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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 -【梅香如故】《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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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2 01:40:1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雷恩那 - 梅香如故

督公大人好多疑,認真告白不相信,
那她只好……推倒強吻以表真心!

路望舒︰你放肆!
姜守歲︰那臉紅紅還反過來深吻的是誰呀?

酒鋪女老板膽大告白,是用情至深,無畏無懼,
督公大人臉紅心跳卻心有顧忌,出了昏招,錯過一世,
有幸重來,換他鼓起勇氣,此生只圖一個她……

一手殺貪官污吏,將通敵左相打進大牢里,
一手執掌錦衣衛,斂財斂權,盡顯野心,
路望舒這位督公惡名昭彰,教人聞風喪膽,
卻沒人知道他是個假太監,還是重生的……
之所以會如此,全是因為和一段香酒坊女老板那段情,
上一世他夜半被追殺,卻誤入她的陷阱被困酒缸,
本以為這女人跟刺客同黨,不然就是攀附權貴,
誰知她信誓旦旦表明只圖他,竟還……強吻他!
雖說對她心動,可還沒有個結果,他便死在宮變之中,
如今意外重活,對他而言最要緊的就是她,
可不料這輩子他終于等到她出現,她卻躲著他,
說她已經追逐他數生數世無果,心累決定放手了?
哼,撩了人就想跑,哪有這般容易?這輩子,換他來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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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2 01:41:0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大魚落酒缸

他又作夢了。

夢回十二歲那年,正準備淨身成為「童監」的……彼時。

進行閹割的小屋就像為了讓蠶卵化成蟲而生火保持溫暖的蠶室,密不透風中,燭光顯得昏幽幽。

既暖熱又昏暗的小室里,被強行灌下好幾口烈酒的男孩腦子開始感到混沌,下意識想掙扎,但早已餓到四肢無力。

男孩這一年甫滿十二,親生爹親頗有文才,年少時就成了秀才老爺,無奈天生體弱,在男孩七歲上便已病逝,留下孤兒寡婦。

年輕秀美的寡婦為了二婚選擇淨身出戶,把秀才丈夫的微薄家產連同親生骨肉全交由孩子的伯父伯母照看。

這是個艱難的世道,邊境戰火頻起,國內民心動蕩,活著已是不易,自家的親生孩子僅能勉強養活,哪還有余力再去關照別的孩兒?即使這個「別的孩兒」實屬同宗同族同個房頭的親佷兒,亦是額外的負擔。

伯父伯母一開始願收養他,是否為貪爹親留下的那一點點家產?他實也弄不清了。

伯父一家就養著六個孩子,幾輩子的人都往那一畝三分地里搗騰,拼命折騰出來的也就那一點點糧食,能咬牙把小小的他養到十一、二歲,也足夠了。

能被選中、被賣進宮中當差,對他與伯父一家子而言絕對是天大的翻身之機,捫心自問,他並不怪罪伯父伯母替他挑選這樣一條路。

畢竟命苦。

命苦,就認命受著,在爛命中盡可能拼得一瞬燦爛,此生便也不虧。

只是啊,若想順利走好,承受住一切順勢翻身,就必須闖過眼前的鬼門關,這一道名為「閹割去勢」的鬼門關。

整件事還算得上考究的一點,是他們挑選一個好日子,然後把等待淨身的孩子們一個個關進個別的小室中。

男孩早已自行清理過大小便溺,被鎖進小室禁閉三天,這三天除了少少幾口清水用以續命外,絕不能進食,此舉是為了避免閹割之後有排泄穢物沾染術後創口,致使傷處惡化危及性命。

但男孩好餓。

他,路望舒,好餓。

餓得沒力氣掙扎,而事到如今,也不該再費力掙扎的,不是嗎……

木板台上,他的手腳被綁得結結實實,活像一個「大」字,雙眼被黑布蒙住,赤果。

有人抓牢他的頭發、按住他的腦袋瓜和肩膀,還有人壓著他的腰部,死死將他固定。

「這是自願淨身嗎?」刀子匠的問話聲響亮得近乎嚴厲,震得他因飲烈酒而發脹的耳膜又一陣鼓動。

他不記得自己有無答話,但夢中那個男孩應聲了。

于是刀子匠厲聲又問︰「若是反悔,現下還來得及!你可是反悔?」

男孩未悔。

刀子匠像在對天地宣告般道︰「好!那麼,你斷子絕孫,與我無關!」

一刀揮落,呼聲淒厲,那沖喉而出的叫喊從夢境接回現實,平躺在榻上的人猛地張目坐起!

夢醒。

「呼……哈喝……哈喝……」噴氣般的喘息一陣一陣,路望舒垂著頭、一手扶額,額上冷汗輕布。

「督公,出了何事?」菱格紋門扉外,夜中留守的屬下傳來詢問。

「無事。」幾下呼吸吐納很快穩下氣息,路望舒尋回清冷語調,夢中那太過真實的劇痛被徐徐按捺下來。

落在他胯間的那一刀,到得如今已過去整整二十年,即使真覺疼痛,不過是可笑的幻痛罷了。

畢竟感覺疼痛的地方早被閹割切除,那傷口處結痂了,暗紅的痂早已月兌落,化成的傷疤小小一個,偶爾不經意垂目一瞥,只覺那癒合生成的部分彷佛是一粒殷紅熟透的小果實,突兀地烙在他兩腿之間。

不痛了。老早就……不痛的。

再次深深吐納,借著透進窗紙的月光,瞥了眼放在角落那個計時用的大沙漏,估量著應是丑時剛過。

他本就淺眠也不容易入眠,此際驚夢驟醒,要他再倒頭睡下根本不能夠。

起身穿衣,套上官制的厚底錦靴,略頓了頓才抓來衣架上的暖裘披上,拉著兩條細帶在頸子前輕系一結,徐徐推門而出。

守夜的兩名小內侍見聞動靜,表情難掩驚疑,不禁傻傻問出——

「離早朝還有一段時候,皇上那邊也沒動靜呢,督公不多睡睡嗎?」

「督公莫不是肚餓了,這才睡不著嗎?」問出這話的同時,小內侍的月復中突地響起一陣「咕嚕嚕」的饑餓聲響。

路望舒垂目清冷一瞥,守在房門兩側的一雙小內侍登時驚嚇跪地,叩首瑟瑟。

「督公饒命、督公饒命啊!」

「是小的多言了!求督公饒命!嗚嗚……」

路望舒自認本性並非狠戾之人,但在宮中打滾這麼多年,從一個任人差遣打罵的小童監爬升到今日足以操控內外廷的地位,狠戾之名早烙印在他身上。

盛朝內廷設有十二監,有司禮監、內官監、尚膳監、尚衣監等等,各監各司其職,他正是這十二監的總領事提督太監,不僅司禮監錦衣衛听命于他,更因深受少年皇帝所信賴,委以重任,歷代以來直屬君王、負責密探事務的暗衛亦歸他所管。

論武藝,他算不上頂尖,但論心計籌謀,他實有顛覆朝野之能耐,這些年,朝堂上那些所謂的士大夫們參他、罵他的折子多到能堆成山,沒礙著他的,他懶得理會、盡可放過,但那些沒長眼擋他道的,以怨報怨方為正理,他並不介意雙手沾染血腥。

他絕非壞人,只是一個想在這飄散腐朽氣味的宮中,讓自己過得舒心些的人罷了,想看看拿到一手爛牌的他,最終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起來。」聲音難辨喜怒,他舉步便走,把兩個小的留在原地。

路望舒一腳才跨出明堂內院的葫蘆型拱門,一名模樣清秀的少年太監朝他大步而來,恭敬一禮。

「師父……」袁一興今夜負責議事書房留守,應是得知內院這兒有狀況才匆匆過來,見路望舒這一身齊整,向來機靈的他不禁推敲問︰「師父這是要出宮……跑馬?」

路望舒嘴角微抿,步伐未停,「出宮走走。」

已過而立之年,按理早該廣收徒兒以防老,然路望舒眼界甚高,內廷每年新進的童監、少侍何其多,眼下也僅收了袁一興這個大徒弟。

「那徒兒立刻喚人為您備馬,再派幾名司禮監錦衣衛跟上……」見師父抬手表示拒絕,袁一興的話音陡止,似覺得不妥又道︰「要不,興兒陪師父您出宮走走?」

「不必跟來。」

路望舒語調並不嚴厲,但威壓無形,話一出口就讓袁一興乖乖定在原地,只敢目送著他走遠。



官拜正一品內廷總領事提督太監,路望舒在宮外除了有聖上恩賜的私人宅第外,在宮內亦有獨屬于他的大院落。

不過當初他所求的宮內院落求得有些妙。

按理,皇上都大袖一揮由著他隨便挑選了,任誰都知得選個離天子最近的住所方為正理,偏偏路望舒不這麼干,他的宮內所居不僅遠離皇上的乾元宮,甚至比奴才們的僕房更加偏離皇宮的中心。

他在宮中的院落距離皇城的外城牆僅有一道宮門,一踏出,便是人間百態。

用不著出示御賜的通行鐵牌,守門的禁衛軍立時為他打開宮鑰,任他出宮。

短短兩刻鐘不到,連一盞照亮腳下的燈籠亦無的男人熟門熟路鑽進某條小巷,在里邊又彎又繞,最後翻身過矮牆,進到一座再尋常不過的小四合院內。

果如他所想,這時辰院落里的灶房已透著燭光。

天未亮便起身和面團、 大餅的老漢身影出現在灶房中,他手中忙活兒,邊側首與蹲在爐灶前生火的另一名矮胖老漢說笑。

突然,像察覺到什麼,老漢 餅皮的手一頓,臉上的笑也收起,透過敞開的窗靜靜望了來,眉間微皺了皺。

「是……是小路子來了呀!啊、啊——不對、不對!瞧咱這張笨嘴——該打!」負責生火的矮胖老漢率先反應過來,一張嘴搶快便道,隨即驚覺自個兒喚錯稱謂,抬手便左右搧了胖頰兩記,忙改口,「是路督公大駕光臨啊!」

路望舒面無表情,微微頷首權充回應,下意識朝灶房跨去幾步,那 餅皮的老漢已擱下手中什物從灶房里走出。

「……師父。」路望舒喚聲輕啞。

老漢抓起圍裙擦拭著掌中的面粉屑屑兒,灰眉輕蹙,頓了兩息才道︰「都說了,小老兒不是路督公的師父,以前不是,如今亦不是,一直都不是,督公這一聲喚,小老兒著實承受不起。」再頓了頓,表情顯得凝重且嚴肅地說︰「住在咱們這座四合小院里的,全是再低下不過的人,路督公好自為之,別再動不動就往這兒來,對您沒好處的。」

不請自來的修長身影停住腳步,一時間靜默無語。

「督公請回吧。」老漢直接下逐客令。

那張俊秀面容未現半分波瀾,路望舒抱拳徐徐一拜,從容道︰「此時登門拜訪確實突兀了,下回會再尋個適當時候過來探望,師父……您保重。」

他離開時仍選擇翻牆而出,沒費事去拔閂開門,然尚未走遠,矮牆內響起的交談聲已清楚落入他耳中——

「咱家這位清田老哥哥啊,您這又何必?這是何必?」胖老漢壓低問話的嗓音簡直氣急敗壞。「這大盛朝不論內廷或朝堂,多少人想跟小路子攀上關系您知不知道啊?老哥哥您倒好,竟連句『師父』都不給喊,連張烙餅子也不請人家吃吃,每回徒弟上門探望,您板著老臉就把大貴客趕跑,您沒事吧您?」

「都說了,咱與他並非師徒關系。」魯清田再次強調。「當年在內廷宮中是因出了意外,受他要脅,才不得不傳授他一些雜七雜八的伎倆,哪來什麼師徒名分?」一頓,語氣更低的說︰「……真要想想,他當年不過是個入宮不到三年的小小少侍,十四、五歲的孩子罷了,模樣還沒長齊全呢,逮著機會竟曉得緊咬不放,把咱一個在宮中混了三十年的老人制得死死,這般手段,這般心性,咱可沒膽子也沒那臉皮被他稱一聲『師父』。」

胖老漢沒好氣道︰「他要是沒拿老哥哥您當師父看,依您這矯情程度,都不知讓咱們死幾回了?老周哥哥、您、樊三兒,加上咱小春肆,咱們當年同在宮中當差,干了數十年仍是干那些最低賤的忙活兒、髒活兒,沒手段沒門路的,怎麼也蹭不到貴人身邊去……」

「春肆你淨說這些干什麼?如今咱們都順利出宮,能有不一樣的活法……」

「是啊、是啊……都出宮了,能活得有滋味些,咱們四個六、七十歲的老家伙還能聚在一起過活,無根浮萍有了落腳為家的可能,全拜小路子……拜他路督公的安排和周全,京城居、大不易啊,若無他的照看,咱們老兄弟幾個病的病、廢的廢,豈能安居?還以為天天 餅皮、烙大餅擺攤,能賺足了給老周哥哥治病的醫藥錢啊?」

「話雖如此,但春肆啊,咱只是……」欲言又止,最後靜默下來,似有嘆息融入夜色。

牆外的這位所謂的「大貴客」沒再凝神去听,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在猶然沉睡的帝都城中踽踽獨行。

今夜的出宮走走近似「信馬由韁」,一開始毫無目的,但下意識的驅使令他雙腳有了方向,一走走到了當初安置師父以及幾位宮中老人的四合院落。

稱對方一聲「師父」……確實是他一廂情願。

十五歲那年,身為小少侍的他藏在暗處目睹時已年逾四旬的魯清田殺人,殺人之技無比奇特,無須親自動手,而是絕對的「誘殺」。

更重要的是魯清田誘殺的對象——

他殺了當時的東宮太子,那是當朝皇後甄氏唯一的親生兒子。

殺得好!

那位東宮太子本就不是什麼善茬兒。

在他這個十五歲的小少侍眼中,太子擁有兩張面孔,在自己的父皇和母後面前是一個樣兒,私底下又是另一個樣兒,道貌岸然、心性凶殘,被弄死了,那很好,即便親眼目睹一切,他也不會多嘴。

但偏偏見識到那誘殺的手段。

十五少年怎麼也想像不到,一個被困在內廷深宮數十年的侍人,如此不起眼,那面容和身影彷佛早已融進這後宮之中,讓人記不住,也絕不會讓人想再多瞥一眼,卻是這樣的人,可以有能力除掉高高在上的真龍血脈而不會引起丁點懷疑。

魯清田唯一的失策是下手時被他全程窺見。

想學,太想太想,所以他大膽要脅魯清田,用很多魯清田所重視的人的性命作為要脅,當中就包括如今一起住在四合院落中的那幾位老太監。

他自問待魯清田不薄。

當自己逐漸走入貴人們的眼中,漸漸掌握權勢,魯清田那一干地位低下的老太監們便讓他從深宮中擇出來,並安置在宮外近處方便照看。

什麼師徒恩義的,真算不上吧,但可笑的是……從夢魘中驚醒的今夜,他兩條腿竟直接將他帶到巷底的那處四合院,好像無聲在說,那種揮之不去的驚懼與憾然,唯有他們這種「同類」才懂。

魯清田在那座院落中尚有幾位過命相交的摯友,反觀自身呢?

爬得越高,手中掌握得越多,高處不勝寒,他路望舒的身邊……嗯,也還有自身的影子一道。

嘴微抿,勾起半邊嘲弄笑弧,那抹冷淡的弧度露出不過一息,薄唇驟然扯平,他目底陡生寒光如刀鋒閃掠!

颼、颼、颼——三把暗器破風疾至,他避得已然夠快,左頰仍被橫向劃開一小道,皮開,肉未綻,僅血絲溢出,鼻間立時漫進甜甜香氣。

這異香……暗器有毒!

路望舒不敢大意,矮身一閃將自己藏匿在某道石牆所形成的黑影下,凝神觀察。

一雙目線迅速挪移,或近或遠、上下左右,短短幾息間已在清夜中辨出蟄伏在屋檐上、轉角巷弄內的好幾道影子。

他內心冷冷笑開,無聲笑音蕩開圈圈漣漪,既涼薄又狠戾。

朝堂與內廷中欲取他性命的人怕是多到數不清,仇家實是多了去,而今夜他因驚夢難眠才臨時想出宮走走,不願有誰跟在身邊煩心礙眼,倒是為各方刺客們創造了最佳的刺殺時機。

察覺有殺氣從身後逼近,他反身徒手空拳與對方搏斗,在看不清對方模樣的暗處凌厲過招。

忽地一記空手入白刃,他奪下那人兵器並反手一撩,听見呼痛聲的同時,溫熱鮮血濺上他的面龐。

先前躲得再隱密都無用,一聞動靜,其他刺客便會朝這兒集結出手,所以得移動位置,必須在暗中快速且安靜地移動,他很有自知之明,以自身的武藝絕對無法一口氣對付那麼多殺手。

想要他死嗎?

那他還真不能乖乖就範!

在暗巷中移動再移動,就在一處陰影下稍作調息,然後實在不知道事情是如何發生,他背部緊貼著的那面牆突然不見,他頓失重心,瞬間整個人往後跌。

不!不是跌倒而已,他是掉到一個陷阱中!

「啪啦」一聲響,頂端有個像蓋子的玩意兒當頭罩落,一切光源驟然被絕斷。

他被逮住了,困在一個圓圓的空間內,像似被關在一個……嗯……底寬口窄、肚能容人的大酒缸里?

酒氣甚烈,醇厚的濃香一下子鑽入口鼻、滲進脾肺。

在飲酒上他雖稱不上海量,但一口氣灌個小半壇烈酒尚不能奪他意識,怪的是這大陶缸里留存的酒氣,究竟是何種酒?竟才嗅聞了幾息就夠讓他腦袋瓜暈乎乎?

已分不清是酒氣薰染抑或中毒之因,他僅能攥緊余下的幾絲清明,試圖擊破酒缸,但掌勁未出,缸子卻猛地滾動起來,似有一條不斷延伸的軌道,大陶缸沿著軌道螺旋向下,滾得他七葷八素。

不知缸子何時停頓,亦模不清已過去多久時候,頂端突然「啵」地一響,酒缸蓋子被驟然揭開。

管不得姿態是否狼狽,他想也未想蓄力竄出!

情勢渾沌,求生的本能令他一掙月兌囚困就一滾再滾倒在某處牆角,雖匍匐在地一時間難以立起,亦頗有負隅頑抗的意味,一雙眼更似淬了毒,狠狠盯住近在眼前的敵……敵人嗎?

入眼的景象與他所想的差別未免太大!

首先,他很明顯是處在一處酒窖中。

大大小小的酒壇擺滿四面牆上的條架,一個個及人腰高的大酒缸則齊整排在鋪滿干草的地面上,空出的地方已不算寬敞,那個裝著他滾落下來的大陶缸就橫躺在那兒,離它不到兩步之距的地方蹲踞著一名年輕女子,一個四、五歲大的女娃子正挨在她身邊。

她們定定望著他,兩雙眸子瞬也不瞬,似被他瞬間竄出陶缸之舉驚住。

怎地回事?眼前的一大一小……真是想置他于死地之人?

女娃子突然一個眨眼,瞳仁兒滴溜溜的。「……姨姨,偷咱們酒喝的,是他嗎?姨姨開了機關要逮偷兒,然後他、他掉進大缸里滾下來了。」

她奶聲奶氣,以為自個兒說的是悄悄話,實則非也。

姜守歲也回過神般一個眨眼,眸底幽光輕掠,並未刻意壓低聲量地說著「悄悄話」,答道︰「姨和小苗兒確實逮到一條大魚,但這條大魚是不是來偷酒喝的,還得再瞧瞧呀。」

「大魚嗎?」小小姑娘元苗苗歪著可愛的腦袋瓜兒,嘟嘟的小嘴抿著自個兒的一根食指,望著角落那人,忽地嘆了口氣。「可他不是大魚啊,他嘛……唔……是、是大叔!」找到再適當不過的形容,于是小臉蛋漾起笑。「是長得很好看、很好看,比姨姨還要好看的大叔呢!」

「小苗兒覺著他比姨還要好看嗎?」姜守歲眸光直勾勾落在他臉上,似認真評估著,最終頭鄭重一點,認同女娃兒的評語。「嗯,小苗兒說得沒錯,人家確實長得很好看,眼楮是漂亮的鳳眼,眼尾一挑比什麼都撩人,搭上兩道英挺的劍眉,眉目間顯得柔中帶剛、剛中透柔,實耐人欣賞得很,欸欸,好吧,總歸人比人能氣死人,不想被氣死,姨這回就乖乖認輸了。」

元苗苗很快安慰道︰「姨沒有他好看,但苗兒最喜歡的還是姨姨。」

她笑了,模模孩子的頭。「乖寶兒。」

這一邊,路望舒卻是眼角直抽,心頭火驟竄。

上一個敢當著他的面、說他長得比女子還要好看的人,墳頭上的草早都生到天邊去了,眼前這女娃兒莫非沒半點眼力勁兒,感受不到他凌厲的注視和殺意嗎?竟隔著幾步之距沖他咧嘴笑開?

還有那名女子,竟那般不矜持,瞬也不瞬直視著他便也罷了,還論起他的長相!

混帳!真不懼他嗎?

為何不懼?

他隨便一個眼神就能令大小官員低首,令底下人匍匐于地,眼前這一大一小的姑娘家憑什麼例外?

等等!莫非原因出在他身上?

難不成他以為自己正擺出一副狠戾的面孔,雙目寒光迸發,令人不敢越雷池一步,卻未察覺暗器上的毒素再添上無端濃烈的酒氣,已消磨了他臉上、身上所有的銳利?

那現下的他……是何種神態?

他一掌撐地試圖站起,尚未將身軀打直,腿一軟又單膝跪地。

女子的嗓音徐徐響起——

「你嗅入的是『聞香墜』的酒氣,小店釀的這款酒光憑酒香都能醉人,所謂『三息醉、五息睡』,你被封在酒缸中足足超過十息,最後還能自個兒竄出來,實在挺出人意料。」略頓,似帶輕嘆。「不過還是奉勸督公別逞強,都站不穩了,若真跌倒受傷那可不好。」

她稱呼他「督公」!

這女子知曉他的身分!

路望舒頸後一涼,老實說已許久未有這種感覺,宛若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而自身毫無反抗能力。

他大口喘息,暈眩感越來越嚴重,最終意識模糊,頎長身軀驀地往前栽倒。

但好像……沒有趴倒在地。

有誰過來撐住他,那人靠得極近,輕柔的布料、軟軟的肩頭、軟軟的頸窩……散出好聞的甜香,似染了酒氣的花……

不對!不對……這肩頭和頸窩的主人,眼下除了那女子還能是誰?

他就要死在她手里了!

只須拿刀輕輕往他頸項一劃,一切便灰飛煙滅。

沒想到,他路望舒會把命抵在這兒,被一個彷佛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給了結。

在完全喪失意識之前,軀體最後的感覺是渾然一震,因那屬于女子的綿軟氣息撲面而來,著實離他太近——

「督公就安心下來,好好睡上一覺吧,外頭那些人尋不到你,今夜你也就安全了。」



他身在何處?

為何會醒在這樣一個陌生所在?

啊!等等!他記起來了,記起自己的惡夢和率性出宮,記起在四合院不太舒心的探訪,亦記起後來的遇刺以及莫名其妙跌入一個陷阱。

而他,朝野內外樹敵無數,多少人欲除之而後快的當朝權宦……竟還活著?

詭譎的是,明明中毒加上酒氣影響,他徹底昏迷了卻似乎睡得很好,這種墜進黑甜鄉深眠、醒來後四肢百骸都得到充分休息的「飽足感」,已好長一段時候不曾來訪。

他太習慣失眠,即使能夠睡去,也太常受惡夢折騰,如今這一覺睡得他不禁怔愣,想著他出宮未歸都不知過去多少時辰,底下人都不知亂成何樣,但腦子里想歸想,一時之間卻不想動。

好想就這樣待到地老天荒,純然松懈,無須再去勾心斗角只為牢牢掌控權勢。

便在此際,女子與小女娃兒的交談聲透過輕紗床幃蕩進他耳中,路望舒選擇定住不動,兩手仍交疊在被子上保持直條條的睡姿,耳朵已悄然豎起——

「一早天都沒亮,小苗兒就鑽出被窩尋來,還跟姨一塊兒逮到一條好神奇的大魚,此刻都過午了,瞧,累了吧?啃塊糕點也能啃得腦袋瓜直釣魚,就不信小苗兒當真精力旺盛用不完。」

女子說話的語調果然如他所記得的那樣,輕徐中滲出淺淺笑意,柔軟中帶著戲謔,彷佛心甘情願又莫可奈何地縱容著誰。

女娃兒發出模糊的哼聲,困倦的喃喃著,「姨姨……」

「好了好了,不吃了,來,漱漱口擦擦嘴巴,姨抱你回你爹娘的屋子里,小苗兒得眠好覺、睡飽飽才能長高高啊。」

「唔……」女娃兒想睡,嘴里還含著話,囫圇囁嚅。「爹爹不睡,好吵……壓在阿娘身上滾來滾去,娘也哼哼吵著,就、就把小苗兒吵醒……爬下小榻,小苗兒找姨姨,然後……大魚就滾下來,是很好看的美美大叔……呵……」

女子忽地噗哧笑出,跟著帶笑嘆息,「苗兒啊,你爹爹和阿娘他們滾來滾去其實是在……欸,咳咳,沒事沒事,他們那樣其實挺好,雖然吵了點,但挺好,唔……小苗兒往後再被那樣吵醒的話,就過來找姨吧,姨香香軟軟的榻子大方分給你睡。」

女娃兒發出憨笑。「唔……呵呵,姨姨的香軟榻子被美大叔睡走了,小苗兒想睡……」

聞言,女子又一次笑嘆,而那位被女娃兒評價為「美大叔」的男子則禁不住以眼角余光悄悄覷看,隔著一面輕紗,就見女子將娃子一把抱起,讓那扎著兩條麻花小辮的腦袋瓜偎在頸肩處。

「乖女圭女圭,想睡就睡,姨抱小苗兒回你自個兒的榻子睡午覺羅。」柔聲低語。

「喜歡……」囁嚅。

「喜歡嗎?小苗兒喜歡什麼呢?」女子邊動作邊說話,不經意地問。

「姨姨喜歡……」

「噢?我喜歡什麼?」

「姨姨喜歡美大叔,小苗兒知道,姨姨喜歡,那我也喜歡的,就……就不怕他……不怕……」

女子朝外走的腳步陡然頓住。

她杵著好半晌,那孩子應是在她臂彎里睡著了,才見她回過神又是一記笑嘆。「欸,你這小鬼頭也太有眼力。」

然後她再次舉步,那修長苗條的身影消失在門邊。

而輕紗床幃內,清清楚楚听到「喜歡」二字的路督公繼續平躺在榻上,非常不明就里,不論是思緒抑或軀體,皆僵化到難以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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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酒香似梅香

小女娃說的是哪門子鬼話?

為何那女子沒有駁斥?

路望舒雙目大張,映入眼底的是淺雕花紋的床頂,淺淡的香甜味蕩在四周,令他再次意識到自己正躺在一張女兒家的架子床上。

他倏地推被坐起,撩開那太過柔軟的紗博,迅速套上黑靴,思緒亦快速轉動起來——

先是遇刺,緊接著掉進陷阱,接著莫不是要對他施展美人計?

對方沒有趁機取他性命,是因他有著極高的利用價值吧?

淨身入宮,已然稱不上是真男人,但他自然知道有許多太監公公們會在宮中尋個看對眼的宮娥、甚至是女官,結契成為「對食」,又或者在宮外私宅養著妻妾,就為尋求那可笑的慰藉。

也曾有人有求于他,將美人們往他身邊塞,美人當中有男有女,清純俊秀、嬌媚妖嬈,任君挑選,然而他只覺糟透,像被狠狠掃了幾巴掌,提醒著他就是個身有殘缺之人,永遠失去一個真正男人該有的活法。

所以這一回若真對他使上美人計,對方會怎麼做?最終對他是何所求?

這一邊,姜守歲送孩子回去午睡後,重新回到自個兒院落,甫撩開那一幕厚重門簾,踏進屋里的一腳還沒能著地便遇上攻擊。

「督公!」

訝然喚出,避得手忙腳亂,她以小巧騰挪的招式頂頂頂,勉強頂了幾招,驚覺雙臂像被他纏住,讓她難以拉開距離。

既然如此,那……那只好「以進為退」!

驟然撤去臂力,她順著對方的牽制力道,任身子被拉扯過去,于是就撞進他懷里,她憑借本能欲穩住身軀,索性張臂抱住了對方,拿他定錨。

路望舒被狠狠驚嚇到。

即便不願承認,但他的的確確被嚇得不輕。

女子綿軟身子撲過來,一股圈抱的力道束緊他的腰身,他本能地一退再退,卻發現已退無可退,一瞬倒坐在一張圈背椅上,把一旁茶幾上的小盆栽撞翻在地。

啪啦——盆栽陶器墜地的碎裂聲響令他眉眼陡抬,驀地與那張近得呼吸可聞的臉容面面相覷。

似乎直到此刻,才得以看清女子長相。

那是一張白皙的鵝蛋臉,柳眉杏眸,鼻梁到鼻尖的線條修長且柔和,唇如櫻瓣,與兩頰上的淡紅相應,就連鬢發後的兩只耳朵都有些泛紅……

她臉紅了?為何?

