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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 -【梅香如故】《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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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2 01:44:20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唯缺你一人

這一天夜里剛過子時,成了帝都百姓的談資亦受百姓們深深憐憫的姜守歲從夢中醒來。

夢里所見已模糊,但心頭猶留幾絲悵惘,隱約像又神游了自己的某一世,苦惱著督公大人不肯開竅。

揉揉溫度略高的臉,夢醒後再難入眠,她干脆披上衫子走出自個兒廂房。

春信尚未顯意,這冬末的夜風猶然凜人心魂。

立在廊檐下,她瑟縮雙肩不由自主地抖上好大一記,還小小打了個噴嚏,才想著要不要回房里穿得再暖和些,庭前老梅樹下的一道修長黑影嚇得她險些放聲尖叫,瞬間忘卻寒意。

「你、你……路望舒!」

姜守歲從未名動帝都,也從來沒有想要過,但這一次命中重回,督公大人卻是推了她好大一把,短短半個月不到就讓她被眾所皆知了,連帶自家的一段香酒坊也入了眾人眼中。

許多百姓見天天有錦衣衛上門,有時為了見她,可以大陣仗杵在酒鋪子前不挪動,百姓們自會被那樣的勢態嚇住,即使是對一段香長年愛用的老主顧們,半數以上采觀望姿態,都想著等厘清情況了再說。

她本以為酒坊的生意定會大受影響,畢竟那麼多熟客都不敢進來買酒,收入哪里能好?

結果是她想得太淺。

半數以上的常客們裹足不前,但急匆匆跟一段香下大單的大戶們卻突然暴增。

姜守歲狠狠忙過幾日才想通,那些個帝都大戶們九成九是沖著「討好督公大人」的目標才來一段香下單,即便如此,她亦是心安理得、有單就收,氣惱他歸氣惱他,酒坊營生不能耽誤。

他天天遣錦衣衛來送禮,老實說這一招真的太狠,若在以往的幾世里,她定會驚喜不已,開心得不得了,但如今的她只覺煩躁。

生生世世糾纏多麼累人,她是真的想放下他了,卻未料會是這般情境——

這幾日被他過分張揚地追求著,被一堆「可怕」的禮品狂砸,鬧得心湖又起波動。

他遣人送來的「每日一禮」實在過于貴重,非常可惡的貴重,好像不管不顧都要把家底盡數掏給她似。

一開始她不肯收,但前來送禮的錦衣衛們竟然「刷」一響撩袍下跪,這一跪把她跪懵了,也把她跪醒神了。

懵的是,她似乎已被錦衣衛們當成「自家主母」對待;醒神的是,她如果拒收路望舒的禮,且堅決到底,受責難的很可能是負責送禮的錦衣衛們。

體悟到督公大人的狠勁兒,簡直哭笑不得,她只得暫時服軟先收下禮來,想說等到天時地利又人和了,就一口氣把一堆禮物拖到他面前,當著他的面痛快歸還!

要如何對付「萬惡」的督公大人,她心中自有定見,只是對一段香酒坊的眾位伙伴覺得抱歉。

他們替她感到憤怒、抱不平,深覺她一個好好的姑娘家被閹黨給欺負了,好幾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伙計都敢對著天天上門的錦衣衛擺臉色,還敢拿灑掃當借口,甩著掃把見人就打,讓她再次哭笑不得。

而慶幸的是,至少一群年輕的錦衣衛們跟一段香的眾伙混在一起時十分自制,吃了虧也不會刀刃相向,有時被捉弄慘了,也只會露出憨態,那小模樣竟能入了酒坊里的大娘和嬸子們的眼界,就覺一向惡名昭彰的錦衣衛們也挺惹人憐愛,于是讓她又一次感到哭笑不得。

她知道他遲早會親自上門,卻沒想到大半夜會在自家酒坊的老梅樹下見到來人。

此時的老梅樹,白燦燦的花期已過,整棵樹光禿禿,但正因如此更能顯出枝極昂揚的氣勢,顏色深到近似墨色的樹干被歲月打熬出扭曲的美感,然後向下扎進泥土、突起的根結猶如變成的指節,以魄力牢牢抓住地面。

他就佇立在那兒,一手撫著粗糙樹干,在淡薄的夜月中隔著一小段距離注視著她。

姜守歲忽覺氣不打一處來,銀牙一咬,兩手緊握成拳,邁開大步朝他走去。

一走走到他跟前,她板起俏臉凶巴巴地開口,「督公大人是如何進來的?咱們一段香酒坊每晚都有伙計輪流守門,閣下是從哪個洞鑽進來後院這兒的?」

路望舒未先答話,卻是解上薄裘,轉而為她披上。

「我敲了門,大大方方從鋪頭正門進來,來應門的伙計打開門後,轉頭窩回櫃台後又打起盹兒。」他平鋪直述。

姜守歲正因他的舉措心跳加快,一听他這話,立刻揚眉。「不可能。大半夜的,咱們家伙計絕不會隨意放外人入內。」

路望舒點點頭。「是不可能,所以本督只好動了些手腳。」

姜守歲反應甚快,立時明白他干了什麼。「你、你對著咱們家伙計施術……」磨牙再磨牙,好想撲上去咬他一口。「路望舒,你好讓人生氣啊!」

他神情變得略陰郁,撇撇嘴沒有辯駁,一副任她打罵不還手的樣子。

簡直是來火上澆油的,姜守歲氣到臉都發紅,開始數落他,「你天天遣錦衣衛送禮上門,什麼東海鴿蛋大的珍珠、西關的羊脂白玉如意、南蠻香料等等一堆玩意兒,再加上那三張莫名其妙的地契……把事情鬧得那樣大,你成心的是吧?」

身上裹著他的薄裘,若真有骨氣,就該扯下來丟回去,但她內心是明白的,對他永遠不可能狠心。

男人目光微飄,又撇了撇嘴,「就是成心的。」

他痛快認了,且語氣理直氣壯,姜守歲一瞬間倒是無言。

他接著道︰「故意為之,原因有二。一是因為那晚我送你回酒坊,姜老板把我擋在後院小門外,面對自家人詢問時,竟說本督僅是你的普通友人、酒肉朋友,站在門外什麼都听見了,這確實惹惱本督,所以派手下天天登門送禮,鬧得人盡皆知,是我在沖著姜老板撒氣。」

「什麼?」撒氣?他這是砸身家吧!姜守歲感覺牙癢癢,真的好想咬他。

路望舒眼神終不再飄動,近近落在瓖著月光的鵝蛋臉上,語氣低柔。「至于第二個原因,應該不難懂……本督這是在對姜老板求歡,如同上一世你曾對我做的那樣。」

姜守歲瞪著他,當真是用瞪的,圓亮瞳底浮出淡淡水氣。「我說我想過了,那晚在馬車里就都想好,讓這太多牽扯的緣分就此了結……」

「本督後來也想過了,那晚罰自個兒在書房面壁思過後,便下定決心大膽追求,即便鬧到皇上面前也無所謂。」他像在跟她比拼意志,有種把命豁出去了的氣勢。「再有,本督徹頭徹尾就是個奸詐無良之徒,怕姜老板這塊天鵝肉遭人觀,更怕你把自己胡亂許出去,可如今經本督這麼一鬧,應是沒人敢打你的主意,我阻了姜老板的姻緣路,半點也不覺內疚,—分心安理得。」

若在以往,她根本想像不到這些話會從他口中吐出,她的心志確實大受考驗,好不容易才下定的決心不禁動搖。

突然,督公大人對著發怔的她天外飛來一問——

「姜老板可是喜歡真正的太監,所以就不像上一世那麼迷戀本督了?」

……嗄!他問了什麼?

