人之力可成,我總要找出是誰在做這些東西。你既然說這毒粉的主藥是朝顏花、曼陀羅花及黃樟,要提煉毒物總要大量種植,我想我可以從這方面著手。」

衣向華听得眼楮一亮。「既然如此,我來和你說說這些花的特性吧!」她一項一項細數起來。「朝顏花不挑土質,但喜歡溫暖的環境,耐高溫;再看曼陀羅花,喜歡潮濕溫暖的溪谷,或光照充足的樹林底層;黃樟樹更別說了,是贛省的特產,咱們北邊臨江府還有個樟樹鎮,整個鎮子都在樟樹林之中呢……」

錦琛臉色微沉。「由此可見,這毒粉該是在南方種植制作,傳到北方去的,而且制作的地方只怕就在這贛省境內。我回頭問一下林來順由哪里得到毒粉,再找衣叔琢磨一下,

衣叔見多識廣,知道該往哪里去找,我還得回京一趟,去向我父親借些人手。」

「你……你這一去該要花些時日吧?」衣向華突然問。

「嗯?」他不解她為何突然這麼問,但見到她有些怔然的神情,不由笑了起來。「你該不會是舍不得我走?」

衣向華粉臉微熱,竟是沒有否認,反而走近他,驀地抬起手模他的臉。

錦琛傻眼了,這這這未免也太主動了一點,這甜蜜清靈的女孩只消這麼一模,他覺得全身的火都被她點起了,好想像上回那樣,把無比柔軟無比香馥的她抱到懷里……

才這麼想入非非,她突然縮回了手,朝他狡黠地一笑,「我先確定你皮膚的狀況,你這趟回去肯定不會少鑽樹林,我準備一些藥給你,抹在身上可以防蚊蟲。」

說完她一個旋身,輕快地朝家里的方向走去,頭發掃過他的臉龐,像是順便帶走了他的神智,讓他怔忡在原地,久久無法回神。

末了,他終是渾身一顫,似乎發現自己被她撥撩了一下,居然馬上就潰不成軍了,簡直是奇恥大辱。

總有一天,他會讓她親口說出,她舍不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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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25 00:01: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來退親反成盟友

待錦琛問完林來順,回到家中已是傍晚,衣雲深也由書院歸家了。

用完晚膳後,錦琛拿著那一小包毒粉,與衣雲深關在書房里密談了一個時辰,期間衣向華都進去續了兩次茶水,添了一次點心,錦琛才終于從書房中出來,看起來倒沒有疲累之色,反而神采飛揚,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

此時衣向華正在縫制棉衣,為即將來臨的冬日做準備。

錦琛來到她身邊坐下,凝視著她姣好的側顏,說道︰「衣叔真是深藏不露,難怪我爹一直要我跟他多學點,跟他一席談話讓我茅塞頓開,明白了許多調查的技巧,也確定了要尋找的方向。」

衣向華收了最後一針,慢慢抬起頭,「你什麼時候出發?」

「明日便走。」他現在滿月復雄心壯志,一定要將這件事辦成!「林來順說,那毒粉是夫子所贈,說可以提神醒腦,他好些同窗都有拿到,而他的夫子已在一個月前因心智出了問題送回老家了,林來順沒了毒粉來源才會越來越萎靡。足見時人對那毒粉並不提防,還以為是好東西,我還是越快調清楚越好。」

「那就來不及做藥了呀……」衣向華咬了咬下唇,將手上的棉衣給他。「幸好棉衣先做好了,你試穿看看,南方雖不若北方天寒,但冷風刺骨,你那麼怕冷,冬天穿得不夠保暖也是夠受的。」

既是做給他的新衣服,錦琛喜孜孜地穿上了。他剛來衣家的時候還嫌棄這樣的衣服寒酸又土氣,但穿久了才發現這些所謂鄉下人穿的衣服有多麼舒適實用。

他在京城里不乏全身綾羅綢緞,但那樣的衣裳穿起來要好看得做得合身,輕輕一刮就壞了不說,動作也不能太大,否則關節或胯下處容易繃開,那可會將臉丟盡,哪像她做的衣裳結實耐穿、舒適透氣,上山下田都還不容易破。

穿上後,衣向華讓他舉手又轉了一圈,有些驚訝道︰「你居然又壯了?還長高了!我按夏天衣服的尺寸幫你做,袖子和下襦已經有些短了,我替你放長些,你手伸出來……」

衣向華就著他的手長直接拆了線頭,放長袖子又開始收邊,錦琛坐在她身前,看著她替他縫衣,只覺溫馨寧靜,眼下的畫面應該就是他們的未來,他會有一個賢慧的妻子,處處關心他,照顧他……

而他也會保證,她嫁給他之後,一輩子都能如此和樂安穩。

「好了!」衣向華動作俐落,三兩下便做好,抬頭看到他在發呆,不由噗嗤一笑。

「你先將衣服換下,我拿個東西給你。」說完她便離開了廳里。

直到她的身影看不到了,整個空間只剩他一人,他才覺得心中有些失落。原來不舍的感覺是這樣的,心像被剜去了一部分,忽視它就不痛,但意會到它便令人難忍,可能要等到團聚的那一天,缺失的部分才能圓滿。

衣向華很快就回來了,她拿著一個籃子,錦琛接過一看,里頭竟是三個盆栽。

「這是丁香、茉莉與香樟,均有清神醒腦的功效,而我種的這三盆香氣更足,花期更長。原本想替你曬干放在香囊隨身攜帶,對你查案應該有些幫助。不過你明日便走,眼下是來不及了,只能你自己處理了。」

錦琛幽幽地望著她。「我沒有香囊。」

「香囊我近日也沒有多繡,不然你離開時順路去鎮上買一個……」

不等她將話說完,錦琛突然伸出手,將她掛在腰間的香囊扯下。「這個我要了。」

衣向華好氣又好笑地望著他。「這香囊都舊了!而且它是我學女紅時第一個繡的香囊,針腳不好,只是留著做個念想,茉莉花都讓我繡成了滿月,你戴著會讓人笑的。」

「是你做的第一個更好,我就喜歡它。」錦琛深深地望著她,急著做這些東西,還不是擔心他,雖然她沒說,他卻感受到了滿滿的關懷,不由心頭一暖。他突然舉起香囊放在嘴邊,輕輕吻了一下。「你相信我,無論此行如何,我一定會回來找你。」

衣向華一怔,耳根都熱了起來。瞧見他有些得意的壞笑,突然反應過來這是他回應她午時在林家前模他臉的撩撥呢!

可他的回擊可不只這樣,他攔住她欲走的腳步,刻意帶著些輕佻問道︰「你可知女人送香囊給別人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衣向華不解。

「示愛的意思。」他極為曖昧地望著她。

衣向華有些羞惱了,這家伙怎麼這樣壞呢?明明是他自己搶走的,說得好像她巴著他不放似的。瞧著他沾沾自喜的模樣,她一陣好氣,索性拉開門,將院里乘涼吃點心的紅杏與衣向淳全喚了過來。

「什麼事啊姊姊?」衣向淳邊問著,手里還拿著塊桂花糕。

「可是姑娘又新做了什麼甜點?」紅杏笑得眼兒眯眯,吃得兩腮鼓鼓。

見到這兩個吃貨,衣向華簡直沒了脾氣,她一屋子都養了些什麼樣的人,怎麼個個都傻氣?尤其是那個明明傻還以為自己很聰明的男人……

衣向華極力平靜有些失控的心跳,淡淡看著錦琛,口中問的卻是衣向淳及紅杏,「我問你們兩個,你們收過我做的香囊吧?」

「收過啊!」衣向淳笑嘻嘻地側身,他現下就掛在腰上呢!

「我也收過,端陽節的時候姑娘給的,還是虎形的呢!」紅杏反而是掛在胸前,得意地拉出來獻寶。

錦琛笑不出來了。「為什麼我沒有?」

「因為去年端陽節那時你錦小爺還在賭氣啊……」衣向華有些好笑地覷著他。「然後今年端陽節,你顧著和他們搶粽子,弄得弟弟都哭了,我當然要安撫他,作為你的懲罰就是沒有香囊!」

錦琛想起來了,去年那時他才剛來衣家沒幾天,瞥扭得很,什麼都要為反抗而反抗,

為了賭氣甚至連粽子都沒吃,更別說香囊了,至于今年的端陽節,他壓根也沒想到什麼香囊,只記得吃粽子。

「示愛?嗯?」這會兒換衣向華揚唇一笑,收拾了繡籃便抬著頭,像只驕傲的孔雀離開,留下錦琛原地跳腳。

他突然轉向了廳里的紅杏與衣向淳,粗聲道︰「把你們的香囊給我!」

「為什麼?」大小兩枚吃貨自然是不願意,尤其他作風像搶匪似的。

錦琛挑了挑眉。「我明日便回京城,京城里有家老牌的糕餅店,做出來的松子糕、玫瑰酥、蓮蓉糕、豌豆黃……連皇帝都說好吃!你們若把香囊給我,待我從京中回來,便帶一大盒給你們。」

「這個……」兩枚吃貨猶豫了。

「你、你,一人一大盒。」他加強了誘因。

「好!」吃貨們相當干脆的交出了香囊,反正香囊每年端陽都能拿一個,要不纏著衣向華她也會做,但京城里的點心可不是常常有,傻子才不換。

錦琛詭計得逞,便讓他們兩人離開,隨後妥善收起了香囊。

「明年我就娶了她,以後什麼都是我的!」

南方炎熱,夏天彷佛很長,秋天又很短暫,蟬聲淒厲地叫了好幾個月,太陽的熱度仍蒸騰著土地,一眨眼人們就開始穿起襖子,才剛看到葉片轉紅,隨即掉落枯黃。

今年冬日似乎特別冷,北風呼呼的吹,日光埋在厚厚的雲層里,天空也陰暗了許多。

衣向華早早便起,天還黑著,做好早膳後擺到了桌上,但看到自己多拿了一副碗筷,又是懊惱地將其收起,「錦琛走了也有三個月,現下到了何處呢?應該已經不在京城,轉回贛省調查了吧?他這麼怕冷,不知道穿得暖不暖和。」

看著總是少一人的餐桌,衣向華不由覺得氣悶,索性走到外頭替植物除霜。冬日早晨冰凍寒冷,植物表面會結上一層霜,若任之不管,葉片可是會腐爛凋零的,要在太陽出來之前替植物花葉淋上井水,因為井水冬暖夏涼,可降低寒害。

她到井邊打了一桶水,辛辛苦苦提回了前院,又更想念錦琛那個免費的勞力了。雖然他脾氣壞得很,常常一邊挑水一邊碎念,不過他的確日日都替她做好了所有粗重的工作。

才與他相處一年多,她幾乎都不習慣挑水這項工作了。

如今正是山茶花盛開之時,她拿起水瓢,舀出井水小心翼翼的淋在院子里的山茶葉上,間或撫模一下嬌艷的茶花,忍不住喃喃問道︰「我怎麼就這麼想他呢?」

這時候日光由雲層中破曉而出,朝陽照著葉片花朵上的水珠,閃閃發光,彷佛山茶樹也正在回應著衣向華的問題似的。只見她猛地停下淋水的動作,卻是愕然地瞪著山茶樹,

最後把水瓢一扔,雙手捧著發燙的臉。

「原來……這就是男女之情嗎……我對他……」

好像一時之間還無法接受這個結果,衣向華在院子里呆站了好一會兒,太陽都爬得老高了,直到大門被敲得震天價響她才驚醒,卻出人意表地眨了眨靈透的眼眸,笑若朝陽。

「我們是未婚夫妻,這不是理所當然?我不羞的!」她伸出手指點了點開得最盛的那朵粉山茶花,趾高氣昂地皺了皺鼻頭。

花朵兒恍惚之間似乎顫了顫,衣向華輕笑一聲,才離開前去開門。

大冬天的這麼早有客上門倒是稀奇,衣向華將院門拉開一看,門外是一個老者,年約五、六十,身上穿著一襲薄襖子,看上去料子不錯,但臉卻被凍得青紫。

「唉呀!老伯你快進來!」衣向華還不知對方的身分,但見他冷得直發抖,便欠身示意他快些進門。

那老者遲疑了一下,還是受不住凍舉步進了衣家院子。

衣向華直接將他領到正廳,廳里眾人正在用早膳,見到這個渾身都快結霜的人,全嚇了一跳。

衣向華飛快倒了一杯熱茶塞到老人手上,然後引著他到靠近炭爐的地方坐下。「老伯你先喝口茶,坐會兒暖暖身子。」然後她飛快地轉向衣雲深。「爹,能借一件你的厚襖子給這位老伯穿嗎?」

衣雲深點了點頭。「快些,讓淳兒去我房里取。」

衣向淳聞言跳下了凳子,邁開小短腿跑得飛快,不一會兒便取來一件厚棉襖,直接交給了那老者。

「老伯伯請穿。」衣向淳眨著大眼,圓嘟嘟的臉看上去十分可愛。

老者也不推辭,他當真冷得不行了,連話都說不出來,用盡力氣朝衣向淳點了個頭致謝,便從善如流的將棉襖穿上。但這樣還不夠,那種冷像是由身體里往外竄,一下子恢復不過來,他的手抖得杯子都拿不穩。

衣雲深見狀眉頭都鎖緊了,「這樣不成。紅杏,你去將早上燒的熱水抬到浴間,在澡桶里兌好,讓這位老伯先泡一下。」

紅杏知道時間緊迫,急急忙忙地去了,衣雲深則是親自領著老者到澡間泡熱水,衣向淳也跟在後面幫忙,至于衣向華則是轉頭又鑽入了灶間。

約莫過了兩刻鐘,那老者穿著厚棉襖,紅光滿面地出了浴間。泡完澡的他渾身舒坦,覺得自己彷佛逃過一劫,方才有一瞬間他當真覺得自己會被凍死。衣家人如此熱忱待他,

想盡辦法替他驅寒,說是救命之恩也不為過。

他鞠躬作揖好好地謝了一番衣雲深,衣雲深自是客套一番,遂領著他回到正廳。這段路會經過院子,方才進門時冷得腦袋空白,老者這才有心思打量衣家的環境。在浴間時他已驚訝這屋子的干淨整齊及便利,現在再看院子,如此寒冷的天氣竟也花開處處。

屋角那樹臘梅已點滿黃色小花,幾棵茶花紅粉相間也正艷美,還有池塘邊的水仙花,沿著籬笆腳一整排的富貴菊……他敢說這一路行來,衣家的院子絕對是他看到最生氣盎然的地方。

衣雲深見他看得入迷,不由笑道︰「這些花花草草是小女的興趣,我見她種得好,便由著她折騰了。」

「衣先生忒謙了。能在冬日將花卉種得如此茂盛,令媛可不簡單。」老者不由贊嘆著。

听別人贊美自己女兒,衣雲深自是高興的,他與老者邊走邊聊,很快地便回到了正廳。

此時廳中已多添了一座炭盆,屋子里暖烘烘的,衣向華帶著衣向淳及紅杏圍著桌子坐著,桌面上的早膳也早收拾干淨,只是多出一鍋香氣襲人的熱湯,蒸氣騰騰冒著,不消說,天寒地凍喝這個一定過癮!

衣向華見衣雲深與老者回了,笑著起身招呼道︰「老伯來一起喝碗羊肉湯吧!大冬天的喝這個最好了。」

衣向淳與紅杏同時看向了衣雲深與老者,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像是在埋怨怎麼去了那麼久,害得他們苦等,香噴噴的羊肉湯在眼前竟不能喝。

老者見狀險些沒笑出來,接過衣向華遞來的湯碗,謝了一聲後坐下。而他這一落坐,所有人面前都多出一碗湯,等衣雲深開動後,眾人也不客氣,紛紛吃將起來。

老者捧起湯碗喝了一大口,他也真是餓得慌了,兼之又想保暖,看著這熱騰騰的湯就欣喜。原本對味道沒什麼期待,想不到這湯入口濃郁鮮香,羊肉則是女敕而不柴,比外面能買到的都好喝許多。

這一喝便停不下來,直到碗底朝天他才放回桌上,意猶未盡地贊了一聲。「姑娘好手藝!」

衣向華自是連道不敢,衣雲深這才淺笑道︰「老伯遠從京城而來,應是安陸侯府的人?」

那老者訝異地回道︰「衣先生如何知道我從京城而來?又如何知道我是安陸侯府的的人?」

衣雲深淡然解釋,「老伯衣著不凡,那薄襖可是京城最新款式,別的地方都還未普及的。而會特地遠從京城來尋我的人並不多,安陸侯是其中之一。侯爺是徽省人,老伯說話帶有徽省地方的口音,我便大膽猜測老伯是安陸侯府來的。」

突然衣向淳嗜嗜笑了起來。「老伯伯剛好與錦伯伯一樣呢!錦伯伯是春天來的,卻穿著厚衣,進門差點沒熱昏;而老伯伯是冬天來,卻穿著薄襖,差點沒凍昏。」

衣向華輕輕捏了下他肉乎乎的臉蛋。「就你話多!從京里來到我們鎮上,怎麼也要一個月,當時老伯或許听人說南方並不冷,所以才會只帶了薄的衣服。不常來南方的北方人,錯估形勢也是正常。」

的確如此啊!老者內心深以為然,他就是听了回京的錦琛說南方十分炎熱,秋天連一絲涼意也無,所以他便大膽猜測冬天必然不冷,想不到猜錯了。入了贛省後,這一路行船而來,江面上的冷風差點沒把他凍死。

老者這才不好思地道︰「一入門便累得諸位忙碌,真是難為情,多謝衣先生、衣姑娘、衣公子與紅杏姑娘。老夫是安陸侯府的總管,敝姓馮,你們稱呼我老馮便好。」

「久仰了,馮總管,不知馮總管此次前來所為何事?」衣雲深有禮地問。

說到來意,馮總管突然面露尷尬。因為他其實是奉安陸侯夫人——也就是錦琛母親胡氏的命令,來通知衣家解除婚約的。

世子回到京中後,除了與侯爺借了大批暗衛與親兵外,還央了侯爺明年至衣家下聘,他想娶衣家姑娘過門。

想不到侯爺夫人一听到這話整個人就炸了,侯爺當初只說讓兒子出京避禍,遠離流言是非,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兒子有個未婚妻,還是個鄉下泥腿子!

這樣的不喜,胡氏自然不會在錦琛面前表現出來,但錦琛離京後,她卻與錦晟大吵一架,不顧父子倆的意願,一意孤行地直接派馮總管至南方向衣家退親,拿回庚帖與信物。

原本想著來衣家耀武揚威、文攻武嚇一番,要退親應該很容易。想不到他這一路遭了罪,差點沒凍死在半路,一來到衣家就受到熱情招待,簡直可以說是救了他這條老命。

這衣家主人衣雲深,器宇軒昂、不卑不亢;女兒衣向華清麗月兌俗,氣質不凡,比起京中貴女都毫不遜色;就連看起來才五、六歲的兒子衣向淳都是聰明伶俐,乖巧听話。

面對著這麼一家子人,退親的話他根本說不出口,甚至他還隱隱覺得,侯爺夫人認為鄉下村姑配不上她兒子,但他覺得明明是世子紈褲驕縱、一事無成,配不上衣姑娘才對呢!

于是他清了清喉嚨,笑得有些尷尬,「世子此行是要辦正事,我是……奉侯爺的命,來等世子的!」

馮總管因此在衣家住了下來,漸漸地,他被衣家小院的溫馨氣息感染,也不再那麼拘謹了,甚至還會和衣向淳一起玩兒,或是教紅杏一些服侍人的道理與竅門。

當然,更多的時間,他會偷偷觀察衣向華,看她是否真有世子說得那麼好。

小姑娘的生活很簡單,天未亮就起,挑水燒水煮早膳,而後到院子里侍弄花草,教弟弟讀書;午間她會親自送做好的午膳去書院給衣雲深,下午做些家事或女紅,搗鼓些腌菜果醬什麼的,待到晚膳做好等衣雲深回家,眾人一同用膳,然後早早便滅燈睡了。

就是這麼樸實無華的生活,偏偏讓她活出了興味。她侍弄的那些花草長得著實精神,他在京里都沒見過冬日能如此盛開的花朵,連松柏等不怕冷的樹,換了別的地方在冬日多少也蕭條,但在她手中就是青翠挺拔、枝繁葉茂。

四周鄰居不乏有為這些植物盆栽來找她的,她總是不吝惜地教導對方。附近的孩童們也喜歡與她親近,因為她每每做什麼好吃的,那些孩童也都有一份。

但她可不是一味寵溺,她會教孩子們如何勞作,如何友愛,如何孝順,所以那些孩童的父母也很放心讓小孩到衣家來,可以說她與生俱來就有種親和力,這也是馮總管第一次在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兒身上看到的過人特質。

因為衣雲深的關系,有時衣家會有身分不俗的訪客,衣向華總是能應對得很好,談吐不俗,落落大方。就馮總管看來,她完全具有一個當家主母的本事,就連侯爺夫人胡氏,

她稱得上在貴婦圈很吃得開了,都缺乏了一份衣向華擁有的游刃有余。

更不用說她照顧父親弟弟,甚至是紅杏這個丫鬟或自己這個客人,都是面面俱到——

衣褲鞋襪絕對保暖舒適,屋子院子總能打理得溫馨宜人,做出來的各種吃食沒有不美味的,父弟愛她敬她,丫鬟忠心耿耿,客人賓至如歸。

總之,衣向華就是一個無處不好的丫頭,如果一定要挑,那就是出身寒微了些,這倒不是她的毛病了。

所以侯爺夫人交代的事,話每每到了嘴邊都被馮總管吞了回去,他真的覺得若世子錯過這份姻緣,會後悔的絕對是侯府。

馮總管數度欲言又止的狀況,自然也落入了衣雲深眼中。

這一日,他特地叫衣向華準備了燒鍋子,自個兒由鎮上打了美酒回來,拉著馮總管共飲。

衣向華拿出了一個燒炭銅鍋,鍋中間有根煙囪,鍋底燒炭,如此湯頭會有一股炭香,還可以從煙囪開關去調整火力大小,讓鍋子得長久保溫。

「每到冬日,華兒總會準備燒鍋子,這鍋底是她不知哪里學來的東北酸菜口味,肥瘦相間的五花肉切得極薄入鍋涮熟,連酸菜一口吃下,酸香甘甜,再用她烙的燒餅沾著一起吃……啊,簡直人間美味。」衣雲深洋洋灑灑地介紹了一番,然後親自替馮總管涮了幾片肉。

馮總管听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連忙吃了一口酸菜鍋子涮過的五花肉,果然就像衣雲深說的那般好吃,甚至有過之而不及。

兩人言笑晏晏地吃了一會兒,天南地北的聊,情誼似乎又比前些日子有所增進了。

衣雲深放下酒杯,這才意味深長地問道︰「馮總管,你千里迢迢由京城來,應該不會只有等世子這件事吧?馮總管總管侯府事務,但世子辦的事用到的是暗衛與親兵,那是侯爺親自掌管的,似乎與府中瑣事搭不上邊,侯爺若要派人來也該派侍衛長,派馮總管來,

說不過去……」

馮總管持杯的手一頓,終是苦笑道︰「還是瞞不過衣先生。其實我不是侯爺派來的,我是侯爺夫人派來的。」

「侯爺夫人派你來的目的……」衣雲深也是知道胡氏為人的,那麼馮總管的來意他心里也有些底了。「與華兒的婚約有關,對嗎?」

橫豎都開了頭,馮總管也不再隱瞞,直言道︰「是的。世子前次回京與侯爺借人辦案,同時說到了他想向衣姑娘提親。夫人因為對衣姑娘不了解,對此……呃,對此……」

「對此嗤之以鼻,覺得世子的未婚妻竟只是個鄉下女孩,根本配不上他,對吧?」瞧馮總管說不出口,衣雲深索性替他說了。

馮總管有些難堪。「是了,侯爺夫人確實……對衣姑娘的成見很深,所以她派我來,就是想和衣家退親。」

「既然如此,馮總管在寒舍也住一段時日了,怎麼沒有提起此事?」衣雲深不解地問。

「因為,我根本挑不出衣姑娘什麼毛病。」馮總管正色起來。「衣姑娘外貌出眾,蕙質蘭心,舉止高雅,對內對外都打理得井井有條、落落大方,就算是京城貴冑的大家閨秀,也不見得有衣姑娘聰明能干,我實在找不到任何退親的理由。」

他不敢說的是,相較于衣向華的優秀,衣家不退了世子的親就不錯了……

聞言,衣雲深驕傲一笑。「你別看華兒在鄉間成長,從小到大我與亡妻對她的教育,就是高門的當家主母,對內需持家有道,宜其室家;對外則遇事不亂,進退得宜。自亡妻故去後,華兒就是我衣家實質的當家,我和淳兒的生活都是她一手照顧,你看我們活得多好,她就有多好。」

馮總管狠狠灌了一口酒。「衣先生,侯爺夫人要我盡快將事辦成,年前就回京城。但我當真辦不成侯爺夫人交代的事,更不想昧著良心說衣姑娘不好,偏偏這事我又不能與侯爺說,否則便有挑撥他們夫妻失和之嫌,你說我該如何是好?」

衣雲深倒是氣定神閑,一點也沒有女兒可能被退親的憂慮。「馮總管可曾想過,侯爺夫人為何要急著辦這件事?」

「還不是怕世子……」馮總管會意過來衣雲深的暗示,突然拍了下大腿,拔高了聲音。

「是了,世子!」

衣雲深淡淡一笑,一副什麼都智珠在握的篤定模樣,「這件事錦琛豈會答應?侯爺夫人若問起,你背後有世子,侯爺夫人就算知道你沒辦成事,總不能遷怒她兒子。馮總管且多待些時日,待世子回來,我相信他的反應不會讓我們失望……」

雖然老想著不願自家好白菜被豬拱,但是女兒被人退親這點他可不接受,況且錦琛住在自家的表現也有目共睹,雖然對衣雲深來說仍差強人意,但勉強也算是認可了這個女婿。

過了立冬,贛南一帶幾乎就有了年節的氣氛,家家戶戶忙著做香腸、臘肉、臘魚、板鴨等等,有的還會釀制糯米酒。衣家自也不例外,衣向華揪著紅杏與衣向淳打下手,買了幾十斤的雞鴨魚肉和調料便開始制作。

當地的臘味習慣摻辣,但衣雲深其實是京師人,習慣的臘味是加了醬油的咸香,所以衣向華便兩種都做了,解了父親的鄉愁,也讓客人能吃到當地的新鮮貨。

至于糯米酒便是衣向華的獨門手藝了,十里八鄉的還沒喝過比她釀出來的糯米酒更好喝的,她總是能選出最好的糯米,甜酒麴也是自己制作。她相準了父親的喜好,衣雲深愛喝帶甜味的酒,且尾勁要夠,卻不能讓人爛醉,那種微醺的狀態是他這等文人最愛的。