腦子里浮出疑問的同時,答案已呼之欲出。

路望舒心頭陡凜,隨即將大半個身子都壓在他身上的姜守歲用力推開,後者往後踉蹌好幾步才穩住,後腰還險些撞上紅木圓桌。

「督公一下子出手逮人、一下子又將人推得遠遠,如此難以捉模,是要小女子如何是好?」姜守歲揉著小臂,剛剛與他對招時被弄疼了,她邊揉邊垂眸睨人,瞧起來並無半分著惱模樣。

正在氣惱的是被女子淡淡笑問的路望舒。

這感覺甚為古怪,好像整件事到得眼下,他路望舒是在無理取鬧的那一個,而她是自始至終的縱容和笑看。

敢如此對待他,這股子底氣究竟從何而來?

氣歸氣,他表情更加面沉如水,鳳目里一片冰寒,忽略她的提問,輕沉啟嗓,「你何以得知本督身分?」

姜守歲抿唇一笑。「小女子在帝都開鋪營生三年有余,帝都里的風流人物多少有所耳聞,加之督公也挺常策馬出宮門,自是見過幾回你的馬上英姿,甚是有幸。」

有幸?路望舒薄唇微勾,皮笑肉不笑,「既知本督是誰,還敢戲耍于我,如此無禮,就不怕本督把你辦了?」

立在紅木圓桌邊的女子目光筆直望來,路望舒以為會在那臉上覷見惶惶神態,她卻將雙手緩緩舉起,輕捧著自個兒的鵝蛋臉,略歪著腦袋瓜。

「敢問……督公所謂的『把我辦了』,是單純字面上的意思呢?還是另有所指呢?」姜守歲問得靦靦腆腆。

路望舒暗吸一口氣,心髒鼓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麼。

她是在害羞嗎?

害羞給誰看!

他大馬金刀端坐不動,一下子竟忘記要喝斥還是撂狠話,鳳目厲瞪,想將那張鵝蛋臉瞪穿似的。

姜守歲揉了把臉,放下手正了正神色,像也沒期待他會答話,便接著往底下說︰「我想督公是有所誤會了,造成眼下這狀況,並非小女子想戲耍你。小女子經營的是酒坊生意,前鋪後坊,自家釀酒自家賣,這兩日酒坊里遭小偷,在酒窖里弄倒了空酒鑼子,是有誰溜進來偷酒喝呢。後來經過大伙兒勘驗現場、抽絲剝繭才推敲出來,那偷兒八成是只有著好酒量的大狗子。」

略頓,臉上笑意不減,她兩手一攤。「所以才設下一個陷阱欲請君入甕,哪里知道督公不請自來,酒缸一打開,沒見大狗子,督公倒有一位。」

路望舒冷笑。「那是讓姑娘失望了?」

姜守歲搖搖蟒首,輕聲道︰「沒失望啊,得見督公,心里歡喜。」

她神情恬靜,眉目間顯得真誠,是很認真在回答他的問話,而正因這認真模樣,使得路望舒再一次啞口無言,氣息都不順了。

此時她忽地移步靠近,傾身而下,路望舒驚覺自身竟想往後退縮!

這著實也太可笑,他一個總領事提督,司禮監與宮外處那一大群羅剎般的錦衣衛全歸他管,他豈會怕她一名小女子?

牙根陡然緊咬,他拳頭暗握,微眯鳳目緊盯著離他僅余半臂之距的鵝蛋臉。她的眸光落在他左邊頰面上,道︰「督公左頰挨了一記,口子散出淡淡異香,傷得雖淺,壞就壞在傷你的利器上淬了毒,且見血毒發……你中毒了,又跌進滿是『聞香墜』酒氣的大缸子陷阱里,自然是要暈得不能再暈。」

她嘴角翹起。「不過眼下沒事了,我這兒恰有萬用解毒丹,區區鶴頂紅、砒霜、赤蠟蛇毒之流的毒藥,皆能輕松解之不在話下。督公昏迷時,我給你喂了解毒丹,也在你左頰傷口上抹了藥膏,是小女子家里特制的東西,很具奇效呢。」

杏眸輕眨,細細梭巡,略顯得意的語氣轉成喃喃般的低語,「真好,瞧著左頰上的口子已然合起,痕跡變淡,應不會留疤才是。」

一只柔荑大不敬地探來,路望舒頭略側,以手背及時揮開她的踫觸。

姜守歲直起上身,手被揮疼了也渾不在意似的笑嘆。「督公左邊眼尾下的小痣原來是暗紅色,得近身去看才能辨得出真顏色,以往只能隔著距離匆匆瞥見,不想今日有這般機緣。」

路望舒眼角一抽,暗自調息後鎮定道︰「話說了這麼多,莫非是要本督記得你的恩情?」

聞言,姜守歲一指輕撓著臉蛋,表情靦腆,「當然得讓督公記得小女子的好啊,督公中毒,我替你解毒,還把香軟榻子讓給你睡了個飽覺,待你睡醒了又陪你說話……我這麼好,督公可不能恩將仇報,回頭命手下尋我酒坊的麻煩。」

路望舒眼角抽跳得更重,終于瞧出些許端倪。

「本督暗夜遇襲又落陷阱,姑娘一開始便知本督身分,卻直到現下都未向官府或宮里遞消息,原來是怕你的酒坊遭官兵包圍,若被不分青紅皂白地疑為刺客同謀,當真生出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所以想同本督先說個清楚明白才肯放人,是嗎?」

姜守歲忽地「噗哧」笑開,忙抬袖掩唇,頰面泛輕紅。

「本督說得不對?」鳳目微眯。

「不是的,督公說得對極。」她很快回答。「小女子與你之間,本就不願生出誤解,有什麼皆說個清楚明白,這樣最好……不過我沒要扣著你不放,督公如今清醒了,事兒也跟你說清了,你若想走,小店哪里敢多留。」

她話說得坦然,路望舒又因這份坦然忽覺心跳異樣。

什麼叫與他之間不願生出誤解?

她這話入耳,實令人渾身不對勁兒!

「在本督看來,姑娘這算盤打得可精了。」他目光略沉,語調徐緩,有種山雨欲來的氣味。「有沒有一種可能,是你早知本督將遇襲,所以趁勢讓本督落入陷阱,神不知鬼不覺,隱密到連襲擊我的那些人亦覺察不出,對他們而言,本督宛若憑空消失……」

「嗯,那然後呢?」她笑抿櫻唇。

「然後你大膽出手替本督解毒,我若得救,你便于我有恩,能容你順勢攀附享榮華富貴,這間酒坊更能咸魚翻身,名響帝都。倘使救不得,本督毒發身亡,一條命暗暗了結于此,姑娘也能毀尸滅跡來個船過水無痕。」

他說完,發現鵝蛋臉上的怔愣表情挺妙,柳眉兒飛挑,杏眸圓瞠,小嘴忘記合上。

姜守歲很快便回神過來,清清喉嚨忍笑般道︰「欸,是督公多慮了。首先,小女子的酒坊絕非『咸魚』,用不著翻身的,雖談不上名響帝都,但熟客甚多,老主顧常來常往,生意算得上興隆。」

「再者于我而言,要解去督公身上的毒絕非難事,因此一開始就不存在『救不得』那樣的可能,又哪里需要毀尸滅跡?」

「為何不可能救不得?」他下意識問。

路望舒這個反問全憑本能,亦是雞蛋里挑骨頭,皆因眼前女子太讓人難以捉模,是他從未見識過的。

然而她並無答話,臉容略側,輕斂眉睫,唇角那一絲笑意淡若清風卻藏有深意。

路望舒的心又一次怦怦重跳。

他難以精準理解,但隱約間似能讀懂她的眼神和那一抹笑,彷佛無聲說著——他若毒發身亡,她如何舍得?

「轟」地爆出巨響,有極度陌生的什麼在胸中炸開,震得他神魂發麻。

從未有過的熱氣透出毛孔,滲得他背部一片汗濕,為了不出糧只能死命抵擋。

結果就在你我皆無語又像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狀況下,他的問話被她有意無意地略過。

只見她撓撓臉蛋沉吟著,最後慢悠悠問道︰「是說……嗯……小女子雖無須督公過慮,卻還是想刨根究底問個水落石出。」她吞了吞津液,臉頰紅紅,「若小女子真是想借機攀權附貴,巴著督公這棵大樹吃香喝辣,督公允我攀附嗎?」

她那帶試探的提問,路望舒最終選擇忽略,充耳未聞一般。

他不作答,卻是從皂色常服的暗袋中取出通行鐵牌,直接拋給姜守歲。

「讓你的人拿著這塊鐵牌去錦衣衛宮外指揮所,傳本督之意,命錦衣衛副指揮使趙岩帶人來迎。」

盡管他聲音清冷,面無表情,姜守歲內心仍喜孜孜,皆因捧在手心里的那方鐵牌,這玩意兒又沉又冰,上頭除有細致的雕紋,更鐫刻著「御賜通行」四個大字,一瞧便知能憑著它在皇城宮中暢行無阻。

「督公竟把這麼重要的東西隨意交托,想來小女子適才那一問,督公的答覆應是允的。」她非常能順著桿子往上爬,抓著鐵牌,雙眸都笑成兩道彎彎月牙,殷勤又道︰「這御賜之物太過貴重,既是督公托付,那小女子亦不能辜負所托,錦衣衛的宮外指揮所就由我親自去一趟。」

姜守歲帶著御賜鐵牌欲踏出自個兒院落的同時,一名精氣神十足的老嬤嬤替路望舒送來一盅滑蛋粥和幾色醬菜,還備上一壺清茶和兩塊糕點。

即使姜守歲對那位老嬤嬤盡說軟話且拼命使眼色,老人家仍光明正大瞪了他好幾眼,顯然極不樂意這酒坊的女老板同他親近,擺盤在他面前時力道甚大,茶水因此還溢了些出來。

似乎……已許久沒被人如此對待。

敢明目張膽鄙視他、對他大不敬之人,這些年都被他殺盡了吧?

那麼,他有何理由要放過這座酒坊里的人?

此際屋中僅他一人,下意識飲著淡香清茶,腦海中浮現的一幕幕令他氣息陡窒了窒。

彷佛歷經過雜七雜八的一團混亂,到得現下一人獨處,才讓思緒能夠倒轉回去,細細品茗般回想那女子到底都對他說了什麼。

如此難以捉模,是要小女子如何是好?

把我辦了,是單純字面上的意思呢?還是另有所指呢?

得見督公,心里歡喜。

溫柔的眉眼,笑意不絕的神態,從容且認真的口吻,她憑什麼這樣?

雙耳異常發燙,他探指去模,發現那股熱氣已然不受控,從心口源源涌出。

他在她面前死死撐住的面皮,此刻熱到近似著火,都不知一張臉紅成什麼樣兒。

調戲。

他這是被姑娘家玩在股掌間了嗎?

她圖他什麼?

真是為了攀附權貴,不惜舍了女兒家的矜持和名聲,不知羞恥地貼靠上來?

抑或,她確然真心?

不可能的,這不可能,路望舒,听好了,這絕無可能。

嘴角僵硬一扯,灌酒般一口飲盡杯中清茶,他重重放下茶杯。



其實這一日天未亮,姜守歲便醒了。

整座帝都尚在睡夢中,如此靜謐,酒坊外陡然響起的雜沓腳步聲便格外引人留意。

循著聲響,她透過一個個圍牆暗洞往外覷看,在瞧清那個遭刺客狙擊的目標人物時,一顆心怦怦急跳,那心音重到都能震動自個兒一雙鼓膜。

這是一個絕佳機會,她不能放過。

她想接近這位正遭刺客追殺的當朝權宦,並被他所識。

所以督公大人因遇劫避到酒坊外純屬巧合,但之後跌進大酒缸陷阱則是她有心的操作。

能近近看他,仔細端詳那張在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男子面容,當真是件奇妙的事兒,只是以錦衣衛先逮人下獄、酷刑加身,然後再細細查案的作派,為保酒坊眾人不受牽連,她怎麼也得等他清醒過來,博他一個好感,才好通報他的屬下前來相迎。

結果持著那方御賜通行鐵牌走出酒坊不到一刻,便見錦衣衛滿大街搜尋,攪得人心惶惶,應是路望舒出宮久久未歸所惹出來的。

她于是大膽上前,亮出那方御賜鐵牌,直接表明欲見錦衣衛副指揮使趙岩。

鐵牌的威力著實令人吃驚,短短半刻,趙岩已出現在她面前,態度異常恭敬。

姜守歲心中暗喜,想著眼前這位副指揮使應是路望舒的心月復,得知她是持鐵牌者,待她猶如貴人,那便說明了這方鐵牌是路望舒極為私人之物,見鐵牌如見路督公本人,而路望舒敢輕易托付,證明他至少是有那麼一點點信任她……即使僅有一點點,也足以令她心花綻放。

等她領著趙岩一行人回到酒坊,錦衣衛們听令列隊在鋪子外頭,趙岩則隨她快步入內。

這陣仗立時惹來街坊鄰居與行人們關切的眼神,但僅敢隔著一小段距離觀望,畢竟錦衣衛出馬,沒誰敢大剌剌上前圍觀。

酒坊里的氣氛兒也不尋常。

姜守歲一踏進自家鋪頭,就見大小伙計和幫佣的大娘、婆婆們直沖著她擠眉弄眼,跟著才知,原來是她「藏」在院落里的男人自個兒走出來,還胡亂逛起酒坊。

少數幾個知情的人懶得去攔他,大部分不知情的人則被她「屋里藏男人」一事嚇到忘記要攔,所以也就任由督公大人在偌大的酒坊里信步閑晃。

大伙兒替她指路,一指指到後院的大酒窖。

未經督公傳喚,趙岩不敢擅進,遂恭敬候在酒窖外,姜守歲這個主人家只好先進去一窺究竟順便幫忙通報。

推門,走下沿壁而建的石階,踏進酒窖重地,映進她眼中的是那碩長挺拔的背影,男子正背對著她,面對那道從上到下的螺旋梯軌打量。

這……是在研究自個兒是怎麼中招又如何滾落到酒窖里來吧?

腳步聲入耳,未回首已知來者是誰,路望舒語氣徐緩,彷佛有些心不在焉的說︰「從外圍那道石牆暗門,到那口會自動封蓋的大酒缸,再到這一條梯軌,計算得如此精密,操作起來這般流暢,你這酒坊用來逮偷酒賊的機關,瞧著不像尋常圈套,倒有幾分奇門遁甲的模樣……」

略頓,他旋身向她,目光深邃,皆是辨不出的意味。「竟不知姑娘還擅此奇技。」

姜守歲下意識輕拿了下鼻子,咧嘴笑,神態像很不好意思。

「什麼奇門跟遁甲,小女子當真不知,酒坊里這座從上到下一麻溜兒的機關是我家老太公的手筆,而今老太公成仙去了,這座機關平時的上油保養,小女子是能做得到的,但若需要修繕,那得從別的地方請來能手,總歸是我不成材,僅從太公老人家身上習得釀酒這一門技能,幸得還能腳口,也管得了大伙兒一日三頓飽飯。」

見他嘴角一勾,透著涼薄,似認為她在跟他打馬虎眼兒,她內心嘆氣,遂提醒道︰「吩咐之事已辦妥,督公要見的那位趙岩趙大人,此刻就候在酒窖外,是否讓他——」

「將它打開。」他截斷她的話,俊秀下巴朝嵌在地上的一方石磚努了努。

姜守歲絲毫未掩飾訝異神情。

她挑著秀眉,一會兒才莞爾道︰「督公逛起小店這座酒窖逛得可真夠仔細,連這『窖中窖』都被你瞧出來,果然好眼力。」

地上滿滿鋪就石磚,也不知他如何覺察出其中的不同。

「也好,擇期不如撞日,剛巧有一物要請督公品監。」她低柔說著,隨即斂裙蹲下,按著順序敲點四塊石磚,第四下甫落,石磚滑開,地上立時出現一個小方洞,洞挖得不算深,洞內事物一目了然。」

路望舒盡管察覺到地磚底下有異,卻找不出打開之法。

這座酒坊處處透著謎團,本以為迫她解開這一道機關可以發現點什麼,結果方洞中就藏著三壇子酒,石磚一滑開,酒氣整個撲上,香氣竟透壇而出。

他先是一怔,過了三息才辨出那透壇的香……原來是梅花清香。

他看著眼前女子陸續將酒壇子抱出,又從一旁架上取來兩只試酒用的小玉碗,再看她出手俐落地拍開酒壇的紅泥封口,拔了塞子,用竹制酒杓舀了些酒分別倒進玉碗中。

她將其中一只小碗盈盈捧到他面前,微微屈膝作禮,柔聲道︰「藏酒窖中窖,這扇地磚的小窖門一開,酒香噴泄而出,便是熟成之時……還請督公賞臉,一起品一品這三年窖藏的梅花酒。」

所以意思是說,倘若他沒命令她打開這座窖中窖,那三罅梅花酒還可繼續窖藏著,而越藏,酒定然越發香醇,價值更能節節攀高。

如今一開窖,這窖中窖自然形成的酒氣全散,三綽梅花酒一下子成了「三歲酒」,僅僅三年窖藏,老酒醇釀什麼的完全排不上邊,也就值不了多少錢。

路望舒想明白她所說的,心中並無歉疚之感,但對于遞到面前的那一碗梅花酒,待他意識到時,已接在手中。

「那小女子先飲為敬。」姜守歲像要證明梅花酒絕對無毒似,捧起自個兒那只玉碗,先行啜飲一口。

她微斂眉眼,略歪著腦袋瓜,兩唇輕輕抿挈,默默品評這剛開封的梅花酒。

路望舒沒察覺自身正被她的舉措和表情所驅動,亦舉碗就口,學著她啜飲瓊漿。梅花酒,琥珀光,雅中醇,淡里香。

他的口腔里先是被偏濃的甜味佔據,隨即一股微辣酒氣漫上,滋味漸漸堆疊、交融,尾韻在舌根和喉間纏綿,酒香回甘。

是給女兒家飲的酒,這酒,並不合他口味——雖如是想,他仍再次啜飲,一口接一口,未留意面前的女子正含笑望著他。

姜守歲忽而道︰「這梅花酒是我親手所釀,取名『梅香』……那一年初來帝都,頭一回見到督公的那日,我用庭前那棵老梅樹的花瓣釀了酒,一直封藏在窖中窖里,就想著,哪天得遇督公,與你說上話了,定要邀你一起品酒,而今,你當真在這兒。」

「咳!咳、咳……」最後一口酒沒能順利滑入咽喉中,路望舒只覺酒氣突然噴涌,膚下熱氣驟然飆升,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硬生生抑下胸中與喉間那股騷亂,狠咳了幾聲終止住。

「喝太快嗆著了嗎?」

憑本能,她一手抓著袖口上前欲替他擦拭嘴角,他沒讓她踫著,頭一甩迅速避開,玉碗在他指間被捏出裂痕。

最終,他將破裂的小碗放在一旁酒架上,頭也不回地躍上石階離去,未回她一字半句。酒窖里,姜守歲安靜佇足,好半晌才見她雙肩微垮,搖搖頭苦笑。

「是太自來熟,把人驚著了吧?」她喃喃自語檢討著。「然後他這個人啊,好像除了酒坊里的機關,對其他事都不感興趣,欸,連我姓什名啥都沒問,想來對他而言都是一樣,不過區區一個小老百姓……」

胸房里悶塞塞的,她承認,是有些難過。

于是深深呼吸吐納,重振士氣,她把玉碗中的余酒一口氣吞了,甜香清辣,又有溫火熨心,她笑了笑,這「梅香」的滋味兒,挺符合自個兒對他的感覺。

另一邊來到酒窖外——

等候召喚的錦衣衛副指揮使趙岩不動如山穩立于酒窖門前,忽見路望舒現身,他整個人一震,連忙兩大步迎將上去。

「大人,您沒事吧?宮外處一接到您獨自出宮未歸的密報,立即將京畿九門全封了,宮里有袁公公操持,倒也能順利遮掩。」

路望舒低應一聲,腳步未歇地掠過趙岩,後者旋身趕緊跟上。

趙岩口中的「袁公公」指的是他的大徒弟袁一興。

他消失不到一日,即使消息傳開,路望舒亦不擔心宮中會起什麼亂子,他教出來的徒弟就算年歲尚輕,也足能應付宮中日常運作。

「大人是在這鄰近遇襲的吧?錦衣衛陸續發現大人留下的三處印記,縮小了搜尋範圍,卻不知大人原來藏身在這一處酒坊之中,屬下粗心至此,還請督公問罪。」

路望舒一開始是怎麼滾進酒坊里的,連他自己睜大眼楮觀察許久,都沒能徹底弄個清楚明白,何況是在酒坊外圍團團轉的手下們。

離開後院酒窖往外疾走的腳步突然一頓,他經過酒坊女老板的那座院落,眼角余光難以忽略那棵枝桂探出院牆外的老梅樹,鳳目微眯,似要將那一樹的白梅瞪出沖天紅火。

「哇呃!」趙岩整個人險些撞上他的身背,收步收得甚是狼狽,身手若差點就要跌跤。

「……大、大人?」出啥事了這是?路望舒僵化般頓住,少頃才反應過來,沉聲下令——

「把這座酒坊的人事物盡數查出,需暗中查探,不許打草驚蛇,尤其關于那酒坊女老板之事,鉅細靡遺,皆報來我知。」

知己知彼方能穩操勝算,他無法容忍任何的混亂和不確定。

那名總對著他笑的女子,釀好梅花酒只想請他共品的女子,就是完全的混亂和不確定。要除掉她,當真易如反掌。

他會除掉她的,待他弄清楚一切來龍去脈,查明她最終的意圖,再將她了結亦不遲。

「是。遵命。」這一邊,收到上峰命令的趙岩極認真回應,他一個箭步踵到路望舒面前,抱拳作禮,緊聲又道︰「至于督公遭暗殺一事,屬下定然加派人手去,明查暗訪翻遍全國,以咱們錦衣衛宮外處的能耐,怎麼也能查個水落石出,定能……定能那個……呃……」

驀地一頓,粗眉鎖起,他驚愕道︰「大人,您、您中毒了是嗎?這……這臉色也紅得太詭異!」

聞言,路望舒一掌撫上自個兒臉皮。

果然觸掌生熱,無法抑制的熱氣從體內滲出,他整個人怕是從天靈蓋到腳指頭都在熱到發燙中。

一股難以言喻的惱羞成怒襲擊而來,他大袖一揮,哼哼冷笑。「就給你三天,三天之後交不出本督要的東西,你提頭來見!」

撂下狠話,他再次大步疾走,這一次當真頭也不回、再無留連地離開酒坊。

然在跨出酒坊的鋪頭店門時,他還是禁不住側目一瞥,覷見那高高掛起的大紅酒旗以及那方沉香木制成的匾額,上頭寫著大大的三字店名——

一段香。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她為那梅花酒取名為「梅香」,三年前在初見他時釀制的酒,在今日這樣的雪天里竟燃得他幾乎「遍體鱗傷」。

她到底是誰?

為何,像是沖著他而來?

又是為何,他的心緒會如此受她所礙?



不論是內廷司禮監抑或宮外處的錦衣衛,辦起事來當真迅捷,加之內外配合,不出三日,一封加密的急報便以最快速度遞送至總領事提督太監手中。

入夜的宮中院落甚是靜寂,即使路望舒居住的這座院落與宮外僅一道城牆之隔,仍安靜到嗅得出近乎寥落的氣味兒。

以蠟封口的密報此際正攤放在他面前長案上,五大張白紙上寫著密密麻麻的字,他一目十行早已來回看過。

這封由錦衣衛副指揮使趙岩送來的信,信內容將那家名為「一段香」的酒坊以及酒坊女老板的出身來歷,得頗為詳細。

姓名,姜守歲,年二十有四,不曾婚嫁。

他沒料到她僅小他八歲,女子那張臉女敕得像剛煮熟剝了殼的鵝蛋,模樣亦偏女敕,瞧著頂多二十歲,但她往他瞧來的眸光還有那些有意無意撩撥人的言語,又確實不像小女兒家能干得出來的。

他猜得出她未成親,因為她並未給發,而是用一條小碎花底的巾子簡單將青絲扎起,額發輕軟,鬢邊的兩縷柔順服貼。

她名字的由來是因為在大年夜除夕的那一晚被拾獲。

她是一名棄嬰,拾她回家的人正是她口中提過的老太公,後者當年已高齡八十,而老人家的來歷算是有些微妙,他是清泉谷的住民。

大盛朝廷對清泉谷並不陌生,翻開盛朝邊疆史冊,凡邊疆遇戰事,必有清泉谷的義診隊趕來支援後方傷兵醫治之事,亦大方傳授專治外傷的軍醫們針灸、藥洗等獨門技能。

不知從哪個朝代起便存在的清泉谷,在盛朝眼中一直是股難以捉模的江湖勢力,若非這一群人所行之舉總是對朝廷和百姓有利,平日里又肯低調過活,怕是老早就被朝廷「飛鳥盡、良弓藏」地尋機會處里掉了。

那位八十歲的老者來自清泉谷,于是她被帶進那座谷中,並隨了老人家的姓氏,「守歲」這個應時應景的名兒亦是老人所取。

與她無絲毫血緣關系的老太公待她極好,老人家長壽,臨終時是滿百歲的大喜喪。

她將老太公安葬好了,三年多前出清泉谷,接手帝都這座原本屬于老太公的酒坊。

在酒坊里做事的有不少是清泉谷住民,她行事也清楚了然得很,總歸有她一頓飽飯,就絕對餓不著整座酒坊的眾伙,結果,原本籍籍無名的酒坊被她搞得風生水起,除了釀得一手好酒,竟還有著經商之才。

置在案桌邊角的枝架燭火因他深沉的吐氣而火光搖曳,光線落在他輪廓分明的面上形成明與暗的分割,他面沉如水,左胸里卻肆虐涌動。

本以為來來回回看過這份鉅細靡遺的急報,他終于知曉她的事,那麼她這個人在他眼中便是徹底通透、毫無秘密可言了……然而,他錯了。

她對他太過理所當然且親昵的言語,那隱隱期盼著什麼的眼神,仍舊深深困擾他。

該主動尋去?

抑或,守株待兔等她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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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2 01:41:5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圖你這個人

她又作夢了,意識被領進虛空之界。

那里上演的一幕幕場景,每一幕總有路望舒的身影,好像他們一直都能相遇相識、一起經歷許多事,這當中有朝代變遷、有幾世的輪回,不管在何時何世,她注定要遇上他。

而無論在夢境抑或現實當中,他永遠是只手遮天的當朝權宦,她的身分卻是多變。

夢里,她曾是微不足道的小宮婢,也曾是宮中的一名醫女,有時還會變成盛朝神官身邊的小巫女。

雖說有多個不一樣的她,卻都擺月兌不掉這困于宮中、受擺布的命運。

但她遇見他,冷郁清俊的面龐,修長挺拔的身影,那雙鳳目幽深似潭,她卻見過他瞳底激濫的柔光。

她不知一切是如何開始,這些夢彷佛是他倆的數個前世,她感受得到夢中那個自己心意為何,明明心悅于他,又莫名感到難過。

忽而夢境一轉——

她發現自己身上穿著醫女的宮服,漫進鼻中的是許多藥材混雜在一塊兒的氣味。

她人在司藥監,亮晃晃的天光從開敞的門窗灑進,偌大的地方不見其他人影,才覺夢作得有點古怪,那耳熟的嗓音從背後傳來——

「你跟那個人,結果還是牽扯上了。」

姜守歲很快轉過身去。

她發覺這一次她並非以意識旁觀夢境的變化,那有著一頭灰白發、皺紋明顯的圓臉上有著一雙彎彎眼楮的老婦正對著她笑。

「谷主前輩……啊!不對!是、是司藥人人才是……」她有些語無倫次。

不能怪她,她是被老太公撿回清泉谷養大的,小時候還不會如此頻繁跌進夢中,後來長大了,隨著年齡漸長,夢境一個接連一個,才驚覺到原來清泉谷的女谷主前輩在她夢中亦有著各種角色。

當她是小宮婢時,谷主前輩是後宮領有品級官位的女官大人。

當她是小醫女時,谷主前輩是司藥大人。

而當她是小巫女時,谷主前輩則是掌管皇朝祭祀的大神官。

只能解釋,谷主前輩與她必然十分有緣,若非如此,她想不出其他因由,就如同她與路望舒之間,如果不是有緣,還能是什麼?

