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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余生跟你走
半個月後——
西關,不知山連峰的某座山頭,錦衣衛的馬隊一行約二十人快馬疾馳在蜿蜒的山道上,打算趁著落雨前下山。
但來不及,老天爺變臉比什麼都快,潮濕的風撲面而來,一下子大雨便傾盆而下。遠天電閃雷鳴,一道道光束劈開混沌天際,雷聲雨聲轟隆隆作響。
突然,遠在天邊的雷電毫無預警逼近,似雷公電母現真身,接運三道電光劈落,兩道追在錦衣衛馬隊身後,第三道直接劈在最前頭。
領著馬隊疾馳下山的正是官拜一品的總領事提督太監路閻王本尊,此際一道雷電直落前頭,傳出人聲吆喝與馬匹淒厲嘶鳴,待視線稍定,領隊的一人一馬竟失去蹤影,山道緊臨深崖的這一邊乍然出現一個大窟窿,即使下著大雨亦能瞧見騰騰白煙,顯然是遭雷擊所致。
「督公大人呢?」
「大人不是在最前頭嗎?沒瞧見嗎?」
「沒啊!大人突然不見了,電光劈下來,雷聲大響,再去看就不見了呀!」
忽逢巨變,錦衣衛們紛紛扯住韁繩,透過雨幕面面相覷,胯下的坐騎躁動得不住踱步,馬背上的眾人也快瘋掉。
終于有人理解過來後扯嗓大叫,「大人這是連人帶馬被雷電擊落山崖了呀!快想法子下去救啊!」
原本井然有序的錦衣衛們突然間群龍無首,在大雨傾盆的山道上變成一群無頭蒼蠅兼熱鍋上的螞蟻,非常之混亂——因為督公大人遭雷劈,不見了。
*
足足有二十雙錦衣衛的眼楮可以證明,路望舒確實是在山道上突然消失蹤影。
當時雨那樣大,雷鳴大響,電光無比閃亮,不知山的山路一邊貼著山壁另一邊便是深谷斷崖,谷底終年彌漫濃霧深不可測,別說救援了,就是想尋獲路望舒的尸首都是天大難題。
噩耗快馬加鞭傳回帝都皇城、傳進弘定帝的耳中時已過去整整三日,之後連著幾日皆有消息傳送回來,結果全無進展。
弘定帝不得不面對眼前事實——向來是他手中利刃,是他最得力的左膀右臂的路望舒,當真身死,不可能再活著回來覆命,所幸如今的朝局諸事已奠下基礎,少了他路閻王這一號狠角色,影響不至于太大。
就在朝野大小官宦與帝都百姓們對于督公大人之死一事,有人感慨有人稱奇、有人額手稱慶有人唏噓不已之際,一輛雙轡馬車在這初夏時分從一段香酒坊出發。
坐在車廂前頭負責趕馬的人兒一身夏衫舒爽輕盈,飄飄的裙襦彰顯出飛揚心情,定楮一瞧,竟是酒坊女老板本人,趕著馬車出帝都城門,一路揚長而去。
「這是擺月兌了路閻王的糾纏,開心得不得了吧!」
「您老兒說得在理,咱要是她啊,一听聞路閻王遇難身亡也要歡欣鼓舞。」略頓,此人又道︰「說個大實話,咱對督公大人沒意見的,他手下的錦衣衛除貪官、殺污吏,實也做了不少利國利民的好事啊……」
「欸,就只是那般糾纏人家姜老板,先是連番上門送禮,跟著侵門踏戶的,都像惡犬撒尿畫地盤似,才不管人家一段香的姜老板願意不願意,先標記下來再說,如此一來,姜老板想嫁人是不能夠了,有他路閻王在,誰人敢娶?」
「所以才說路閻王遇難身亡,最高興的莫過于姜老板啊!」
一早等著開城門的帝都百姓,好些個都瞧見一段香的馬車,當中不乏識得姜老板的酒坊常客,而姜老板在等待城門開啟之際也大方跟常客們閑話家常,等到姜老板趕著馬車出城門,幾位大叔大爺湊在一塊兒便議論起來。
「無論如何還是替姜老板高興啊,回頭再去一段香光顧光顧。」