所以衣向華的糯米酒釀制十日後便要放入窖藏,但也不能放得太久免得酒越來越濃導致味苦,甜味也會淡去。所以時日得計算好,待到要喝的前一日釀好最是適當,開封過濾後便是香醇味甘又勁道足的稠白酒水。

到了臘月下旬,幾乎天天逢吁日,市集上人山人海,好不熱鬧。

二十四祭灶神,這一天官署封印,諸生散館,遠人歸家……可是她等了又等,錦琛仍然沒有回來。

除夕那日,大家都穿上了新衣,連馮總管也得了一套,樂得他面上喜孜孜的,心中的憂慮也去了不少。

衣向華整日忙著蒸糕點、炸年貨、做米課等等,紅杏則被派了灑掃庭院的工作,衣雲深拉著兒子寫春聯畫年畫,連馮總管都幫忙貼了春聯窗花,還到門口放了鞭炮。

雖是小家的過年,這種人人忙碌歡欣的氛圍讓馮總管很是動容。京城侯府的年節,往往是下人忙著置辦年貨,準備各種東西,主家忙的是與其他高門貴戶來往走動,雖說也是熱鬧滾滾,卻少了一種親切感。

年夜飯滿滿當當擺了滿桌,都是當地的風味。贛南人習慣鮮辣酸香,口水魚、蕎頭炒臘肉、清炒雪豆、粉蒸肉、黃板、燒鵝拼臘腸、蝦仁滑蛋、紅燒鴨子……甚至還有一道佛跳牆。所有人圍著桌子坐定,都覺得目不暇給,讒蟲大動。

「光是這一桌就讓我不想回京師了啊!」馮總管贊嘆著。

衣雲深的神情卻有些古怪。「雖說是團圓飯,這也太多了點……」

還不是想著那個人不知道能不能及時趕回,所以做多了嗎……衣向華有些不好意思,口頭上卻只能拉了其他人下水,「我只是想讓馮伯多嘗些特別的當地菜,還有弟弟和紅杏也頂能吃的,這樣應該不算太多……」

「我可以的!」衣向淳連忙表態,小胖手舉得老高。

「我也可以的!」紅杏也不落人後,還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兩枚吃貨的表現引得眾人哈哈大笑,正準備開動大快朵頤時,院子傳來了敲門的聲音。

屋里的人沉默了一瞬,衣向淳先跳了起來,「會不會是錦哥哥回來了?」

紅杏也反應過來,連忙站起要去開門,卻見衣向華早已坐不住,搶在眾人之前就奔了出去,讓席上的衣雲深與馮總管忍不住交換了會意的一眼。

衣向華奔到門口,口中喘息吐著白煙,卻等不及氣息平緩下來便急匆匆拉開院門,果然看到她思念了好久的那個人一臉風霜的站在外頭。

瞧見來開門的是她,門外的錦琛眼楮一亮,竟是一腳踏前便抱住衣向華。「我回來了!我回來了!你想我嗎?」

衣向華猛地被抱住,怔愣了一下,而後輕輕地靠在了他肩頭。「想了。」

錦琛以為自己听錯了,將她拉開了點距離,狂喜地瞪著她,之後見她目光帶笑平靜如常,他便也輕咳了聲,找回他世子爺的架子。

「那是自然。像我這般英俊瀟灑、文武雙全、玉樹臨風、才華橫溢之人,讓你掛念也是應當的。」

衣向華早習慣他臉比盤子還大,好整以暇地反問道︰「那你想我嗎?」

當然想!日日夜夜的想,朝朝暮暮的想,好幾次在山林里埋伏、在暗處藏身,甚至被敵人追殺,想得他滿身滿心都疼了。可是錦琛哪里有臉把這樣的肉麻話說出來,只得不自然地轉移話題。「衣叔呢?還有小胖子和紅杏……」

「都在吃年夜飯呢!」她似笑非笑地瞅著他。「今日除夕,你恰好趕上年夜飯,今日準備了口水魚、蕎頭炒臘肉、清炒雪豆、粉蒸肉、黃板、燒鵝拼臘腸、蝦仁滑蛋、紅燒鴨子……」

听得她說出一長串菜色,錦琛口水都快流光了,他可是餓著肚子趕路,看著她的眼光像是能將她都吃下去。

衣向華卻幽幽一嘆。「反正你也不想我,想來我煮的年夜飯你應當也不稀罕……」

「我想你啊!」這句話幾乎不經大腦月兌口而出,但才一出口,錦琛便看到她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不由抹了下臉。「是啦,我很想你,非常非常想……」

索性臉都丟了,便破罐子破摔。

饒是衣向華一向心緒平和,听到這話也不由滿心喜悅,竟是主動伸手拉住他的手。

「唉,你的手好冰,我替你做了手套,怎麼沒戴呢?」

「我急著趕路一下子忘了……」

她拉著他進到屋里,錦琛看著兩人交握的手,心里那點蹩扭早就扔到腦後,更堅定了一定要娶她回家的決心。

待兩人進到屋內,其他人見到錦琛也是好一番慰問,團圓的喜悅在這除夕之日顯得格外應景。

尤其是馮總管,上回在京中看到世子,已經覺得他變得又高又壯,皮膚也黑了,看上去很是穩健,不若過去的心浮氣躁。

這會兒世子自己去查案花了幾個月,看上去更比那時又多了堅毅的氣質,雖然外表遽遢了點,卻給人可靠的感覺。

看來侯爺讓世子來這鄉下歷練,真的是來對了,幸好一開始沒有听侯爺夫人的話,怕世子吃苦將他留在京城,否則哪里有這樣明顯的成長蛻變。

錦琛見到馮總管也很是意外。「馮叔,你怎麼在這里?」

「那個……」馮總管相信,即使世子已變了這麼多,他若真說出退親一事,世子肯定能把他打出門,只得找了個借口道︰「侯爺夫人不放心世子,讓我來這里看世子事情辦得如何,過得好不好。」

母親就是個愛操心的,錦琛也沒有懷疑,只是笑道︰「我前幾月回京和娘說過了,在這鄉下吃好穿好,還學了很多東西,比在京里都充實!這幾個月在外面雖是吃苦,我卻覺得很士三一舊」

馮總管欣慰地笑了,眼眶幾乎要蓄淚,世子的變化當真令人可喜,而這一切都要感謝衣家的人。明明這麼好的親家,侯爺夫人為什麼要退親呢……他在心中哀嘆。

衣雲深則是听出了錦琛言下之意,該是查出了什麼重要線索,不過眼下他沒有急著問,而是說道︰「小子瘦了一點啊!華兒之前替你養的膘都白費了,正好你趕上年夜飯,

可得好好補回來。」

「這一趟成果頗豐,一切都要感謝衣叔的指導。」錦琛衷心說道。

「這事不急,你先去梳洗一番,我們等你吃飯。」衣雲深拍拍他的肩。

「我去幫錦哥哥燒水!」衣向淳自告奮勇,雖然他常常與錦琛斗嘴,事實上他心中是很喜歡這個大哥哥的。

「那我去抬水。」紅杏也乖覺地跟著衣向淳去了。

錦琛笑著向衣雲深致謝後才轉向衣向華,不過語氣可就沒那般恭敬了,而是帶著些賴皮。

「你們都穿了新衣,我可有新的衣服?等會兒我要換上!」

「自然是有,豈會忘了你錦小爺的新衣,就擱在你衣箱里,由里到外都是新的。」

「年夜飯我還想吃油爛大蝦和紅燒肉!」

「油爛大蝦可以,紅燒肉卻是來不及了,但是紅燒鴨子也不錯……」

「還有,我臉上凍傷了。」

「我待會兒拿藥給你,你自己擦上……」

「我手也凍傷了。」

「好,等會兒我替錦小爺上藥總行吧……」

兩人說著說著,好像小倆口斗嘴一般,慢慢的步入內室。

馮總管看著錦琛拿著衣向華給的帕子粗魯抹著臉,衣向華原本邊走邊幫錦琛拍去肩頭的灰塵,瞧他擦得狼狽,索性接手替他擦,錦琛也乖乖低著頭,兩人動作溫馨自然,並不給人忸怩之感,馮總管忍不住露出會心的微笑。

「衣先生,我想,侯爺夫人交代的那件事還是算了吧。」馮總管難掩自己看著這一幕的感動。「瞧瞧他們兩小無猜的樣子,眼中應該都只有彼此,我不忍心……也不應該拆開他們。」

衣雲深深以為然,他可是看著這小倆口一年多了,見證他們由陌生到熟悉,不過還是好奇地問道︰「那你怎麼向侯爺夫人交代?」

馮總管苦澀地一笑,「我在侯府也數十年了,這回拼了總管的差事不要,也會力勸侯爺夫人改變心意,沒有人比衣姑娘更適合我們世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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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花花草草幫助大

一頓年夜飯吃得大伙兒肚兒朝天,衣向華去泡了普洱茶讓眾人消食,大伙兒圍著桌子守歲,衣向淳坐不住想去和鄰居的孩子一起放鞭炮玩,便讓紅杏帶他去了,而錦琛卻說起了他去尋找毒粉來源的經歷。

「我回到京里向父親稟告毒粉一事,父親見茲事體大,便調給我暗衛二十人,親兵百人任我派遣,幸而這趟有所收獲,也算不負大家的期望。」錦琛喝了一口普洱,但似是不習慣這種味道,皺了皺眉。

不一會兒他眼前的茶已被衣向華換成了桂圓紅棗茶,錦琛笑了一笑,端起紅棗茶就喝了大半,續道︰「當初華兒提到毒粉里有黃樟,我便把目標放在了贛省,兼之各種植物有不同的習性,衣叔替我分析出了幾個最有可能的地方,我讓手下分成數批去找,才半個月便有了結果,我們在袁州的萍鄉一帶,找到了大量種植制作毒粉花木的地方,那片土地藏在幾座山林之中,可不是只種了幾分地,而是種了幾十畝地。」

衣雲深听了不由點頭。「萍鄉多山,地勢復雜,南有武功曲,北有翁陵山,西面大屏山、雲霄山,要藏個花田並不困難。華兒說,數十朵朝顏花和曼陀羅也只能煉出一小撮毒粉,若是種了幾十畝地,能煉出來的毒粉有限,要供本地可能都不夠了,所以像這樣的地方應該還有好幾個。」

「衣叔說得沒錯,在萍鄉附近,類似的地方我便找到了三個。又從這三個順藤模瓜,在寧州一帶又找到其他的花田。其實種田的都是當地老農,他們不知種來何用,只是有人出錢聘雇他們種植,所以這背後的人不僅財大勢大,還隱在遠處。」錦琛說道。

馮總管听到錦琛有條有理的分析情勢,老淚都快掉下來。侯爺把這整件事交由世子自己處理,就是想磨鏈他,果然世子的成長令人可喜。

「你說得雲淡風輕,其實遇到不少危險吧?」衣向華突然插口,指著他腰間的香囊。

「你身上的香囊味道不對呢!」

「這你都聞得出來,莫不是屬狗的?」錦琛失笑,但見衣雲深表情怪怪的,他馬上又正襟危坐。「咳,華兒說的對,這回有幾次當真驚險,幸好有你給的盆栽,否則真要栽了。」

衣向華听得眼楮都瞪大起來,也不在意他方才的打趣了。「我自己調配的花香,我自然聞得出來,你香囊的味道不一樣。」

「幸虧我听了你的話,將你給我的盆栽花朵曬干,制作香囊。也不知你那些花怎麼培育的,光澆水竟也能開出一茬又一茬的花,摘之不盡,所以我做了好幾個香囊,索性分給了那些暗衛。」

錦琛皺眉說道︰「我們後來模到了制作毒粉的地方,因為要知道里面有多少人,如何作業,才能一網打盡,所以在外面埋伏了好一陣子觀察。想不到制作毒粉似乎會散發毒氣,才躲個半日我們腦袋就開始暈眩了。情急之中我想起了這香囊,便放到鼻間,果然一聞就覺得神清氣爽。也就是靠著這香囊,我們成功的伏擊了幾處制作毒粉的地方,抓到一百五十余人,其中重要的領頭人已經先讓親兵送回京里。」

所以他決定要長期戴著這個香囊,除去對她的念想之外,這可是保命的好東西。反正她給的花好養得很,澆水便長,里頭的花瓣可以一直更換。

「這是立了大功啊!世子怎麼沒跟著回京城呢?」馮總管不由急急問道。「而且那還能證明李森的死與世子無關,洗刷世子的罪名!」

「呃……」錦琛不語,只是看了看衣向華。

他答應過她,一定會回來找她的。

衣向華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這個傻瓜竟然放棄了親自證明自己清白的機會,也要為一句承諾千里迢迢趕來,一時間她覺得心里又酸又甜,在桌子下偷偷拉了下他的手。錦琛反抓住她,知道她已通曉他的心意,這一抓就不放了。

衣雲深不是沒注意到兩個孩子偷偷模模在桌下做什麼,不過錦琛算是他自己帶出來的,這樁婚事就算一開始他不太滿意,現在也樂觀其成,索性就當作沒看見,將話題轉回了案子「李森暴斃一事,證明這毒粉已滲透到京中,不過這種毒听起來腐蝕身體甚重。時日一久,人力凋零,國力必然大減,對天朝可不是一件好事。」

衣雲深想事情一向想得很遠,他這麼一說,其他人也警醒起來。

「何況這毒粉有成癮性,吸食者很容易被控制,如果用在顛覆皇權上,那更是動搖國本的災難。錦琛,你若想再繼續調查這件事,不若往這方向去思考,恐怕這樁陰謀的背後主使者,不是只想得到金錢利益那麼簡單。」

這的確是大問題,錦琛益發覺得毒粉一事水很深,放開了衣向華的小手,向衣雲深一揖。「錦琛受教了。」

一樁案件分析到這里,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些沉重,眼下可是除夕夜,這樣的氣氛不太適合,衣向華那水靈靈的眼眸一轉,突然小聲地插口道︰「你們難道都沒想過,這毒粉有沒有解藥嗎?」

「你有解藥?」錦琛倒抽了口氣,表情震驚。這回連衣雲深及馮總管都訝異地看向了衣向華。

她卻是不慌不忙,慢悠悠地說道︰「解藥我當然沒有……」

所有人都忍不住給了一記白眼。

「不過,我可以試著做啊!」衣向華不以為意地繼續說道︰「其實在錦琛去查案的這幾個月,我雖沒有做出解藥,卻研究出了一個緩解的方子,那方子雖然無法立即讓上癮者除去毒癮,但至少能緩解毒發時癮頭上來的痛苦,幫助中毒者成功撐過去。」

錦琛猛地一拍手。「是了!華兒說過這種毒物上癮者,若有非凡的意志力撐過毒發時的痛苦,那麼一年半載不吸食便能戒除毒癮。有了緩解的方子,能加強戒毒,某種程度來說也是一種解藥啊!」

得到了這個消息,氣氛終于輕松了下來,錦琛傻兮兮的沖著衣向華直笑,兩人又開始斗起嘴來,衣雲深只是但笑不語地喝著茶。

馮總管心中百感交集,突然開口說道︰「明日我便回京去。」

錦琛驚訝問道︰「馮叔為何如此心急?這案子還沒完,等到元宵過後我也要回京,可以一道兒走。」

馮總管苦笑起來,卻又說不出真正的理由。「我是奉侯爺夫人之命來看世子好不好,自然得先回去稟報,如果與世子一道走,豈非等于沒達成夫人之命?何況剛過正月事多,丟下侯府里的事我也不安心。」

既然如此,眾人也不強求了,馮總管與衣雲深相視一眼,或許只有彼此知道他急著回去的原因。

他要在錦琛回京前,想辦法打消侯爺夫人退親的想法啊!

初一一大清早,一打開家門,衣雲深便帶著兒女及錦琛在門口放了串鞭炮,象征新的一年財源滾滾,壞事莫近。

馮總管吃了一盆餃子後,也拜別了衣家眾人,動身趕回京城。

通常這日是親友彼此拜年走動之日,衣家雖然在馳江鎮沒有親人可拜訪,但衣雲深身為書院夫子,自然有許多學生及家長前來拜年,且衣家平時與鄰里交好,附近人家來串門子的也不少。衣向華索性擺上了各式糖果、桂花酥糖、徹子、油子喂,還有瓜子花生等,打開自家小院迎客。

每個來到衣家的人,莫不稱贊衣家小院水木清華、潔淨幽雅,孩子們包括衣向淳都玩瘋了,在院里跑來跑去,零食也不停地補上,衣向華甚至給了幾個親近的孩子壓歲錢,衣家在初一這日還比別人家要更熱鬧幾分。

到了下午人潮散去,衣雲深躲懶拉著兒子睡午覺,衣向華讓紅杏守著院子,自己卻帶著錦琛往林家行去。

衣向華制作出的毒粉解藥,最理想的試藥人莫過于林來順了。

林來順著實被那毒粉害得不輕,本覺得自己這輩子毀了,想不到衣妹妹居然有能耐研制解藥,橫豎情況不會比原來更壞,他自是一口氣答應。

帶著錦琛去林家,也是想讓錦琛看看解藥使用的效果,畢竟林來順服用解藥也有幾個月了,錦琛可是知道之前林來順看上去有多糟糕,更是親眼見過李森慘死的可怖情況,就算服了解藥也不知能改善多少。

很快地,林家就在前方。年節期間,林家門口也貼上了新的春聯及福字,看上去還是新寫的,錦琛在門口站了一下,不由挑起眉梢。

「春聯上的字還挺不錯的,雖然還差小爺一點。這莫不是林來順寫的?他有力氣提筆嗎?」

瞧這家伙到底是損人還是贊人,話也不好好說,衣向華好笑地道︰「是順哥的筆跡沒錯,至于他能不能提筆,你等會兒親眼看了不就知道了?」

由于林來順先前瘋癲的情況傳遍鄉里,即使過年,來林家串門的也沒幾個人,錦琛與衣向華進門時,院子里靜悄悄,連只雞也沒有。

「林嬸?順哥?小嬌?我是向華,來拜年了!」衣向華喚了一聲,倒是沒有無禮的直接闖進去。

不一會兒,林家正廳里鑽出了個人,居然就是兩人討論的主角林來順。他見到衣向華來拜年,喜悅之情溢于言表,步伐也快了些。

而他身後跟著小嬌,一見到衣向華也是心花怒放,直接沖過來便抱住她的大腿。

「該是我去貴府拜年才是,衣妹妹如何親自來了?」林來順拍了拍妹妹的頭,但小嬌堅持抱著,他只得接過衣向華遞來的零食盒子,也知推辭不得,反正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就受了。「兩位請跟我進來吧!」

這番互動雖然看得錦琛酸溜溜的,不過他還是認真的打量了林來順。原以為就算不死也去了半條命,總該是個形銷骨立的樣子,想不到他臉色還不錯,身形也不像之前毒發那時瘦得月兌了形。而且他那妹妹也不像以前那麼怕他了,足見這陣子林來順的表現是正常的,不會再發狂失控。

「你身體大好了?」錦琛問道。

林來順知道錦琛身分不同,對于他的問話不敢怠慢,老實說道︰「也稱不上大好了,只是書能讀得下了,還能替家里做些農活。」

「那還恢復得挺不錯的,你現在還會毒發嗎?」錦琛一點也沒拐彎抹角,問得直率,因為他不要模稜兩可的答案。

這如同正面損了林來順,他尷尬地抹了下臉,說道︰「還是會有癮頭,不過之前是每天發作,現在約莫半個月一次。每回發作時喝下衣妹妹給的藥,勉強能撐過去,所以對我的生活已經不會造成太大影響。只是我的事傳遍鎮上,沒有人敢替我做保,以後可能考不了科舉了……」

也就是說,這解藥肯定能讓人回復到正場☆態,只是時間拖得長點兒罷了。林來順已慢慢接受自己以後無法出仕的現實。

錦琛又問了一些諸如解藥所能緩解的程度,還有毒粉對身體的影響等等問題,對這毒粉戕害身心的狀況又多了一份了解。

三人就在院子里談了起來,不時小嬌再插句童言童語,也算氣氛平和。

林太太或許是久不見兒子女兒覺得奇怪,出門來找,赫然發現衣向華及錦琛居然來了,不由愣了一下。

錦琛反應極快地將衣向華擋在了身後,他對林太太這個潑婦可是印象深刻,絕對不會再給她機會辱罵欺侮衣向華。

然而林太太的反應卻出乎了錦琛意料,她居然一副喜上眉梢的樣子笑吟吟地迎了過來。

「唉呀!向華啊,怎麼就來了呢,我還想著帶籃鵝蛋到你家去拜年呢!」林太太居然出奇的熱情,「來來來,進屋子來吃點麻花,我早上才炸的,我再炸點年糕和肉丸子什麼的,你們一起吃吧!順子和小嬌這兩個孩子也真是,居然讓你們在外頭站著。」

「沒關系的,今天天氣好,在外頭很舒服!林嬸別忙了,我們替父親來拜年,他有事想問問順哥,也一起來了。」衣向華連忙將林太太攔下,指了指錦琛。「他要問的事也差不多問完了,我們就要回去了。」

林太太一見錦琛,也猜得到他想問什麼,表情有些復雜。「這位小哥定然是來問那粉末的事吧?上回要不是這位小哥阻止,我還傻傻的想花大錢給順子買些來緩解痛苦。」

她驀地轉向了衣向華,粗糙的手繞過錦琛拉住她的小手,很是感慨地說道︰「我家那口子走得早,只給我留下順子和小嬌兩個孩子,小嬌以後要嫁出去的,只有順子是我的依靠。

順子出事那個時候,我只覺得天塌了,做了很多糊里糊涂的事,幸好向華不怪我,還替我醫好了順子,這份恩德,我一輩子都記得。」

林太太一向以潑辣在鎮上聞名,這會兒卻出奇的溫和,說話也中听。錦琛似乎有些明白了,以前她孤兒寡母的,不凶悍一點容易被人欺負,如何養大兩個孩子?

而林來順本來要廢了,衣向華不計前嫌替她治好兒子,她哪里會不感恩戴德?自然那些用來防備外人的脾氣就收了起來,拿出最大的誠意。

然而林太太接下來說的話卻讓錦琛俊臉抽搐了一下,眼楮都眯了起來。

「其實向華真是我們鎮上數一數二出挑的女孩,瞧瞧衣家被你打理得多好,廚下手藝又好,脾氣性格也沒話說,我以前就是瞎了眼,怎麼沒見到你的好,早知道就該先去替我家順子把你定下來。」

話是如何說到這分上的?衣向華有點傻眼,不過在這等事上她一向清楚,她跟林來順沒有半分可能,何況她未婚夫還站在旁邊呢!

她還來不及做出什麼嬌羞還是裝傻的反應,錦琛已淡淡地開口道︰「林來順已經來不及了,我家華兒有對象了。」

這話酸溜溜的,林太太差點沒笑出來,她自也知道順子在這事情上沒戲了,卻不妨礙她替衣向華撐腰。「那是當然,誰不知道錦公子你到處嚷嚷向華是你未婚妻呢?不過以後的事誰知道,萬一錦公子你回了京城,又被京城的鶯鶯燕燕給迷花了眼……咱們向華也不是沒有後路的。」

「不會有那一天。」錦琛沒興趣再與這等撬牆角的婦人多言,索性直接將衣向華的小手搶回來牽好。「我們走了。」

衣向華低著頭,看上去嬌羞,事實上她憋笑憋得肚子都疼了。這男人這麼明顯地為她吃醋,雖說有些對不住林嬸,但她卻有種莫名的滿足。

「林嬸,我們走了。」她朝林家母子揮了揮手,又哄了小嬌幾句,終是轉身和錦琛離開。

林家人目光炯炯,都明白這一去,與衣向華結親的緣分是斷了,甚至那錦公子看得那麼緊,能不能常常見到她都難說,竟有些依依不舍了起來,一路送到了門口,還想再送。

「你們可以停步了。」錦琛突然一個回頭,若有所思地看著林來順,「其實你這家伙不錯,過兩日來衣家,有小爺我替你寫封推薦函,無須旁人做保,參加個鄉試會試什麼的不成問題,只是能不能榜上有名,還得看你自己。」

說完,他牽著衣向華大搖大擺的離去,背後傳來林太太感激的哭聲,卻是讓衣向華彎唇一笑,更用力地回握了他的手。

這個瞥扭的好男人,是她的未婚夫啊!