姜守歲瞳心顫動,雙眼用力眨兩下。

等明白了他的問題後,兩只粉拳忍不住揮動。「你想哪兒去?我才不是喜歡真正的太監啊!」

他竟然頗受用般對她一笑。「那就好。」

姜守歲驀地背脊發涼,月復部好似挨了一記,她吞咽津液訥訥問道︰「假使……我是說假使,我喜歡的是真太監的話,督公大人該不會拿自個兒身軀亂來,真替自己去勢吧?」

他俊容略偏,沉吟了會兒才道︰「我就想,也許真太監還能搏得姜老板的憐憫,跟著由憐生愛,總好過你對待如今的我,滿腦子就想著要與本督斷情絕緣,對我避之唯恐不及。」

她不敢置信般鼓起臉蛋,眸光亮到有些發狠,「路望舒,你听好了,你要是敢拿自個兒的身體胡來,我跟你沒完!」

他先是一愣,後輕笑出聲。「這如何是好?我就想你跟我沒完。」

她的小拳頭當空又揮了一記。「路望舒,我跟你說真的!」

「本督亦是再認真不過。」語調輕啞,入耳入心。

這明擺著是在比誰狠,姜守歲只覺自己節節敗退,眼下都被逼到悲慘的小角落去了。

咬著牙,她盡量忍住淚意,覺察到重生的督公大人雖說軀體健全,心思卻較以往更難捉模,沉靜下掩著從未示人的瘋狂,而今一點點展現在她面前,絲毫不怕被她知曉,又或者說,他就是要她看到,彷佛沖著她無聲大笑——

瞧啊,始作俑者就是你,是你把我逼成這副模樣!

她內心兀自苦惱,想著該怎麼讓他允諾,絕不會往他自個兒身上干出什麼不可逆之事。

未料他話鋒一轉,緩下語氣問道︰「這一世與本督初遇,姜老板可有釀酒作為記念?嗯……我記得,那酒名喚『梅香』,是你收集了這棵老梅樹的梅花瓣,親手釀的梅花酒。你那時說︰『那一年初來帝都,頭一回見到督公的那日,我用庭前那棵老梅樹的花瓣釀了酒,一直封藏在窖中窖里,就想著,哪天得遇督公,與你說上話了,定要邀你一起品酒,而今,你當真在這兒。』」

他記憶力絕佳,將她曾說過的話重現。

道完,他臉紅過腮,鳳瞳斂著水氣,在朦朧夜色中更顯剔透晶瑩。「所以這一次還釀『梅香』嗎?」

姜守歲臉也紅了,抿抿唇倔強道︰「就算釀了酒,也不是為督公大人釀的,那是因為……因為老梅樹的白梅花生得又美又香,不用來釀酒著實可惜,這才釀的。」

路望舒聞言並未露出失落表情,反倒牽唇笑了。「既然如此,就讓那幾綽『梅香』封藏在窖中窖久些,等時機到了,姜老板別忘了邀本督共品。」

他真把她弄得團團轉,不管她如何出招出拳,每一下都像打在棉花團兒上,完全不著力。

她暗暗調整心緒,故意略過他提的事,道︰「你今夜來,那也好,既然來了,就把這些天遣人送來的那些東西帶走,包括那三張地契,我去取來……呃?」邊說著,才欲轉身,一只手被他拉住,掌溫隨即熨貼過來,她指尖竟一下子熱到發麻。

「你把東西留著吧。」他語調彷佛漫不經心。「本督什麼都不缺,唯缺姜老板一人。」

姜守歲氣息陡亂,啟唇無語,心已然守不住,感覺意志也要被攻陷。

路望舒沒等她回應,低聲又道︰「上一世對你,我確實做錯了,尤其還挑了那十多名男子推給你去選,那時絕非想折辱你、欺負你,而是自以為那樣做能保你一生幸福安康,我……我其實很想要你,但要不起、不敢要……」

他目光很深,神情無比認真,拇指有意無意地摩挲著她的腕間,定是察覺她的脈動變得急促,他徐徐牽動了唇角——

「你說要跟我後會無期,那時候我就後悔了,只是蠢到還沒想通。後來明白過來,想著天一亮就要來一段香尋你,當晚宮中便出事,我身邊信任之人遭太後一黨所利用,甄栩率兵入宮暢行無阻,與皇城禁衛軍早有合謀,我被亂刀斬殺在宮中的院落內,即是你曾持通行鐵牌入宮見到我的那座院子里。」

這是他首次對她提及宮變那一晚他發生何事。

听到「亂刀斬殺」四字,姜守歲的瞳仁兒跟著一緊,身子微微瑟縮。

路望舒仍是淺淺勾唇,又道︰「所以在上一世我早已認輸,輸得徹底,被那些持刀砍殺過來的人喊作骯髒閹宦、沒卵蛋的臭閹狗的那個人,再也顧不得什麼臉面和矜持,滿心想著那個要與他後會無期的女子——」

