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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棠芯 -【格格不想嫁(錯點鴛鴦譜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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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8 00:00:2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棠芯 - 格格不想嫁(錯點鴛鴦譜之一)

十年前家人慘死眼前的夢魘夜夜糾纏著桑寧格格,讓她無法安眠,
縱使當今皇太后將她當作親生孫女般,對她關懷備至、疼寵有加,
她仍舊無法忘懷喪親之痛,始終認為當年血案另有蹊蹺,決心追查到底。
對她而言,揪出元兇以告慰家人在天之靈,是生存的唯一目標——
就算必須將自己暴露在危險中,她也在所不惜!
只是她不懂這「京城第一閒人」,為何管閒事管到她頭上來了?
明明是個陌生人,卻口口聲聲說要幫助她、執意加入她的復仇大計。
的確,他教導了她運用權勢與手段,以便達到親近仇人的目的,
但是當她發揮所學,準備下嫁仇人之子,打算更進一步發掘真相時,
他居然編造他倆情投意合的謊言,求皇上指婚,打亂了她的如意算盤!
可惡!這下子她除了得對付滅門的仇人以外,又多了他這一個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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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8 00:00:46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慈寧宮內,一聲嚴厲至極的喝斥之聲,驚動了巍峨莊嚴的紫禁城。

  「你們這些奴才到底是怎麼伺候的?為什麼格格會一直做夢、囈語不斷,滿身發汗?」一向慈祥和善的皇太后竟然發怒了,而且這怒氣還直達天庭,震動五嶽。

  「奴才該死,請皇太后賜罪。」暖閣內滿地跪著丫鬟、婢女、太監、御醫……一個個都臉色死白,狠命磕頭。

  「賜罪,賜罪有什麼用!」皇太后站在床榻前,回身滿臉憂慮的瞧著那個正躲在徐嬤嬤懷裡哭泣的小人兒。「我這好生生的格格,都哭了幾宿了?你們倒是給哀家說說!」

  跪著的眾人則早已全身發抖,嚇得說不出話來。

  「哀家看皇帝真是白養了你們!整日只見你們在宮裡宮外作威作福,遇到要緊事卻沒一個經用的!」皇太后一向慈悲禮佛,這麼大的火氣也真是千古第一遭了。

  「啟稟老祖宗,聖上派文公公來詢問桑寧格格現下的病情。並懇請老祖宗以鳳體為重,切勿太過掛念焦慮。」門外,慈寧宮的總管太監劉德親自前來通稟。

  「怎麼是你親自來稟?今天的帶班太監是你嗎?」皇太后抬起鳳眼,怒氣騰騰的望向門前跪著的劉德。

  「老祖宗您沒有歇息,奴才又怎敢去睡?」劉德跟隨皇太后三十餘年,也算是皇太后身邊的心腹。他一出現,也讓跪在地上早就嚇得魂飛魄散的眾人,微微鬆了口氣。

  「那為何現在才看到你的人?快進來……哀家已經快被這些奴才給氣死了。」皇太后顫巍巍的伸出手指,憤憤的指著地上眾人。

  跪在地上的眾人身體更加顫抖,心都快跳出了喉頭,大氣也不敢吭一聲。

  「老祖宗吉祥,老祖宗千歲千歲千千歲。這些不吉利的話,就全部應驗到奴才身上吧。」劉德不敢起身,恭敬的又叩了個頭。「奴才知罪了,請老祖宗責罰。」

  「說,你要哀家責罰你什麼?」皇太后在貼身侍婢翠環的攙扶下坐上紫檀木寬椅。

  「奴才一直候在宮門外等著迎接惠郡王福晉,卻遲遲未見前去傳話的小太監回來。奴才不敢驚動老祖宗,便耽擱了不少時辰。」

  「惠郡王福晉?」皇太后微微蹙眉。

  「老祖宗,惠郡王福晉是鎮國公福晉的嫡親妹妹,也是桑寧格格的親姨娘。」一旁的翠環溫婉的提醒。「也許她來了,格格就不會再做惡夢了。」

  「哀家竟把她給忘了……劉德,這事辦得好!惠郡王福晉人呢?」

  「惠郡王一家去了別苑避暑,也是老祖宗保佑,竟讓那小太監在乾清宮門外就得到了消息,他不敢耽擱,快馬趕去別苑——不出半個時辰,福晉一定到。」

  此刻已是寅時三刻,皇太后竟為了桑寧格格徹夜未眠。而這桑寧小格格究竟是何等重要的人物,竟讓一國之母的皇太后如此掛慮操心呢?

  聽了劉德的話,她焦慮忐忑的心情才終於舒緩一些。

  「這小丫頭吃了這麼多苦,又是洵敏貝子唯一的血脈,哀家說什麼也要保住她的性命。入宮以來,她就未曾安眠,總是哭泣到天亮,白天不吃不喝的發著呆——小小的身子怎麼受得了?」想到桑寧格格與洵敏貝子一門,皇太后立即眼圈微紅。

  她撥開了翠環的手,坐到床邊細細看著桑寧那雙充滿了驚懼與孤寂的眼。

  這孩子啊,自從入宮以後,就失去了孩童應有的活潑模樣,呆滯木訥。更令太后焦躁擔憂的是,每當夜晚,桑寧就會惡夢連連,繼而囈語不斷,醒來後便是大聲哭泣,直到天明。

  只要能讓這娃兒忘記心裡的痛苦,縱使付出再大的代價,整個滿清皇室都在所不惜。

  畢竟,洵敏貝子一家是為了愛新覺羅的江山社稷而慷慨成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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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8 00:01:04 |只看該作者
  第1章

  一入了夜,臘月天裡的京城就顯得異常嚴寒森冷,店舖早早關了門,街上也幾無人煙。除了巡更人偶爾的打更聲外,四下一片安寧寂靜。

  然而,仍有個例外之所,不畏九寒天,照樣燈火通明,笙歌鶯語,花粉飄香。這便是名滿京城的八大胡同,也是貴族官宦們尋花問柳的絕佳之處。

  流連於煙柳之地的紈褲子弟中,有個男子顯得格外醒目。他一身華衣錦服,頭戴尖纓貂帽,其上的紅色寶石熠熠生輝,身披一件繡工精美的黑色貂皮大襖,步履輕盈閒適,對於身邊那些鶯鶯燕燕的呼喊拉攏之聲毫不在意。

  他與那些八大胡同裡的常客們似乎有些不同,一雙似笑非笑的鳳眼裡帶著三分勾魂的譏諷笑意,微抿的薄唇也透出些許的冷酷無情,在他身上有股清冷的尊貴之氣,與這個渾濁世俗之地有些微妙的格格不入。

  此刻他正向著煙花柳巷的深處走去,那裡有一家蒔花館,是一家三進帶跨院的大四合院,幾乎佔了半條胭脂胡同,也是八大胡同裡數一數二的青樓窯館。

  他顯然是這裡的常客,十分熟稔的直往裡走。

  一進門,蒔花館的老鴇就立刻迎了上去。「納蘭公子,您來了。」這半老徐娘笑得甚是慇勤。

  「宛如呢?」這位華服公子正是文淵閣大學士家的公子,納蘭凌。他抬了下星目,似笑非笑。

  「您來得真有點不巧,早知道您會來,我就不讓宛如去陪那位貴客了。不如我給您介紹我們新來的一位姑娘,叫臘梅,人長得圓潤粉嫩,也彈得一手好曲……」

  「我去她房裡等她便是。」一錠白花花的銀子拿出手,老鴇立刻眉開眼笑。

  「行,我陪您上去吧。您每次來都只找宛如,她這丫頭可真有福氣,有您這樣的貴人關照……」老鴇閉上的嘴又立刻快速的掀動。

  「我自己走,嬤嬤還是去招呼其它客人吧。」納蘭凌看似客氣的眼裡掠過一抹寒芒。

  「是是是……我知道您喜歡清靜……」老鴇甩了下手裡的花帕子,笑咪咪的擺動著腰肢迎向了另一位客人。

  這蒔花館的生意真的是熱火朝天,人來人往絡繹不絕。上門的達官顯貴也比其它窯館更多上幾分,因此納蘭凌的行蹤倒也無人留意。

  宛如的房間在西跨院的盡頭,也算是遠離前廳的喧鬧,冷清安靜了不少。

  身為蒔花館的頭牌,宛如的入幕之賓並不多。而唯一可以在她見客時直接到她房裡等待的,則只有納蘭凌一個人。

  推開房門,納蘭凌意外的發現屋內一片漆黑,宛如的婢女秋花也不在屋裡。平日裡,秋花總會在宛如房裡點上沉香,準備好點心與茶水,等著宛如回來。

  不過這倒正好稱了他的意,一個人也樂得逍遙自在。

  關上房門,一抹促狹的光芒在他狹長明淨的鳳眼裡掠過。

  沒有點燈,納蘭凌反而循著微弱的月光向著宛如的臥房走去。

  ***

  糟糕,他怎麼睡著了?

  月正中天時,納蘭凌倏地睜開星眸,他慵懶的瞇了下眸子,自己竟然靠在宛如房裡的臥榻上睡著了。

  自嘲的笑了笑,他並沒有起身,反而繼續躺在臥榻上,蹺起雙腿,悠閒自得。

  今天她去見什麼客人?居然到了這時候還不回屋。

  就在他思忖的剎那,聽到了房門被推開的聲音。納蘭凌一躍而起,悄無聲息的落在了地上。

  出乎意料,他那副矜貴的外表下竟有敏捷的身手,他毫不停頓,又一個鷂子翻身上了房梁,穩穩蹲在狹小的空間裡。

  夜色裡,他的雙眸散發出獵豹般的光芒。他要小小的懲戒一下宛如,她竟忘了今天是他來訪的日子。

  此刻,納蘭凌居高臨下,透過緊閉的菱花格扇門,看到丫鬟秋花點亮了燭燈,而宛如則一個人坐在圓桌邊,撫著額頭,看起來無精打采的模樣。

  「小姐,您今天怎麼喝這麼多?而且那個什麼巴魯海只是失勢貝子家的庶出,您為何要去見他?」秋花嘟著嘴抱怨。

  「我自有我的道理。」宛如的聲音冷冷的,絲毫沒有平常的嬌媚之態。「今天晚上讓妳去辦的事怎麼樣了?」

  「小姐,我哪一次不是幫您辦得妥妥當當?桑寧格格絲毫沒有懷疑,還給了我打賞,您看。」秋花攤開手。

  「給妳的妳就收著吧。」宛如站了起來,她的聲音依舊冷冷的。「反正那些貴族的銀子不賺白不賺。」

  「可是小姐,我不明白的是,您既然答應了桑寧格格幫她打聽消息,卻又為何把這事透露給那位貴人呢?」秋花替她倒瞭解酒茶。

  「我答應替她打探消息,可沒說要替她保守秘密。而且這樣才能兩邊的銀子都賺……她說今天什麼時候會過來?」

  納蘭凌眼裡原本的戲謔漸漸被凌厲取代,那段對話讓他感覺到了一些異樣。

  「大概丑時。」

  宛如點了點頭。「我們就準備準備,演一出她想要的戲碼給她看。那一位貴人應該會很高興。到時候,說不定我們就能脫離這個地方了。」

  「小姐,您想得真周到。與其幫助桑寧格格,還不如趕緊討好那位貴人,對我們更有利。」

  那二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傳入納蘭凌的耳裡,令他的眼神也變得冰冷。

  看起來這個夜晚,有些不太尋常……

  ***

  冬天是個漫長而枯燥的季節,但是對於京城裡的八旗貴族來說,他們也自有一套打發時間的閒暇娛樂。

  這日,恭親王府家的大貝勒承兗邀請了八旗貴冑去王府賞梅吃酒,實則是為了炫耀一下他龐大的收藏,最近又新添了不少珍品。

  納蘭凌,他這個號稱「京城第一閒人」的納蘭公子,是不會缺席任何與吃喝玩樂有關的宴席或者聚會的。

  而且他還被要求在賓客們到來之前,先行鑒賞那些價值連城的古玩寶貝。

  「納蘭,你覺得我的這些收藏怎麼樣?我知道你是個行家。」承兗大貝勒給他看了幾幅最近購入的字畫,有蘇軾的《墨竹圖》、董源的《龍宿郊民圖》,李唐的《萬壑松風圖》,以及王羲之的書法《奉橘》等名家作品。

  納蘭凌瞇了下促狹的眼道:「難怪你昨日打發王府裡的僕役來告訴我,今天必須提早到府,原來是讓我替你鑒定這些珍品。」

  「你這小子即使心裡知道,也不必說出來吧。」承兗大貝勒的外表粗獷豪邁,再加上虎背熊腰的身材,頗有幾分威嚴與氣概。

  「他如果不說出來,就不是納蘭凌了。」另一位被先行邀請來的是肅親王府的順騏貝勒,此刻正冷眼看著納蘭凌。

  「好啦好啦,全京城都知道你二位是古玩鑒賞的北斗,快給我看看,這些都應該是真跡吧?這些漢人的玩意,還真是複雜。」承兗貝勒曾購買過一幅假的顏真卿墨寶,幸得此二人的指點,這才避免貽笑大方。

  「承兗,你既分辨不出真假,又何苦收藏這些?」順騏皺了下濃眉,他本是個嚴厲之人,平日裡多半不苟言笑,因此也頗難以親近。

  「大貝勒,這次你可以安心了,看來文墨軒的老闆不敢有所欺瞞,給的都是真跡。」納蘭凌倒是好整以暇的打開手裡的折扇,故作風雅的搧了幾下。

  「這臘月天的,你帶什麼折扇?」承兗滿臉堆笑,命下人收起這些珍貴字畫。「另外,你又是如何得知這些是從文墨軒買來的?」

  「那是因為文老闆也找過他去鑒定這批字畫的真假。」順騏在一旁的太師椅上坐下,拿起剛沏好的龍井茶。

  「那你怎麼不買?順騏,你是不是也見到這批字畫了?」承兗眼露懷疑。

  「太貴。」納蘭凌的眼裡閃過興味與懶散。「而且我知道大貝勒你必然會買,想欣賞時,我自會來叨擾。順騏他嘛,想必也是這樣的想法。」

  「好啊,原來都打著這樣的鬼主意。難怪四阿哥說納蘭你最精明,順騏你最內斂。」承兗倒也不氣惱,只是豪邁的笑著。

  「大貝勒則最慷慨,最有氣魄。」納蘭凌也舉起茶杯,聞著那濃郁的茶香。「好茶。」

  「納蘭,說正經的。上次我和你說的事,你考慮得如何了?」順騏斂了下他凝肅的眉眼。「我和承兗都已經決定了。」

  「我?我對那些朝中之事向來沒有興趣,你們不必算計我。我只要閒來無事,有酒喝,有戲聽,有美女相伴,有字畫欣賞,偶爾打打獵,游遊湖,便已足矣。」納蘭凌的眼裡閃過一抹狡黠。

  「你到底想逃避到什麼時候?其實你比誰都更清楚,你終究逃不掉,早晚要選定堡壘。」承兗倏地眉峰緊蹙。「即使你不想參與,只怕到時候也會身不由己。」

  「一場大戰終究是避免不了的,八阿哥、大阿哥那邊早就蠢蠢欲動了。」順騏喝了口龍井,低垂著眼。

  「你我這等明哲保身之人,四阿哥才是最好的選擇。」承兗口氣堅決。

  「既然是早晚的事,晚一天總比早一天好。」納蘭凌還是那副閒散模樣,一雙鳳眼裡透著豁達與慵懶。「現在似乎不應該替我擔憂。大貝勒,我聽說皇上有意把桑寧格格指給你。」

  一說起桑寧格格四個字,承兗的臉色果然大變。

  「桑寧格格?就是那個當年讓太后鳳顏大怒,為了她熬夜守候的桑寧格格?我聽說那可是一貫溫和的太后老祖宗,第一次為了皇上以外的人這般動怒。簡直是震動了整座皇城。」順騏不疾不徐的說道。

  「別提了。」承兗瞇了下眼。「那個桑寧格格被太后老祖宗收了當孫女,封了和碩格格。之後更是榮寵有加,讓她可以自由出入慈寧宮。現在她已經年滿十六,老祖宗又敲鑼打鼓的給她物色夫婿。」

  「因此你就被選上了。」納蘭凌繼續搖著折扇,一派閒適。「我看倒是樁美滿姻緣。」

  「納蘭,你給我閉嘴。」承兗顯得非常煩躁。「這個桑寧格格怪異得很,平日從不和眾家親友們來往。甚至連聖上、老祖宗、貴妃娘娘們舉辦的宴席她也從不到場。據傳她小時候夜夜被惡夢驚醒,高燒與囈語不退,所有的御醫都束手無策,只有惠郡王福晉給她唱的童謠可以讓她安靜下來……老祖宗就讓她住到了惠郡王府。我聽說直到現在,她還是需要福晉唱童謠給她聽才能入睡……」

  「這也不算什麼怪異的行為,洵敏貝子與福晉還有她的二個哥哥被殺時,聽說她都親眼所見。一個才六歲大的女娃,必然深受刺激。」

  「納蘭,我看你倒是對她很有興趣!不如我去向聖上請旨,把她指給你,如此我也能解決這燃眉之急……」

  「君子不奪人所好。更何況是朋友之妻?」納蘭笑得氣定神閒。「而且我無爵無官,如何配得上和碩格格之尊?」

  「你何必自謙?我們自家好兄弟,你的能耐我和順騏其實都很清楚……」

  「承兗,你今日不也邀請了這位桑寧格格?可見,對於這門親事,你並不是真心反對。」順騏一直冷眼旁觀,此時才突然開口。

  納蘭感激的瞥了他一眼,嘴角含著抹莫測的笑容低下頭喝茶。

  「她可不是我邀的,而是我那惟恐天下不亂的額娘派人去送了請柬。只是我看她定然不會應邀,聽說她白天從不走出房間,每年正月初一的朝賀,她也是來去匆匆,拜賀完後立刻消失,從不和其它公主、格格、福晉、命婦們多言一句。我看除了老祖宗和惠郡王一家,大概沒人仔細見過她的廬山真面目。」承兗悶聲說道。

  「也許是位絕代佳人,不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輕睹芳容。」納蘭凌挑起劍眉,微笑的眼裡帶著戲謔。

  「你這小子,就會說些混話。她如果是絕代佳人,我就是貌比潘安。總之一句話,這門親事我是拒絕定了,大不了我向聖上請纓去大漠打仗,也總比娶這麼個怪異女子來得痛快。」承兗大貝勒慷慨激昂。

  順騏與納蘭對視一眼,二人交換瞭然的眼神。承兗說要去從戎邊塞的言論,也不是一次二次了,但從不曾見他真的付諸行動。

  「看起來這位桑寧格格也算是我們這些皇親國戚里的異類,我還真從不曾見過她。」順騏語氣淡然,聽起來似乎對這位格格毫不感興趣。

  「她就是古怪異常,見不到最好。」承兗氣呼呼的說道。

  納蘭搖著他的折扇,默然不語的淺淺笑著。

  這位桑寧格格,還的確是位人物。

  會令大家如此好奇的,在這滿清貴族裡,她算第一人了。

  只是,「相見不如不見」,這句話似乎說得有些道理。

  ***

  桑寧格格穿著一身靛青色的連帽長袍,將她整個人都遮蓋得嚴嚴實實。

  因為是冬天,這樣的穿著並不奇怪。

  奇怪的是身為一名貴族格格,竟然在這深更半夜,獨自一人走在八大胡同的煙花柳巷裡。雖然她極力想要掩飾自己的女子身份,卻其實早就露出了馬腳——因為她獨特的走路姿勢。

  那是穿慣了旗裝花盆底的小碎步,即便在粗布長袍的遮蓋下,還是難掩婀娜的步態。

  她自己毫無所覺,只是低著頭,一徑往前疾步而行。穿越過粉香脂濃,鶯歌燕舞的繁華無情之地。

  她更是絲毫不曾注意到,身後不遠處,如閒庭鶴步般,狀似悠閒自在卻緊跟不捨的納蘭凌。

  納蘭凌已經跟蹤了她三日,他很清楚自己這樣的行為叫做多管閒事。但他本就是個閒人,因此管一下閒事也未嘗不可。

  更何況,他在蒔花館裡的宛如那裡,的確聽到了一些有趣的對話。那番對話引起了他的興致,讓他很想知道事情的進展與結果。

  他看著她轉入蒔花館的後巷,於是他以悠閒的目光朝四下望了一眼後,身影一掠,上了牆頭。

  他如獵豹般的眼眸緊隨著她的身影,看著秋花前來接應她,看著她們從後院走向宛如所居住的西跨院。

  而他則飛簷掠壁,輕巧落在宛如廂房的屋簷上,準確而無聲的掀開二塊瓦片,整個房內的情景立刻映入眼簾。

  桑寧格格站在桌旁的老位置上,這三日,她每日都是如此。

  「我要如何才能相信妳這些話?」她的聲音很特別,彷彿來自極寒之地,毫無溫度。

  宛如帶著溫婉的迷人笑容。「格格,奴家怎麼敢欺騙您?難不成吃了熊心豹子膽?只是牽涉到一些貴人的名字與隱私,那個巴魯海便再也不肯說下去了。」

  「以妳的能耐,我想對付巴魯海也不是什麼難事。」

  宛如面露難色。「格格,您也知道,這半年來奴家替您打探消息,也是冒了生命危險。妳我非親非故,奴家……」

  「事成之後,我再給妳一半。」桑寧格格二話不說,從懷裡抽出一張銀票。

  從宛如臉上欣喜得難以掩飾的神情來看,那必然是一張巨額銀票。

  「格格,這……宛如不敢收……」

  「妳這半年辛苦了,這是妳應得的,收下吧。」話雖體貼,然而聲調卻是冷得讓人發抖。「如今已近尾聲,只要妳能幫我順利辦成此事,我絕對不會虧待妳。」

  「是是,格格您一向大方,而且說一不二。」宛如笑得臉如春花。

  「明日這個時候,我希望可以從妳這裡聽到最重要的消息。」桑寧格格說完就轉過身去。

  納蘭凌此刻清楚的看到她冷若冰霜的蒼白面容,毫無血色的臉頰,還有一雙沉黑如墨的雙眸,裡面沒有光采,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