贛南的過年熱鬧得厲害,尤其接近元宵,鎮上有游彩龍、儺舞、唱戲、放添丁炮、舞燈火等活動,祈求家中人丁興旺,五谷豐收,還有天朝國泰民安,風調雨順。

鎮上沒有燈會,要看燈會只能到縣里,但馳江鎮到縣里得坐船,只怕一整天那船都滿得載不了人,不過鎮上也有自己的民俗慶典,在吃過衣向華做的元宵後,衣雲深便帶著所有人到鎮上轉了一圈,向錦琛介紹了那些慶典的意義。

前一次的過年沒能好好過,錦琛習慣了京中繁華,對人多倒是不怕,反而對這種充滿鄉土味的活動看得興致勃勃。例如跳儺舞的人會進入各家之中,鑼鼓齊鳴,人聲相和,離開時戶主則放炮相送。

又如游橋幫燈,橋幫燈是釘在長木板上一整排的方型花燈,家中添丁的一戶出一梆橋幫燈,到了晚上便由家中壯丁扛著游街,到田野繞了幾圈之後,頭燈追逐尾燈,火光四射猶如蛟龍翻騰,很是精采,最後圍成一個圓,象征團圓和樂。

由于錦琛明日便要出發回京,衣雲深便沒讓大伙兒玩得太晚,不過回去時衣向淳已累得由錦琛背著走,邊背他還邊碎念這小胖子又重了,年後得減減膘;紅杏左手糖人右手棉花糕,吃得津津有味;衣向華則是默不吭聲地走在了最後,與她一向活潑的性子大相逕庭。

「你怎麼了?」錦琛無聲無息地放緩了步子,來到她身邊。

衣向華無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你明日要走了。」

對他的心意已定,她也沒想要掩飾,難免依依不舍。

錦琛難得見她如此依戀,不舍之情油然而生,「其實……」他小心翼翼地望向了衣雲深的方向。「我正想求衣叔讓你跟我一起回京。」

衣向華的杏眼都睜圓了。「怎麼可能?」

「衣叔會答應的。」錦琛也是考慮很久才做了這個決定,因為他得做好各方面的考量,保證她的安全,畢竟他要做的事不是沒有危險性。

「你要怎麼說服我爹?」衣向華好奇,心中也對離開這個住了好幾年的小鎮有些躍躍欲試。

「你制作出了毒粉的解藥,這就是最好的理由。」背上的衣向淳快滑下來了,錦琛背後的雙手推了一下,才說道︰「你最明白藥性,還有如何使用,衣叔雖是隱于鄉間,但仍心懷家國,他會願意讓你去的。」

「你倒是明白我爹。」她皺了皺鼻子佯怒,臉上卻帶著笑意。

瞧她喜悅,錦琛也高興起來,看來她並不反對他自作主張,這第一步算是踏對了。

「到了京城,你便住在侯府,在馮總管離開前我已經請他安排好了,生活上的一切你都無須擔心。」他遲疑了一下,說道。

「原來你這麼早就開始算計這件事了?」她橫了他一眼,想不到他比她還舍不得兩人分開,心中甜滋滋的。

「那也不是算計,只是我……我也想讓我娘看看你。」他有些赧然地道。

衣向華忍不住停步。「萬一你娘不喜歡我呢?」

她雖不在意門第之別,也不覺得自己比人差,但對于高門講求門當戶對一事,她還是清楚得很。錦伯伯還有馮總管來的時候,兩人都沒怎麼提到侯爺夫人對這樁婚事的看法,

如果侯爺夫人贊同這樁婚事,有什麼不可說的?所以不由得她不多想一些。

「我和爹都看上的人,她怎會不喜歡?」錦琛倒是答得坦然,並不知道胡氏對這樁婚約的態度,否則他早在十幾天前就跟著馮總管回去據理力爭了。「明年你也十五了,我想我們的婚事也能提一提……」

他說得越來越小聲,雖然想裝作若無其事,但通紅的耳根卻泄露了他的心情。

雖然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但當真要面對了,衣向華也說不出自己心中的動容,究竟是對家鄉親人的難舍,還是對相知相守的期待。

對于彼此的感情,兩人也算是心照不宣了,雖然只相處近兩年,或許一開始彼此都知道是未婚夫妻,心態就有些親近,沒多久就確立了對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誰也沒開口說過心悅對方,不過光是擺出來的態度,就是非卿莫屬,也無須贅言。

不知是否寒夜的風吹得人屏息,在他們陷入一種曖昧的沉默時,錦琛的背後突然傳來一句話——

「我姊姊才不要嫁給你!」

衣向華不由望去,錦琛也艱難地回過頭,果然背上的小胖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了,還將兩個人的對話听去了些。

衣向淳鼓著小臉,帶著指控的眼神瞪著錦琛。「姊姊是我的!」

他尚不太明白何謂婚嫁,不過可確定的是姊姊一嫁給錦哥哥就會離開家了。沒有姊姊代表著沒有好吃的食物,沒有溫暖的陪伴,沒有親切的笑容,他抵死不從!

「小胖子,以後你會有你的媳婦,干麼要跟我搶?」錦琛答得輕松,臉上著一抹志在必得的笑。

「那你不要娶姊姊做媳婦就好了啊!」在衣向淳單純的想法中,覺得此事不難。

「我若不娶你姊姊,你去哪里找一個媳婦還給我?」背著他,錦琛翻了記白眼。

衣向淳陷入苦思,好半晌才弱弱地道︰「那……那我嫁給你做媳婦好了,你不要娶我姊姊啊……」

此話一出,錦琛與衣向華同時傻了眼,最後前者爆出了驚天的笑聲,也顧不得衣雲深就在前方不遠處。

「噗……哈哈哈哈哈,小胖子,瞧你這顆肚子,我怕養不起你啊!」他還壞心眼的掂了掂背後小胖墩的。

衣向華亦是忍俊不禁,這回她也忍不住調侃起自家小弟了。「弟弟,我還以為你舍不得姊姊我呢!原來你是想自己嫁到京里去玩啊?」

好像有那麼一點點小心思被人看穿了,衣向淳滿臉通紅。「我……我才沒有……」

不知什麼時候,前頭的衣雲深轉回頭了,這次他可是老大不客氣地一人頭頂賞了一記栗爆,自家閨女也不例外。

「好了,你們兩個別欺負小孩子,淳兒你也別搗蛋。」

衣雲深語重心長地說道︰「錦琛,你的話我听見了,毒粉之事非同小可,即便你不說,我也想讓華兒跟你走一趟京師的。」

錦琛心中一喜,連忙道謝。「謝謝衣叔,我一定會好好保護她的。」

「她的安全我倒不擔心,倒是你要讓她住在侯府里……」衣雲深想到馮總管的來意,目光微沉,語氣也微妙了起來,「可得保證她不被人欺負了,否則下回再見到你,我必不輕饒!」

正月十六的一大清早,錦琛雇的馬車已經來到了衣家門口。

為了避免孤男寡女之嫌,紅杏這回也跟著兩人上京,橫豎她是錦琛買的婢女,跟著走也算名正言順。原以為輕車簡從,想不到出行前,衣向華搬了好幾個盆栽上馬車,最後甚至弄了株不小的花樹盆景。

錦琛看得莫名其妙。如果是些小草小花他就忍了,但那棵樹實在讓他忍不住。「你喜歡花草,侯府里多得是,要帶也帶些特別的就好,應該無須帶著這棵樹……」

「這棵樹可以保護我,有它在我才安心。」衣向華說得理直氣壯。

錦琛突然想到她與植物之間那種奇怪的聯系,模模鼻子便閉嘴了。

待一行人上了車,衣向華由車廂探出頭,朝著衣家院子里的衣雲深及衣向淳揮手。

衣向淳當下就噴淚了,「姊姊不要走……姊姊不要走……」

他幾乎是哭叫著追著馬車,看著姊姊越變越小,還不懂事的年紀,終于第一次明白了什麼叫離別。

看著弟弟哭得涕淚橫流,小小的身體搖搖擺擺,莫名地衣向華也有些鼻酸,尤其衣向淳幾乎是不顧一切地跑,圓滾滾的身子一個重心不穩,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小心!」衣向華忍不住驚叫一聲,連車內的紅杏由車窗見到,也跟著倒抽了口氣。

坐在前方車轅的錦琛听到後方動靜,忍不住回頭一看,見到的就是衣雲深及時地拉住了小胖子,沒讓那圓滾滾的胖臉直接親吻大地。

他索性將衣向華拉回車里,沒好氣地道︰「別再看了!那小胖子只是愛哭,依他那好玩又好吃的性子,待他發現你在食櫥里留了一堆點心給他,吃飽後轉眼他就能把你忘了。」

衣向華原本還心酸著,被他逗得噗嗤一笑。「弟弟才不是你說的那般,他自小由我帶大,對我甚是依戀,別說他舍不得我,我更舍不得他。」

錦琛沒有兄弟姊妹,對這種情感並不熟悉,不過他倒是挺喜歡小胖子的,瞧她說得情意真切,也沉默了一瞬。

他轉頭回車轅坐正,像是隨口說道︰「橫豎以後整個侯府後院歸你管,小胖子不時來住個三個月半年的,若衣叔沒意見,誰管得了你。」

衣向華沒料到他的反應如此,低頭抿唇一笑,他雖是說得雲淡風輕,但其中心意不可謂不重。

出了馳江鎮需改坐大船,沿章水至吉安府,再北行至武昌。武昌為九省通衢,由鄂省始可經由水陸通往川、陝、豫、湘、黔、贛、徽及蘇省等地,此後便有寬敞的官道一路暢通至京師。

這段水道衣向華很熟悉,並沒有任何不習慣,錦琛也坐過好幾次船,但紅杏就慘了,吐得七葷八素,明明是帶她來服侍人的,最後反倒變成衣向華照顧她。

待船到了吉安府,于廬陵碼頭下了船,為了紅杏還在當地待了一宿,讓她將船上幾日吐的全吃回來,才啟程北行。

由吉安至武昌這段路是河谷地,並不難行,錦琛重新買了一輛馬車,雇了經驗豐富的車夫,自己則是改為乘馬而行,只是他見衣向華大張旗鼓地買了油布及簑衣,不由覺得好笑。

「如今尚不是雨季,氣候仍寒,不會在這時候下雨的。」

「如果我說正午前後必然有雨呢?」衣向華見他不信邪亦不惱,好整以暇反問。

「那這一路就听你的。」錦琛也答得干脆。

衣向華滿意了,乖乖的把頭縮回馬車里,一行人往北出發。只不過尚未出吉安府,便見天毫無預警暗了,方才才感嘆春寒料峭,現在老天爺似乎就準備雪上加霜。

衣向華不慌不忙地讓車夫將油布鋪在了馬車頂上,又讓他穿上簑衣,另一件簑衣她則慢悠悠地讓紅杏遞到錦琛面前。

「你不相信可以不穿的。」衣向華有些促狹地道。

錦琛抬頭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她,最後面不改色地接過簑衣直接穿上。「我又不是傻子,這時候要什麼面子。」

幸好他還不傻,果然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大雨已然落下,這一帶兩邊都是平房,也沒個遮蔽,幸好防雨的工夫做得足,一車一馬只能硬頂著大雨前行。

約莫半個多時辰的時間,雨終于停了,頭頂上的陰雲散去,錦琛抹去滿臉的雨水,下馬月兌下簑衣抖去雨水,幸好里頭衣服只有領口袖口濕了一截,他忍不住朝著馬車窗里問道︰「你究竟怎麼知道會下雨的?」

一直到現在,他還覺得這場大雨簡直莫名其妙,根本是老天爺在為她的話加持吧?

衣向華一身干爽潔淨,俏臉出現窗口,還是那般笑吟吟地回道︰「是河岸的柳樹告訴我的呀!」

錦琛忍不住遠望河岸,看了老半天樹還是樹,水還是水,不由回給她一記無奈的白眼。

「好吧好吧,就算你不懂柳樹的話,仔細觀察它的葉子也會看出些端倪的。柳葉一面有絨顯白,在雨水將至之前,柳葉會將白色那面朝上,那時你就該做好下雨的準備了。」

衣向華如今告訴他的,可就不是什麼柳葉說的秘密,而是水鄉百姓的生活經驗。

錦琛點了點頭向她道謝,算是又學了一招。他從她身上學會的奇奇怪怪知識可多了,也不差這一聲謝,于是一行人繼續前行。大雨過後,整個風景像是被洗滌過一般,沿途山景奇秀、水光瀲灩。

之後錦琛願賭服輸地讓衣向華做主,卻也因為她的指點,躲過好幾次大雨。

很快地,數日之後眾人行至了贛北。鄱陽湖與長江交會之處,水分兩色,蔚為奇觀,可惜他們並非來游玩,過九江府出了贛省後,有一段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需要兼程趕路,于是他們加快了腳步。

來到了一段岔路口,突然馬車停了下來。

車夫是個經驗老道的,常常往返京城及贛省,只見他問道︰「左右這兩條路都能接回大路,不過左邊的得過河,河上有船可以連馬車一起載;右邊這條路是兩倍長,卻有橋可過,不知公子要走哪條?」

錦琛听了,因為趕時間,本能想回答自然是走左邊搭船過河,想不到衣向華在車廂里說道︰「走右邊的路過橋吧。」

「但是那得花上一倍的時間……」車夫猶豫著。

「听她的,走右邊。」錦琛直接打斷他,非常果斷地改變主意。「這一路听她的準沒錯。」

此時衣向華的俏臉才從窗口冒出來,笑吟吟地解釋,「半夏這種植物喜濕怕冷,春季解凍後才會生長,但這里可是河谷,應該生長了不少。剛才一路上我注意了一下,沿途的半夏連苗都沒長出來,我估計河面還結著冰呢!只怕船行困難,所以還是過橋妥帖。」

現在只要提到植物,她沒有一次不靈驗的,錦琛因此毫不猶豫地命車夫往右走。行了約莫一個時辰,果然見到車夫所說的橋,錦琛往河里一看——

乖乖,還真有不少浮冰,如果他們方才選了左邊的路,只怕要折返了。

錦琛與車夫相視無語,同時心忖衣向華簡直太邪門了。

像是知道了他們心里頭在想什麼,衣向華突然由馬車探頭出來,錦琛還想稱贊她兩句來著,她卻扔給他一件披風。

「這兒還結著冰,越往北必然越冷,你還是穿上吧!」她可一直記得這家伙怕冷的事。

如此貼心的關懷讓錦琛心情大好,得意地穿上了披風,意外發現這是新做的,長度大小都很合適,穿上後果然暖和許多,對于她的細心入微也更加喜愛了。

再行了約莫一個時辰,日頭已過了中天,路上也開始見到其他商旅行客,因為這一帶沒有城鎮,他們只能吃些干糧。衣向華食量不大還能忍,但胃口早被養刁的紅杏卻是不能忍了。

她坐在馬車里,真是餓得受不了了,可憐兮兮地朝著衣向華問道︰「姑娘可有其他吃食?我……我還好餓……」

衣向華婉言安慰她,「別擔心,再走段路,前面有人賣包子呢!」

由于錦琛的馬就騎在旁邊,這段對話听個正著,不由失笑插口道︰「你連有人賣包子都知道?該不會又是什麼植物告訴你的吧?」

想不到紅杏居然信了,睜大眼一臉崇拜地說道︰「姑娘太厲害了,連前面有包子都能從植物身上觀察出來!」

車夫也吁了一聲,讓馬兒加快了腳步,他也想吃包子啊!

衣向華簡直被這幾人弄得哭笑不得,突然掀開車簾,似笑非笑地道︰「是方才對面相遇的行人手上拿著一整個油紙袋的包子,還熱乎著冒白煙呢!我才猜測前方有人賣包子,植物才不會管這麼無聊的事。」

錦琛與紅杏愣了一下,接著同時放聲大笑,後者是因為很快就能有吃的而高興,前者則是笑自己這一路對那些植物簡直是敬畏了,居然連這麼明顯的事也沒看出來。

不過車夫趕車仍舊還是很起勁,因為前面真的有包子啊!

果然過了不久,他們就在路邊見到一座茶棚,茶棚的生意不錯,除了提供熱茶還有包子饅頭一類的粗食。由于這一帶實在偏離大城甚遠,過往的旅客都十分捧場,幾乎每個人都會停下來吃點東西。

錦琛一馬當先地下了馬,向茶棚主人要了十個肉包和一壺茶,接著便到馬車旁欲牽衣向華下馬。

衣向華也不忸怩地搭著他的手下車了,紅杏卻磨蹭了一陣子才自個兒從馬車上下來。

「姑娘,都弄好了。」她沒頭沒腦地朝著衣向華說了這麼一句。

衣向華只是點頭,錦琛沒興趣了解她們女孩子間的啞謎,遂帶著兩人和車夫到茶棚里坐下,橫豎這里能看得到整輛馬車,也不用留車夫在車上吹風了。

一路行來天寒地凍,四人吃著包子,喝著熱茶,只覺這是神仙般的享受,一下子倒忘記看著馬車。忽然間馬車那里傳來一陣鈴鐺的聲音,其他三人還沒搞清楚,衣向華已急忙扯了下錦琛的披風。

「快去看!馬車遭賊了!」

錦琛反應極快,基于對她的信任,沒有問任何問題,直接一個箭步飛身到了馬車旁,連車夫都比他慢了好幾個眨眼才連忙跟上。

果然馬車里竄出一個黑影,見到錦琛迎過來,扭頭就想跑。不過錦琛自小練武,可不是省油的燈,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就將這個闖入馬車的毛賊抓個正著,這時車夫也才趕到,見狀急忙拿繩子將此人的手腳緬了。

這毛賊是個年約二、三十的瘦弱男子,看上去也是個過路人,這衣服的胸袋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裝了多少東西。錦琛拎著此人後頸直接拖回茶棚來,隨即引起了茶棚里一陣騷動。

他讓車夫剝開這人的外衣,將胸袋里藏的東西全抖落出來,掉在地上的不只荷包銀錢,還有些鼻煙壺、如意、玉佩、釵環等等值錢的小東西,倒不完全是衣向華馬車上的。

錦琛不由揚了揚眉,他朗聲朝著圍觀的茶客們說道︰「此人至我馬車內行竊,被我逮著,這些贓物不只有我一家的東西,請諸位過來看看,是不是自己的東西也被偷了。」

四周的人連忙模模自己衣袋子,有人臉色鐵青的來了,不一會兒各人都將自己的東西認領回去,原來這賊人不知怎麼辦到的,居然將這些人偷了一輪。一時之間群情激憤,都有人想上來動手打人了。

那茶棚主人簡直要跪了,居然在他的棚子下發生這種事,那他生意還要不要做了?

「不干我事啊,小老兒只是想賺個辛苦錢,我不知道這里有賊……」

衣向華此時安撫地搭了句話,「老板放心,你的茶棚看樣子在這里也有好些日子,若真有慣竊豈能做得如此長久,我們不會冤枉你的。」

茶棚主人這才松了口氣,連忙向錦琛及衣向華道謝。

不過接下來問題就來了,雖是錦琛抓到了賊人,但此處離有衙門的城鎮還有段距離,他自是不可能帶著個賊上路,此外也沒有安放賊人的地方。

此時旅客中有一人站了出來,見他們為難,取出一塊令牌,說道︰「我乃九江衛千總秦放,正要回衛所,既路遇此事,若大家不知此人如何處置,不如交給我?」

在場都是路過的人,帶著個毛賊也不省事,這出頭的九江衛千總或許也想賺個功勞,將此人交給他是再好不過。

于是這件事就這麼決定了,錦琛也暗中向那秦放表明了自己的身分,免得這案子又弄出什麼貓膩來。

待錦琛處理完毛賊,接受了眾人的道謝後,帶著秦放回到衣向華等人身旁向眾人介紹,他的茶水都已經涼了,茶棚主人連忙過來添茶,還感恩戴德地免了他們的餐費。

錦琛不以為意地遣走了他,才終于忍不住滿心的好奇,朝著衣向華問道︰「那鈴鐺聲是怎麼回事?你何時布置的?怎麼那毛賊上車鈴鐺就響了?」

連車夫都不禁拉長了耳朵听,他實在也是被衣向華觀察植物的神奇技能給驚得有些懵了,秦放更是一臉好奇,原來巧施妙計防賊的是這位美麗的小姑娘。

衣向華笑道︰「不就是被你嫌棄一路的那株盆栽嗎?那是株紫薇樹,紫薇樹的枝干十分敏感,受到刺激或觸踫樹梢就會自然的抖動。我每回下馬車都讓紅杏把盆栽擺到馬車口,在紫薇樹梢綁上鈴鐺,敢偷進馬車的人,一定不會對一棵樹設防,只要刺激到紫薇樹,鈴鐺便會作響。你瞧!連我們都沒發現的人,樹卻發現了。」

錦琛及車夫頓時苦笑不已,敢情他們混到連棵樹也比不上,還讓不讓人活了。

秦放則是听得目光熠熠,欽佩不已。想著之後回衙門也弄幾棵紫薇樹綁上鈴鐺,會看門的!

「原來如此,我真是服了。」這一路下來,錦琛也算領略了一把植物的神奇,當真是自嘆弗如,甘拜下風。「看來我當真不用擔心你會在侯府里受到虧待了。」

衣向華挑眉,不解地望著他。

錦琛腦海里浮現了某種畫面,整張臉一言難盡。

「侯府里花花草草可多了,隨便一株都是你的兵將,誰能玩得過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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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25 00:02:1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侯爺夫人的刁難

三月和風滿上林,錦琛一行人的馬車,緩緩地駛入了京城。

回到安陸侯府,錦琛自是先帶衣向華拜見父母。先不論衣向華是他未婚妻,衣叔與父親也是故舊。

不過衣向華的身分似乎侯府里的人都知道了,她總覺得前往正院一路上,每個人看她的眼神都古古怪怪的,甚至還帶了點審視。

她忍不住望向庭院里仍是花苞的牡丹,看得越久,她的眉頭也漸漸攏起,最後像是明白了什麼,整張清麗的臉蛋皺成了一塊兒。

「怎麼了?」錦琛看她一臉苦大仇深的樣子,猜測她是丑媳婦見公婆所以緊張,不由停步調笑起她。「放心,我爹你見過,他一直很中意你,我娘也會喜歡你的。」

那可不一定。衣向華眼巴巴的望著他,看上去有點可憐,就像衣向淳在討食物時一樣的神情。

她甚少露出這種模樣,錦琛覺得這樣的她更生動了,不像在鄉下時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樣,心頭大樂。「我以為這世上沒什麼能讓你緊張的,想不到我爹娘倒是拔得頭籌,到時候我們成親你豈非要昏過去了?」

等一會搞不好是你先笑不出來。衣向華將這句話默默的擺在心里,也不想掃了他的興,深吸了口氣後,恢復了原本鎮定的神情。

錦琛見她心緒安定了些,才又繼續領著她往前走,經過了垂花門及偌大的前院,走了一段游廊,經過幾處月洞門,才來到正院,入了正廳。

正廳中,安陸侯錦晟與一美貌婦人坐在上首,應是錦琛的母親,也就是侯爺夫人胡氏。

其余奴僕恭敬地立在兩側太師椅後,不過看上去都是些有身分的管家僕婦之流,在南方時見過的馮總管也列在最前。

衣向華忍不住瞥了馮總管一眼,後者卻是回避了她的視線,她不由心頭有些沉甸甸的。不過事已至此總不能逃避,何況她這回至侯府是有正事要辦,可不是來蹭吃蹭住的,

有這樣的底氣,表現出來自然不卑不亢。

「見過侯爺、侯爺夫人。」衣向華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

錦晟見到衣向華,頓時滿心歡喜,尤其他對這女孩的印象非常好,錦琛到南方一趟的轉變有眼楮的人都看得出來,別說他感到欣慰,連原本極力反對的胡氏也不得不承認這步棋走對了。

錦晟對衣向華的態度自然親切有加,笑著讓她免禮,倒是胡氏不冷不熱地嗯了一聲,連一記眼神都不太願意給她似的,衣向華只能能眼瞼微垂,狀若無事。

原來門口那株牡丹花說的困境是落在這里啊……她坦然一笑,似是沒見到胡氏的冷淡。

不過錦琛在旁已經覺得滿心的不舒服,只是胡氏實際上也沒做什麼,只能說架子擺得高,他總不能因此喝斥母親。

錦晟感覺身邊的人不太對勁,才察覺胡氏對衣向華似乎有些意見。這也怪他對孩子的婚事獨斷,引起夫人不滿。他將這事攬在自己身上,想著之後再和胡氏解釋,遂開口打了圓場,「這一路來辛苦你了。琛兒已來信告知你隨他回京的原因,衣兄果然生了個好女兒。」

他慰勉著衣向華,也是兒子此次立了大功,她算是幫了大忙,遑論還有之後解藥的制作,錦晟對她欣賞之余更有感激。

「不敢,向華只是做了該做的事,不值錦伯伯這般夸獎。」錦晟有心拉近乎,衣向華自然從善如流。

不過這聲錦伯伯在胡氏听來可是刺耳極了,隨即冷冷地插口。「一個民女也敢開口與安陸侯拉關系,這叫好女兒?」

「娘!你怎麼這樣說話?」錦琛听不下去了,直接發難,他在侯府里就是個小霸王,誰的面子都不賣的。

然而他的態度讓胡氏更是不悅。「我說錯了嗎?不過是個窮舉人之女,還是不知從哪個偏遠地兒來的,就想高攀安陸侯府,我難听的話還沒說出來已經算客氣了。」

胡氏橫豎已經撕破臉,也不想再裝得若無其事。她就是要讓這父子倆知道,她討厭衣向華,她不願意接受一個鄉下來的泥腿子媳婦!

「娘,她就是我的未婚妻,以後會是世子夫人,我已經決定了。」錦琛卻是個直率的性子,將自己的決定坦白說出來,他不用問過衣向華,相信她與他也是一樣的想法。

而他眼下也只是告知胡氏他的決定,並不是征詢,他的妻子定要是他喜歡的!

「你!」胡氏見兒子簡直反了天,一拍太師椅的扶手,咄咄逼人地就要開罵,身旁男人卻低喝了一聲——

「行了!」

錦晟用眼神制止了母子兩人,胡氏與錦琛才消停了些,只是彼此都不想看著對方的臉,賭起氣來了。

錦晟暗自搖頭,一縷不滿的目光投向胡氏。「等會兒我與你談談。」而後他轉向衣向華,又是一張笑臉,只是這回有些尷尬。「我先讓琛兒帶你去休息,你錦伯母今日心情不好,說話沖了些,你可別介意。」

「向華不敢。」衣向華福了一福,古井無波,似是真不在意。

這等度量又讓錦晟點了點頭,連忙讓錦琛帶她出去,自己則是拉著胡氏前往內室里去。

錦琛領她來到院子里,似是對方才母親的無禮感到抱歉,卻又不知怎麼和衣向華解釋,他根本不知道原來母親反對這樁婚事,只能支支吾吾地道︰「我娘她……不知吃錯什麼藥了!你別管她!反正我在府里,絕對不會讓你被她欺負了去,你別生氣。」

衣向華倒是坦然,她總覺得當初馮總管到衣家的原因很奇怪,一直以來也沒有听到侯爺夫人對這椿婚約的意見,如今確認胡氏對她的嫌棄,她反而覺得心情明朗了。

瞧著錦琛氣急敗壞的樣子,她反而笑了開來。「我沒有生氣啊!你記不記得剛來我家時,你也是想來退親的?」

錦琛呆了一下,突然滿臉漲得通紅。「我我我……我那是不認識你,之後我不想退親了啊!」

「那就是了,你母親也不認識我,光憑我的身家條件,想退親不是很正常?」衣向華對此倒是做足了心理準備,她一直覺得人的價值是由自己決定,而不是由別人來決定的,

所以胡氏對她的貶抑,她雖是不太舒服,卻不會因此喪志。

「連你這個無法無天的錦家小爺都被我收服了,想來我也不是那麼討人厭,待令堂多認識我一陣子,總會消弭一些成見,說不定她就接納我了。」衣向華竟反過來安慰他。

她這番話當真說服了錦琛,對母親也沒有那麼氣憤了。其實胡氏並不是什麼壞心眼的人,就是太直率,性格也有些固執,已抱有偏見就很難改變她的看法。

衣向華當真是他見過最無可挑剔的好女孩,他也抱著期待,也許時日一久,母親也會喜歡上她。

不一會兒,一名婢女走近前來,向兩人行禮說道︰「稟世子,侯爺夫人讓奴婢帶衣姑娘至內院休息。」

「是了,我還不知道母親讓華兒住到哪里?」錦琛隨口一問,反正侯府處處好景色,住哪里都一樣。

「侯爺夫人請姑娘住在桃源居。」婢女道。

「桃源居?」錦琛突然拉高了聲音,表情卻沉了下來。「為什麼是那個地方!不行!我得讓母親換一個院子給華兒……」

「等一下。」衣向華攔住他,才來第一天,她著實不想看著錦琛為了她一直和侯爺夫人起沖突。「桃源居有什麼不對?」

「桃源居……其實原本是個不錯的院子,里面有一片桃樹林,每年春天我娘都會特地到那里去住幾天,欣賞盛開的桃花。」錦琛緊皺著眉頭。「可是四、五年前開始,桃樹不知為什麼不開花了,我娘覺得不吉利,遂將院子封閉,再也沒有去過。怎麼這會兒你來了,她會讓你去住桃源居?」

不就是刻意刁難嗎?衣向華心知肚明,嘴上卻說得輕松。「我不迷信的。」

「但那里不僅僅桃樹林不吉利,因為幾年沒有人住,家俱擺設都是老舊的……」錦琛還是想為她爭取,何況桃源居離他住的院子實在遠了些,他想找她說說話都要走好一陣。

「能老舊過我家?」她神色自若地打斷他。

錦琛猛地閉了嘴,要比老舊,桃源居隨便推個破桌子出來,還真比鄉下衣家質樸的家俱要好很多。

她朝錦琛眨了眨眼,給了他一記會心的微笑。他該要知道她不想讓他們母子失和,而他更要知道,這樣的刁難她反而興致勃勃。

「你知道的,我倒覺得桃源居挺適合我的……」

這番未竟之語,不由令錦琛想到了衣家院子里開了好幾個月的睡蓮,想到了她給的盆栽花會一直開不停,最後想到了她馬車上的紫薇樹……所以他閉上了嘴,不再反對。

衣向華見他明白了,笑得如春花般燦爛,她現在對那不開花的桃樹林可是滿懷期待呢!