這時,老婦長眉微挑,唇上笑意未減,她在臨窗的一張圈椅落坐,日陽的光粉瓖得她滿頭灰白發發亮。

「相遇相識,你當真不悔?」老人家語氣閑適。

姜守歲無法解釋眼下情況,就是即使對方的提問根本沒頭沒尾,但她卻能完全理解。

她本能地搖搖頭,眸光堅定。「與他相遇相識,不悔。」

「你要知道,他是一個閹人,你跟著他,也就那樣的活法,真能無憾?」老婦仍笑彎彎兩眼,單純詢問,無半分輕視誰的意味。

姜守歲想也未想便道︰「他是什麼樣子,是好人還是壞人,那具軀體完整不完整,我都不曾在意過,只要他願意跟我好,那就好……再者,我請教過前輩,您也仔細講解過的,即便是太監之身,要與女子享魚水之歡、共赴雲雨之樂也是有其他偏門法子可使,您教過的。」

「噢?我教過什麼呢?」

「您教我,探指該往哪個穴位下手,指節要入得多深,要如何施勁兒,要怎麼按壓刺激,我都記得啊!那、那還有許多輔助的玩意兒,買不到就自個兒動手制作,您教的,我都記牢牢,我若然跟了他,定會有不一樣的活法。」

老婦這會子雙眉飛挑,當真挑得高高,顯然對她的回答很出乎意料之外。

「老身何時教授過你那些事兒?」

「咦?」姜守歲懵了,眸子顫了顫努力思索,最終頭一甩,有些耍賴般道︰「晚輩腦袋瓜里是沒有那樣的記憶沒錯,但並不表示前輩沒傳授過,必定是……是在某一世跟前輩請教過,前輩才傾囊相授,令我銘刻在心不敢忘記。」

谷主前輩……或者在這夢中該稱對方為司藥大人,反正她是沒臉去看對方的表情了,尤其听到老人家完全被逗樂的哈哈笑聲,地上若有洞,她都能埋頭鑽進去,實在好丟臉啊!

「有情皆孽,無人不冤,你這娃兒呀,對那人的執念也是太深。」

姜守歲兩手捂著熱燙燙的臉,把眼楮都蒙住,老人家的笑聲此際轉成長嘆,那聲縱容卻也無奈的嘆語如一圈圈漣漪擴到了最外圈,悄悄靜止下來,她跟著睜開雙眼。

眼皮子一掀,她從夢中走出,醒來時一室幽靜。

似是天將亮未亮之際,小小紗幢內朦朦朧朧,連呼吸吐納都模糊了尋常規律,她驀地擁被坐起,下意識揉揉臉,滲出肌膚的溫度著實偏高,她心跳得更無章法。

之前一直未想到男女之事,特別是「如何跟路望舒好在一塊兒」的事,他身有殘缺,缺少的那一部分也許是女兒家最無法接受的,但她不在乎。

她就是不在乎。

她要的,也就他這個人。

然後與他在現實中邂逅了,她竟作起這樣的夢,該如何跟那樣的他要好在一塊兒的夢。錯愕的是此刻的她定神去想,她確實知曉那些……那些令人面紅耳赤的種種手段。

她的夢像在對她展現自己無數個前世,在某一個夢境中,谷主前輩真的教過她那些極私密的行房技巧,因為她不知羞恥地死纏爛打以及迫切的求知欲,因為她想去試,試著破除層層阻礙,想與路望舒如一對再尋常不過的夫妻般相守在一起。

他們注定不會有自個兒的孩子,那無妨的。

世道本無情,失去怙恃的孩子何其多,而清泉谷中長年收養孤兒,她確實喜歡孩子,盡可以討來合眼緣的幾個女圭女圭養在膝下,即使無血親之緣,她相信也能成為一家人。

只是這一切的重中之重,都在他。

頰面熱度仍驚人,她徐徐吐出一口氣,一手貼著床榻褥面模索,指尖先是模到疊放在枕邊的那件男款裘衣,跟著又模到擱在上頭的一塊鐵牌。

暖裘是路望舒留下的,他遇暗殺後被放倒在她的酒窖里,這件黑鴉鴉的軟毛裘衣是她親手替他解下,結果他離開時走得匆忙,根本忘了它。

至于這一面鐵牌就更夸張了!

怎麼說也是御賜之物,他把這方通行鐵牌丟給她後,像隨手給了她一件小玩意兒似,那一日他逕自離開酒坊,也沒要她交出鐵牌,到底是一時間忘記了呢?抑或對她有意的縱容?

而接下來,她又該怎麼做?

抱住那一團裘衣,她將臉蛋埋了進去,深深又深深地呼吸,嗅到的是清冽無端的氣味,絕非男性陽剛的氣息,亦非單純屬于女性的柔軟,是很純然的,就是屬于路望舒的氣味,這樣而已。

「欸欸,總要做點兒什麼啊……對你做點兒什麼……這樣才對,你說是不?」她淡淡笑語說給自己听,抱著他的暖裘、抓著那一方通行鐵牌再次倒臥。

窈窕的人兒在榻上胡亂滾著,櫻唇泄出笑意,雙腮上的紅已然暈開,染遍整張鵝蛋臉。



當日錦衣衛副指揮使趙岩帶人來迎,路望舒除了下令詳查酒坊和女老板,亦對那群刺客的下落擬出追查方向,回宮後他即刻將此事稟報到皇上面前。

少年皇帝今年才剛滿十七,卻是三歲便登基上位,年號為弘定,並由當時從皇後身分晉升為皇太後的甄氏垂簾听政,之後朝堂內外漸由外戚擅政把權。

稚兒皇帝難免淪為傀儡,加上太後甄氏並非弘定帝的親生母親,當初一決定弘定帝的太子身分,他的生母便被悄悄賜死。

得慶幸弘定帝是個有主見又極具隱忍心性的孩子,路望舒花了幾年時間終于搏來小皇帝的青眼,在徹底獲得帝王的信任後,進一步掌握內廷局勢,至于朝堂上的外戚勢力亦在一步步削減中。

說坦白些,他與根基依然不夠穩固的弘定帝根本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

如今他出宮遇襲,刺客竟是成隊成團般進退有據,出手時一波接連一波,最後還能化整為零隱入帝都各處,說明那幕後藏鏡人不容小覷,而他路望舒的危機便是他弘定帝的危機。

終于事情追出一些眉目,還不及主動上報,弘定帝今日甫下朝便急召他進乾元宮的起居室問話。

只要現出點兒蛛絲馬跡,便給了錦衣衛順藤模瓜的機會,只是路望舒潛心思索幾日,對于那幕後主謀是誰,其實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左不過是甄太後為主的那批外戚,在由他總領及監督的這座宮中拿他沒轍,逮到他獨自出宮便即刻出手,都不知對方在宮門外安插多少眼線。

向皇上告退,離開乾元宮時,外頭正落小雪。

路望舒沒讓乾元宮的少侍替自己打傘,而是自個兒撐傘、邊走邊想著事,只是他才拐過一道宮牆角,便見徒弟袁一興匆匆朝他迎來。

「師父……師、師父……那個有、有一個……」袁一興面容漲紅,喘喘喘。

路望舒眉峰微擰,才想嚴厲教訓幾句要徒弟定定性,袁一興終于咽下一口濁氣,順利吐出話來——

「師父,有一個女子……是年輕女子,她拿著師父的通行鐵牌,說是您給她的,然後外圍那兒的宮門守衛不敢阻攔,那女子就一路暢行無阻,還逮到一個小少侍替她帶路,說要尋您,結果就直接帶到師父的院落去了……」

正要訓人的氣氛陡然一變,路望舒瞬間氣窒,幾是費盡全身力氣才控下面部表情。

袁一興的嗓音明顯變得艱澀道︰「師父,那女子還說,您那日把暖裘落在她房里忘了帶走,她專程給您送回來……」

轟隆隆——一把狂火在路望舒體內炸開,驟然綿延,像是怒火又似乎沒那麼單純。

那把大火從毛孔噴發而出,宛若血氣溢涌,這下子任他控制力再好也抵擋不住。

路望舒根本忘記適才腦子里在籌謀什麼,畢竟橫在眼前需全神貫注的,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更不知羞的酒坊女老板。

于是臉紅紅的督公大人牙根一咬、大袖一揮,從容淡定全拋遠了,只管朝自個兒的院落疾步而去。

甫進廳堂,路望舒就見到了她。

許是被迎進廳中,一旁還擱著火盆,周遭變暖和了,女子披在縴巧肩膀上的白裘便隨意敞著,露出里邊一襲腰纏花紋帶的淡紫衣裙。

她的裙擁下不是帝都姑娘家喜穿的繡花絨布鞋,而是一雙羊皮子軟靴,在那周身柔軟中帶出一點颯爽,就像她那張臉容,明明生得秀氣嬌女敕,一揚眉沖他笑開,就透出一抹大膽神氣,好似什麼亂七八糟的事都敢干。

見女子不僅大方在他院落廳上落坐,有燒紅的火盆子供她取暖,幾上更擺著熱茶和糕點任她取用,說實話,路望舒一時間都不知內心是何滋味。

他自是無法責怪底下人,畢竟她手握他的通行鐵牌,御賜之物誰敢違令又有誰敢怠慢她?那塊鐵牌此際正大剌剌系在她腰身上,被她當成飾品般顯擺!

那一日他匆匆離開酒坊,當下確實忘記要取回通行鐵牌,更甭提那件暖裘,但之後思緒穩下記起此事,他仍並未立即遣人或親自去討要回來,就算沒那塊鐵牌傍身,這座皇城他依然暢行無阻。

他僅是好奇,她接下來會怎麼做。

倘若自己不去找她,那方御賜之物將如何歸還到他手中?

她若敢霸佔不還,錦衣衛要拿人下獄就有天大的好理由,屆時可以「請」她來訪一訪錦衣衛宮外處的地牢,也許親身經歷過,她那顆漂亮的小腦袋瓜里到底琢磨些什麼,許就能水落石出。

但他沒料到她敢這麼出招!

于她而言應該是燙手山芋的通行鐵牌大大方方拿出來用,直闖他宮中院落,還大言不慚……不!是自敗名節、不知羞臊地用上那般借口,說什麼來送還他落在她房里的暖裘……她還要不要臉?

真不要名聲和臉面,她圖的又是什麼?

院落里出現女客已然稀奇,竟還是來訪督公大人的年輕女客,簡直天要下紅雨,一班輪值的童監和少侍們視線根本離不開姜守歲,有的好奇張望,有的看到發愣,有些則偷偷覷看,一屋子靜得出奇。

姜守歲也看著他們,兩個小童監離她近些,她對兩孩子咧嘴一笑,後者本來也都笑開稚顏,卻突然受驚嚇般垂首退得遠遠。

側首去瞧,她等待的那人正一腳跨進廳堂,雖不是大步流星般來勢洶洶,那股子威壓也夠教人噤若寒蟬。

可惜她沒想當一只寒蟬,于是盈盈起身,對著督公大人那張冷臉揚起朱唇。「你回來啦。」

抽氣聲霎時間作響,伴隨某些物件落地的聲音。路望舒被她這麼一問,腳下險些出錯,氣息更亂了。

她那表情和語氣也太理所當然,好似她一直就住在這座院落,他是早出晚歸在外干活的男主人,她則是將家務打理得有條不紊、等待男人歸家歇息的賢內助。

「跟我來。」他臉色更加陰沉,丟下話,腳步未停地掠過她。

姜守歲先是一怔,但反應稱得上迅捷,懷里抱著欲歸還的男款暖裘也沒擱下,舉步便跟在他身後。

這座院落的主人回來了,他要把莫名其妙上門來的女客帶往哪兒去,沒人敢詢問,更不會有誰跳出來阻擋。

于是姜守歲跟著那道修長挺拔的身影一直走,穿過垂簾進到內院,踏上回廊再進到更隱密的後院,然後隨他進到屋中,又被帶到最里端的一道暗門前。

她內心雖疑惑但目不轉楮,定定看他扳動三道機括,立時,那暗室的石門動起,開出一道僅容單人進出的洞口,整個運作過程讓她一下子聯想到自家酒窖里的窖中窖,總歸是「樸拙中藏機關、不知者寸步難」的局。

隨他踏進那座密室,即便無光線照進,里邊卻非伸手不見五指,不但半點兒也不暗,還清亮得很。

一段香酒坊的酒窖亦是無窗,若需照明還得仰賴燭火,而滿地窖的藏酒皆是易燃之物,自然是非到必要時候絕不用火,但他的這座密室沒有這樣的困擾,無須靠燭火照明,因為好幾處皆擺上碩大的夜明珠。

相互輝映的珠光讓光線加倍明亮,密室中的種種完全呈現眼前。

那是無法一眼看盡的景致,幾座長長木架隔出物品擺放的空間,幾處角落除了夜明珠外,更屯著數不清的貴重玩意兒。

她兀自納悶著,卻听他沉聲道——

「隨意去挑吧,有看上的東西,你盡可帶走。」

她頓了頓。「督公此舉……何意?」

路望舒嘴角勾了勾,淡然神態彷佛無情無緒又百無聊賴,「此處是本督在宮中的一個私人小庫房,若有你看上眼的,盡管取了去。說到底,本督也算欠你一個恩情,你今日還把御賜的通行鐵牌送回,盡可討一些貴重之物當作回報,無須多慮。」

原來他是這樣的用意啊……

理解過來後,姜守歲一時間當真哭笑不得,而後在覺得好笑之余又有一些些的不是滋味,好像在他眼中,她的真心付出,是用幾件世俗認定的寶貝就能等價交換的。雖說他會那樣想也無可厚非,她明白歸明白,心頭還是涌出酸澀感。

她強顏歡笑,揚眉勾唇顯現出一臉的興致勃勃。「好啊好啊,這機運實屬難得,得好好把握機會瞧一瞧督公的這一座收藏,把想要的寶貝兒討個夠才是正理。」

她開始逛起小庫房,輕步慢移,對著每個大小物件前後左右仔細端詳,時不時會發贊嘆訝呼,還不忘頻頻頷首,瞧那模樣認真極了。

路望舒跟隨她的腳步挪移,胸中一把火卻越燒越旺,被她的裝模作樣惹惱。

明明是他要她挑選,她也很認真挑選,但她就是有本事惹他不痛快。

「姜老板到底瞧上什麼?」他微微咬牙。

女子的眉宇間忽地一亮,杏眼朝他睞了來,不答反問︰「你知道我姓姜,你查起我的事兒了?查出我姓什名啥了?督公那日未曾詢問小女子姓名,還以為你沒興趣知道,讓我心里頭不禁有些落寞呢。」

路望舒額角鼓跳,下意識想避開她的注視,但真那麼做的話就太懦弱無用,結果硬是定住目光在那張鵝蛋臉上。

如此一來,反倒是她赧然一笑,率先看向別處。

環顧滿屋子的珍寶,她道︰「這些玩意兒我都不要,督公自個兒留著賞玩吧。」

「看不上眼那就走。」心頭火不知怎地猛地竄高,他語氣陡沉。「把通行鐵牌留下,姜老板大可離去。」

「督公為何生怒?」她問得直接。

路望舒頓時有種一拳打在棉花堆里的不適感,他鳳目眯了眯,冷笑,「姜老板哪只眼楮瞧見本督生怒?再者,若本督真被惹怒,你且說說,我能讓那始作俑者活命嗎?」

話說三分,听的是弦外之音,這是在暗指她正是那惹惱他的始作俑者呢,權勢滔天的他若要弄死她這小老百姓,易如反掌。

她心里被激起一股倔氣,唇角笑意卻是加深,巧肩一聳。「是我看錯了,原來督公心情好得很。」

路望舒喉中又是一堵,被她噎得一時無話,然後以為她難捉模的程度差不多就這樣,未料還有更不按牌理出牌的事兒——

「話說,這塊通行鐵牌著實緊要,我怕弄丟,所以打了絡子緊緊系在腰上。」姜守歲忽將話題拉回,一手扯著墜在腰間的鐵牌絡子,語氣略無辜。「我想把鐵牌解下來還給督公,但剛剛才發現,串線全打成一團死結,解不下來了。」

她嘆氣。「這可怎麼辦才好?督公可有本事解開?」

路望舒簡直不敢相信她可以這樣睜眼說瞎話!

那塊鐵牌確實被攏在絡子里,那絡子樣式素雅,串線分明,何來「一團死結」?

他未及再想,兩個大步縮短彼此距離,一把抓住那方御賜鐵牌一扯,「啪」地悶響了聲,鐵牌帶著絡子整個被從她腰間扯下。

姜守歲先是驚訝般瞠圓眸子,但一下子表情變得耐人尋味。

她朝近在咫尺的他揚起下巴,眸光瞬也不瞬,笑得從容卻有幾絲挑釁味兒。

這一邊,路望舒甫意識到與她離得太近,近到任她的體香漫入鼻間,她竟舉步靠過來,還刻意挺起鼓鼓的胸脯。

這會兒換他愕然,厲目瞪人,腳下卻被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靠近逼退了幾步,直到後背被木架抵住、退無可退了,終才回過神來。

他是誰?

好歹是領著正一品內侍官餃的總領提督,向來心狠手辣、冷酷寡情,怎能被一名小小女子逼得像只瑟縮在角落的困獸!

「你究竟圖什麼?」每一字皆從齒縫迸出,可在他的怒目下,女子那張鵝蛋臉卻有紅暈染開,令他喉間和胸中又是發堵。

她抿抿唇道︰「督公適才問我,有否瞧上什麼,現下又追問我,圖的究竟是什麼……我很想實話實說啊,但心里的大實話倘若真說出口,怕是要惹得你尷尬猜疑且不痛快,欸……不過督公既然都問了,問而不答非禮也,那、那惹得你著惱我也得答話。」

她明顯地深吸一口氣,徐徐又道︰「不知為何我總是夢見你,從小到大已夢過好幾次,數都數不清有多少回兒,我們在夢中……很要好。」

瞳底有亮光湛湛,她眨眸一笑,似要將他看痴。

「這一屋子的玩意兒我沒瞧上,獨獨瞧上某人,督公問我圖什麼,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圖的就你這個人。」

密室里風凝不動,而此際,彷佛連夜明珠發出的淡藍幽光也跟著冷凝在每一道呼吸吐納中,僅余眼神交纏猶掀波動。

映在姜守歲眼底的是一張神情難掩震驚的俊秀面龐。

欸欸,就說她若實話實說,一準嚇著他,果不其然真被她驚得啞口無言。

以往還尋不到路子搭上他,兩人離得遠遠,她尚覺能徐徐圖之,可在救下他有了頭一回接觸後,整個心思便騷亂了。

她承認對待他,自個兒實是太躁進也太失女兒家的矜持。

但如何是好?她似乎病態般喜歡上逗弄他的感覺,一再又一再地試探底線,捋虎須不知死活,卻這般樂此不疲。

咬咬下唇,苦惱地微晃小腦袋瓜,她輕語似嘆,「督公最好提防我多些,見著你,我腦子里總想些亂七八糟的,下回若能再靠得這樣近,怕是要把持不住,對你做些失禮的事了。」

跟著像拿出極大的自制力,她往後退開好大一步,對發愣的他又是燦燦一笑,斂衽一禮後隨即旋身離開。

密室里很安靜,杵在里邊的男子宛若石化,那碩長身影彷佛變成其中一件珍藏,靜然無聲被擱在那木架邊角落,與一切融成一片。

不知過去多久,路望舒才察覺到密室那道半敞的暗門外,有人正小心翼翼探看。

「師父……您、您可無礙?」十六、七歲模樣的少年侍監一臉擔憂,低低喚聲,挨在暗門邊的身影略顯遲疑。

見到來者是自個兒唯一的徒弟袁一興,路望舒發僵的面龐緩了緩,他抬手正欲抹把臉,卻見手中仍緊緊抓握那攏著鐵牌的一串絡子,有暗香浮蕩,令他憶及曾飲過的那碗梅花酒。

酒香醇中清雅,隱隱勾人心魄,恰是她的體香。

「師父……」袁一興不安又喚。

路望舒回神,緩緩挺直背脊。「無事。」

簡潔丟出兩字,他從容走出密室,由著熟知機關操作的袁一興替他將小庫房的暗門關上,師徒兩人間足見情義,相互信賴。

佇足在屋中小廳,午後冬陽在敞開的門扉上灑出半邊薄亮,卻驅不走路望舒胸中陰霾。

徒弟來到他身側,路望舒驀地想到什麼正欲交代,心思細膩的袁一興已主動稟報——

「師父,那位姑娘離開時,徒兒安排了小福子替姑娘帶路,小福子……師父可記得?入宮剛滿三年,是個十二歲的童監,做事挺機靈,他剛剛回來了,說已順順地將姑娘送出宮門外。」略頓,抿抿唇他才又道︰「姑娘臨去之時還賞下兩串子銀錢,說是沒帶上見面禮,不知一來就見到那麼多人,兩串銀錢就給咱們院子的小童監們買零嘴吃,小福子當場是傻了,竟傻傻將銀錢接下,等回過神想追出去,早不見姑娘身影。」

袁一興從懷里掏出沉沉的兩串銀錢,捧到路望舒面前。「師父,銀錢在這兒,可要歸還給那位姑娘?」

滿心說不出的滋味,路望舒暗暗呼吸吐納。

往徒弟掌中粗略一瞥,兩串銀錢加起來少說也有四十枚,能買不少茶果小食,只是她那心思簡直可笑至極,談什麼見面禮?

他底下這一群大小內侍與她姜守歲何干?何曾需要她給見面禮?

「師父?」袁一興頭一次見到他家師父的表情如此糾結怪異,好像打算把兩串銀錢瞪個灰飛煙滅。

路望舒清清喉嚨,嗓音持平,「既已收下,便拿去用吧,就按她的本意買些零嘴小食,分給底下的孩子們。」

袁一興露出笑容。「是。」鄭重地將兩串銀錢重新收進懷中。

如此已無事,少年原要退出小廳,好奇的心性卻驟然冒出頭來……唔,不對,應該說好奇心老早就在胸中叫囂,是被他死死壓抑,而此際一松懈下來,就有點按捺不住了。

袁一興不禁問道︰「……師父,那姑娘是咱們的師娘嗎?師父把師娘養在宮外的私宅了是不?」

「你這小子……什麼亂七八糟的!」路望舒心中一震,眉峰成巒。

「沒有亂七八糟啊!」袁一興喊冤,不怕死地提出質疑。「如果不是師娘的話,為何待咱們這些孩子那樣和氣?又笑得那樣好看?最後還賞了銀錢買零嘴兒呢,如果不是師父親近的人兒,哪里能持著通行鐵牌進宮里來?師父又怎會領著她進庫房密室?師父如今有了師娘,卻沒讓底下孩子們好好拜見,怎麼瞧都覺得……師娘受委屈了。」

受委屈?到底誰委屈?

路望舒被氣笑了,抓起瓖白石圓桌上一本看到一半的藍皮書冊直接砸將過去,沉聲低喝,「滾!」

袁一興的額頭被砸個正著,幸好僅是書冊,而非圓桌上那一盤茶壺茶杯。

「……是。」少年應聲領命,年輕的眉目間卻刷過異色,他一退退到門邊,單薄身形頓了頓,忽似不吐不快般道︰「……師父,如我們這樣身有殘缺、斷脈又無根之人,這一生若能遇到真心相守且懂得知冷知熱的姑娘家,是不是就該用力抓住、好好珍惜?徒兒不知師父是怎麼個想法,但若是徒兒能遇上,那定然豁出性命都要與她在一起。」

後頭接著一長串告罪的話,路望舒已無心去听徒弟又說些什麼了,像也不重要。

鳳目瞬也不瞬,直到看見自家徒弟听命滾出去,很快滾離他的視線,他方安靜且深沉地呼出一口灼氣,真覺得要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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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梅香若身香

年關已過,帝都的雪勢終于歇下,風里雖還嗅不到半點春息,但新的一年到底開始了,也該收拾懶散心緒、好好攢錢過活。

一條狗尾巴般蜿蜒的小巷內,這一座矮牆圈圍起來的小四合院里,午前的此際傳出陣陣喧鬧,幾道不男不女的嗓音中夾帶脆亮的女子笑聲,時不時還有令人哭笑不得的尖叫聲響起,弄得整座四合院落彷佛還沉浸在年節的氛圍里。

層層疊疊的聲浪傳來時,路望舒的腳步不由得緩下,最終佇足在四合院的石牆外。

那是他從未听過的斥責聲,在他的記憶中,住在四合院里的四名老人不可能這般說話,都是干了大半輩子髒活、出身低賤之人,卑微慣了,老早養成謹小慎微的脾性,哪里能張揚著嗓子又罵又笑?

能引得宮中老人毫無顧忌地流露情緒、又氣又笑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為何他做不到?盡管他欲真心相待,老人們對他仍是滿滿戒心。

胸中頓時百感交集,好像行走在這世間,永遠只他一人踽踽獨行。

他僵住身軀,不知該從容踏進抑或悄然離去,杵在那兒動也不動,任由四合院內此起彼落的高亮聲響席卷而來——

「你這娃子是專程來搗亂的是吧?能養出好麴,能釀出一手好酒,怎麼要你揉個面團能揉成一攤糊?」魯清田難得揚聲說話。

「哎呀呀,清田老哥哥別念叨,要是換咱小春肆來揉,那估計也要糊一攤。再說了,姜老板她要是揉得同你一樣好,那咱們賣大餅的營生可就危險,怕是要被她搶了去啊!」

住在四合院中年歲最輕的宮中老人也都滿六十歲,可如今生活在宮外,時不時仍會在自個兒名字前頭加上一個「小」字自稱。

一道中氣略嫌不足但語調慢慢中能听出笑意的蒼老聲音接著道︰「姜老板是被咱們家正宗北方大餅的味道擄獲了呀,趁年關歇攤休息了幾日,清田跟春肆才幾天沒上大街擺攤,姜老板這便嘴饞了,不啃張大餅睡不好覺。」

「那是那是,老周爺爺說到點子上羅。」老人們口中的「姜老板」姜守歲坦率承認,爽朗笑開。「魯老爹的北方大餅可是我吃過的烙大餅中最實在最好吃的,有芝麻餡的、花生餡的,還有加了香蔥一塊兒 的餅皮,越嚼越香呢,這一休息就那麼多日,又不能硬纏著不讓你們過年,實在讒得我心慌慌,每每想起就口水直滴。」

老人們陰陽難辨的笑聲又起,老實說並不好听,甚至頗刺耳,但顯然被姜守歲逗樂,難听的笑聲也能笑出難得的開懷。但就在下一刻,一切戛然而止。

在灶房里「添亂」的姜守歲不明就里地抬頭,循著在場四位老人的視線望向窗外,今日的督公大人一襲水青色常服,身姿俊逸挺拔,那身影乍然落入眸底,令她唇角禁不住翹起,悄悄吁出一口氣。

終于啊終于,她等到想見的人了。

這座四合院內的老人共有四位,最年長的是年逾古稀的老周爺爺,再來是耳順之年的魯老爹、樊老爹,排行最末的是剛滿六十的春肆大爹,她與老人們之所以相識,一開始確實是北方烙大餅牽的線。

前些時候,老人們推著小攤車沿街叫賣到她家的酒坊前,她一試成主顧,後來還讓他們在酒坊的鋪頭旁固定位子擺攤。

再後來,她得知老周爺爺臥病在床需長期調養,她就靠著三大甕秘密配方的藥酒讓老人家得以下榻,雖然得拄著拐杖、也沒法子走太多步,但相較以前僅能困在房中榻上,而今卻能靠自個兒慢步挪到院子里曬曬日陽吹吹風,與以往相較實在好上太多太多。

正因如此,四合院內的老人們很快便對她卸下心防,某次閑聊間,飲了點小酒的春肆大爹不經意月兌口而出,把四人從前是宮中太監等等之事全盤托出。

不論是外貌、須發或嗓音,姜守歲早早就察覺到老人們與尋常男子有異。
  
她有猜出他們的身分,但她萬萬沒料到的是,烙得一手道地北方大餅的魯清田會是路望舒在宮中的師父,而且這座四合院還是當初路望舒為老人們置辦的。

這不是緣分的話,如何才稱得上有緣?