  她真的是個活著的人嗎?在她身上,沒有一絲人氣,沒有一絲感情,冰冷得彷彿是個大眼木頭娃娃。

  「格格您慢走,明日宛如定然給您好消息。」宛如慇勤的福了福身。

  桑寧已經走了出去,納蘭凌的身體在跟著她移動的剎那,卻又突然停在了屋簷之上。

  因為桑寧居然抬起眼,往他的方向望來。

  她的目光太迅速,太猝然,毫無徵兆。

  他竟愣在當場,忘記了他是輕功高手,忘記了他可以瞬間從屋頂上消失。

  她的注視穿越過他的身體,彷彿不曾看到他一般,在剎那之間,她收回了極寒極冷的目光。

  但他知道她看到了他,即使沒有眼神的交流。

  他從不曾在任何一個女子的身上見過那樣的眼神,那讓她整個人似乎帶著死亡的氣息。而她毫無焦距,毫無神采的一眼,卻讓他的心倏地往下沉去。

  她是個怎樣的女子?靜靜看著她,就會讓人感受到她全身所包裹的死寂。

  桑寧格格已經邁著碎步,快速的穿越過庭院,向後門走去。

  納蘭凌沒有任何的猶疑,也順著來路,尾隨著她而去。

  他想,她已經發現了他。

  因此他們之間,免不了需要一次長談。

  而這長談,竟帶給他一些難以言明的悸動與期待。

  他想要瞭解她,這個如謎般的和碩格格。

  擁有尊貴的身份,卻也擁有這個世界上最寂寥、最寒冷、最麻木的表情。

  她到底是怎樣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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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8 00:01:23 |只看該作者
  第2章

  桑寧格格一路前行,不曾回頭看過一眼。

  納蘭凌緊隨其後,這一次,他沒有掩飾行藏,而是亦步亦趨。

  他們就這樣一前一後的離開夜夜笙歌的八大胡同,繼續沉默的走向貴族們居住的內城區。

  「桑寧格格,妳看這夜色如何?」在走到內城西南隅的一條巷子裡時,納蘭凌邁開大步,突然攔住了她的去路。

  桑寧的目光平靜的望著他。「請讓開。」

  「如果我不讓呢?」他嘴角輕撇出一抹似有若無的笑容。

  「你應該知道自己的行為叫做多管閒事。」她依然面無表情。「如果你妨礙了我,後果不堪設想。」

  「我只是好奇。」深夜裡北風襲來,挾帶著逼人的寒氣。「妳是如何發現我在屋頂上的?」

  「那並不重要。奉勸你一句,不要再繼續跟著我。」桑寧說完後,逕自轉身。

  「當年富察一門的血案朝廷早已有了定判,系南明亂黨所為。這是聖上親自下旨查明的事實。而如今妳若要繼續追查,也只會得到相同的答案。」納蘭凌目光一凜,收起了他嘴角的那抹笑意。

  「納蘭公子,你號稱京城第一閒人。我雖不知你為何閒得執意要跟蹤於我,但我奉勸你不要自作聰明,更不要惹禍上身。」

  「既知是禍事,格格不也招惹上了嗎?且納蘭向來不害怕什麼禍事,反而最愛做的就是蹚渾水,管閒事。」望著她纖瘦的背影,他眼裡的光芒如星辰般耀眼。

  她微微側過臉,卻終究沒有回頭。「我的忠告已經送出,你要怎麼做,也非我能阻攔。」

  「現下我只想和格格好好談一談。這是為了格格好,也是為了妳所調查的那件事好。」他冷眸一閃。

  「不必了。」她的聲音比寒風更讓人膽寒。

  「妳真的相信宛如嗎?一個賣笑女子,何來真誠與忠心?」納蘭凌聲音一頓。「此事我不知便罷,既已被我撞上,自然不能假裝不知。」

  「你我素昧平生,我為何要信任你?」她悄然轉身,行動如魍魎般毫無聲息。

  「聽完在下的話,格格可以自行判斷。」他笑得成竹在胸,傲慢而挑釁。

  桑寧冷若冰霜的臉上掠過一抹不應屬於她這年紀的深沉銳利。「你又怎知我信任宛如呢?」

  納蘭凌的眼中倏地飄過幾抹驚疑。「難道?」他放肆的輕笑了起來,神情裡帶著幾許調侃。「佩服,看來聰明反被聰明誤的人是在下與宛如。」

  她依然目光陰沉。「如果我連一個娼妓都無法看透,又如何能追查出真相?納蘭凌,我知道你的跟蹤並無惡意,可這的確不是你應該介入之事。」

  「格格怎知我並無惡意?」他是真的感到好奇。

  眼前這個彷彿沒有七情六慾的女子,究竟是怎樣的人?她的每句話都透著玲瓏剔透的心思,每個判斷都準確無比。

  她沉默了半晌。

  「目光。」在他執著的注視下,她緩緩開口。「一個人的目光是不會撒謊的,惡意的、善意的、無心的、有心的……這些我全部都可以感覺得到。這三天,你的目光沒有讓我感到不適與危險,所以我知道你並無惡意。」

  「任何的目光妳都能判斷嗎?」他瞇了下眼眸,認為她的解釋非常新奇。

  她再度沉默,似乎是在研判到底可以告訴他多少真相。

  納蘭凌無所畏懼的坦白視線依然落在她蒼白無色的臉上。

  「我已經對你說得太多了,超過了我該告訴你的全部總和。」她冷冷的垂下了眼。

  「不管有意或無意,我都一腳踏進了妳的調查裡。妳既然知道我是納蘭凌,就該聽說過我這個人向來喜歡冒險,從不聽人勸告,並且決定了的事就不會更改。」他戲謔的笑了一下,但眼裡閃爍的光芒卻是異常認真與凌厲。

  「那是因為你出生顯赫,並且從未經歷過真正的恐怖與磨難,沒有親眼看到自己的親人一個個被殺害,沒有親身嘗過孑然一身的滋味。你無所畏懼,那是因為你不知道真正的恐懼是什麼。」她抬起了眼,慘白如雪的臉上掛起了一抹冷謔。

  「也許是這樣。」他的目光深沉了幾分。「可是體會過恐懼的妳,卻讓自己陷入了危險裡。妳既已知道宛如的騙局,卻又繼續引誘她欺騙妳,這樣很危險,妳知不知道?」

  「我知道。」她的目光變得清幽。「可是我的對手太過強大,如果不運用一些極端的手段,我無法達成目的。」

  「那個人……宛如口中的大貴人……不是妳可以對付得了的。」納蘭凌凝重的臉色讓他俊美的五官都變得犀利。「引蛇出洞的方法固然有效,卻可能遭來殺身之禍。」

  「納蘭公子果然是納蘭公子,你已把我的計劃完全看穿了。」桑寧抬起眼望向天空,那一揚眉,竟讓她冰冷的面容顯得纖弱而純真。「殺身之禍早在十年前我便已經歷過,懼怕也早就懼怕過了。」

  「那就讓我這個沒有經歷過真正恐懼與磨難的閒人,與格格一起踏入這份危險裡,如何?」

  夜色下,納蘭凌慎重的聲音隨著愈來愈大的風聲,向四面擴散開來。

  桑寧格格帶著好奇的視線定定望向了他俊美無儔的面龐。「你為何如此執著,這本與你無關。」

  「這世上什麼是有關、無關?誰又能說得清呢?妳我今日相逢,本就是有緣。而我既已決定,就不會回頭。」他淡定自若。

  「你這個人……」她的聲音消散在空氣中。

  桑寧冷漠的眼裡帶著些許迷惘與疑惑,深深的凝視著眼前的男人。

  她想,她還是無法看透他……

  ***

  納蘭凌其實對自己的行為也感到迷惘與疑惑。

  是什麼樣的吸引力會讓他執著於桑寧的行為,並且還要參與其中呢?

  他並不欣賞她所為,太狠太絕太危險,那並不似他一貫雲淡風輕、遊戲人間的性格。

  她知道宛如的欺騙,也知道宛如將她的種種追查告知了對方。然而這正是她的目的,只要對方緊張或心虛,並且有所行動,那麼就證明了她的猜測,也就更堅定了她的追查。

  她把自己完全暴露在危險中,這是沒有任何退路的決絕,是知道自己處境後的義無反顧,只因對手太過強大。

  她雖貴為和碩格格,但其實不過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誰都知道皇太后收養她做孫女也只是體諒她年幼喪父喪母,才讓她徒然得了個虛名。

  這紫禁城裡的皇親貴冑多如牛毛,真正有權有勢的卻並不多。這大概是為什麼當他無意間涉入了她的計劃,或者說陰謀裡時,就無法棄她於不顧的理由了吧。

  「納蘭凌,你真的要每天晚上都跟著我嗎?」桑寧走進一條隱密的胡同裡,猛然回頭,任她再怎麼天生冷漠的性格,似乎都有了些怒火。

  「宛如今天還是沒有給妳什麼確切的消息,妳這樣每夜去找她,也只是浪費時間。」納蘭凌氣定神閒的撇了下嘴角。「我們合作的事,妳到底考慮得如何了?」

  「你既已知道我要對付的人是誰,又何必介入?」她壓低聲音。

  「眼看就要過年了,宮裡大小宴席必然絡繹不絕,也是個打探情況的好時機。妳打草驚蛇的第一步已經完成,不如之後的調查都交給我。我在暗,妳在明,我可以替妳打聽許多事。」納蘭凌不疾不徐的說著。

  她目光幽冷的瞪了他一眼後,逕自轉身。

  「妳不回答,我就當作妳應允了。」納蘭兀自跟上。「現在起,妳不必再去見宛如,應該開始與宮裡宮外的皇親貴族們多來往。」

  「不用你教我怎麼做,我自有我的想法。」

  「格格,妳是個聰明人。難道感覺不到宛如越來越敷衍妳了嗎?那位貴人並不如妳所想的那樣輕易上當,眼看著臘月都快過去,他還是毫無行動。」納蘭凌的心裡隱約透著些憂慮。

  桑寧停了下腳步,又繼續邁開步伐。

  「妳原本期望他會有的舉動,是不是一項也沒有發生?顯然,對於妳的存在和行為,他根本就有恃無恐。」

  「你覺得我錯了?他根本就與我富察一門的血案毫無關連?」她猝然回頭,夜色裡,一雙冰冷的眼眸盈滿仇恨的精光。

  「我不這樣認為。妳的第一步其實已經取得了成效。對方已經心虛,不然不會讓宛如一直與妳周旋。」納蘭凌神色一凜。

  咬了下蒼白的嘴唇,桑寧固執的眼裡飄過了一些沮喪。「我原以為他會派人來襲擊我。」

  納蘭凌帶著幾分嚴厲蹙起濃眉。「這便是妳的計劃,以自己為餌。若真的發生了襲擊意外,聖上與太后老祖宗想必不會、也不能置之不理。」

  她本就無血色的臉頰此刻更加蒼白了幾分。「我也知道以我一人之力,不可能替我的家人報仇。因當年聖上下了旨意,我家人的血案便已了結。我若想翻案,定會遇到很大的阻力,即使是太后也不會那麼容易讓我如願。畢竟當年我只是個六歲的孩童,他們又怎麼會輕易相信我的話?」

  她是個心思玲瓏的女子,但有時看得太透徹,反而是作繭自縛。

  「所以妳想以身涉險。十年前的案子聖上與老祖宗不會再追究,但如果如今和碩格格遭人襲擊,那可是足以撼動整個京城的大事。而妳卻可能惹來殺身之禍……我知道妳有功夫底子,但遇到高手的話,根本無力抵抗!」他抿緊薄唇,凌厲的眼掃過她。「妳是洵敏貝子唯一的血脈,為何這樣不知愛惜自己的生命?」

  「我愛不愛惜,與你無關。此生我唯一的心願,便是為他們報仇。我富察一門三十幾口就那樣不明不白的慘死,一日不能將真兇繩之以法,他們一日不能安眠於地下。」她的目光變得空洞,神情也透著死寂般的陰冷。

  她的話令他的神色變得嚴厲。

  「納蘭凌,我不知道你為何會對我的事如此感興趣,你剛才的提議不也是把你自己置於危險之中?但我不想知道你的理由,你也不必對我解釋。你想做什麼我無權干涉,正如我做什麼,你也同樣無權干涉。」

  「我發現妳這個人實在死心眼,而且非常冥頑不靈。多餘的話我也不說了,如果明天起我還看到妳出現在宛如那裡,我就親自去見太后老祖宗,把妳夜夜出城去八大胡同的事告訴她。」納蘭凌也不顧及男女授受不親,拉住她的手腕就往胡同外走。

  「你這是要做什麼?」她只能低喊,怕引起一些夜歸人的注意。

  「我送妳回惠郡王府。」他撇了下嘴唇,似已下定決心。

  她愣了一下。「我本來就是要回王府,你快放手。」桑寧倏地提氣用力,想要從他的掌握裡脫身。

  「妳必然知道進出王府不被人發現的快捷方式,或者有人替妳掩護。我想那裡應該是最方便我們談話的地方,不管妳願意不願意,我都要參與妳的復仇計劃。」他看似輕巧的握著她的手腕,實則暗下勁道,讓她根本無法掙脫。

  桑寧冷淡的眼裡冒出幾絲怨恨。「即使你武藝高強,也不用如此恃強凌弱。」她四下張望著,顯得頗為忌憚。

  內城裡多半都是八旗貴族的住所,即使已是深夜,也難保還有宴席未散。如果有人撞見兩人如此拉扯,又當如何是好?

  她平日裡都極為小心,盡挑些小路或者暗路行走。如今,他卻大搖大擺的走在大街中央,目中無人而且狂妄至極。

  「妳剛才說什麼?」而且,他竟還恬不知恥的湊過耳朵到她眼前。「我沒有聽清楚,什麼強,什麼弱?」

  她猛咬住嘴唇,氣得蒼白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了紅暈。「只要你現在放開我,我就讓你加入我的計劃。」

  「真的?」他挑起鳳眼,帶著懷疑的質問。

  「當然。」她臉上的紅暈更深,既有氣憤又有不甘。「我言出必行。」

  他滿意的望著她終於有了血色的臉頰。「其實妳才十六歲,不必刻意隱藏自己的情緒。」

  她又憤然雙眼圓睜。「你不要得寸進尺。」

  「不敢。納蘭說的只是真心話。格格本就長得閉月羞花,何苦掩蓋自己的天生麗質?」他沉眸一笑,端的是玉樹臨風,儀表堂堂。

  「早就聽聞納蘭公子風流倜儻,不拘小節。我看倒是個輕率之徒。」桑寧在他放手的剎那,警戒的往後躍去一步。她用力瞪著他,言語更顯犀利。

  「偶爾動動怒氣也是種宣洩,況且納蘭今日的確有所冒犯。」納蘭凌看著她慍怒的俏臉,含笑的眼裡可沒有半點道歉的意思。「請格格見諒。」

  對於她臉上浮現出的暈紅和眼裡的憤怒,他感到非常滿意。這位格格刻意隱藏自己的真性情,實在是有違人性。

  桑寧斂下眼眉,似乎努力在克制著。

  「記得我們的約定。明日起妳不要再去見宛如,敵不動妳不動,敵動妳也先不動。等有機會,我們再一起研究對策。現在太晚了,格格應該回府歇息了。」納蘭凌優雅的頷首,在他看似溫和有禮的語氣裡有著不容她拒絕的強硬。

  「這可是你的選擇,如果以後真的遇到什麼危險,甚至危及到納蘭一家,也與我無干。」桑寧恢復了她平靜無波,幾近慘白的臉色。

  說完,她就帶著冷冷的表情轉身。

  納蘭凌沉默的站在原地,他的嘴角帶著一抹深思,眼神卻無比清澈與鎮定。

  她,其實是個善良無比的女子。

  即便她用冷漠來武裝自己,卻還是難以掩蓋她內心的澄淨。

  納蘭凌勾出一抹清爽的笑痕,這個格格,他是幫定了!

  ***

  桑寧格格敲了二下郡王府的後門,門立刻就被人從裡面打開。

  她對著幫她開門的福嬤嬤微微頷首,閃身進入。

  福嬤嬤是個健壯的老婆子,頭髮雖花白,手腳卻異常利落,眼神也非常清明。

  「格格,福晉請您一回來就去她屋裡,她等著您呢。」關上後門,福嬤嬤四下瞧了一眼後,俯在她耳邊低聲說道。

  桑寧略顯訝異的點了點頭。

  而後二人一前一後的穿過後院的走廊,從一條小徑裡走到了福晉居住的雅靜小築。

  雅靜小築緊靠著後花園,是整個郡王府裡最幽靜之處,惠郡王福晉便居於此。桑寧格格的臥房也在雅靜小築裡,緊挨著福晉的臥房。

  桑寧格格先回自己房間換下那身夜行長袍,簡單的穿了件旗裝後,就匆匆來到福晉的房裡。

  福晉此刻還未歇息,她有著和桑寧一樣細緻的五官,只是比起桑寧,多了些和氣,也多了些歲月留下的痕跡,眉目如畫說的應該就是她們這樣的女子。

  「姨娘。」桑寧走到她的身邊,冷冷的眉梢上難得掛起了一些溫柔。「這麼晚了,您怎麼還未安寢?」

  「姨娘擔心妳。」福晉拉過她的手,將她拉到自己身邊坐下。「妳告訴姨娘,事情進展得怎麼樣了?妳這樣每日深夜隻身涉險,讓姨娘心裡一直七上八下……」

  「姨娘,我這不是好好的回來了?桑寧自有分寸,也會小心行事。」桑寧回握住福晉的柔荑,嘴角掛著清淡的笑。「而且明兒個起,桑寧不會再出門了。」

  「那是……查到了什麼?」福晉猝然顫抖了一下。

  桑寧立即搖頭。「暫時沒有……我想還是先靜觀其變。總之,小心為上。」她思忖了一下後,決定隱瞞納蘭凌堅持要參與的事。

  得知她不會再夜半去冒險,福晉的心顯然安定了不少。

  桑寧又與福晉交談了一會,等福晉準備就寢,她才回到自己房裡。

  入夜以後,除了多年來一直跟在福晉身邊的福嬤嬤留下來伺候二人,侍女們全都離開雅靜小築了。

  福嬤嬤年事已高,又是她姨娘的奶娘,桑寧自當對福嬤嬤敬以長輩之禮,不敢讓福嬤嬤伺候她。

  因此,入夜以後,她總是親自動手打點房間。

  此刻,她親自點上燭燈,又準備好炭盆與暖爐,托著腮,坐在炭火盆前竟兀自發起呆來。

  桑寧想到的人竟然是納蘭凌。

  為了查清族人的真正死因,為了替他們報仇,她將京城裡大大小小的所有滿州貴族都認了個清楚明白,也將每個人的性格特徵記在心裡。

  納蘭凌,學士府的長公子,天資聰穎,卻不喜歡通權治世的為臣之道,更不像一般滿州貴族喜好馬術射獵,倒是對於漢人的經史典籍、詩詞歌賦,還有古玩珍品情有獨鍾。他為人開朗諧趣、人又長得風流倜儻,對於玩樂之道都頗為精通,常流連風月場所,卻不是好色之徒。

  如此他便博了個「京城第一閒人」的雅號,人稱「納蘭公子」。

  她會留意到他,倒不是因為他的這些名號。在桑寧眼裡,他也只是個附庸風雅的紈褲子弟罷了。

  納蘭凌的母親是皇太后的侄女,他就是皇太后的外侄孫。皇太后從小就對他寵愛有加,常召進宮裡。桑寧記得兒時曾經在慈寧宮裡見過納蘭凌,在一群因為入了宮而感到誠惶誠恐的貴族子弟裡,只有他無所畏懼的張大好奇的眼眸,東張西望。

  然而對於他的印象,也僅僅停留在那一天,以及之後從慈寧宮的宮女太監那裡打探到關於他的一些傳言。

  桑寧從不曾想過,她今生會有機會再見到那個有著靈活大眼的調皮男孩。更沒想到,他這個風流倜儻的納蘭公子,其實狡黠任性,為所欲為。

  他當然是個大膽頑劣的人,只是她沒想到竟會張狂到如斯地步。

  一想到他今天竟然不守男女之禮,對她拉拉扯扯,她忿然輕咬貝齒。

  然而自己在他的荒唐行為下,還是亂了分寸,答應了他的無理要求。

  日後,到底應該如何是好?

  一想到那麼隱密之事竟不小心被他察覺,又被迫讓他參與這個復仇大計,她的內心就一片慌亂緊張。

  她用十年的時間讓自己忘記膽怯與恐懼,訓練自己冷靜,卻好像一夕之間,在他那近乎賴皮的方式面前,完全的崩潰了……

  這樣的自己真的可以替父母親族報仇嗎?