桃源居因著院中那成片的桃林,建築不若其他院落那樣氣派,反而有些質撲低調。這里沒有院牆,因為桃樹就是最好的遮蔽。院中也沒有抄手游廊、假山奇石,就是一條蜿蜒狹窄的青石板路,通往一座紅牆黛瓦的一進小屋。

屋子里的家俱只能說簡單堅固,全無精雕細琢,不過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床櫃桌椅樣樣不缺,架子上一些泥瓶陶碗的倒顯得有些古趣。更別說這院子里可不無聊,琴棋書畫俱全,還自帶小灶房,其實比起正院那樣的雕梁畫棟,衣向華顯然更喜歡這樣的住所。

她就這麼安心地和紅杏住了下來,將自己帶來的花木全搬進了院子里,之後一頭鑽進了桃林,蒔花弄草好不舒心。即使連著幾天錦琛都沒有再來桃源居找她,侯府其他人更像把她忘了一樣,除了送來簡陋的一日三餐,根本沒人理會她,衣向華也不以為意。

然而她的自得其樂卻讓胡氏有些坐立難安,她本想冷一冷那鄉下泥腿子,讓她知道自己並不受歡迎,住在桃源居那樣陰森森毫無生氣的地方,不出三日總該嚇得自行求去。可是現在都七、八日過去了,听下人說衣向華不僅活得挺開心的,褐衣疏食似也不介意,胡氏這才驚覺自己用錯手段了。

鄉下來的人自然粗鄙不文,見識狹隘。胡氏刻意給她吃的粗劣食物,搞不好她還覺得是山珍海味,比起她以前吃的要好得多;而那座胡氏想到就發怵的院子,說不定在衣向華眼中比皇宮還氣派。

胡氏決定親自去和衣向華說清楚。

領著兩個下人,她盛氣凌人地前往桃源居,然而才剛走進那蜿蜒的青石板小路,她赫然發現原本好幾年不開花的桃樹,居然結了一個個的小花苞。

這個畫面她太熟悉了,只消再過幾日,花苞開了,這片桃林馬上能變得妹紫嫣紅、繁花錦簇。就是現在,她已經能聞到輕淡的桃花香氣,縈縈繞繞,令人心折。

「那丫頭竟然有辦法讓桃花開?」胡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遂加快了腳步往院落深處行去。

待她來到了屋子前,若說桃花林的復蘇讓她驚訝,那麼這樸實小院的變化就令她傻眼了。

原本興建這間屋子,是她住膩了富麗堂皇的院子,偶爾想換住竹籬茅舍,享受柳暗花明的趣味。不過身為堂堂侯爺夫人,當然不可能真的蓋間茅屋給她,于是疼愛妻子的錦晟就弄了間鄉下也有的青磚房。

原本她以為鄉下的房子不過就這般,想不到今天讓她看到了另一種景致——

屋子的窗台前栽了一株株的金銀花,花朵縴細多姿。屋檐上吊著紫藤及鈴蘭,門口有一大叢嬌小可愛的迎春花……眾多花朵替這間小屋增添了許多生氣,看上去趣味盎然,引人入勝。

胡氏是愛花的,隨即被這般景象吸引了,她一下忘了自己的來意,忍不住由敞開的正門走了進去,她有種預感,屋子里會有更多驚喜等著她。

果然她一進門,見到屋內的轉變便自然停下了腳步。她知道這屋內的家俱相當簡樸,但如今那些桌椅都被鋪上了繡著白色茉莉花的黃色錦布,門簾也換上了干燥堅果做的珠簾,原本暗沉沉的屋內像是瞬間明亮了起來。

茶幾上是一株金盞花,原本架上的陶瓶瓦罐里,或是插了枝菖蒲,或是擺了些花或石頭,灌滿水養條小魚,都呈現著一種雋永淡泊的意趣。

桌面擺著一幅剛完成的桃花圖,想來該是衣向華的手筆,畫的便是外頭含苞待放的桃樹。筆法清靈,栩栩如生,揉合了半開桃花的羞怯嬌女敕及簡靜秀麗,要是換成胡氏來畫,最多也不過如此了。

胡氏在閨中時也是以才貌雙全著稱,才能吸引錦晟這樣的青年才俊,對她的寵愛多年不減。雖然很不甘心,但胡氏必須承認,如果這丫頭不是一心想攀高枝,自己應該會喜歡衣向華渾身的靈氣及才華。

此時通往內間的珠簾被人掀開,衣向華端著一個托盤進來,紅杏跟在她身後提著茶壺。見到屋里有人,主僕兩人先是愣了一下,不過很快便回過神。

紅杏先行了禮,衣向華則是福了福身笑道︰「見過侯爺夫人。」

不錯,至少沒有自來熟的叫她錦伯母。胡氏很快地整理了驚喜的心情,淡淡地說道︰

「看來你住在這桃源居,頗為自得。」

這可說中了衣向華的心事,她燦笑回道︰「侯夫人說的是。桃花春色暖先開,明媚誰人不看來,能住在這美麗的桃林之中,如入桃源仙境,誰不欣喜若狂?」

胡氏鳳眼微眯,既是如此出口成章,看來她認為這丫頭粗魯不文的印象得修正一些了。

衣向華可不知胡氏在想些什麼,她放下了手上的點心,招呼胡氏坐下,另一只手偷偷在背後做手勢讓紅杏站到一旁,這胡氏可不是好惹的,她不想讓紅杏受氣,還是自己來伺候。

「侯爺夫人來得正好,我做了一盤桃花糕,還有這桃花茶,花瓣都是剛剛才取的,恰好請侯爺夫人品嘗。」衣向華將點心奉上。

胡氏看向了桌上切成四四方方的淡黃色糕點,中間夾雜著桃瓣的粉紅,看上去相當賞心悅目。她不置可否地拈了一塊就吃,入口清香軟糯,甜而不膩,很合她的胃口,讓她忍不住挑了挑眉梢。

衣向華笑吟吟地給胡氏倒了杯桃花茶,「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這桃花糕是用甘薯、牛乳、蜂蜜及藕粉做的,摻入桃花瓣,不僅口感提升,還有美容養顏及排毒清血之效。」

胡氏又喝了口桃花茶,茶水溫潤爽口,入喉還留著淡淡的桃花香,在春日微寒時來這麼一口,她不由閉上眼楮,嗟嘆了一聲,真舒服啊!

好半晌,她才從那享受的疏懶之中打起精神,看著衣向華神態自如的吃著桃花糕。不得不說這丫頭的確好顏色,吃東西的儀態亦是優雅,不過是吃個桃花糕居然也吃出了幾分清新月兌俗,彷佛她吃的是天山雪蓮上的露珠似的,不似人間俗物。

「這滿林桃樹已有數年不開,怎麼你一住進來就開花了?」胡氏狐疑問道,真有點懷疑眼前這天仙似的女孩兒真的不是人。

若這是錦琛問的,衣向華可能會本能的回他一句是桃花生病了啊!不過對于胡氏自然不能如此湊趣,遂溫言說道︰「自小我便對植物很有興趣,所有也懂一些栽花養草的事兒。這院子里的桃樹本身沒有問題,是土壤的肥力不夠了。恰好這里幾年沒人打理,腐肥甚多,只是堆積在土地表面,再加上後面小廚房內的草木灰,我自制了些堆肥埋進土里,果然沒兩日桃樹就開花了呢!」

原來如此……胡氏回想當年桃樹不開時,她還請來不少擅長園藝的花匠,結果沒一個把桃樹救回,到最後只能歸咎于怪力亂神之說,徹底厭棄了這個院子。不過一個小丫頭,竟如此慧心巧手的讓整座桃源居活色生香起來,倒是胡氏始料未及的。

兩人臨窗對坐著吃點心喝茶,不知是誰先開始,居然就桃花論起詩文來。胡氏自詡月復有詩書,而衣向華自小被父親帶著讀書,自也是文采不凡,彼此你來我往,居然說得有些欲罷不能。

天晚了,胡氏驚覺快到了錦晟回府的時間,連忙要走,衣向華除了送上一食盒的桃花糕,還奉上了一個她今日才做好的繡桃花紋手套,讓胡氏在初春的寒天出門不會凍著手。

胡氏見這手套繡得細致,心里其實是喜歡的,不過表面不顯,只是淡然收下便離開了桃源居。一出院子,她忙不迭地將手套套上,想不到還挺搭她今日這身紫紅色繡金線祥雲紋的對襟襖子。

「你們說,這樣好看嗎?」胡氏忍不住舉起雙手向身後的兩名婢女顯擺。

「在夫人身上自是好看的。」一名婢女回道,看著自己手上的桃花糕食盒,神情頗有些怪異。「不過夫人,您今天究竟是去桃源居……」

胡氏猛地腳步一停,臉色變得忽紅忽白,最後一個冷哼,氣得又將手套取下,扔在了地上。

她怎麼莫名其妙像是去訪友似的,繞了一圈又出來了?原想過去桃源居先來一陣刀光箭雨,想不到人都離開了竟忘了拔刀。更別說她拿了人家的糕點和手套,居然還有種心滿意足的感覺?

不過這會兒再回頭去罵衣向華,胡氏是萬萬做不來的,只得跺了跺腳,扭頭回到正院去了。

後頭兩個婢女連忙撿起地上的手套,也急急忙忙跟上。

至于桃源居里的衣向華,正是滿心感激地站在了桃樹旁,輕輕柔柔的觸模著桃樹斑駁的枝干,「真是謝謝你們了!幸好有你們告訴我侯爺夫人的喜好,否則今日這關還不知道怎麼過呢……」

晚膳用罷,胡氏只淺嘗了兩口便托言沒胃口,早早回了房。

錦晟一向愛重這個夫人,見她莫名怏怏不快,自也跟了過去,關上房門說些體己話。

胡氏坐在鏡台前卸了釵環,看著鏡中的自己,細眉鳳目,怎麼看都不至于是張好糊弄的臉,難道真是一點威嚴也沒有,衣向華那丫頭竟一點都不怕她?雖說待她如親人,但她要的並不是這種結果。

「夫人怎麼了?」錦晟由背後環住了她的腰。

胡氏也沒打算瞞他,只是悶聲說道︰「妾身今兒個去了桃源居。」

喔?錦晟知道胡氏並不喜衣向華,會主動找去絕不是去噓寒問暖,故而不語等著胡氏下文。

胡氏猶自一臉不悅地說道︰「妾身一進桃源居便被震撼了,衣家那丫頭不知怎麼辦到的,居然讓桃樹開滿了花苞,看上去甚至比幾年前桃樹還開時更為茂盛。而那間磚瓦平房,也讓她用各式花卉草木、織品俗物裝飾起來,簡直變了個樣,我一直認為那間小屋是古樸簡約的,想不到這麼一弄,居然多了幾分活潑生動。」

「這不是很好嗎?你一直覺得桃樹不開花不吉利,那麼衣家丫頭讓它開花了,所謂不吉之說不自攻自破,你以後又可以年年賞花了。」錦晟不懂這有什麼好不滿的,何況他早就知道衣向華是一個很懂得生活的女孩,能將入住的地方弄得生趣盎然,也是她的長處。

「可是我看不過去她那樣得意啊!」胡氏當真不甘心。

「她如何得意了?」錦晟始終不覺得衣向華是那種得意忘形的人。

「她……她做了桃花糕,泡了桃花茶給我喝。」胡氏臉有些沉。

「桃花糕?今日你帶回來那些?我也吃了,很不錯啊!」錦晟還回味著那種清甜的軟糯口感。

「我還見到她畫了幅桃花,真要說起來,讓我來畫,最多也是如此了。」胡氏有些酸溜溜的。「之後我們還論詩論文,她竟也很有一番見解,我走了她還送我一副手套,繡工也算過得去,可那丫頭今年也才十四歲!」

「那不更證明了她有內涵?夫人,你在年輕時也是京城才女,能與你比肩暢談的人可不多啊!否則我當年也不會被你迷得七葷八素了。」錦晟低聲笑了起來。

原本胡氏還氣惱著,然而被自己丈夫這麼灌迷湯,居然也害臊起來,「你這老不修說什麼渾話!」

胡氏心里明明泛甜,表面上可正經了,要是衣向華見到這一幕,一定馬上能聯想到錦琛那種口是心非的性子究竟隨了誰。

錦晟收起了笑,這才有些認真地回她的話。「照你這麼說起來,衣向華那丫頭打理內宅井井有條,還有一手蒔花弄草的本領,畫技不凡,滿月復經綸,女紅中饋皆不俗,我替兒子挑了一個這麼好的未婚妻,有什麼不好?」

胡氏嘆了口氣。「可她只是個窮舉人的女兒啊!雖說男兒要低娶,女兒要高嫁,但她嫁給琛兒,那不僅是高嫁,更是高攀!」

錦晟一向順著她,唯獨這件事他無法苟同。「夫人,你可別小看了衣雲深,他智深似海,胸有丘壑,為夫遇到的許多難題若非他從中建議,只怕我這安陸侯的位置還不一定坐得穩。如今還只是個舉人是他不願會試出仕,否則必然一飛沖天。」

胡氏閉口不言,但表情顯然並不認可。

他索性拉著她坐下,仔細地將事情分析給她听。「我將琛兒送到馳江鎮衣家,雖是想磨煉他的心志,但更是想讓衣雲深教導他幾分。如今兩年過去,你也看到琛兒回來後的轉變,先不說外表變得高壯結實,衣家沒有虧待他,性子也變得穩重堅毅。他回京時我也考校了他的功課,比起以前不知進步多少,連一手字拿出來也不會丟臉了。遑論他還在南方立了大功,破獲了制作毒粉的根據地,抓到重要的關鍵人物。

「這幾日琛兒不在,是被萬歲留在了宮里,與大理寺的人商討這毒粉案後續該如何辦理。洗刷了李森暴斃那案子的嫌疑後,李家對他態度轉為慚愧,還特地來找我致謝送禮,

我在兵部也算有了助力。更不用說向華做出了毒粉的解藥,這件事萬歲是知道的,說不定不日就有宮里的人來宣賞。那些使用向華解藥戒除毒癮的達官貴人們該對我安陸侯府有多感激?我這是沾光啊!」

兵部的合作對他來說無疑如虎添翼,其他官員對他的謝意也會轉化成朝廷的人脈,這些都是求也求不來的,但衣向華為他做到了。「萬歲很欣賞琛兒,毒粉一案很可能會授予他實質的官職,讓他能繼續調查,多點歷練。你想想,這里頭衣家的功勞有多少?」

胡氏的表情變了又變,她自然欣喜兒子有出息,也清楚兒子的變化都是衣家帶來的,

但听到丈夫如此抬高衣家人,又讓她既瞥扭又不甘。

原本她就不贊成那樁婚事,如今錦琛變得越好,她就越覺得衣向華那個鄉下來的女孩更配不上自己兒子,「其實我心中有更理想的人選。」她直接挑明了說道︰「汝陽王的女兒惠安郡主褚婠,我便覺得非常不錯。」

褚婠?錦晟直接皺起眉。「汝陽王祖上是開國功臣,本朝唯一的異姓王,他的女兒還受封郡主,雖說汝陽王已不領官職,為人還有些散漫不著調,但如此顯赫的家世,能看得上我們琛兒?」

「我本來也這麼想,不過是褚家主動與我接觸的。」胡氏提到這樁事,顯然興致勃來。「琛兒在南方抓的那些人被暗衛送回京以後,褚家人找過我,透露惠安郡主今年也及笄了,因為琛兒立了功,自己證明了李森那事的清白,他們很看好,所以暗示我有意結親。只是琛兒前些日子由南方回來後居然還帶了衣家丫頭一起,我不便提起這事兒罷了。」

「見到琛兒立功才想來摘桃子,汝陽王想得倒美,我並不看好這個褚婠。」錦晟越听越覺得哪里不對勁,「至少就琛兒而言,他心中只有向華一人,我不認為他是朝秦暮楚的人。」

胡氏還想說些什麼,卻被錦晟打斷,「好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如果這樁婚事不是琛兒自己喜歡,也不會成定局,我們老一輩的看著就好,別攪局了。」

說完,錦晟便拉著胡氏就寢,將那些小兒女的事情拋到了腦後。

不過迷迷糊糊之中,胡氏仍是不情願,她可不認為這樁婚事已經成了定局。

錦琛留在皇宮里整整十天,好不容易回到府里,還顧不得先拜會父母和洗漱就直接奔向了桃源居。

然而遠遠看到桃源居里滿樹和嬌爛漫紅,萬枝丹彩灼春融的模樣,他著實怔愣了好一陣子。如今桃花都已盛放,亂紅如雨墜窗紗,花瓣飄落,馨香沁入鼻間,他心里的沖擊比起幾日前的胡氏還要更強幾分。

「這肯定是華兒的手段,這簡直是鬼斧神工,太神奇了……」好半晌,錦琛才將視線由桃林中收回,他已不想去問衣向華是怎麼辦到的,好像只要有關植物的事,還沒有她辦不到的。

他快步進入了青石板小徑,走到深處見到那溫馨的紅磚房,花木扶疏、寧靜清雅,不由也是驚艷非常。他越來越期待以後與她成親的日子,兩人住的院落不知會被她布置成如何喜人的樣子。

白日衣向華一向不關門,錦琛大大方方的就進去了,一進去便見到她在煮茶,聞那香氣是明前龍井……嗯,似乎還摻了桃花。

衣向華見到他也是毫不掩飾的驚喜,連忙上前拉著他坐下,還不待他說什麼,先讓紅杏去打了盆溫水讓他擦擦手臉,自己則是到食櫥里取出點心。

「你用膳了嗎?先吃點墊墊肚子。」

錦琛聞到了點心的香氣也著實餓了,擦過手臉後便不客氣地拿起點心大嚼起來。

還是她的手藝讓他中意,宮里的東西只有給貴人的還能入口,其他只能說吃了餓不死,口味則是難以期待。

瞧他吃得急了,衣向華連忙將自己方才還沒喝的茶推到他面前,溫溫的拿來牛飲正好。

錦琛果然在一口氣吃了五大塊桃花糕後,差點沒噎著,連忙拿起杯子一飲而盡。

之後用最快的速度稍微填飽了肚子,錦琛肚子都凸了起來。衣向華看得好笑,帶他到桃林里走走順便消食。

美食美景,錦琛在滿足地嘆了口氣後,咧開一口白牙,「華兒,毒粉的案子,萬歲稱贊我了!」

衣向華也著實為他高興。「那真是太好了!萬歲說了什麼?」

錦琛得意洋洋地復述了皇帝說的嘉許之言後,又道︰「毒粉那件案子還有後續,萬歲說會授我一個實質的官職,讓我繼續追查。因為萬歲向天下廣而宣之,不許再吸食及販售毒粉,所以京里有幾個吸食毒粉的世家子弟都為戒毒痛苦不堪。你的方子起了大用,救了好些人,現在不僅那些人的父母對我們安陸侯府感激不盡,萬歲也相當滿意,賞了你好些東西,你可能這兩日就要接旨。」

錦琛在這件事上毫不居功,反而讓衣向華在皇帝面前留了印象。他喜孜孜地繼續說道︰「我告訴你,我以前那群狐群狗黨不乏出身高貴者,但能夠讓萬歲親自授官的,只有我一個!李森的事爆發之後,他們都離我遠遠的,現在看誰還敢對我指指點點!」

「你這般的人,原就不該混吃等死,屈居人下,你缺乏的只是經驗跟機會。」衣向華瞧他意氣風發,有的是少年的神采飛揚,芳心不受控制地激越跳動著。「我一直覺得你會成功的!」

對于自己被封賞的事,衣向華完全不居功,反倒一心吹捧著他,讓錦琛有些飄飄然。

一時忍不住,他又露了些輕佻出來,假意伸手挑弄她的下巴。「所以你才會那麼喜歡我?」

本以為衣向華會害羞,想不到她認真地看著他,笑得比蜜糖還甜。

「是啊,我最喜歡你。」

錦琛的笑慢慢凝固在臉上,雙眼爆出狂喜,像是難以置信的瞪著她半晌,突然一個箭步上前抱起她,在桃樹下轉了好幾圈。

「你喜歡我,哈哈哈,你說了喜歡我,我好高興,比萬歲稱贊我還高興……」

桃林間落英繽紛,微風和暢卷起一道粉浪,似也在為兩個有情人而欣喜。

他怕她暈了,稍微轉幾圈便將她放下,不過仍然將人圈在自己懷里。

「華兒,你听我說。」他深吸了口氣,正色地看著她。「我也喜歡你……不,該是我先喜歡上你的,而且比你喜歡我更喜歡你……」

「我知道啊。」衣向華對自己的心意一向很坦然。「你以為我的未婚夫那麼好當?要不是你在南方表現不錯,讓我感覺到你的心意,認同你的人品,你不退親我也要退親了。」

「呸呸呸,你一定會嫁給我的!」錦琛頓時氣得臉都快鼓起來。

「我相信你。」衣向華戳了戳他鼓起來的臉,原本兩人還只是心照不宣的曖昧,如今算是化暗為明的兩情相悅,她的欣喜及情動也未必少于他。

因為感動,錦琛再一次緊緊擁抱她,想不到這一回被她微微推開。

「你胸袋里放的是什麼,從剛才就磕著我。」衣向華不好伸手探他的胸,只能輕輕點著那令她不舒服的地方。

然而只是這麼輕輕一觸,如同在錦琛的心湖上落下一顆石子,綻起一圈漣漪,這種無法控制的感情,在年輕的心中蕩漾搖曳。

他由懷里慢慢的拿出一支木簪,遞到她手中,還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這……這是我親手雕的簪子,是在宮里抽空尋工部的匠人教我的,雕的不好,我本來不好意思拿出來……」

衣向華看了看手上的木簪,用的是上好的桃木,雕工只能說普通,但花樣卻是她最愛的茉莉花。

「你怎麼知道我最愛茉莉?」衣向華難得情緒波動,見這個男人如此為她費心,居然覺得有些鼻酸。

「你繡的帕子和織品,很多都是茉莉的圖案,你還在馳江鎮的家門口兩旁種了一大叢,上次那林來順還送了你一束呢……」錦琛說得酸溜溜的。

衣向華感動的心情頓時化為噗嗤一笑。「那不是被你扔了?」

「所以我雕了一支茉莉花簪還你,永遠不會凋謝的,你喜歡嗎?」錦琛有些期待,雙眼晶晶亮亮地看著她。

「我很喜歡,謝謝你。」衣向華二話不說,直接將發簪斜插在頭上。「好看嗎?」

「很好看!」錦琛看著她靈氣逼人的美貌,幾乎要挪不開眼。「這算是定情信物,你是不是也要回贈我什麼?」

「定情信物啊……」衣向華臉蛋微偏,俏皮地斜睨他。「不是早就已經給你了?」

「有嗎?」錦琛一頭霧水。

衣向華笑著指向他的腰際。「就是我第一次繡的香囊啊!雖然繡得不怎麼樣,卻很有紀念性,你天天掛在身上的。」

「是這個啊……」錦琛模了一把腰際的香囊,笑得有些傻,但突然間他一個激靈,猛地望向她。「這個香囊,在我回京前你早就給我了,若說這是定情信物,難道那時你就對我……」

衣向華但笑不語,卻也沒否認。

太快太激烈的情感沖擊讓錦琛終于受不了了,突然一把抱住她,低頭在她唇上印下了一吻。

這一吻,青澀得很,只能說是唇踫唇,卻是如今他們能表達對彼此情感最直接、最誠摯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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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賞花會的難堪

過了幾日,皇宮果然來了一個太監宣賞,衣向華得了好些御賜的金銀財寶,即使沉穩如她,也很是高興了一番。

而在皇帝的派官令下來之前,錦琛得了一陣子的空檔,鎮日在桃源居與衣向華如膠似漆,雖說是未婚夫妻也太過了些,讓胡氏很是訓斥了他一番。

不過錦琛完全將母親的話當成耳邊風,一方面是他與衣向華雖偶有親密,卻是發乎情止乎禮,另一方面他原就是個混不吝的,母親叨念個兩句,他甚至直接歸咎于父親最近可能冷落她了,她見不得別人好。

既然待在府里母親看不順眼,錦琛索性帶著衣向華出府游玩。橫豎這是衣向華第一次到京師,「朱樓矗隘址,繡薨夾通衢」的景觀,總要好好欣賞一番。

安陸侯府位于城西的石碑胡同,整片胡同有大半都在侯府的範圍內。一出府門周邊有護國寺、廣濟寺等等,往北便是景色優美的太液池,不過這些地方的風光對遠道而來的衣向華來說看過即可,無什麼特別,錦琛真正想帶她去的是西北城郊的萬壽寺。

每年四月初一至四月十五,在西直門外高梁河北岸的萬壽寺會有半個月的浴佛節廟會活動,寺外一片柳林,枝葉婆娑,善男信女游客如織,路邊變戲法的、奏樂器的、耍馬戲的,總是圍了一大群人拍手叫好,也有那各式南北吃食,香味在空氣中交雜,更是引人食指大動。

往來游人行車、策馬或是步行,將萬壽寺旁的道路塞得滿滿當當,熱鬧滾滾。錦琛有經驗,所以馬車過了西直門不久他便帶著衣向華下車,紅杏則遠遠跟在後頭,一路賞景嬉玩,彼時風和日麗,柳絮飛舞,輕輕醉粉落無香,好不愜意。

經過了附近的民宅,家家戶戶門口都放了一蘿筐煮熟的黃豆,錦琛抓了一把,直接塞了一顆在衣向華口中。

衣向華吃得莫名其妙,笑問︰「你怎麼隨意拿取人家的黃豆?」

錦琛哈哈一笑,「不就是隨緣嗎?浴沸節人人都會拿黃豆貢獻給寺廟,因黃豆形圓,

取其音就是想與佛結緣。這路邊的民居也會放出一些豆子任人隨意取用,就是想與鄰里結個好緣,保家宅平安。」

「原來還有這習俗。」衣向華听了有趣,也隨手抓了一把,將其中一顆塞在錦琛口中。兩人笑笑鬧鬧,轉頭想讓紅杏也來一顆,然而定楮一看,那丫頭居然把人家放在門口一整蘿筐的黃豆都快吃完了,令錦琛不由好氣又好笑,「看來這家人只能與你家紅杏結緣了。」

衣向華忍住笑意,「你買的婢子,是你家的紅杏。做了這麼失禮的事,做主子的得去賠禮。」

錦琛沒好氣地道︰「明明她服侍的都是你,遇到要賠禮時我倒成了她主子。」

衣向華終是笑了開來。

紅杏還一臉茫然不知自己做錯什麼,明明這些黃豆是主子說可以隨意取用的啊!