那一日路望舒要她把通行鐵牌留下,她還故意耍賴,以為他或許會允她繼續持有,方便她進宮尋他,結果是她臉皮太厚、想多了,那攏著鐵牌的絡子被他粗魯扯下。

她沒辦法再進宮找他,他也未曾再訪一段香,私心想再見他一面,她便時不時往四合院跑,與老人們拉近距離。

頰面微燙,她心里笑嘆,自己這是「守株待兔」又「守得雲開見月明」,終于守到他來。

適才听到話語聲和笑聲,腦海中已有想像,但此際用眼楮去看,路望舒胸中不禁一窒。那映入眼中的景象似乎是他這一輩子都別想融進的。

半開放的灶間沒有門扉,那扇大方窗亦無窗板遮掩,雖隔著一小段距離,路望舒也能看清楚灶間里的二老一少在忙些什麼。

魯清田和春肆,前者站在 面台旁,兩臂無奈般支在腰後,像被氣笑了正在教訓誰,後者則拉來一張矮凳子蹲坐在灶前熟練地生火。

至于那個萬萬不該也不可能出現在四合院的姜老板,她手中兀自抓著一根 面棍兒,發上、臉上、襟口和圍裙好幾處都弄得白撲撲,發絲有些蓬亂,模樣有些慘,但那一雙眼楮太過明亮。

七十歲的老人今亦出來曬日陽,就坐在灶間外的廊下石階,拐杖擱一旁,膝上攤著一只小圓篩,邊跟灶間里的人閑聊邊剝著曬干的黍米。

路望舒本以為僅三位老人在家,一進到四合院內就瞧見向來沉默寡言的樊三同樣坐在廊下,正在處理殺好的一只雞,他最先察覺到他的到來,抓著雞脖子局促地立起,像突然間不知該做什麼。

老周最先回神過來,略緊張笑道︰「竟是督公大人來訪,貴客貴客啊!快請屋里坐,快請進!」

老人顫巍巍抓來拐杖想起身迎貴客,有道秀氣靈動的身影忽地從他的背後掠到前方來,

這些日子老人家听得已然耳熟的女兒家嗓音跟著蕩開——

「你來啦。」

短短三個字不是詢問更無驚疑,而是近乎期待下的重逢,好像有誰等了他許久,就賭他遲早會出現。

路望舒注視著盈盈來到面前的女子,心中陡然升起被請君入甕之感。

眼前這張笑顏太無芥蒂、太過燦爛,他的五髒六腑彷佛遭到重擊,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危機感再次興起……

絕對絕對,不能失足,但……他好像快要墜落……



這一日,狗尾巴巷底的四合院頭一回留客用膳,一留還留了兩位。

雖說四位主人家原本只想留姜守歲下來一同吃頓飯,偏偏督公大人就沒打算離開,他就賴著,不管氣氛多緊繃,反正他不覺尷尬,那尷尬的自然是別人。

而最自在的非姜守歲莫屬。

四個宮中出來的老人見她對待路望舒的態度如此隨興熟稔,無不訝然,但尋不到機會問個仔細,當真心都要提到嗓子眼。

這一頓午飯主食是北方烙大餅,配菜頗豐富,有干姜燒全雞、醬牛肉,有醋溜雲耳、辣炒百菇,再來一鍋熱呼呼的茄香豆腐煲,添上姜守歲帶來的兩綽子佳釀,一桌好酒好菜本該吃得痛痛快快才是,結果整頓飯從頭到尾僅有姜守歲的說笑聲,也幸好她把布菜和勸酒的活兒都給包攬了,才令同桌的老人們和督公大人沒有各自僵持。

用完飯,幫忙收拾妥當,姜守歲當著眾人的面忽然揚笑一問︰「我要回去了,酒坊離這兒不遠,督公可願送我一送?」

四位老人八只眼,齊刷刷看向今日無比寡言的路望舒,後者僅沉吟兩息,淡淡道︰「好。」

他作足禮數告別師父魯清田,亦對其他老人頷首作禮,隨即率先踏出四合院外,等著姜守歲跟出來。

不是沒瞥見老人們殷殷詢問般的眼神,但一時間實難說清,姜守歲露出要人安心的笑臉,簡單告別後便轉身去到督公大人身邊。

「走吧。」她輕快道,裙擺微蕩,十指輕絞在雙袖中。

清楚察覺男人的腳步隨在她身後,她走得更慢些,盼能與他並肩同行,可惜他似乎沒有那樣的意願,一直保持著落後她小半步的距離。

出了狗尾巴巷,此際午時剛過,外頭大街上人來人往。

下意識留神周遭的督公大人忽地發現走在他斜前方半步的姜老板,一只縮口窄袖時不時探出披風橫將過來,不經意般擋在他身前。

他先是蹙眉沉吟,待看清楚也想明白了她的舉措,氣息陡窒,左胸中一陣熱辣辣的翻攪。

他不知道她是如何覺察到,他不喜被人踫觸,尤其還是滿街的陌生人,所以她為他築起一道牆,盡可能護著,不讓熙熙攘攘的帝都百姓沖撞到他。

他的喜惡和弱處,本以為自身藏得甚好,為何她能覷見?又為何,她要護著他?

「我听春肆大爹說了,今日在四合院的這一頓午飯,不少食材還是督公在年關前派人送來的,听說還送了許多珍貴藥材,還有好幾斤上等茶葉。」姜守歲側首回眸,天冷,一說話團團氣息化成白煙,猶掩不去雙頰紅暈,可以明顯感覺到,此際的她心情甚是愉悅。路望舒內心卻是糾結不悅的,那種被模了底細之感著實令他不自在。

她不在意他的靜默不語,收回眸光後笑嘆般道︰「真沒料到老周爺爺他們與督公有這般牽連,一開始是喜歡那烙大餅的滋味,後來是老人家們喜歡上我家一段香的好酒,如此一來一往、有來有往,便也相熟了,之後才听聞到魯老爹與你的關系……」

略頓,她又說︰「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督公對待魯老爹瞧著確實真心,愛屋及烏把老周爺爺、樊三老爹和春肆大爹也一並照顧了,只是今日在四合院那兒,督公是有那麼點不招人待見呢。」

說他不招人待見是有些過頭了,魯清田對他是疏離中不忘恭敬,其他三位老人則恭敬加倍,老麼春肆對他更是又笑又捧,完全是下對上的姿態。

姜守歲盡管尚未弄懂魯清田與他這一對師徒之間的事,卻也知他爬到如此高的位置,手握權柄,勢頭無兩,四合院那幾位在宮中打滾大半輩子的老人自是不敢與他平起平坐,更遑論拿他當小輩對待或心生舐犢之情。

她又一次回眸,這一回還帶幾分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神氣,仍是嘆息的口吻,道︰「在四合院那兒,我這個酒坊老板都比你招人疼,督公且說說,小女子我是不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她的眼神湛亮,笑容可掬,跟他沒輕沒重、沒臉沒皮地開著玩笑,路望舒心中那股不痛快感愈加蔓延,說不出的煩躁彷佛滲進血肉,無聲叫囂。

他面沉如水,額角隱隱抽跳,氣息灼燙。

在兩人經過一個暗巷巷口時,他二話不說驟然出手,拽著她的前襟拖進巷內,眨眼間將人壓制在斑駁的石牆面上。

「你接近四合院的老人們究竟有何意圖?你與他們殷勤往來,到底想從他們身上探得什麼好處?」壓著聲惡狠狠噴火,更顯怒氣蒸騰,那一雙鳳目瞧著是想殺人了。「說!」

姜守歲背抵著牆面,襟口被他發狠拽緊往上一提,提得她足尖兒都有些離地。

想必她是觸踫到他的逆鱗,他眼底浮現的殺意不容錯視,但還能如何?她就是想去親近,渴望他也能來親近自己,如此而已。

路望舒怎麼也料不到,明明對她惡言相向,她的反應竟是突如其來將他合身一抱!

「從四合院那兒出來後,好像就遭人跟蹤,你應該也察覺到了……唔,那些人盯的自然是你,總不會是我這個不起眼的酒坊老板,所以督公若要探知我心底事,還是隨我金蟬月兌殼去吧。」

「干什麼?你放開……」他話未及說完,人已被她抱著倒下。

如同他頭一回落入她的陷阱那般,完全不知那面石牆何以出現能吞噬人的洞口,這一次沒有掉進大酒缸中,卻是頭下腳上直接倒在木制的軌道上,沿著螺旋滑梯一溜到底。混亂後一片靜寂,他耳中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聲。

原來與女子交頸相貼……是這般感覺……

路望舒喉頭顫了顫,腦子有點懵,身下的石磚地鋪著厚厚干稻草減低滑落時的沖擊,他絲毫未傷,卻覺動彈不得,然後女子終于抬起臉,雙臂撐在他頭的兩側,俯看著他。

「一段香前頭是鋪子,後頭是制麴釀酒的坊子加大酒窖,這塊地兒可不小,督公一拖把我拖進暗巷,卻不知那面牆也是咱們家酒坊的外牆吧?」覷見那雙鳳目中的殺意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怔愣,甚至有些憨,姜守歲笑得挺樂。

她笑著又道︰「雖然不是督公上回跌進來的那道暗門,不過殊途同歸,無論從外牆哪道暗門滾下來,最終都要滾到酒窖里來。」

「你……起開。」路望舒稍稍穩住思緒,不想讓自身太狼狽,兀自端持著冷峻神態。

斟酌般眸子溜了一圈,她搖搖頭,「剛剛滑下來時忙著護你,撞疼小腿了,一時間起不了身。」

被這麼一堵,他細長鳳目都瞠圓了,這女人根本又在睜眼說瞎話吧!

老實說他大可發狠推開她,結束眼下這種被「逼迫」,甚至可說是被「囚困」的狀態,但卻猶豫著不知從何下手。

眼中看出去的是她的鵝蛋臉,近在咫尺的是她鼓鼓的胸,她親密地壓住他一條腿,鋪散的裙面覆著他半身。

應是跟她「交手」過幾回,有所頓悟了,感覺他此刻若真動手推開她,很可能會引發一連串始料未及的「事故」。

他又吃癟了。

在她面前總屢屢吃癟!

要弄死她何其容易,為什麼就是狠不下心?

被督公大人凌厲的目光瞪到都有些不痛不癢,姜守歲雙肩微聳,耍賴耍到底。「既然暫時動不了,那咱們就來聊聊之前的事吧。」

她唇上淡淡笑,眸光認真。「今日跟蹤你的那些人,對其來歷,你心中可有定見?與上回刺殺你的是同一伙兒人嗎?可需要我持著你的御賜鐵牌去錦衣衛宮外處知會,命你的屬下前來相迎?」

……她在為他擔憂。察覺這點,路望舒有說不出的煩悶盤在胸間,但又不是單純的厭煩感,當中摻雜著許多很陌生的感覺。

「本督身邊本不乏監視與跟蹤者,今日亦算常態,自有人會處里,無妨。」他中性的聲線此時偏低啞,語調略僵硬。

姜守歲思緒敏捷,沉吟不到兩息便道︰「督公上回是獨自出宮,且還是在深夜,所以給了對方動手的機會,今日瞧起來也像獨自一個,但事先已做好安排……原來如此,那今日你可是大餌呢,出宮探訪四合院的老人們還得順道誘敵入殼。」

路望舒沒有回答,也算默認了,下一刻听到她輕聲嘆息——

「如此說來,像似得感謝一下那一晚的刺客,若非督公遇刺,也不會避到一段香這兒來,你不來,我就逮不著你,如此便錯過了。」

她自然而然的感嘆之語,按例又弄得他心煩意亂,額角促跳。他無視那些話,靜了會兒後直接問︰「姜老板可以起身讓開了嗎?」

「那好,既然有人處里,沒事就好,那麼現下可以來談談督公適才在暗巷時問我的話。」她竟也無視他的要求,逕自把話說下去。「你問我與老周爺爺他們殷勤相往有何意圖,我心里確實打著小算盤,自得知你與他們的關系,就想著我往四合院跑勤一些,說不準能遇見你,瞧,今兒個不就見著了。你不主動來尋,我便也難見你一面,不是嗎?」

他為什麼要主動尋她?那不可能!

她憑什麼要他來見她?這太可笑!

他們倆又不是……又不是……他們什麼都不是!

她憑什麼這般堂而皇之、理所當然地對待他?

鳳目似要噴火,他臉色大大不善,唇齒問磨出嘶嘶嗄聲,似毒蛇吐信——

「本督與你根本毫無瓜葛,然自那晚跌落陷阱到如今,你一而再、再而三言語戲耍,到底是何居心?姜守歲,你覺得自個兒一條小命夠在我手中死幾回?若你一個不夠死,要不要再搭上這整座酒坊的活口?男女老少一個都不留,你真以為本督不敢嗎?」

說到最後,男子俊秀面龐再現殺意,姜守歲瞬間怔然。

似乎忘記要呼吸,一口氣死死堵在胸中,被他淬毒的字句和再真實不過的恫嚇逼出滿腔苦澀,肚月復像被重擊一拳。

她對他說過的話,他一字不信……也是,他生性多疑且居高位,在督公大人眼中,怕是自來熟般的她沒有一處可信。

但她還能怎麼做?

僵停了一陣,她掩睫徐徐吐息,再張開雙眼時,兩丸眸珠宛若浸在水里。

「我不是在戲耍你,從初見到如今,我的所做所言皆是真心。」她斂眉抿唇,頰開紅花,模樣一轉靦腆。「路望舒,我說過的,從頭到尾我就圖你這個人,你最好相信。」

既然他認為空口皆白話,那她也不再跟督公大人耍嘴皮,要耍就來耍斬釘截鐵、鏗鏘有力的另一種「嘴皮子」。

原本撐在他頭兩側的藕臂陡然一撤。

若以為她要起開,那是把她姜守歲想淺了。

她一雙柔荑改捧住他的兩頰,才不管督公大人那一臉的陰狠毒辣,用力親下去才是正解,亦可報復他竟那樣恫嚇她。

好像早該這麼做,對他做些踰矩的事,常言道女追男、隔層紗,可她彷佛追求他許多,夢里夢外,前世今生,內心總留遺憾。

人生至此,已甚少有什麼能令路望舒瞬間驚呆,直到遇見姜守歲,「被驚嚇」幾乎成為常態。

他被驚到忘記閉眼,發現她同樣張著眸子,目光交纏間鼻息灼熱,他的嘴被她以雙唇堅定抵住,驟升的熱度麻痹了唇舌與咽喉,他發不出聲音。

鳳瞳先是瑟縮而後震顫,本是銅牆鐵壁般的意念迸出裂縫,他極近地看進她的眸底,隱隱看到驚慌脆弱的自己,他驀然閉起雙目。

嘴上的壓力感覺變輕,但那熱度依然存在,甚至更為熾熱。

他感受到女子綿軟的掌心貼在他的頰邊和頸側,令他脈動加劇,然後那落在他嘴上的柔軟開始淺淺吮吻,觸覺異樣的柔滑,溫暖且堅定。

……堅定?

為何就圖他這個人?

是貪圖權勢,想在這混沌世道上尋棵大樹好乘涼?抑或貪圖富貴,欲嘗嘗當個千金大小姐、被丫鬟僕婦們侍候一輩子是何滋味?

不對,都不是。唯一的答案是,她太愚蠢。

以她的模樣和身段,還有一技之長掙營生,圖哪個男人不好,竟然圖他!世人皆退,唯她向他走來,這不是愚蠢是什麼?

她徹底就是個傻子!

胸中騷動,每一下心跳都震得胸骨作疼,傻子軟潤的舌尖舌忝過他干澀的嘴,探入他的唇縫,他任由她進來,耳中捕捉到女子低幽的嘆息。

嘆聲落入他的口中,他下意識松開齒關,原先僵化的舌根忽而顫顫,好像面對生與死的關頭,好像一旦開始便無法罷休,他將那聲嘆息反芻吐出,從喉中滾出一聲嗄啞低咆,他含住在唇齒間游蕩的那一抹丁香,舌與舌交纏。

這一瞬,他想起她親手釀的梅花酒,那為他釀的酒,梅香若身香,雅中醇,淡里香,酸甜熱辣都在彼此的唇舌間泉涌漫漫,津液相濡。

終于,受困在下方的督公大人不再「打不還手」,似被逼得狗急跳牆亦是猛虎出樺,姜守歲被他的一雙健臂發狠摟住,猛地一個上下易位,稻草屑兒飛揚,換她平躺在干草堆上。

她下顎被他單掌扣住,腦袋瓜被調到方便加深親吻的角度,她發現他力氣陡增,不僅手勁變重,連唇齒舌頭的碾磨攪纏都更為用力。

他面上那股肅殺早就消失,俊顏泛紅,忽在此時他睜開眼楮,她覷見他眼底流動的火,那樣饑渴,勃發,像要將她生吞活吃。

她絕沒料到一個大著膽子、小心試探的吻,最後會演變至此。

雖感到驚慌,但到底是她起的頭,她沒想叫停,只是舌根兒開始發疼。

她發燙的身子變得如絲綢般柔軟無力,腦子里拼命回想在某個夢境中,她曾向某位女老前輩請教過,關于如何跟他這樣的人好在一塊兒的事……不爭氣的是,頭袋瓜也在發熱發暈啊,竟記不起半點竅門。

血氣一陣陣如狂浪般洶涌起伏,激蕩上來又驟退下去,一次比一次凶猛,路望舒從未有過這般感受,雙耳轟隆作響,那是粉身碎骨的聲音。

他想要女人。

這一具身軀張牙舞爪地想去侵入、佔有、標記另一具,渴望到心與魂魄都瑟瑟顫抖,暴戾到想撕吞懷中所有,只是……該如何去霸佔奪取?

他下手毫不溫存,毫無章法,欲念在體內放肆狂燒,在血肉中奔騰竄流。

他雙手不住地揉捏身下的女體,不在乎弄疼她,貪婪地想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里。

他啃咬她的唇、她的女敕頰和粉頸,多想將她活剝生吞、吃干抹淨,也許如此才能求得他想像中的歡愉和紆解。

但真正的歡愉究竟是何滋味?對他這樣的人來說,又能拿什麼來紆解?

他該如何填滿這黑洞般的、滅掉這把燎原熱火?

體內深處,一縷被勾起的渴求正前所未有地嘶吼著、叫囂著,威脅著要沖出這一副軀殼,似要破月復而出一般。

從來都渴望宣泄,但那用來容納的他早就失去,這具受過刑的殘軀找不到發泄的管道,于是一切的渴求變得瘋狂而痛苦,他感覺自己熱脹到疼痛不堪,然而那疼痛之處根本不存在,全是虛無,他勃發又淋灕的欲念,盡是妄想。

如此丑陋!

如此可笑!

無比羞恥!

姜守歲發昏的腦袋瓜好一會兒才意會過來,原本壓著她又親又揉的督公大人不知怎地停頓下來,覆在她身上動也不動。

喘息聲仍清楚入耳,她緩緩張開雙眸,同樣氣喘吁吁,看見紅潮滿布的男性俊龐,眉宇間的凌厲化成怔忡,他此時的眼神讓她心髒猛地緊縮。

「路望舒……」

男子那一雙得天獨厚的鳳目美得很嚴酷,眼波流轉間即使再平和、把情緒藏得再好,總也帶出一絲狠戾,而如今這雙眼,瞳底深幽幽,沒有半點兒星火躍動,她感受到的是龐然無聲的悲涼。

不明白他內心的起伏,但難以言喻的慌亂感一下子襲上心頭,這滋味對她而言竟既陌生又熟悉,彷佛曾在夢中一次次經歷。

嚅著被吮吻得紅艷艷的唇瓣,她再次輕喚他,抬手欲撫上他的臉,結果指尖尚未觸及,他頭一撇,松開雙臂,碩長身軀倏地立起,還矯枉過正地後退兩步,好像她突然間變成一顆令人厭惡的燙手山芋。

兩人皆衣衫不整,但姜守歲身上比他還凌亂,畢竟被他壓著、抱著又上下其手亂揉一通,她一手揪著襟口才欲坐起,路望舒竟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眨眼間他躍上通排石階的最頂端,推開酒窖的門踏出,督公大人頭也不回,恨不得快快遠離她似。

被留下來的姜守歲表情有些茫然。

她雙眸眨也不眨地望著石階上那道敞開的窖門好半晌,好像覺著下一瞬他的身影會再次出現眼前……但沒有,最終她希望落空。

明白過來的那一刻,她將額頭抵在拱起的膝頭上,雙臂環住自己。



袁一興辦完之前督公師父交付的幾件差事,剛回到院落就有童監和其他少侍過來咬耳朵,說是督公大人自今兒個下午回宮後,便極不對勁兒,茶也沒要,晚膳也沒吃,把自己關在書房中,連盞燭火也沒喚人進去點。

袁一興從小童監手中接過食盒,打算親自替師父送消夜,順便探探情況。

必然出事了,若他沒推敲錯,這事跟他的那位「師娘」頗有關系。

他知道師父今日出宮是去了趟狗尾巴巷的四合院,一路有錦衣衛暗中保護,午時過後師父踏出狗尾巴巷時,據在場錦衣衛即時傳回的消息道——督公大人身邊有一女子相伴同行。

經過簡單描述,九成九錯不了,那女子應是一段香的姜老板,是與他家師父結緣之人,偏偏師父還嘴硬不肯認。

錦衣衛還道,他們暗中跟至一段香附近,督公大人忽地將女子揪進暗巷內,隨即消失得十分離奇,當場把一票錦衣衛急壞,可不到一個時辰,卻見督公從人家生意興隆的酒坊鋪頭里走了出來。

師父回宮後如此反常,用腳指頭想也知是在師娘那兒出事了。

沿著廊下宮燈來到書房前,他先輕敲了下門,清清喉嚨道︰「師父,徒兒將外頭的差事辦完了,特來稟報。」

靜了幾個呼息,才听到里邊傳出督公大人的聲音。

「進來。」

袁一興一得令隨即推門跨入,有外邊的宮燈透過窗紙滲進,書房中還不至于幽暗到伸手不見五指,能瞧出督公大人就落坐在長案前。

袁一興擱下食盒,先把燭火點上,書房里終見亮光,這時才覷見他家師父臉色甚異。

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好像師父將自己關在這書房中是為了想明白某道難題,定是令他內心無比糾結之事,那雙利目爍著從未見過的幽微邪氣,淡抿的嘴角卻讓神情莫名顯得悲涼。

袁一興心頭陡凜,斂下眉目不敢多看,開口道︰「一回宮就听小福子說,師父未進晚膳,咱們院落的小膳房備了消夜,是您喜愛的核桃魚片粥,師父您要不要多少用——」

「趙岩那邊的事結果如何?」路望舒淡淡截斷徒弟的話,臉上恢復一貫冷凝的表情。

袁一興噎了噎,調息後立即答話,「師父今日出宮,一是探望四合院的老人家們,二是為做誘餌,趙副指揮使率宮外處一幫錦衣衛順藤模瓜,竟一口氣逮住四組人馬,徒兒跟過去監審,錦衣衛那十八般武藝都還沒使上幾招,幾張嘴就全撬開了。」

路望舒了然般點點頭,修長的一指在長案上輕輕敲擊著。

以為督公師父會繼續追問那四組人馬背後的操控者是誰,袁一興等了會兒,沒等到問話,心想還是由自個兒全盤托出,再讓師父發話會比較好,結果他兩片嘴皮才掀動,路望舒突然出聲——

「興兒,去替本督辦好一事。」

袁一興再次噎了噎,腦袋瓜用力一點。「……是,師父盡管吩咐。」

然後在听清楚師父的指示後,身為徒弟的年輕內侍整個傻住,傻了許久,內心在這一刻產生嚴重懷疑,懷疑師父腦子根本有病,且病入膏肓,藥石罔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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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大的蠢事

上元節過後,帝都突然又降下一場大雪,雪天連日,比起臘月時候還要凍上三分。

姜守歲這些日子過得甚是忙碌,常態如此,天候越是寒冷,一段香的生意就越發紅火,總歸是天氣冷了,想喝酒暖暖身的人便也多了。

她喜歡忙碌,尤其在那日午後她強吻督公大人之後,深深覺得忙碌的日子非常美好。

一忙起來,她不會有太多閑暇去煩惱情之所向,每天制麴、釀酒、吃飯、賣酒、睡覺,不想去厘清自己那時是否太躁進?是否一著錯、滿盤皆輸?

她還需要一段時候沉澱思緒,才好擬定接下來該當如何,卻未料督公大人在事情發生十多天後會遣人來請,連馬車都備妥,欲與她見上一面。

那一日,路望舒無端端再次現身在後院酒坊,還一頭沖出前頭鋪子,一段香的釀酒師父和大小伙計又一次看傻了眼,這會兒來接人的大馬車外觀甚是華美,車夫以及護衛又皆為錦衣衛,一段香的眾人八成心里有底,該干麼的干麼去,倒沒再被嚇怔。

馬車約莫走了兩刻鐘,沒把姜守歲送進宮里,而是讓她在幾條街外的一座高門宅第前下車,前來相迎的人早早候在大敞的朱門前。

姜守歲甫從車廂內鑽出,一只小臂已殷勤靠過來。

「師娘,來,您慢著點,留心腳下。」

……師娘?何意?

姜守歲一抬眼便認出對方。

上次她壯著膽子、持著通行鐵牌入宮尋路望舒,便是眼前這位小公公接待她的,他姓袁,是路望舒的大弟子。

明顯察覺到女子的身形頓了頓,袁一興立時意會到自個兒話有疏失。

他靦腆地望了女貴客一眼,忙解釋道︰「師娘……呃,不是的不是的,該稱呼您一聲姜老板才對,那『師娘」二字是咱自個兒心里想這麼喊,沒留意便月兌口而出,姜老板您別往心里去。」

姜守歲淡淡露笑,搖了搖頭,連追問都省了,表示沒放在心上。

她大方地將手搭在袁一興的小臂上,徐步留心地跨下略高的馬車車凳,然後由他領著跨入那道朱門內,兩扇高門在身後緩緩關上。

砰!叩啦——

當那關門又落問的聲音響起,竟讓她心底莫名涌出「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自來」之感,頓時覺得好笑,又覺此處若真成為地獄,加上一位只手能遮天的權宦,那她此際義無反顧地踏進這座華宅,還真真切切應了那一句佛諺——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只是遇上生性多疑又難搞的督公大人,她可有本事渡化?

「師……呃,姜老板,這兒是咱家師父在宮外的私宅,是五進的大宅子,亭台樓閣與人工湖景都造得甚美,只是師父他老人家住慣了宮里的院落,這座宅子就時常空著。」

他們走得很慢,姜守歲原以為對方是想領著她多逛逛這座宅第,過了片刻後才察覺似乎並非如此。

她干脆在游廊上停下腳步,遠遠看上去像似被園中景致吸引,正佇足欣賞。

「袁公公是有什麼話欲先告知吧?」她輕聲問,直接了當。「有話但說無妨。」

袁一興雙肩縮了縮,一會兒才微躬著身軀挪近過來,壓低聲音道︰「姜老板喚咱『小袁』或是……『小袁子』便行,咱、咱心中確實有一事,想跟姜老板討個答案,又怕……怕唐突了您。」

「你說。」姜守歲笑笑出聲,內心也感好奇,不知這個少年郎對她有何疑惑。

袁一興深吸一口氣。「姜老板是喜歡咱家師父、想跟了師父他老人家一塊兒過日子的,是嗎?是出自內心的那種喜歡,真正瞧上眼了,是嗎?」

這提問頗出乎姜守歲的意料,她仔細觀察對方的神態,少年清秀的眉宇間透著不尋常的專注,有幾分耐人尋味了。

「我是想跟你師父過日子,可惜他瞧不上我,令人頗費心神啊。」她毫不扭捏,神情從容,肩膀還俏皮加無奈般一聳。

「師父才沒有瞧不上您!絕對沒有!他是很喜歡很在意的,絕對是啊!咱知道,咱、咱能瞧出來!」

那又急又快的回話讓姜守歲秀眉微挑,心頭一凜,下意識便問︰「小袁是有了喜歡和在意的人了?所以才知曉那種心情?」

袁一興倒抽一口氣,兩手急急揮動。「沒……不是的、不是的!咱沒、沒……」

少年氣息陡頓,張著嘴吞吐不出,忽見眼前被他偷偷視作「師娘」的女子正扭過臉沖著他笑,那溫和的眸光和縱容的笑意猶如春風拂過心坎,理順了所有的不平靜。

最終,他點點頭,臉紅過腮。「……是有那樣的一個人了。」

姜守歲來了興致,感覺一下子拉近距離,不禁追問︰「是嗎?那很好啊,那人也是宮里的人嗎?還是你在外頭認識的?人家也喜歡你、在意你,打算跟你一塊兒過活了嗎?」

袁一興沒料到自個兒會被挖出那麼多話來,當真頭一回體會到跟人將心底秘密聊開是何滋味。

有個長輩能任他傾吐內心私密,有人願意傾听,著實慶幸,但是……等等!不對啊,他想跟師娘談的不是這些!

「師娘……呃,姜老板……呃,不管了,您總歸就是咱師娘。」他確定今後對她的稱謂後,急忙又道︰「師父一定是很在意您,在意到都讓他心生煩惱、苦不堪言,所以才會交代咱去辦那件天大的蠢事。您一會兒見著師父,見到那些師父吩咐咱備妥的帖子,您得平下心、靜下氣兒。師娘請您明白,那絕非師父的本心,他是腦子被驢踢了,您、您就瞧在他腦子受重傷的分兒上,饒過他這一回,千萬別不要他啊咱求求您、求求您……」



袁一興求到最後幾乎是涕泗縱橫,雙手拜過又拜,險些要對她下跪磕頭。

姜守歲根本一頭霧水,卻沒能听他解釋清楚,說是耽擱太久了,督公大人怕是要親自來尋,下一瞬竟領著她趕起路來,直往深院後宅里去。

雖抱持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袁一興這一番話卻也惹得她不得不去想,想著他所說的「天大的蠢事」究竟是何事,又到底有多愚蠢?