  桑寧許久不曾感覺到寒冷的身體,再一次的發起顫來。

  也許,她並不如想像中的那麼堅強。

  ***

  納蘭凌所帶給桑寧的麻煩還沒有結束。

  眼看著過了臘月二十三祭灶,除夕就要來臨了。

  過年原本就是一年裡最重要、也最隆重、最盛大、也最喜慶的日子,在這紫禁城裡,自臘月初一起就開始準備過年了。

  臘月二十四日封印以後,皇上不再臨朝,各府各衙各個管事之處也都開始放年假。可是各府未出嫁的格格們卻突然接到內務府頒下的皇太后口諭,命所有八旗貴族家的格格們於次日進宮覲見。

  桑寧自然也接到了諭令,而且比起其它格格,皇太后老祖宗還特意告知她不必緊張,只是想同各家格格們說說體己話,要她務必到場。

  「太后老祖宗以前都特別恩准妳不必出席這些家宴,這次是怎麼了?」在她梳妝打扮的時候,惠郡王福晉走了進來。

  「姨娘,我想是太后老祖宗在宮裡悶得慌,這一年她召我入宮的次數比平素多了許多。」桑寧格格選了過年朝賀時才會穿的大紅繡花氅衣,配上粉色襯衣和紅色牡丹繡花的花盆底鞋。

  丫鬟替她梳好髮髻後,戴上青素鍛的旗頭。桑寧猶豫了一下,看著眼前擺放的髮飾,她平日很少佩帶珠寶或者花朵於旗頭上的。

  「喜兒,幫格格臉上再加一點胭脂。福嬤嬤,我房裡不是放著一瓶西洋國使者帶來的西洋香水嗎?也拿來給格格搽上一些——還有我旗頭裝飾的紅寶石與玉簪子都拿來。」惠郡王福晉親自替桑寧戴上兩頭垂下的紅穗子,笑看著銅鏡裡這個比自己女兒還更親的外甥女。

  「姨娘,不必這麼隆重。」桑寧冷冷的眼裡帶著些疑惑。

  「過完年,妳也十七了。」惠郡王福晉淡淡一笑。「妳的大表姐和二表姐都是十五歲出嫁,姨娘可不能再耽誤妳的婚期了。這次入宮便同老祖宗好好商量一下,選定個如意郎君。」

  「姨娘,您知道我……不想嫁……」桑寧眼裡透著焦急,姨娘應該明白她有使命在身,有大仇未報,怎麼能考慮什麼終身大事?

  「今兒個皇格格與各府格格們都會出席,妳怎麼說也是太后的孫女,是親封的和碩格格,在儀容行頭上可不能落於人後。」姨娘接過福嬤嬤拿來的紅寶石與玉簪子替她插在旗頭上。「其它格格一定會打扮得花枝招展,妳雖然天生麗質,卻也不能太過疏忽。」

  桑寧看著銅鏡裡那個眉目含黛,唇紅齒白,臉色紅潤的自己,竟有剎那間的迷惘與驚異。

  鏡子裡的美麗格格是誰?是她嗎?

  心裡有些烏雲飄攏過來,今日的覲見,為何讓她隱約感到一些危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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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8 00:01:41 |只看該作者
  第3章

  慈寧宮裡擺好了幾十桌筵席,除了年輕的格格郡主們,還有阿哥、各府貝勒、貝子以及其它未婚的八旗親貴們。

  「納蘭,我聽說這次的筵席是你建議太后老祖宗辦的?」承兗貝勒望向坐在同一席的納蘭凌。

  「老祖宗說最近日子過得乏了、悶了,我只是提議她請些格格或者貝勒們來說說話,消遣一下。」納蘭凌喝了口杯中美酒,灑脫一笑。

  「你這提議倒好,昨兒個我們接到口諭時,無不膽戰心驚,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呢。」鎮威將軍家的蘭萱格格性格活潑,也素與各府的格格貝勒們交好。

  「就是說,害得額娘替我準備了許多繡花樣子,說是老祖宗可能要考考我們女紅。」納蘭凌的妹妹無雙向來與蘭萱格格是好姐妹,此刻也噘起小嘴表示不滿。

  「妳們下午就來覲見老祖宗了,到底太后都讓妳們做了什麼?」承兗望著自己的妹子玉珠格格。

  「別提了。」蘭萱首先鼓起了腮幫子。「最近聖上推廣漢學,我們這些格格們也被迫學那些漢人的三從四德,讀什麼詩經,看什麼女誡的,頭都大了。」

  「難不成是考妳們文章之事?」納蘭凌手裡的折扇倏地打開,笑得幸災樂禍。「這可真是難為了妳們幾個只會打獵騎馬放老鷹的格格。」

  「凌哥,這也是你的主意嗎?老祖宗每次有什麼新奇想法,必定與你有關。」蘭萱對他投去惡狠狠的一瞥。

  「這可是大大的冤枉。我向來贊成女子無才便是德,順騏你說是不是?」

  順騏貝勒冷眼以對。「納蘭兄有什麼想法,在座諸位,應該無人可以猜透。」

  「順騏貝勒說得好。」玉珠格格嬌媚一笑。「太后老祖宗的確問了些學習漢學的進度啦,都念了些什麼書啦之類,但並沒有為難我們。」

  「雖說是沒有為難,卻也還是小小的考了我們一把。」蘭萱哀歎的甩了下手裡的白緞帕子。「先是問了皇上御筆親寫的福字到底有何寓意,還讓我們在正月初一前人人親手縫一件旗裝,明日起每天都要到慈寧宮裡做女紅。」

  納蘭凌挑了下朗目劍眉。「老祖宗定是怕妳們讓丫頭或者福晉代勞,才要親自看住妳們。」

  「回答皇上寫的字有何寓意很難嗎?每年皇上都會親自題『福』送給各宮,以及王公大臣懸掛於廳堂……慈寧宮上不就一直掛著皇上親筆所寫的『福』字嗎?」承兗貝勒看向高掛在慈寧殿中,紅色絹帛上御筆親題的「福」字,並且蓋有康熙皇的印璽。

  「那麼大貝勒,你倒說說這個福字有何寓意?」納蘭凌笑得有些戲謔。

  順騏也把目光落在承兗的臉上,似乎也頗有興趣。

  「福壽康泰之類的嘛,無非就是希望大家都是有福之人。由聖上來親筆寫福,就是天子賜福眾人之意。」承兗貝勒得意洋洋的笑了起來。

  在座諸人全都沉默了好一陣,又各自舉箸喝酒,互相嬉笑了一番。

  「喂,你們這是什麼意思。」被完全忽視了的承兗貝勒顯得憤憤不平。「那你們說,這個福字還有什麼寓意,難道我說錯了嗎?」

  「大貝勒沒有說錯。」納蘭凌舉起酒杯。「我敬你一杯。」

  「那為何都不說話?」承兗立即就笑呵呵。「來來來,喝酒喝酒。」

  「雖沒說錯,卻也沒說對。」順騏淡然而笑。「我想今日諸位格格在太后面前必然也說過許多類似的回答。」

  「還是順騏貝勒厲害。我這個哥哥平日裡只會收集那些古玩字畫,希罕玩意,對於字畫裡的真正意境卻沒有任何的理解。」玉珠格格咯咯笑了幾聲。

  「那到底應該是何寓意?原本這『福』就是為了討個吉利綵頭,難道還有特定含義不成?」承兗貝勒心有不甘。「那妳們這些格格裡難道有人說對了?真有什麼特別寓意?」

  「趁著今兒個熱鬧,哀家的皇孫們都在,大家一起來看看,聖上寫的這個福字到底有何寓意?丫頭們不准開口,讓小子們來看。」就在此刻,太后寶座那傳來了慈祥仁愛的聲音。

  筵席各桌全都立即停箸正坐,眾人的目光恭敬的望向皇太后。

  「說好了今兒個是我們家宴,不要拘禮。你們怎麼又拘謹起來了?以後若再這樣,哀家就不讓你們進宮來玩兒了。」太后鳳顏佯怒,繼又笑容和氣。「小子們都去殿裡仔細瞧瞧聖上的墨寶,再去劉德那裡準備好的書案上寫下你們的想法。」

  「!」皇孫公子們全體起立,肅身領旨。

  其後半個時辰,這些皇孫公子們摩拳擦掌,在太監們替他們準備好的墨寶面前揮筆草書,爭先恐後的向皇太后進獻自己的妙語良言。

  納蘭凌與順騏站在一旁,並不著急。

  「你們怎麼還不過去寫?」承兗貝勒大搖大擺的走了過來,看起來自信滿滿。

  「承兗,我們不急。」納蘭凌戲謔一笑。「你今天如此積極,難道是為了桑寧格格?皇太后應該……」

  「誰為了她?我和她的婚事已經吹了。」承兗貝勒壓低聲音,瞪了納蘭一眼。「雖然這筵席她必定不會出席,但是這件事還是不提也罷。」

  「納蘭,你平日不是消息靈通得很,怎麼卻不曾聽說這件事?」順騏貝勒冷眼旁觀。「承兗已經說服了太后老祖宗,不把桑寧格格指給他。」

  「原來如此……」納蘭凌笑意融融的表情裡卻有著讓人難懂的清鑠目光。

  「喂喂……」承兗貝勒突然拉了下納蘭凌的袖子。「你們看,老祖宗身邊那個美麗脫俗的格格是誰?看旗頭,應該是個親王格格。」

  此時,酒筵已近尾聲,格格們也已起身離座,聚在幾處隨意的談天說笑。有個十分面生的格格被召喚到皇太后的身邊,皇太后親切的摟住她的肩膀,讓她坐在自己身邊。

  納蘭凌的目光早就落在了那個穿著大紅氅衣的格格身上,嘴角邊隱隱含著一絲諧趣。

  「倒是真的不曾見過。納蘭,是哪個蒙古格格嗎?或者是邊塞親王的格格?」持成穩重的順騏貝勒也皺了下眉宇。「老祖宗對她還真是青睞有加。那麼多皇格格也在場,只有她可以坐到老祖宗身邊去。」

  「順騏,我們也去把福字寓意給寫了。」納蘭收回了他的目光,當眾人漸漸都被那位神秘格格給吸引時,他卻轉頭離開。

  順騏抬眼瞅著他的背影,深邃的眼裡倒是掠過了一絲驚異。

  ***

  桑寧感到彆扭極了,也無聊極了。

  當然不是陪伴著皇太后讓她覺得彆扭與無聊,而是身處這群她根本就不熟悉的格格們中,讓她覺得無所適從。

  從下午入宮開始,就時常會有好奇的格格來詢問她的情況。雖然許多人只是純粹的好奇,卻還是令她感到疲憊不堪。

  筵席撤了以後,大家都分散在慈寧宮裡的各處暖閣裡,有的欣賞字畫,有的欣賞太后賞賜的珍稀古玩,有的則陪著皇太后說些悄悄話……

  太后特意要桑寧四處走走,認識一下各旗親貴,因此她也只能遵命。

  這些格格們大多落落大方,活潑開朗,但也不乏尖酸銳利之人,讓她漸感無法招架。

  「桑寧格格,剛才老祖宗獨獨摟著妳一人和妳說體己話,我們看著真是羨慕不已。也不知道格格怎麼能把老祖宗哄得如此開心?不如教教我們這些愚笨之人。」

  「算起來我們也都是老祖宗的孫女,不過卻不曾有這樣天大的榮寵坐到老祖宗身邊去。」

  「妳們這些人真是小心眼兒,桑寧格格何止坐過太后老祖宗的寶座,不也睡過太后老祖宗的御床嗎?」

  眼前幾個格格把她團團圍攏,她們個個看似笑容親切,說的話卻含沙射影,帶著陣陣酸氣。

  「那是什麼滋味啊?桑寧格格,妳快告訴我們。」順親王府家的小格格親熱的拉住她的緞帕。

  「雪兒,妳糊塗了是不。桑寧格格小時候嚇得夜夜發抖做惡夢,當然是感到害怕和恐懼嘍。」又一個桑寧已經記不起名字的格格,衝著她微笑。

  「為何要恐懼?這不是太奇怪了嗎?如果是我,一定會感到幸福得好像飛上了天。」雪格格眨著雙眸。

  「哎呀,不要再說這些會惹人傷感難過的話題了,額娘小時候不是跟我們說過桑寧格格的事嗎?妳看妳怎麼又忘了……」

  桑寧聽著她們這些「天真爛漫」的言辭,俏臉上帶著平和冷靜、甚至過於淡漠的表情,不慍不怒也不笑,聽任她們嬉笑談論。

  「幾位格格,什麼事這麼開心?」

  桑寧聽到了熟悉的慵懶柔和聲調,她猛地揚起眉望向跨進東暖閣裡的來人——果然,是納蘭凌。

  在他身邊,還站著幾個氣質不凡,目光清澈且友善的格格貝勒們。

  「納蘭公子,順騏貝勒,承兗貝勒。」那幾個把桑寧圍住的格格,立刻就從她身邊散開,繼而將他們幾個男子給包圍了起來。

  「還有幾位格格們好呀。」但對於他們身邊的幾位格格,卻言辭冷淡。

  「妳是桑寧格格吧。」

  當桑寧正提防的注意著納蘭凌那雙狡黠多變的雙眸時,她發現他身邊的一位格格向她招了招手。

  桑寧只得略略點頭。

  「承兗哥,先前你不是問我,在我們這群格格裡有誰說得出那個福字的特別寓意沒有?」向著桑寧招手的正是納蘭無雙。「現在那位格格就站在你面前,你自己去問個究竟吧。」

  承兗貝勒竟真的向著桑寧大步走去,逼得其它格格們連忙讓出道來。

  「桑寧格格,本爵願聞其詳。」

  玉珠與蘭萱聽到他那聲「本爵」後,忍不住掩住嘴角,免得自己笑出聲來。

  「其實沒什麼,桑寧只是蒙對罷了。我想今日各位貝勒貝子裡,也定然有人看出了端倪。」她的聲音淡淡的,表情也淡淡的。

  承兗在她「淡淡」的目光注視下,竟有些發起呆來。

  在這京城裡,天子腳下,多的是傾國傾城的美貌女子,也有素淨文雅的清新佳人,可是卻從未見過如她這般看似濃烈實則冷淡、近在眼前卻又彷彿遠在天邊的女子。

  「敢問格格,究竟是何端倪?」右手握著折扇,一貫風流倜儻、名滿天下的納蘭公子,也悠然自得的踱步到了桑寧面前。

  桑寧冷冷瞥了他一眼,那目光顯然在告訴別人,她並不認識眼前這個問題唐突的男子。

  「在下納蘭凌。」他正直的看著她,眼神顯得清澈而無辜。「可以在此遇到格格,真是深感榮幸。」

  桑寧微微抿了下嘴唇,他後面那半句根本就是多餘的話,只會惹人注目罷了。

  納蘭凌似乎從她冷淡的目光裡讀出了什麼,對她燦然一笑。「請格格賜教。」

  「納蘭公子過獎了……」按捺下內心的反感,她強迫自己對著他微笑。

  這是在宮裡——桑寧的小手握緊手裡的緞帕,不斷的在心裡默念著,讓自己保持平靜無波的神情。

  「凌哥,今天桑寧格格的表現實在是精彩至極。讓諸位娘娘與太后老祖宗誇獎連連,也讓我們這些不愛讀漢書的格格感到汗顏。」蘭萱格格生性調皮,她熟稔的走到桑寧格格身邊,拉起她的小手。「以後要常常出來和我們玩,凌哥年前說要組個詩社,以後每月還要出本書刊——我是沒什麼興趣,不過桑寧格格一肚子才華,很適合參加。」

  「這個主意好!納蘭,我第一次覺得你的提議這麼出色,不愧是我們京城第一公子!」承兗用力拍著納蘭凌的肩膀。

  「納蘭公子,你們要組詩社嗎?那我們都要參加。」一旁的格格貝勒們都圍攏了過來。

  「既然是要組詩社又要出刊本,自然是需要一些真正有學識之人,怎麼也不能濫竽充數,貽笑大方。」納蘭凌挑了下眉梢,依舊只是望著桑寧。

  「納蘭公子,此話怎講?」也許是他那太過直接的目光再度讓她感到煩躁,桑寧竟自然的接了他的話。

  「桑寧格格,能夠賜教對於那個福字,妳的見解是什麼嗎?」他看似溫和的目光裡帶著些挑釁。

  他在懷疑她毫無學識,濫竽充數?桑寧冷漠的答道:「我說出來的答案,怕納蘭公子見笑。」

  「怎麼會呢?大家切磋一下,而且蘭萱格格也說了,對於桑寧格格的見解,太后老祖宗與娘娘們都很讚賞。」納蘭凌的眼神倏地一亮。「不如我先拋磚引玉吧!《禮記.祭統》上有云:『福者,備也;備者,百順之名也,無所不順謂之備。』」

  桑寧的眸子裡揚起了一抹神采。「《韓非子》說:『全壽富貴之謂福。』」

  「看吧,這個和我說的一樣。」承兗貝勒高興的拍了下手。

  「《尚書.洪範》中說:『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納蘭凌笑眼盈盈的繼續。

  「《新論》中記載說『五福』是:壽、富、貴、安樂和子孫眾多。」桑寧眼裡的冷漠漸漸染上了一絲笑意。

  「我們滿人最講究吉祥,而最吉祥的莫過於福、祿、壽這三字。」納蘭揮動了下他的折扇。「有福則長壽、富貴、健康、好善……」

  「你們等一下,說得太快了……『有好德』和『烤盅命』是什麼意思?有好的德行我還能理解,『烤盅命』是什麼盅?喝茶的盅?」被晾在一旁的承兗貝勒顯然不甘讓納蘭凌主導對話,不時插嘴。

  桑寧與納蘭有默契的對視一眼,二人同時沉默。

  「承兗貝勒,納蘭既然在請教桑寧格格,你就不必打攪他們了。」順騏瞥了眼承兗,沉著的說。

  「那麼格格覺得聖上寫的這個福字,足以包涵我們說的所有福氣嗎?」納蘭凌平靜的眼裡掠過幾許嘉贊,他靜靜等待。

  桑寧咬了下嘴唇,恬靜的笑容在她唇邊蕩漾開。「聖上寫的福字,有其特殊寓意。既與我們說的福有相同之處,又有不同之處。」

  「願聞其詳。」

  她略一沉吟,瞳眸裡掠過明亮的閃光。「納蘭公子應該注意到了吧?聖上的這個福字在寫法上與常人不同。」

  他的目光瞬間掠過大殿的方向。「是有一些與常人不同的特點,也只有聖上有如此功力。」

  「這麼一說……對,是有點奇怪,與聖上今年賜給我們府裡的福字也有一些不同。」承兗貝勒再度不甘寂寞。

  「既然承兗貝勒也看出來了,我就不再賣弄了。」桑寧淡然的斂下眼。

  眾人的目光此刻都落在承兗的身上,似乎都在等待著他說明。

  「你們……幹嘛都望著我?」承兗貝勒皺起他的濃眉,挺起胸膛面對著桑寧。「桑寧格格,怎麼能說妳是在賣弄?大家都等著妳說明呢,是吧,納蘭?」

  納蘭凌不疾不徐的頷首。「格格不必如此謙虛,我們交流切磋,不必拘泥。」

  桑寧冷淡的眼掃過他的臉,又轉身面對著眾人。「那我們就到殿中去瞻仰聖筆親題的福字,再聽聽桑寧的拙見。」

  「此議甚好。」納蘭凌合起了折扇,他無官無爵,一身錦袍在人群裡反倒顯得鶴立雞群,十分顯眼。

  「格格請。」承兗貝勒立刻站到桑寧身邊,也算捷足先登。

  桑寧守禮節般的低頭,在他的陪伴下向著慈寧殿走去。

  納蘭凌微勾起嘴角,笑容頗耐人尋味。

  「你覺得這桑寧格格怎麼樣?」趁著其它人陸續離開,順騏神情嚴肅的站到他身邊低語。

  「難說……」納蘭凌眼裡掠過凌光。「她必然飽讀詩書,而且對於書法繪畫也頗有心得。」

  「只是太過高傲冰冷了。」順騏冷冷說道。「雖然她想表現出謙恭的態度,但眼神裡的那抹孤高卻無法抹去。」

  「這聽起來很像在形容某人啊……」納蘭凌戲謔一笑,跟著踏出了腳步。

  順騏一貫嚴謹的臉上竟也浮現出一絲絲笑意,納蘭凌的魅力之一大概就是不管他說什麼,都無法真的激怒你……

  ***

  「聖上所題的這個福字,寫得剛勁有力,氣勢十足又渾然天成。但桑寧覺得此福與聖上所題的其它福字有五個特殊之處。」

  桑寧與眾多八旗年輕的貴族們一起仰視著那高掛於慈寧殿上的「福」字。

  「第一,左邊那個『示』,草書像不像個『才』?」她昂起頭,秀氣的臉上帶著的認真。「仔細一看,它又像『子』對不對?」

  眾人中有人頷首,有人沉思,有人皺眉,無人應答。

  而桑寧並不等他們回話,逕自說著:「再注意看右邊部分的『』字,上半部的草書像不像『多』?而下半部的『田』字,聖上並未封口。這個『』整體看來又像王羲之《蘭亭集序》中『壽』字的寫法。之前我曾說過,『五福』是壽、富、貴、安樂和子孫眾多,聖上的這一個福字,就把這五種福氣都包含在內了。」