最後錦琛讓紅杏去給這家人些許銀錢,說是買了他家的黃豆,之後三人繼續往前,很快地來到了熱鬧的市集之中。

衣向華從小雖在鄉下成長,但因為有個見聞廣博的父親,家中也有不少游記,對于五湖四海的一些風景習俗都有認識。為免將孩子教得狹隘,衣雲深不時也會帶兒女出去游歷一番,所以她並非見識淺薄的女子,不過這般繁華興盛的景象,除了京師外也著實少見,

兼之浴佛節的慶典原就是一年里難得的熱鬧活動,饒是沉靜如她,亦是看花了眼。

一個耍猴戲的攤位前,攤主是個波斯人,小猴兒會听攤主的命令上竄下跳,或是跳舞或是拍手,偶爾還會跳到四周群眾的身上,拔姑娘的花簪什麼的,往往引起一陣驚呼,群眾自也不停叫好嘻笑。

衣向華盯著那猴兒,也不停拍手,雪白的雙頰都激動得紅了,錦琛離她極近,目光卻全不在猴上,而在她身上。或許因為是長姊,又被衣雲深的氣質影響,衣向華處事往往沉著冷靜,少有這般天真爛漫、恣意笑鬧的時候。

這樣的她深深吸引了錦琛,讓他一顆心撲通撲通直跳,要不是人多,他真想模模那蜜桃般的臉頰。

耍猴戲告一段落,人潮散去擁擠推換,其中一個漢子不知故意還是無心,偏往衣向華的方向擠來。衣向華見龐大人影靠過來原想退走,但被擠在人群當中動彈不得,想不到那漢子都還沒能靠近衣向華三尺,突然臉色微變,自個兒又縮回人群之中,不見蹤影。

衣向華不解地轉頭,赫然發現自己被錦琛護在懷里,他甚至沒踫到她,只是擋住了向她靠來的人潮,而他正一臉鐵青的瞪著漢子離開的方向。

難怪她站在人群之中一直不感到擁擠,原來有他護著。

「謝謝你。」她低頭甜蜜地一笑,居然順勢往他懷里靠了靠。

這聲答謝來得莫名,但她的回應卻讓錦琛整顆心都要飛起來。其實那日在桃林對她唐突之後,他只要太靠近她,腦子里就會開始有遐想,所以他便也克制了自己與她肢體上的親近,免得做下錯事。不過如此積累起來,內心對她的渴望是與日俱增,因此得到她一點回饋,他就像喝了補藥般興奮。

不過他的喜悅並沒有維持太久,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騷動,間或听到女子驚叫的聲音,錦琛與衣向華對視一眼,便齊齊趕了過去。

「哪里有大夫!救救我家姑娘!」一名婢女哭叫著,身邊倒著一個戴著帷帽的女子在地上蜷縮著。

不過大夫哪里這樣好找,尤其此處還在城外,那名姑娘看起來不太妙,大家都是來祈福的,沒有人想惹麻煩,所以都只是圍觀。

錦琛與衣向華靠近之後,發現地上那女子並未昏迷,只是不斷發出了喘息之聲。衣向華馬上知道了是什麼情況,不管不顧的上前,她先轉頭跟錦琛說道︰「你將人潮驅離,她需要空間呼吸。」

錦琛聞言,手一揮便跳出了兩個暗衛,他取出世子的令牌交給他們,讓他們將人群趕遠,京城畢竟大人物不少,市集更多混在平頭百姓之中前來游玩的高官顯貴,萬一驅離時不小心遇到一個,見到令牌他們也會客氣些。

地上那女子透過帷帽不意之中瞥到了錦琛的令牌,上面斗大的「安陸侯」字眼落入她眼中,即使是處在極度難受的狀態,那女子也不由眼神微暗。

衣向華見人走光了,這才急忙對那婢女說道︰「你家姑娘是否有哮癥?」

那婢女連忙點頭。

衣向華不再多言,直接取下那女子的帷帽,帷帽下是一張蒼白的臉蛋,不算多美艷,但也不失清秀,只是雙眼瞪得直直的喘息不休,彷佛下一瞬就會厥過去。

「此地柳絮揚飛,又人潮擁擠,我估計是這引起你的哮癥。我讓人將你抱離,可能有些唐突,姑娘可願意?」衣向華由對方衣著及那名婢女判斷,這該是富貴人家的姑娘,甚至可能是官家小姐,所以動作之前先征詢了一番。

那姑娘雖然痛苦,卻將衣向華的話听入耳中,勉強點了頭。

衣向華招來錦琛,錦琛聞言卻不願在衣向華面前抱別的女子,遂又找來暗衛,用披風將女子裹著抱起,飛快的離開柳林的範圍,來到一僻靜空曠處。

暗衛將那女子放在樹下便離去,衣向華微微解開她衣襟,將人擺弄成前躬狀,並引導她深呼吸,同時取來飲水讓她慢慢啜飲,好半晌那女子的哮癥果然減緩,臉色也不那麼青白了。

「謝謝姑娘……」女子虛弱地道。

「我既知道你的情況如何救治,豈能不救,這是人之常情,姑娘不必謝。」衣向華定定地望著她半晌,突然問道︰「姑娘的哮癥不是娘胎里來的吧?」

那姑娘搖搖頭。

婢女在一旁補充道︰「我家姑娘小時並無哮癥,不過天生體弱,長大哮癥便越來越嚴重,春日時尤其難過,其他時節倒是還好,只會偶發個幾次。」

「姑娘的哮癥與花粉倒是很有關系。」這是衣向華從翩翩飛舞的柳絮之中得到的訊息,天知道柳絮也很無辜啊!「看來姑娘的體質不適合踫到花粉,所以最好避免百花盛開的地方,居家之中若有松柏、楊樹柳樹,甚至是紫荊花樹,也要避免離得太近。」

那丫鬟突然驚叫了一聲。「姑娘房門外和窗外就是幾株紫荊花樹啊!難怪就算躲到房里,姑娘還是時常犯病。」

找到了發病的原因,那姑娘如今已緩過氣來,按理說該是感激不盡,但不知為什麼話聲卻有些冷淡,「我回去立刻命人將那幾株花樹給砍了,多謝姑娘告知。」

一听到是砍了而不是移株,衣向華心里閃過一絲異樣,不過畢竟她不適合管太多,對這女子卻是沒了好感。「姑娘房內也得重新擦拭一遍,被褥床帳都要拆洗過。」

「是的姑娘,奴婢回去便辦。」那名丫鬟听得點頭如搗蒜。

「如果可以,讓馬車過來這里載人吧!你需要多深呼吸,那帷帽就別戴了。」衣向華又交代了一句。

說到帷帽,那丫鬟忍不住朝衣向華一跪,感激說道︰「謝謝姑娘將人群驅走,未當眾將我家姑娘帷帽解開,否則我家姑娘的名聲就完了。」

「銀花,注意你的身分,豈可隨便向人下跪?」還靠著樹木的女子突然低聲責備。

這是何意?衣向華為人原就通透,也感受到那姑娘對她莫名的敵意,既然如此她也不居功,只是指了指站在遠處的錦琛,「這你可不必謝我,是安陸侯世子幫的忙。」

那女子一听到安陸侯世子之名,不知怎麼地臉色微變,這才放緩了聲音道︰「可否請世子一見?」

衣向華挑了挑眉,忍不住看了眼那姑娘還敞開的衣襟,人家就是避嫌才躲得那麼遠,

這會兒你卻要見他,成什麼體統?低頭見那姑娘粉面生霞,她不由心頭打了個突,有了個古怪的猜想。

只是表面上衣向華仍是淺笑盈盈,拒絕的話卻說得堅定。「世子站得遠就是避嫌,怕有礙姑娘清譽,放心,我會轉告姑娘的謝意。姑娘的馬車來了,我們便不再打擾,姑娘請便吧!」

果然馬車已然駛到近前,衣向華朝那女子一福,二話不說拉著錦琛就走。

那女子被丫鬟扶上車,忍不住又抓起車簾,看著錦琛與衣向華的背影,臉上陰晴不定。

「這是我與他的緣分,就算你救了我,我也不會放棄的……」

錦琛帶著衣向華游玩了幾日,胡氏這氣一直憋在心里,想拆散他們又不得勁,此時汝陽王府送了一張請柬來,正好合了她的意。

汝陽王府養了許多牡丹,近日正開得繁盛,所以便以賞花為名邀請諸家女眷前來府中游憩。以往這事都是王妃主持,不過近日听說王妃病了,這回請柬上具名的是汝陽王的女兒惠安郡主褚婠。

胡氏見到這回的賞花會是褚婠主辦,不由心生一計,好不容易等到錦琛和衣向華回府,她便借口要帶衣向華去參加賞花會,讓她也長長見識,認識些高門貴女。

錦琛听得想笑,那些貴女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說到見識加起來可能都沒衣向華一個人多,不過想著以後衣向華會是世子夫人,認識些貴女也是有必要,說不定能認識一兩個手帕交,日後住在京城也不無聊。

于是錦琛命府中繡娘連夜幫衣向華縫制了一身新衣,還親手幫她添了一副珍珠頭面,

讓她在賞花宴那一日至少不會因為衣著寒酸被人看不起。

胡氏對此倒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她主要的目的是想用那種貴人雲集的場面震懾一下衣向華,讓她知道高門難攀,自慚形穢,卻也不想帶個窮酸鬼讓自己丟臉。

到了賞花會當日,衣向華一襲粉紅色蘇繡浣花緯絲衫裙,搭配銀紅子,頭上頂著雙環望仙髻,再戴上珍珠頭面,竟是說不出的貴氣逼人,雍容典雅,尤其她本身空靈的氣質,又更增添了一絲出塵之感。

臨出門前,錦琛簡直看直了眼,心火蹭蹭地直往上冒,胡氏見兒子看女人看得眼楮都綠了,雖知這衣家丫頭的確出挑,卻也忍不住在心里罵了錦琛沒用,連忙將衣向華帶上了馬車,紅杏也跟在後頭。

當侯府的馬車抵達汝陽王府,該到的貴客差不多來了七、八成。胡氏帶著衣向華下車後,馬上有婢女過來迎接,因著胡氏與汝陽王府私底下那不可說的默契,婢女直接帶她們到惠安郡主褚婠跟前。

此時褚婠身邊已圍著不少人,不乏誥命夫人或高官之女,胡氏先帶著衣向華向褚婠見了禮,眾人注意到品貌不凡的衣向華,紛紛上前寒暄詢問,胡氏則是簡單答了是遠親的後輩,論輩分是叫佷女的,帶來見見世面。

這些後宅貴人們中也有消息比較靈通的,一听到這姑娘的名字是衣向華,馬上聯想到最近京里鬧得沸沸揚揚的毒粉一案,那解藥不就是安陸侯家一個姓衣的姑娘做出來的?听說皇上還大手筆的賞賜了她。

于是那些人看著衣向華的眼神立刻不同了,也不介意她並非出身高門,頓時對她親切起來。

然而衣向華雖乖巧地一一應了,眼光卻一直飄向衣著華貴、渾身氣派的褚婠,神情有些意外。

「衣姑娘,你怎麼一直盯著郡主看?莫非以前見過?」戶部郎中家的劉夫人察覺了衣向華的異狀,忍不住問道。

要知道褚婠因為身體不是很好,所以常年在家中休養,在京城露面的機會比其他的貴女少,要見過她可是一件稀奇的事。

想不到衣向華干脆地點頭,「是,晚輩曾經見過郡主,但當時不知郡主身分,所以如今乍見有些驚訝。」

「喔?你在哪里見過郡主?」劉夫人有些不相信。

衣向華還沒回答,听到這番對話的褚婠卻是淡然一笑,「數日前我曾出府,與這位衣姑娘有一面之緣。」她身子雖縴弱,眼神卻犀利地望著衣向華。「衣姑娘,你說是嗎?」

衣向華見對方反應如此,也不多解釋,只是順著她的話說道︰「是有一面之緣。」

既然衣向華識相,褚婠似是懶得再理她,直接朝著其余貴婦貴女們說道︰「人來得差不多了,光是喝茶也悶,大伙不如移駕西跨院,今日賞花會,府里蒐羅了許多以前從沒見過的牡丹品種,絕對令大家大開眼界。」

說完便是一陣眾星拱月,褚婠被一群貴人擁在正中,趾高氣昂地前往了西跨院,胡氏幾人反而落在了最後頭。

面對郡主明顯有些冷落的態度,衣向華尚端得住,紅杏卻是氣呼呼的直瞪著褚婠的背影。

胡氏心知自己是被牽連了,心中微微不喜,再怎麼著褚家也主動向她表示過結親之意,這褚婠總該對她這未來的婆婆好聲好氣些,如今竟一視同仁地態度倨傲……

然而畢竟是自己看中的媳婦人選,胡氏下意識在心里替褚婠開解,許是這郡主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對人際往來不通透,或許以後結了親見多了世面會變得好些。

她轉頭見紅杏居然還一臉不忿,以為衣向華也是一樣的感覺,只是面上不顯,不由開口嘲諷道︰「怎麼了?人貴自知,可別與郡主有了一面之緣就覺得自己了不起,連一點氣都受不了。」

若她真要嫁給琛兒,這也是往後她要面對的,連這點事都忍不住,哪能做主母。

「不是這樣的。」紅杏原就直率,心中的事根本瞞不住。「那惠安郡主與我家姑娘何止一面之緣?我家姑娘救了她的命啊!如今居然受到如此冷待,那郡主簡直忘恩負義……」

「紅杏!」衣向華皺眉制止她再說下去,郡主可不是她們一介平民可以隨口批評的。

紅杏閉上了嘴,但胡氏的好奇心卻被挑了起來。「她們走遠了,沒人能听到我們的話,紅杏你說說你家姑娘與郡主究竟有什麼淵源?」

紅杏像是得了塊免死金牌,叭啦叭啦地就將萬壽寺那件事說出來。「那郡主眾目睽睽之下犯了哮癥倒地不起,當時沒人敢靠近,只有我們姑娘上前幫她清場,替她順了氣,還找出了她哮癥越發嚴重的原因是花粉造成,教她要遠離哪些植物……這該算是救命之恩了吧?誰知在郡主口中只是一面之緣呢!這不是忘恩負義是什麼?」

听紅杏說得氣呼呼的,胡氏轉向衣向華,衣向華只是淡然一笑,不置可否。但胡氏已經相信紅杏說的應該是真的,救命之恩不言謝也就算了,還輕描淡寫帶過,忘恩負義還真沒說錯。

要為兒子說親的對象是這般心性人品,胡氏心里一陣不舒坦,她深吸了口氣,再次在心中告訴自己,高位之人都有些忌諱,說不定褚婠有什麼難言之隱,畢竟她偷跑去萬壽寺逛市集之事總不好讓人知道。不過雖是不斷找這樣那樣的借口自我安慰,胡氏對于褚婠的印象畢竟還是差了。

在幾人交談思考間,她們也遠遠隨著眾人來到了西跨院。

汝陽王府的西跨院極大,百花爭奇斗艷,假山重巒疊嶂,下有曲水流過,替園子增添了分清涼之意。

而為了擺弄那些珍貴的牡丹,汝陽王特地闢了一個院子,這院子里的亭台屋宇皆十分灰暗,不若王府其他院子的建築那般金碧輝煌,卻成功地襯托出牡丹的千嬌百媚,妹紫嫣紅。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即使是日日對著自家府邸百花盛放的花園,那些貴人們乍見一院子絢麗的牡丹花,也是驚喜連連。除了名種的姚黃魏紫、歐碧趙粉,還有更多殊色罕見的品種,其中最驚人的是一朵七色牡丹,如彩虹般一朵花擁有七種顏色,可謂絕世奇珍。

這朵七色牡丹就擺在院子正中央,不時引得眾人贊賞。褚婠似也頗為自得,站在那七色牡丹前便吹捧起自家父王種植此花多麼不易,品種還是遠從南洋來的異種雲雲。

衣向華剛進院子,見院里的牡丹的確被照顧得甚好,個個精神充沛,不由也露出真心的微笑,只覺今日真是來對了,至于褚婠忘恩負義那些事,早被她拋在腦後。

她能笑得如此真誠,倒讓胡氏很是意外,這衣家丫頭要不就是心大,要不就是寬和,但就她所知衣向華為人應當真是豁達大度。

她其實沒有那麼討厭衣向華,若衣向華不是琛兒的未婚妻,說不定她還會有些喜歡,可惜兩人的位置,注定讓她對這女孩兒冷淡。

當胡氏等人逛到了眾人圍觀的七色牡丹之前,褚婠的介紹也到了尾聲。

「……這花能有著七彩顏色,可是我侯府重金聘來的花匠經過百次以上的配種才能種得出來,要不是花開時節錯過了太後千秋宴,我父王必然會將此奇花送入宮里。」

那花當真稀奇,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奉承起來,胡氏不喜歡這一套,只是面帶微笑靜靜看著。反而一向沉靜的衣向華神情有些古怪,卻不是看著褚婠,而是一直面露遲疑地瞪著那朵七色牡丹。

褚婠余光瞧見衣向華怔忡,不由在心中笑她土包子。她也听說了衣向華貢獻出毒粉解藥的方子受到萬歲贊賞,心中很是不忿,有心想讓她出棋,將她那一點點的好名聲踩在地上,遂將眾人的注意力引到衣向華身上,說道——

「衣姑娘瞧這花都瞧得痴了,想必衣姑娘出身鄉野,沒見過這等珍貴的奇花吧?」

「確實沒見過。」衣向華答得坦然。

褚婠得意地笑了起來,那種在上位者的傲慢完全不加掩飾。「那衣姑娘就好好的多看幾眼,否則下回你說不定連踏入王府的機會都沒有。」

這話說得夾槍帶棍,眾人納悶起衣向華是哪里罪了褚婠。不過也只有寥寥數人輕笑幾聲附和褚婠的話,大多數人礙著胡氏或者是萬歲爺的面子,只是旁觀不語,不想摻和進這事來。

被損了這麼一句,一般閨秀約莫早就掩面哭逃了,但衣向華仍是冷靜如常,反而用那清泠的黑眸直盯著褚婠。

「我的意思是,我沒見過染色染得這麼漂亮的牡丹花。」衣向華看著那花還有些惋惜,這朵花明明不染色也有極好的品相啊!如今被這麼一染,已然命不久矣。

听到花是染色的,眾人都倒抽了口氣,褚婠更是氣急敗壞,喝道︰「大膽,你竟敢造謠生事!你要說這花是染色的,那就提出證明!我讓人拿清水來讓你淋在花上,若是你淋不出顏色,我便叫父王拿你治罪!」

衣向華完全沒把治罪當一回事,只是平鋪直述地道︰「這花光淋清水是不會有任何變化的,我倒是想證明它是染色的,只怕郡主舍不得。」

「好,你立刻證明!」褚婠咬牙說道,竟被人說王府假造名花,她方才才吹噓此花差點送入宮中,衣向華如今的指控,不就側面說明了王府欺君罔上!

衣向華有些憐憫地看向了那朵牡丹。「這原是白牡丹,將各色染料摻在水中,錯開時間澆灌根部,讓花朵由根部吸收,花朵便會染上各種艷麗的顏色。不過這種方法的壞處在于花朵活得不久,只怕這兩天就會凋萎。若要證明很簡單,切開根睫部位一觀便可知曉,那染劑必然還殘留著。」

褚婠冷笑起來,「你說得輕巧,切開根睫部不就是要剪了這朵花?如此名貴的花被你這麼一說就要剪下,萬一事後證明你是胡言亂言,這朵花你賠得起?要不這樣,我可以把花剪了,但若證明你是胡說,你向我告罪後自打十個巴掌,之後永世不得踏入京城!」

眾人聞言均竊竊低語起來。

胡氏一听褚婠動了真怒,不由想打個圓場。「向華,這大好的日子,你怎麼亂說話呢?不如你向郡主道個歉,郡主大度,必然不會怪你。」

她有些惱怒衣向華的不知輕重,就算這花真有什麼蹊蹺,也不該當眾不給褚婠面子就這麼說出來。

然而她心里卻已經信了衣向華的話,只怕就算證明此花真是有假,也沒有衣向華好果子吃。人是她帶來的,萬一沒有全須全尾的帶回去,還不被兒子恨上了。

詎料衣向華是個硬頸子,自己不低頭不說,還同意了褚婠的話。

「我答應郡主的條件,橫豎這花也快要死了,不如送它一程。」

褚婠正想找理由趕走錦琛的未婚妻,她家要和錦家訂親,自是會做些調查,既然衣向華自己送上門來,正好順手料理了,一朵花毀了一個情敵的名聲,並換其永世不得入京,

值得!

馬上命人送來剪子,褚婠親手持剪對著花睫一刀剪下,一點兒留戀都沒有。

花朵被剪了,眾人都看向花睫的斷面,居然真的有染料殘留,顏色相混都成了深紫色。

更甚者,將花睫放到清水里後,染料就這麼暈染開來。

褚婠臉色大變,其余人也是驚呼不已,想不到衣向華居然說對了,她們看向褚婠的目光自然帶了點質疑與輕蔑,即使掩飾得很好。

褚婠真要瘋了,氣得將剪子一扔,伸手推翻了整盆花,怒瞪著衣向華,彷佛下一瞬就要沖過來掐死她。

胡氏心急,靈機一動說道︰「那花匠真是該死,居然用這種方式糊弄了王府。王爺與郡主必然也是受到了欺瞞,可要將那匠人抓起好好審問一番,只不過為了些許名利,豈可如此欺主!」

「就是!一定是花匠搞的鬼,郡主你可別輕易放過……」

場面已經太難看,眾人順著胡氏的話替褚婠圓場。

不過褚婠因為平時久居王府鮮少門,與人交游甚少,對人對事不懂婉轉周全,更別說身居高位,根本看不起這些所謂京城貴女。在她心中,只有皇城里的公主太後們值得她低頭,其余就算是一品誥命夫人,她也不甚瞧得起。

「既是如此,府中之事我自會處理。本郡主身體不太舒服,今日便散了吧。」

說完這句不客氣的話,褚婠直接拂袖而去,居然把滿室賓客扔下了。

如此無禮的態度自然引起了眾人不滿,即使後來王府的大管家前來賠不是,奉上厚禮將一個個貴人送走,也平息不了眾人的怒氣。區區一件小事就失了禮數,還是自己先挑釁,這樣的女子即使貴為郡主,也真要不得。

在賞花會里連本帶利替自己討了個公道,讓那忘恩負義的郡主丟臉,衣向華滿意了,即使得罪褚婠也不甚在乎,反正褚婠從一開始就對她很有敵意。

至于胡氏,在坐上馬車之後便沉默不語,腦子里反覆想著惠安郡主此人——忘恩負義、驕矜跋扈,甚至身體還不太好,她發現自己竟覺得衣向華比褚婠好多了。

胡氏對于與汝陽王府結親當真開始猶豫起來,不過即使她已不太想讓褚婠嫁入侯府,不代表她就非得接受衣向華。要做琛兒的妻子,衣向華還是不夠格。

一場賞花宴莫名其妙的結束了,褚婠原是想一夕揚名貴女圈,才會親自主持,想不到弄成這樣,堂堂郡主的名聲反而默默的臭了。

至于衣向華一介平民,居然在上流圈子異軍突起,成為眾所矚目的人物。

汝陽王府賞花會的丑事,畢竟沒有大肆宣揚出去,只是在京城的高門貴冑人人都知道了這件事,除了偷偷嗤笑一下褚婠,還有對衣向華產生了點好奇,這件事便風平浪靜地過去了,對眾人的生活一點影響也沒有。

在賞花會過後,胡氏再也不敢帶衣向華出去了,在她看來這衣家丫頭就是個惹禍精,去參加個花會都能把郡主的面子給掀翻了,要再多去幾處,胡氏大概京城都得罪遍了。
  
即使這事是褚婠先挑起的,明明不是衣向華的錯,而且賞花會之後甚至有些貴人送來請柬邀請衣向華,都直接被胡氏拒了。

錦琛對母親限制衣向華交際的態度一頭霧水,但胡氏給了個很好的理由,她想保護衣向華,上次的牡丹宴事情鬧大了,若再讓衣向華參加那些宴會顯然不自在,索性拒絕。

此外,胡氏對衣向華的態度也溫和了許多,不再咄咄逼人,讓錦琛以為母親也接受了衣向華,不由喜形于色,與衣向華大方出游,甚至乘船經運河至直沽看海,胡氏對此也未表示任何意見,一副听之任之的樣子。


半個月之後,錦琛的派官令終于下來了,竟是巡按御史。因為毒粉是由南方往北方擴散,皇帝的用意便是要錦琛至南方巡查,務必剿滅制毒的大本營,讓毒粉由根源徹徹底底的從王朝消失。

接到這個派令,錦琛只能說既興奮又難受。因為巡按御史只是個小小七品官,卻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斷」的特權,且皇帝跳過都察院直接指派,說明了他對錦琛的看重。

只是他不時便要南下,原本想等衣向華及笄便迎娶她的願望落空了。這一去不知幾年,要她枯等著他已是殘忍,遑論彼此還要忍受著兩地相思。

為了此事,錦琛特地選了個父母都在的時間,將自己的決定親自與父母說清楚。

錦晟正與胡氏討論著兒子的派官令,見錦琛進來,連忙喚他過來,殷殷詢問著此行的準備如何。

錦琛揀著緊要的答了,之後突然話題打住,一張俊俏的年輕臉龐微微地發紅,說道︰

「此行兒子有信心,必能不負萬歲期望。只是有一事,兒子想先請爹娘幫忙周全。」

「喔?你也會有事求到我們頭上?」錦晟來了興趣。「說吧,什麼事?」

錦琛並不忸怩,因為這件事他已經想了很久。「此去經年,我怕夜長夢多,想請爹娘同意讓我與華兒的婚期提前,在我赴任前便成親,這樣我也能帶著華兒赴任,夫唱婦隨。」

錦晟愣了一下,要在錦琛赴任前成親,不說只剩半個月不到,衣雲深也不可能趕過來,他心里雖是同意的,但也知真要敢提這要求,委屈了衣向華,衣雲深跟他絕交都有可能。

胡氏沉住了氣,一臉驚訝道︰「這會不會太倉促了?」

「我知道時間有點趕,我會親自向衣叔賠罪……」錦琛以為母親怪他太急躁,想不到胡氏根本不是那個意思。

這一陣子一直在兒子面前擺出慈母的姿態,胡氏自不會駁斥錦琛,只是婉言勸道︰

「這可不是賠罪就說得過去的,你衣叔養育女兒這麼多年,好不容易養得如花似玉、才貌雙全,你什麼都沒準備好就想娶人家,這是要她多委屈?她原就出身寒微,萬一這婚禮辦得不夠周全,反倒讓京城眾人看了笑話,你要她以後怎麼在京城貴女間立足?」

「那怎麼辦?」錦琛瞪大了眼,激動地反問。

「能怎麼辦呢?你放心,你這一去也不過幾年,剛好讓兩家籌備聘禮嫁妝等物,成親之事等你回來再說,不正好水到渠成?」胡氏溫和地笑著。「橫豎那丫頭年紀也還小,幾年還等得起。」

「可是……」錦琛還是覺得不妥,來日方長,他又鞭長莫及,萬一中間有個什麼變數呢?