然後,她嗅到不太妙的氣味,卻不知事態如此不妙。

再然後,她已知某人干出天大蠢事,卻不知這件事的愚蠢程度竟是沖破九重天的境地。

「過來坐吧,今兒個的茶煮得不錯,可以品品……那兩疊帖子共十八份,是給你準備的,你且仔細看看。」說這話時的督公大人姿態閑適般坐在臨窗邊的圈椅上,手中把玩著一只白玉茶杯。

見她被請進正房主廳,厚重門簾在她身後重新被掩上,他淨白下顎朝前方三步外那張刻著福壽如意紋的紅木桌努了努。

他淡然的語調加上隨意的神情讓姜守歲有片刻的失神。

兩人之間畢竟發生了一些事,那時在自家一段香的酒窖里,她是真覺得自己親到他了,不僅她意亂神迷,他亦是。

她想著與他再見時將是何種心情,又會是怎樣的表情?

他們的對話會如何開啟?會彼此感到羞澀、不自在,抑或大大方方談開?

她想過很多,獨獨沒想到會是眼前這般,彷佛從未發生任何事,他平靜到令她胸口泛寒。

她本能地挪動腳步去到那張紅木桌邊,桌上擱著一杯同樣以白玉杯裝盛的熱茶,她沒有去取,而是鎖定那兩疊帖子。

帖子外皮甚是精致,紅絨布上似還掐了金絲,她取起最上頭的一份攤將開來,映入眼中的字字句句讓她一頭霧水。

絕非看不懂帖上所述,她當然識字,卻不懂他意欲為何。

一目十行,她迅速看過一份再看另一份,很快掃過大半,非常確定這些帖子根本就是民間婚俗中的「八字帖」,亦是所謂的「庚帖」……

噢,不!不僅僅如此,這些紅絨掐金絲的帖子中所記載的,是比庚帖更要詳細的消息,除了對象的姓名、生辰八字、出生籍貫兼祖宗十八代,還詳細寫明對方的長相特征、性情好惡,連各種不為人知的癖好都詳實記下,真真是把一個人的底細與身家全查了底朝天。

隱約間意會到對方的意圖,那樣的「惡耗」足能炸裂她努力維持的從容,杵在紅木桌邊好一會兒,姜守歲雙膝一陣發軟,但她沒能坐下,此際的她難以平心靜氣坐下來與他談話。

「督公此舉何意?」還能問得這般淡定,她都要佩服起自己。

督公大人啜飲白玉杯中的香茗,淡淡道︰「帖子里記載的,是本督讓底下孩子好好查過這些人的身家底細所收集而來的,當中不乏朝堂上各部大臣們家中的年輕子弟,也有幾個是出身于帝都的富豪世家,雖是商戶,卻絕對能保你一生衣食無虞,你今日都撥空前來了,不妨花些時候仔細瞧瞧,看有無合心意者,若有,本督立時替你作主,讓你嫁得如意郎君、姻緣美滿。」

為什麼袁一興要拼命替自家師父道歉兼求情,她終于知曉原由。

這確實是天大的蠢事無誤。

一時間她腦子里一片空白,氣息彷佛全堵在喉頭,然物極必反,怒火中燒燒出一片火海,她卻被氣笑,邊笑邊問——

「不知督公是憑何身分為我作主?閣下既非我姜守歲的父母兄長,也不是什麼熟識的長輩,竟隨隨便便就找來一堆男子要我挑選、要我嫁人,不覺可笑至極嗎?」指尖微顫,當真氣到發抖,她悄悄握緊拳頭。

路望舒放下茶杯,沉吟了會兒才道︰「並未隨便,是精心挑選過的。呈上來的帖子共五十四份,本督特意撥了時間一一瞧過,並淘汰掉當中的三分之二,余下這一十八位人選是本督認為較能與你匹配的。」

听他這口吻,她還得對他的「精心挑選」感恩戴德不成?

「你憑什麼管我婚事?我想嫁誰,憑什麼要你安排?」質問的語調不禁上揚,她實在不想沖著他潑婦罵街般發火,但就是好氣。

他又沉吟了兩息,徐聲道︰「因為姜老板太不會挑男人,又像著急著想把自個兒許出去,胡亂作踐自己實不應該,你年歲確實不小了,急著嫁人亦是無可厚非,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想跟著誰過日子,有本督替你把關,當你的靠山,也不枉……相識一場。」

「路望舒!」連名帶姓一聲喚,滿滿氣憤。「我姜守歲瞧上你了就是我眼光不行,想把白己許給你便是在作踐自己……路望舒,你真這麼認為嗎?」

姜守歲胸脯起伏甚劇,眼眶漸紅,一雙杏眸仍瞬也不瞬直視督公大人。

雲淡風輕的表象搖搖欲墜,路望舒兩頰驟然暈紅,倏地立起。「你……放肆!」

都說動粗就輸了,只有被激怒到無招可使之人才會選擇動粗,這是最落下乘的作法,但姜守歲真覺沒招了。

她已做不出如那一日在自家酒窖那樣沒臉沒皮朝他撲過去一通強吻,只好當起潑婦。

「你信不信,我還可以更放肆!」話一出,她抓著一本紅絨掐金絲的帖子猛丟過去,命中督公大人的胸口。

她可沒打算停手,回身再抓起好幾本帖子,「劈里啪啦」一頓猛擲狠攻,全往督公的頭上、身上招呼了去。

路望舒是傻了,傻到只會愣在那兒任帖子飛砸過來,避都不會避。

等那一十八本帖子被砸完,他額頭中招,眼角也微微腫痛,單邊肩上還掛著一本攤開的帖子,內心盡是說不出的滋味,尤其見到面前的女子流下兩行淚來,那些淚宛如他心中滴的血。

「路望舒,我是想親近你,想跟著你一塊過活兒,你不願意也不能這樣欺負人!」她鼻音甚濃,眼楮濕漉漉,很努力地不讓淚水泛濫。「然後我這麼好,你卻不願意跟我好,路望舒,你不是腦子被驢踢了,是根本沒腦!」

罵出口後,彷佛痛快些許,她抓起袖子用力抹了把臉,將頰面上的淚水全都拭去,紅著眼楮、覺悟般對著他再次砸下話來——

「既是不願跟我好,那我今後嫁不嫁人,都用不著督公大人您費心了!咱倆就此別過,我快走,您甭送!」

眼淚還是簌簌亂流,她拭過又拭,最後放棄了,哭就哭,丟臉就丟這一回。

「後會無期!」

丟下話,她旋身便走,窈窕身影很快奔出正房小廳外,消失在督公大人視野外。

許久許久,久到路望舒難以厘清到底有多久,他緩緩吐出一口氣,再沉沉墜了肩頭,雙膝發軟般跌坐回圈椅中……

難道不對嗎?他究竟做錯了什麼?為何讓她淚水奔流,似乎他九死都不足以謝罪?

明明認定是對的事,再正確不過,對她好,對兩人都好,卻又為何會令自身這般難受,恨到想拿頭去撞牆?



帝都的春日里充滿盎然生機,街上此起彼落的叫賣聲似也更加清亮,花開嫣然,整座大城彷佛到處都聞得到花香,用不著出城踏青,蝶舞蜂喧隨處可見。

三春降臨,多好的時節,路望舒卻覺自身仍停留在那一句「後會無期」的當下,心中罩著一層寒霧,既濕且冷,隱隱感到刺疼。


已過去兩個多月,他未再插手姜守歲的婚事,她也未再想方設法接近他,如此看來,他像已成功阻斷了她那不該有的心思。

事情按著他要的方向發展,最終將她這個變數從命中抹去,該松一口氣才是,卻更覺沉重,那壓在身上的無形巨石令他幾乎喘不過氣。

然而,在這份龐然的窒息感中,他竟可恥地體悟到一絲欣喜。

那抹微小卻明確的波動來自于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告白,也來自她對他的不領情,把一十八本紅絨掐金絲的帖子朝他砸來,明明被砸傷,事後細想卻病態地竊喜在心。

總是想起她,腦海中無法克制地浮現她的音容笑貌,想她怎會那麼傻,想她那日被他氣哭了、氣跑了,是不是還在埋怨他……

他理應放手,但這些日子以來活得渾渾噩噩,對她起了念想,古井不生波的內心亦起動靜,他沒能收拾妥當,如今依然確信自己放得了手嗎?

能嗎?

能嗎?

那……就明日吧,明兒個他出宮親自訪一趟一段香酒坊,尋她。

她說要與他後會無期……好吧,他認輸了,是輸得徹底,他很想見她,輾轉反側,寤寐思服,等見了她再次深談,也許就能定魂定魄,是要不管不顧去親近?抑或戒慎恐懼地疏離?

他需要再次確認,等相見了,就能確知如他這樣的人該走往何方。他想去尋她,很想見她。

「……師父?」

「師……師父……」

「師父!」

路望舒倏地回過神,在一室的熒熒燭火中瞥見躬身佇足在前的徒弟。

他放下手中奏折,堆在桌邊尚有十幾本折子,是弘定帝閱過後要他也仔細看看,並要他盡速理出一些章程來,只是他近來狀況堪慮,看本折子都能看到魂游九重天。

「何事?」他以袖拭額,借此掩飾表情。

袁一興低聲道︰「皇上召見,要師父立時去承元殿。」

路望舒眉峰微蹙了蹙,如此深夜召見並不尋常,但以往也是有過的,許是皇上等不及欲詢問他對近來這些折子中所奏之事有何看法,民生吏治的改革與各方世家大族的利益有所沖突,懷柔與高壓的手段如何平衡,確實棘手。

「取我的宮帽和朝服來。」他吩咐了聲,跟著起身替自己重新束發。

袁一興早就將他的宮帽和朝服備妥,此時接過他手中篦梳,捧著他的散發。「師父,興兒為您梳發簪髻。」

彷佛夜太深沉,尋常偏尖細的嗓音都隨之壓得更低更沉。

路望舒輕應了聲後直接閉目養神,交給徒弟服其勞。

袁一興手巧俐落,才一會兒功夫便打理好一切,還幫他戴帽著服。

「怎麼了?為何眼底布紅絲?」驟然發現異樣,路望舒眉間一蹙。

袁一興神情一滯,隨即用力搖頭,似內心頗為糾結,掙扎後終于出聲,「師父……師父……興兒喜愛上一名宮女姊姊,她比我大一歲,我與她兩情相悅。」

路望舒心髒重跳兩下,適才他心神還有些浮蕩,這會兒全清醒了。「在哪個宮當差?叫什麼名字?」

袁一興急急吞咽唾沫,抿了抿嘴。「是、是慈安宮的宮女,明蘿。」

路望舒神情陡凝,「竟是甄太後身旁的一等宮婢嗎……」

「師父,明蘿姊姊待我是真心的,我倆相互喜歡,她沒有嫌棄咱們這樣的人,就像師娘待師父您那般,師娘……我是說姜老板她……」

「住口!」薄唇吐出的斥喝聲沉靜有力,立時阻斷袁一興焦急的解釋。

路望舒斂下眉目深深呼吸吐納,費了些勁兒穩下心神,再抬眼時,漆黑眸底浮掠過近似無奈的情緒。

他語速很快道︰「皇上傳召,眼下承元殿那兒還有正事待辦,本督沒空听你細說,等把正事料理結束,再來好好審你,你自個兒想好了該怎麼說……若說服不了我,後果如何你心里清楚。」

倘是在以往突發這樣的事,他老早就幾記大耳刮子抽過去,敢隱瞞他這個師父與宮女私相授受,根本無須听什麼解釋,先來讓他飽揍一頓再說。

但他的心態不知不覺間有所改變,此際只覺自己像也在某條陰溝里翻船了,一時間竟沒辦法義正詞嚴地教訓徒弟。

一甩袖,他調頭就走,待跨出院落頓覺有異。

他這座宮中居所,再如何夜深也不該如此時這般人靜默。

瓦頂、角落不見半個廷衛,連負責守門的少侍亦無影蹤,院內幾盞照明用的石燈籠倒都點上,幾簇火苗兒隨夜風影動搖曳,那火光瞧著竟顯出幽涼氣味,暖火燒出冷意,有詭。

「……李公公呢?不是他前來傳召的嗎?」路望舒問得從容徐慢,身嫗定住不動,直覺背脊泛寒。

李公公是弘定帝身邊的大太監,與他私下亦頗有交往。

如此不尋常的夜中時分傳他進承元殿面聖,按理得由心月復太監親自來傳才是,為何不見李公公身影?就算李公公不克前來,那為何連個皇帝身邊的小太監也沒能瞧見?

此時凝神細思,承元殿上召見的都是王公大臣,皇上若要召見他,通常只會在大殿後的乾元宮,那地方是帝王的起居所和內院寢居,如此才適合他內侍太監這等身分的人物進出。

突然召他到承元殿,全然不合理。

那麼,這份召見命令到底是真是假?又到底由誰發出?

他緩緩側首,目光朝斜後方的袁一興瞥去,後者一張臉白慘慘,兩只眼楮瞪得圓大,驚恐之色浮現,水氣亦隨之涌出。

「師父——」微躬的身軀驟然跪下,他跪爬過來扯住路望舒的袍襦一角,須臾間已哭得幾乎泣不成聲。「師父,興兒對不住您,嗚嗚嗚……咱瞞了您好多事,對不住、對不住,咱不是人……」

「把淚給本督止了,好好說話!」路望舒厲聲斥喝,背脊暗暗竄起的寒涼漫向四肢百骸。「皇上當真在承元殿嗎?還是出事了?」

「皇上他、他被……太後她……」袁一興猛地搖頭,用力揪扯著督公大人的朝服,哭喊道︰「師父別管了,您快走,趁還來得及啊!咱們這兒離外圍宮牆甚近,您快些走,趕緊離開帝都,要是落入那些人手里,皇上自個兒是泥菩薩過江,他也保不了您!」



宮變。

甄氏一族的外戚勢力被明里暗里一再翦除,路望舒以為對方如今的能耐頂多暗中搞搞刺殺的活兒,明面上再也翻騰不出什麼浪來,結果是他小覷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等事。

這一夜,甄太後的黨羽打著「清君側」的名號直入承元殿,實則行逼宮之實,為首的正是甄太後的長兄、前左相大人甄栩,而他路望舒便是君王身側必除之惡。

他未料到的是,當年他親自向弘定帝舉薦的皇家侍衛大統領蕭毅,不知何時竟爬上鳳榻,成了甄太後的入幕之賓……

許多事皆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但他沒能察覺,很大的原因歸咎于他對徒弟袁一興的絕對信任,還有他對自身眼光的過度自信。

那孩子是他此生唯一收的徒弟,聰明伶俐,一點就通,性情亦屬良善,卻也容易受他人操縱,當然,他也絕沒料到那孩子最後會敗在男女情愛上——

「咱和明蘿的事被太後知曉了,太後震怒,說要將她杖責至死,但太後娘娘又說,除非……除非我肯配合著幫點小忙,就可保明蘿姊姊安然無虞。」

配合著……幫點小忙?

利用他的絕對信任,對他這個師父隱匿宮中實情,對太後與禁軍大統領的奸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並放任外戚勢力直闖禁宮,將他逼至絕境,這都僅是「幫點小忙」而已?

明明不該笑,他卻仰天哈哈大笑,生生笑出兩行淚來。

什麼兩情相悅?什麼互相喜歡?那個名叫明蘿的宮婢能拿出幾分真心?

一切皆是甄太後操弄的手段啊!

他的傻徒兒只因某個女子不嫌棄他是「無根之人」,便死心塌地賠上所有,什麼皆是策劃好的,一切都是虛心假意,傻孩子啊,還不滿一十七歲,懂什麼情啊愛的?

那你呢,督公大人?

早過了而立之年的你,便能懂得嗎?

腦中那一記反殺般的自問,問得他一身大汗淋灕,胸中的跳動瞬間熾熱,酥麻如遭蟻噬之感沿著脊骨竄上,一路沖上腦門兒,震得他即便臨死都忘卻懼意。

他家傻徒兒在幫最後一個「小忙」時悔了,但實在太遲,他沒能逃出那座吃人的皇城,

已然倒戈的禁衛軍包圍過來,在蕭毅的帶領下,宮中侍衛里三圈、外三圈將院落圍了個水泄不通。

「骯髒閹宦,殺你都要髒了我的刀!」

「不過就是一只沒卵蛋的臭閹狗,還想要只手遮天、蒙蔽朝野上下,我等正義之師當為國為民、起義誅之!」

哈哈……哈哈……可笑啊太可笑!

結局是袁一興慘死在他眼前,因為為時已晚又愚蠢無比地替他擋刀擋箭,那瞬間,他模糊地覺得笑出眼眶的淚水,那里頭都像裹著血。

驀然間就有些懂了——

如他這樣,三十好幾,在突如其來的情愛面前依舊被折磨得死去活來,他有何立場和資格去要求一個十七歲不到、情竇初開的少年,在情愛面前能沉著又冷靜?

罷了、罷了,他不怪自家的傻徒兒了。

若刀箭加身那就來吧,他的命終結于此,那便如此。

較覺得過意不去的是少年皇帝對他這個眾人口中所謂的「骯髒閹宦」、「沒卵蛋的臭閹狗」的重用和托付。

依他所見,少年帝王確實能有一番作為的,無奈外戚與世家大族的包袱太過沉重,要改革舊法、推行新政,處處受到掣肘。

弘定帝若沒了他這種既無氏族之累、更無後顧之憂的人當槍使,就算能在這一場宮變中存活下來,且保住自身的帝王之位,最終也難免要變成外戚手中的一顆棋子,屆時君不君、臣不臣,大盛朝危矣。

亂刀揮來,刀光閃得他兩眼難張。

許是最致命的一刀揮下的速度太快,利刃斷頸之感並未引發多大的痛苦,即使後頭又身中多刀,他腦袋都跟身子分家了,也感覺不到什麼痛楚。

他被斬殺在院落內,距離宮外是那樣近,但他再也走不出去,四合院的老人們往後日子無他照看,可否能過得安好?

他也已無法再見到她。

姜守歲……果真應了她那一句,他與她後會無期……

思緒滅去,最後的一絲意識如星辰殖落,無止境的黑暗籠罩而下,余下的氣息從胸中盡數泄出,心脈靜止。

他的命,斷得俐落,死得徹底。



莫名有一道聲音敲擊著耳鼓,似遠似近響起,是誰在說話?

突然間那粗嘎嗓音暴大,如雷貫耳般震得他神魂陡顫——

「喂!醒醒啊!你這小子該不會嚇昏過去了吧?老子忙得很,後頭還有好幾個孩子等著閹割,沒空跟你閑耗,你、你再不醒來,這單子生意咱不接了,訂金入咱袋里,之前你關禁閉挨餓多天受的罪全白搭,可不能怪誰!」

路望舒驀然張開雙眼,驚覺一層厚厚黑布覆住雙目。

他什麼也看不見,但那人說的話、那依稀听過的聲音,加上這充斥鼻中的血腥味,夾雜著難聞的尿騷味,骯髒到幾令他作嘔的感覺毫無預警涌上。

他脊柱發寒、頭皮發麻,整個人由里到外、從上到下抖若篩糠。

緊接著就發現了,這一具顫抖抖的弱小身軀正被五花大綁地固定在一張木板台上,肩膀被壓下,頭發被扯緊,腰際亦被牢牢按住。

他認出那聲音,也認出這一室的氣味。

他竟然夢回十二歲之時,回到這一處密不透風正要進行閹割之術的蠶室中!

人死如燈滅,于是在徹底斷氣前回馬槍般來了個走馬燈,要他回顧?所以這是夢嗎?

這是……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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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2 01:42:5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靜候卿再來

不……不對!這不是在夢中!

一切太過真實,不論是嗅入鼻間的、听進耳中的,還有這一具肉身被扎扎實實踫觸到的感覺,那觸感清晰到令他全身上下的寒毛瞬間立起,渾身顫栗,這感覺……太、太、太過真實!

「住、住手啊……住手!住手啊啊——」他本能地爆出吼叫,昂起頸子激切狂喊。

此刻的他,那一副再完整不過的陽物正被一條細繩系緊後高高吊起。

根部遭束縛之感正隱隱作痛,若非事前被灌下好些烈酒,頭昏腦脹的,胯間所感受的疼痛應該會比現下強上好幾倍吧?

這一場閹割是他年幼時的惡夢。

父死寡母再嫁,他被遺留在原地,真真嘗盡了世道的艱難。

他早就一無所有,飄零于世,任誰都能欺負太過弱小的他。

此際,專業的刀子匠手中所握利刃若然割下,隨時都能將他與自個兒的命根子和子孫袋斷個干淨,就如同他記憶中那樣,一刀切下,一刀兩斷,從此的路望舒無根無子,失去身為男人的真正活法。

不……不!

淚水莫名奔泄,他克制不住哭得非常難看,把蒙眼的黑布都哭濕了。

「等等,請、請住手,我沒有被嚇昏,只是……只是有些難過,有些舍不得,想再瞧上一眼,大爺們行行好,能否揭開我眼上的黑布條,讓我再仔細瞧瞧自己的寶貝兒,記住寶貝兒的形狀,那、那將來等我老去,也好相認啊。」

閹割之前躊躇不舍的例子多了去,刀子匠們也不見怪,畢竟是斷人子孫的缺德活兒,得講究個你情我願,馬虎不得。

「看吧,仔細瞧個夠,真不願意千萬別勉強,咱們立時將你松綁,放你出去,誰都不耽擱誰。」刀子匠說話的同時,已解開那層蒙眼的黑布條。

路望舒與刀子匠眼對上眼,近距離交會,瞳仁兒震顫,有隱晦又明確的什麼從那雙漂亮鳳目遞射出去,直穿對方神識。

「大叔,我,路望舒,今日被刑過了,閹割得無比徹底。」路望舒喃喃自語,緊盯那解開他眼上黑布條的瘦高男子,異常認真且嚴肅地輕語。

負責按住他肩頭的另一名大叔扭起黑眉,直接開罵,「說啥子瘋話?你這小子的子孫袋還整副好好、高高吊著呢,刑過個屁!胡言亂語是哪根筋不對啦?你那……唔,不對……怎麼回事?你小子等、等一下……」

路望舒沒允對方那一聲「等一下」,鳳目迅速對上那人雙瞳,用的仍是再真切不過的語氣,重復道︰「大叔,我,路望舒,今日被刑過了,閹割得無比徹底。」

「你小子真有病吧?想騙誰?專程來鬧的是吧?」負責固定他腰盤骨的第三位大叔瞠目狠瞪,但下一瞬就發現兩名同伴狀況不對。

「喂,鐵大、二頭,你倆怎麼了?突然定住不動是怎地回事?眼皮子眨也不眨,連眼珠子都不動,該不會中邪了?喂喂,別鬧啊!你倆別想捉弄人,後頭還有一堆活要干啊,還有你這小子安分點兒……唔!」

逮住對方朝自身望來的目光,瞬間施術,按路望舒以往習得的經驗,越是脾氣暴躁、心緒不穩之人,越容易中招。

瞧,他同樣的話才又道出,上一刻還朝他怒斥的大叔已抖著嘴皮安靜下來,忘記那些欲吐出的話,黝黑臉上神情麻木。

「替我解開,放我下來。」路望舒針對第三位中招的大叔再下指令。

「是……是……解開……放下來……」喃喃自語,眼神呆滯,但雙手倒是听話地動作了,大叔不僅將路望舒的四肢松綁,還解開懸著他整副子孫袋的細麻繩。

一獲自由,路望舒就迅雷不及掩耳地躍下那張閹割台。

可惜他忘記這具身子有多瘦弱,長期受饑挨餓,加上催動氣血驀然施術,他雙腳還沒踩穩便腿軟跪下,兩手撐在地上,連連嘔出幾口鮮血,連鼻中也涌出血來。

有人撈起他的身軀,將他安置在一旁的擔架上,是那位負責閹割的刀子匠。

他心頭陡驚,以為所施的術已失去作用,卻見大叔三人各司其職,等他被擺平在擔架上,有人替他蓋上被子保暖,有人端來湯藥欲強灌……

路望舒這時才記起,眼前這些是受閹割者所受的照護,因為他已「閹割得無比徹底」,三位大叔僅是下意識完成後續之事。

一會兒,他被抬到後院的一間小屋里安置。

屋中幾乎密不透風,還燒著地龍,這是為了不讓受閹割者著涼生病,路望舒開始昏昏沉沉,感覺體內酒氣未消,加上適才配合著灌下那碗鎮痛寧神的湯藥,眼楮都快睜不開。不……昏沉的主要原因,極可能是毫無預警連三次的施術。

當年之所以拜魯清田為師,正因親眼目睹魯清田施這一套攝魂術殺人。

無須弄髒自己的手,眼神接觸加上言語誘導,穿透對方神識,重塑五感的記憶,扭轉成以虛代實的狀態。

那次遭施術之人是東宮太子,這一晚,高高在上的盛朝皇儲在夜半時分揮刀自砍,抹脖子那一下把自個兒的咽喉都切斷,死意十分堅決。

經過暗中一番查探,路望舒後來才完整拼湊出此中的前因後果,說來說去,皆為情。

當時年屆四旬的魯清田在宮中有一位自小便相識的同鄉,是一位在尚膳監當差、領有內官品級的姑姑,姓溫。

據聞,這位溫姑姑放棄出宮嫁人的機會,願老死在宮中,全為了魯清田,甚至厚著臉皮主動提出想與他成為「對食」的關系,但魯清田從未答應,而他之後也再無機會答覆她。溫姑姑死在東宮太子手里。

僅僅因為一次不小心的湯灑意外,把太子的襟口給弄污了,表面大度的太子爺當場未發作,暗中卻命人將溫姑姑吊死在尚膳監的中梁上,弄得像似她畏罪自盡一般。

堂堂東宮太子都饒過她,是她自個兒不領情,偏要死給眾人看,把東宮的德行和善意都給污辱,更是玷污了後宮內廷,實屬大罪,最終竟連尸身都不得入鹼,被直接拉到城外的亂葬崗棄尸,任野狗和烏鴉啃咬啄食。

在路望舒看來,魯清田對那位溫姑姑並非無情,一直不願與對方結成「對食」關系,反倒顯出情根深種……那般心情,此際的自己已有所體悟。

他想到許多,想到陷他于危難,最後卻又因護他而亡的徒兒袁一興,他那傻徒兒亦是深陷男女情愛不可自拔,傻傻受人操弄。

這樣的人還有一個,那人是他。

思緒引領他回顧過往,才驚覺自己與魯清田是那般相像。

有傻姑娘喜歡上他們,對方亦都大膽表白,將心許之,他們卻都要不起、不敢要,任自卑之情泛滿胸臆,還要強裝一切皆無所謂、皆不入眼。

他,路望舒,原來也已動情動念,有了心儀之人,卻因自卑自鄙不肯向那女子承認。

經此一歷,無論是師父魯清田抑或徒兒袁一興的心境,他似都能體悟。

難以言喻的沉重壓力堵在心間,他驀地咳將起來,隨即又是幾口鮮血接連嘔出,嘔血後,頓感虛弱卻又覺得輕松些許。

當年見識魯清田施術,東宮太子中招後自盡,魯清田則是重重地大病了一場,病過大半年才漸有好轉。

路望舒總想著,若非那時魯清田大病不起,都自顧不暇了,很町能連自己也會被一並施術,讓他忘記曾覷見的那場誘殺。

魯清田大病的那段時候皆賴他照料,同時亦讓他脅迫得逞,逼得魯清田不得不收他為徒,將祖傳的攝魂術傾囊相授。

雖說是魯氏祖上流傳下來的詭術,到魯清田這一代也僅剩百字心訣,早被後人拋諸腦後,是一次因緣際會,幼時尚未淨身入宮的魯清田受族中一位落魄的老長輩親口傳承,之後靠自個兒瞎琢磨出來的。

關于此流派的攝魂術,路望舒自覺在魯清田身上習得不深,但那百字心訣卻給了他很大的助益,無須費力解說,他對百字心訣的理解遠遠高過魯清田,不點自通。

只是眼下這一切是如何發生?

如果不是夢,是瀕死前的跑馬燈,將記憶瞬間回溯,拉著他回到命中的這個時點,他會在這里待上多久?

還是說他真的扭轉命運了?

此刻若然睡去,對那層層涌上的濃重睡意投降,再睜眼,他會在何處?

督公就安心下來,好好睡上一覺吧,外頭那些人尋不到你,今夜你也就安全了……

那是他半夜遇刺,不意間中了酒坊外牆布下的奇門遁甲,一路跌進她家的大酒窖里,她對他說過的話。

思憶洶涌,那時的酒氣混著女子體香,濃烈與醇雅交疊,梅香在唇齒之間。

就想著,哪天得遇督公,能與你說上話了,定要邀你一起品酒……而今,你當真在這兒。

他天資聰穎,有過目不忘的本事,能記住與她在一塊兒時的每個細節,她對他說的話,每每獨處時,總一再又一再在腦海中回響。

姜守歲……我,路望舒,原來心悅你……

思緒愈加模糊,側著頭,嘴角仍不斷溢出血絲,他就要死了嗎?