  「怎麼說?」承兗貝勒一邊研究著筆順字形,一邊喃喃問道。

  桑寧溫柔一笑。「你把福字右上和左半部連起來,不就是多才多子嗎?而右邊上下連讀就是多田,多才多子多田,自然富貴安樂,子孫滿堂。而田字未封口則表明疆土無垠,國強民富,也是鴻福無邊之意。」

  「右邊本來就像個壽字,所以也是長壽之意。」承兗貝勒連連點頭。「絕妙啊絕妙,也只有聖上才有如此雄健的筆力和能耐,可以把這福字寫得如此精妙。」

  桑寧冷淡的臉上微微浮現出一絲興奮之光。「這還沒完,再仔細斟酌,這其中的絕妙更多。」

  「格格妳快說。」承兗貝勒迫不及待。

  「聖上在這個福字上還蓋了璽印,因為這個福是唯一不能倒掛的福字,這個福字真正是曠古絕世的天下唯一。」桑寧雙眼散發出清鑠的光芒。

  「啊?對對對……真是太對了……」承兗貝勒顯然已對桑寧折服得五體投地。「格格也是天資聰穎,曠古絕世……」

  「桑寧格格真是心思縝密,心細如髮。我們還真不能想到這麼多,比起下午回答老祖宗的問題時,又多了幾番解釋呢。」忽然又有一個口氣頗酸的聲音打斷了承兗的話語,是位親王格格。

  「看來我們這些庸才的確不如桑寧格格,難怪格格平日不喜與我們這些俗人為伍。在桑寧格格面前,我們真正是無才無德無能得很。」又有格格如此說道,音量細微卻足以讓許多人都聽到她的話。

  接下來是一陣尷尬的沉默,連承兗貝勒都不再說話。

  桑寧的臉色也被一些慘白之氣所籠罩,顯得尷尬與無措。她並不習慣與這群看似文雅賢淑、禮儀周到的貴族格格們相處,不知不覺間便得意忘形的得罪了她們。

  只是因她習慣了面無表情,沒有把這份不知所措表現出來罷了。而她的沉默,也自然被人解讀成了高傲。

  納蘭凌一直帶著似笑非笑,又三分戲謔的笑容站在遠處,靜靜的聆聽。

  此時,他卻大步向著桑寧的方向走去,在接近她時翩然開口。「照我看,尚有一層寓意,桑寧格格疏漏了。」

  聽到他的聲音後,人群自動的分開二邊,讓他可以走向桑寧。

  人群裡,有些格格的臉上也出現了期待之色,似乎等待著他挫挫桑寧的銳氣。

  「聖上這個福字和我們一般的寫法還有些不同,不知格格發現了沒有?」他帶著愜意的笑容,望著桑寧的眼神熠熠生輝。

  原本桑寧在聽到他的話後臉色愈發蒼白了幾分,可是接觸到他讓人如沐春風般的目光後,她的心竟奇異的平靜了下來。

  「納蘭公子請說。」她對他輕輕點頭。

  「此『福』字,字形窄長,不同於平常的飽滿方正——格格覺得呢?這也是聖上的有意為之吧。」納蘭凌清澈的目光裡帶著幾許鼓勵,刻意停頓下來。

  桑寧黑白分明的瞳眸裡掠過猶疑後,輕輕頷首。

  「雪格格,妳覺得聖上沒把這福字寫胖,而寫得如此之瘦——是為了什麼?」納蘭凌笑容親切迷人,微微轉身。

  「瘦音諧『壽』,這也是暗含了福壽雙全之意。」雪格格抿嘴而笑,神色裡頗有幾分得意。「皇爺爺的這個福字真是寫得精妙絕倫,寓意深刻。也只有我們皇爺爺才能寫出這樣出色的福字,真正是皇恩浩大,福澤無邊。」

  「雪格格好口才,等以後詩社成立了,妳和蘭萱格格、玉珠格格、桑寧格格還有幾位郡主,一定要來參加。」納蘭凌滿眼讚許的對著雪格格點了點頭。

  雪格格兩腮染紅,雙眸閃爍。

  「吾皇乃聖主明君,上天庇佑。此福字定能佑我大清千秋萬代,也定能佑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順騏貝勒躬身念道。

  之後,眾人又以這個「福」字為題,各自做了幾首應景祈福之詩,這才漸漸散去。

  桑寧刻意走在最後,而納蘭凌也不知何時站到了她的身邊。

  「謝謝。」她輕聲低語。

  「為何謝我?」納蘭凌一臉悠閒。

  「先前你替我解了圍。」她蹙了下黛眉,對於他明知故問的語氣感到不滿。

  「在這紫禁城裡處處都充滿了慾望、嫉妒、貪婪甚至殺機,唯一不能做的事就是讓自己孤立。妳如果想完成妳的心願,單槍匹馬絕對行不通的。所以必須建立起自己的人脈,和這些人共進退。」納蘭凌揚了下朗眉,神情卻異常肅然。

  桑寧停下了腳步,此刻的慈寧殿裡空無一人。

  納蘭突然俯身到她耳邊,突然的親切讓她全身都立刻染滿緋紅。

  「隔牆有耳,我知道妳還有許多問題要問。現在我只能告訴妳,稍安勿躁,靜觀其變。我答應過妳的事就會替妳辦到——在我主動聯絡妳之前,妳只需要安靜等待,並且尋找那些可以做為朋友的人。繼續拉攏太后老祖宗的喜愛,那才是妳的生存之道。」他含笑低語,表情就彷彿在說什麼好玩的悄悄話,並不是這樣嚴肅的話語一般。

  桑寧難掩心裡的愕然以及一絲絲奇特的羞怯感升起……因此,她只是呆怔的望著他,無法言語。

  「桑寧格格,那我們就這麼說定了。關於詩社妳一定要來參加,以後還有其它一些活動,也需要妳賞臉支持。」納蘭凌朗聲說道,笑容明亮。

  桑寧被動的點頭,目光還是一瞬不瞬落在他的臉上。

  「原來你們還在這,哥哥,桑寧姐姐已經答應參加我們的詩社了吧?就知道只要我哥哥出馬,沒有辦不成的事……桑寧姐姐,妳不要覺得不好意思,我們這些人都歡迎妳加入呢……」納蘭無雙還有蘭萱格格等人離開又折回,一起走向他們。

  桑寧被動的被他們簇擁著,她恍惚的露出笑容,恍惚的看著這些人。

  心裡想著,她的確有許許多多的問題要詢問納蘭凌。

  她感到糊塗了,他為什麼要這樣幫她呢?

  他對她說的那番話,有太深的含義,她真的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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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8 00:01:5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納蘭學士府向來是八旗親貴聚會閒談的場所,在這裡不必拘禮,同時也能暢所欲言,不必擔心隔牆有耳。
  
  因為納蘭凌的閒人形象太過深入人心,而納蘭學士又專心於整理漢學典籍、研究古書古史,也甚少牽扯進王朝裡的權利鬥爭中。
  
  因此,在這繁華奢靡、煙花燦爛到極致的紫禁城裡,納蘭學士府帶著它獨特的魅力,吸引著那些深陷其中而無法自拔的八旗貴族們。

  一開春,老樹才剛抽出新芽兒,整個京城裡就突然變得廚藝濃濃,熱鬧非凡。

  「桑寧格格,你覺得我們學士府的格局怎麼樣?」納蘭無雙引領桑寧穿越過長長的迴廊,走向花園。

  「雅靜清幽,不落俗套。」桑寧穿了件素雅的月牙色繡花旗裝,站在剛抽出翠綠的花園裡,神情素淡的細細玩賞著。「既有蘇州園林的格調,也有京城風味的大氣」

  「你這話說得實在是太多了、」納蘭五雙高興的怕了下手。「這花園是我那個當閒人的哥哥親自去江南畫樣,再修改設計的。聽說他參觀了不下百餘處江南園林,蘇杭都讓他給轉遍了。」

  「他……去過江南?」桑寧清冷的表情裡顯出一絲驚訝。

    「說到無雙這哥哥,可以說的故事就多著呢。」玉珠格格與寶成郡王府的嫻兒格格手拉著手從花園另一頭走了過來。

  「蘭萱呢?她怎麼沒來?」納蘭無雙個蘭萱向來是無話不談,二個人同樣古靈精怪,因此看不到蘭萱,她顯得頗為失望。

  「她呀,忙著做新婦呢,正和她相公你儂我儂的,怎麼還會想到我們?」嫻兒格格帶著幾分好奇看向桑寧,她隨父久居邊塞,這幾日才回到京城,自然不曾見過桑寧。

  「這位是桑寧格格--這位是嫻兒格格。嫻兒,她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通古博今,讓我們滿洲格格臉上添彩的桑寧格格。」納蘭無雙熱心的說道。

    「無雙,你過獎了……」桑寧不太適應的的低下頭。她會接受納蘭無雙的邀請來學士府作客,是為了納蘭凌。

    自從過完年,她就沒有納蘭凌哪裡得到過任何消息,這燙她心急如焚。難道他欺騙自己嗎?也許她還是太過稚嫩,錯信了他。

    然而內心裡又有一股自個兒也無法瞭解的信任感,似乎覺得這個男人不會欺騙她。所以當接到納蘭無雙的邀請後,她立刻就趕來赴約了。

  「桑寧格格,我們這些人平日裡都無所顧忌的嬉笑打鬧在一塊,沒什麼拘束,也不需要遵循什麼禮儀。」玉珠格格親熱的拉住她的手。「你也不必和我們客氣,以後我們就經常見面,說說話,談談天,也打發打發時間。」

    「你也知道我們平時不怎麼愛看書,可是現在聖上又要我們學習漢人的禮儀,那些四書五經都已經把我搞糊塗了。如果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你可要指點指點我們。」納蘭無雙笑著補充。

    桑寧點了點頭,她原本就不擅長與人交往,現在遇到這樣熱情的她們,更是不知該如何應對了。
  
    「蘭萱及容納不在,就我們幾個人商量一下到底今年的春遊去哪裡玩呢?以前都市到近郊去騎馬,如今聖上下令格格們不得擅自騎馬--可是我們每年春遊的傳統可不能廢了。」與自格格在一處假山石上坐下,絲毫不介意一身錦緞衣服染上泥。

    其他二人也自然的在她附近坐下,納蘭無雙竟然還爬到一處假山上,找到一塊稍微平坦的山石,就那樣晃蕩著雙腿坐在石頭上。

  桑寧帶著幾分好奇的看著她們隨意的舉止,想到自己不論是在郡王府還是在慈寧宮裡,只穿上旗裝,就覺得無比拘束。

  「桑寧格格,你坐到我身邊來。,」玉珠拍拍身邊的假山石。「不要學無雙,她是個沒規矩的野丫頭,愛爬山爬樹,好像猴子一樣……」

    「玉珠,瞧你說得,桑寧格格是新來的,你可不准老說我壞話。「納蘭無雙立刻嘟起嘴。

    」不要裡她們,一天不鬥嘴就不舒服。「嫻兒格格揮著絹帕,咯咯直笑。

    」春遊春遊啦。最近實在太無聊了,每天都要跟著先生唸書,如果連春遊都沒得玩,我都快悶死了。「納蘭無雙對著天空大大的哀歎。

    桑寧靜靜的看著她們,隱約感覺到內心深處有種羨慕。在她的生活裡,似乎從來沒有這樣無拘無束的時刻,沒有閨中密友,也沒有這種可以互相打趣逗樂,卻不會生氣的朋友……

    「聖上說了這次春狩女眷們還是可以同行,只不過不准上馬,也不准跟著去狩獵。」納蘭凌戲謔促狹的聲音在她們身後響起時,把這四個女娃都著實嚇了一跳。

    「好啊,你躲在假山後面聽我們說話!」納蘭無雙躡手躡腳的從假山上爬下,怕了下裙擺上的灰塵。

    「我哪有躲?是你們聊興正濃,連我來了都沒發現。」納蘭凌邁著步伐走向她們。

    他一身白衣,卻不會讓人覺得突兀,挺有幾分翩翩公子的儒雅模樣。只是他那雙慧黠裡帶著些玩世不恭的眼眸,就偶爾會讓人覺得過於輕浮紈褲了一些。

    「那麼,聖上今年的春狩還是會帶我們同行嗎?」玉珠格格開心的拍起手來。

  「凌哥,我回來了呢。你都沒到府裡去看我。」嫻兒格格一躍而起,飛快的跑到他身邊,也不避諱男女有別,拉住他的胳膊甩了起來。「我和姐姐一直在等你,你都不來。」

    「你這不是見到我了嗎?」納蘭凌寵愛的敲了一下她的額頭。「你這丫頭,大半年不見,終於變得像個姑娘家了。」

    「人家本來就是姑娘家……看到我的新衣裳了吧?姐姐幫我縫的……」嫻兒帶著幾分崇拜的表情望著他。「她說你上次送她的那些繡花樣子她很喜歡,問還有沒有呢。」

    「你姐姐呢?她怎麼沒來?」納蘭的目光掃過眾人,也從桑寧的臉上掠過。

    「我姐姐她今天有些不方便--如果你有空的話,去我們府裡看看她吧。」嫻兒一臉期待。

    「好啊,你也知道我是個大閒人,自然那隨時都有空。」納蘭凌勾起一抹愜意的笑痕。「譬如現在,你們這裡有人願意去欣賞我新買的幾幅字畫嗎?」

  「字畫啊……」幾位格格你看我,我看你,誰都沒有說話。

    納蘭無雙咬了下嘴唇,目光倏地一亮。「桑寧格格,她對這方面最有研究……我們三個還要再研究一下既然不能騎馬,春狩應該做些什麼,擺不會枯燥乏味。

    納蘭凌挑了下眉毛,似笑非笑。」桑寧格格可還沒答應呢。

    「桑寧,春狩你會去吧?」納蘭無雙立即轉頭,她可有著風風火火的脾氣。「還有,你應該也對我哥他新購、入的那批字畫感興趣,是不是啊?」她對著桑寧用力眨眼。

    桑寧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而她也急於和納蘭凌單獨談話,因此立刻頷首。

    「太好了。」納蘭無雙與其它二位格格都暗地裡鬆了口氣。

    於是桑寧看向了再微微搖頭的納蘭凌,他眼裡的促狹以為非常明顯。

    然後,他明亮迷人的眼眸轉向了她,笑容又顯得有些深不可測。「請吧。桑寧格格,你能賞臉在下深感榮幸。」

  桑寧用清冷的目光掃過他的臉,微微的點了點頭。

    「這是你的書房?」桑寧冷淡的目光環視這間滿是書籍又佈置雅致的屋子,面無表情的說道。

    「在這裡很安全,沒有人會偷聽我們的談話。」納蘭凌指了一旁的太師椅。「請坐吧。」

    「你知道,要相信一個人不是見同意的事,更何況是完全的陌生人。」她並沒有坐下,目光反而變得犀利。「納蘭公子,對於你的許多行為,你都沒有想我解釋過。」

    「例如?」納蘭凌依舊微笑如常。「桑寧格格對於我的哪些行為感到不解?」

    「明知故為是你一貫的處事方式嗎?」她的神色如寒冰般,散發出陣陣冷冽。「上次在慈寧宮的筵席,我聽說是你向老祖宗提議的,並且還說可許多暗示我一定要出席的話語。」

    「我只是覺得大家都市親戚,應該時常來往、而且格格正值二八妙齡,實在不應整日關在郡王府裡,與大家過於生分。」納蘭凌自個兒在太師椅上坐下,輕搖折扇,好一派悠然。
    
  「你這樣做的目的為何?我一向不與大家來往,也沒有造成任何人的不便。你先是無禮的介入我的私事裡,現在又想干涉我的行動,到底意欲為何?」她言辭犀利,絲毫不停頓。

  「格格。」納蘭凌「啪」地合上折扇。「我那天對你說過,你紫禁城裡,多的是暗處的敵人,多的是爾虞我詐。以格格這聰智,定不會不知。」

  「因為如此,我才刻意和人劃清界線,以免橫生枝節。而你明知我的決心與處境,卻一再的阻礙。」她質問如同她臉上的表情般冷冰冰的,毫無怒氣,卻寒徹心扉。

  「你說的是我在眾人面前追問你福字含義之事?」納蘭凌還是那樣好整以暇,笑容可掬。「我的確是刻意而為,刻意要讓別人知道,桑寧格格是如何秀外慧中,如何才氣縱橫。」

  「為什麼?」她不解。

  「那天我就對你說過,在這紫禁城裡,你無法孤立自己,那樣的話必定一事無成。人脈,同伴,不管是真心假意,你都需要別人的幫助。因為敵人太過強大,也太有權勢。」他沉吟了瞬間。

  桑寧緊閉著嘴唇,彷彿在思考他的話。

  「那天你的表現已經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許多人願意與你做朋友,因為他們賞識你,因為他們知道你是皇太后寵愛的人。要把這些人變成你真正的朋友,就不能只是靠太后,而要依靠你自己了。」

  「所以你這算是幫我?」她的聲音咄咄逼人。

  「在這裡,沒有人可以幫你,能幫你的只有你自己。只有讓那些人看到你的光芒,日後他們才願意與你結成同盟,願意把你當作同伴。畢竟在這皇城裡,聰明人都喜歡聰明人。」納蘭凌微笑不改。

  「納蘭公子真可謂是京城第一聰明人。」她的話聽似諷刺,實則卻只是單純道出她心裡的想法。

  納蘭凌眼裡閃出晶亮的光芒。「至於那些嫉妒你的人,大可不必在意。小人到哪裡都會存在,你應該要習慣。」他不想讓她蜷縮在自己的世界裡,雖然不會受傷害,卻封閉了自己。

  桑寧沉默了許久。

  納蘭凌也等待了許久。

  「這些日子我沒有從你這邊得到任何消息,你答應我的事,做了幾分?」她繼續冷言質問。

  「你要追查的是你富察一家當年的滅門慘案,父母,兄長以及家中僕役全部遇害,唯有你被你額娘藏於木箱中而倖免於難。」納蘭凌原本雲淡風輕的眼神剎那間被一抹肅殺所取代。「而你懷疑當年的慘案是當朝宰輔,恩講公榮善大人所為。」

  他們四目相對,在桑寧的眼裡閃爍著仇恨的火苗。

  「你當然也明白,他是已故孝誠仁皇后的親弟弟,是當朝國舅,也是當今太子的舅父。你是和碩格格,看起來地位在他之上,然而他卻是真正的有權有勢。在這京城之內,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納蘭凌的語氣倏地停頓。「如果他真的與你一家的慘案有關,這可是個重罪,他定然不會,也不可能承認。」

  「你是在提醒我,他的地位顯赫,我卻只是個無依孤女。」桑寧眼裡掠過一絲怯懦哀傷,但剎那間又被僵硬的冰冷取代。「這些我都知道,但是滅族之仇不共戴天,我就算粉身碎骨,也一定要替他們報仇。」

  納蘭目光深沉而肅然的凝視著她。「據我所知,你阿瑪洶敏貝子原本一直鎮守盛京。後來福建沿海南明亂黨作亂,當年還是兵部侍郎的榮善推薦你父親前往平定叛亂。得勝凱旋之後,聖上親封他為一等輔國將軍,並在京中賜官邸一座。」

  桑寧昂起下巴,極力掩飾內心因為回憶而掀起的巨大痛苦。她紅唇緊抿,雙拳緊握。

  「誰知回京途中,在驛站行館內,竟遭遇不測。」納蘭凌鋒利的眸子一沉,眼神也變得陰鷙。「朝廷徹查之後認定那是南明逆黨舊部所為,皇上又多次派兵剿滅南明叛黨,也算是為你一家報了仇。」

  桑寧有半晌時間一動不,她的眼神冰冷得毫無情緒,彷彿一個木頭娃娃般呆呆的望著納蘭凌。在她心中有許多巨大的悲慟爆發,但她如往常一樣,將它們深深的壓制在內心最深處。

  「格格,你無須壓抑自己的悲傷,失親之痛,自古以來就是人間至悲極痛。」納蘭凌目光如電,聲音堅毅。

  桑寧一動不動的眼珠終於眨動了一下,她的視線從他剛毅的臉上掃過,落向不知名的遠處。

  「當年阿瑪回盛京接我們前往京城時,我還記得所有人都歡欣鼓舞,充滿了朗待。額娘替我和兩個哥哥都做了新衣裳,大哥的諳達還送了他們新的箭矢。說等入了宮,見到聖上以後,定要好好的展示他們身為滿施州男兒的英勇,不能輸給京裡的其他八旗子弟……」桑寧冰冷的眼眸裡無聲的滾落晶瑩的淚水。

  納蘭凌皺了眉宇,她哭泣的模樣和她悲痛的聲音竟好像大錘般敲打在他的心坎上,帶起了陣陣疼痛。在這京城裡,他自認見慣了生離死別,卻還是被她這幾句簡單的話語給莫名感動了。

  「那天夜裡的事我記得很清楚,即使想忘也永遠都忘不了。那天剛入夜,北風起了,有些涼意。額娘說她身體不適,所以我便早早就被奶娘抱回了屋裡。後來我調皮,想去找兩個哥哥說說話,因此趁奶娘不注意跑了出去。」帶著哽咽與哭音,桑寧靜靜的敘述著那個她永生難忘的夜晚,而她的淚水再也無法遏止,成串的落在地上。