「你還怕娘虧待了她嗎?」兒子那一副不爭氣的痴情樣,讓胡氏笑容都快端不住了。

「娘雖一開始小瞧了她,不過那丫頭面容娟秀,氣質干淨月兌俗,學問不俗,五藝皆通,重點是脾氣好又行事得體,還在皇上跟前有點臉面。其實就連得罪惠安郡主那件事,也是惠安郡主太過咄咄逼人,真要拿京中貴女來和她比,娘一時真想不到誰能比得上。」

她這番夸贊,倒不全是虛情假意,連身邊的錦晟都多看了妻子一眼。

「是啊,娘你說的是,而且你還少說了,連你兒子這條命都是華兒救的!」錦琛即使在南方歷練得沉穩,此時也不免顯露出少年的率真,提起心上人笑得傻兮兮的。「兒子去年在調查南方毒花田的時候,要不是華兒給的花朵香囊,讓我躲過了毒氣,我可能早就事敗被殺死了!」

錦晟也听得頻頻點頭,不著痕跡地瞄了眼妻子,才向兒子說道︰「相較之下,惠安郡主就不是個良配了。」

賞花會一事,錦晟也是心知肚明,他甚至喚來紅杏問得一清二楚,所以對褚婠非常反感。「褚婠高傲任性,心胸狹隘,以前是她隱瞞得好,如今賞花會後,京城的高門誰不知她這脾性!她在賞花會上為難向華,你娘也是親眼看過她的跋扈,這樣的女子就是個亂家之源。」

胡氏如何不知丈夫在敲打她,只得沒好氣道︰「那件事我不再想總行了吧。」

錦晟滿意地點了點頭,錦琛卻是听得雲里霧里的,不過當父親提到惠安郡主,他毫不掩飾流露出一臉嫌惡。「華兒救過惠安郡主,她還為難華兒,本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其實在萬壽寺那日,錦琛一見來接人的馬車,就知道了衣向華救下那姑娘的身分,他不說出來只是懶得管,想不到那惠安郡主還反過來害衣向華,簡直讓他惡心透了。

這事錦晟倒是不知。「華兒救過惠安郡主?怎麼回事?」

錦琛理了理思緒,隨即一五一十的將浴佛節慶典時,衣向華如何在萬壽寺救下褚婠的事全說出來。

錦晟听得長吁了口氣,意在言外地說道︰「幸好啊幸好……」

胡氏見話題不知怎麼扯到了這里來,有些不耐煩了,眼前重中之重,還是要先按捺好兒子,至于那樁親事……等到錦琛離開後,她會好好處理的。

于是胡氏打了個馬虎眼,說道︰「所以與衣家的親事,我看還是先緩緩,等琛兒任滿回京後再說……」

由于胡氏已不再表現出對衣向華的反感,對于婚期無法提早,錦琛即使不願卻也勉強妥協了,只是不知要讓衣向華等他幾年,想到那漫長的等待,人還沒走他都替彼此感到不舍了。

他心事重重地來到桃源居,入了繁花片片的桃林,卻在磚屋前卻步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跟衣向華道別,也不知如何開口請她等他。

然而他在外頭神情恍惚的模樣,屋內的衣向華早瞧得清清楚楚。他的神色令她有種不太好的感覺,忍不住將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處。

心,有點酸呢。

他在外頭枯站,她也在屋里彷徨,待她整理好自己的情緒,走出屋外,已經能夠露出笑容了。

「傻站在這里做什麼?」衣向華俏皮地一點他的鼻頭,輕松地與他開起玩笑。「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的?」

錦琛很想配合她,不過沉重的心情只讓他勉強擠出一記苦笑。「我……你也知道我派官令下來了,要為萬歲南巡數省……」

「我知道。」她好整以暇地望著他,認真說道︰「巡按御史雖只是個七品官,但工作不容易,萬歲這是想提拔你呢!待你辦好了萬歲交代的事,必能青雲直上,連跳三級都有可能。」

她不是什麼都不知的天真少女,朝廷的動靜及運作,她還是明白不少的,所以即使明知要與他分開一段日子,為了他的前途無後顧之憂,她還是忍受著思念的痛苦,不讓自己的心情煩擾他。

可是顯然他先煩擾了自己,順帶擾得她都不平靜了。

錦琛笑得難看,索性不笑了,由著自己的性子露出了難過且尷尬的神情。「我本想在赴任之前與你成親,如此我們夫唱婦隨,便不用受分離之苦,可是……可是……」

「你不用說了,我知道的。」她以為是胡氏對她的不喜影響了錦琛,猜測是胡氏又說了什麼讓他欲言又止,也不為難他。「你十數日後就要赴任,這麼著急要成親,我父親弟弟無法趕來,沒有他們在,我也是不嫁的。」

她笑著這麼說,又很是妥帖的安慰,錦琛果然好受了許多。但錦琛知道她對婚事未必真如此堅持非得親人俱在,更多是為了讓他不會太過愧疚。

這般通透的她,在這個時候反而讓他更加不舍、更加愧疚了。

「你放心,這次離京,我會盡快將事情辦好。」只要他事情辦得好,自然功勳官位加身,回來再給她一場豪華盛大的婚禮,讓她更加風光的嫁給他。

他正了正臉色,立下誓言。「你給我一點時間,待我功成名就回來,我必娶你。」

「好啊。」衣向華答得干脆,似是完全不去質疑他的真心。

「你……」為她的體貼,錦琛真是忍不住嘆息了。他要是心存一點點壞,都覺得是對她的褻瀆。「你為什要對我這麼好……」

「因為我舍不得你啊……」

衣向華一向是那樣清清淺淺的微笑,可是錦琛看出了些許不同,她幽深的黑眸太過明亮,像含著水光,然後那如珍珠般珍貴的淚珠,就這麼由她盈盈的水眸中落下,不似春雨那般的欣喜,而是秋雨那般的惆悵。

他為什麼要一直提醒著將來的離別呢?她有種不好的預感,這次兩人分開,與前幾次截然不同,很可能此後天各一方,陌路天涯。她方才一直忍一直忍,可是終會忍不住的呀!

衣向華哭了,切切實實的哭,雖然笑容還掛在臉上,但這是錦琛第一次看出她的偽裝。

自他認識她起,無論遇到什麼難題,她永遠都笑臉以對,游刃有余,偏偏這次為了兩人的分離,她哭得梨花帶雨,一句話都說不出,再怎麼微笑都掩飾不住她的難過。

錦琛模了模自己的胸口,覺得一陣椎心刺骨的疼痛。這是一種對她由衷的心疼,還有對自己最深的自責。若不是他,她不會認識情愛,不必受分離之苦,可是他如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受苦,也不希望她有一時一刻忘記他。

他終于忍不住上前緊擁住她,帶著濃重的鼻音說道︰「你知道嗎?我曾很壞心的賭氣想著,總有一天我要你親口說出舍不得我。可是當你真的親口說了,我後悔了。其實最舍不得的是我,我雖然口頭上說得很有自信,但南下這幾年見不到你,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撐得住思念……」

「你等我一會兒。」衣向華深吸了口氣推開他,抹去掛在臉上的淚,進屋子里取出了一個盆栽,然後親手將盆栽交到他手上。

「這盆栽名叫一葉草,治各種蛇毒、喉疾及熱病。」她介紹著這看來平凡又普通的草藥。「你這人怕冷又容易咳嗽,南方燥熱蛇蟲多,又少不了要往深山老林里鑽,這一葉草可煮水吃,甚至直接吃下都可以。」

而後,待他看清了那一葉草的模樣,她又將盆栽移開,縴手緊緊握住他的大手。

「你帶著它,便是帶著我的期待與關懷。此生只要你不負我,我必不負你。」

這句話又是笑著說的,眼中的淚水甚至都還沒干透,看起來水汪汪的。

她都已經這麼難過還在替他著想,錦琛知道,她給的盆栽都很有用,從來都是在關鍵時刻能夠救命的。

錦琛想得難過,又將她納入懷中,她像是一帖良藥,有效地鎮壓著他的心痛。同時也只有她,能在這種悲傷崩潰的時刻拉他一把,讓他回到理智之中。

他知道自己這一去,會一直記得她,記得落在這片桃林中的淚水。

「華兒,你一定要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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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25 00:03:0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背後退親動手腳

錦琛與衣向華在最後的團聚時光中如膠似漆,胡氏對兒子與衣向華糾纏的情況冷眼旁觀,沒有多說什麼,連錦晟都以為她想通了,樂觀其成。

只是胡氏耐心等著,橫豎就這幾天了,待錦琛出行赴任,她要做什麼還有誰管得了。

時序入仲夏,連端午節都來不及過,錦琛便要出發。

衣向華親手包了幾個粽子讓他帶在路上吃,不過倒是沒有再給他新的香囊,她在他耳邊輕輕說︰「你身上這個茉莉香囊意義特別,我便不再給你,我知道你騙了紅杏與弟弟的香囊,如果你不早點回來,以後我就做新的香囊給別人。」

錦琛自是哭笑不得,卻也發下豪願一定要好好辦事,干出功績來便娶了她,以後她走出門都能以他這夫君為榮,然後她做的香囊都是他的。

想得美滋滋的,錦琛總算踏出了安陸侯府。

待他走了兩日,胡氏突然派來婢女至桃源居對衣向華傳話道︰「世子已然出行,姑娘住在這里名不正言不順,夫人問姑娘幾時啟程回南方?」

這是婉轉的趕人了,明明錦晟是衣雲深的至交,衣向華繼續住在安陸侯府也沒有什麼名不正言不順的問題,不過即使胡氏最近表現得很溫和,衣向華卻能隱約感覺得到胡氏對她依舊不喜。

因此她順水推舟地說道︰「這兩日我原就想告辭,等傍晚侯爺回府,我與侯爺及夫人拜別後明早立即出發,辛苦你了。」

那名婢女得到了滿意的答案,便回去與胡氏稟報了。

當晚衣向華果然提出要走的事,即使錦晟想要留她,但衣向華去意甚堅,只說放不下家中父親弟弟。錦晟無法,只得受她一拜,而胡氏見她如此識趣,更是笑臉盈盈,衣向華朝她拜別時,胡氏還提了要多送些京城特產讓其帶回。

隔日馬車便由安陸侯府駛出,意外的是胡氏居然派了馮總管親自送衣向華回南方,有個人在路上照應,衣向華也松了口氣。

一個半月後,衣向華終于回到了馳江鎮。見到了熟悉的門庭以及摯愛的親人,她才知道自己獨自離家近半年的日子,其實心中還是有些忐忑、有些思鄉。

衣雲深帶著衣向淳在門口迎接她,衣向淳一見到她,立刻大聲喚了姊姊,邁開小胖腿沖到她面前抱著她,嗚嗚地就哭了起來,「姊姊你回來了……你不在我都睡不著,也吃不好……嗚嗚嗚……」

衣雲深也慢慢踱了過來,輕輕敲了兒子一記,笑道︰「說得好像我虧待你似的。華兒,你此去京城過得可好?」

衣向華也忍不住了,直接撲進父親懷里,有些鼻酸。「爹,我在侯府過得很好,錦伯伯很熱情,錦琛他也……他也很好,萬歲爺還賞賜我了呢!我住在開滿桃花的林子里,看上去別說多漂亮……」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堆,衣雲深輕拍女兒的背,卻隱隱听出不對勁。

她把侯府所有人都說了,唯獨沒提到胡氏。而那開滿桃花的林子,錦晟曾在魚雁往返中與他提過,就他所知那桃林在幾年前就不開花了,跟個廢棄的鬼屋沒兩樣,侯府卻讓他的女兒住在那種地方!

衣雲深抬起頭,見到了隨之而來的馮總管。兩人老相識了,所以只是有禮地打了聲招呼,但馮總管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讓衣雲深的心都沉了下去。

「先進屋吧,如今都是入伏的天氣,熱得很,何苦在外頭曬太陽。」

馮總管笑著應了,心里想的卻是等會兒自己提起侯爺夫人交代的那件事,只怕外頭就算熱到生火,應該也會被趕出衣家大門吧?

幾人進門之後,衣向華已經整理好心情,與紅杏到後面去泡茶了。

這時候馮總管才有些難堪地開口道︰「衣先生,其實這回前來,我還有一件事情要通知……」

衣雲深定定地望著他。「你先告訴我,你要說的事,是侯爺夫人的意思,還是安陸侯的意思?」

馮總管正了臉色,說道︰「是侯爺夫人的意思,侯爺和世子都不知道。」

「好,那麼你可以說了。」听到錦晟並沒有被他夫人牽著鼻子走,而是被隱瞞著,那傻小子更是一如往常的傻,衣雲深心里好過了些,不過仍忍不住月復誹自己的好友居然管不住妻子,等馮總管把事情說完,只怕回去後侯府要雞飛狗跳了。

馮總管自是不知衣雲深已猜到了大部分,所以說起來有些支支吾吾的,「這次夫人派我前來……除了送衣姑娘回來……呃,還有就是想向衣先生提、提出……兩家退親之事。」

「退親?」衣雲深冷笑了下,「你既說這是侯爺夫人單方面的意思,侯爺並不知情,那麼你說的話算數嗎?」

「算數的……我把庚帖都帶來了。」馮總管取出庚帖,然後長身一揖,滿是歉意地道︰「侯爺夫人的意思是,世子授官巡按御史,一去經年,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所以怕誤了衣家姑娘,忍痛選擇退親……」

衣雲深面無表情地舉起一只手,直接止住他的話,「馮總管不必替侯爺夫人婉言矯飾,事實就是侯爺夫人瞧不起我衣家的門第,覺得區區舉人之女配不上世子,所以想退親,對嗎?」

馮總管尷尬地低下頭來,無言以對。屋內陰涼,他卻是冷汗直流。

「我原以為華兒此去,讓侯爺夫人親眼見到她的人品會改變主意,想不到侯爺夫人仍堅持己見,想來是我衣家的女兒還不夠好了?」衣雲深越說,臉色越黑。

馮總管連忙道︰「衣姑娘是很好的!我活這把年紀了,就沒看過如衣姑娘這般內外俱佳、秀外惠中的姑娘家。其實衣姑娘的品貌,侯爺夫人也覺得無可挑剔,只是夫人她……呃……」狠狠地嘆了口氣,馮總管無法再昧著良心,只能點到為止地說道︰「當初我也勸過夫人,這麼好的姑娘還要退親,那是侯府的損失!可惜我人微言輕,又做不了主……」

衣雲深也知此事不能怪馮總管,為人下屬也是奉命行事,他微微放緩了臉色,只是由鐵青變為自嘲——

「當年我不恢不求,偏安一隅倒是錯了,竟讓自己的兒女受此侮辱。」衣雲深目光有些悠遠,「因為朝廷國泰民安,我認為朝中不需要我,只一心追求閑雲野鶴,不過現在朝中似乎也要亂了……」

毒粉一案,彰顯了某些人的蠢蠢欲動。他想,他也該重新考慮自己的未來,否則自己追求的閑雲野鶴不叫出世,而是逃避。至少讓兩個孩子能夠出人頭地,也才不負亡妻的托付。

馮總管自是不明白衣雲深的掙扎,他只是一心惋惜,但卻又不得不完成侯爺夫人的要求,只得吶吶地道︰「衣先生,那退親一事……」

「爹,答應他吧。」衣向華突然端著茶進來了,面色無悲無喜,親口對著馮總管說道︰「我們退親。」

這回反而是衣雲深皺起眉。「華兒,不要沖動。」

他沒有當場回絕,就是知道此事仍有轉圜余地,錦晟尚不知道此事,只消自己去信一封,錦晟必會好好處理。

衣向華卻搖了搖頭。「爹,我沒有沖動,我已經在外頭听完了,我雖不甘心侯爺夫人對我的評價,但亦不想讓侯府為了我家宅不寧。親事退就退了吧,我們衣家人,不是輕易可欺的。」她相當堅決地道。

「華兒,你要明白,這事情錦琛也不知道的……」衣雲深還想勸她,其實他心里還覺得錦琛有些無辜,尤其女兒與錦琛兩小無猜的感情很真實,他並不想破壞。

但衣向華卻不這麼想。「可那是他的母親,他的母親來欺凌我們,難道他就可以置身事外?此事本就該由他來解決,今日我尚未出嫁,已讓家中為此事蒙羞,錦琛若不處理,那麼日後就算我真嫁過去,能有好日子過?」

這的確不是錦琛的錯,可是衣向華仍覺得難堪、覺得傷心,更不舍自己的父親要因為自己受到這種羞辱。如果只有她自己,她可以忍,事情牽扯到家人,孰不可忍!

「爹,我心里清楚的。如果錦琛真對我有心,那麼以後讓他用誠意自己將我追回來!」

原是清靈無憂的眼中竟是爆出了一股自信,衣向華知道這股信心是對自己的,或者……也是對錦琛的。愛情原就不容易一帆風順,胡氏這個考驗,錦琛得證明給她看,他越得過去。

「你既如此決定,那爹就依了你。」衣雲深心疼地模了模她的頭,知道她倔強下的痛苦。只是他也會有他的決定,日後他必會讓所有瞧不起衣家的人,狠狠跌個跟頭!

三年後。

三伏天的日子,烈日無情,熱得地面上蒸氣氤氤,肉眼瞧上去,前方的景象都扭曲了起來。

武昌往京師的官道上,一行數騎在路邊的茶棚停了下來。

茶棚主人笑吟吟地拎著涼茶的茶壺過來,先一人倒了一杯。

「幾位客官要不要吃點東西?小店除了茶水,也供應包子饅頭。見諸位客官往北行,沒有幾個時辰到不了城鎮的,還是先墊墊肚子好。」

騎士中有一名身材精壯、氣質昂然的俊朗青年,隱然是這群人的頭頭,他看了看同伴希冀的神情,便抿唇說道︰「先來三十個包子,續一壺涼茶,等我們要走,再打包三十個饅頭。」

「好咧!」這可是筆大生意,茶棚主人原本興沖沖的要去了,但多瞧了一眼這做主的青年,越看越覺得面善,不由問道︰「這位小哥,小老兒是不是在哪里見過你?」

青年朗笑道︰「難得你還記得。數年前我帶著未婚妻及婢女車夫來過,彼時我的馬車遭竊,抓到了賊人,我未婚妻還替你做證此事與你無關……」

茶棚主人眼楮一亮。「是了,後來那賊人被九江衛千總秦大人領去了對不?原來是公子你啊!如此久不見,難得公子還來光顧,今兒個茶水費小老兒給你免了。」

「你這小本生意,我不差這點錢,東西快送上來就是。」俊朗青年揮了揮手,這個小小的茶棚,裝載了他一點點思念,對他有特殊意義,他不想佔任何便宜。

這個青年,便是由南方任職歸來的錦琛。三年過去,他高了也壯了,皮膚曬得黝黑,卻替他增添了一股沉凝穩重的氣息。

在南方這三年,他時時刻刻都在想著衣向華,她有如黑夜中那抹盈盈皓月,無論是何種逆境都引領著他前進,才會讓他漂亮的辦成了萬歲交代的事。

身為巡按,不僅要考察州府縣官、藩屬大臣,還要巡視各地倉庫、存恤孤老、查算錢糧、勉勵學子、表揚善人、翦除豪蠹等等,凡遇違法亂紀之事,可直言糾舉上達天听,所以管的範圍廣泛且雜。不過錦琛借這名頭著實做了不少事。

除了破了許多奇案之外,他破獲了好幾個毒粉的種植場及制作工坊。還順藤模瓜地抓出許多為了利益配合其事的地方官員。這些人尾大不掉,不時反過來威脅錦琛,刺殺下毒賄賂構陷什麼都來,對這等貪官污吏,他往往直接綁了人送回京師,辦得干淨俐落。

此次與他同行而回的數人,都是他在南方結識的不凡之士,有的允文有的允武,因認同他的行事風格及理念,被他收作了幕僚。他知道自己以後必入官場,有幾個人能夠諮詢建言及托付重任十分重要,而那幾個人也早被錦琛的豪氣及見識所折服,認他為主真心誠意。

因為錦琛並不是冷酷的性格,眾人認識久了說話也有些隨意。這會兒巴巴的等著食物,幾個男人喝著涼茶便閑扯起來。

「幸好還有包子饅頭可吃,否則接下來一整天就要餓肚子了!」說話的人名叫高天進,長得一副虎背熊腰的樣子,天生怪力武功不俗,食量也不小,所有人就數他等得最心焦。

另一個穿著短打綁腿的消瘦男子名叫余不凡,沒事最喜歡與人抬杠,聞言直接回道︰

「你怕什麼?別忘了去年在皖南的天目山,就算探路時咱們無糧可吃,大人都能在一整個山頭里找出可以吃的植物,餓不死你的!大人難道還會短了你吃的?」

高天進抓了抓頭,憨笑道︰「我不就是欽佩大人才這麼說嗎?我也知道大人在山里那可厲害著,就連迷了路也能從四周的植物找到出路,我都不明白那些草啊樹的到底有什麼不一樣……」

眾人笑了起來,只有錦琛持著杯子發呆,目光卻越過杯子飄向遠方,不知在想些什麼。

此時包子茶水送了過來,眾人面露喜色,餓了一個早上,不客氣地一人拿了一個大嚼起來。

他們的動靜太大,錦琛這才回過神,不過他並沒有如他們那般粗魯的大吃,而是起身走到自己的馬匹旁,先照顧了自己掛在馬上的幾個盆栽,確定里面的植物活得好好的,也沒有傾倒,他澆了些水才回位置吃起包子。

「說來大人的怪僻還挺多的,成天抱著幾個盆栽不放是何故?」另一名作文士打扮還留撇山羊胡的中年男子被眾人稱為德叔,此人中過狀元,只是遇到上官打壓,憤而棄官。

不得志數年後遇到錦琛欣賞他的才華,便投入錦琛麾下做他的謀士。

「你這文人成天在屋子里,這你就不明白了。」終于有高天進知道的事,他得意洋洋地道︰「大人的盆栽里有盆叫一葉草,功效可多了!有次大人被毒蛇咬,整條腿都腫了,

就是靠那盆里的草才救回來。我也被蛇咬過,大人也用這草救我,當真有奇效!」

余不凡也連忙附和,「可不只!咱們南方天熱,有時候頂著太大陽辦事,時常中暑,大人便用一葉草煮水給我們喝,一下就解了暑熱。更厲害的是,不管大人怎麼采,那草像是采不完似的,總能一茬又一茬的長出來……」

「還有還有,大人還給了我們香囊掛身上,里面的花瓣也是由大人的盆栽里來的,可以防毒去瘴,在山上可好用了!」高天進又補充了一句。

「不過這會兒都要回京述職了,大人還那麼珍惜那幾盆花草做什麼?」德叔一直不明白這一點。

這下換余不凡怪笑起來,他輕功了得,往往替錦琛暗中打探消息,所以這點事他怎麼會不知道?「听說那幾盆花草是大人未婚妻送的。」

「大人的未婚妻?」其余兩人都睜大了眼,這還是第一次听說。

「而且大人的未婚妻,我猜測是贛南人士。」余不凡說得頭頭是道,他可是有理有據的。「因為大人每次到驛站托人帶信,都是送到贛南一帶。平均至少每月必定有一封,你們就可以知道大人有多重視對方了。」

「如此重視,那肯定很漂亮啊!」高天進好羨慕,他的外貌注定吸引不了漂亮妹子,

但錦琛可不一樣,在南方風靡無數少女,不過環肥燕瘦他一個都看不上眼,所以能讓他看上眼的不知要美成什麼樣子。

德叔卻是听得嘆息,「只可惜大人的行蹤飄乎,不能透露出去,必定是沒辦法收到回信了。這麼多年了,不知大人的未婚妻心意是否不變……」

眾人一听也覺得有理,一時皆是為錦琛嗟嘆不已,包子都忘了吃。

在旁听了一陣子閑話的錦琛已吃了第五個包子,他一記眼神淡淡地飄過來,「你們說夠了沒?再說下去我都要吃完了!」

幾個聊得興起的人這才驚覺桌上包子少了大半,急忙把手里的東西吃掉,然後飛快的搶食起剩余的包子。

錦琛吃掉第六個包子,才默默地擦了擦嘴,很有自信地說道︰「你們幾個咸吃蘿卜淡操心!我告訴你們,我未婚妻很漂亮,漂亮到會閃瞎你們的眼!而且我回去就要迎娶她了,她對我的心意,絕對不會變的!」

待錦琛回到京師,伏日都要過了,陽光發揮著余力,不過風一吹來,仍能讓人忍不住打個冷噤。

他先入了宮向皇帝稟報此行的經過,還有那些押解回來的人犯也需要他協助指證,皇帝也沒想到他年紀輕輕辦事竟然如此利索,成果比想像中的要豐碩許多,不由大為贊賞,

直接明示接下來會讓他入大理寺,破格任大理寺少卿。

錦琛謝恩之余,也不由想到三年前衣向華所說,他若差事辦得好,官位三級跳都有可能,這會兒不就跳了三級嗎?