不……他已然死去,死在亂刀之下。

他死了,與她陰陽兩隔,當朝權宦被誅殺于後宮內廷,當她听聞了他的死訊,心中將作何感想?

她會為他難過嗎?還是仍要生他的氣?



得知路望舒遭外戚勢力圍剿、最終命喪後宮的消息時,姜守歲人並不在帝都,而是回到清泉谷,因為老太公的忌日已近,她專程回了一趟清泉谷掃墓祭拜,亦探望女谷主前輩以及谷中如親人般存在的眾伙兒。

路望舒的死訊是女谷主前輩告知她的。

老人家的語調一貫徐緩,平平淡淡道出,被知會的那一瞬間,姜守歲不覺得內心有什麼起伏,好像兩耳也隨那淡然語調淡淡然地听了、接收了,如此而已。

直到谷主前輩喚她,不知喚了幾回才將她喚醒,回神過來,發現老人家正拿著帕子幫她擦臉,才驚覺自己已淚流滿面。

「傻女圭女圭,只曉得自討苦吃,你說啊,該拿你這娃子怎麼辦才好?」老人家的五官擠成一團,圓圓臉上皺紋深深,恨鐵不成鋼般嘆氣。「上一回,你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與他斷個干淨,求老身封印,咱也順從你的意思,可瞧瞧,根本不管用,那無形封印仍是被你的意念強行解開,即便斷情絕緣,你對他依舊有所感,最終還是受他牽引,挪不開眼。」

她不懂老人家說的話,神情怔然。「我……不明白……」

枯瘦的五指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皺著的老臉放松開來,仍嘆道︰「是啊,你怎會明白?但你若不能明明白白靠自個兒想通,甘心放下,這事怕要沒完沒了,永無止境。」

姜守歲定定然望著她,本能問︰「沒完沒了……什麼事?」

女谷主搭在她肩上的枯指往上挪去,最後輕覆在她頭頂,「不明白就看吧。用自己的雙眼,去看。」

「去看」二字甫入耳,忽覺天靈被灌進一道氣勁,姜守歲眼前驟然模糊,肩背陡弛,坐姿一斜,歪倒在圈椅內。

女谷主外表已是六、七十歲的老人,可托起姜守歲的身子並將她抱起,再將人送至臨窗下的羅漢榻安置,一連串的動作行雲流水,不花半分力氣,彷佛能以意念操縱。老人家替姜守歲蓋上薄毯,垂視著那張淚痕未消的臉容,好一會兒才深深吐出一口氣。

她抬頭望天,敞窗外的天際湛藍高遠,天光和煦,她表情卻陰惻惻的,低語,「人雖蠢,尤其這女娃子更是蠢得沒邊兒,但也該適可而止,別欺人太甚哪。」

話音雖輕,話里卻透出一絲威脅氣味,沖著高高在上的天道。



路望舒不懂天道為何憐憫起他來。

他死于宮變的亂刀下,重生在未刑過之前,匆促間連連施術,嘔血不斷,神識在虛實之間徘徊,覺著命若風中一抹殘燭,難以維系。

但他的命火竟然未滅。

刑過後四、五日內不準飲食,渴了僅能用棉布沾水潤唇,在允許進食飲水後,需得讓刀子匠抽出之前通入尿道的藥捻管子,再檢視能否順利排尿……路望舒沒別條路可選,對著來察看他閹割口子的刀子匠又施了一次攝魂術,果不其然,事後又因氣血反噬吐出好幾口血。

他蒼白臉色和虛弱模樣恰恰符合受閹割者的樣子,不過在「確認」他能吃能喝能自行排尿後,外邊的人除了準時送來三餐和飲水,固定時候更換糞桶尿壺,之後就沒再多理會,如此剛好給了他時間靜養。

他在那間貼滿厚紙防風的小屋子里足足待了一百天。

剛開始的幾日昏昏沉沉,後來他神識稍定,每日傳進耳中的皆是呼疼申吟之聲,來自左右其他小屋內的受閹割者。

他曾像那些人一樣,他親嘗過那種痛苦,當時是如何度過這一百天,記憶模糊卻又清晰,模糊是下意識不願回想,而清晰則是被這些終日呼痛聲逼得不得不記起。

上一次他能活著離開小屋,是他夠頑強。這一次能活下來,憑的絕非是頑強,而是天意。

老天讓他重生,給了他一條不同以往的路,天意是難測啊,但在人心上頭,他佔了先機。

關在小屋中靜養時,清醒時候他琢磨過許多事,一開始對于「又得入宮」一事感到懊悔,重生的那一刻太過緊急,他是俎上肉,根本無法細思,本能驅使便說出那樣的言咒施術,而不是直接要求刀子匠們替他松綁,其結果就是他又成了「童監」,除非詐死月兌逃,不然唯有進宮一途。

但即便能掩人耳目月兌逃出去,眼下的他能去何處?瘦小身軀要以何為生?

此時盛朝國內雖不到民不聊生之境,然亦積弱甚久,在帝都欲討口飯吃都得費一番心力,何況離了這天子腳下,外頭形勢對他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孩子」來說,只會更棘手。

如此一想,入宮倒是最好的一途。

雖然又得從「童監」干起,苦差事一堆,但皇城宮內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地方,生活在里邊的人們,不論貴賤,他早已通曉各方門道。

上一世,他費盡心力、萬般琢磨,近而立之年才爬上內廷總領事提督太監之位,如今的他欲再攬權,得帝王重用,這條道想來會好走甚多。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他不僅知曉未來之事,那些將影響朝野內外的人事物,他亦都親眼目睹、親身經歷過,贏家,非他莫屬。

記取上一世的教訓,他不會再給太後一黨暗算的機會,對于清流一派的攻擊,他更知如何趨吉避凶,然後待他在宮中站穩腳跟,能代管天子親兵了,到那時他便有本事護姑娘家周全。

姜守歲……記得自己長她八歲,算來此時,她還只是個小女娃兒。

想見她,想試著與她在一塊兒,成為彼此心中的那個人。

他真真是輸了,不是現在才認輸,在上一世就已然認了。

即便是個「不全人」,內在扭曲加疊,既自卑自大又卑鄙陰狠,仍敵不過那一抹明媚的情動、那一絲焦躁的蜜味,還有那一再想去親近的渴求。

上一世在皇廷禁軍闖入院落之前,他想著明兒個得空要去尋她,那時的他其實還沒完全看清內心,尚有躊躇。

爾後他面臨的是亂刀落下,人頭落地,當飄渺的神識回顧生前種種,才意會出當時實已對姑娘家起心動情。

欲見不得見,宛若冰炭置我腸,但這一世若要再續緣分,唯有將局勢布好,他慢慢等待。

等卿長大,等卿再來。



話說天道無常,那是真。

畢竟天道若按賞善罰惡的常規,憑他路望舒這般陰狠無良之徒,死後不墜十八層阿鼻地獄已說不過去,竟還給了他一次重生機會,這根本莫名其妙、毫無道理,所以絕對是無常無誤。

再說這天道酬勤嘛,那也是真。

重生之人自是要穩抓先機,善用所知所學,既然心中已有定見,路望舒在還被關在密不透風的小屋里靜養時,已開始耙梳腦中所記得之事。

屋中無紙筆可用,一切全憑他絕佳的記憶力,往腦海深處抽絲剝繭,先將幾件要事發生的時日拉提出來,再依序細思琢磨。

上一世他盡管從魯清田那兒習得攝魂術,亦得知那百字心訣,但實際上僅用過一回,目的是為了從掌權多年的太後甄氏手中取回傳國玉璽。

當時弘定帝已滿十五,甄太後受朝中各方壓力所迫,不得不撤掉龍椅後的垂簾,令帝親政,但她後來卻用了各種借口,遲遲不肯交出傳國玉璽,而弘定帝雖是帝王亦是人子,被盛朝講究的孝道壓著,當真使不出招。

路望舒就使過那麼一回攝魂術,讓甄太後當著三位顧命大臣之面,乖乖將玉璽交出,之後他就病了一場。

當時雖不若魯清田誘殺東宮太子後病得那般沉重,也是大大損耗他的心神,足足躺平十日才下得了榻,之後又養了三個月才痊癒。

他內心清楚,這一門奇術若無內力自保,一發動便是「傷敵一萬、自損七千」的局。

魯清田與他皆因內力不足才遭反噬,這一次他對刀子匠們連連施術,嘔血難止算是輕的了,至少重生的這條命還給他留著。

所以必須將內功拾回來再練。

攝魂術的百字心訣正是練氣之法,他從眼下練起,日日精進,即便內力不能練到像江湖上成名的內家高手那樣深不可測,也需得強到在施術後足可自保。

按內廷之規,新入宮的童監們在半年後需由內官監的侍人重新檢驗閹割處,且還有「三年一小修、五年一大修」的規定。

所謂的「修」,就是怕小太監們閹割未淨,因此每三年要看一看,每五年要查一,如有突肉長出,就必須再以手術修割。

此次再入宮,以重生而完整的身軀入宮當差,他想,這一門攝魂奇術必然有許多時候要派上用場,保他過關。

天道無常,天道酬勤。

他在這無常中辛勤多年,再次從宮中最底層爬起,所以這天道啊……最終指往何方?

路望舒忘記自己究竟從何時開始,對重生後的一切感到百無聊賴。


「督公……督公!」

路望舒雙眉一軒,發現長案前正立著一名青年錦衣衛,是後者將莫名神游的他喚回。

錦衣衛名叫趙岩,上一世受他大力提拔任錦衣衛副指揮使,這一世亦為他所用。

「督公是累著了吧?為了審左相甄栩為首的這件通敵大案,您都好幾日沒能睡上一頓飽覺。」趙岩表情嚴肅,語氣恭敬又道︰「卑職明白,皇上那頭催得緊,卻不把案子分交給三法司衙門審理,是怕甄栩為相多年,朝中上下多有故舊,皇上信不過三法司那群文官,這才需督公親自出馬。」

略頓,他抱拳一禮,「雖是勞煩了督公,不過說大實話,有您坐鎮在這兒,咱們錦衣衛審起那些涉案高官,下手時底氣就更足了。」

傳進路望舒耳中的呼疼叫喊已非當初關在蠶室中的那些被閹割者,此刻這一陣陣的呼痛更為淒厲,尖叫著、哀號著,並非一刀劃下便完了,而是一刀又一刀凌遲。

四周飄著血腥味,夾雜著烙鐵烙在皮膚上的焦味兒,像還有屎尿齊下的腥臭,這些氣味混作一團絕不好聞,路望舒卻覺熟悉,甚至心定,要不他不會呆坐到出神。

這里是錦衣衛宮外處大牢。

上一世,他在宮中打滾近十八載才攀上內廷正一品之位,這一世他僅花了十三年便達成。

二十五歲那年,他就已受封為內廷總領事提督太監,掌錦衣衛這一幫天子親兵,如今三年過去,他二十有八,重生在這世上也已度過一十六個年頭。

說實在他活得很好,如魚得水,善用每一次機會,只是那種胸中空落落、彷佛無處落腳的疲憊虛乏感卻日漸嚴重。

朝趙岩扯唇一勾,鳳目里倒不見笑意,路望舒坐直身軀邊淡然問道︰「審到哪兒了?」

「除左相甄栩外,其余涉案之人皆已畫押。」迅速上報。

路望舒點點頭。「原來還差咱們的左相大人嗎……可有上刑?」

「尚未用刑。」

「好。」再次頷首,他表情變得愉悅了些,好似百無聊賴中終于尋到一點趣事能做。

「那就留給本督親審。」

外戚、宦官、清流一派,內廷與朝堂上的角力大致分成這三股勢力,路望舒兩世皆為宦官之首,上一世貪權是為自己爭一口氣,使盡力氣想活得舒心暢意,這一世貪權的理由更簡單粗暴,就為等一個人,在權力場中,他分際拿捏得好,他是貪權、弄權沒錯,但絕不亂權。

所以重生後即便面對的是上一世害了他性命的後黨外戚,他並未恨之入骨、非要對方全族盡滅才痛快。

他只是想把可能形成的威脅拔除掉,因此先下手為強。

以往有所耳聞,甄氏一族與盛朝西關外的碩紇國私下有些往來,但僅限在尋常的皮毛貨料、高原藥材,再嚴重些也不過是牛羊牲口的生意,且與碩紇國接觸之人是甄氏大族中一支不起眼的旁支,上一世路望舒沒去踩這個,是覺得此事就算爆開,也難以撼動太後一黨的勢力。

而這一次會挑起此事,事情還鬧大了,一開始根本想像不到。

他這個人人口中的「閹黨奸首」只是被外戚們鬧煩了,想以這件不怎麼有力的事兒讓對方安靜些,能消停個十天、半個月的那也很好,未料順藤模瓜、一模再模,最後竟扯出左相甄栩通敵的事證。

那是一封甄栩的親筆書信,隨著甄氏旁支兒郎的走私商隊出西關、越牧馬河,交到碩紇國那邊的接頭人手中,輾轉再送至碩紇大王面前。

路望舒派出的人馬喬裝入敵境,成功將信攔截,亦活逮了甄氏旁支那位領隊走私兼送信的小爺。

甄栩的那封親筆信,不過短短幾句,所提之事卻是駭人驚聞。

當時碩紇的虎狼軍時擾西關,盛朝的邊防勉強還能撐持,全賴西關軍與當地屯民們同心協力,才能一次次阻敵于外。

之後朝中主和派勢力抬頭,朝廷決定與碩紇國重訂和平契約,遂遣左都御史出使碩紇國。

而在那封欲送至碩紇大王手中的密信里,左相甄栩許以重利,只要碩紇能讓左都御史「意外」命喪出使途中,在往後兩國的和談契約中,必保碩紇能得更大好處。

甄栩與左都御史互為政敵,後者又是朝中清流一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此案一出,朝野震驚。

這一邊,見督公大人起身往外走,趙岩連忙快步跟上。

「督公這會兒要親審甄栩,可有什麼想法?呃,請督公恕罪,卑職是覺著,光靠用刑怕是撬不開那老賊的嘴,然,皇上給咱們的期限眼看就要到了……」

聞言,路望舒腳步微頓,側目瞥了下屬一眼,表情似笑非笑,「本督的想法挺簡單,他要不招,用刑確實必要,既然要用刑,為了省時省力干脆月兌他褲子,直接把他胯間的玩意兒刑了,如此一來,左相大人也成了閹黨一員,大伙兒都一樣了,也就能說得上話。」

「呃……」趙岩瞠目結舌,難以判定督公大人是認真的抑或說笑,但背脊確實發涼了。

路望舒閑聊般徐聲又道︰「宮外處錦衣衛的成員不像內廷司禮監錦衣衛那般全是太監身分,如你這種未刑過的正常男子還不少,但外邊的人瞧著咱們都是一樣的,都是『閹黨』。」

說到此,他扯嘴笑笑,「唔,不……也許你這樣的更被看低,那些人罵本督是閹狗,而副指揮使你卻甘願淪為閹狗的爪牙。」略頓,又道︰「有什麼心不平、氣不順的,這會兒全可討回,挺好。」

「是。屬下誓死追隨督公。」其實趙岩不知該答什麼好,他猜,也許督公並未要他答話,反正就誓死追隨到底準沒錯!

他暗暗呼吸吐納,頭一甩重新跟上路望舒的步伐。

兩人一前一後離開大牢,這時已來到錦衣衛宮外處的後院,此處建有一座地牢,甄栩被單獨關押在這兒。

未料戒備森嚴的後院竟有人敢闖!

「吵吵鬧鬧的,怎麼回事?」不等督公問話,趙岩已先厲聲斥問一干輪班看守的屬下。

幾位年輕錦衣衛驚見兩位上峰到來,紛紛單膝跪地,趕緊上報——

「稟告大人,是定王爺命人送酒,一車子共三十罐佳釀。約莫半個時辰前,定王府的管事前來知會過,說是這次咱們錦衣衛西出碩紇、揪出左相通敵欲謀害朝廷命官一事大有功勞,王爺他老人家著實高興,便命管事在相熟的酒坊買了好酒,直接吩咐酒坊的伙計送來。」

另一名錦衣衛接續道︰「替咱們宮外處送柴送水等日常用物的人家,皆是從後院小門這兒進出,酒坊也把載酒的驢板車拉來這兒了,可、可督公有令,這幾日不允外人出入,亦不允外人窺伺逗留,所以小的沒敢放酒坊的人卸酒下車,要趕人走,他們卻揪著定王爺的名號不肯走。」

再一名錦衣衛補充道︰「定王爺頂著皇叔身分,交友廣闊,還曾多次幫咱們錦衣衛說話,這會兒王爺讓人送酒來,屬下們若使出強硬手段硬把人趕走,那、那似乎掃了王爺臉面,然後酒坊的人也說,說是那頭把銀錢都收足了,這頭若不把三十壇好酒送到,那是要毀他們一段香酒坊的商譽,所以正在後門外僵持著……」

听到「一段香酒坊」幾個字,路望舒心頭微悸,下意識便抬眼望去。

半敞的後院小門,兩名錦衣衛即使擋在那兒,也沒能掩住那一抹窈窕修長的身影。

那是個姑娘家。

就算僅是清落落的一道背影,也已撩動心弦,至極。

女子的青絲三分組起七分輕散,更顯秀發豐潤,繪起的發髻上簪著一根垂穗小銀簪,銀穗子隨著那顆小腦袋瓜的動作輕晃,在冬陽下閃爍光芒,而輕散的柔絲靜謐謐蕩過她的肩背,柔軟發尾就垂在縴腰後……這入眼的一切,靈動到彷佛心都要隨之飛揚。

不!不是彷佛。不是。

督公大人深埋在左胸的一顆心,在瞥見那一抹女子身影時,已然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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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求督公饒命

當那女子轉過身來,鵝蛋臉上五官明晰,與他記憶中的容顏重疊一起,在這瞬間,路望舒忽地記起自己為何會感到百無聊賴,好似活著就僅是活著,都快變成一具行尸走肉……原來是因這十六年來,他一直等不到她,亦尋不到她。

自他在宮中立定腳跟,有了可用的人馬,他一開始便遣手下探听關于一段香酒坊的事,得知帝都確實有這家酒坊,位置也沒變,他忐忑的內心多少受到安撫。

然年復一年地等待,那份殷殷期盼而生出的焦灼燒得他彷佛連呼吸都覺疼痛,于是再不能只是等待,他開始打探她、尋找她。

他等著她那麼多年又找了她整整三年,全然無果。

據上一世所知,她是棄嬰,被高齡八十歲的老太公拾回清泉谷養大,她既然是清泉谷的人,那他要找到她,想來並非難事。

豈料是他將事情想得太簡單。

清泉谷之名,盛朝百姓們多有耳聞,卻沒誰能確切地說出這座清泉谷的入谷口究竟位在何方,且這座谷到底是溪谷、河谷,還是山谷?

他曾喬裝尋常百姓親訪一段香,向酒坊的老掌櫃和伙計攀談套話,問出酒坊的大東家兼釀酒大師確實是位高齡老師父,如今這位大東家老師父已然不管事,釀酒的活兒就交給其他師父,鋪頭生意亦都托給老掌櫃照看。

當他扯到清泉谷以及她的事,即便問得巧妙,卻明顯察覺一段香的老掌櫃和伙計們戒心頓生,已難再套出什麼來。

既然問不到線索,那就暗中尾隨。

對方不願透露清泉谷所在,不願泄漏谷中的人事物,但酒坊里的釀酒師父和伙計們實有不少來自清泉谷,他讓手下一日又一日盯梢,總會等到有人離開帝都回谷的那一日到來,屆時跟蹤到底,清泉谷的真正所在自然不再神秘。

他推敲得甚是,但事情就是不按常理來走。

找尋她的這三年間,從錦衣衛前後派出五批人馬,每一撥人馬皆鍛羽而歸。

一切是那樣古怪詭譎,當他的人暗中追著一段香酒坊的人離開帝都,一路往西邊去,開始都是順利無礙的。

但每次當追蹤的錦衣衛馬隊進到某處山區,總會遇到漫天大霧,霧氣之濃重讓人伸手不見五指,更遑論跟蹤和尋路。

然後當濃白大霧散去,所有痕跡也消失得一干二淨,一段香酒坊的人去了哪兒?往哪個方向離去?又是如何消失徹底?

成謎。

也許清泉谷的入口亦布下奇門遁甲之術,畢竟一個酒坊都能整出機關暗道令他接連中招,何況是他們的老巢。

說實話,他曾想下狠手逮來一段香的人,關入暗無天日的大牢細細審問,他想,依著錦衣衛炮制人的手段從頭到尾使上一遍,不怕挖不出底細……但也僅是想想罷了,一段香的人多來自清泉谷,可想而知皆是她重視之人,他怎麼動?

他這心態叫「投鼠忌器」呢?還是「愛屋及烏」?

光想著都忍不住臉紅,然後就氣恨起來,氣她把他這般陰狠無良之徒整弄得如此狼狽,亦恨自身的不能把持。

還有一事,他從未對自己坦承,直到現下感覺涌上,才有辦法直面那股子慌懼——他其實很怕,怕因為他的重生促使許多事提前發生或改變軌跡,許多人事物皆非上一世的模樣,而最終他的命中根本不會有她出現。

如今見到她的這一刻,死死壓在心底的懼怕忽地如煙飄散,胸中像要炸開似,有說不出的……說不出的……

「督公!」

「督公!」

守著後門不讓人越雷池一步的兩名錦衣衛驚察路望舒來到身後,忙抱拳作揖退至一邊。然後在覷見督公大人臉色不太對勁兒時,負責守門的兩人迅速覷向其他同僚無言詢問著,但沒誰知道發生何事,就連副指揮使大人也微搖了搖頭,一頭霧水。

後門外,女子已栓好黑毛驢子、兩袖纏好綁手,一副準備卸貨的態勢。

與她同來的還有一名長相憨直的少年伙計,十四、五歲模樣,個兒不高但身板挺結實。

憨直少年見擋著後門不給進的守衛好不容易退開,以為自家姑娘搬出定王爺的名號終于搞定對方,想也未想便從大板車上抱下一只酒罅,這時卻見一道碩長身影從里邊跨出,紫袍公服金魚袋,少年平生頭一回如此近距離望見。

「一品……一品的官才能服紫袍……哇啊!哇啊——真的是活閻王本尊……唔!」少年口沒遮攔,抬眼一見路望舒,那帝都百姓只敢在私下喊著的渾號竟沖口而出,這不算糟,糟的是他忽地意會到自己說出什麼,一下子悔到不行,本能地捂住自個兒的嘴。

少年兩手一捂嘴,抱在懷里的酒壇子直接落地,「砰磅」一響,陶壇應聲破碎,酒汁噴濺,濺得督公大人的公服袍擁一片淋灕。

「大膽!」趙岩怒斥一聲,隨即十來名錦衣衛沖出來,團團將女子、少年伙計和板車都給圍住,連拉車的毛驢也沒放過,配在腰間的銀刀亦都出鞘。

少年當場被嚇怔,渾身直挺挺定住,離他最近的一名錦衣衛正欲抬腳把他踹倒,有人比他更快行動——日跟著一塊兒來送酒的姜守歲撲來拽人,拽著自家小伙計立時跪倒。

她一手壓住少年的後腦杓,兩人額頭皆緊緊抵著地面,完全是在行下跪磕頭禮了。

「求督公大人饒命!」

見到她匍匐在自己腳下,跪在那片被酒汁浸濕且散著不少陶霾碎片的泥地上,路望舒內心的沖擊難以言喻,接著听到她因求饒而顫掛的嗓音,他氣息陡凝,面上好似無動于衷,其實那一剎那,他腦中一片空白。

終于等來這一世與她相會,但她的眼神在不經意間與他交會時,明顯受到驚嚇,下一瞬便斂眉錯開了眼,不敢再瞧向他這邊來。

她流露出來的表情與帝都百姓們見到他時的模樣並無二致。

他們都是懼怕他的,避之唯恐不及。

上一世在面對他……或者說,在對付他時,她那沒臉沒皮沒底線般的自來熟模樣兒,竟然一星半點也瞧不見了。

「您大人有大量,民女的弟弟不是有意冒犯大人,是沒見過世面,忽見大人物在前,一下子慌了手腳,還請督公大人原諒。」說完,她略抬高頭再次觸地,結實又磕了一記響頭。

見督公大人抿唇不語,兩眼直勾勾注視著跪伏在腳邊的女子,趙岩與一干揄刀在手的錦衣衛不禁感到納悶。

督公大人的眼神不似作怒,倒有些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乍見一束光,尋著光走來,那光明突然消失不見,于是狂喜的心直直往下墜,什麼都模糊了,徒留恍惚。

「你……把頭抬起。」薄而有型的唇終于掀動,話一吐出,路望舒才覺喉間又干又澀。

「求督公大人饒命!求督公大人饒命!」她連著又來兩記磕頭,偏不抬頭。

「把頭抬起來。」語氣隱隱緊繃。

「求督公大人饒命!求督公大人饒命!」她還是一樣的話,頭磕得更響。

「本督說了,把頭抬起來!」話中力度陡沉,滿滿威壓。

「求督公大人饒命……」

似耐性用罄,他突然撩袍蹲下,一掌低探,強將女子的臉扳起。

「你……」路望舒嗓音瞬間粗嘎,被無形力道狠狠掐住喉嚨一般。眼前,那張鵝蛋臉即便被扣住下巴高高抬起,雙眸卻一直緊閉著。

她羽睫微潮,眼角似也滲出潤意,加上她額心磕頭都已磕出傷來……路望舒齒關一緊,內心百般滋味卻作不得聲。

有人不知死活冒犯督公,一名錦衣衛緊了緊手中握刀才想張聲斥喝,立時挨上趙岩橫掃過來的一記厲目。

算那名錦衣衛還有點兒眼色,馬上閉緊嘴巴,而其他幾人見狀便也曉得該怎麼做,也就是以不變應萬變,什麼都不用做,且看看他們家督公大人想怎麼做。

然後,結果——

咦?

呃?

等等!

這是……

是怎樣啊?

眾目睽睽之下,也許還眾所期盼著,路望舒竟大袖一甩,松開姑娘家的秀顎後,他倏地起身調頭就走,把一干人全留在後門外不理,滾滾的疑惑和不解如浪潮涌將過來!

「大人,所以督公這、這使的是哪門子招數?何意啊?」年輕錦衣衛們只能把求知的目光轉向副指揮使趙岩。

「膽敢冒犯督公,咱們是該給對方一個教訓,只是一個姑娘家跟一個毛沒長齊的小少年,該如何發落?下手輕重如何拿捏?總得有個說法呀!」

「大人、副使大人,依屬下瞧著,督公他老人家該不會心念一起,突然就想要……想要這個吧?」某個已還刀入鞘的錦衣衛翹起一根小拇指搖了搖,下巴朝仍跪在地上的女子努了努。

小拇指意指「女人」,那人問的是督公想要女人了?且瞧上的還是此刻匍匐在地的這一名女子?