  「我走過前堂時,發現有一批家奴模樣的人前來拜見阿瑪,自稱是榮善大人派來接咱們去京城的,還出示了侍郎府的權杖與榮善的親筆書信。他們說最近驛館附近不太安寧,榮善大人怕父親所帶的護衛太少,所以派他們前來保衛我們一行的安全。」桑寧的肩膀倏地顫抖了一下,她將絹帕抵住發白的嘴唇,抑制住想要奪喉而出的悲鳴聲。

  納蘭凌向她走去一步,他不知道自己這般讓她發洩悲傷是對還是錯。看到她如此悲痛欲絕,他暗忖,也許真的不該讓她回憶……

  「這些話,你對老祖宗和聖上說過了嗎?書信的事。」站定在她面前,他試圖分散一些她的悲傷思緒。

  「我說了,可是卻沒人相信我的話。他們覺得我是個六歲大的孩童,也許是我聽錯了,也許是我記錯了。因為榮善他已經向聖上報告過了,那些南明亂黨冒充了他的部下,並且上書痛陳他的憤怒與忠貞,他絕對不可能殺害他最好的朋友。」桑寧的胸口掠過劇痛,一陣天旋地轉後,她的身體微微搖晃。

  納蘭凌一個箭步上前,穩穩的抱住了她的纖腰。

  「這些我都聽說了,之後肅清亂黨的工作都是由榮善主導的,還因此得了一番褒獎。」他牢牢的將她攬在自己懷裡,借出他的肩膀給她依靠。

  桑寧閉著眼,想讓那陣暈眩自動消去,不知不覺中靠在他的肩頭上,平衡住自己。

  在過去十年裡,她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詳細的回憶起過去,也從不曾將這段痛苦再度宣之王口。此時此刻,她內心的衝擊並不亞於那個無比恐懼,無比悲傷,無比絕望的夜晚。

  「那……你相信誰的話?是朝之重臣的榮善,還是我這個六歲大又飽受驚嚇,甚至神志不清的小女孩呢?」淚水還是淌下雙頰,心裡那個被她包裹起來的傷口。

  「我相信你的話。」納蘭凌按著她的腦袋靠向自己的肩膀,以一種連他都驚訝的鎮定與堅定說道。

  她哭倒在他肩膀上,聲音含糊不清。「真……的……嗎?除了姨娘,你是第一個對我說這句話的人。而我其實也知道姨娘並不是真的相信我,她只是順著我的意思罷了……他們都不相信我……可我的確親眼看到,親耳聽到了……那些人不是冒充的,是因為有他的書信與權杖為證,我阿瑪才會相信他們,讓他們來保護我們的安全……可是誰知道到了半夜,半夜……」她開始劇烈的戰慄起來,夾帶著恐懼的痙攣,臉上是一片毫無生氣的死灰,眼神裡充滿了害怕與空洞。

  納蘭凌輕撫著她的背,因為她恐懼的聲音,剎那間他的心裡也感到一陣抽搐。

  「沒事了,都過去了……不要去想……都過去了……」那份恐懼如鬼魅般存在於她心裡十年,從不曾有片刻消失過,但他溫柔的聲音帶著慰藉人心的堅強力量,洗刷她極度戰慄的內心。

  「你並不孤單,你的秘密和痛苦都可以與我分享。我雖然不曾經歷你的恐懼,卻願意與你並肩作戰。」

  「為什麼?」淚水停在了眼眶,心裡的黑暗彷彿有一縷縷亮光照入,終於有了重見天日的可能。

  「因為我遇見了你……因為你對我說,我的目光毫無惡意。」納蘭凌微微的放開她,眼裡躍動著溫暖與自信。「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天意,你的事我管定了。」

  她緩緩搖頭,眼裡蘊涵沉重。「我不想牽涉到任何人,這是條艱險的路……」

  「停下來。我們又準備繞回去嗎?說過許多遍了,我納蘭凌決定的事就不會更改。既然知道很艱難,那我們就該更團結,更用心。現在可不是洩氣的時候,反而是應該鼓勵我。」他的笑容裡帶著傲氣,眼神裡帶著堅持。

  「其實我挺開心的……」一抹羞澀染上她慘白的臉頰,點亮了她悲傷的眼。桑寧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心臟的跑動也變得異常快速,甚至有份緊張在身體裡醞釀。

  她是怎麼了?突然間渾身彷彿發燒似的火燙,呼吸也變得有些艱難了。

  「那就放心交給我,對於怎麼調查我已經有了全盤計劃。現在,你願意聽我說了嗎?」納蘭凌的心情並不如他的外表那樣輕鬆,然而他很清楚,除了替她找出真相外,沒有其他辦法可以讓這個身心都飽受痛苦的女孩從悲傷與仇恨裡走出來。

  她揚起眉毛,眉稍眼底染著濃濃的哀愁,一瞬不瞬的望進他深邃的眼裡。「我願意聽你說。」

  一抹幽光從他的鳳眼時掠過,納蘭凌的笑裡有著傲氣,那是讓人安心並且願意跟隨的笑容。

  桑寧覺得,也許是上天將他帶到了她的身邊,讓孤單的她終於有了願意與她分擔痛苦的人。

  而他,是真正可以信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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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8 00:02:1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這樣真的可以嗎?」桑寧穿著一身漢家女子的衣裳,上著淺色小襖,下著翠綠長裙,裙擺下微微露出腳踝和繡花鞋,梳平常漢家女子喜歡的平髻,只插了一隻木簪子。

  「格格穿上旗裝秀麗端莊,穿起漢裙來也一樣文雅大氣,很適合啊。」納蘭凌此刻也一身漢家公子打扮,寬大的衣袖將他身上的飄逸瀟灑氣質完全襯托出來。

  「我只是覺得一定要穿成這樣嗎?」她看向自己纖細的腳踝,隱隱感到有些羞赧。旗裝是完全不露腳踝的,所有肌膚總是藏在長袍之下。

  「我們不是說了,今天你不是桑寧,我也不是納蘭凌,我們只是普通的漢人男女一起去天橋閒逛嗎?若不做如此打扮,豈不拘束?」納蘭凌打開他的折扇,一臉愜意。

  「我還真不知道白天的外城是什麼樣子。聽無雙說天橋那一帶特別熱鬧-茶館,酒肆,飯館,練把式,說書唱戲,唱大鼓書的那裡都有……」

  「那還等什麼,我們快走吧。」納蘭凌領著她穿過後花園,向著學士府的後門走去。

  桑寧心裡其實有些小小的興奮與期待,她長這麼大還不曾有過穿上漢服,擺脫清廷禮教和內心痛苦,出外遊玩的經歷。

  「可是我們穿成這樣,如果被人看到……」她有所顧忌。

  「我已命小廝準備好馬車在後院外等著,安心吧。」見她猶豫不決,他拉著她的手腕,加快了步伐。

  桑寧恬淡的臉上顯出幾分暈紅,心坎裡也有處柔軟的地方隱隱覺得溫暖。

  其實今日她本是來納蘭府詢問他計劃進行的最新情況,誰知卻被他硬拉著說要去天橋一帶走走。這身衣裳也是他替她準備好,硬要她換上的。

  雖然玩物喪志,她也明白現在不是可以玩樂的時候,但只要看著他那雙總是閃爍著笑意的眼,她就變得不再那麼堅持了。

  納蘭打開後門,回頭對她狂妄一笑。「今日我們就拋開一切身份束縛,當一天的平民。」

  門外,果然有一輛馬車候在那裡。

  馬車徐徐前行,桑寧不時掀起簾子向外偷偷張望幾番。

  出了前三門,也就到了外城,一派熱鬧繁榮的市井之象與內城的整肅浮華自是大不相同。

  春日融融,日光又透著絲絲暖意,真是個適合出遊的愜意天氣。

  納蘭凌悄悄的看向桑寧臉上那片不自禁的暈紅,嘴角撇出滿意的笑痕。果然,褪下旗裝,卸下旗頭以後,她身上的沉重退去不少,也漸漸顯露出少女天真爛漫的天性。

  「對了,我原本是想問你,皇上給了你什麼差事?四阿哥那邊的茶會又怎麼樣了?我還真有些擔心,你覺得四阿哥真的會幫我嗎?」誰知剛過崇文門,桑寧又舊話重提。

  「先前我在府裡和你說過什麼?」納蘭凌無奈的撇了下薄唇,帶著三分椰榆七分認真望著她。「今日人可不是桑寧格格,我也不是納蘭凌。這些事,晚些我再告訴你也不遲,何苦浪費了春日美景?」

  他掀開馬車上的窗簾,讓她看見外面的繁華景象。

  「看到天橋了嗎?」他指著遠處那座漢白玉單孔拱橋。「我們到了。」

  「我也只是隨口問問,你不回答便是。」桑寧嘟了下小嘴,轉過頭去不看他。

  其實,她早就被街上的繁華景象吸引了。和晚上的八大胡同不同-比起那夜夜笙歌的淫邪之處,這兒真是充滿生機。再說她當時每夜都心情緊張,神經緊繃,絲毫沒有感受到八大胡同的熱鬧。

  現下,她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逐漸沸騰起來,這份熱鬧與喧嘩,她一輩子也不曾經歷過。

  「也是,難得格格擔心在下,納蘭凌真是受寵若驚。」他拱了拱手,然後命令車伕停車。

  「誰擔心你了?我只是擔心我們的……」她倏地住口,看著他打開車簾。

  一言不發的下了車,納蘭凌吩咐了小廝幾句話,便帶著她大步走向天橋一帶。

  天橋這一帶,河溝縱橫,港汊交錯,河兩旁風光綺麗,楊柳垂條,風景煞是優美。又由於天橋的存在,便成了一處風景名勝,每年來天橋遊覽的人絡繹不絕。漸漸的,也就形成全京城最熱鬧的市井文化,會館,茶館,飯莊林立,賣藝雜耍的也在這裡討飯吃。

  桑寧轉著玲瓏大眼,每件事物都讓她露出新奇的目光。

  靠邊賣藝的,擺攤的,路上光明正大閒逛的年輕的女子,還有茶館裡的說唱聲,街頭藝人們的吆喝聲,鑼鼓聲,圍觀者的叫好聲,鼓掌聲……

  「他們為何都要在地上畫一個圈?是代表那裡是他們的地盤嗎?但是大家都只畫圓,為何不畫方呢?這有什麼典故緣由?」那些賣藝的有男有女。這也讓桑寧驚訝不已,原來女子也可以這樣拋頭露面?她四下張望,突然對那些賣藝雜耍之人都站立在一個用白線畫出的圓圈裡感到了好奇。

  「格格真是心思縝密。」納蘭凌欣賞的凝視她俏麗的臉蛋。「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問我,還真把我給難倒了。」

  「怎麼說?你竟會不知道?」桑寧杏眼圓睜。

  「這世界上我不知道的事可多如牛毛。你覺得我應該知道嗎?」納蘭凌在一個書攤前駐足。

  「納蘭公子博學多才,你不知道的事我才覺得稀奇嘛。」她的視線也被那些刊本吸引了。

  納蘭凌很快就選了幾本,拿出銀子付帳。

  「為什麼買這些小攤上的書?我看了一下,都是些無名氏所寫。」桑寧的目光又注意到了一旁的水粉鋪子。

  納蘭凌立刻就走進了那家水粉鋪。「老闆,有新貨嗎?」
  「喲,這位爺,您可真來對了時候,揚州新送來一批胭脂,您看看,這可是江南現在最時興的顏色。光澤好,上色勻,小姐姑娘們全都愛不釋手!」一個老闆模樣的中年男子立刻拿出幾個精緻的木雕盒子,一一打開給他們看。

  桑寧驚異的發現,這些胭脂的顏色果然獨特。色澤不似她平日用的那麼含蓄,反而顯得奔放了許多。除了明紅,還有桃紅,杏紅,珊瑚色……聞起來還有股濃郁的花香。      

  她搖了搖頭,顯然並不滿意。她很少用胭脂,所以並不特別喜歡。

  「姑娘,那您看看這新到貨的鵝蛋粉。這是茉莉香味,這是枙子香味的。這可是揚州最新的香粉,可搶手呢,小鋪也只進了那麼十來盒。看您是貴客,才拿出來的……您聞聞,香氣宜人啊。」老闆又立刻拿出了幾個橢圓紙盒子,盒子上還繪有江南風貌。
  
  桑寧隱約有了興趣,紙盒一打開,發現裡面的香粉被壓製成鵝蛋的形狀,白白嫩嫩,香味清淡。
  
  「為什麼叫它鵝蛋粉?因為看起來像鵝蛋嗎?」她用的香粉是宮裡賞賜的,但也不似眼前這個看起來這麼細膩白淨。
  
  「是呀!除此之外,還因為只要抹上這鵝蛋粉,姑娘家的臉蛋都好像鵝蛋般光滑淨白。這鵝蛋粉采自太湖邊的『吳興石』,要經多次漂洗、沉澱、過濾、除去雜質……然後在提煉純淨的粉中加入蛋清,按照不同香型,放入高溫蒸煮而成的鮮花露水,兩相細心拌勻,接著用木模印成橢圓形,再放到陽光下曬乾。最後用手工修整成鵝蛋型。這樣製成後,香味才能長久不散,即使撲在臉上還是餘香繞鼻。」老闆賣力的介紹。

  桑寧聚精會神地聽著,感到津津有味。「聽起來真是複雜的工藝,難怪它形狀圓潤,粉質又如此通透細膩。」她細細的看著,心下有些躊躇。她一向對這些胭脂香粉沒有興趣,不過這鵝蛋粉真是特別。

  「這位爺,您看看,這可是難得的好物。一年裡京城也進不到幾盒,除了我們小店,其他地方可難找了。即使是宮裡也未必有。」店老闆湊近納蘭凌,說得神秘兮兮。
  
  「老闆,把剛才看的那些胭脂還有這二個鵝蛋粉都給我包起來。」納蘭凌從杯裡掏出銀子。

  「這位爺,這鵝蛋粉可要十兩銀子一個、那些胭脂也得二兩銀子一個……」

  納蘭凌從懷裡拿出一張銀票。「這樣總夠了吧?」
  
  「夠了夠了……」老闆立刻點頭哈腰,喜笑顏開。
 
  「幫我再挑些上等的胭脂香粉,仔細包好了。等會我讓小廝過來取貨,如果他自稱是替凌爺取貨,那不對了。」
 
  「你替無雙和其他幾個格格買的嗎?」桑寧的視線從鵝蛋粉上離開,落在他和煦的眼裡。

  「胭脂還有鵝蛋粉當然是買給你的,我看起來像如此小氣之人?」他聚攏了眉峰,揶揄的神情不變。
 
  「我不怎麼需要,平時都很少用。」桑寧轉身向著門外走去,來掩飾她心裡突然的喜悅之色。只是聽到他說是買給自己的,她為何就有種心花怒放的奇特感覺?

  「你天生麗質、氣質天成,本就不需要。不過我看那鵝蛋粉的確特別,配得上格格的清雅。」納蘭凌指了指一旁熱鬧的茶莊。「要不要進去喝茶?」

  桑寧搖了搖頭。「我不喜歡喝茶,也不累。」她第一次來到天橋市街,只覺得眼花撩亂,可看的東西真是目不睱給。

  突然左前方響起一陣熱鬧的鑼鼓聲,只見一個清瘦男子帶著二個年輕的姑娘,在一處茶莊前擺開了架勢,正準備開始練把式。

  「我們也過去看看。」桑寧瞧那二個姑娘都長得眉清目秀,一個穿著藍衣裳、一個穿著紅衣裳,兩人手裡都拿著把花槍,有板有眼的站立著。

  「他們可是這天橋藝人裡的名人,每逢他們出來擺攤賣藝,總會聚集大批的看官。」納蘭凌見圍觀的路人越來越多,他悄然站在桑寧身後,將她護在胸前,免得被人潮推擠。

  二位姑娘也不多話,見人群已經聚攏過來,她們就立刻耍起了花槍。你一招我一式,既有纏鬥,也有配合,那花槍到了她們手裡,就彷彿不再是樣武器,而變成了賞心悅目之物,煞是好看。

  「小的姓張名三,這是我家二位妹子。因老家遇了洪災,父母雙親不幸去世,這才來京城投親。誰知京城這麼大,我們兄妹用光了盤纏還是沒有找到親人。為了生存,也為了繼續尋親,這才在天橋下討口飯吃。各位看官走過路過,都停步看一看,瞧一瞧。如果覺得咱耍的花槍還能入目,那就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

  只見他拿了個錢缽,就向著圍觀的人走去。不過自是看的人多掏錢的人少,走了大半圈,錢缽裡也不過扔了幾個銅板。

  張三並不氣餒或者顯得不悅,還是笑呵呵的嚷著妹妹們更賣力演出,也煽動著眾人鼓掌叫好。

  待他走到桑寧面前時,桑寧從懷裡取了張銀票出來,放進了錢缽。

  她這一出手,原本鬧哄哄的鼓掌叫好瞬間沒了聲音,連場內耍著花槍的姐妹倆也停下了表演。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氣氛突然間顯得有些凝重。

  桑寧意識到了這份凝重,她甚至感覺到身後的納蘭凌收起了折扇。

  怎麼了?是她做錯了什麼嗎?

  「姑娘,這……這我可不敢收。」張三尷尬的從錢缽裡拿出銀票。「您這真是折煞小的了,趕緊收回去吧。」

  「為什麼不能收?」桑寧臉色淡定自若,眼裡掠過一抹固執。「這是我給的賞錢,你就拿著吧。」

  「姑娘,您是開我們兄妹玩笑嗎?這麼大的票子,我們可無福消受。」穿著紅衣裳的妹妹收起花槍跑了過來,表情氣鼓鼓的。

  「我給了你們就收下,沒什麼有福無福的。我本是一番好意,請你們不要誤會了。」桑要心裡也略感不悅,但她一向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因此只是冷冷的看著他們兄妹三人。

  「拿著吧。這位姑娘沒有惡意,她也不是要為難你們。」納蘭凌伸出折扇敲了一下錢缽,目光如炬,自有一股威嚴。「不要掃了大家的興致,繼續表演就是。」

  聽見他話語裡的警告意味,桑寧這才略微回頭,冷淡的眼神裡帶著疑問。

  張三同妹子們對視了一眼,躊躇了一下後,將拿起的銀票又放回了錢缽裡。

  「哥……」穿紅衣裳的妹妹跺了跺腳,氣惱的看向桑寧。

  桑寧坦蕩的回視她,依舊是冷冷的表情,無波的眼神。

  「如果你們還是心生疑竇,感到受之有愧的話,不如回答我一個問題,若回答得出,這張銀票就是你們的;回答不出,便還給這位姑娘,如何?」納蘭凌扶了一下桑寧的肩膀,保護的意味十足。

  「公子請說。」穿紅衣裳的妹妹抱了下拳。

  「我見你們這些練把式的都要在地上畫一個圈,而後都站在圈裡表演。這應該是你們的行規,不過我也挺好奇,為什麼要畫這個圈,它有什麼由來不成?」

  「這哪有什麼為什麼,大家都這樣嘛……」人群裡有人嚷嚷了起來。

  「畫圈當然是因為方便……」又有人不屑的說道。

  納蘭凌嘴角含笑,氣度翩然,不急不怒的等待著。

  桑寧內心有些觸動,回頭望他,而他則對她咧嘴笑了笑。

  她低下頭,嘴角也浮現出幾許笑意。這個納蘭公子,自己不懂,竟然還會向這些粗人討教,他可真是很有意思。

  「公子,您可問對人了。」在眾人的起哄聲裡,張三抱了抱拳,還顯得幾分得意。「我們這些練把式的都是露天表演,所以都得趁早佔據人多的地方,我們行話把這叫做『撂地』。用大白畫一個圓圈,圈定了場地,這也有個名堂,可不是隨意為之的。」

  「有什麼名堂?」一旁有人追問。

  「我們在這畫定的圓圈裡表演,這叫做『畫鍋』。而且必須畫成圓的,其他形狀還不行。公子您看,這個圓,是不是還挺像我們做飯的圓鍋?有了鍋才能做飯,而我們有了這個圓圈才能表演,也才有飯吃的意思。」

  「原來是這樣。」

  納蘭凌與桑寧再度默契的對視一眼,她原本冷淡的眼裡露出了三分笑意。

  「畫鍋?這還真是第一次聽說,原來是這樣……」人群裡又有人嘀咕著。

  「這張銀票是你們該得的,這可幫了我一個大忙。趕緊收起來吧。」納蘭凌的語氣雖然親切,卻也透著幾許凜冽。

  「謝謝姑娘、謝謝公子。」張三也是個明白人,立刻對他們打躬作揖了一番。「好了好了,你們繼續表演。」張三回身喝斥二個妹妹。「看官們都等急了,把你們的看家本領都拿出來!」

  穿紅衣裳的妹妹走了回去,立刻,姐妹倆就又耍起了花槍。

  寂靜的人群裡也漸漸又有了叫好聲,不過揣測與試探的目光一直朝他們這頭望過來。

  「我看我們還是走吧。」桑寧表情淡然的說道。

  「好。」納蘭凌逕自轉身,折扇倏地從他手裡彈開,扇風掃過四周,他們身後原本擁擠的人群立時就閃出一條道來。

  桑寧知道他是高手,卻不知道他的功夫已經到了如斯地步。想到自己的花拳繡腿,她隱隱感到汗顏。

  納蘭凌並沒有自己先走,而是護著她,讓她先行。

  他這些細節處的體貼舉止,也讓桑寧胸口一暖,心裡一軟。納蘭凌雖然平日裡看起來風流不羈,其實卻有難得的溫柔敏銳。

  「覺不覺得有些餓了?前面有一家專賣烤肉的飯莊,吃法可真是豪氣。烤肉是我們滿人的食物,不過自從我們入關以後,京城裡流行起了吃烤肉……」

  「喲,這可不是納蘭公子嗎?你如此裝束,我差點沒認出來。」納蘭凌的話還沒說完,迎面就走來一個華袍公子。

  納蘭凌笑意盎然的臉色有一剎那變得凌厲,但立刻又回復了灑脫的笑容。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恩進公榮善的獨子,班爾圖。

  ★   ★   ★

  惠郡王府的雅靜小築內許久都不曾像現在這樣熱鬧過了。

  惠郡王福晉膝下只有二位格格,惠郡王家的長子是側福晉所生,去年被皇上封了貝子,卻很少來向福晉請安。

  自從惠郡王的二位格格都出嫁以後,這兒便一直只有惠郡王福晉與桑寧格格二人居住,鮮少有人來往。

  可是因為桑寧結交了恭親王家的玉珠格格與鎮威將軍家的蘭萱格格,還有學士府的千金,這日,她們便一起前來拜訪桑寧格格了。

  這雅靜小築也立刻就充滿了女孩子間的嬉笑打鬧聲,好不熱鬧。

  「桑寧,你看蘭萱,自從前幾日春狩以後,她就更加魂不守舍了,今兒個也是三催四請才把她從尚書府裡給請出來。」納蘭無雙揶揄的看向蘭萱。

  「你這丫頭,我看得趕緊去稟告太后老祖宗,也快些給你指個夫婿,好讓你嘗嘗所謂魂不守舍的滋味。」蘭萱也不害臊,大剌剌的開起玩笑。

  「如果也是挑個第一勇士指給我,我不會拒絕。可是春狩校場上的比試,贏的是你的夫君和順騏哥哥。我怕死了順騏哥哥,他太悶了……」納蘭無雙也毫無顧忌的說道。

  「說起這些事……嫻兒和睿景今日怎麼又缺席?好不容易從關外回到京城,她們姐妹倆總是缺席我們的小眾。」玉珠嘟了嘟嘴。「特別是睿景,自從聽說她要被指給你哥哥以後,就拿了翹,人也不見了。」

  在一旁靜靜坐著的桑寧心兒微跳了一下,手心裡的帕子也被她捏皺了幾分。納蘭凌,要被指婚了?