帶著這樣的好消息回府,安陸侯府早知道他回京了,幾個時辰前就開了大門,讓奴僕列隊等著。

錦琛見到這般陣仗不由失笑,問道︰「侯爺與夫人呢?」

「夫人在正廳等著世子,方才還在叨念,侯爺則是回去西南了。」馮總管謹慎地答道。

回去西南?錦琛又再追問︰「什麼時候的事?」

馮總管道︰「三年多前世子南下,沒多久侯爺就上書請調回原職。恰好四川都指揮使是指揮同知暫代,侯爺便去了。」

是父親自己上書請調的?錦琛不由一頭霧水,先前他父親就是因為不想與母親長久分離,令她獨守空閨,所以才由四川請調來京師,怎麼沒多久的時間又請調回四川?

抱著這樣的納悶心思,錦琛來到了正廳。

胡氏一見到他,眼淚便忍不住落下來,但臉上卻帶著笑。「琛兒,你終于回來了!這回該不用再出去了吧……」

看到兒子已然成為一個成熟的大人,以往輕浮之氣再也不存,如今看上去沉著穩重,

剛毅堅,她著實喜不自勝。

錦琛向母親請安後,笑道︰「不用再離京了。這回我立了大功,萬歲明言會授我為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少卿?琛兒,你當真出頭了。」胡氏欣慰地猛地站起,上前拍了拍兒子的肩。

「只不過那位置不是好坐的,容易得罪人,你得要謹慎行事。」

「兒子知道。」見母親情緒上來了,錦琛不由打趣了一句為她緩解。「兒子如今升官的速度可是比爹還快了!」

他這句打趣果然轉變了胡氏的情緒,但卻是由喜悅轉為哀怨,「別提你那沒心肝的爹!」

所以是吵架了,爹才會請調回四川?錦琛不好直問父母的隱私,只能由母親話里去猜測打探。既然這已是事實,他也不急著弄清楚,反倒心里一直藏著的那件事,終究要提出來,于是他索性轉移了話題。

「娘,有件事,兒子需要娘首肯,最好在這陣子就辦好。」

胡氏不解。「什麼事?」

「兒子年紀不小了,也該負起該負的責任,所以想在近日成親,想請母親替我辦了。」

錦琛知道胡氏不喜衣向華,所以說得有些小心翼翼。

胡氏卻是眉頭一揚,出乎意料的沒有反對,只是神情有些古怪。

她沒有立時回應,彷佛在心中掙扎著,最後像是下定決心般,平靜地道;「你想成親了?那好,橫豎你訂親這麼久了,聘禮也早就準備好,我明兒個就去幫你提,然後準備一應婚禮之事。」

這麼容易就說成了?錦琛大喜道︰「勞累娘辛苦一趟親去贛南……」

胡氏抿了抿唇,臉上竟是毫無喜意。「誰說我要去贛南了?我明兒個是要去汝陽王府。」

原本喜上眉梢的錦琛,俊臉隨即沉了下來。「什麼意思?我的婚事與汝陽王府何干?」

說起這件事,胡氏也是萬般無奈。當年她雖退了衣家婚約,卻也不想再與汝陽王府結親。想不到汝陽王竟利用他的權力,拿捏住她娘家的把柄,逼得她不得不讓錦琛與褚婠訂親,而她還得擺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就是因此把錦晟都氣回了四川。

所以明知兒子會暴怒,胡氏仍是擺出了母親的架子,說道︰「你與衣向華的婚約,早在三年前我就幫你退了!那丫頭說不定早已另嫁,之後我替你求了汝陽王府的惠安郡主,你既想成親,那我便去與汝陽王府商談……」

「不用了!」聞言錦琛只覺內心一陣怒火狂燒,自從他南下辦差,不論多難辦的事他都能冷靜以對,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這種失控的憤怒。

這三年來,他因為行蹤不定,無法收到衣向華來信,他一直以為兩人心意相通,至少他還能寫信給她。想不到就是這樣的陰錯陽差,讓退親之事被隱藏了過去,如今他要再挽回,可能嗎?

一想到衣向華現下可能已經另嫁他人,他的心就如刀割般的痛。

如果眼前這人不是他母親,他很可能已經拔刀相向了。

「娘,你怎麼可以這麼做?你明知道我只要華兒!」錦琛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把話擠出來,還得緊握拳頭才能忍住爆發的情緒。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想要娶誰必須經過我同意!我早就說過衣向華那丫頭配不上你,如今你升了官,那她就更配不上了!褚婠雖然名聲不太好,但她地位高,而且她與娘說過,她是真心喜歡你的,入了府後必也能與你琴瑟和鳴……」因婚約已成定局,胡氏一直以來都是用這些理由說服自己,卻被錦琛粗魯地打斷。

「這輩子除了衣向華,我不會娶別人!褚婠好不好都不干我的事!我死都不會娶她!」

「那怎麼行?你們已經定了婚約,而且人家褚婠也等了你三年!」胡氏惱怒地道。

「那是你們咎由自取!她要等就讓她等到死!總之與汝陽王府的婚約我不認,你自己定的你自己擺平!」

說完,錦琛已經不想再與胡氏多言,即使是親娘,這麼做也太過分了!

他氣得拂袖而去,連胡氏在後頭叫喚都沒回頭。

他終于明白父親為什麼三年前便請調回四川,必也是被母親這自以為是的行為氣著了。

橫豎以汝陽王府的門第,他父親不在就要成親,他們也不會接受,離得遠遠的顯然是父親的緩兵之計。

錦琛帶著渾身怒氣,龍行虎步地欲回自己院子,但在經過桃源居時,他忍不住停步,往那幽深的桃林望了一眼。

景物依舊,人事全非,這種領悟又再一次重創了他的心。

「自從衣姑娘回去,這片桃林又不開花了。」馮總管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幽幽地道。

錦琛沉痛地閉上了眼。「沒有她,開不開花都沒什麼意義。」

馮總管見四下無人,突然低聲說道︰「世子,其實衣姑娘一家人後來搬到京城了,侯爺特別由四川寫信給我,要我留意衣家的動靜,還有侯爺也會在衣先生面前為世子使力……」

已然沉到谷底的心突然又提了起來,錦琛雙目暴睜,忍不住掐住馮總管的雙肩,急問道︰「爹做了什麼?」

馮總管差點沒被錦琛捏死,忍著痛楚說道︰「其實,衣姑娘還沒成親,如今仍是小姑獨處……」

衣雲深是在三年前搬到京里來的,就在馮總管代表侯府來退親之後不久。

他參加了隔年的春闡,取得會元之後在殿試中一鳴驚人,由皇帝親授狀元之位。而後他與往年的狀元郎相同,任翰林院修撰,但再來的經歷就大大不同了。

他任官時表現杰出,為皇帝講經史這麼無聊的事居然也能講到讓皇帝有興趣。不待他在翰林院待滿三年,才一年半皇帝就將他升為通政使司參議,再隔不到一年,又擢升為通政使司左通政。

左通政這個職務,掌內外章疏、臣民密封申訴等事,等于是地方與朝廷的關口,百姓與天子的橋梁。不僅可以第一手知道民間及朝廷內外的大小秘事,亦因常常需為皇帝處理地方來的奏疏,幾乎不時就要面聖,說是皇帝跟前的紅人也不為過。

錦琛由馮總管那里知道了衣雲深如何在三年之內青雲直上,亦是暗自咋舌,而且人家還不用像他這個安陸侯世子一般水里來火里去,幾次都險些失了性命,同樣能升到四品的高官,所謂人比人氣死人,錦琛這才明了自身的悲摧。

所謂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衣雲深就是最好的寫照。

「這兩年風雨不調,民間糧食減產,萬歲體察民心減了稅,導致國庫收入銳減。衣大人向萬歲提了一個建議,我朝建國多年,許多人佔著爵位食邑領取俸祿,卻沒有實質官職,猶如國庫的米蟲。既然這兩年朝廷缺銀糧,不如降低這些人的俸祿,由他們的食邑抽取分額支應國庫。」

馮總管說起了這幾年來,朝中如何被衣雲深攪和得風起雲涌,他露出一臉欽佩的神色。

「萬歲聞言大喜,隔日便頒布了詔令。衣雲深雖被一些爵爺們恨上了,可是那些人本就無官職,他們的態度也無關緊要,倒是其他有授官的爵爺們都交口稱贊衣大人,戶部那些人對衣大人更是感激不盡。」

錦琛原本有些不解馮總管為何提到這些事,但如今的他對朝中之事也敏感了許多,頓時便想通了關鍵。「我明白了。汝陽王褚家這異姓王是開國時就封了的,如今的爵位是襲爵而來,文不成武不就,靠著爵位混日子,衣叔這個降低食邑俸祿的建議一實行下來,受害最深的就是目前米蟲里位置最高的汝陽王!」

馮總管見世子一點就通,也很是欣慰。「沒錯!衣大人樁樁件件的手段都是為了黎民百姓,無可挑剔,但汝陽王卻是默默被打壓得極慘,還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世子,你該知道是為什麼。」

錦琛點點頭,心中自然有數。衣雲深自然是公報私仇,替衣向華找場子來了,也有可能,他是變相在擾亂汝陽王府與安陸侯府的親事。

隔日恰好朝廷休沐,錦琛等不及地投了拜帖。如今衣雲深住在官署中,距離皇城也不過步行兩刻鐘的時間。錦琛以為會被拒絕,想不到衣雲深竟然見他了。

這官署並不大,只是個兩進院子,院子中只種了些松柏樹木,花朵不見一枝。見到這般蕭條的院子,錦琛心里有些沉,待他進到正廳,廳里也就是正常的條案茶幾太師椅,沒有任何的花草裝飾,連牆上都是寥寥的一幅畫,就在正堂之上。

他不意之中多看了一眼,嗯,皇上畫的,難怪只有它被掛出來。

只是他一直期待進了這屋里可以見到衣向華,但眼前卻只有一臉平淡的衣雲深,即使他已然執弟子禮,衣雲深仍然自顧自地呷著茶。

衣雲深一身白衣,發如墨顏如玉,氣韻卓爾不群,喝茶的姿態不疾不徐,飄逸瀟灑至極。

錦琛突然有種感覺,衣向華那通身的月兌俗氣質,顯然就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等衣雲深似乎喝罷了,方放下杯子,「當不了大理寺少卿大人的一禮。」他淡淡地道。

錦琛要升任大理寺少卿的事,也不過皇帝嘴上提起過,詔令都還沒下,衣雲深卻已經知道,果然不愧天子寵臣。

錦琛正了正臉色,說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小子今日能有所成,全仰仗衣大人當年的細心教導,這個禮大人絕對當得。」

「你又無須考科舉,我教你的東西派不上大用場,只是讓你懂事知禮。」衣雲深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真正對你有用的知識,倒不是我教的,哼哼,你懂的有些我還不懂呢!」

錦琛懂了他的言下之意,隨即眼楮一亮,左右張望。「那她……」

「不用看了,她不住在這里,她要住在這里,這院子能這樣難看?」衣雲深不耐地揮了揮手。「這官署是我辦公的地方,人來人往我怕沖撞了她,她自由慣了,總不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不會讓她受這種罪。」

「她在哪里?」錦琛忙問。

衣雲淡忽然笑了,是冷笑。「你認為我會告訴你?自你們解除婚約之後,她的事你都沒資格過問了。」

錦琛心口像是堵了什麼,難受地解釋,「衣叔,解除婚約一事,是我母親在我至南方赴任時自作主張。幾年來我多次去信給華兒,只是因為我的行蹤不定,無法收到回信,退親這件事,還是我前日回京才知道的……」

「我只問你,你在去南方任巡按之前,應該已經知道你母親不喜歡華兒吧?」

「是,可是三年前我離京,母親明明態度已經軟化,我不知為什麼她又反悔退了親……」錦琛當真百思不解。

這孩子的傻樣衣雲深都有些不忍看。「你母親一開始既然堅持反對,後來又突兀地態度變好,你都沒懷疑過她是裝模作樣先騙騙你,之後等你離京了她再故態復萌?」

錦琛張口欲言,又啞口無言。

他的確傻,傻透了!

衣雲深一副看朽木的眼光看著他。「我記得曾教過你,做事要瞻前顧後,你既已知你母親對華兒有成見,為什麼不曾懷疑你走之後,她會不會對華兒做什麼?竟把她丟在安陸侯府就逕自離開?」衣雲深字字句句都刺在錦琛的心上。「你未先將你母親按捺好,讓華兒蒙受退親的委屈,那便是你的不對。」

瞧錦琛被罵得一臉了無生趣,衣雲深卻覺得不夠,又補了一刀。「當年你或許還年輕,處事不夠周全,我能體諒,也許現在的你來處理這件事會好得多。當年侯爺夫人派馮總管來退親時,我還想著先緩住這件事,讓錦晟出面擺平。可是你知道嗎——」

他定定地望著錦琛。「當日同意要退親的,是華兒。」

錦琛如遭重擊,悶哼一聲退了一步,臉色猛地變得蒼白。

他沒有問為什麼,這問題蠢得很。衣向華外柔內剛,極有想法。就如衣雲深所說,當年他傻乎乎的相信母親會對她好,什麼也沒做就扔下她走了,之後侯府的退親必然讓衣家顏面無存,她定會把這責任攬在自己身上。

「只要你不負我,我必不負你。」

這是她說的話。可惜他負了她,他既背棄了兩人的誓言,護不住她,憑什麼要她等待?

要她低聲下氣地堅持?將情絲俐落地一刀斬斷,的確是她會做的事。

「衣叔,或許過去的我有些天真,但現在的我已能夠做自己的主,不讓旁人來欺負華兒。」錦琛的眼神堅定,但語氣卻帶著哀求。「她在哪里?我想見她。」

衣雲深不語,只是深深地望著他,表情看不出喜樂。

末了,一直到錦琛覺得自己被看得千瘡百孔了,衣雲深才一個拂袖。

「你可以走了。」

錦琛終究沒有得到衣向華的消息,但他總覺得衣雲深對他的態度很微妙。其一,馮總管說父親這幾年一直私下為他在衣家使力,而衣向華也果然還沒嫁人。其二,他見到衣雲深時先是稱呼衣大人,後來默默改成了更親熱的衣叔,衣雲深如此細致的人不可能沒發現,卻也沒反對。

于是他只能第一次在京城動用了自己的力量,父親將侯府的暗衛留給了他,他便將網撒下,尋找著衣向華的行蹤。衣雲深既在京里,她住的絕對不會太遠,何況衣雲深並非沒有提示——她崇尚自由,不願束縛在二門之內,不會住在京中高官雲集的區域,必然是出入方便且不引人側目之處。

不到幾日他便有了線索。一名暗衛發現了疑似紅杏的人,跟蹤之下竟出了城,來到城外杏花村里的一處小院。小院花團錦簇,井井有條,里面住著一名芳菲少女,錦琛一听就知道,自己找到她了。

于是錦琛沒有浪費時間,當天下午就親自尋了去,一見到門口那叢茉莉花,情緒便高張了起來。

這個小院很美,看上去只是個一進的房舍,但是用竹籬笆圍起,籬笆上爬滿藤蔓,綠油油的不知是什麼植物,但他猜測春夏之際應該會開滿漂亮的花。

他靠近了些,將眼楮貼近了籬笆縫隙,屋內的前院不小,居然有個小池塘,池塘邊栽著雛菊與銀蓮,一朵朵小黃花與粉色花兒交錯,猶如蜂蝶齊飛,很是可愛。

院子一隅是一塊小小的菜田,如今紅薯藤都溢到了池邊。正中是一樹丹桂,白色花蕊點綴其中,空氣充滿著清新的香氣。桂樹下是一個躺椅,躺椅正對著西邊,估計到了日落西山,還能躺在上頭欣賞霞光滿天。

到這里錦琛已然確定,這屋子里住的,必然是衣向華無疑。

他大著膽子推門而入,門竟沒有問上。他在心里暗惱她如此粗心,卻發現自己沒有資格說她什麼,只得整個人木然杵在院子正中,連往前多邁一步的勇氣都弱了。

離得她越近,良心所受的責難與鞭苔就越重。不過老天爺似乎並不想折磨他太久,不一會兒,屋子里的人由內室出來,與他打了照面。

幾乎是一對上眼,錦琛的目光就再也離不開衣向華身上。數年不見,她出落得亭亭玉立,抽了條,臉蛋少了些稚氣,多了些嬌美。而渾身那清靈通透的氣質比往日更是突出,幾乎令人不敢褻瀆。

她沒有再結著女孩時那種可愛的發髻,而是松松地挽了起來,留下一束頭發搭在右肩。

身上一襲月白色的百褶裙,同色綢衫配上鵝黃色的比甲,上面繡著茉莉,手里拎個籃子,這般清雅出塵的閑適裝扮,只說明了她沒有被思念擊倒,反而活得更自在了。

被那退婚消息擊倒的,始終只有他啊!

他以為她會哭,或者開口埋怨他、咒罵他都好,想不到她只是淡淡地一笑。

「你回來了。」她說,眼神不著痕跡地在他腰際的香囊看了一眼。錦琛心頭縱有千言萬語,最後也只能化為一句,「我回來了。」

而後,兩人默默相對無語,像是幾年不見生疏到了極點。

錦琛很清楚明明不是這樣的,他好痛恨這種感覺,可是一時之間卻又辭窮,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心情。

今夕何夕,君已陌路。

衣向華先有了動作,她將籃子放下,也沒多說什麼,走到菜田邊,拿起鎌刀便割起了紅薯藤。

錦琛隨即反應過來,也跟在她後面,由牆邊取來一支鐵耙,在她割完的地方開始挖起紅薯。

兩人就像以前在馳江鎮的鄉下一般,不發一語也能表現出十足默契,錦琛有種回到了過去的感覺,心里頭的感受才好一些。

待挖完紅薯,兩人又將紅薯清理拍打干淨,放到了籃子里,衣向華才說道︰「謝謝你了。」

錦琛一臉復雜地望著她。「你對我何須如此客氣?華兒,你打我、罵我也好,我知道我錯了……」

衣向華卻是搖了搖頭。「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何須硬要分出對錯?就算當不成親人,至少也能當朋友,沒必要惡言相向。」

「可是我要的不是這樣……」面對她的淡然,錦琛只覺得何處都使不上力,但他心底是著急的,是無助的,若是從此之後就只能是君子之交,與她漸行漸遠,他不知道自己這幾年的賣命與努力是為了什麼。

母親一直覺得她配不上他,事實上他卻是自覺配不上她,才會如此盡心竭力的拼命啊!

「如果你要的不是這樣,那只怕連朋友都當不成了。」

衣向華拎起了籃子就要入內,某種思緒在錦琛的腦海一閃而過,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攔住了她,「那我們便從朋友做起,你不要不理我。」

衣向華背對著他,看不出她有什麼掙扎,不過畢竟停下了腳步,只是頭也不回地道︰

「那好,我這里也沒什麼要幫忙的事,你這幾日要到大理寺上任,諸事繁瑣,就先回吧。」她果然知道他接下來要任大理寺少卿,所以並不是完全不關心他的!有了這個認知,錦琛的心整個飛揚起來。

好,先當朋友又如何?朋友也有分交情,他偏偏就要當她最好的朋友,之後循序漸進,近水樓台先得月!

自從進到這院子里,他終于能露出第一個真心的笑容。

「你挖了紅薯,是要做紅薯餅吧?可有我的份?」

衣向華依舊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道︰「今日有事忙,沒有要做紅薯餅,讓你失望了。」

是挺失望的,還以為可以多混些時間。錦琛鍥而不舍地又道︰「那你分一些紅薯給我吧?我帶回去吃。」

衣向華沉默了一下,由籃子里取出了一半的紅薯放在院子的石桌上,最後終于回頭,卻是微低著頭將籃子交給他。

「不是同一塊土地,和以前味道可能有些不同……」

「只要是你給我的,對我來說就是一樣的。」他說。

又是一陣沉默不語,最後錦琛找不到理由留下了,只能拿著一籃紅薯離開小院。

衣向華卻是終于抬起了頭,幽幽望著他離去的方向,想著他腰際別著她第一次送他的香囊,那香囊磨得都快看不出顏色,在他身上就像塊破布一樣,與他的華衣格格不入,他卻依然戴著,還能聞到隱約的香氣,想來他仍然持續替換著里頭的花瓣。

那是否代表著他對她源源不斷的思念?

紅杏恰好由屋內推了門出來,一邊大聲嚷嚷,「哎呀,姑娘,我又忘了閂大門……」

她猛地注意到呆立在院中的衣向華,見她竟是眼眶泛紅,不由嚇得低呼,「姑娘你怎麼了?」

衣向華沒有立即回話,只是閉上了眼,深吸了氣後輕吐而出,「我沒事,剛才挖紅薯,被沙土迷了眼。」

「我就說我來挖嘛!」紅杏笑嘻嘻的,一副不識愁滋味的樣子。「既然都挖好了,姑娘是不是要做紅薯餅來吃?自從公子去了國子監,就沒人會跟我搶吃的了,姑娘做的都是我的!」

衣向華定定地看著她許久,看得紅杏心里發毛,覺得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末了,衣向華才露出了一抹淺笑,笑容里帶著若有似無的感傷。

「好,我做紅薯餅給你吃,做好了都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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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25 00:03:2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小草立大功

秋高氣爽,衣向華的院子里桂花已落,海棠仍艷,看上去依舊生機勃勃,似是毫不被秋日的蕭索氣氛影響。

轉眼離錦琛出現的那日已然一個月過去。他幾乎每隔兩、三日就會來一回,打著朋友的旗號賴著不走,有忙就幫忙,沒忙就幫吃,幾乎她這陣子做的點心都被他吃了一輪,惹得紅杏大為跳腳。

不過錦琛每回只是淡淡的來句「你是我買的奴婢」,紅杏也只好乖乖閉嘴。

橫豎衣向華也知道自己就算把圍牆加高三尺也攔不住他,只能由著他去了。

這一日,紅杏在城里買回了菱角,恰好家里有剩些栗子,衣向華見狀便做起了菱角栗子先將菱角栗子去殼切碎,另外取大米粉加水拌成漿,此處最重要的是加入的水需半冷半熱,依序加入,之後烤出的糕才不會散裂,口感更具有彈性。

待米漿調好,加入適量油、糖、枸杞及切碎的菱角與栗子,放在大盤中下去蒸熟,出爐後放涼切塊,灑上白芝麻,便是好吃菱角栗子糕。

紅杏在一旁燒火,等得口水直流,待糕點出爐,切好放涼時,她歪著頭傻問︰「姑娘,你怎麼做了這麼多?饒是婢子食量大也吃不下啊……」

衣向華只默默看了她一眼,並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

想不到紅杏也精明了起來,嘿嘿笑道︰「啊!我明白了,姑娘這有大半不是做給婢子吃的吧?」

除了給那個三天兩頭來打秋風的男人,還會有誰?衣向華不想承認自己瞥扭,但這種小心思真不好說出口,她笑嗔了紅杏一句,「你嘴怎麼這麼大呢?又會吃又會說的。」

「要不是我嘴大,怎麼替姑娘帶消息回來。」

紅杏可得意了,她幾乎是個活生生的包打听,只消進城一趟,總能讓她打听到形形色色消息。衣向華離群索居,卻沒有不問世事,都靠紅杏這張嘴,告訴她各種有趣的事。

便如現在,紅杏絮絮叨叨地說起了錦琛上任後的傳聞,讓衣向華不由得豎起了耳朵。

「錦大人一入大理寺,這麼年輕的四品官,還是破格提升,整個朝廷都轟動了!不過因為他紅,也沒人敢得罪他,錦大人最近那是混得風生水起。听說萬歲爺交了個大案給他,他忙得昏天暗地,整個人都住在大理寺衙門里了。」

說到這里,紅杏突然神秘兮兮的。「不過我知道,錦大人早就不住在侯府了,自從上任之後就是住在衙門里的,因為他與安陸侯夫人鬧翻了……」

為了什麼事鬧翻的,紅杏沒說,不過衣向華听了也知道,不由白了她一眼。

紅杏縮了縮脖子,最後說出她的結論。「所以錦大人那麼忙碌,這幾日應當不會來了,他的份就由婢子代勞,橫豎如今天寒了,糕點也放不壞,今天吃不完明天還可以吃……」

「作你的春秋大夢吧!小爺當年買了你就是個錯誤,專門來搶我東西吃!」隨著話聲,錦琛大步踏入,還瞪了紅杏一眼。

他如今渾身的威儀,光這一眼就把紅杏嚇得龜縮起來,捧著一盤菱角栗子糕便逃了出去。往常他來,她也不會在旁邊伺候,她可沒那麼沒眼色,夾在兩人之間礙錦琛的眼。

衣向華無奈地搖頭。「你何苦老是嚇她,原本膽子就不大,被你一嚇就更小了。」

錦琛可不以為然,邊和她說話邊月兌上披風。「只要有食物,再怎麼嚇她都不會膽小的!剛不是還順了一半的糕點去。」

說完他坐了下來,知道剩下是自己的,也不客氣地大嚼起來。

這幾日他過來都是一臉疲態,眼下更是夸張,胡磴都長了出來,身上的曳撒外加了罩甲,可是那罩甲竟破開了一個口子,遛遢不堪。衣向華不由猜測他真是如紅杏所說,這幾日累得不行,今日約莫還是硬擠出時間來的。

她知道自己不該對他心軟,可是多做的糕點已然泄露了她的心事。她不想解釋什麼,只是默默的遞上了一杯茶。

錦琛見到那杯茶,眼淚都快落下來。雖然他纏了她近一個月,但每回來她的態度都是淡淡的,雖不至于差,卻感受不到任何情感與關懷。他想吃什麼喝什麼,都還得自己動手取,所以才會有紅杏每回抱怨食物都被他搶走一半的事。

因為她,壓根沒做他的。

但今天可能是他轉運了,居然有幸得到她做的糕點,不是他硬搶來的,是專門做給他的。

他知道或許是這幾日儀容太過不修邊幅,牽動了她的惻隱之心,但他真的沒時間整理自己。然而不管是同情他也罷,可憐他也罷,至少他慢慢的影響了她。

「我下回來,可能至少是一個月之後了。」他幽幽說起了來意,今日緊趕慢趕就是想來和她說這個。吃了個半飽後,他拿起茶就喝得精光,然後巴巴地望著衣向華。

衣向華心里好笑,臉上卻不動聲色,只是面無表情地替他又續了一杯。

錦琛像個孩子般笑了起來,自他進了大理寺就戴起了面具,對每個人都板著臉,已經很久沒有這種發自內心的愉悅表情。

「最近京里發生了幾宗殺人案,都發生在無人僻靜處,你和紅杏那蠢丫頭若進城,別往沒人的地方去。」他絮絮叨叨地交代著。

「這便是萬歲交代給你的案子吧?你離開一個月就是為了這個?」衣向華問。

「是啊。」她既問,他就答了,要是換成別人,休想從他口中知道一個字。

不若在外辦差他是個悶葫蘆性子,在她面前,他總是很想把所有事都與她分享,即使是差事上的秘密也一樣,因為他信任她。

「幾宗殺人案連結起來,我查到了京城以西藏在五台山里的一處寨子,那處寨子可能壞事做多了,怕被官兵圍剿,居然把鄰近寨子四周樹林伐了,方便他們監視。

「如今萬歲命我去剿寨,但我資歷甚淺,京營的人並不服我,憑我一己之力能調動的人馬,很難拿下那寨子,還怕反被人拿下。所以只能多埋伏幾日,找到他們的弱點,借機以少勝多。」

衣向華听到這里像是想到什麼,突然站起身來,默默的進到里間去。錦琛看得莫名其妙,不過知道她行事必定有其原由,便也耐心等著,繼續吃完剩下的糕點。

還真別說,他第一次吃到這樣用栗子與菱角做的糕點,美味得他連舌頭都想吞下去。

他其實有些挑食,但她做的東西就是合他口味,在馳江鎮的時候,無論她用多麼粗糙的食材做成的食物,他都吃得津津有味,才會一年多的工夫就變得又高又壯,回京城那時還把安陸侯夫婦嚇了一大跳。

不一會兒,衣向華回來了,這次她不是給他一個盆栽,而是給了他一包種子。

「這包種子叫牛筋草,我已經用特殊的方法處理過,五至十日便可長成,你找個輕功好的半夜偷偷灑在那寨子周圍,能幫助你們御敵的。」

錦琛二話不說,笑嘻嘻的收下了。從以前的經驗得知,她給的植物就沒有無用的,每次都能在關鍵時刻派上用場。自從他回京之後,這還是她難得主動的幫他,他頓時有種她已對他放下芥蒂的錯覺,伸手就想牽她。

衣向華自是很快地縮回了手,清清淡淡的神情看不出多少惱火,不過柳眉卻幾不可見的一皺。

光是這樣,就讓錦琛後悔莫及自己的唐突了,好像他努力了個把月,好不容易拉近了點兩人的距離,如此一著便把兩人間那微薄的連系打回原狀。

「天要黑了,你再不回城門要關了。」衣向華不帶任何情緒地道。

錦琛神色微黯,不過也沒有痴纏,至少今天她願意給他一點回應,而不是像以前那樣冷淡,這證明了只要他不放棄,總有一天能再焙熱她的心。

錦琛好好地收起了那包種子,拿起披風便要走,卻又被衣向華叫住。

只見她有些猶豫地道︰「你……你那罩甲都破了,月兌下來我替你補好,你應該不差這件衣服,一個月之後再來拿吧!」

也就是說,她親口讓他一個月之後再來?