「那是那是。」有人頻頻點頭。「就盼壞的去、好的來,姜老板年歲也不小,是該好好挑戶人家嫁人,且看她何時回帝都,老夫識得幾個年輕俊才,還能幫她牽個紅線哩。」
此時被眾人以為「擺月兌路閻王糾纏,開心得不得了」的姜老板在離開帝都好一段距離後,緩下趕馬的速度,回首朝車廂內的人問道——
「還好嗎?會不會暈?咱們回清泉谷還需幾天時間,要不要先找個隱密地方讓你下來透透氣兒?」
隔著厚厚垂簾,車廂內有輕沉的男子嗓音傳出,細細去听,竟帶著些許柔弱和全心依賴的味兒,「但憑娘子安排,為夫無不遵從。」
姜守歲抿唇一笑,頭轉正朝前,輕靈靈揚動手中馬鞭,揚聲道︰「好啊,那一切就听本娘子安排,帶著我家相公邊游山玩水邊歸家羅。」
喲呼——
一個俏皮呼聲張揚響亮,雙轡馬車被她趕得唾薩作響。
抬眼望去,忽覺不管是萬里層雲抑或千山暮雪,即便她只影向往,不遠那方也有等候之人,更何況,自個兒並非形單影只啊——
她有督公大人為伴。
馬車在傍晚時分進到一座秘密山谷,此處是姜守歲才知曉的秘境。
谷中有一處山澗,澗水甘甜清涼,路望舒下馬車後,坐在澗水邊洗了把臉,頓覺精神許多,只是臉色還是偏白,感覺還得養上幾日才能恢復元氣。
姜守歲取來巾子幫他擦干面龐,忍不住叨念,「還以為僅是跟皇上告罪一聲就能辭官出宮,誰知還得演那麼一出,阿舒演歸演,量力而為啊,作甚把自個兒折騰成這模樣?瞧著多讓人心疼……」
路望舒咧嘴一笑,一把將站在跟前的她摟住,腦袋瓜在她胸下蹭了蹭,深深呼吸吐納後才抬起頭看她。
「不這麼做,皇上不會放人,即便放我出宮,也定會讓人暗中盯梢,盯一輩子,永遠都別想自在過活。」
他利用出任務的機會,加上大雨遇雷擊的天時,不知山險峻的地利,還有在場二十名錦衣衛可供作證的人和,讓「督公大人」這個身分徹底消失。
那一日在不知山上,天時和地利制造出完美場景,他要做的就是利用眼前景象營造出他被雷擊中並掉落絕壁深谷的假象。
那一刻雨幕阻撓視線,電閃雷鳴間他當機立斷,對緊跟在身後的三名錦衣衛連連施術,正所謂三人成虎,一開始有那三人「親眼目睹」他遭遇意外跌落深谷,嚷嚷著要救他,整隊人馬自然會相信他果真遇難。
姜守歲模模他瘦了的臉容,皺起巧鼻,像要掐他又舍不得似的,「知道你打算出宮遠離朝堂紛爭,我就一直有所準備,酒坊和鋪頭該安排的人事物皆有著落,但那一日你溜進酒坊後院尋我,見你那模樣,差點把我嚇壞。」
「對不起。」路望舒老實道歉。
他驟然施術又日夜兼程地趕回帝都,臉色絕對好不到哪里去,差一點就要在她面前嘔血,萬幸有忍下來,不然她定會更氣惱他,當然……也會很心疼他。
欸,他是喜歡讓她心疼,但又舍不得她太疼,為這樣矛盾的心情苦惱,竟覺胸中流淌著說不出的蜜味。
「對不起,是我不好。」他再次認錯,語調低柔。「娘子笑一個好不好?還是我給娘子笑一個?」說著,他鳳目彎彎,微翹的唇角上提,貝齒輕露,笑得無比好看。
「……你這只妖孽。」姜守歲捧著他的臉使勁地揉,氣都氣不起來了,干脆低頭去咬,四片唇瓣親昵相貼,舌尖交纏。
路望舒發出低低笑聲,越笑越止不住,彷佛極開心。
姜守歲被他拉著跌坐在他大腿上,抱著像個孩子般歡笑不停的男人,她一顆心亦隨之飛揚。
「我好看嗎?」他忽而問,含笑的眼中清亮亮。
「很好看啊……」像被催眠,她喃喃回答。
「我永遠這麼好看,歲兒就永遠用這樣的眼光看著我,好嗎?」
她眉間一動,有些迷惑。「唔,是用什麼樣的眼光看你?」
他下巴擱在她肩頭上,「你看著我時,好像我是你心中最美最好的。」