  「你也得讓她避避嫌嘛。她和我哥平素就相好,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二人眉來眼去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上次還聯手彈了回古箏,還一起寫詩作畫弄曲譜的……」納蘭無雙喝了口香片,眼裡倒是盈滿笑意。

  「難怪凌哥這下也終於對仕途有了興趣,原來是因為要娶福晉了呀。畢竟睿景家世顯赫,總不能真的嫁給一個『閒人』。我夫君說皇上給了他一個兵部的差事,還賜了他『御前行走』,隨時可以進出宮裡。」蘭萱的目光掃過雅靜小築裡這個優雅的小花園,調皮的拉了下涼亭上垂下的籐蔓。

  「睿景和凌哥說起來也算相配,但我總覺得還缺了些什麼……桑寧,你知道我那個傻哥哥吧?他現在可是天天唉聲歎氣,後悔得不得了。」玉珠又把話頭指向了桑寧。

  「承兗貝勒。」桑寧心思恍惚間,卻只是淡淡的點了點頭。

  原來納蘭凌與寶成郡王府的睿景格格早就相好,難怪上一次嫻兒格格說到她姐姐身體微恙時,納蘭凌顯得非常緊張。
 
  「承兗貝勒為何唉聲歎氣,玉珠,快說快說。難道他也戀上了哪府的格格?最近是怎麼了,春天一到,大家都想著談婚論嫁了。」納蘭無雙支著小臉,連連搖頭。

  蘭萱在一旁偷笑了一聲。「春天嘛,自然是這樣的,要不怎麼會有人說思春云云?」

  「什麼思春?」納蘭無雙到底是閨閣中的小姐,對於男女之事懵懂未知得很。

  「你這個小姑娘家,不必知道。」蘭萱神秘的笑了一笑。「還是先聽玉珠把話說完吧。」

  「桑寧,你覺得我大哥如何?」玉珠此時正難得一本正經的看著桑寧,細長眼睛著透著殷切。

  桑寧暗地裡吃了一驚,但她依舊不動聲色。「承兗貝勒為人隨和,又深受皇上器重,必然前途無量。」她斂下眉眼,神情淡然。

  「他為了之前強烈拒絕和你的婚事,此刻正在家裡捶胸頓足呢。」玉珠無奈的歎了口氣,看起來桑寧對她哥哥真的是毫無意思。「不過那也是他活該,誰教他自以為是,高傲托大,說什麼你是見不得人所以才……」玉珠猛地掩住自己的嘴,看來這一次,她單相思的哥哥,是真的完全沒戲唱了。

  「我過去是真的太過孤僻,又不合群,也難怪貝勒爺會有那樣的想法。」桑寧眼看著氣氛有些凝肅,淡淡的揚眉替玉珠解圍。「貝勒爺是人中之龍,也定會有屬於他的姻緣等待著他。是桑寧無福高攀,也莫可奈何。」

  「桑寧格格,你真是我們這些格格們的典範,難怪太后那麼喜歡你。你無慾無求,學富五車,人又恬靜溫柔,不像我們這樣聒噪吵鬧。只是放眼這京城,不知道有誰能配得上你的這份安逸祥和。」玉珠輕柔感歎。

  「不是還有皇阿哥嗎?但桑寧也不適合做皇上的兒媳,現在朝中風起雲湧……等到睿景格格與我哥的婚事定了,我真怕我哥也會被捲入那股洪流裡去。他不入仕還能獨善其身,可是一旦入了仕……」納蘭無雙也跟著歎了口氣。

  「朝中之事我們也不必太過操心,不管皇阿哥怎麼為了帝位爭權奪利,不是還有皇上在?只要太子一天還是太子,這件事就沒有任何討論的必要。」桑寧見她們都顯得喪氣,忍不住將心裡的話說了出來。

  「桑寧說得對。我們無須太過擔心。」蘭萱立刻表示贊同。

  「納蘭公子聰穎過人,對事物又有他獨到精確的見解,想必他定然有自己的決定。無雙,睿景格格秀外慧中,端莊文雅,有她成為你哥哥的賢內助,你就更不用憂慮了。」桑寧的眼裡掠過輕柔,臉上依舊是雲淡風輕的神情。

  她和睿景格格也只在春狩當日有過一面之緣,然而那位格格的美貌與得體的舉止卻留給了她很深的印象。

  納蘭凌,他所看上的女子也必定有其過人之處。他們郎才女貌,也真是天上一對,地上一雙。

  可為何她的心,竟會隱隱作痛,甚至泛起一絲絲酸意,又有些憤憤難平呢?

  原來納蘭凌的溫柔早已給了其他女子,原來他的心裡早已有了其他女子……

  是她桑寧,大概只是他同情的一個可憐人,他才會對她那麼好,並且冒著生命危險的說要幫助她。

  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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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8 00:02:2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恭親王府,深夜。
  
  納蘭凌抖了下斗蓬上的雨水,這才交給一旁的婢女。

  當他走入議事堂時,裡面的談話聲戛然而止。

  「納蘭,你來晚了。」議事堂裡只有承充貝勒與順騏貝勒,其他人早已離開。

  「我就是特意避開眾人,因為我調查的事不能太多人知道。」他懶散的在一把高背椅上坐下,神情放鬆的吁出一口長氣。

  「在兵部幹得怎麼樣?來人啊,上茶。」承兗貝勒倒是一臉揶揄。「真沒想到你居然會去兵部找差事。」

  「納蘭,你是不是在進行什麼?昨日你讓我查的事有些眉目了,如你所料,當時查案的官吏的確是榮善的弟子。」

  「等等,等一下!」承兗貝勒頗為不悅的皺起濃眉。「你們在說什麼,為何我聽不懂?」

  「我在查當年洶敏貝子一門被殺的血案,此事我只告訴了順騏與四阿哥,現在告訴你。」納蘭凌好整以瑕的笑著。

  「難道榮善他動了手腳?」承兗貝勒整個人呈現出亢奮的情緒。「太好了,如果可以扳倒他這棵老樹,那麼……」

  「承充,你可不要得意忘形,有些話,不可說。」順騏嚴厲的打斷了他。

  「現在說他動了手腳還言之過早,但是我今天看了全部的案卷,當年的案子有些地方記載得過於模糊,應該可以從這裡入手,也許還會牽扯出更多事件。」納蘭凌的鳳眼裡掠過少見的凌厲,一掃平日的慵懶。

  「認真起來的納蘭凌果然可怕啊,還好你最後還是選擇了我們這一邊。我真擔心你去了大阿哥或二阿哥甚至八阿哥那一邊,就難對付了。」承兗貝勒豪邁的拍了下扶手。「真的太好了!」

  「納蘭,你和寶成郡王府睿景格格的婚事也準備訂下來了嗎?我今天在朝堂上聽到有人議論,寶成郡王一向和大阿哥那邊走得比較近——但他似乎也比較中立,你娶了睿景,反倒有好處。」

  「要不要把正在調查的事告訴桑寧?我看她總是悶悶不樂,平日也少有笑意。對了,納蘭,乾脆問問她,有沒有什麼榮善的事可以告訴你。」承兗站了起來,心情激動的來回走動。「如果她知道我們在調查,一定會非常高興。」

  納蘭凌沉吟了一下。「承兗,這件事就全權交給我,我會見機行事,不想打草驚蛇,凡事小心為妙。桑寧那裡……她知道得越少越好。」

  「沒錯。她時常出入宮廷,如果稍有不慎,難免走漏風聲。太后老祖宗那裡也不好交代。」順騏附議。

  「還有,我與睿景格格的婚事只是傳言,皇上那裡我自己會去說明情況。承充大貝勒,說起婚事,我知道福晉可是在催著你呢。」納蘭凌勾起一抹戲謔的笑痕,斜睨著承兗。

  「只怪我以前太鹵莽,桑寧現在一定恨死了我,況且當時是我強烈抗拒,現在也不好再向皇上提起……」承兗洩氣似的垂下頭。「像她那麼完美的女子,我要再到哪裡去找?」

  「你和桑寧格格並不適合,你不會想要一個打從心裡不尊重你的妻子吧?」順騏一針見血的說道。「她需要一個不論學識見解都能和她有同等智慧的男人——承兗,你是個勇士,而她需要的是個文士。」

  「那豈不是你和納蘭都很適合?她在朝裡沒什麼親人,你們也知道惠郡王為人懦弱,膽小怕事,福晉又只生了二個格格。桑寧雖有老祖宗寵愛,但這並不能擔保她一生幸福無憂。」

  「承充,桑寧的幸福上天自然會有安排,正如你的緣分也終會來到一樣。」納蘭凌的笑容裡有那麼一分神秘。

  順騏深思的看了他一眼。「我們的納蘭公子好像突然從京城第一閒人,變成了京城第一忙人了。」

  「何為閒,何為忙?順騏貝勒,心閒才是真閒,心忙才是真忙。」他斜望向順騏,目光閃著清亮的光芒。

  順騏淡然的笑了一下。「好啦,閒話好完,該說正事了。今天我們談了許多,納蘭,你要做好準備,也許暴風雨很快就會來了。」

  「早在我踏入這個議事堂的那一天起,我就做好了準備。」他神采奕奕的望向二人。

  承兗撇嘴而笑。「說不定在我們這三人裡,最希望暴風雨早日來臨的是納蘭。你這個人……其實最不甘寂寞。以前你無意仕途,那也只是假象。為了選擇而做的假象。」

  「順騏,承兗貝勒和你我相處久了,看來長進不少。」納蘭凌狂妄的揚起眉。

  「我交友不慎,才會與你們為友,若我再不聰明些,豈不是會吃更大的虧?」承兗爽朗的笑聲在議事堂裡迴響著。

  納蘭與順騏相視而笑。

  是的,承兗說得沒有錯。

  他納蘭凌並不是真的無意仕途,只是皇儲之爭在所難免。為了選定明主,也不想太早被捲入這團迷霧裡,他讓自己暫時抽身,處於那團紛爭之外。

  然而,現在他不得不做出自己的選擇了。

  因為桑寧。

  那個冷若冰霜,卻如空谷幽蘭般散發出獨特馥郁的奇女子。

  為了她,他義地反顧的投身這團紛爭裡。

  也許不久的將來,暴風雨真的會來臨。

  但他絲毫無懼。

  因為他想要保護的,就只有一個人。

  桑寧……

  ★   ★   ★

  惠郡王福晉只覺得毫無頭緒,完全茫然無措。

  班爾圖,恩進公榮善家的公子,太子伴讀,竟會親自前來拜訪桑寧。而且二人還相談甚歡,桑寧甚至接受了班爾圖的邀請,答應去參加恩進公下個月的壽宴。

  這到底是怎麼了?她想到這其中的關係,就覺得全身冒虛汗,身體不停顫抖。

  「寧兒,你快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為何去和班爾圖做朋友?我知道你報仇心切,可是也不能如此亂來。我和福嬤嬤都很擔心,蒔花館那條線既然走不通,我們就另想他法。你不是也答應我要從長計議嗎?」

  桑寧一走進她的房間,惠郡王福晉就立刻追問。

  「姨娘,我並不是有意去接近班爾圖。只是和他曾經在街上偶遇,就這樣相識了……」

  「在街上偶遇?如何偶遇?你為何沒告訴我和福嬤嬤?」惠郡王福晉瞅了一眼正在一旁替她們倒茶的福嬤嬤,神情頗為嚴厲。「寧兒,姨娘覺得這些日子你似乎和姨娘沒有以前那麼親近了,也不是什麼事都告訴姨娘了。你心裡到底怎麼想的?連姨娘都要隱瞞嗎?」

  桑寧淡然的臉上掠過幾分無奈。「姨娘,桑寧不敢。」

  「那麼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原原本本都說出來。」惠郡王福晉難得如此鄭重其事。

  「好。」桑寧心裡掠過幾許忐忑,但她依然坦然自若的望著惠郡王福晉。「去年臘月十五的那個晚上,我從蒔花館出來的時候,發現被人跟蹤……」

  「什麼?」惠郡王福晉握住福嬤嬤的手,整個人都驚懼了起來。

  「姨娘,那個人是納蘭凌,人稱京城第一閒人的納蘭公子。但是請你們不要緊張,先聽我把話說完。」桑寧的表情依舊冷淡而溫和。

  惠郡王福晉再次看向福嬤嬤的臉,憂心忡忡的開始聆聽桑寧的敘述。

  她真的沒有想到,原來事情還有如此多的變故以及意外發生。

  ★   ★   ★

  寅時,這京城內外早已萬籟俱寂。

  一個灰色的人影出現在惠郡王府的後巷,來者機敏的敲了三下王府後門,又繼續敲了二下。

  他有著一雙凌厲如刀的眼眸,還有敏銳的聽覺,在沉默的等待接應者前來開門時,即使靜止不動,卻依舊傾聽著各處的動靜。

  沒有人跟蹤,他凌厲的眼神卻絲毫不曾放鬆。

  後門倏地打開,他立即閃身入內。

  來開門的是個七旬老婦,步伐穩健,身體健碩。

  他的目光掃過老婦沉著的臉,微微露齒一笑。笑容軟化了他眼裡的凌厲,恢復成一貫的閒散。
  
  「您就是福嬤嬤?聽桑寧提起您時,總是充滿了敬意。」來者不是別人,正是納蘭凌。

  「公子請。」福嬤嬤面無表情的看了他一眼後,恭順的低下頭。

  納蘭凌不再多言,在福嬤嬤的指點下,向著雅靜小築走去。

  同時,在雅靜小築裡,桑寧格格從惠郡王福晉那裡剛剛得知納蘭凌要來拜訪。

  她那張向來都顯得過於冷淡的臉上顯出了一抹驚慌。

  「姨娘,何以要見納蘭公子?而且半夜請他前來,是不是有些……有些不合禮數?」

  「我們做的事原本就都不合禮數。你是尊貴的和碩格格,我卻允許你深夜去見一個青樓女子,出入那等煙花之地。過去數年,你都隨著福嬤嬤學習功夫,還允你調查當年慘案,請你姨父為你整理全京城貴族的生辰家世等大小事宜,理成卷宗供你閱讀……這樁樁件件都與禮相合嗎?」

  桑寧悄然垂眸。「姨娘,這些年來辛苦您與姨父了。」

  「姨娘不是在抱怨什麼,只是想說……你為何如此緊張?寧兒,平日裡你總是處變不驚,把所有感情都隱藏在內心深處,今天倒是難得看到你驚慌了。」惠郡王福晉思忖的望向她。

  「沒……沒有……」桑寧擰起了秀眉。是啊,她的心坎裡真的覺得慌亂無措,納蘭凌要過來,她幹嘛如此緊張?

  「納蘭公子願意豁出性命來幫我們,無論如何,我都要見他一面。」惠郡王福晉看了下天色。「看時辰,納蘭公子應該到了。寧兒,你先迴避一下,我想單獨和公子談一會。」

  「為什麼?」桑寧無法恢復往日的平靜內斂,整個人都陷入緊張的情緒裡。

  「我有些話想問一下納蘭公子,我怕你在場,他會有所顧忌——放心吧,姨娘有分寸。」

  看著惠郡王福晉臉上溫柔的笑意,桑寧只得把到嘴邊的話語又嚥了回去。

  她心裡有著忐忑,卻不想讓惠郡王福晉看出端倪,因此就算有千萬個不願意,還是先回到自己房裡。

  莫名的心慌搞得她坐立難安,卻無計可施,除了等待,還是只能等待。

  姨娘要和納蘭凌說些什麼呢?

  ★   ★   ★

  納蘭凌平靜的聽完了惠郡王福晉的敘述,在他年輕的臉龐上掠過幾許少見的老成。

  「福晉,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他微微頷首,眼神顯得自信。「您擔心的事我絕對不會讓它發生,請放心。」

  「納蘭公子,我明白這是強人所難,本就與你無關的事,可是我們桑寧……」

  「『公子』可不敢當,福晉您是長輩,叫我納蘭凌便是。」他的語氣恭敬,態度誠懇。

  「那我就稍微安心一些了。」福晉看著他自信飛揚的面容,輕吁出一口長氣。「桑寧最近的行為著實讓我憂慮,她這孩子凡事都愛往肚裡吞,又有著不服輸的倔強性格。她小時候是活潑開朗的,但因為經歷了那樣的事……」

  「福晉,這些我都明白。」納蘭凌緊擰了一下眉頭。「在桑寧格格心裡有著悲傷的回憶,對她來說,要再展開笑顏是一件困難的事。」

  「你說的真是太對了。」惠郡王福晉秀麗的臉上籠罩著哀戚。「所以這些年惠郡王和我都盡量滿足她的所有要求,但我們似乎做錯了。這樣做,只會讓她更加沉浸在過去的憂傷與悲痛中,而無法從陰影裡走出來。」

  「福晉,我相信格格很堅強,而她的懷疑我也已經證實了部分。你們的努力並沒有白費,格格聰敏、堅韌、倔強,而且有一雙看透世情的慧眼。她所經歷的是常人無法想像的痛苦,必須長時間才能癒合。」納蘭凌的雙手悄悄握了下拳,他的心莫名的抽痛了一下。

  「寧兒遇到你,真是她的幸運。她現在還沒有睡下,我讓福嬤嬤請她過來。」惠郡王福晉站了起來。「夜裡雖然風大,但好在你們都年輕,去後花園裡散步一會也不礙事。」

  納蘭凌立即跟著站起。

  「現在這個時辰格格還未睡下……是今夜比較特殊,還是夜夜如此?」有個記憶閃入腦海,讓納蘭凌不得不多問一聲。

  「這……」惠郡王福晉猶豫了一下,繼而沉重點頭。「她小時候總是被嚴禁驚醒,我和福嬤嬤就輪流陪著她,唱童謠哄她入眠。後來福嬤嬤見她身子太弱,就教了她一些強身健體的功夫,桑寧這才逐漸不做惡夢。然而每到夜晚,她房裡的燈卻總還是亮著直到天明。」

  納蘭凌緊抿了嘴唇,心裡有根細弦因為福晉的話而變得緊繃。

  他站在原地,一抹精光從他深思的眼裡掠過。

  桑寧一踏進門,他就立刻轉身。

  ★   ★   ★

  桑寧隱隱感到有些不安。

  月色下,納蘭凌的面容有些神秘莫測,而他一直沉默不吭聲也顯得異常。

  平素他總是侃侃而談,十分多話,何時變得如此寡言少語了呢?