「若然能再見,不再裹足不前,他會好好道歉,會求著女子跟自個兒要好,他會把一切都獻給那女子,包括那一具被閹割過、殘缺難看的軀體,都要一並獻給她。」



「姜姊?姜姊?喂——回回神啊!」

大志的聲聲呼喚終于成功鑽進她耳朵里,姜守歲打了個機靈,如紙鳶迎風亂飛的神智倏地扯回腦袋瓜里。

「姜姊你這是怎麼啦?」邊趕著驢車,少年張圓眼楮、扭著兩條粗眉,嘴巴還微微張開,表情看起來較尋常時候更憨三分。

姜守歲與他並肩坐在前座車板上,反問︰「我這是怎麼啦?」

大志道︰「你這一路都古古怪怪,一會兒唉聲嘆氣,一會兒又沒來由地偷笑,你方才都笑到像沒魂兒似,喊都喊不應,怪嚇人啊。」

姜守歲揉揉臉、抓抓耳朵,嘆氣。「……哪里是沒來由。」

前天夜里,在听過督公大人的表白後,她這時而嘆氣、時而偷笑的癥狀就犯上了。

他對她說了很多,說他絕非為了方便才想與她在一塊兒。

他還跟她認錯,說她當時被他氣哭、跑走了,他其實就悔了。

上一世他已決心要來尋她,只是陰錯陽差以致于天人永隔。

她黯然神傷,徒留悵惘,之後歷經幾世記憶的回溯,看開了與他宛若恆年不盡的牽扯糾纏,她決心放下,他卻說,會把一切都獻給她。

原來上一世她已追求到他。

似情潮漫漫實如情浪滔滔,終逼得他再難把持,不管是自尊抑或自卑、是高高在上抑或自慚形穢,是清冷俊秀抑或丑惡卑微,他對她完全妥協,所有的面貌皆願在她面前展現。

那一個深夜,他字字句句的告白震得她從心口到四肢百骸、從天靈蓋到腳底板,通體發麻。

她暈乎乎地試圖整理思緒,話還沒能送到嘴邊,他好像覺得該說的都說出,要表達的已盡數表達,他任務達成可功成身退了,于是對她低柔又道——

「今夜來尋你,就是想告訴你這些。你得空了可以再想想,慢慢便能想通,我能等。」

他拋下這一句,拇指又拿了她的手才放掉,隨即轉身離開。

杵在枝棲峋嶙的老梅樹下,她揪緊身上那件屬于他的輕裘,凝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就那樣傻傻立過中宵、迎來破曉。

後來她就想,他說他能等,那是要等她答覆,然而她的回應若不符合他心中期待呢?

噢,他不會善罷甘休。

忍不住再次揉臉揉耳朵,姜守歲只覺自身危矣。

以為看破紅塵,結果是有情皆孽,他終于朝自己迎來,她才看清內心那座無形堡壘根本不堪一擊。

此時一旁的大志又小小緊張,忙道︰「別再揉啦!都揉得紅通通,方才在僥窯廠那兒,朱師父還偷偷問咱,問你今兒個出門前是不是飲酒了,咱很難答話耶,說是那不對,說不是還得被追問。」

近日來,一段香酒坊拜督公大人天天送禮上門之舉,引來幾張「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大單,畢竟開店就為了做生意,既然有銀錢可賺,姜守歲覺得不賺白不賺,並不糾結大單是如何到手,她只管將自家的酒釀好顧好,一分錢一分貨,好口碑自會相傳。

生意較以往興隆,出貨所需的酒壇、酒甕更加少不了,而自家存貨已見不足,正所謂「開罐香百里、洗甕醉千家」,裝酒的容器亦是影響釀酒風味的環節之一,所以姜守歲今兒個才會出城訪一趟燒窯廠,除下單訂制新壇新甕,也好好拜會了幾位與老太公頗有交情的老師父們。


燒窯廠位在帝都西郊不遠,趕著驢車出城約莫半個時辰便能抵達。

她帶著大志一早出發,燒窯廠的老師父們留他們下來用午飯,此時回程天色仍清亮亮,還不到傍晚時候。

這一邊,大志繼續道︰「姜姊,你要是有煩心事,那、那就吃頓飽餐,把肚皮撐得鼓鼓,自然心不煩了。如果還煩,就倒頭睡上一頓飽覺,如果依舊煩,那、那就再睡一頓啊,要不然,就去找那個讓你很煩的人,大聲沖著對方說話,說完了就會舒服的。」略頓,語氣變遲疑,「……姊,你煩的不是咱吧?」

姜守歲拍拍少年肩頭,咧嘴笑開。「大志好得很,有力氣又會駕車,還懂得開解人,誰會煩你?」跟著挺直秀背,深深吐納,一臉振作。「你說得對,今晚我就吃飽一頓、大睡一覺,等明兒個天一亮,沖去找那個讓我好煩的人,大聲對他說話。」

少年也跟著咧嘴笑,因臉膚偏黝黑,顯得兩排牙格外亮白。

內心已有想法,姜守歲頓覺胸中一輕,就等明日見到督公大人……他那晚說了,若想見他,只消去錦衣衛宮外處說一聲,他自會知道。

想著要找他、見他,要被他那群屬下知曉了去,她不禁臉熱,跟著記起以往沒臉沒皮追求著他,都不知那股子打死不退的蠻勇從哪兒生出來。

按時辰,再走片刻就能遠遠看見帝都。

大志輕揮著小皮鞭,愉快哼起小調,她才晃頭晃腦跟著一塊哼曲兒,忽听前方傳來雜沓飛快的馬蹄聲,眨眼間出現一小隊人馬疾馳而來。

這條土道不甚寬敞,姜守歲原要交代大志先穩住自家驢車,讓對方的快馬先通過了再說,然下一瞬就知情況不對,那些人動手了——目標是她。

「大志,趴下!」她按下少年的腦袋瓜,躲開橫劈過來的大刀,隨即她後領被抓住,天旋地轉間已被扯到黑衣蒙面人的馬背上。

「大志,跑!快跑啊!」她扯嗓子大叫。

她很有自知之明,自身這一點兒淺薄功夫用來對付地痞流氓也許還行,此刻卻是完全派不上用場,她怕那憨直少年一條筋通到底,見她被劫會拼命來追,她就怕他拼命。

慶幸大志還厘得清情勢,跳下車就往土道旁的密林里鑽。

「怕後有追兵,別管了!」為首之人一聲令下,原本要策馬入林追殺大志的黑衣騎士立時調轉馬頭。

「等等!等等啊——眾位大哥該不會逮錯人吧?小女子從來不與人結怨,要不各位進帝都城打听打听,絕不會有人說我一句不好,小女子家里是經營酒坊生意,釀酒的功夫那是一等一的好,只要喝過咱們家釀的酒,必定一試成主顧。眼下這般必然有所誤會,咱們有話好說,若不嫌棄,且讓小女子請各位大哥進城里喝酒吧!如何?如何——」身子被橫放在馬背上,馬匹撒蹄跑動,姜守歲一張嘴沒停。

動手劫人的黑衣客突然哼哼冷笑。「未料狠戾陰險的路大督公看上的貨色,竟是個一開口就說不停的話磨,著實滑稽……」

姜守歲選在此刻動手反擊。

武藝再如何不濟,她到底是清泉谷長大的姑娘。

清泉谷女谷主向來寶愛女兒家,谷中長大的女子要出谷闖蕩,老早被教成老手,自保的武力若然不足,也曉得要備足用來自保的物件兒。

她趁對方分神,挺腰一記反手抓掉黑衣客臉上的蒙面巾,一把迷藥隨即撒出,撒得那人滿臉盡是細粉,吸入後瞬間嗆咳!