噢——姜守歲內心哀喊了聲,覺得又被男人三言兩語撩撥到。
「可是最美最好的那個人,其實一直是你。」他慢悠悠作結。
噢噢——這招後勁太強,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路望舒,你果然是妖孽!」輕嚷著,她勾住他的肩頸直接親上去,夾帶著銀鈴般的笑音。
今晚野宿的這座秘境山谷小小的並不大,入口本就隱密,等馬車拉進來後,再放落之前設置的木石圍欄,一下子都成自家庭前的園子了。
姜守歲升起火,為兩人炖了鍋蔘須枸杞干貝粥,主要是想給路望舒補補氣血,干貝、蔘須等等的干貨類食材方便攜帶,所以備了不少。
此際兩人已用過晚膳,還喝了點自家釀的果酒,姜守歲用鐵桶盛了大半桶的澗水燒熱,再兌些冷水進去供兩人淨面漱洗,也能簡單擦拭身子兼泡泡腳丫子。
從馬車內取出攤平在草地上的四方大織毯成為路望舒的最愛,漱洗過後他就大剌剌躺在上頭,抬高雙臂枕在後腦杓,他大爺敞著襟口、散著青絲,翹起二郎腿晃啊晃,愜意到只差沒哼出小曲兒。
姜守歲極愛看他放松的神態,清俊姿容在閑靜中有著不一般的美感,讓人靜靜瞅著都要跟著牽起嘴角,她看得都有些出神。
以往督公大人頂著一個太監的身分在那兒,不會有姑娘家跟她搶,往後可就難說了……雖然苦惱,還是偷偷樂笑。
她走回馬車抱下一條薄被,果足踩上織毯,攤開被子蓋在他身上。
「盡管是夏季時分,入夜後仍頗有涼意,阿舒氣血還沒完全恢復呢,可別又著涼,至少……至少肚子得蓋好被子。」她拍掉他想掀開被子的手,麗眸橫瞪過去,果然某位大爺就乖了。
「歲兒瞪人的模樣兒真好看。」
當真隨口一出都在撩撥人,而且撩得萬般自然才叫狠。姜守歲忍笑推了他一下,跟著與他肩並肩躺在一塊兒。
這座天然秘境可見美麗的蒼穹,小小山谷四周高起,他倆彷佛是坐井觀天的小蛙兒,但頂頭上那一片天星辰滿布,黑藍色的天幕綴飾著無數光點,還有飛星斜斜劃過,就算「坐井」也自得其樂得很。
一條薄被原來都堆在他身上,姜守歲望著星空,望著望著都有咽意了,乖乖不動的男人在這時把被子攤開,將她的身子卷了進來。
四目相接,他但笑不語,瞳底流轉著憐惜。
見他笑,她本能也笑了,心不設防,于是藏在心底的話自然問出,「阿舒不後悔嗎?」
他表情微頓。「為何事後悔?」
姜守歲輕啞道︰「當時甄栩伏法後,永州甄氏隨即敗落,太後一黨再無重起之力,這一年多來外戚勢力遭嚴重遭削弱,你……督公大人所帶領的閹黨形勢大好,比任何時候都好,加上弘定帝視你為心月復,你若有心翻雲覆雨,想一手遮天、把持朝政都不是難題。」抿抿唇,她問︰「就這樣離開,連個體面的餞別禮都省去,且還是『死無葬身之地』,你真不悔?」
路望舒重新躺平,直直望著閃爍的星辰,悠然徐緩道︰「你也說了,太後一黨再無力重起,外戚勢力總算消停下來,那之後呢?」他微微勾唇。「伴君如伴虎啊,皇上即將大婚,對皇權集中一事越發重視,如今外戚勢微,接下來自然要回頭打壓閹黨的勢頭,我該做的事已然辦妥,能幫他的也盡力相幫,此時離開再好不過,君臣之間還是別鬧到撕破臉。」
姜守歲想了想,輕應一聲。「嗯,我懂了,要是走到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那一步,那就真的太慘。」
他揚眉瞥了她一眼,淺淺露笑。「而且我還得『死』得越慘越好,瞧,活生生遭雷擊呢,這是天道要收本督,最後讓督公大人落了個『尸骨無存』的結局,多麼具警世意義。」