  而她向來不習慣先行展開交談,也不知道應該開口說些什麼。

  於是,他們就只是在月色下的花園裡靜靜的走著,彼此都默不作聲。

  「我姨娘……和你說了什麼?」最後,在走到涼亭時,桑寧終於還是開了口。

  「我還以為你打算沉默到底。」納蘭凌倏地轉身,眸子裡閃爍出調侃的亮光。「還好你和我說話了,不然我會真的以為你打算把我當成隱形人。」

  「你又不是妖怪,怎麼會隱形?」桑寧雖然面色不改,然而內心卻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納蘭凌還是一貫的放肆模樣,並無不同。

  「擔心嗎?擔心你姨娘可能會告訴我一些會讓你出醜的事?」他走進涼亭,趁著月色細細打量著她白皙的臉。

  「這有什麼好擔心的?我隨口問問,說不說隨你。」桑寧逕自坐在涼亭裡的石凳上。

  「你姨娘她表示了一些擔憂,你應該明白她在擔心什麼。」納蘭凌坐在她的對面。「你的功夫是和福嬤嬤學的?難怪她看起來那麼健朗。」

  「福嬤嬤是我額娘和姨娘的奶媽,她也是滿人,在盛京的時候,她家是開武館的,所以會些功夫。後來她自己的二個孩子都死了,丈夫也死了……她把我額娘她們當成自己的孩子。姨娘出嫁時就陪嫁來京城了。而後經年,便一心照顧我的二個表姐,現在又一心為我著想。」說到福嬤嬤,桑寧淡然的臉色微微有了些波瀾。

  「福嬤嬤真是個忠心為主的女子,以後要好好奉養她終老。」納蘭凌的眼裡掠過肅然的光芒。

  桑寧神思專注的看著他。「納蘭公子……」

  「叫我名字,何必這麼客氣?」

  「納蘭凌……」她輕輕的將他的名字喚出口,莫名覺得心跳有了剎那的紊亂。「有時候我覺得你這個人太過神秘,讓人捉摸不透。」

  「我嗎?」納蘭凌愕然。「為何會有此想法?覺得我在你面前不夠坦率?」

  「倒也不是。」桑寧有些後悔,難道是因為夜晚的關係,她怎麼能如此直接的說出來?

  「那就是你想更進一步的瞭解我?」納蘭凌突然間滿臉堆笑,雙眸清鑠。

  他真的是個太過敏銳的男人,桑寧有一瞬感到驚慌不已。她的心事……她不想讓任何人發現的心事——特別是他,絕對不能知道!

  「我只是覺得你整天滿面笑容,但卻把真實的自己隱藏起來。我既選擇了與你合作,當然希望你能讓我一眼看透,這樣對我來說也比較安全。」她刻意讓自己神色冷漠,語氣冰冷。

  「這樣看來我們倒是有幾分相像,我用笑容來掩飾,而你用冰冷來掩飾。」納蘭凌炯炯有神的目光帶著讓她戰慄的探測,掃過她蒼白的臉。

  「納蘭公子,你有什麼新發現嗎?如果沒有就請回吧。」桑寧倏地站起,她決定最好的辦法就是少與他接觸,他太狡詐,而她似乎從一開始就處在劣勢,並且無力扳回局面。

  「班爾圖……你該不會動腦筋到他身上吧?」她卻絲毫沒有離開的意圖。

  「怎麼會?他的父親與他無關。」桑寧非常果斷的否認。

  納蘭凌的眼裡掠過沉默的探究。「我知道你報仇心切,但是十年你都等了,更不急在這一時半刻。」

  「這些我都知道,你何必反覆提醒?」桑寧內心裡劃過一些煩躁。為什麼他好像對她瞭如指掌,但她卻對他一無所知?

  「那是我多慮了。」隱約間,他的笑容裡多了一分沉思。

  「你只管按照計畫行事便是,早一點找到證據,查出榮善當年的惡行,這樣也就不必再擔心我會有什麼激烈的行動。反正我那個打草驚蛇的行動也已經失敗,不但沒有引出毒蛇,還暴露自己的行動——這些我都知道,並且瞭解了。你還要一再提醒我過去的行動是多麼失敗嗎?」桑寧冷冷看著他,因為他神情裡的那分沉思而感到極度不悅。

  她知道自己語氣過於激動,然而她無法控制情緒。她本以為自己早已練就了處變不驚的本事,卻沒想到竟這樣容易被他激怒。

  「桑寧。」他喚了她一下,繼而沉默了一下。

  「幹什麼?」她難掩怒意的看向他。

  「上一次我買給你的胭脂水粉,有用過嗎?覺得如何?」而他則只是帶著愜意輕鬆的笑容,靜靜看著她。

  桑寧感到錯愕,既而洩氣似的頷首。「我很喜歡鵝蛋粉,那些胭脂……也比我想像中的出眾,並不俗氣,光澤與色澤都很出色。」他這個人……真是讓人一點辦法也沒有,無法真正對他生氣。

  「等過些日子,我們去逛外城的琉璃廠,我想你一定會喜歡那裡的古玩鋪和書市。」他走到她身邊,月色在他肩膀上撒下銀光,也讓她產生錯覺,似乎在他那雙散發光芒的眼裡看到了溫柔的痕跡。

  「我對於玩樂並沒有什麼興趣,我只想早日報仇。」她轉開了視線,不敢接觸他會讓她失控的目光。

  納蘭凌的嘴角依舊含著笑意,只是有抹凌厲從他眼裡掠過。他靜靜的點了頭。「那麼請早點休息,我也該離開了。」

  說完,他便邁開步伐,走出了涼亭。

  桑寧看著他的背影,孤傲而挺拔。突然心間閃過恐懼,讓她衝動的開口。「納蘭凌,你要小心。」

  他倏地回頭,月色在他臉上投下陰影,但他的表情卻清晰的落在她帶著憂鬱的眼底。

  他的眼裡有著溫暖的笑意,那是可以照亮這個冰冷月夜的溫暖。

  「為了你,我不會把自己置於危險之中。」他自信洋溢的面容在月光下閃爍著微光。

  桑寧只是愕然的凝視著他,複雜的心情裡帶著自己也不能理解的苦澀。

  他這句話……為了她?這……是什麼意思呢?

  他不是已經有了睿景格格,又何以要「為了她」?

  納蘭凌轉過身,那個瞬間,他神色凝重。

  看來,採取行動的時刻,已經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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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8 00:02:4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康熙皇帝坐在乾清宮正殿的寶座之上,看起來威儀無比。

  納蘭凌站在大殿之中,躬身直立。

  「納蘭,朕無法答應你的請求。」康熙皇帶著慈祥的笑意搖頭。「因為桑寧格格是太后認的寶貝孫女,她的婚事朕答應過太后讓她老人家做主。」

  「微臣也會去懇請太后恩准。」納蘭凌肅然以對。

  「看來你這回是下定決心了。」康熙皇威嚴的眼裡掠過一抹笑意。「朕給你透露一下內情好啦,來請求朕指婚的不止你一個,還有一位皇親國戚也想要娶桑寧格格,你的競爭對手可也不弱啊。」

  「聖上!」納蘭凌雙眸微閃。「微臣知道聖上體恤微臣,微臣絕對不會辜負聖上所望。」

  「你這小子……」康熙皇展顏而笑。「先下手為強,讓朕站在你這邊?」

  「微臣不敢。」納蘭凌也展露了笑意。

  「決定權在桑寧和太后的手裡,朕不會插手。桑寧雖不是朕的女兒,但既然是太后所認的孫女,也等於是朕的女兒,她出嫁的一切禮儀規格都比照皇格格們,這你應該知道吧?」康熙皇笑容裡帶著些許戲謔。

  「聖上明鑒。微臣喜歡格格,並不是因為格格的身份,而是格格本身。」

  「可是之前朕還以為你想娶的是寶成郡王府的睿景格格,寶成郡王前段日子還和朕提起了府中女兒的婚事,要朕好生考慮一下。」康熙皇的眼裡隱約有著試探。

  納蘭凌面色不敢,坦蕩依舊。「啟稟聖上,微臣想娶的只有桑寧格格,心裡也只有一個格格,別無他人。」

  「納蘭,朕一向欣賞你哪裡你可知道?四年前朕就曾經給過你差事,但你立刻就拒絕了。滿朝文武、皇親國戚里,拒絕朕的只有你一人。」康熙皇銳利的眼裡浮現出賞識。「朕想知道是什麼讓你改變了主意?難道是因為桑寧?」

  「微臣當年拒絕是因為還未準備好入朝為官,聖上恩准了微臣的任性,也是理解微臣並非不想替聖上效勞,而是當年尚未有足夠的實力。現在,微臣準備好要為聖上效力,同時也是為了桑寧格格,微臣不能再遊戲人間,必須為她做出選擇。」納蘭凌輕輕彎腰,所說話語卻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哈哈哈……你就是這個脾氣,和你阿瑪一樣的固執,卻正直坦率。」康熙皇滿意的頷首。「班爾圖要想和你競爭,可得加把勁了。」

  「班爾圖?」納蘭凌的眼裡掠過稍縱即逝的陰沉。「微臣很有信心,因為桑寧格格不會喜歡他。」他立刻又恢復了飛揚的神采。

  康熙皇微挑了下眉。「那就讓朕等著你的好消息。快去見太后去吧,班爾圖可是已經比你早了一步。」

  納蘭凌立刻行了跪拜之禮。「微臣告退。」

  待他退下之後,康熙皇的眼裡顯出幾分興味,這場龍爭虎鬥不知道誰會取得最後的勝利?

  他拭目以待。

  ★   ★   ★

  桑寧手裡的繡花針落在地上。

  「格格,您手指流血了,奴婢這就給您包紮。」一旁的婢女緊張得跪了下來。

  「不,不用。」桑寧用帕子按住流血的食指,恍惚的站了起來。「皇奶奶……您剛才說什麼?」

  「寧兒,莫驚慌,皇奶奶一個也沒答應,這事怎麼說也要你自個兒拿主意。先把手指包紮了……翠環別愣著,快給格格上藥。」躺在鳳榻上的皇太后坐了起來,眼神慈愛。

  桑寧只得坐下來讓丫鬟們替她上藥,她自己則心急如焚,神思慌亂。

  「這班爾圖和凌兒都是年輕一輩裡的翹楚,你選哪一個都不錯。不過這班爾圖是榮善的兒子……桑寧,你可得想清楚了。」皇太后帶著些審視的看向她。「你也知道哀家向來疼愛凌兒,他為人開朗樂觀,無論家世學識都是一流的。更難得的是小小年紀就會審時度勢,又非常體貼溫柔,是個難得的丈夫人選。」

  桑寧的臉色慘白裡帶著些許忐忑。「納蘭公子是不可能的。」說完,她咬了下嘴唇。

  「為何如此肯定?你與他們二人都相熟?告訴皇奶奶沒有關係,皇奶奶替你做主。」皇太后揮退了手下的人。「好了,不要害羞,把真心話告訴哀家。」

  「皇奶奶,桑寧……」桑寧抿緊嘴唇,猶豫了剎那。「桑寧和他們二人都只見過幾面,並無深交。」她可能感覺到自己急速的心跳,但對皇太后撒謊也是不得已的事啊……

  「這哀家當然相信你,你是哀家看著長大的,禮儀規範各方面都是眾格格中的典範。但是哀家想要問你,這二人裡就沒有你喜歡的?之前想把你指給承兗,那孩子性格爽朗,哀家先前覺得和你相配。不過現下班爾圖這孩子沉著穩重,凌兒更是細心體貼,同時有股堅韌氣概,可以替你擋風遮雨……哀家二個孩子都喜歡,就看你的意思了。」

  皇太后雖然說二個孩子都喜歡,從明顯她較偏向納蘭凌。

  「桑寧只是深感意外,這二位公子怎麼都會有那樣的想法?班爾圖公子雖然是榮善大人的兒子,但他毫無架子,人也和藹。納蘭公子更是不拘小節之人……但是桑寧覺得納蘭公子是絕對不行的。」

  她低下頭,想到納蘭凌竟然會懇請皇上把自己指給他,就覺得不可思議,更加心亂如麻。

  他不是已經有了睿景格格了嗎?從納蘭無雙她們那裡得到的消息來看,納蘭凌和睿景格格早就有了海誓山盟,兩家父母也各自心照不宣,只等挑個適當的時機讓皇上指婚了。

  他怎麼能對皇上提出這樣的要求?難道……這是姨娘深夜與他見面後的結果?難道姨娘看出了自己內心的想法,而求納蘭凌阻止嗎?

  她只覺得全身一陣發冷,整個心都往無底深淵裡沉落。

  「那就是你喜歡班爾圖?」皇太后的眼裡浮現出一絲斟酌。「這也是樁美事。畢竟榮善素與你阿瑪交好,之前的誤會也早已解除。你如果可以下嫁班爾圖……」皇太后猶豫了剎那。「只要你們兩情相悅,定能幸福和樂。」

  「皇奶奶。」桑寧心裡百轉千回,實在是猜測不出納蘭凌的真實意圖。因此原本淡定冷靜的面容再也難掩內心的焦慮與忐忑。

  她走到皇太后面前,筆直的跪了下去。「桑寧現在還不想嫁,還想再陪伴姨娘一段日子。姨娘一心為我,我捨不得姨娘。」她深深的垂下頭去,暗自慚愧自己竟撒下如此大逆不道的謊言。

  「傻丫頭,你總是要出嫁的。你姨娘幾次進宮也向哀家旁敲側擊過你的婚事,她代替你母親把你養大,心裡自是希望你能有個圓滿的婚姻。哀家曾向佛祖發誓,必然要讓你一生幸福美滿,再也不會遭遇任何的危險與不測。替你尋一門好親事,也是哀家最大的心願。」皇太后親手將她扶了起來。

  「皇奶奶……」私底下桑寧一直如此稱呼慈祥的皇太后,在她心裡,這位太后正如自己的親奶奶般貼心。此刻聽到太后一番話,更是動容得想落下淚來。

  她素來是個情緒無波之人,本以為七情六慾比常人更淡一些。然而這些日子,卻不知為何,每每想要壓抑下內心的波瀾,卻總是無法如願,反而似乎更加易感。

  「你瞧你,今兒個是怎麼了?」皇太后也看出她的一些不同,細心的把她摟在懷裡。「皇奶奶可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這二個你如果都不喜歡,皇奶奶就都回絕他們。」

  桑寧心裡掠過更深的恐懼,而原本下定的決心也有了剎那的動搖。她只要說出「班爾圖」三個字,那麼她就能接近榮善,就能住進恩進公府,也許就能查出家人慘死的真相……可是納蘭凌,那個突然間也向皇上提出指婚請求的男人,在她心裡掀起了驚濤駭浪,讓她到了嘴邊的話語卻無法順利吐出。

  「桑寧……需要時間想一想……」她在說些什麼?終於等到班爾圖向聖上請求指婚,原就是她計畫裡的一步——與其等待納蘭凌的消息,她不如自己行動。畢竟這是她一個人的家仇,本就不應該把納蘭凌牽扯下水……

  可是如今機會來了,她還猶豫什麼呢?桑寧對自己感到失望,卻又無法真的說出接受班爾圖的話,因為在她眼前,總是浮現一個人的影子,帶著一絲不經意的笑容,有著一雙明亮閃爍的鳳眼。

  納蘭凌,他就好像鬼魅般跟隨著她,影響著她。

  她根本無法將他從自己的心版上抹去,也無法將她從自己的腦海裡驅逐。

  她,應該是喜歡上了綱蘭凌。

  然而這個喜歡卻變成了千斤重的擔子壓在她的心頭,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再也無法呼吸。

  即便無法呼吸,她卻依然還是選擇了喜歡他……這到底是怎樣的緣分,怎樣的感情呢?

  桑寧自個兒都無法說清道明……

  ★   ★   ★

  深夜,納蘭凌飛越過惠郡王府的層層屋簷,在雅靜小築的花園裡落了地。

  他目光如鷹,掃過了沉靜的庭院,最後落在那間亮著燭光的廂房門上。

  「什麼人?」一聲低吼從他右前方傳來,那是驚覺有侵入者的福嬤嬤。

  「是我。」他轉過身,對著福嬤嬤靜靜點了點頭。「我來找你家格格,有話要說。」他聲音沉穩中帶著一絲強悍。

  福嬤嬤皺了皺眉。「這麼晚了,公子您……」

  「是件大事,關係到你家格格的終身大事。」納蘭凌凝聲說道。

  「怎麼了?」此時,桑寧的房門倏地打開,她身穿一件杏色長襖,站在廂房門前,顯然還未入睡。

  納蘭凌轉向她,眼神依舊閃著沉光。

  桑寧略微吃了一驚,慌忙看向福嬤嬤。「福嬤嬤,請納蘭公子回去,這太不成體統……」

  「不要和我提什麼體統,我就站在這裡說。」納蘭凌邁開步伐向她走去。

  她後退了一步,蒼白的臉上露出慌張。「你……納蘭凌!你到底想幹什麼?」

  「看來你是知道了。」納蘭凌站定在她面前,目光如電,表情冷硬。

  桑寧不敢看他凌厲的眼,為何今日的他如此不同?

  「下午的時候我去了慈寧宮,太后老祖宗讓我去見她。」她眼神遊移著。「納蘭凌,你怎麼能對聖上說出那樣的話?你……」

  「你又怎麼能鼓勵班爾圖娶你?」納蘭凌跨前一步,一把握起她的手腕。「桑寧,我知道你向來大膽,卻不知道你竟然大膽到如此地步。」

  一旁的福嬤嬤也倒抽一口冷氣,因為納蘭凌的話。

  「你放手啦,男女授受不親……」

  「我不放手,我也不會放手。」他語帶雙關,口氣強烈。「你竟然會有那樣奇怪的念頭,盡早給我打消!」

  「要嫁給誰,要做什麼,都是我的事,原本就與你無關,你根本不必……」桑寧咬了下發白的嘴唇,游移的目光終於鎮定下來,落在他怒氣騰騰的臉上。

  「自從我們相遇開始,這些事就不止是你一個人的事,也是我納蘭凌的事。你到底要我說多少遍?」他的聲音冰冷。

  桑寧望向他的眼裡流露出了一些脆弱。「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讓我覺得這麼難受……你並不需要為我做這麼多的事……」

  「我願意。而且我絲毫不覺得麻煩。」他牢牢的握緊她的手,眼神堅韌異常。「我來是要告訴你,我不會讓你嫁給班爾圖的,你想都不要想。如果你敢選擇他,我用搶的也要把你搶過來。」
  
  「納蘭凌!」桑寧胸口隱隱作痛,令她難以呼吸,難以思考。看著眼前的他,她覺得全身陣陣發冷。

  「桑寧,你只要相信我,把一切都交給我好。不要做一些會讓我焦慮的事,也不要胡思亂想。讓我來替你處理這些事,難道不行嗎?」納蘭凌凌厲的眼眸裡掠過幾許痛楚,夜色下顯得尤其落寞。

  桑寧落淚了,她再也無法壓抑住自己內心的情感與酸楚。她張著大眼,淚珠兒大顆大顆的滾落。

  「哭什麼。」他伸出手,溫柔的替她拭去。「我知道你天生好強,不想假手他人,也怕帶給我危險。可是我向你發誓,我絕對不會讓自己還有所有你關心的人置身危險之中,我會妥善處理,並且替你找出真相。」

  納蘭凌的誓言在春寒料峭的夜晚裡迴盪在桑寧的耳邊,夜風吹過,卻依然清晰明朗。

  「納蘭凌……」她從來不曾覺得自己脆弱,可是現在,她竟除了哭泣,還是只能哭泣。彷彿內心裡的力量在瞬間被掏空了,感到無比疲憊。

  十年……沒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那種「一切交給他」的感覺是如此美好,如此讓她心動。

  可是她可以嗎?這就意味著必須他的幸福,他的愛情。

  那他的睿景格格怎麼辦?只因為遇到了她,有著黑暗悲慘過去的她,他就必須承擔起拯救她的責任嗎?

  「叫我凌。」他嘴角的笑容是那樣坦蕩與強韌,是可以讓人安心的笑容,是可以讓人依靠的笑容。

  桑寧什麼話也沒有說,她只是靜靜的,哀戚的,一瞬不瞬的看著他。

  納蘭凌將她摟進他的懷抱。

  她沒有掙扎,也不想掙扎。

  他是同情她,可憐她嗎?

  就算是也無所謂吧……她多想就這樣和他在一起,直到永遠永遠啊!