情況驟變,黑衣客本能收緊僵繩,馬蹄聲暫緩,姜守歲就搶這時機掙月兌下馬,一落地便撒腿往密林里跑,選的是跟大志逃跑時不同的方向。

背後響起連聲詛咒,她無暇分辨那批黑衣客接下來的動靜,只管奮力往林子深處躲藏。

只要穿過這片林子,往東依然能走回帝都,往西則能返回燒窯廠,以她的體力和腳程絕對不成問題,而眼下當務之急就是得躲好。

她適才听得明白,有追兵即要趕來,只要她藏得夠好,她敢賭這小批黑衣客絕不敢久留。

「啊!」突然右後肩一記刺痛,應是中了飛鎳或飛刀之類的暗器,暗器上喂了藥,不知是迷藥還是毒藥,一下子麻痹了四肢和五感,她竟連一步都邁不出去,整個人朝前撲倒,重重摔在枯葉甚厚的林地里。

……可惡!可惡!這群欺負人的王、八、蛋!

陷入昏迷前,姜守歲還不忘月復誹。



她猜想自個兒的小命還算安全,要不黑衣蒙面客們不用費事將她劫走。

她對他們來說定然有些用處。

然後被她撒中迷藥突襲的那人不是說了嗎?說她是「狠戾陰險的路大督公看上的貨色」,欸,所以跟他們結仇的是督公大人,她這位溫良恭儉的一段香姜老板完全是遭池魚之殃。

她中暗器醒來時,右後肩上的傷口已草草被處理過,就隨便用條長巾裹緊,目的只為止血罷了。

她感覺體溫升高,處在低燒狀態,想勉強提一提勁兒卻是欲振乏力。

腦袋瓜是昏沉沉沒錯,所幸思緒還能掌控。

醒來後,發現劫走她的這一小批黑衣客竟與另一批人馬合流,人數約莫二十五、六,令她錯愕的是,這其中出現一人——被路望舒親手送入錦衣衛鐵牢的前左相大人,甄栩。

老實說她根本不清楚前左相大人生得是圓是扁,還是甄栩自己跑來跟她自我介紹一番,她才明白過來,這位盛朝甄太後一黨的大領袖,被成功劫了法場。

她帶著大志出城拜訪燒窯廠的那一日,恰是「甄栩通敵案」一批涉案的大小官員上斷頭台的日子。

當中要被砍掉腦袋的最大官員自然是前左相甄栩,這一場對帝都百姓們來說絕對是盛事的殺頭大戲,她是知道的。

從燒窯廠返回帝都途中,她想通心事,決定隔天一早找路望舒攤牌,也是考量到「通敵案」終于審出結果,而弘定帝下的「斬立決」旨意在徹底完成後,那督公大人想來能清心些,也能安穩些來听听她的答覆。

結果她又被老天爺玩弄了一把。

莫名其妙半路遇劫匪……噢,不!不是莫名其妙,督公大人連日送禮示情意,她姜守歲成了帝都百姓們的談資,她是因為入了督公大人的眼,才被甄栩的人馬當成他的軟肋。

這也表示,他們身後的追兵定是路望舒帶領的錦衣衛。

「老夫藏在帝都的就剩這一點兒人手了,前後足足有百余條性命全斷送在錦衣衛刀下,余下的這二十多人除了劫老夫出法場,還得分些人手劫走姜姑娘,委實有些吃力,不過幸得老天看顧,結果還算好。」

……這老匹夫!

姜守歲頂著發昏的腦子暗暗磨牙。

是說罵對方「老匹夫」……這個「老」字似乎用得不太對。

按理甄栩身為太後一黨之首,且是盛朝九大世族永州甄氏的大家主,又曾官拜一品,怎麼算都該是個年近花甲的老大爺才是,可眼前這位笑笑與她攀談的男子面皮白淨,氣質儒雅,蓄著美胡的臉上僅眼角有淡淡魚尾紋,看上去不過四十初,這、這保養得未免也太好。

「左相大人原來這樣年輕,小女子今日得以一見,當真三生有幸。」好歹也是歷練了幾世的魂魄,她笑得那叫一個如沐春風。「今兒個大人能逃出法場,安然無事,小女子怎麼也得道一句恭喜,恭喜大人賀喜大人……只是大人對小女子可就不夠意思了,我既沒招惹您,又沒擋過您的通天大道,您一個當官的大老爺何苦為難弱不禁風、膽小怕事的小女子我?」

甄栩輕捻著修剪過的胡須,落在她臉上的目光微微發亮,「前去帶你過來的那幾位皆是老夫的死士,據他們說,姜姑娘制造出不小混亂,其中一名死士還中了你的招,從坐騎背上直接落地……如此看來,姑娘頗有手段,與弱不禁風、膽小怕事這些形容大不相符。」

姜守歲傻笑兩聲。「小女子當真弱得很,也怕事得很,您老別期望太高。」甄栩端詳她好一會兒,微笑頷首,「莫怪路望舒那樣心狠手辣之人,也要對姜姑娘蠢蠢欲動……啊,不對,不是蠢蠢欲動,而是確切地行動。」

「老夫與他明里暗里對峙多年,除皇上外,從不曾見他路大督公主動去親近誰,在宮中不曾拜師亦未收徒,他誰都不認,所以啊,姜姑娘的出現對老夫而言猶如平地驚雷,如今有你跟隨同行,老夫便也安心些許。」

路望舒把追求她的事搞得帝都百姓人盡皆知,那段時候甄栩早就下大獄,卻依然知曉她這一號小小人物,可見他甄氏的暗樁埋得甚深,即便把他關押在錦衣衛鐵牢,仍無法嚴防。

姜守歲裝模作樣嘆氣。「大人,小女子沒想跟隨也不想同行,不是嫌棄大人,是小女子到底是酒坊老板兼釀酒師父,就這麼把我帶走了,咱們家的生意要一落千丈,幾十口人都得喝西北風去,您大發慈悲,別為難小女子可好?」

甄栩面上的笑從頭到尾沒卸下來過,「還請姜姑娘再委屈幾日,等危機解除,到了安全之地,老夫必不會讓人為難你,至于貴店的損失,將來也一定加倍補償。」

姜守歲當然知道不可能僅憑自個兒幾句裝可憐的請求,對方就真會放過她,但這一路上向西又往北,她這虛與委蛇兼示弱的手段使過又使,最大目的是為了套他的話,看能否從言談中尋得蛛絲馬跡。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說不定還能尋得逃月兌之機。也是經過幾次交談,她才得知劫法場的過程,是甄栩親口告訴她的。

幾日下來八成覺得她是個挺好的閑聊對象,她不經意般開口問了,他竟願意相告一二,語氣中帶著一股壓不住的恨意和得意。

「呵呵……坐在皇位上的那小子把老夫交給錦衣衛去審,哼,那小子好啊,什麼聖心獨裁的,判了個斬立決,御判既出,便也不關路望舒與錦衣衛這幫天子親兵的事,老夫于是被移監至三法司的刑部大牢,一月兌離錦衣衛監管,何愁謀事難成?」