趙岩自然明白屬下的意思,說實話那也是他心中所猜測的,但猜歸猜、想歸想,不能大剌剌宣之于口。

「你閉嘴!把話給老子吞回狗肚子里去!督公的事是咱們能議論的嗎?」

「沒要議論啊,就形勢難以捉模,想保住小命活到老,總得揣好明白才能裝糊涂是吧?」年輕錦衣衛搖頭嘆氣。「但眼下這事兒是弄不明白了,大人啊,接下來該如何收場?人都還跪著呢,督公他老人家到底饒不饒人?」

趙岩先是被問住,但一想到方才督公大人的異樣,隱約有種感覺,好像他家督公是識得人家姑娘的,所以什麼饒不饒人的,不好說啊……

正了正神色,他直接下令,「又不是在對付哪幫哪派的惡神凶煞,亮什麼兵器啊?把刀給老子全收了!」略頓了頓又道︰「別干愣著啊!一個個全給老子幫忙去,把板車上的酒搬進去咱們地窖里!快!」

「副使大人,這……」

趙岩想法很簡單,就是趕緊幫忙把酒卸下,趕快讓姑娘家回去。

這女子很可能是督公大人瞧上的,饒不饒她是督公自個兒的事,他趙岩能做的,就是別讓姑娘家一直跪在那兒。

「快搬酒,有啥子事,老子頂著!」



白日時候,在錦衣衛宮外處出的亂子不知被哪家百姓目擊了,跟著一傳十、十傳百,竟一下子就傳回一段香酒坊眾人的耳朵里。

姜守歲駕著驢板車還沒抵達一段香,自家酒坊的老掌櫃、伙計和釀酒師父們就都跑出來相迎,害她這個甫上任不到一日的酒坊老板都覺過意不去,讓大伙兒這般擔心。

然後是隨她出門送酒的少年伙計挨了爹娘一頓臭罵,沮喪之余,連吃飯都提不起勁兒。

「姜姊,是咱不穩重又不夠機靈,咱、咱替咱們一段香招禍了,今兒個是你接手酒坊的頭一天,就險些被咱害死,嗚嗚……」揉著眼,吸吸鼻子,少年奩拉著腦袋瓜可憐兮兮。

此際月上樹梢頭,是一輪近滿的明月,掛在酒坊後院那棵老梅樹的梢頭上。

姜守歲拉著一臉哭相的少年坐在廊緣邊上,浸潤在淡淡白的月光中,心緒早已平和。

她眉眼間淡定徐然,與那個跪倒在地、沖著某人猛磕頭求饒的女子是如此不同,好似那些全是刻意演出,此時此刻的她才是真實的。

「沒事兒的,大志沒惹事沒招禍,別不開心。」她拍拍少年的肩膀,把一小竹籃塞到對方懷里。「趁熱快些嘗嘗,是我親手做的呢,大志晚飯吃得那麼少,還愁眉不展的,我瞧著都難受。」

名喚大志的十五少年郎嗅到食物香氣,表情終于開朗了些,但還是放不下心地問道︰「姜姊,那、那錦衣衛……咱真的沒招禍嗎?」

姜守歲很堅定地搖搖頭。「沒招禍的。你想想啊,那位副使大人一聲令下,所有人最後還幫咱們卸貨,把幾十罅酒都搬進他們地窖里,然後放咱們走,倘若真有事,錦衣衛又不是吃素的,會那樣輕易放人嗎?」

「唔……」大志一臉憨態,鼻涕又要流下。

姜守歲又道︰「若真要說,其實是我欠思量,他們今兒個不讓咱們卸酒,想趕咱們走,當時就應該離開才是,而非堅持著要把事辦完,結果才會害得你大受驚嚇,額頭都磕傷了。」

「咱沒有大受驚嚇啦!」大志用力搖頭,頓了兩息後,他抓著一只衣袖擦過鼻下,語氣略轉靦腆。「只有……只有被嚇到一點點,然後咱額頭硬邦邦,磕得再重也沒事,是姜姊比較嚴重,額心都磕出血印子,現下還紅紅腫腫。」

「哪來的血印子?大志說得太夸張了。」姜守歲下意識模模自個兒額頭的傷處,笑著睨了少年一眼,跟著輕聲催促。「快吃點東西吧,你這年紀正是長個兒的時候,能吃就是福,能吃就該吃個心滿意足,都忙上一整天怎可能吃不下飯,餓了是會睡不好覺的,快吃!」

終于,一番勸慰後,少年對于白日在錦衣衛宮外處那兒發生的意外釋懷許多,心緒頓弛,果然肚皮就咕嚕嚕地大打響鼓,他很快揭開懷里竹籃的蓋子,食物香氣立時撲鼻而來。

「哇啊!是蛋煎餅還有肉末夾饃!」大志高喊一聲,眼楮都放光了,抓起食物就往嘴里送,吃得兩頰鼓鼓,滿足眯眼,「唔……姊……唔,謝謝姊……」

姜守歲笑著搖搖頭,不再管他,雙臂往後一撐,抬頭仰望老梅樹和夜空中的那一輪明月。

若按以往,今日的她應該要收集梅花花瓣開始釀酒。

釀的是「梅香」,酒繚口子得裹上紅泥密密封住,再藏進那一座窖中窖,等酒麴慢慢發酵,等梅香款款露情……若按以往的以往的以往,數個她已然記起的以往,她會釀梅花酒以作紀念,因為在這一世的這一天,她首遇督公大人。

但都說她記起數世的以往了,到得這一世也該徹底清醒。

她與督公大人是絕對的孽緣,根本沒有一絲可能,任憑她再如何不顧臉面去追、去求,收場永遠只有兩字——難堪。

上一世在得知他的死訊後,清泉谷女谷主前輩應是受夠了她不爭氣的模樣,終于引領她去看清楚所有事情的真相。

不明白就看吧,用自己的雙眼,去看。

谷主前輩的嗓音宛若施咒,當時她的神識一下子被帶走,進到一個似真似幻的所在,很像她曾經有過的夢境,但這一刻她知道所有經歷皆為真,在這虛空之境看到的一切場景、人物和事件,都是真實發生過,只是散落在不同世。

每一世,成為當朝權宦的他都會與她相遇,他會待她很好,好到讓她以為自己對他而言是如此與眾不同,于是她付出真心,不管不顧戀上,越陷越深。

而每一世,他都在拒絕她,當察覺到她情生意動了就果斷推開,每每她飛蛾撲火般朝他靠近,他都能想出傷透人心的法子將她遠遠推開。

他們之間從未開花結果,因為每一世的他皆不得善終,死于政敵的刀下,就如同上一世那種下場。

終于她心累了,某一世的他死後,她在谷主前輩的引領下看清真相,便猜想著谷主前輩也許是如山神奶奶那般的存在,神通廣大,法力無邊……她求谷主前輩斬斷她對路望舒的情與緣。

許是多世累積的牽扯,神魂底蘊已被烙下痕跡,即使一開始對他並無記憶,卻無法抑止接下來的情生意動,一旦遇見,明明是素昧平生,卻覺一見如故。

谷主前輩應允她的祈求,下了封印,幫她斷情絕緣。

然後就在上一世,她竟又重蹈覆轍,滅掉的情緣如死灰復燃,燒得她重墜輪回。

擺月兌不掉老天的捉弄,像被卷進天地洪荒間的命輪,她這一抹精魂歷經數次重來,到得這一次,是真真想記取教訓,盼能拔除纏繞在心的荊棘,讓自身能好過一些。

而老天這次似乎有些「良心」發現,竟憐憫起她了嗎?

這一次她不再無知無畏,不再傻乎乎動情交心,不再朝著他拼命追趕,她帶著幾世的記憶重回,回到一十八歲的花樣年華。

打一開始她便記得所有的人事物——八成是老天給她的補償,這一次讓她無須再等到路望舒死去後自身的記憶才能完全回歸,正因為如此,她明白該跟督公大人保持距離,要遠遠分離,最好永不遇見,誰也不識誰,便誰也不負誰,那對彼此才是最好的安排。

「姜姊姜姊,咱腦子是不太好使沒錯,但勝在力氣很大啊,往後……往後姊盡管使喚大志,什麼重活、累活、髒活都不打緊,咱都能做好的。」少年手中抓著最後半張的蛋煎餅,抬高黝黑面龐、一臉的信誓旦旦。「咱、咱很好用的,真的!不是光會吃不做事的貨色!是真的!」

姜守歲見狀愣了會兒,跟著笑出聲。「我信大志啊,定然是個很好使喚的伙計,你別怕,以後姊定會好好使喚你。」

大志用力點頭,咧出兩排亮晃晃的白牙。「那、那從今兒個起,姜姊就是一段香的老板,往後咱們酒坊有老板親自坐鎮,掌櫃老爹做事就能輕松些,釀酒師父們也會很開心,大伙兒都開開心心,多好。」

「……嗯,多好啊。」姜守歲微笑附和。說實話,真能選擇的話,她是著實不願回到帝都。

回到這片天子腳下的京畿之地,意指著她與路望舒又存在同一座城中,這一世兩人的距離再次避無可避拉近,便也拉高相遇的可能。

結果,她都不知天道真否良心發現憐憫起她?抑或存心玩弄她?

重回十八歲時,她家身為一段香酒坊大老板的老太公仍在世,只是高齡近百歲的老人家體力大不如前,神智時不時會退回數十年前,憨笑說著那些對她而言全然陌生的人事物。

老人家再活也就近兩年光景,利用這一世重返,她想把握住跟老太公生活在一塊兒的最後時光,這老人與她並非血親,卻是她真正的親人。

這兩年陪著老長輩蝸居清泉谷,淡泊生活,一方面也得代管帝都這兒的酒坊營生,對她來說並非難事,難的是她不想管卻不得不管。

老太公于深眠中離世,在她強打起精神處理完老人家的後事之後,關于帝都的一切她曾想痛下決心割舍,但現實情勢不被允許。

這座酒坊注入老太公多年的心血,亦是清泉谷許多人努力的成果,而今掌櫃老爹也上了年歲,幾位釀酒師父手藝雖好,對做生意卻一竅不通,老太公把酒坊摺下來給她,她不接手誰能接手?

她自個兒斟酌過,哪天真又遇見路望舒,那就遇見吧。

從來都是她主動追求,半戲弄半試探地貼靠過去,往後再不會那樣了,就算相遇,就算意難斷、情未了,只要她自身把持住,與他之間便能風平浪靜、宛若陌路。

「老身說過很多回羅,動情最苦,你這娃子偏要往苦海里跳,意念之強竟能生生解開一切封印,而既然自行解開,那就這樣了,記清楚所有事,緣來便聚,緣去便散,任喜怒哀樂流淌,豈有不好?」

當初重回十八歲,醒來的第一眼就跟谷主前輩對上,老人家一副好整以暇等她醒來的神態,她則因驚愕過度,怔愣了好半晌才曉得要喘氣兒。

「你問老身究竟是誰呀?」谷主前輩笑得見牙不見眼。「不好說啊不好說,說出來怕嚇著你,總歸守歲兒覺得咱該是誰,那就是誰。」

所以關于谷主前輩的真實身分和由來,依舊是一團謎。

姜守歲深深呼吸,晚風中有淡淡梅香亦蕩著似有若無的酒氣,交融在一起成了她最熟悉的氣味,眯眸嗅聞,這一刻的寧祥令她不禁勾起嘴角。

一旁的少年吞完竹籃里的食物,一掌撫著肚皮,他仰望明月,忽而出聲,「現下想想,那時候姜姊好厲害,身子都沒發抖呢。」

姜守歲掀開眼楮,雙眉微挑。「那時候?」

「唔……就咱松了手,把整綽酒摔碎在督公大人面前,姊按著咱後腦杓跪地求饒的那時候啊。」他搔搔頰面和耳朵,一臉不好意思。「雖口口聲聲求饒,可姜姊根本不害怕吧?你不怕那位督公大人,不像咱,身子都抖得跟篩糠似。」

他完全忘記剛才還嚷嚷著,說自個兒沒有大受驚嚇。

聞言,姜守歲內心一咯 ,不由得暗自苦笑。

她昨兒個趕在城門即將關上之際抵達帝都,今日直接上工,都還沒能跟掌櫃老爹以及幾位釀酒師父好好說上話,活兒就來了,是定王府下單三十壇佳釀,直送錦衣衛宮外處。

平常負責送貨的兩名伙計恰都接了單出門干活兒,一段香這兒又不好耽擱老主顧定王府的單子,而且銀錢都收足了,江湖上拿人錢財還得替人消災,何況是講究銀貨兩訖的商道,于是剛當上酒坊老板的她二話不說、親自趕著驢板車送酒去。

錦衣衛宮外處,沒什麼的,不過就是繞到人家後院小門卸貨罷了,試問,能出什麼事?

結果真有事……

她真沒料到會這麼快就遇見督公大人,然後他……唔,該怎麼說才好呢?

就是他朝她走來的那時,表情很是古怪,眼神深幽幽,讓她稍一接觸便不敢再看,于是她假裝感受不到他的注視,假裝注意力全放在手邊的活兒,直到大志受驚嚇鬧了那麼一出,她順勢匍匐在地,避開與他四目相交。

再然後,她亦沒料到他竟會親手觸踫她。

他不喜與人肌膚接觸,從來就厭惡的,尤其對象是女子。

上一世是她死纏爛打硬貼上去,加上狠下心來沒臉沒皮地偷襲,才讓她奪了一親芳澤的機會,但對他而言今日算是兩人的首遇,他竟然以長指貼扣她的下巴,人還靠得那樣近,盡管當時她雙眸緊閉,依然能感受到他鼻息之灼熱,一陣陣拂上臉膚,這實在超乎預期。

「哪里是不害怕?」她屈指輕敲了大志的腦袋瓜一記,低聲如嘆。「我也很怕好嗎?」

「……唔,可真的看不出姜姊怕他呀,所以你到底在怕什麼?」少年打破砂鍋問到底。

她就怕,怕怎麼也管不住自己個兒,禁不住又去示好、去親近;怕永遠陷在「姜守歲與路望舒」的這一道命運中;怕永生解不開這個結,永遠如此清醒,又永遠不能清醒。

「唔,我就是怕嘛……」

她答得模糊,鵝蛋臉上笑意朦朧,一如此時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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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2 01:43:4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不想親近嗎

記憶中的那座四合院子仍位在狗尾巴巷底。

午後小雪剛停,姜守歲這位一段香酒坊新上任的姜老板,在外出拜訪幾家老主顧過後,不經意間繞進離自家酒坊不遠的狗尾巴巷,下意識走著走著,走到巷底才停住腳步。

古樸無華的石磚砌出成排牆面,圈圍出一方淨土,四合院的外觀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

于是起心又動念,她兩腳隨著意念而行,因為發現四合院的外牆門扉竟微微開出一道門縫,也不知是年歲較長的老周爺爺、魯老爹沒關好門,還是樊三老爹或春肆大爹忘記將大門關好。

「咿呀——」一聲推門踏進,下意識深深一嗅,彷佛她最愛的烙大餅香氣已漫進鼻中,瞬間記起上一世在四合院內的種種。

她跟宮中出來的那四位老人交情甚好,也曾在這兒堵到督公大人本尊,四位老人加上督公大人、再加上她自個兒,他們有過一頓頗值得回味的飯局。

只是此際,為何四合院內靜悄悄宛若空屋一座,竟見不到半個人影子?

老人家們去哪兒了?不會全出門擺攤賣餅子吧?

唔,不對,老周爺爺身子骨不好,一直需要安養,不可能連他也上街作生意啊……

胡亂想著,她沿著檐廊進到灶房,心中更覺迷惑——

灶房中收拾得干干淨淨,老實說是太過干淨。

灶爐內竟然沒留半點柴灰或炭渣,常用來 面皮的灶台上不見任何污漬和刮痕。

以往會吊成一長排的紅辣椒、大蒜和干黍米全都不在,鍋碗瓢盆也看不到一只,連大水缸內也是空空如也,空到都長了蜘蛛網。

離開灶房後她踏進廳堂,堂上擺著的家俱和裝飾倒是一樣不少,臨窗下的一方棋桌猶在,她隨手撫過桌面和椅背,指尖不沾半點塵灰,顯然是有人負責打掃,只是每個物件都似新品,看不出有被頻繁使用的痕跡。

老人家們若不住在這兒,會在哪里?

為何會出現變化?

等等!不僅四合院這兒的情況與她記憶中不同,其實在她接手酒坊的頭一日就大有古怪了。

一段香接到定王府下單,送酒至錦衣衛宮外處,她本以為不過是尋常的一件生意單子,後來才听說了原因,竟是左相甄栩及其黨羽被逮入錦衣衛宮外處大牢受審,接著再得知甄栩所犯之罪,她亦如現下這般滿頭霧水。

左相甄栩確實是因督公大人出手才被罷了官位,之後甄太後與外戚勢力迅速遭削弱,清流一派勉強穩住朝中地位,路望舒則真正成為能一手遮天的大權宦……只是依照她所記得的,這些事應該晚個兩年才會發生,並非現在。

難道這一次她不是「命中重回」,而是被蠻不講理的天道丟到另一世嗎?所以才會發生與她記憶有所出入的事來?就連兩人的頭一回遇見也提早了將近四年?

想將整座四合院子確認個透,好確定四位老人家真不在這兒,她穿過廳堂往後院鑽,卻猛地收住腳步,身子驟然閃躲到通往後院的那扇小門後。

她瞥見後院有人!

督公大人一身墨色常服,散著發,躺在鋪著毛茸茸軟墊的躺椅上。

那張紅木躺椅她認得,是老周爺爺最愛的椅子,躺椅的靠背很高,可以大角度向後仰著,椅座也很長,扶手處還刻意加寬,成年男子躺坐其上,長臂可以安放,雙腿亦有足夠支撐,老人家喜歡窩在躺椅里睡午覺。

然後現在換成督公大人窩在椅子上曬這午後冬陽。

他應該沒發現她,畢竟她回避得甚快,他又好像昏昏欲睡中。

不敢再停留,她捂了捂心跳加劇的胸口,盡量調息,轉身往來時路撤走。

經過正房回到廳堂,走出檐廊,再越過中庭院子,大門就在眼前,她深吸一口氣再深深吐出,繃緊的身軀終于放松下來,伸手拉開門扉,一道黑影堵在門外,揚睫一望,望進男人那雙漂亮的鳳目中。

「姜老板不想親近本督了嗎?」

那男子嗓音如絲綢滑過肌膚般輕柔,一鑽進耳中卻似細火點點,姜守歲腦中一麻,整個人頓住。

她雙眼瞬也不瞬,不是不想眨眼,是沒辦法動,連眸子也被定住,奇異的刺麻感布滿整個眼窩,有什麼東西從對方深幽的瞳底直撲過來,巨大展開,像一張蜘蛛吐絲結出的大網,朝她兜頭罩下。

姜守歲知道自個兒的神識是醒著的,但似乎不很清醒。

她的五感並未喪失,不過感覺遲鈍許多,四肢像纏上了線,線的操控落在某人手中,她變成一尊提線木偶。

「跟我走。」

當面前男子再次出聲,她明明不想跟他走,兩腳卻不听使喚,游魂般隨他的移動而移動,亦步亦趨跟隨。

他們一前一後回到四合院的廳堂里,督公大人指著棋桌旁的一張圈椅,低幽道︰「坐下。」

她不要坐也不想坐,她不要再理會他,她得離他遠遠的,她要回一段香去,但……最後竟是听話落坐。

她兩手擱在大腿上,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微微晃動,飄忽的眸光瞥見他單腳勾來一張圓墩,撩袍就坐在她面前。

「方才在大門邊的問話,姜老板想清楚了,該作答了。」

他這一句話明顯帶著命令意味,但語調十分悅耳,每一字都要往心房中最柔軟的所在鑽進去似,挑動著深藏的思緒。

姜老板不想親近本督了嗎?

她神魂一凜,眼神怔怔,微微感到刺麻的眼窩開始發熱,唇瓣嚅動了幾下才答話——

「不、不想……不能……」她小幅度搖頭,艱澀地吞咽唾沫,眸光一直停留在他臉上,立時見識到男人瞬間變臉,那臉色當真奇差無比。

路望舒臉色差,心情更差,一種近乎絕望的氣味纏繞全身,幾要令人窒息。

重生這一世,他等了她多少年,當遇見的那日突然到來,那一刻的他目中只余她這個人。

鮮血在他體內沸騰叫囂,左胸像要被過度的驚喜撐爆,然而他從未想過,這一世的她會對他全然無感,甚至懼怕他。

在遇見她的那時就該厘清一切,卻是近卿情怯,變數發生得太快,在場的人又多,他盡管佔盡先機、運籌帷幄,獨獨對她裹足不前,結果當下的抉擇竟是先逃再說,無比不入流。

她進帝都來了,他派去盯住一段香酒坊的手下竟晚了整整一日才將「一段香來了女老板」的消息遞到他面前,原因是她這個剛接手酒坊的新老板實在太低調。

她自個兒駕著一輛灰撲撲的小馬車抵達京畿,隔日便應著酒單送貨,簡直跟新進的小伙計沒兩樣,才教負責盯梢的錦衣衛們多費了好幾把力氣才確認好她的老板身分。

她終于出現在他生命中,他終于等到她來。

已然苦惱多日,不斷盤算著該如何靠近,未料她會來到這座四合院,這徹徹底底是一份驚喜,但他還來不及感受驚喜,一把怒火已爆出轟然巨響、猛然竄出,燒得他難以把持——

為什麼?她明明覷見他,下一瞬卻選擇閃避,且轉身直接往大門跑!為什麼?

她視他如蛇轍惡鬼,上一世她為何不這樣對他?

都是她先來撩撥逗弄,是她起的頭,現下她憑什麼逃?想逃,沒那麼容易。

等他意會到時,如言咒的低幽語調加上攝魂術已雙管齊下,他在她拉開門扉、以為即將逃月兌的那一瞬間施術。

他此等手段確實骯髒,但他路望舒本就是個下流之人,等待多年求不得,神智瀕臨瘋狂,他亦不知自身還會干出些什麼來。

「姜老板不想親近本督,是因懼怕嗎?」順著問題繼續提問,他屈指輕捏著她的秀顎,讓那眸光迷蒙的鵝蛋臉能保持著與他面對面。

「怕……很怕。」

他沉吟兩息。「為何怕我?」

她似乎想搖頭,但下巴被他捏住動不了,略困惑地眨眸。

「本督可曾害你傷你,為何怕我?」他加重追問的力道,話中有誘導有命令。「你說。」

「我怕……怕的是我自個兒,不是你……」

路望舒聞言一愣,心髒狂跳,輕捏她下巴的手攤開成掌,霸道地覆住她半邊臉容,顧不得氣血亂竄,他緊聲再問︰「你對自己有什麼好怕?」

「我怕自個兒又想親近你,太想親近你,又要重蹈覆轍……」

她像把話都含在嘴里,幽幽若嘆,含糊不清,但路望舒听得一清二楚。

他忽地傾近,單膝落地跪在她跟前,這一回是雙掌同時捧住女子的鵝蛋臉,驚異的目光以極近之距看進她那雙瞳仁兒里。

「又……你說又。」他嗓音微顫,思緒飛快轉起,腦中浮現出一個想法。「上一世關于你我之間的事,你都還記得,因為那十八份紅絨掐金絲的帖子還生著我的氣,所以才不想見到我,是嗎?」

這突生的想法荒誕且不可思議,但話說回來,他都能帶著前世記憶重生了,如若她亦是,也不無可能。

「唔……」似乎被他一提,記起生氣的因由,遂給了她的意志增添些許力氣,她秀眉擰起,巧鼻皺了皺,抿著唇瓣不肯乖乖答話。

路望舒卻笑了,與適才面色鐵青、神情絕望的模樣簡直相差天壤。

「難怪你會來到四合院這兒,原來你都記得,氣恨本督在上一世對你干下的蠢事,恨到這一世見都不想見我,故意裝膽小還拼命求饒,把額頭都磕傷了……你是多氣恨我?」語調低柔,翹起的嘴角如捻紅花,襯得一雙鳳目格外明亮,左眼角下的那顆小痣分外惹眼。

「唔、那個……唔……」姜守歲內心還在頑強抵抗,反駁的、發狠的話仍舊說不出口。

她瞪視他,氣惱到揪皺裙裳的十指改而揪緊他的襟口,像如何也不饒過他一般。

她對他發狠,秀致清雅的五官都冒火地皺成一團兒,紅唇嘟得高高都快頂到鼻尖,眼角泛潮,女敕頰似被氣到染了緋雲,明顯生氣的一張臉兒,落在路望舒眼里只覺無端可愛又無比可憐。

說不出的心緒涌動,難以言喻的情潮起伏,看似他是掌握一切的那人,實則再卑微不過,他曾經貪命、貪權、貪盡天下間的榮華富貴,而來到重生的這一世,他唯獨貪她。

他學她微蹶起唇瓣,難以克制地抵將上去,將兩片軟唇印在她嘟起的櫻桃唇兒上,就像落了印似,蓋印蓋得密密切切。

即便他親了就分開,被他落下唇印的姜守歲仍然神魂劇震,惶惶然瞠圓雙眸,神智清明好些,正瞬也不瞬直瞅著他。

他咧嘴一笑,左眼角下的淚痣在眼波中蕩漾,毫無預警問道︰「你氣我、恨我,可到頭來還是心悅我,喜歡得再喜歡不過了,是嗎?」

不知因何被逼出兩行淚來,姜守歲知曉自己在哭。

她沒想哭的,是真的,但卻傻傻流淚,許是因為他那難得的表情能蠱惑人心,她懵懂墜落,甘心徘徊,于是便再無翻身之日。

「這輩子,姜老板仍想跟本督要好的,是吧?」

那男嗓真如勾魂咒,隱隱往靈魂深處催動。

姜守歲避不開,也沒本事再扛著那份無形力量,問話如電閃雷打直直撞入心窩,她渾身一震,眨眨眼睫滲出淚潮,紅著眸眶艱難地點頭。

「嗯……心悅……喜歡……想跟你好……」她點頭的動作頓了頓,變成搖頭,「但不要了,不想再追著你……」

「為什麼?」

「我……累了……」邊吐出心中真言,她抬起一雙粉拳想揉掉眼中越涌越多的水氣,但他的長指比她快了些,一遍遍撫拿濕頰,替她拭淚。

她眸底的迷惑未消,且更帶迷惘,憨然問道︰「你怎地哭了?」

路望舒挑眉一笑。「姜老板哭了,本督瞧著歡喜,自然要掉淚。」

她表情有些似懂非懂,但手已挪向他,抹掉他俊面上的淚。

「歡喜……所以掉淚嗎?」她恍惚問,沾染潤意的指月復相互摩挲,彷佛被淚水的溫度吸引住。

路望舒幾乎要看痴了。

氣息粗重,他費力調息,可施術過度,時間亦拖得太長,鼻中已流出血來,加上喉頭泛腥甜,血氣直涌……若再繼續下去,他的身體扛不過,又得大嘔血,但他真覺得無所謂。

都無所謂了,要反噬那就來吧,他到底得到他要的答案,這一刻真覺死亦無憾。他對她做了很下流的事,但全然無悔意,許是天性就這般無良。

他路望舒在乎的只有自己,不允許背叛,更無法容忍她的無視,尤其在他等待多年之後,而今探得她的心意,只覺一切都值了。

「是啊,是喜極而泣的淚。」說著,他額頭靠過去抵著她的額心,鼻尖亦相互貼著。

「還好還是心悅喜歡的,累了,那就歇著,這一次……由我來吧……」

低沉語調宛若吟唱,吟哦著有心人才懂的曲韻,他嗅著她身上氣味,隱約聞到梅花酒香。



來到帝都的時節,恰逢梅花盛開之際。

一段香院子里的那棵老梅樹迎來花期,朵朵白梅在枝頭上綻放,將色澤偏深的樹干點綴得黑的黑、白更白,一樹白梅如雪,在張揚得甚具風情的枝極上璀璨開放,一簇簇、一枝枝皆能成畫美不勝收。


本不該釀什麼梅花酒,但梅瓣飄落,吹雪般簌簌飛蕩,她舍不得花落泥地,于是在老梅樹下布置了數個竹圓篩,一日不到就收集了大半蘿的花兒,夠她提取花汁花蜜釀個三五繚美酒。

曾經這親手釀制的「梅香」,她想著有朝一日欲邀督公大人共飲,如今實無這份心思。

她既作了改變,不再強求,這一次兩人的命輪是否能有所變化呢?如若可以,也許她能活得更舒心,他也能活得更自在?

也許,他不會那樣就死去,也許……

「唔……」申吟聲逸出,是從自個兒喉中發出的,姜守歲徐徐睜開雙眼,率先映入眼中的是滿天彩霞,此一時分,她腦袋瓜里空白一片。

「醒了?」這一聲輕問如同響鞭落地,震得她腦中那片空白驟碎,神識陡地被扯回。

她循聲側首,看到此生她最不想再與之牽扯的男人正坐在矮墩上。

他手中汗巾抵在鼻下人中處,白色的巾子上頭明顯染著斑斑血跡,而她也認出自己身所何在了,竟是躺在四院後院天井的躺椅上,身上還蓋著一件男款裘衣。

一驚,她倏地坐起,古怪暈眩感隨之襲來,她抓緊一邊的扶手勉強撐住。

「不急。」路望舒單臂橫將過來,試圖扶她再躺下。

她上身側了側欲避開他的踫觸,但該來的躲不掉,那只五指修長、指節漂亮的大手不由分說地按在她肩膀上,引得她心頭驟凜,不得不抬睫看他,以弄清他的意圖。

他想對她做什麼?

莫非那天送酒,大志摔破酒磚子冒犯到他,這事在他心里還沒翻篇,咽不下那口氣,所以特意來報復?

他還想看她磕頭求饒嗎?還是打算私刑了結?他到底……

「姜老板中了攝魂術,被施術約莫有小半個時辰之久,之後撤了術,你人便昏睡過去,此刻雖說醒來,怕還是擺月兌不掉攝魂術的余勁兒,所以緩著來才是上策。」

這一瞬,姜守歲腦海中所有的疑問全都打住了,彷佛遲鈍的思緒突然間被狠狠推了一把、刺了一記,蒙蔽心魂的濃重迷霧開始散去,漸漸露出真實的一角——

是啊,她身下這張躺椅明明是他躺在其上才是……她覷見了,欲躲,急匆匆往大門而去,那扇門扉被她拉開,然後……他就在那兒。

他就在那兒!

姜老板不想親近本督了嗎?

他問她話。

不僅是一句話,他問了她很多話。

姜守歲越想越觸及真相,以為是夢中囈語,但非也,那些是真真切切有過的問答對話,挖開內心秘密,將一切攤開,那令她頭皮發麻、寒毛豎立,一臉蒼白,連唇瓣都不見血色。

老天,她都說了什麼?

她不懂自己為何那般听話,竟對他有問必答,像魔怔了,而他卻用閑聊般的口吻告訴她……說她中了攝魂術?