  慈寧宮裡,納蘭凌的怒氣幾乎無法按捺。

  「太后老祖宗,千萬不能讓桑寧嫁給班爾圖!」他跪在太后面前,面容看似冷漠,內心早已憤怒成災。

  「快先起來吧,凌兒。」皇太后一臉和藹的看著他。「來人,賜坐。」

  納蘭凌並沒有立刻起身,他沉吟了一下後說:「臣有個不情之請,如果桑寧格格在宮裡,臣想見她一面。」

  「哀家這就派人去請她過來-有什麼話你可以先對哀家說。」皇太后揮退了身邊眾人,只留下貼身丫環翠環。

  「老祖宗既然先把話都告訴了微臣,並未下懿旨為他們指婚,那定然是站在微臣這一邊的。」納蘭凌的神情謙恭,卻也帶著他獨特的傲慢。

  「你這小子就是不會和哀家客氣。哀家不站在誰那邊,只看桑寧的選擇,還有誰可以令她更幸福。」皇太后挑了下眉稍,眼裡滿含笑意。「現在沒有外人在,你就暫時放下那些繁文褥節,老實和我說,到底和桑寧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老祖宗,納蘭凌只想給桑寧格格一個真正的家,並且與她攜手共老。老祖宗對我應該很瞭解,若不是有十足把握,我是不會去懇請聖上的。」

  皇太后的眼裡掠過睿智的光芒。「你在暗示哀家,你們早已兩情相悅,私訂終身了嗎?」

  「桑寧格格是老祖宗最疼愛的孫女,我怎敢越本分?況且以格格的教養,怎會做出如此渝矩之事?但我與格格的確互有好感,並且納蘭已決定非格格不娶。」他堅定的說道,目光一瞬不瞬。

  皇太后緩緩點頭。「其實哀家也隱約覺得桑寧那丫頭有些失控,她說到你時總是心事重重,特別激動。她向來情感淡漠,可能是刻意保護自己,倒是你這小子,讓她難得可以流露女孩子家的嬌態。」

  「老祖宗應該也發現了桑寧格格一直在壓抑自己內心的痛楚,她強迫自己看起來顯得淡漠,我想是為了避免情緒激動而讓身邊的人擔心。她看似冷漠,其實內心卻溫柔善感,也很替他人著想。」納蘭凌的臉上有著少有的專注。

  「看來你的確很瞭解她。」皇太后顯得頗為贊同。

  「可是,這樣的她讓我覺得很心疼,那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我想要為她做一些事,想要她真正展開笑顏,希望她的眼裡再也沒有一絲陰霾,而是充滿了快樂……我知道這也許很難,但我不想放棄。」他揚起劍眉,鳳眼裡閃著充滿男子氣概的溫柔與果敢。

  「但是桑寧……又為何要對哀家說,她要選班爾圖呢?哀家之所以沒有立刻指婚,是因為在她臉上看不到任何喜悅之色。她是不是……凌兒,現在你必須要對哀家說實話,如果敢有半點欺瞞,哀家定不輕饒。」皇太后慈祥的面容上浮現出了凌厲之色。

  「納蘭不敢有任何欺瞞。」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神情顯得更為肅然。

  「你既瞭解她,那你也定然明白在她心裡一直有著心病-那就是富察一門的慘案。桑寧凡事都愛藏在心裡,如果是她不願意說的事,誰也問不出來。哀家原本以為她早放棄了一些當年的猜疑,可是這次,哀家覺得她似乎有些奇怪……」皇太后細細的審視著他表情的變化。

  納蘭凌恭敬的頷首,收斂起眼裡的銳利,靜靜聆聽。

  「從你剛才那番話語裡,哀家可以清楚明白你已知她,想必她也定然知你。班爾圖的求親頗出平哀家意料之外,而你則更讓哀家吃驚。但定神一想,凌兒你向來是溫柔又好打抱不平的個性,看似閒雲野鶴,然則心繫朝廷。」

  「什麼也逃不過太后老祖宗您的慧眼。」他甘心承認。

  皇太后滿意的笑了笑。「新年的時候你與桑寧在慈寧殿上斗福斗才學,那會兒哀家就應該看出來你們是多麼相配的一對。桑寧需要一個強悍的夫君,但又不能太過粗枝大葉。之前哀家考慮了承兗,然而他太過粗獷豪邁,不能察覺桑寧內心的敏感。倒是你,不管性格才識,都與桑寧相合。」

  「老祖宗如此過獎,納蘭愧不敢當。比起格格,納蘭從未經歷任何困厄,對於她的痛苦也無從體會。」他的眼神變得深邃。

  「你有如此想法,真是桑寧之福。」皇太后輕柔歎息。「那孩子的確經歷過常人難以想像的痛楚,父母親人在自己眼前被危害……那種痛是刻骨銘心的。」

  「納蘭知道。」他悄悄的握緊了雙拳。「因此納蘭決心,只要是讓格格快樂的事,不惜任何代價,納蘭也要替她做到。」
 
  「那麼,包括她懷疑榮善公是殺害她一門的元兇,你也會替她徹查到底?」皇太后倏地厲聲發問。

  納蘭凌緊盯著皇太后威嚴的眼眸,知道自己無法逃避這個問題。

  他必須做出回答。

  而他的回答關係重大,關係到桑寧與他的婚事,甚至關係到桑寧與他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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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8 00:02:58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春日鑫雨,在頗為乾燥的京城,每當春雨來臨,總是格外讓人覺得欣慰。

  桑寧喜雨,喜歡那種清洗大地的濕潤,喜歡雨後的彩虹和更為翠綠的庭院與風景。

  可是這一日的雨,卻下得她神思恍惚,心緒不寧。

  這雨聲,滴滴答答,讓她想起李清照的詞,聲聲慢。

  「桑寧,怎麼了?見你近來總是悶悶不樂,有什麼心事?」靠在鳳榻上的皇太后看著坐在案前的桑寧,桌上擺的茶水糕點絲毫未動。

  「孫女只是在聽窗外的雨聲,想到了一首宋詞。」桑寧的眼裡果然顯出幾分憂愁,近日來她越來越不會掩飾情緒了。

  「噢?那是什麼?說來給哀家聽聽。」皇太后對身邊伺候著的小太監使了眼色,小太監立刻出了暖閣。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桑寧慢聲細語的念了出來。

  「太悲傷了……哀家正欲擬旨將你指給班爾圖,要做新嫁娘的格格,怎麼能想到如此哀戚的詩詞?」皇太后坐正了身子,眼神銳利的望向桑寧。

  桑寧此時才猛然察覺自個兒怎麼把心裡的想法就這樣直白的說出來了呢?她慌忙站起。「老祖宗,桑寧心裡沒有哀戚,只是想到要離開姨父和姨娘,還有自個兒的未來……有些忐忑罷了……」

  「每個新嫁娘都會有一些忐忑,更多的則是期待。」皇太后並沒有追問下去。「今兒個上午哀家把你的決定告訴了凌兒,雖然哀家覺得有些對不起他,但這也是你的決定。」

    「皇奶奶,你告訴他了?」桑寧的臉色立刻掠過蒼涼與慌亂,她悄悄的捏緊了手裡的帕子,食指上的傷口微微刺痛著,那痛楚還鑽進心裡,連帶著她的心臟都感到刺痛。

    那麼,他已經知道了?

    「與其等到下了旨他才知曉,不如早一點讓他有個準備。凌兒可是個心高氣傲,根本是無比高傲自大,只容許別人順從,不容許別人反對。」

    「你既已知道我是這樣的人,為何還要做出讓我如此反對的決定?」納蘭凌清亮的聲音在暖閣裡響起。

    桑寧的心跳倏地紊亂,猛然回頭,看到納蘭凌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

    「微臣給太后老祖宗請安,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他行了跪拜之禮後,就靜靜站起,目光卻不曾望向桑寧。

    「凌兒,你也忒無禮了,這兒可是哀家的慈寧宮,豈容你說來就來?」皇太后冷冷哼了一聲。

    「微臣知錯。」納蘭凌看似又要跪下。

    「算了算了,看在你也是情急的分上,哀家這次就繞了你。翠環丫頭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皇太后斥責的眼裡還是有許多的寵愛之色。

    桑寧當然明白如果沒有皇太后的授意,納蘭凌是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

    此刻,她多年來所養成的冷靜開始發揮作用,混亂不堪的心情雖然依舊,然而她的神思卻開始清醒。

    揚起眉,桑寧冷冷的看著他。「納蘭公子,這樣做是毫無意義的,我已經下定了決心,而且皇奶奶也是就給過我可以自己選擇夫婿的懿旨。」

    「現在這樣才是我所認識的桑寧格格,冷靜銳利,毫不留情。」納蘭凌再度看向皇太后,得到皇太后鼓勵的眼神後,他才轉身面對桑寧。

    「沒錯,我就是這樣的人,所以與納蘭公子一點也不合適。為何你要強求一段根本不屬於你的婚姻呢?這與你風流倜儻的個性可絲毫不相符。」既然他說她冷靜銳利,那麼她就該記得自己應有的銳利表現。

    桑寧緩緩從坐榻上站起,儀容平靜高貴,神色冷淡。

    納蘭凌的嘴角撇出一抹笑痕,眼裡有著不羈的光芒。「我本也不相強求,但顯然格格忘記了我曾經說過的話。格格,我說過我不會放棄,也不能放棄。」

    「那我也只能對你說抱歉,你對桑寧的一片厚意,桑寧無福消受。」桑寧猛地背過身去,不想看到他那雙明亮的眼來攪亂她的心思。

    「格格可以告訴我,為何要如此強硬的拒絕我嗎?你選擇班爾圖的原因究竟是什麼?我納蘭凌,到底哪裡不適合成為你的夫君呢?」納蘭凌話鋒一轉,語調漸漸犀利。「比起班爾圖,我究竟有哪裡不如他,讓你一定要選擇他?」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桑寧的心臟倏地停止跳動了一拍,她飛快的又轉過身去,凌厲的目光掃過他沉靜的眼。「在皇奶奶的面前,你到底想要說些什麼?有話就請直說。」

    桑寧的口氣雖然強硬,然而心臟卻劇烈的跳動與痙攣著-他,難道不惜要出賣她嗎?

    「我想說,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並且給予你我所能給的全部幸福,安全與快樂。我想說,我希望在你夜晚不敢入睡時,可以摟著你替你唱童謠,或者只是靜靜的握著你的手,傾聽你的痛苦或者恐懼。我想說,我納蘭凌願意用我整個生命卻保護你不再受到任何危險,讓你可以自由的笑,自由的哭,自由的任性,自由的呼吸……這就是我想要對你說的話。」納蘭凌雙目炯然有神,在他的臉上躍動著堅定與果決。

    他的這番話說得毫無停頓,一氣呵成。他的這番話猶如最強韌的弓,最尖銳的箭,可以刺穿一切困厄,也可以阻擋所有風雨。

    桑寧的心臟麻木了,眼神也茫然了。她定定的望著他,一眨也不眨的睜大她總是用平靜卻掩蓋恐懼與辛酸的雙眸。

    她從未想過他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而且是在皇太后的面前,在這禁宮之內。

    「你還是執意嫁給班爾圖嗎?現在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告訴我,你對於我連最起碼的信任都不願意付出嗎?我答應過你的事,我所給的承諾都會做到。我請你等待我給你一個你需要的答案,而不是繼續的任意妄為,讓我擔心與憂慮。」他凝定的眼裡掠過深沉,他緊蹙的眉宇上籠罩著陰鷙。

    桑寧的眼神漸漸空洞,她搖了搖頭。

    「我有我的決定與我的選擇,納蘭凌……我不想嫁給你,一點也不想……」我不想再把你拖下水,我也不想再把我的痛苦帶給其他人。「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冷靜甚至空靈,好像沒有靈魂,沒有感情。

    她佩服自己的鎮定,可是內心卻彷彿在承受著煉獄的火焰。

    不,她在撒謊。

    她是多麼想要得到他的保護,想要獲得他所給予的幸福,安全與快樂,想要在深夜來臨時,在恐懼來臨時,有他陪在身邊,幫她分擔那些揮之不去的夢魘。

    可是她不能如此自私,不能因為她自己身在地獄,就要拉著他一起前往地獄。

    他有他原本的生活,有他光明的未來,還有一個溫柔的格格在等待著他。

    她有什麼理由破壞他原有的那些幸福與快樂呢?

    即使她整個身心都在叫囂著想要成為他的妻子,她還是不能這麼自私。

    「如果你決定任意妄為,那麼我也可以任意妄為。你應該瞭解我,應該知道我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做出什麼讓你不想看到的事。」納蘭凌的眼神變了,變得狂暴,甚至執拗。

    「請你不要如此霸道,請你不要妄圖主宰,或者改變我的生活。我有我自己的路,而你也有你自己的路。你為何……到底要我說多少遍,你才會放過我呢?」桑寧的心好痛,痛到她想要彎下腰蜷縮身體,或者就此從這世上消失。

    她承受了很多很多,父母親人的離去,夜晚來臨後的恐懼,要為親人們報仇的煎熬……她一直以為自己可以承擔與忍耐,然而只有此刻,她才感覺到不堪重負,感覺到自己的虛弱與無能。

    「為何要讓自己承擔這麼多的苦難?你就不能讓我替你分擔一些嗎?你知不知道你是可以脆弱,可以害怕,可以逃避,可以放棄的?不是我不放過你,而是請你放過你自己。」納蘭凌不顧一切的向她靠近了一步,他的眼裡燃燒著熊熊的火焰,那足以照亮她漆黑生命的火焰。

    她的眼帶著驚懼掃過他的眼,為什麼這個男人可以如此懂她?他每句話都說中她的心坎,卻也讓她害怕,真的害怕。

    她好像動搖了,好像不夠堅強了,好像心裡的防線正在節節潰敗,想要完全的奔向他……

    「我……不能……對不起……我不能……」桑寧掙扎著,呢喃著,眼淚滑下眼眶。

    「你何苦這樣折磨自己?」納蘭凌嘴唇一抿,怒火開始在他眼裡蔓延開。「這麼固執,最後愛到傷害的也只會是你自己。」他轉過身去,看向皇太后。

    「微臣懇請太后明鑒……」納蘭凌雙手抱拳。

    「太后老祖宗,皇奶奶,您就依了桑寧吧……再疼桑寧一次……」桑寧也哭著跪了下去。

  「夠了。桑寧、凌兒!」皇太后對一旁的翠環使了個眼色,讓她趕緊去扶起桑寧。

  「哀家累了,你們都先回去吧。至於到底要把桑寧指給誰,哀家會為了她的幸福著想。哀家明天就會頒下懿旨,你們誰也不能違抗哀家的旨意。」皇太后揮了揮手,站起身。

  納蘭凌退到一旁,靜靜的凝視著眼神脆弱的桑寧。

  他什麼話也沒有多說,只是那樣看著她。

  桑寧則低下頭去,整個人彷彿變成了木樁般佇立不動。

  桑寧的婚事在太后的懿旨到達之日,就注定無法更改。

  而在那一刻,她也深深的感覺到自己的渺小與脆弱。在這皇城之內,皇權至高無上,即便她想要掙扎也只是徒勞。

  「桑寧,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納蘭無雙帶著毫無城府的笑容拉住她冰冷的手,看起來無比歡愉。「真沒想到,你會成為我的嫂子。」

  「桑寧格格恭喜你啊。」站在不遠處對她說話的是睿景格格,粉雕玉琢般的美麗臉蛋很蒼白,平靜的眼神裡帶著哀怨。

  「睿景格格,我……謝謝……」我不是有意要奪走你的幸福,我也無能為力。

  然而在眾人環繞之下,這樣的話她實在無法說出口。

  今天是肅親王的壽誕,滿朝文武、皇親國戚們都在爭相前來祝賀。

  桑寧也接到了請柬,若是過去,她定然不會收到,也定然不會出席。可是自從認識了納蘭凌,一切都開始不一樣了……納蘭凌—一想到他,她的胸口就會有針扎般的疼痛。

  他說過,在這紫禁城裡,她需要朋友,需要同盟者。

  她也終於完全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

  納蘭凌將皇太后變成了他的同盟者,所以她才會敗下陣來。權力,才是最核心與最重要的。自己並不需要真正的握有權力,只要對方願意分享他的權力,那麼也就取得了先機與勝果。

  「這天氣怪熱的,我對看戲也沒多大興趣,我們不如去後花園的湖心亭坐坐,那裡應該涼快許多。」眼看著氣氛越來越凝肅,蘭萱格格打破了沉默。

  「我和姐姐喜歡看戲,求個熱鬧。你們去玩吧。」嫻兒挽住睿景的手臂,與蘭萱對視了一眼。

  「幾位格格,我看就這麼辦吧。喜歡看戲的便留在前院看戲,不喜歡看戲的就和我去湖心亭喝茶納涼。我讓奴才們多準備些瓜果零嘴。」肅親王府的側福晉領著她的兩個小格格笑瞇瞇的走了過來。

  「那就有勞側福晉了。」玉珠呼出一口氣,也親熱的拉住桑寧另一邊的手臂。

  桑寧心裡隱約有些感動,玉珠也好、無雙或蘭萱也好,她們是為了避免她和睿景格格相處感到尷尬,同時也給予她鼓勵和支持。

  如果在過去,應該沒有人會主動向她打招呼,更不要說替她解圍了。

  以前大年初一的朝賀,她不得不出席,卻從不曾有任何人發現她的存在,與她說過話。這固然是因為她平素裡不喜與人來往,更因為當時沒有一個可以替她引見的人。哪怕僅有一個人也好,她也不會總是想要逃避人群,不敢與人來往……

  在自己的內心深處,也許並不是真的想要獨來獨往,與人群隔絕的。

  而納蘭凌,他看出了自己的孤寂,所以即便她強烈反對,他還是執意要讓她走入人群。

  納蘭凌,他為何總是可以輕易的看透她的心?但也正是如此,讓她更加無法面對他。他處處為她著想,而她似乎只會帶給她災難、麻煩、苦惱還有痛苦。

  「桑寧,你不要覺得難堪或者愧疚。我們都知道這婚事是自個兒無法做主的,全都聽憑皇上和太后的旨意。皇太后親自下的懿旨,那是無人可以違抗的。」蘭萱親切的看著她。

  桑寧輕輕點頭。「還好有你們陪著我,謝謝。」她向來冷漠的眼裡閃出了羞澀的笑意。

  「謝什麼,怪不好意思的……我們是好姐妹呢。」玉珠格格掩帕輕笑。

  「桑寧,你能做我的嫂嫂,我是一百二十分的願意。我那個精明的哥哥,也只有你能制伏得了他。」納蘭無雙喜笑顏開。「至於睿景,她是個好格格,一定會遇到個好夫婿,聖上和太后不會怠慢她的。」

  「咱老祖宗眼光獨到,早就看出桑寧與凌哥是天生一對。上次在慈寧殿上斗福字時大家都看到了,你們倆你一句我一語,配合得默契十足。其他人都跟不上你們的想法,也插不上嘴……」蘭萱眨了眨靈動的眼,「想必那時老祖宗就已經有了決定。」

  是那樣嗎?被她們如此一說,桑寧自個兒也突然間糊塗了起來。太后老祖宗為何還是將她指給了納蘭凌?是因為疼愛納蘭凌甚於自個兒,還是別有想法……

  「蘭萱,你說的對。我那個草包哥哥不也想要插話嗎?卻是牛頭不對馬嘴,他根本連聽都聽不懂……」

  「玉珠,你這丫頭,怎麼能到處貶低你哥哥我?這次可給我逮個正著。」

  正當她們一行向著後院湖心亭走去時,在廊橋邊遇到了正從湖心亭折返的承袞貝勒等人。

  桑寧一眼就看到納蘭凌,穿著官服戴著官帽,卻依舊手拿折扇,好不逍遙。

  人群裡,他的目光也逕朝著她直射而來,熠熠生輝的落在她身上。

  桑寧心下一陣慌亂,心臟更是小鹿兒亂撞般的跳得歡快。她立時沉下眼,雙頰早已通紅一片。

  她這是怎麼了?原本打定主意一見到他就要對他視而不見,甚至要更加冷漠以對才好。這不正是她今日赴約的另一原因嗎?她要他明白,即使是他贏了,她也不會就此妥協。

  然而,只是接觸到他清亮溫和的眼,她的心就不由自主的亂了,全亂了……

  「我看那邊風景不錯……」蘭萱猝然手指前方。「桑寧,你不是說天氣悶熱,有些頭痛嗎?凌哥,快扶著她去湖心亭坐一會,我們去湖邊賞荷花,就不奉陪了。你好生照顧著桑寧啊。」

  蘭萱跑到夫君張葬身邊,眨著眼睛向眾人打著暗號。

  張蕁帶著寵溺的目光看著嬌妻,無奈的搖了搖頭。「這可有些不合禮數,格格與納蘭兄……」

  「夫君,今日在這親王府的後院,我們就放下禮數不成嗎?順騏哥哥,你是主人,你倒是說說看。」

  「堇棠兄,今日就看在在下的情面上,拋開那些禮教不必拘泥,如何?」順騏貝勒難得形容的輕鬆和善。

  「好啦好啦,我看這各色花朵開得正是艷麗……順騏,你讓人準備些紙墨,我們一起在湖邊作畫寫詩如何?今日本貝勒可是狠讀了幾本漢詩典籍,定讓你們大吃一驚。」承袞貝勒豪爽的揚起袖子。「大家快走,納蘭,照顧好桑寧格格!」

  納蘭凌閒適的搖著他的折扇,待到眾人都走遠了,這才踱步到低著頭的桑寧身邊。

  「生氣了?不高興了?不想和我說話了?」他帶著笑意的眼裡實則蘊涵著嚴肅的審視。

  桑寧一逕低著頭,看到他走過來後,她就往廊橋上邁出步子,不與他說話。

  納蘭凌只得跟了上去。

  離開的眾人都忍不住望向湖心亭的方向,全都帶著好奇與促狹的笑容。

  「你們說,我們去偷聽怎麼樣?順騏,你命人準備小舟,我們泛舟過去……」

  「承袞大貝勒,你也真是的。泛了舟,他們會看不到嗎?還偷聽呢……肯定會被我哥數落一頓,你不信試試。」納蘭無雙狡黠的說道。

  「還真有些好奇……凌哥和桑寧……一熱一冷……凌哥喜好熱鬧,人又精明。桑寧則是沉默內斂,冷靜淡漠。」蘭萱歪著頭,也望向那一前一後走向湖心亭的二人。

  「這樣反而好,二人性格互補,不是同你我一樣?」張蕁勾嘴角微笑。

  蘭萱臉一紅,乖乖點頭。

  「他們都是聰明人,何必為他們擔心?」玉珠撅了撅嘴。

  「如果諸位想要看桑寧格格大發脾氣,那可能要失望了。她是個性子極淡的女子,應該不會有什麼激烈的舉止……」氣定神閒的順騏貝勒則背對著湖心亭,對於湖心亭裡正發生的事並不感興趣。

  可是他話音未落,便見眾人的目光都變得熱烈。

  「怎麼了?」順騏轉身望去。

  桑寧格格正舉起右手,打向納蘭凌。

  順騏瞬間愕然,看來他這一次似乎料錯了。

  桑寧格格的脾氣原來如此火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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