姜守歲表面盡管鎮定,背脊卻一陣陣發涼。

太後一黨的勢力確實盤根錯節,這一次弘定帝與路望舒借由「甄栩通敵案」清掃了一回朝堂內外,仍無法完全拔除。

也不是非要根除不可,只要弘定帝的帝王之術施展得好,能平衡朝野各方勢力,讓新政得以推行,百姓能真正休養生息,繼而增強國力,要恢復曾有的盛世風華指日可待。

而帝王欲施展抱負,卻有位極人臣者對新政處處掣肘、甚至通敵欲殺害同朝臣工,這樣的高官不管多有能耐,本事有多強,都不容許存在。

姜守歲憶及前幾世,甄栩皆是在遭罷官後帶兵興起宮變的那個主謀,因為事關路望舒的生死,所以她記得。

她帶著記憶重回這一世,路望舒也帶著上一世的記憶重生,見左相甄栩發生前世不曾有的通敵大案,不僅遭罷官、鋃鐺入獄,還判了斬立決,且都到了上刑場的日子,她以為這一世的走法將大大不同,結果……仍然是一樣嗎?

死里逃生的甄栩仍會帶兵回頭,長驅直入帝都,最後打進皇城宮中?

而屆時,路望舒仍會命喪在那一場宮變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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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想伺候你

姜守歲腳步踉蹌,氣喘吁吁,但不敢停下。

盡管身子像一袋吸飽水的棉花那樣沉重,兩只腳彷佛不是自個兒的,還是緊扯著意志,強迫自己往前再往前,離那刀劍相交之聲越遠越好。


若無錯記,今日應是她被劫走的第十日,甄栩一行人挾著她往西北方向走,後來進到這片山區。

她有一回偷听到那些死士交談,才知此處名為「不知山連峰」,越過主峰不知山,往西可達盛朝西關北路,往北則能連通北境邊陲。

原就留意著甄栩的下一步,一听翻過不知山可連通西關與北境,心中登時明白,心下驟然泛寒——他這是想說服西關或北境的帶兵將領,借用兵力,一舉前進帝都。

她雖不清楚甄栩在邊陲一帶有多少影響力,但憑他的口才以及常年累績下來的威望,即便他如今身犯死罪遭朝廷通緝,若他對那些將領們許以豐厚酬庸又或者以加官晉爵的條件誘之,很可能真會讓他如願。

然後她才盤算著該怎麼拖延時間,怕翻過不知山主峰後,後頭追兵要趕上就更困難,結果甄栩一行人就被突襲。

她沒能確定發動突襲的是哪幫人馬,畢竟她被單獨看管著。

一听到不遠處傳出動靜,負責監視她的那名女死士神情略顯倉皇,姜守歲就趁此際撒出她一直藏在木釵內的迷香。

當時撒出過一次,遭劫後,她隨身的小玩意兒全被收走,只剩這根毫不起眼的木釵被留下。

但不起眼的僅是外表,木釵內部中空,藏藥藏毒最為便利。

此番故技重施,她一舉得逞,跳下小馬車撒腿就跑,但下山的路被正在激烈交鋒的雙方堵住,杵在原地不動或就地躲藏皆不是好主意,她沒有遲疑太久,選擇轉身往山上跑。

……很辛苦、很難受,不知自己這具身軀還能撐多久?

她自被劫的那一日中暗器受傷,發燒一直未退,雖是低燒,持續這麼多天也夠她嗆的。

那把暗器上定然淬了毒,而甄栩並未下令手下死士替她將毒解干淨,意圖很明顯,就是要她一直這麼虛弱,掏空她的體力,磨損她的意志……所以連束手綁腳都省了,就賭她哪里也去不了。

哼,她偏偏要逃!

若真是路望舒帶著錦衣衛們追上來了,她可不想待在原地被甄栩老賊拿來當作威脅工具,那太過沒用。

她、她要當一個堅強又機敏的女性,她可是一段香的大老板,是厲害的釀酒師父,她要自立自強、突破難關……她還要……還要……

砰地一聲,她被地上突石絆倒,直接五體投地,痛得她秀致五官都跟著扭曲,眼淚飆出,「可惡,好痛……」

「痛就別跑,都要姜姑娘乖乖待著,怎不听話?真讓老夫好找啊!」

听到背後響起的男音,姜守歲再次覺得自個兒又被老天爺給耍了,真有足夠力氣的話,她定會立定腳跟、指著賊老天來一頓咒罵。

這實在太坑人!

她想著要跑,跑不動了,想著要給追來逮她的甄栩一記重拳,結果她揮動雙臂的掙扎卻如螳臂擋車一般可笑,更加坑人的是,看起來瘦瘦高高沒長多少肌肉的前左相大人竟一把就將她托起。

此刻的她感覺相當不好。

根本像是一個等同人高的布女圭女圭,毫無行為能力地掛在他臂彎上,等著他任意擺布。

「跟著老夫……就跟著我,哪兒也別去。」甄栩將臉湊近,在她耳畔低語。

姜守歲恨恨想著,好想給對方一記頭槌,但垂下頸子後就無力發動攻擊,一雙鞋尖滑過厚厚枯葉,她被輕易挾帶著一路往山上去。

路望舒,你再不來,我要不見了……

她思緒昏昏然,不確定有無呢喃逸出唇間。

然而像要回應她內心的呼喚,一道陪她歷經過幾生幾世的男子聲音破空響起,那是她再再熟悉不過的聲音,直直鑽進她耳中——

「請左相留步。」

姜守歲恍惚笑著,費勁兒抬起腦袋瓜。

當那個讓她等了又等、盼過又盼的熟悉身影映入眸底,她滿心歡喜,下一瞬又滿月復辛酸,不是覺得自己被劫走好生可憐,而是因眼前的督公大人瘦得有些月兌形。

他身上的一品紫袍官服染開朵朵血紅,都不知是他受傷流的血還是被別人濺上的,乍然一見……簡直是發狠般戳她心窩,不給人活了。

路望舒沒有迎向她的注視,僅專注對著甄栩,再度平靜要求。「請左相松手,歸還拙荊。」

姜守歲眨動迷蒙杏眸,好一會兒才想明白督公大人口中的「拙荊」指的是誰。

他這人真是……先是高調追求,鬧得滿城皆知,她都還沒來得及給他答覆呢,現下他當著那麼多人的面,竟說她是他家拙荊……

噢,來的人真的挺多,他身後散開數十名錦衣衛,個個手中亮出兵器,形成包圍之勢。

姜守歲意識清明了幾分,發現人已被甄栩挾持到一處天然形成的巨石平台上。

地勢如哨壁懸崖,巨石平台下方是看不見底的白霧深谷,她僅是不經意瞥了眼,膽子挺肥的她頓覺膝蓋發軟。

唔,不過話說回來,此刻的她本就全身乏力,腿軟很正常。

說到底她還是很爭氣的,終于撐到路望舒帶人來救,但同時也感到憂傷,都這樣努力了,依然沒能擺月兌甄栩的利用。

「拙荊?」甄栩語氣不掩嘲弄。「路督公沒了腿間的二兩肉,也學起尋常漢子娶老婆嗎?可惜,閹狗就是閹狗,就算娶上一百個女人當老婆,你這只沒卵蛋的狗也不可能變成真男人。」