姜守歲聞言笑到不行,輕推他臂膀一把。「把自個兒安排出那樣的死法,你還得意極了?」
他確實一臉洋洋得意,面對著她絲毫沒打算掩藏。
路望舒拉住她一只柔荑,把玩著縴秀的五指,一會兒才啟唇出聲,「歲兒問我後不後悔?我只後悔上一世為何就那樣放你走,在惹你傷心難過後,為何沒能追上去乞求原諒……」
感情涌動,姜守歲反手握住他的大手,捏了捏。「那這一世你乖乖跟著我,我就原諒你,不跟你計較了。」
用來煮食燒水的火堆仍未熄滅,火光照到這邊來已顯微弱,但還是看得見他的五官表情,他眉目俱柔,著笑的俊臉是那樣好看。
「好。余生都跟你走。」最後一字是貼著她的唇瓣道出的,他翻身將她困于身下,薄被糾纏著彼此,兩人的腿親密地纏在一塊兒。
喜歡他的嘴、他的吻、他的氣息,姜守歲勾著他的頸項溫柔回吻,邊呢喃般道︰「阿舒先跟我回一趟清泉谷,女谷主前輩……早該帶你拜會她老人家,清泉谷……你會喜歡的。」
四片唇稍稍分開,路望舒貼著她的頰面輕喘低語,「去清泉谷的途中會經過我的一處田莊,歲兒可要順路去看看?」
他突如其來這一問,問得姜守歲陡然怔住,兩只小手剛好扶著他的臉,便直接將那張俊顏推開一點點距離,盯住他的眼楮。
「你的田莊?除了交給我的那三張大宅子地契以及一堆價值不菲的玩意兒,你在外邊還有莊子?」
路望舒撐起上身,點點頭,青絲如波,「是有一座,良田千頃有吧,每年的收成頗豐,當年置辦時是由旁人出面,之後就交給管事們管著,我曾去過兩回,都是短暫停留後便離開,管事們知道我是田莊的東家,並不知曉我的底細。」
姜守歲跟著撐身坐起。「所以相對來說,這座田莊對你而言甚是安全,不管明面上或私底下,與錦衣衛和督公大人沒有絲毫牽連……等等!」腦袋瓜忽地用力一甩,把重要之事重新抓回來,「阿舒,你是大貪官耶!」
路望舒挑起單邊眉角,把長發整個撩到身後,擺出痞樣。「本督好歹是個總領提督,是正一品大員,底下管著那麼多孩子,要是不貪,怎麼在宮中和朝堂上混出名堂?怎麼跟人家在外頭博奕?」
「唔……還好還好,只是貪官,不是污吏。」姜守歲很快自我安慰。畢竟她家這位爺本就不是善茬,貪權又貪財,貪歸貪,行事還在正軌上。
姜守歲模模他的臉,認命嘆氣。「沒法子,誰讓我偏偏喜歡你呢,是我自個兒看上的,所謂情人眼里出西施,就算阿舒是只妖孽、是個大貪官,在我眼里仍然美得像朵花……哇啊啊——阿舒!」
她訝呼,因為男人不僅撲倒她,還非常「下流」地動手動腳。
薄被子不知被丟到哪兒去,隨即她腰帶被扯掉,前襟松開,男人的大掌貪婪探入,生著薄繭的手貼著她的肌膚恣意揉捏。
她呼吸一下子急促起來,抓著他的小臂,心里好氣也好笑,安撫般軟軟喚了聲。「阿舒啊……」
路望舒手勁終于放輕,但仍然黏在她身子上,慢慢點火。
他俯視著她,神態專注,眼底騰著渴欲的火,有種極度的迫切卻被壓抑著,感覺到他艱難地吸了一口氣,才從唇齒間擠出聲音——
「歲兒說我貪,我確實是。往後,我就貪著你。」
她中衣的帶子被扯開,褲頭也松了,突然間底下一涼。「阿舒?」
「我在。」他低啞應聲,用身體力行讓她知道,他確實在。
不再壓抑,迫切感被釋放出來,瞬間燒成一片火海。
滿天的星星看著他倆,一閃一閃的光點彷佛替他們感到害羞,又像遠遠守護著這一雙人。
*
野宿在秘境山谷的這一夜,男人鬧到很晚才肯消停。