「是你施的攝魂術?」她眸光既驚異又帶譴責。「你何時習得這門奇技?但……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忽地記起那穿透思緒的嗓音以及他的眼神,好像無法不相信。

路望舒收起染血的巾子,徐聲道︰「自然是跟師父學的,本督在宮中曾拜過一位師父,姜老板跟本督的師父還混得頗熟,不是嗎?」

姜守歲只覺腦袋瓜都要炸了,一下子涌來太多事兒,思緒都快跟不上。

她緩了緩氣,嗓音不穩地問道︰「所以督公大人這是死後重生,又回到內廷宮中呼風喚雨來了?」

用的雖是問句,但答案呼之欲出,她沒等他答覆又問︰「那麼,督公的師父魯清田魯老爹他人呢?還有老周爺爺、樊三老爹和春肆大爹他們,上一世老早被你從宮中接出,就安置在四合院這兒生活,如今他們去哪兒了?」

路望舒望著她微微笑。「上一世拜師,就是想學魯氏祖傳的攝魂術,既然學過了,記憶猶在,這一世又何須再拜魯清田為師。」一頓,他又道︰「四位老人家對我的態度如何,姜老板親眼目睹過,重生這一世,本督又何必去招那不自在。」

姜守歲氣息微窒,定定然注視著那神情難辨的面龐。

督公大人嘴角又是一扯,「四位老人家如今仍在宮中生活,請姜老板放心,本督對他們仍十分善待,只是不好堂而皇之地照料,他們不會想與我再牽扯上的。」

接著他將魯清田之所以對他心懷忌憚的因由原原本本告知,亦提到一開始當真使了脅迫手段才得以拜師習技,也提及魯氏攝魂術的百字心訣等等,令姜守歲當場幾乎听傻了眼。「可、可如今坐在皇位上的仍是弘定帝,而非甄太後所出的唯一嫡皇子,所以魯老爹這一世仍……」她輕揪著襟口。

「是本督下的手。」他平淡解答。

「啥?」這會兒真要傻眼了。

「魯清田當初之所以對東宮施術,迷其心魂誘殺,是為了替枉死的溫姑姑復仇,本督既知事發何時,要救溫姑姑便易如反掌,但溫姑姑不死,魯清田自不會涉險,然太子非死不可,盛朝皇位不能交到那樣心性的人手中,唯有弘定帝即位,朝野內外才勉強能尋到一線生機。」

姜守歲身子不由得輕顫,男人起身取起被推至一旁的大裘,攤開後披在她肩膀上,跟著還幫她攏了攏。

一股火氣突然冒出,她猛地揮開他的手,胸脯明顯起伏,沖著他便道︰「督公大人拿那樣奇詭手段對付心性不佳的太子殿下,也把奇術用在我身上,你、你憑什麼?這一世你我都不要遇見最好,各自過活,閣下自在我也自在,你憑什麼這樣對我?」

路望舒面色微變,抿抿薄唇道︰「……那一日在錦衣衛宮外處,你跪地求饒看都不肯看本督一眼,與你上一世對待我的樣子相差太大,此疑點不解,本督內心不痛快,我就是想知道姜老板腦袋瓜里想些什麼。」

老實說,如今探得她對他猶有情意,仍然心悅他、喜歡他,他歡喜得直想大叫大笑,卻是怕嚇著神識剛轉醒的她,所以才撐著一張船過水無痕般淡然的表情與她說事,連語調都費勁兒放緩。

她這時候對他變臉,脾氣似山雨突至,他竟一下子慌了手腳似的,手被她揮開後都不知該往哪兒放。

上一世她因那十八份男子的庚帖同他發火時,那當下他亦有相同感受,都是心慌、不知所措,還要撐著臉面。

這一邊,姜守歲越想越惱火,也越想越覺丟臉。

隨著神識漸穩,受攝魂術驅使時說出的話愈加清晰,她氣到滿臉通紅,眸底都濕漉漉了。「什麼都要你督公大人痛快?如今我不招惹閣下,想躲得遠遠的老死不相往來,難道還不成嗎?」

「就不成!」路望舒亦沖口吼出,再也裝不了淡然神態。「姜老板心里明明還想著本督,喜歡得不得了,為何態度大轉變?你說你覺得累了,累了也無須避我如蛇撅,你這樣是……蠻不講理!」

姜守歲簡直不敢置信耳朵里听到的是什麼鬼話連篇,氣到都想找人吵架兼打架,她丟開身上的男款裘衣,倏地離開那張躺椅,發現他站得離自個兒著實太近,不由分說便將人推開了些許距離。

「你才是蠻不講理,你才是!」握緊秀拳吼回去。「你以為我僅帶著上一世的記憶重回嗎?不是的。我記得你與我好幾世的事兒,結果都一樣,不論我再怎麼喜歡,再如何努力去追求,你都不會跟我在一塊兒,不是世道不允,是督公大人你不願意……」眼淚被起伏的心緒強逼出來,真的太不爭氣,但無法抑制。

她吸吸鼻子又道︰「直到這一次帶著記憶重回,終是看清一切,督公不願,我再強求只不過是徒增彼此困擾,還不如就此放手,且盼你我命軌變化,得以逃月兌命輪之下萬年不變的輪回,也許能得一個不一樣的結局。」

原來她所說的「累了」,其中竟包含了幾世的歷程……對于此點,路望舒始未料及,此際听她將話說開,再見她淚眼婆娑,都覺胸中窒悶到快不能喘氣兒。

不論是他的重生亦或她幾世的記憶回歸,她與他經歷的這些實太過神妙。

但更加妙的是,他倆所有的認知與幾世的底細皆匯聚在這一世,讓他們知己知彼知天道無常,亦體悟到無常下的情執與意重,接著能重新識得彼此……

噢,不,不是重新,是更深入對方的命中,也敢縱容對方深入己心。

至少就他而言,就敢由著她來犯!

「姜老板倒是仔細說說,何謂『不一樣的結局』?是從此不見你來糾纏的那種無聊結局嗎?」語氣輕沉,鳳目陡眯。「倘若我說,本督就要你繼續來糾纏,也樂意任你糾纏,這是否也代表了『不一樣的結局』?而如此結局,姜老板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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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2 01:43:55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不如起而行

幾世女追男的記憶回籠,每一次的熱烈追求,大膽示愛,其結果僅是將他推得更遠。

俗話說「女追男隔層紗」這句大俗話沒法子套用在姜守歲身上,她還能自嘲與他之間那叫「不落俗套」,只是真累了,覺得自己好像活了好幾百歲,蒼老疲憊的心藏在這一具花樣年華的軀體中。

然而督公大人卻說出古怪的話,與以往全然不同的路數,她被拒絕慣了,一時間對他的問話只覺迷惑且不真實。

「等等!你要去哪里?」

耳畔響起他略繃緊的問聲,她的一只小臂隨即被握住,腳下步伐只得跟著停下。

「我該回酒坊,天快黑了,我也出來太久了,我要回去……我不要再跟你說話。」她訥訥回答,眼楮直視前方偏不看他,似乎腦袋瓜里還一團亂。

什麼叫她不要再跟他說話?路望舒一听腦袋瓜也亂了,五指收攏將她抓得更緊。「你哪里都別想去,咱們話還沒說完。」

他如果姿態肯放軟,凡事有商有量,姜守歲還有可能乖乖听話,但聰明絕頂的督公大人此刻腦子八成浸了水,偏只會用強,結果就惹得沖突加劇。

「你、你放開!」姜守歲扭著手掙扎,另一手使勁兒推人。

適才她起身時將路望舒推開了兩步,顯然是他有意遷就,此時她再想推人,督公大人根本是挺著胸膛任她亂推亂捶,兩只套著黑靴的大腳直接黏地上似的,難以撼動分毫。

這不是欺負人是什麼?

姜守歲氣到眼眶泛紅,鼻頭和兩頰都泛紅,今日這一見,她都不知被他氣了幾回,惱火到心口都陣陣抽疼起來。

「可惡!」嚷了聲,她干脆朝他沖撞過去,當真是無招可使下的一記大爛招,這一撞不啻是投懷送抱,她整個人被督公大人展臂擁緊,後者再順著沖撞力道倒坐躺椅上。

盡管手段強硬,路望舒心里實在沒底,只曉得還不能放她離開。

她真這麼頭也不回走掉,他一顆心如吊著十五只桶子七上八下,定無法安生。

「現下就把話談開,沒把你我的事縷清楚了,姜老板就別想走。」他還在發狠,袍下長腿一個俐落動作,立時將她亂踢的雙腿夾住。

「你我的事早都清楚明了,都經歷這麼多次,我學乖了還不成嗎?督公大人還想小女子如何?你……可惡!放開呀——」她絕非任由人欺負的脾性,越受欺壓越要反抗,就算落在他懷里也不見消停。

突然一聲痛苦申吟響起,很痛很痛的那種,粗嘎氣音刮過喉道和鼻間,呼痛般噴出,路望舒渾身緊繃,四肢狠狠纏住懷中嬌軀,並垂下臉埋進對方的頸窩,有力且有效地制住這場暴動。

姜守歲之所以止住掙扎,一是因听到他痛苦申吟,另一原因是他身軀先是緊繃了一小會兒,跟著開始細細顫抖,像似忍了又忍、忍過再忍,但最終痛到實在難以忍耐,才會那般抖到無法克制。

困在他臂彎中,彼此身子緊貼著,那一陣陣的顫抖彷佛也傳到她身上來。

「路望舒……你怎麼了?」她不確定他是否身患隱疾,畢竟這一世與他的遇見跳月兌太多既定記憶,有太多她不知道的事發生。

男人仍在顫抖,氣息甚是紊亂,而她就是個不中用的,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見他狀況不太對,什麼狠勁兒都撒不出來了。

「你方才還在擦拭鼻血,我覷見了,那條白巾子上頭斑斑血跡,你、你……」她話聲陡止,因督公大人在此時抬起頭,她遂近距離目睹兩行鮮血從他鼻中流出,驚得她抓著衣袖直接抵過去,兩人目光終于接上。

路望舒臉色紅得極不尋常,抵在鼻子下端的衣袖讓他略感呼吸困難,他抬手握住那只手,輕輕抓在自個兒掌中,慶幸她沒再劇烈掙扎。

「攝魂術需靠內勁驅使,若內力不夠深厚,對身體的耗損極大,嘔血不止亦有可能,如今僅流點鼻血罷了。」

這些年按著攝魂術的百字心訣練氣,遇到需施術時,最終都能安然過關。

這一次鼻血直流,主要原因是施術時間過長,不是像以往那樣僅需下一、兩句話的指示或暗示便能大功告成。

他調息了會兒,吁出一口氣,微扯嘴角。「姜老板別擔心。」

「我才不擔心!」姜守歲本能一嚷,雙頰發燙,跟著又想擺月兌掉他。路望舒很快出聲道︰「方才流鼻血是因施術後的沖擊,現下鼻血又流卻與攝魂術沒多大關系了。」

聞言,嘴上嚷著「才不擔心」的人兒止住動作。「路望舒,你到底是怎樣?」若非見他鼻血又流,真會揄起拳頭捶過去。

她的在意令他微繃的眉間一松,垂首,將額心抵在她單邊肩頭上,男音慢悠悠蕩開——

「突然間身體變得熱燙,呼吸吐納也變得粗嘎,氣息灼灼,心跳加劇,不僅如此……還變硬了,又脹又熱又硬,這般狀況還是頭一回,之前不曾有過,姜老板方才動作大了些,被你的膝頭頂了一記,簡直痛不欲生……」

說著說著,他話中似浮現笑意,「都說那處是男子全身上下最脆弱的部位,原來是真的,可明明痛極卻不願松手,懷里擁著柔軟嬌軀,熱氣往身下沖也往頭頂上冒,鼻血跟著流出兩管,這模樣確實難看。」

隨著他的話一字字進到耳朵里、腦子中,姜守歲清亮亮的杏眸越瞠越圓。

不再胡亂掙扎後,此刻側坐在他身上的她終才驚覺到,自己被他一雙大長腿夾住的膝腿正毫無縫隙地頂住他胯間。

幼少時的他被一刀刑過,那臍下三寸的地方該如一馬平川,什麼都不會有,但是此時的他……竟然……

黑袍底下,一副硬物隔著薄薄布料貼靠她的膝腿,他渾身熱氣勃發,尤其腿間鼓起的那一處格外明顯,雖未垂眸去看,但憑感覺也能輕易想像那長度和形狀……噢,打住!

意識到思緒轉到何物上頭,她瞬間僵住,腦子里又開啟另一波混亂,「路望舒你、你……你竟然不是……」

男子抬起俊顏,頰面綻開的兩朵紅雲甚是好看,一路紅到兩只耳朵上,他難得靦腆,都是個快而立的人了,此際的神情竟有少年般的純真和羞澀。

姜守歲內心慘叫了聲,頭一次覺得督公大人美得太過火,他本就生得白皙清俊,再添上少年干淨的氣質,還讓不讓人活?

「姜老板,本督不是太監之身。」他松開對她的禁錮,畢竟她僵化到只會傻望著他。




夕陽西落,天色已然暗下,狗尾巴巷這兒有一架不起眼的馬車從巷中出來,馬車外觀樸實得緊,車廂內卻布置得頗為舒適,此刻姜守歲就坐在鋪著厚厚軟墊的長條椅板上,懷里摟著一只兔毛制成的胖迎枕,陷入思考中。

馬車自然是督公大人所安排,姜守歲基本上在听完他的「自白」之後,對周遭發生的事就隨便了,隨便跟著他上馬車,隨便讓他送自己回去,隨便他杵在那兒盯著她看、等著她開口說些什麼……

唯獨要她說話這一點她無法隨便,需要一直去想,可能要想上許久許久。

他說,這一世他帶著前世記憶重生在軀體即將遭閹割之際,當時千鈞一發,他已無退路,遂冒險對著刀子匠們施術,結果就是連好幾天嘔血,嚴重時甚至七竅見血,但終是以完整的身軀活了下來。

為何已無退路?她怔然問。

于是他淡淡說起他的身世,爹親是年輕的秀才老爺,無奈體弱多病,在他稚齡之年便已故去,娘親改嫁他人,將他留給本家的伯父伯母養育。

若然養得起,他也不會被送進宮,這是一條滿是無奈的傷心道,他所下的結論卻是——這般積弱不振的世道,對于一個年僅十二歲且無依無靠的孩子而言,入宮才有活路。

許是見她流出兩行淚來,一雙杏眸仍瞬也不瞬張著,依她想來,那模樣八成有點嚇人,可他沒被嚇到還試圖要安慰她,一臉雲淡風輕地擺擺手——

「本督強就強在是帶著前世記憶重生的幸運兒,入宮生活根本駕輕就熟,即便一開始盡是伺候人的累活兒、髒活兒,憑著過目不忘、記憶力絕佳的本領,很快就在宮中混得風生水起,頻頻受貴人青睞,姜老板信不?」

她當然信。

宮中的爾虞我詐,朝堂上的明爭暗斗,那是他一向以來的樂趣,此番又帶著前世記憶重生,根本是如虎添翼、所向披靡。

而關于宮中對童監們的「三年一小修、五年一大修」,全被他以攝魂術蒙騙過去,之後他年歲漸長且很快成為皇帝眼中的香絆薛,這種月兌褲子讓老宮人查驗的宮規自然全免了。

他平淡敘述,有些事三言兩語簡單帶過,其中的苦澀這一世盡管順利避過,卻是在上一世已然嘗遍。

姜守歲知道自己是心疼他的,也依舊心悅他,兩人的神魂和意志輾轉來到這里,如此際遇著實奇妙,可是這一次他對待她的態度與以前相比大大不同,她卻開心不起來,甚至還有點委屈難受。

「吁——」充當車夫的錦衣衛發出聲音將馬停下,隔著厚氈垂簾恭敬稟報。「督公,到地方了。」

路望舒低應了聲,隨即撩簾躍下馬車,跟著回頭幫忙打起厚簾子,讓姜守歲拿他的前臂當扶手,踩著車踏板安穩落地。

在場的除了負責趕馬的錦衣衛,尚有兩名錦衣衛策馬一路護送,見自家的督公大人竟然對女兒家獻起殷勤,登時內心驚濤駭浪,面上還得裝著不動如山,但這實在太考驗功力,三人繃得臉皮都不自覺顫抖,想看又不敢明目張膽,只能老實地垂首斂目,再用眼角余光偷覷。

馬車停下的地方正是一段香酒坊的後院小門外,一盞燈籠火幽靜地懸在門邊。

「要本督替你叫門嗎?」路望舒推推那道落問的門扉,對神情略顯恍惚的她微微一笑。

姜守歲直到此時才抬起眼正視他這張臉,而想了一整路的事,多少有結果。

她沒回答他的問話,卻問道︰「依今日在四合院那兒所談之事,小女子可否認為,督公這是有意跟我要好,想跟我在一塊兒?」

他的手下離他倆才幾步之距,她只得將嗓音輕放再輕放,于是音色透著朦朧。

兩人都這樣了,路望舒沒什麼好隱藏,頗鄭重地頷首,俊龐在微弱火光下映出淡淡赧色。

姜守歲眸光往旁微飄,最後還是轉了回來,彷佛嘆了一口氣,「以往總哄著你跟我好,哄了那麼久也等不到你點頭,沒有一次如願,然而這一次……督公大人自覺自個兒不一樣了,所以就願意來搭理我,覺得可以過點不同以往的日子,而我恰好又喜歡你,因此這麼在一起再好不過,方便了你也成全了我,一舉兩得……」

「你想說什麼?」陡地嗅到一絲異狀,路望舒劍眉不禁摟起。

她勇敢迎視他那雙微微細眯的鳳目,定靜道︰「小女子想說,眼下已不是督公大人說了算。不是督公喊著要在一起,我就非得跟你好在一塊兒不可,也許你會覺得我很矯情,但都這麼久了,我哄你確實哄累了,追也追累了,剛剛在馬車里我想好了,各自過各自的吧,把這太長太深、太讓人心累的緣分了結在此,也許你我就不必一而再、再而……」

「你根本沒想好!不,不是,你根本不用想!」他硬聲打斷她的話,眉心皺得更深。

路望舒才要動手抓住她的臂膀,想把她逮回馬車上重返四合院密談的念頭都有了,那扇後院小門突然「咿呀」一聲,被人從里邊拉開。

一名大月復便便的少婦探出頭來,一見到是姜守歲後誰也沒放進眼里了,回首就沖著後院內的人張聲嚷嚷——

「回來啦、回來啦!守歲回來了呀!大志啊,快!跟你老屯叔和小何哥哥說去,不用帶伙計們上街找人,他們一伙人正在前頭整隊呢,一會兒就要出門了,快去告訴他們你姜姊回來了……還愣著干什麼?快去啊!」

她晚歸一事似乎鬧大了。

姜守歲遂趕緊踏進酒坊後院,小門被她順手關上並落問,把門外的人事物斷然隔絕,自是沒瞧見督公大人變臉,神情從打一開始的羞赧轉成不悅,又從不悅變成鐵青,額角還隱隱抽跳。

當著路望舒的面掃上的那扇門扉內,清楚傳出女子交談聲——

「怎麼現在才回來?見你遲遲未歸,也沒誰來送個口信知會,咱家那口子還跑去幾位老主顧那兒探看,都說你今兒個確實上門拜訪了,那按理來說,最晚午時過後就能回到一段香,可一整個下午不見你人影,都入夜了還是不見回,這還不把大伙兒急壞?」少婦的語調偏高,顯然是真的擔心了。

正式上任不過幾日的姜老板只得連聲賠罪,忙道︰「元家嫂子你悠著點兒,都快臨盆了,別急啊,嫂子你這一急,話又說得這麼快,肚子里的小苗兒會跟著活蹦亂跳,動了胎氣我可罪過了呀。」

少婦哼哼笑道︰「我家小苗兒壯得很也乖得很,從不折騰娘親,你別想轉移話題,說,都干什麼去了,竟混在現下才回來?」

「嘿嘿、嘿嘿……也沒什麼,就拜訪完幾位老主顧後,在大街上巧遇一位舊相識,跟著就、就一塊兒上酒樓吃吃喝喝,又去吃茶听戲,一聊又聊到忘我,忘記遣人回來知會一聲,是我不對,以後定會留心的。」鄭重認錯。

少婦靜了兩息,笑了。「嘿嘿、嘿嘿……如此說來,這位舊相識正是送你回來的那位吧?竟然可以跟著人家吃吃喝喝又聊到忘我,剛剛太急了沒將人看清楚,只覺是個身形挺修長精瘦的男子,現在那人還杵在門外吧?來來來,請人家進來坐坐,咱也跟他好好聊聊。」

「沒有沒有!不是的!老實說我跟他不算熟,是普通友人……呃,不,是酒肉朋友、酒肉朋友罷了,嫂子咱們趕緊到前頭去吧,我還得跟大伙兒當面致歉,咱們走咱們走,我扶著你。」

一陣腳步聲遠去,門扉後終于靜下無聲。

被稱作「普通友人」、甚至只是「酒肉朋友」的督公大人確實仍杵在原處,腳下兩只黑靴未挪分毫,就連目光亦死死注視門板上的紋路,動也未動。

三名屬下偷偷「眉來眼去」,越瞧越覺不對勁兒,最終悄悄地劃拳決勝負,最輸的那個願賭服輸,抱著必死的決心上前詢問——

「督公……要不要就這麼闖將進去?屬下三人再不濟,想來不出半刻也能把督公想要的人逮出來,您覺如何?」

驕傲慣了的督公大人抿唇不答,氣息卻明顯變了調,粗重且渾沉,與那張俊俏雅致的臉容甚是不搭,卻與一雙凌厲眼神極配。

準備受死的屬下心肝直顫,但畢竟是成日在刀口上舌忝血、膽大包天的錦衣衛,仍硬著頭皮想其他說詞再問︰「或者咱們今夜且緩他一緩,待回去集結眾人,明兒個直搗黃龍打個措手不及?唔,總之……全依督公您的心情行事,看是要把這一段香酒坊連根拔除,整盤了端個干干淨淨,抑或讓那位姜老板跪地爬著來求,最後您再大人有大量地大施恩惠,放過酒坊里的所有人,如此一來,想贏得美人心必如探囊取物那樣容易,您說是不?」

結果豁出性命的勸說沒有得到督公青睞,但……好似也不打緊,因為督公大人似乎在這一瞬才完全回過神來。

「……回宮。」澀澀地丟出兩字,督公大人隨即旋身走向小馬車,輕斂的雙目中布滿難以掩飾的陰郁。



重生在這一世,已近而立之年的路望舒至今未收半個徒弟。

上一世所收的大徒弟袁一興如今僅是一個尋常少侍,與他幾竿子都打不著的關系,而往後他亦沒打算收徒,清清靜靜反倒自在,再說了,他連拜師習藝都省去,不收徒弟也是剛好而已。

重生的他,就等著她,一心一意。

終于讓他等到她,雖說一開始因她的懼怕和疏離感到失落,慶幸的是自己很快察覺真相,在她身上發現的一切令他驚喜萬分,以為兩人就這般你情我願、順順利利前行,未料是自身一廂情願。

她竟認為他是為了行事方便、萬事方便才想跟她要好!

試問,他有什麼好方便?

不過就是她深知他的底細,他對她亦是知根知底,彼此能毫無顧忌,然後……好吧,他確實略佔上風,靠的是她傾心于他。

可惱的是,她明明喜歡他卻選擇放手,這究竟哪門子道理?

他一開始實不明白錯在何處,直到回到宮中,把自己關進內院的書房坐禪般地想過又想,整整「面壁思過」一整晚,終于有所體悟,即是——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說再多皆無用處,以前是她女追男不斷追求,如今累了,那就換他男追女追求回去。

帝都年年有大事,有的怪有的奇,有的是大快人心,令人拍案叫好,有的則讓人看得津津有味,想嗑著瓜子天天看戲看下去。

晌午未到,茶館一條街上,最負盛名的「松濤茶樓」店內就已坐無虛席,有人正在一樓大堂上對著圍坐的茶客們開講。

開講的這位姓鄒的小老兒並非松濤茶樓請的說書先生,而是一位天天上茶樓喝茶吃果、愛與人閑聊的常客,近來這位鄒老兒頗受帝都茶客們關注,原因是他就住在一段香酒坊正對面,與一段香是實打實的對門鄰居。

「算一算也都整整十日羅,那位路督公連續十日天天遣人送禮物上門,指名給一段香的姜老板,那些餃命前去送禮的錦衣衛們往人家酒鋪子前一站,氣勢可謂驚人,弄得姜老板想避而不見都不成。」手中的摺扇有模有樣展開,搦了兩下,曼聲問道︰「你們可知姜老板為何不想見都不成?」

「那必然是督公大人特意交代,禮物不能放下就走,得親送到姜老板手中才叫大功告成。」

「是啊,錦衣衛們一向听令辦事,不見姜老板親自出來收禮的話,必定會死死守在一段香的酒鋪子前不走,那、那咱們老百姓哪里敢靠近?一段香的生意定然受影響,咱要是姜老板,再怎麼不想搭理也得出面。」

听到兩名茶客接連答話,鄒老兒丟開摺扇,抓起驚堂木「啪」一聲敲響桌面。「正如所言啊!」

明明不是說書先生,上茶樓卻自備了摺扇和驚堂木,顯然頗享受這些天在松濤茶樓這兒所受的注目。

鄒老兒接著道︰「咱們這帝都大城,前陣子鬧的是前左相甄栩的通敵案,堂堂一品相爺好日子過膩了,竟串通西關外的碩紇人欲借機鏟除政敵,這樁大案看來也被錦衣衛宮外處審了個七七八八,以為該風平浪靜一些時候,誰知都快三十歲的督公大人突然春心蕩漾,生生看上人家姜老板,欸,鐵樹難得開花,當然得死命卯起來追求,督公大人可是把所有好東西都奉上了呢。」

某位茶客嗤之以鼻。「喲,有什麼好東西?你老兒又知道了?」

信用遭質疑,鄒老兒把驚堂木「啪啪啪」拍得山響,跟著抓起收束的摺扇直指對方,「小老兒就是知道!咱家布行與一段香當了十多年的對門鄰居,酒坊里頭有多少釀酒師父和伙計咱都數得出,若說起路督公送的禮,就拿昨兒個的禮來說——之前錦衣衛送來的禮物不是裝在精致匣盒內,要不就裝在雕刻繁復的箱子里,明眼一看都覺頗有分量,可那些禮,姜老板即便被迫收下也不會當場打開,但昨日的那一份她卻是在收到後立即揭開,嘿嘿,小老兒我剛巧上對門敦親睦鄰,剛巧站在姜老板身旁,于是剛巧就把那份禮瞧得一清二楚……」

見圍著他的老少茶客們听得兩眼不眨,鄒老兒清清喉嚨,故意賣起關子,「眾位可知道姜老板為何會當場打開那份禮?」

「要是知道也不必天天上茶樓听您老說話了呀!」

「快說快說!您老今日的茶錢果子錢咱包了,別再吊人胃口!」

鄒老兒咧嘴笑。「好咧,那多謝啦。嘿嘿,姜老板這會兒之所以當場拆禮,是因為錦衣衛遞上來的東西裝在信封內,姜老板當下以為是一封信,八成著急讀信,遂一接到就拆開了,結果……」

「竟不是信嗎?」兩、三名茶客異口同聲問。

「還真不是,小老兒湊近去看,姜老板手中攤開的可是三張地契呢。」鄒老兒喝了口溫茶,道︰「包括帝都的大宅子,加上外頭兩座別業,為博取佳人歡心,督公大人可是好大手筆。」

茶客們不約而同發出驚嘆,鄒老兒獲得該有的回響,非常心滿意足。

片刻過去,一名蓄著山羊胡的老茶客突然嘆道︰「只是被這位路督公瞧上了,一段香的那位女老板怕是難以擺月兌得掉,咱見過她一面,記得是白白淨淨、模樣甚好的姑娘家,感覺性情也好,都到適婚年紀了,如能找個好兒郎嫁了,那該多好。」

某位年輕茶客搖搖頭,語帶唏噓。「難羅難羅,就算姜老板敢嫁人,怕也沒誰敢求娶。」

「說得也是,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誰敢往路督公嘴里掏食?咱瞧啊,即便是王公貴族也沒這膽量,俗話說,寧願得罪君子也不能得罪小人,誰知小人躲在背後會使什麼陰招……唔唔……」話未完,此人嘴巴被鄰座之人塞進一塊糕點堵住。

「噓、噓!王老兄,拜托你說話留神點兒啊!誰是君子誰是小人?話不能亂說,若被錦衣衛听了去,大伙兒都沒好果子吃。」鄰座的比了個砍脖子的動作。

「唔……」那人老實嚼起口中茶點,不說了。

這一邊,鄒老兒的面色亦變得略沉重,這會子也跟著嘆氣——

「所以說,一段香的眾人才會氣到都沒好臉色,自家年輕女老板遭一名……宦官觀,弄得滿帝都盡知,而盡管這位督公大人權勢滔天,跟了他,往後絕對是吃好穿好、坐擁金山銀山,但這人畢竟……有所不全,姜老板若跟了他,往後沒啥兒幸福可言,但如果斷然拒絕,欸欸,都不知會替一段香招來什麼禍事,兩難啊兩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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