姜守歲倒抽一口氣。

遇劫多日,這是她頭一次見到甄栩如此不淡定,想來是因身邊死士盡失,明明翻過這座山頭就有極大生機,活路卻被路望舒生生截斷,故已擺不出什麼世族大家主高高在上、舉重若輕的架式。

難听的話一出,錦衣衛們瞬間變臉,他們多數是閹人,余下沒被刑過的則被冠上「閹黨爪牙」、「閹黨鷹犬」的罵名,此時听到甄栩的譏諷,好幾個已提刀跨步向前,但很快就被督公大人掃過來的眼神制止了。

路望舒沒打算跟人斗嘴上功夫,也不想讓對峙持績下去。

就見他一個手勢,命所有錦衣衛按兵不動,跟著他拋掉手中長劍,攤開雙掌,兩臂表示不具威脅般舉在胸前,單獨一個踏上巨石平台。

「別傷她。」路望舒聲音微緊,仍一步步徐慢靠近。

姜守歲是听到他那句話,垂眸一瞧,才曉得有把亮晃晃的長匕正橫在自個兒頸邊,然後慢了兩息才又想到,她正被某個老匹夫拿來威脅人,當然會有一把利器貼著她。

只是路望舒就這麼走近過來……意欲為何啊?

「給老夫站住!別再靠近!」甄栩明顯慌了,長匕抵得更緊,這一下姜守歲用不著低頭看,也能感受到利器的鋒銳。

路望舒很快道︰「請左相放了拙荊,本督任您挾持。您想越過不知山,本督可命人立時備上好馬以及食物清水,過了這座山頭,您往北走可通北境,統領北境軍的驟騎將軍當年是您舉薦上位的,定有您安居之地,往西則通西關北路,駐守在那兒的歐陽將軍與您亦有交情,再不然,左相亦可膽大妄為些,直接出西關、過牧馬河,投靠碩紇國,想必碩紇大王定會以上禮待之……」

說話間,他腳步徐挪,再次拉短對峙距離,「左相帶上本督,錦衣衛們听我號令必不敢來追,您若怕我途中起了什麼歹意,眼下倒可避開要害先刺我幾刀,有利于您挾持。」

在這當下,姜守歲有所感知,知道他正暗中施術。

他借著說話走近再走近,專注望著甄栩的目光瞬也不瞬。

甄栩動了,橫在她頸邊的長匕突然朝前刺出,一臂平舉,于是手中匕首直直刺中路望舒的左肩頭。

錦衣衛們見狀,听令不敢近前,焦急喚聲此起彼落。

姜守歲雙眸都快瞪出眼眶,連日發燒令她頭昏,而今再被督公大人這「引匕首上身」的爛主意氣昏,完全是火上加油,雙重打擊,她分不清是心疼他多些抑或氣惱他多些。

她頂著所剩不多的力氣想趁機掙開甄栩的挾制,此際督公大人還嫌不夠讓她心疼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大步一邁,長匕貫穿他的左肩頭,他則抓到甄栩的臂膀,終于距離縮到僅余半臂之距。

「放手。」

攝魂術,出!

路望舒的嗓音低柔,如一根游絲鑽進心底、游入意識中,即便姜守歲不是被施術者,仍覺心魂震顫,兩手都想听話放開。

如此之距,言誘目控,百發百中。

無須再掙扎,甄栩箍在她腰身上的手臂驀地松開,姜守歲發現腿軟到無法靠自己站住。

她癱倒下來的同時雙臂本能地尋找支撐,結果就是兩手摟著路望舒的勁腰滑坐在地,然後手沒勁兒了垂墜下來,虛抱著他一條大腿,自個兒的上半身就全賴他的大腿撐住。

至少抬頭的力氣還是有的,她揚睫去看,映入眼中的是極其詭譎且血腥的一幕——

由下往上仰視,她能覷見路望舒的喉頸往上延伸至下巴的美好弧度,亦覷見了他在嘴角的美好翹弧,淡淡然,卻充滿邪惡之美,美得令人心驚膽顫。

她膽寒地見到中招的甄栩在松開她後,握住長匕的那只手亦听話放開,甚至有些矯枉過正地大大張開五根手指頭,像孩子們熱烈地玩著猜拳游戲那般,剪刀、石頭、布,張著五指變成一張「布」。

「跪下。」

攝魂術再出,左相大人無比听話,雙膝重重落地,上半身跪得直挺挺。

下一瞬,姜守歲眼睜睜看著路望舒拔出那把穿透他左肩頭的長匕,溢出的血珠濺在她仰高的臉容上。

她胸口一顫,在心疼即要瘋狂漫開之際,卻見他一手抓住甄栩的發髻往後扯,迫使對方的頭往後仰,露出喉結明顯的咽喉,跟著,那握住長匕的一手俐落劃過——

一道紅艷艷的熱泉疾速暴噴,姜守歲嗅到濃濃血腥味,她听到「啪、啪、啪」連續噴濺、飛濺的聲響,但她沒能親眼目睹那景象,因為筆直挺立的督公大人巧妙一個換位,下手之際果決地擋在她身前。

當她又能覷見時,前左相大人已成一具遭到割喉、死不瞑目的尸身,被路望舒毫無懸念一腳踹下巨石平台,墜落深淵。

從督公大人命令眾人不可妄動,到他拋卻兵器孤身踏上巨石平台,再到他被賊首甄栩刺傷,然後甄栩一臂松開人質、一手放開兵器,筆直跪下……這一連串過程演變,嚴守圍勢的一干錦衣衛們看得清清楚楚,卻自始至終都是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

再有,錦衣衛們萬萬沒想到自家的督公大人最後會來個一刀割喉,鮮血噴涌,迅速了結,本以為逮到賊首還得往幾百里遠的帝都押送回去,眼下什麼事都省了,連挖坑埋人都用不著,干淨俐落啊!