清晨,姜守歲迷迷糊糊醒來,就見山澗中有人悠然漂浮其上,是她家男人,根本無畏澗水冷涼凍人,他光果著身軀,臉色紅潤,神采奕奕,經過一夜的「陰陽調和」幾乎是索求無度了,他狀況竟是大好。
反觀她……無數的歡愉過後,骨頭像被拆掉重組一般,哪兒都不對勁。
幸得他頗有自覺,知道要把趕馬駕車的活兒攬下來,一早還生了火燒水煮食,換他伺候起她來。
離開秘境山谷,馬車再度出發。
在回清泉谷之前,姜守歲當真想去路望舒所說的那座田莊一游,後者自然照辦。
以馬車代步的話,田莊距離清泉谷大約還需大半天的路程,莊子佔地不算太廣,廣的是良田千頃,說白了,田莊的東家根本是個大地主。
听說還挺佛心來著,除了雇用農民上工,給銀錢還管吃管住,亦提供農田租賃,賃金算得便宜,田里產出的莊稼則全歸農民所有。
因此當大伙兒听聞東家夫婦來到田莊巡視,好些人特意送禮過來,禮物也妙得很,有活生生的大白鵝一只,有剛從田里扛過來的大冬瓜一長條,有雞有魚,有新米和新茶。
田莊的大管事忙著將上門送禮的百姓請走,急得滿臉赤紅,實沒料到東家會來得如此突然,且是夫婦倆一同現身,更讓人手足無措。
一旁坐在大廳正位上的姜守歲看得心中直笑,便假借端杯喝茶的動作,低聲對坐在茶幾另一端正位上的男人說——
「原來阿舒這樣佛心,對雇工和農民們這麼好,誰再敢說你貪,我跟他拼命。」
她擱在茶幾上的一只手被男人抓在袖子里又捏又掐,鳳目橫將過來,像在說「敢明目張膽說本督貪的就只有你,還想跟誰拼命?」。
姜守歲內心持續發笑,也捏一捏、掐一掐他,力道輕輕的,無聲討好。
他頗覺受用,眉目間軟化下來,一會兒低聲回應,老實道︰「不是我佛心,是我全然不懂行情,大管事說田莊如此便能年年有余,我乖乖听他的,結果遭坑殺,所以真正佛心的是咱們大管事,根本是在劫富濟貧。」
要死了!
姜守歲這會兒沒能忍住,當場噴笑兼噴茶,手中茶杯險些砸地,驚得那位大管事抓起袖子直擦汗。
田莊上的莊稼種類太多,整座莊子的運作也有許多眉眉角角,姜守歲這一次沒能看完全部,想著之後也許就與路望舒在田莊住上一段時候,此處距離帝都與清泉谷皆不會太遠,進可攻退可守,著實是個好所在。
三天後,馬車離開田莊,直接朝清泉谷而去。這是路望舒頭一次入谷,也終于讓他見識到如何入清泉谷。
籠罩四周的奶白濃霧似天然形成,亦像人為之舉,他們下了馬車徒步前進,姜守歲一直緊握他的手,叮囑他務必緊跟著她的腳步和落地的踩點。
所以又是奇門遁甲之術!
路望舒心頭凜然,見如影隨形的濃霧隨著他們踩踏的步伐正一塊塊消散,當真是一塊塊的,可以拆解組合似,至于眼前景象則越來越清明。
「不用管馬車和馬匹,等我們順利入谷,一會兒會有人幫忙把馬車和兩匹馬弄進谷里。」她回頭對他笑,像要安撫他。
他收攏五指緊了緊她的柔荑,頷首亦笑,問道︰「谷口處設置的機關一樣出自老太公之手嗎?」
姜守歲牽著他繼續邁步前進,自然而然答道︰「不是老太公,這座機關復雜無比,老太公在世時也說自個兒造不出來,這是女谷主前輩的手筆。」
聞言,路望舒心頭又是一凜。
「阿舒會喜歡上清泉谷的,還有女谷主前輩啊,她什麼都懂,是很厲害很厲害的人……」話音略頓,跟著低聲喃喃。「唔,也許不是人也說不定……」
姜守歲沒牽人的那一手搔搔耳朵,回眸又是一笑,「這兒是我從小到大生長的地方,是我的故里我的家,今兒個帶阿舒回家。」
他隨她踩上最後一個點,抬眼看去,霧氣散盡,一道足可讓兩輛大馬車同時交會的谷口呈現在前。
路望舒本能地再往里端望去,谷口的那一邊竟是黑壓壓一片,來了……好大一群人?