錦琛笑得傻兮兮的,連忙月兌下罩甲,要不是她阻止,他連曳撒都差點月兌下來。

五台山脈橫臥京城以西,是由西南面的晉省延伸過來,與南面的太行山脈連成一氣。

五台山頂終年有雪,夏日涼爽,又被稱為清涼山,是歷代皇家的避暑聖地,上山的路沿途都有官兵把守。

然而居然有一群窮凶惡極的人在深山里建了一個大寨,粗估里面男男女女至少有上千人的戰力,都不知道存在多久了。

大理寺本身是個文人衙門,錦琛只能借兵,但京營那些老兵油子根本不理他這個一點威望都沒有的年輕官員,五城兵馬司的人也不管出了京城的部分。

幸而當年的九江衛千總秦放居然升了官,任京衛戰兵營的游擊將軍,當年錦琛在南方時與秦放也有幾次合作,兩人也算頗有交情。

此次借兵,秦放听到錦琛準備去剿匪,心知這是個立功的好機會,二話不說便應允,

而且親自領兵跟著他前往五台山。

只不過秦放的權力也很有限,他只能領五百人,加上錦琛自己的班底約百人余,勉強湊了個七百人的軍隊,分頭潛入了山林,將那寨子圍了起來。

因為寨子砍掉了四周樹林,他們無法離得太近,所以也無法確定里頭的狀況。不過趁著夜里,錦琛倒是乖乖地按照衣向華的吩咐,將牛筋草種子撒在了寨子四周。

過了幾天,寨外的草地有了些許變化,不過大概也只有錦琛等人看得出來。

這情形令眾人嘖嘖稱奇,因為如今已是嚴冬,只差沒有下雪,這草居然還長得起來,衣向華給的種子簡直生猛有力。

亥時,星月無光,他們正埋伏在幾個寨中出入的必經之路上,這幾個出口還是斥候刺探了十幾日做出的結論。

錦琛在一旁的樹林與秦放等人商討著,決定何時才是最適當的出擊時間。

「根據余不凡帶人打探來的消息,這個寨子約有八百至一千人的戰力,還包含了女人。我們在人數上雖是完全的劣勢,不過因為出其不意,加上今日無月,冰天雪地凍得人都犯懶,我們應能佔點便宜。」錦琛將整個情況全盤托出。

高天進心急,低聲搶話道︰「大冷天的他們都在炕上睡死了吧!那咱們現在就立刻沖進去,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德叔對行軍布陣最有心得,不由敲了下高天進的頭。「沖進去是找死嗎?月黑風高的,這里可不是一般村子,你居然想沖到敵人的地盤里,光是地利之便就夠我們死的。當然要讓他們沖出來!只可惜他們將寨子周圍的樹砍了,我們無法做陷阱……」

「不,我們已經做了陷阱。」一直听著眾人討論的秦放,突然指著寨子外的大片平地,沉吟開口。「你們灑的那種子長出來的草,我白天看了下,發現那種草我認識,鄉下管它叫『絆倒驢』,那草的根系發達,緊實的扎入土地,要清除十分困難,你們灑了那一大片,別說絆倒驢了,絆倒牛都有可能。」

錦琛听得眼楮一亮。「所以我們應該采取德叔的建議以逸待勞,讓他們沖出來,試試這絆倒驢的威力!」

眾人又低聲商議了一番,決定了行動方針後便四散而去。

子時,寨子周圍突然同時發出了沖殺之聲,在萬籟俱寂的夜晚響徹雲霄。寨子里一陣騷動,里頭的人很快點燃了火把,負責巡夜的人發現四周圍滿了官兵,似要來攻寨,便馬上搖響了警鐘。

一時之間鐘聲大響,寨子里也出現了黑黝黝的人頭,接著便看到他們東西南北的寨門大開,一大群人蜂擁而出。

「官府來剿寨了,咱們上啊——」

「殺光那些朝廷走狗,殺——」

里頭的人氣勢洶洶的朝著官兵殺來,錦琛等人雖然營造出人多勢眾、殺氣騰騰的表象,事實上卻立在原地未動。

而後,令他們瞠目結舌的畫面出現了。

由寨子里沖出來那群人,有大多數往前跑沒幾步就被絆倒,跟在他們後面的人則是被前面的人絆倒。當然也有不明所以的人悶著頭往前沖殺,踩著自己弟兄跌倒的身體都不知道,然後還沒沖到錦琛等人埋伏的地方,他們也絆倒了。

居然還能這樣?有人打了一輩子仗就沒看過這玩法。官兵一方全數啞口無言,連要吶喊都忘了。

眼見敵人還沒開始亮刀就直接撲地,像下餃子似的一個個倒下,真可謂前僕後繼。錦琛等人士氣大振,乘機上前補刀,也不沖進牛筋草種植的範圍。沒多久時間,再听不到沖殺的聲音,寨子里的人死的死降的降,剩下的就是清剿寨里一些老弱婦孺了。

子初開始發動攻勢,子正不到戰事就結束了,同時錦琛和秦放帶來的人一個也未損傷,可說是壓倒性的大勝。

秦放簡直瞧得目瞪口呆,最後清點戰果時,忍不住一臉欽佩地對錦琛說道︰「我真是服了,你說那絆倒驢的種子是嫂子給的?我怎麼就想不到這種方法?」

「還不是嫂子,但以後會是。」對于整個過程與結果,錦琛也是驚訝得啞口無言。他們好幾個在戰場上打滾過來的將官,居然還比不上一個在小院子里侍弄花草的小女子。

「每回我出任務,她都會給我一些花花草草,像我在贛省調查毒粉一事,她就給了我幾種植物做成香囊,在我險些中毒之際救了我的命,那香囊我到現在還戴著。之後我就任巡按時她給了我一盆一葉草,當時我們幾個弟兄,被毒蛇咬傷還有各種熱病,也是靠那盆草僥幸活命……」

錦琛滔滔不絕地說起衣向華對植物的精通及神奇,驚嘆地搖頭,「最後事實證明,她給我那些花草總能幫上大忙,而且對我的任務她通常只知道個皮毛,卻總能切中要害、對癥下藥,我也搞不懂她怎能如此神奇。」

說實話,她每次都開玩笑她能與植物溝通,他從一開始的不予置評,到中間半信半疑,現在已深信不疑了。

在錦琛的團隊中,德叔常常喜歡倚老賣老,不過對衣向華同樣佩服得緊,听到錦琛的話也搬不出什麼前輩的架子,嘆息地道︰「衣姑娘那才真叫運籌于帷幄之中,我還常以智囊自居,相比起來簡直汗顏。」

余不凡已經由斥候的隊伍中回來,听到他們在聊這個話題,突然插口道︰「大人,我們之中好幾個都被嫂子的花草救過命,或是因為她的植物協助而受了恩惠,哪天你帶我們去拜見一下嫂子,讓我們表達謝意吧!」

高天進也點頭如搗蒜地附和。「是啊!听說嫂子做的東西很好吃,大人南巡時一直念念不忘……」

錦琛無力地瞪著眾人。「這才是你們的目的吧?」

眾人哈哈大笑起來,將戰後的肅殺氣氛驅散不少。不過他們感激衣向華的心情卻很真誠,因為這次戰事不僅僅是完成了萬歲的交代,也是這些軍方的後起之秀奠定地位的關鍵一役。

冬至餛飩夏至面,是京里人的習俗。

冬至這一天,除了湯圓,家家戶戶還會包起餛飩。因為冬至天冷,至此之後陽氣上升,天地處于混沌,所以吃餛飩代表混沌初開之意。肉餡要用精肉,搭配熬得女乃白的大骨湯,蘸以紫菜、香菜、蝦米、醬醋等混合的調料,現煮現撈。

比較富裕的家庭還會吃羊肉鍋子,羊與陽同音,吃羊肉補陽氣,在大冬天是切合節氣的食補。湯底要用老母鴨湯,加入海鮮干貨如蝦米干貝等下去熬煮,底料除了切得極薄的羊肉,還有羊肚、羊肝、羊腰等也是不可或缺。

衣向華原本想著冬至那日,衣雲深可以到城外小院或是她入城至官署與其團聚,想不到衣雲深派了僕人來說,錦琛辦的那案子有了結果,成功剿滅了山寨,所以他必須留在衙門里處理,冬至無暇他顧,而衣向淳也要留在國子監,所以僕人送來一堆吃食,讓她好好過節,因此她又是一個人了。

以往還沒什麼感覺,今年這個冬至,她孤獨時特別難受,心中有個影子呼之欲出,又總是被她壓抑下去。

當衣雲深的下人提到他辦成了差事時,她先是松了口氣,然後隱然興奮起來。雖然她表面上看起來仍是那麼雲淡風輕,不過日日一起相處的紅杏還是看出來了她的異常。

衣雲深遣人帶來了半扇羊肉,羊下水,雞鴨魚豬,一袋糯米,一袋紅豆,一袋糖,都是冬至需要的東西;國子監中的衣向淳也命人送來一幅他親手繪制的九九消寒圖。

見到父親弟弟送來之物,衣向華心情終于好了些,先是將消寒圖的梅花涂紅了一瓣,之後馬上拉著紅杏著手準備冬至吃食。

羊肉的月復肉切薄,與羊下水清洗處理後留著做鍋子,雞鴨炖成高湯做為湯底。羊排骨拿來紅燒,羊後腿剁餡拌入調料做包子,豬肉剁餡調味做成至于紅豆,摻入糖做成豆沙,糯米炒干後磨碎,加水揉成面團後包入餡料搓圓就成了湯圓。衣向華見家中還有花生、芝麻等,又做了這兩種口味的湯圓,甚至連包館飾的豬肉,都被她挪了一些用來做豬肉餡的咸湯圓。

想到晚上那麼多吃的,紅杏越做越起勁,到後來自己都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道︰「姑娘,我們又做多了……」話說到這里,她頓了一下,促狹地望向了衣向華。「我知道了。

姑娘是听到錦大人凱旋的消息,想著他可能會來,所以才做了這般多吧?」

自己的心思這麼容易被發現,衣向華有些害臊,不過這種情緒她往往不會表現出來。

錦琛與她重逢後便來得勤快,幫忙干活,送各種禮物、低聲下氣討好、為她料理各種生活瑣事,他的誠意與毅力瞎子都看得到,他既有這個心要重新追求她,那麼她偶爾給點回饋也算禮尚往來。

畢竟當初兩人被拆散是那樣的無奈,橫在彼此之中的問題算是侯府的家事,只能由他去解決,他又新官上任忙碌不堪,如此內外交迫,她若毫不動容,那真是沒有心了。

可是衣向華卻不想讓紅杏白白看她的笑話,所以只是淡淡地瞄了她一眼。「我讓爹的下人晚點再來,做這麼多就是要讓他拿回去給爹吃,還有送一些去國子監。」

紅杏頓時肩膀都垂下來了。「是這樣啊……那我們是不是只能吃一點……」

瞧她那失望的可憐樣,衣向華噗嗤一笑,伸手點了她鼻頭。「你真當我爹與弟弟的食量像你那麼大?當然留給你是最多的。」

紅杏這才又高興起來。

此時外頭有人敲門,不知是不是怕里頭的人听不到,用的力氣很大,大門被敲得砰砰響。

衣向華直覺這不像衣雲深的人,正想拉住紅杏,想不到紅杏已經興奮得沖了出去。

「衣大人的人來了!」

衣向華阻攔不及,只能跟了出去,想不到紅杏門一開,外面幾名像是官家護衛的人就沖了進來,個個凶神惡煞,領頭的是一名中年漢子,臉上還有一條刀疤,嚇人得很。

紅杏馬上將衣向華擋在身後,不客氣地道︰「你們是誰?」

「我們來自安陸侯府。」那中年漢子也不隱瞞自己的來意。「今日冬至,我們來帶回世子回府團圓。」

紅杏還沒說話,衣向華已鎮靜地道︰「錦琛不在這里。」

「是嗎?世子自從上任大理寺少卿後,就沒再回過侯府了。我們調查過,世子時常往姑娘這里跑,只怕他是被你迷惑了,連家里在哪里都忘了回去。」那中年漢子擺明不信,一副要讓人進去搜的樣子。

衣向華怎麼可能讓他們搜,即使里面什麼也沒有,姑娘家的屋子也不是一群大漢可以亂闖的。

她難得厲聲道︰「侯府的人就是這麼霸道?你們既然調查世子,知他常來我這兒,那怎麼不知道他最近為萬歲辦差,出城去剿匪了?連這等事都不清楚,代表世子根本不想向侯府交代他的行蹤。你們如此隨便擾亂民居,該當何罪?」

「你……」那名漢子被這麼一搶白,居然辭窮。他的調查中,衣向華是一個溫柔嬌弱的鄉下姑娘,無甚可懼,嚇唬一回應當就怕了。但當真見了面,才知道她的氣勢可不下于豪門貴冑。

衣向華見對方遲疑,更是銳不可擋。「況且你們應該知道我爹是通政使司的左通政,百姓受到官員迫害有冤無處訴,是可以直接告御狀的!一直以來安陸侯府對我並不友善,你以為我不敢動安陸侯府嗎?」

安陸侯府的人豈會不知衣雲深如今身為四品官?但胡氏礙于偏見又拉不下臉,一直不承認衣家人的能耐,何況錦晟領著二品官職,在四川任都指揮使,一個四品官有什麼好怕的?

胡氏因為兒子久久不歸,盛怒之下更管不了那麼多,直接叫府中護衛來警告衣向華。

但那漢子不一樣,他是知道當中厲害的。衣雲深雖官位不高,但職位相當重要,掌管著奏摺的呈遞,要陰一個人那還不是眨眼就來,所以當衣向華反過來警告侯府時,他當真怕了。看樣子世子真的不在這里,他的任務應是無法完成,不過侯爺夫人另外交代了幾句話讓他轉達,這無關逼迫百姓、違法亂紀,他還是敢說的。

于是他打起了精神,惡聲惡氣地道︰「既然如此,我們姑且相信你。不過我還是得代表安陸侯府警告你,世子已有婚約,你若真是個安分的,就不該纏著我們世子,讓他樂不思蜀,流連忘返。以後你最好離世子遠遠的,否則只怕對姑娘名聲有礙。」

這已經是污辱加威脅了,一方面說她不檢點勾引錦琛,另一方面又暗示她若不從命便要敗壞她名聲。衣向華俏臉微沉,第一次真真切切的厭惡起安陸侯府。

紅杏更是氣得抓起掃帚,指著那群男人大罵。「明明是你們世子主動來糾纏我們姑娘,你怎麼不叫他別來?你們安陸侯府就只會柿子挑軟的捏,顛倒是非欺負一個弱女子,看我不把你們打出去,再叫我們老爺告死你們安陸侯府!」

紅杏憤怒得幾乎失去理智,當真舉起了掃帚,那群安陸侯府的護衛見狀,居然把手放到了刀鞘上,只是被那中年漢子喝住。

侯爺夫人只叫他們來嚇唬人,可沒叫他們動手!

衣向華見情況不對,連忙拉住紅杏往前沖的身子,這時候大門外忽然又沖進了幾個人,攔在了侯府侍衛與衣向華主僕之間。

衣向華見到來人,心里的酸意與委屈就忍不住了,但她不想在來人面前失態,只得緊抿著唇,不發一語。

那沖進來的便是錦琛一行人,他帶著秦放、德叔、余不凡及高天進四人前來拜訪衣向華,想不到正好遇到侯府來找磴。他在門外听了一陣,氣得七竅生煙,其他幾人同樣義憤填膺,看著錦琛的眼神都有些奇怪了。

他一入門,見到衣向華的神情,心直接揪了起來,對侯府那些人更是不喜,目光里都含著森森殺意了。

那侯府侍衛之首的中年大漢一見錦琛出現,不由面露喜色,「世子!夫人派我們來請你回去團聚呢!」

即使面對著母親派來的人,錦琛也沒有一絲好感,反而更加冷酷。他們的所做所為已經觸及了他的底限,沒有直接宰了還是看在胡氏的面子上。

「把這幾個人給我丟出去。」他無情地說道,指著中年大漢身後那群侍衛。

秦放等人都是武功非凡之輩,聞言動作極快,飛竄而出,除了德叔還站在原地,其余三人幾乎只是動動手指,那些侯府侍衛連門都沒出,直接隔著院牆被扔飛出去。

而錦琛則是親自走到驚恐得顫抖不已的中年漢子面前,冰冷地道︰「回去告訴安陸侯夫人,別再打听我的事,也別再試圖為難衣姑娘,否則她以後別想再看到她兒子。」

說完也不待中年漢子回應,他直接拎起中年漢子的衣領,親手將他丟了出去。

「世子威武啊……」紅杏看得雙眼放光,雙手捧在胸前,第一次覺得錦琛的形象如此高大。

衣向華則是低頭不語,腳輕輕踢飛一顆小石子,像是錦琛用極端的手段趕走安陸侯府的侍衛,與她一點關系都沒有。

即使她表現得泰然自若,錦琛還是慚愧地來到她面前,也顧不得眾目睽睽,直接低聲下氣地說道︰「對不起,華兒,又是我的疏忽,讓侯府的人欺上門來,害你受了委屈……」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上次是他在不知情下被退了與她的婚約,現在同樣的事又再發生,即使沒有得逞,他仍然覺得特別難受。

衣向華沒回話,說生氣嘛……好像也沒那麼氣;若說不生氣,心底總是有些意難平,便不知要和他說什麼好。

「你別生氣好嗎?」錦琛卻是看出來了,內心被自責充塞,連話都說不好。「你若是因此不理我……要與我疏遠……我真的、真的……覺得我努力的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我沒有生氣。」衣向華情緒淡淡,卻是真的這麼認為。

「你有。」錦琛面色復雜,「你的情緒一向不溢于言表,但我就是知道。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懂你了,你不輕易動氣,一旦生氣起來便是極端的決絕。你知道嗎?如果可以,我願用一切換取你的原諒,就算不再是世子,不要當什麼大理寺少卿,都沒有關系……」

這話可不只是示弱,幾乎是懇求了,旁人听到這樣的話全瞪大了眼,默默地退開了。

衣向華則是听得心里壓抑,他的確是了解她的,甚至比她自己更了解。

她心里那道過不去的坎,竟默默化為無形。這與上回侯府退婚的情況如出一轍,他其實是不知情的,雖說他不是完全無錯,畢竟又沒有保護好她,但他的公事那般忙碌,無辜絕對大于失誤。

然而他二話不說將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求她原諒,只希望她不要又拉開了兩人的距離,連朋友也做不成。

那個內心驕傲不已的男人,為了她如此小心翼翼、唯唯諾諾,衣向華忍不住有些難過,竟是自己造成他這種轉變。

她一直很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若她真的為了避掉來自侯府的麻煩,自此與他決裂,他的世界應該會因此崩潰。

本著對他那種無法控制的心疼,衣向華心軟了,幽幽一嘆。「我……是生氣,但不會不理你的,此事原就防不勝防,我不怪你。」

錦琛雙眼一亮,放下了心中大石,只是卻不太笑得出來。他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無憂無慮,什麼情況都能微笑以對、泰然自若,但是為了他,她哭泣,她動氣,從此失去了無憂的笑容……是他親手把煩惱帶來給她啊!

「我保證侯府的人不會再來騷擾你,我會親自解決這個問題。」雖是愧疚,錦琛的語氣卻斬釘截鐵,還帶了絲冷酷。

以前他對于侯府的態度是采取被動冷處理,以自身的漠然做為無聲抗議。但今天這番話卻代表著他要親自對胡氏——他的母親,主動反擊了,而且反擊的力道可能不弱。

他與侯府其實是一體兩面,無論誰出手對付對方,都會是個兩敗俱傷的局面,只是看誰傷得重。以前他不願出手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如今這口氣他再也吞不下了。

衣向華並不知道他會做什麼,如果知道了,以她的善良說不定還會勸他兩句,不過既然說不生他氣,這一樁在她心中也就揭過去了,順水推舟的轉移話題。

「听說你的差事辦得不錯,讓整個朝廷都忙起來,我爹都還在面聖呢,你怎麼就帶人來了?」衣向華對這是當真好奇。

錦琛也整理了下情緒,終于露出來了這里之後的第一個笑臉,「我的差事能成功,你給的牛筋草厥功至偉。這麼多年來,你給的幫助可不知救了我和我的兄弟幾次,這回萬歲高興,大家都能升官發財,他們不就特地央我帶他們來向你致謝?」

他喚來秦放幾人一一介紹,幾人沒想到衣向華是如此出塵絕麗的一個人物,除了秦放早就見過她,勉強算是穩住了,其余人與她正式道謝時,都極力想表現出一副莊重的樣子,卻反而顯得蹩腳好笑。

衣向華不由喜歡起這幾個直率的漢子,掩口笑道︰「既然各位壯士都來了,今日冬至,不如留在寒舍用個便飯吧?今日我恰好準備了許多食物……」

「有什麼好吃的?」高天進幾乎是搶話,希冀的雙眼晶亮地閃著。

紅杏听到終于有自己答得上的,連忙說道︰「姑娘今日做的好東西可多了。除了冬至必然要吃的湯圓,做了豆沙、芝麻、花生與豬肉口味,還有館飾、紅燒羊排、羊肉包子和羊肉燒鍋子。那館飾的大骨湯女乃白女乃白的,喝到口中濃稠又不膩口,吃起來鮮香帶勁;羊肉包子個個又飽滿又多汁,紅燒羊排炖得軟爛月兌骨,更別說羊肉燒鍋子用的是我們姑娘的秘制沾醬,外頭吃不到的……」

「我光听就餓了啊……」高天進吞了口口水,毫不掩飾自己的嘴饑。

錦琛有些看不下去,敲了他後腦杓一記。「你能不能有點形象?別一副餓死鬼的樣子,讓華兒以為我們跟你是同一種人……」

他話還沒說完,旁邊余不凡及秦放的肚子同時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音,錦琛利眼瞪了過去,兩人不由尷尬得滿臉通紅。

錦琛覺得丟人現眼,氣得都笑了,指著旁邊的德叔說︰「你們學學德叔,人家多麼穩重啊!」

然而德叔卻是干笑兩聲,說道︰「其實我也挺餓的。」

好了,這幾個果然都是同一種人。

衣向華被他們逗得笑靨如花,幾個男人都差點看呆了去。

「時候也晚了,不若請諸位進來屋子里坐會兒,我們這就開飯了。」

幾個男人因為尊敬錦琛,視他為兄弟手足,自然也都把衣向華當成嫂子看待,瞧她不見外,情感上及態度上一下子就親近了,所以她一開口邀請,眾人便也不客氣地踏了進去。

不過他們也不是白吃飯的,有人幫衣向華燒火,有人去菜園挖菜,有人殺雞宰羊,有人端盤送湯,冬季這樣團圓的日子,幾個至交聚在一起,忙起來也特別開心。

待到一桌子豐盛的餐點擺了出來,幾個男人都要看直了眼,紅杏更笑嘻嘻地捧出了一鎖衣向華為衣雲深釀的五糧液,更讓他們大聲叫好,歡聲不休。

原應要男女分席,不過在場又沒外人,也沒長輩,大伙兒更不是那種迂腐的人,索性就湊在一處吃了。很快地,餐桌上推杯換盞,風卷殘雲,你搶我的肉,我偷你的羊肉丸子,連湯圓都要每種口味都吃到一顆才作罷,氣氛熱烈欣然。

紅杏難得遇到這種場面,也跟著搶食搶得不亦樂乎。

秦放還算端得住儀態,但他身前的羊排骨堆得像山一樣高。

德叔有些醉了,竟擊箸唱起歌來,一邊還能護著碗里的羊肉館範不被搶走。

余不凡吃得翻肚,說話都有些大舌頭,索性不說了,專注地搶了個包子。

而高天進則是顧不得已飽到天靈蓋,非得將羊肉鍋子清空不罷休。

這種熱鬧情景,錦琛是動容的,也只有她這種特別的人格魅力可以讓人心生親近,對她不設防,不只是他在她面前才能完全放松,看來他手下兄弟們也有一樣的感覺。

情動之下錦琛忍不住在桌底輕握了衣向華的手,低聲說了句,「謝謝。」

謝謝她為他們做了一桌好菜,謝謝她接納他的兄弟,謝謝她不計前嫌沒有不理他,謝謝她……依舊給了他親近她的機會。

有些話盡在不言中,但她卻能明白。衣向華沒有轉過頭去看他,卻是低頭幾不可見地一笑,沒有再掙開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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