任務達成,危機解除,錦衣衛們面露松快,還刀入鞘。

巨石平台的這一邊,督公大人將染血長匕一同拋下深淵後,終于轉頭垂目迎上姜守歲直勾勾的眸光。

她想,她臉色肯定很差,模樣肯定很淒慘,她見他迅速矮身蹲下,擔憂之色布滿那兩丸漂亮的瞳仁兒。

「路望舒,你……你樣子也很慘的……」她下意識呢喃,瞅著那張被濺上斑斑鮮血的俊顏,眸光又移往他被刺穿的左肩,咧嘴扯唇,不確定有否笑出一朵苦苦的花。

「我在想啊,你真是個瘋子,你瘋了,然後……我八成也瘋了……」這次她確實笑了,呵呵笑著,淚水奔流。

最終她昏死過去,倒進瘋子督公染滿血腥味的懷抱中。



小巧銅爐里點燃薰香,白煙如絲,是沉香木的氣味,具寧神靜氣之效,此刻剛好也能壓一壓屋中的血腥味兒。

在當地縣城頗受百姓們推崇的老大夫被錦衣衛們不由分說帶走,百姓們見狀無不議論紛紛,不知老大夫如何惹到那一幫從帝都來的凶神惡煞。

至于老大夫本人也莫名其妙得很,直到見著傷者才恍然大悟,原來是被請來看診,還得慶幸錦衣衛把他的大醫箱也一並「綁架」了來。

織繡山水的屏風後擺著一張軟榻,女子伏在榻上,未醒來,有人從她背後剪開衣服,露出她右後肩上的傷。

老大夫瞧到那道惡化的傷口後臉色驟變。

醫者父母心,顧不得一旁督公大人虎視眈眈、威壓迫人,連忙吩咐準備熱水、烈酒和大量淨布,東西很快送至,老大夫淨過雙手第一步先清創。

「這是毒傷,一直沒好好處理,傷口周遭的肉已然變黑,幸好口子甚小也不算太深,姑娘身子骨挺好又年輕,只要把毒素清理干淨,退了燒,相信很快就能痊癒。」老大夫邊清創邊說明,已將壞死的血肉清除大半。

又忙了片刻,老大夫突然止住動作,兩條灰眉摟起,一臉沉吟。

「如何?」路望舒兩道劍眉亦擰起。

老大夫道︰「有膿血滲入肌理之間,要清除干淨需再深挖進去,怕會導致流血過多,亦不利傷口癒合。」

路望舒人眉峰成巒,徐徐吐息。「除深挖血肉外,您老可有其他法子能將膿血清出?」

老大夫點點頭,抱拳一揖。「可嘗試以嘴吸出,此法最為安全,就不知大人您這兒有沒有婢子或僕婦能幫得上忙?需得心細靈巧之人為好,且不嫌髒,如此方能听從老夫的指示完成這清創之舉。」

「我來。」

「嗄?」老大夫不確定耳里听到什麼,但訝然抬起的兩眼見到督公大人挪動位置,從坐在榻緣上變成單膝跪在榻邊,更加專注地望著姑娘家的傷口。

「該如何做,還請大夫示下。」他語氣沉穩,神情鄭重。

「……啥?啊,啊啊,是!」老大夫終于回神。

接下來一連串的指示,路望舒非常認真照辦,一樣先淨過雙手,跟著以烈酒漱口數次,再听著老大夫的說明一一執行。

吸出髒污,吐入痰盂中,如此來回了近十次,直到吸出的血呈現該有的鮮紅,老大夫在一旁喊停,湊上去再一次仔細查看後,終于確定姜守歲後肩上的毒傷已徹底清理干淨。

傷口既已干淨,余下就不成問題,老大夫囑咐督公大人再以烈酒漱口數次,隨即手法俐落地替眼前姑娘上藥包扎。

老大夫雙手動著,思緒也跟著動,悄悄想著,都說身為總領提督太監兼錦衣衛指揮使的督公大人手段凶殘陰狠、性情暴戾惡毒,可今兒個親眼一見……怎麼成了一顆痴情種?且為了治療姑娘家肩上的毒傷,對他這個平民老大夫甚是服從有禮哩!

除他這個老大夫外,督公大人沒允其他人進到這座山水屏風後,如此一來,治療時許多助手該做的活兒便自然而然落在督公身上,例如替傷者拭汗、留意傷者冷暖,並在他忙著清創時,安撫因過分疼痛而本能發顫的傷患。

當他覷見督公大人握住姑娘家不住顫抖的小手,靜靜地以拇指愛憐摩挲,又當姑娘家幾回疼到細細申吟,下意識掀開眼睫,督公大人都會對著她笑,甚至將姑娘家的小手抓到嘴邊親吻,那樣的安撫無聲卻強大,讓他看著一張老臉皮都要臉紅冒煙。

然後是將膿血吸出一事,他萬萬沒想到督公大人會直接就來,而且執行得那樣徹底,做得那樣好,當真是把姑娘家視作心頭肉那樣寶貝著。

總而言之,他親眼所見的「路閻王」非常名不符實,說是「痴情種」還差不多。

妥善處理好姜守歲的傷口,老大夫到底是醫者心,很是看不過眼,終于轉向路望舒一揖,以不容反駁的語氣道︰「大人左肩頭的外傷也容老夫仔細瞧瞧吧。您這麼隨意包扎,未能有效止血,如今裹巾亦都滲紅,可見止血粉用得不好,又或者根本沒用,如此放任實在不好,老夫瞧在眼里實在覺得……礙眼得很。」

相較一個時辰前莫名其妙被錦衣衛們從醫館帶走的那時,老大夫如今膽子變肥了。

這一邊,已遵照醫囑用烈酒漱口數次的督公大人從姑娘家身上收回視線,徐徐吐出一口氣,「那就有勞了。」

姜守歲隱約知道發生何事,盡管曾喪失意識,但的疼痛一次次將五感召回。

如此也許是好的,迷糊間感受到的痛不會太清晰,但又需要疼痛的刺激令她不至于在幽茫中游蕩太久。

只是她幾回掀開眼皮,男人那雙漂亮鳳目總對著她,彷佛在笑,卻讓她瞧著有些想哭,于是想一看再看,舍不得掩下眼睫,終于她揪住幾分清明,朝他游回。

「路望舒……」她軟軟喚出,引來男子注視,仍是那雙意欲深邃的鳳目,她牽唇喃喃。

「我要去尋你,我都想好了,要去尋你的……」

「姜老板是尋到本督了。」他縱容道,禁不住又握了握女子柔荑。

姜守歲的意識更清晰了些,記起被劫與獲救的種種,想著自個兒落難時明明斗志高昂、內心嚷著要自立自強,後來見他來救加上此刻見他在身邊,她忽然什麼想法都淡了,只想著依賴他。

她知道這樣很不爭氣,但也終于明白,對著他,在這男人面前,她可以徹底不爭氣。

「是、是阿舒找到我了……」她再次呢喃,輕眨了眨眼,眼角泛著光。

那一聲「阿舒」喚得路望舒左胸一緊,兩耳熱燙。天知道她被劫走的這十日,他到底是怎麼撐下來的?