「就說咱沒看錯,都盯了大半天羅,咱快馬加鞭趕回來知會,確實是守歲兒的馬車,竟帶著外人進清泉谷?這不是大事啥子才是大事啊?」
他們被盯上了大半天?
真假?
竟絲毫未覺啊!
路望舒只覺背脊竄上一陣涼意直攻腦門。
那群人中有其他聲音道︰「老高你傻呀!都帶回清泉谷來,肯定就不是外人,這麼簡單的道理都想不明白啊?」
「拜托!老高你二十年前也是這樣被你家小翠兒帶回谷里來,有啥兒好奇怪?」
「咱瞧瞧、咱瞧瞧,哎喲!是個生得挺俊的小伙子,守歲兒挑得好。瞧啊,那雙長長的桃花眼往這兒看來,大嬸子我都要臉紅羅。」
「看眼楮作甚?男人要看鼻子。小伙子鼻管挺直,鼻頭有肉,加上寬肩窄臀、四肢健長,看著就是個中用的。」
無數道強烈視線投射過來,路望舒腦中竟聯想到牲口叫賣的集市上,那一頭頭等著被買主青睞的種牛種豬和種馬。
姜守歲見到這麼多熟面孔,早已笑容可掬,拉著他穿過谷口踏進清泉谷。
眾人自然圍了上來,你一言我一句、七嘴八舌的,姜守歲才想好好將身邊男人介紹出去,此時有人喊了聲——
「谷主來了。」
路望舒看到原本將他倆團團圍住的眾人自發地往兩邊退開。
一名中等身材、臉蛋圓圓的老婦徐步走來,那張淡褐色的圓臉有著許多皺紋,年過耳順的模樣,腰背倒是直挺,腳下步伐亦穩健。
即便常听姜守歲提及,此刻一見,路望舒只覺對方不過就是一位尋常老婦,若要說哪里特別……他內心掠過一些感覺,好像在時間長河中的某個點,曾遇見她這樣的人。
不過也可能是清泉谷女谷主的模樣實在太普通太尋常,路上隨便都能見到的長相,才讓他不覺陌生。
「谷主前輩!」這一邊姜守歲已朝老人家迎上去,把他也拉過去。
老人家笑咪咪,迅速瞥了他一眼,又望向姜守歲,平聲靜氣道︰「結果還是他。」
「這回不一樣了。」姜守歲臉紅搖頭,深吸一口氣重申。「是真的不一樣。」
就在路望舒被眼前狀況弄得一頭霧水之際,清泉谷女谷主直接對他下令——
「老身有話欲說,且隨我來。」頓了頓,她道︰「咱們單獨聊聊。」
姜守歲只得收回腳步,好一頓掙扎才放開手,讓路望舒跟著女谷主前輩走,至于路望舒卻是頗樂意跟女谷主深聊一頓,畢竟心有疑惑,得弄明白了才能安生。
一刻鐘不到,路望舒被領進一處開闊的廳堂。
說這座廳堂開闊,指的並非佔地有多大,而是這兒所有的方窗以及八扇雕花門扉完全是敞開的,即便是坐在廳堂的最里端,抬頭去看就能將外邊的人事物盡收眼底。
但好像哪里有古怪,他一時間逮不著那個點。
「督公大人跟守歲之間的事,根本就是又臭又長的孽緣。」
女谷主那慢悠悠的聲調一入耳,他整個人緊繃,一股怒火突然騰騰燒起。
「一世又一世重復著相同的事,她想通了,決定放手斬斷,督公大人卻一改態度硬巴著她不肯放,這還不是孽緣是什麼?」
路望舒驚怒不已。
女谷主稱呼他「督公大人」已讓他心感訝然,像還知道他與姜守歲之間的幾世牽絆是歲兒告訴她的嗎?
不!若是那樣,歲兒定會事先知會他。
阿舒會喜歡上清泉谷的,還有女谷主前輩啊,她什麼都懂,是很厲害很厲害的人……他想起姜守歲說過的話,但此時此刻的他心中並無好感,只覺女谷主的底細必須探探。
「你這孩子真是……想蠻干呢。欸,安分點兒,對你沒壞處。」
那張雙眼笑彎彎的圓臉似乎一下子在他面前放大,驀地壓迫過來,路望舒的攝魂術才起了頭,不及施展開來便被賞了一巴掌耳光。
不是真的遭掌摑,沒誰打他,但面頰熱辣辣一片,那股無形氣勁穿透胸口,他整個人大受震憾,不管是有形的軀體抑或看不見的心魂意識,在這瞬間都遭受這股力量的沖刷沖擊。
他找到那古怪的地方了——
明明抬眼就能看到廳堂外的動靜,他看到幾位大嬸和婆子拉著姜守歲說話說個沒停,他的目光甚至與她對上,她還沖著他笑……可是明明處在同一個空間,卻又覺得自身被困住,外邊的笑語聲彷佛隔著水幕傳來,模糊不清。
此刻能清晰傳進耳中的是女谷主那蒼老的、徐慢的、笑笑的語調,「老身先說了,咱對你沒意見,督公大人且安心。只是想說你跟守歲兒的孽緣是天道造的孽,天作孽猶可違,這一世你倆終于能扭轉命運,走出一條大道來,老身旁觀那麼久,終感欣慰。」
路望舒心緒上下起伏,前一刻還既驚又怒,此時被老人家的話語所安撫,怒火驟滅,然而疑惑叢生。
「是晚輩冒犯了。」原以為被震懾到開不了口,他吞咽唾沫,艱澀地發出聲音。「恕晚輩斗膽一問,前輩到底是何方神聖?」
女谷主坐在那兒晃著腳,咧嘴笑。「老身坐鎮清泉谷,乃一谷之主。」
路望舒听到答覆並不覺失望,怕是清泉谷眾人就沒誰能模清老人家底細,他初來乍到,今兒個一探不成,往後就尋機再探。
突然,老人家在端詳他好一會兒後對他嘆道︰「你是個苦命的孩子。這麼苦,難得你能撐過來,更重要的是,還曉得心動,曉得去喜歡人,正因如此純粹,才有了這一世的重活,你啊,也是個挺好的孩子。」
又是那種被狠狠摑耳光的痛麻感,他整張臉痛到灼燙,長年堆疊在內心的什麼被徹底擊碎,他竟然痛到流淚。
姜守歲與清泉谷的一票娘子軍「周旋」許久,結束後才發現廳堂里已無人,之後她在老太公的墳前尋到路望舒。
老太公的墳地頗為簡單,小小一座位在綠油油的山坡下,面朝著大片水田。
路望舒適才一路散步過來,沿途所見非常出乎他意料之外,本以為僅是小小一處谷地,里邊卻別有洞天,亦有井然有序的街巷,以他粗略估計,谷中少說有五百口人,儼然是一座大村子。
「有人替我指路,說當年拾你回來、將你養大的老太公就葬在這兒。」他笑著看她奔來,卷著袖子幫她擦去額上薄汗。
姜守歲點點頭。「本想明兒個備上酒菜果物再帶你過來祭拜,你倒自己尋過來。」眸光在他俊顏上梭巡,眉心一動。「……阿舒好像哪兒不一樣了。」
「是嗎?」他笑意更深,傾前將她擁入懷里,手順著她的發絲,長聲一嘆。「來到這里,好像真的不一樣了。」
姜守歲回摟他的腰身,在他胸前抬高臉蛋,咬咬唇問︰「是谷主前輩對你說了什麼吧?我知道前輩不是一般人,但很難跟你解釋,要你自個兒拜見過才能體會……你、你可還好?」
「嗯,很好。」路望舒用力頷首,望著她又道︰「前輩也沒多說什麼,只說我是個苦命的孩子,還好有你讓我動心,有你讓我喜歡,于是命就不苦了。」
姜守歲不由得低喊了聲,收攏藕臂將他抱得更緊。「阿舒只管跟著我,會把你養得頭好壯壯,喝水都能喝出甘甜味兒的。」
路望舒哈哈笑,如此輕松自在,那長年的束縛終于消失,他不再是督公大人,他就是一個尋常男人,有血有肉、有心有情,而心動情動,皆因懷里這名女子,是她讓他起死回生,給了他這一世的圓滿。
「歲兒,咱倆該成親了。」他低柔道︰「此事我已跟谷主前輩報備過,而就在剛剛,我也跟老太公提了,說得一清二楚,老人家沒開口沒意見的,那就視作默許了,我要當老太公家的上門女婿。」
這會兒換姜守歲哈哈樂笑,笑到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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