她說他是個瘋子,也許他真瘋了。

小心翼翼將她橫抱起來,徐步走往與廂房連通的一間小室,這兒擺著一只大浴桶,桶中七分滿的熱水浸泡著幾味藥材,是老大夫診斷後特意開出的藥浴方子,有助于袪除體內毒素。

「你肩上有傷……」姜守歲忽地記起,眉目間浮現倉皇之色,卻也不敢妄動。

「無妨。」路望舒低聲安撫,彎,將她穩妥地放入浴桶。

熱呼呼的深褐色藥湯一下子漫到她胸口,她還不及吐息,水面下,那為了療傷而被剪破的衣物已被卸去,連衣帶裳全被他取走。

感覺身上僅著褻衣和小褲,衣帶子還松垮垮的,姜守歲有些怔然,但沒有驚慌,好像她與他本就可以這般親匱。

「這藥浴能逼出你體內余毒,是熱燙了些,你且忍忍。」路望舒將她的發絲撩到浴桶外,並在她頸後墊著厚巾子,讓她微仰著頭靠在浴桶邊緣。「我會小心,不會弄濕你的傷口。」

「你肩上有傷……」她嚅著唇又一次提及,眸光迷蒙仰望。

「我想伺候你。」他低柔的語調蕩進她心里,十指探進那豐厚的秀發中,貼著她的頭皮輕輕按揉,揉得她不自覺哼出聲來,舒服得閉起眼楮。

在路望舒的記憶中,進宮多年,兩世為奴,做的都是伺候人的活兒,從未有過如此際這般的心甘情願。

不僅僅是甘願而已,更興起某種焦躁而甜蜜之感,發自內心喜悅著,她能如此毫不設防允許他親近。

于是他替她沐發,幫她淨臉洗漱,再把她從浴桶中打撈起來,並且備了另一桶干淨熱水容她沖洗,整個過程從開始到結束他須臾未離,即使藥浴後她微顫著手月兌下濕淋淋的貼身衣褲,他亦在她身後守著,最後為她赤果的身子裹上大棉布,再度將她打橫抱起送回山水屏風後的軟榻上。

路望舒先是移近燭火檢查她傷口的包扎有無弄濕,確認無虞後,才開始以棉布一束束擦干她的發絲,他動作沉穩俐落,眉宇間透出虔誠,彷佛此時此刻伺候著她是天地之間最最讓他放在心尖上的事。

燭光半映著男子那張清俊面龐,火光輕搖間,令明暗的界線變得朦朧,姜守歲有些看痴,待她意會過來自個兒在做什麼時,她已撐起上身去親他的嘴角。

結果體力不支,才親不到半息她就重新倒回榻上,紅著臉給他看。

沒想到督公大人跟她比臉紅似,俊頰生猛地綻開兩朵大紅花,眼神直直垂視,像還沒想明白發生何事,等著她解釋一般。

「我好像……好多了。」姜守歲是真覺得好多了,被老大夫徹底清創加上一頓藥浴,全身蒸騰出薄薄細汗,毒素遂從毛孔排出,神識確實清明不少。

只是被督公大人的漂亮鳳目瞪得不禁害羞起來,加上她身上未著寸縷,僅裹著一條大棉布,即便有幾世記憶,自以為老成世故,眼下也很難不害羞。

她費勁兒暗暗調息,有些顧左右而言他地連番提問,「我應該沒昏過去太久吧?咱們是不是還在不知山連峰這一帶?此處是什麼地方?」

果然,男人俊面微沉,似沒料到她光明正大親了人之後接下來竟直接問話。

但他仍然抿了抿嘴,沉靜答道︰「姜老板中毒發燒,昏過去五個時辰左右,咱們仍在不知山一帶,此處是距離山腳下最近的一處官驛,位在小小縣城中,如今整座官驛皆是錦衣衛人馬,賊首甄栩已伏法,其豢養的一票死士亦都徹底遭殲滅,你、你且安心將養就好……」

記起自己一直等著他,記起他是如何從甄栩手中救下她,姜守歲頓覺氣息不穩,似乎一閉眼就能看到那把長匕穿透他的肩頭,甚至听到利刃刺穿血肉的鈍音,疼到能令她弓起背脊瑟縮顒抖。

然後心痛與沖動使然,她又一次撐起上身去親他的嘴。

感覺親親他就能減緩胸中疼痛,于是她根本沒想克制此種行徑,又或者根本沒能耐去克制,這一回她多撐了半息才又倒回榻上。

嘴角再一次遭突襲的督公大人猶是臉紅過腮,但他靜了好一會兒後淡淡道︰「那一日因三法司衙門之過,法場遭劫,本督領天子御令親率錦衣衛追擊,追出帝都不到五里便遇人攔道疾呼……」略頓了頓,他才又道︰「那黝黑憨直的少年本督識得,正是你一段香酒坊的小伙計。」

姜守歲聞言笑了,笑容仍顯脆弱,卻是如釋重負般吐出一口氣,「欸,是我家大志呢。他那一日幫我趕驢車一塊兒拜訪了城郊外的燒窯廠,回程快抵達帝都時遇上一小批蒙面客,沖過來就動手了,那時還不知對方是甄栩的人……還好大志沒事,見到是你的人馬,還知道要把遇劫的消息趕緊告訴你,果然懂事多了也長進多了。」

她沒道出口的是,大抵是督公大人追求她的手段太高調,遣手下天天上門送禮,那憨直少年天天見錦衣衛上門都看習慣了,很可能把他們都看成自己人,膽子才會變得那樣大,敢沖出去攔錦衣衛馬隊。

路望舒微微頷首。「他顯然嚇得不輕,一開始說話略語無倫次,當下問清楚事情經過後,本督便已安排人送他回一段香。」

「嗯……多謝你。」她又笑,笑著笑著,又一次撐起上身去親吻他嚴肅的嘴角。

所謂事不過三,同樣的招都使第三回了,這一次她還想蜻蜓點水般親了就撤嗎?

沒那麼容易!

督公大人化被動為主動,不再被親著玩,他一臂倏地纏上她的腰肢,將她僅以棉布遮掩的身子攬向自身,一掌托住她的後腦杓,把那張調皮的女敕唇扎實地壓在自己嘴上。

氣息瞬間交纏,但顯然不夠,遠遠不夠。

他張開嘴本能地吸吮,如蜂兒采蜜,胸中則像攏著無數只振翅的蝶,小小顫動匯聚出巨大的震撼。

他像窒息之人突然呼吸到空氣、像個渴極之人忽而遇見一汪甘泉,他的舌探入她唇齒內,強勢糾纏,恣意汲取,回報上一世她吻他時曾帶給他的「驚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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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阿舒與歲兒

路望舒永遠不會忘記他命中的第一個吻,第一次即遭強吻。

他當時大受驚嚇,從未遇見如她那樣不按牌理出牌的女子,若棋逢敵手尚可一戰,他卻是被她壓著打,內心已然丟盔卸甲。

但那一記遭姑娘家巧取豪奪的親吻最終吻進他神魂深處,喚醒最深沉亦最原始的渴望。

他頭一回想要女人,想死命抱住那一具溫熱柔軟、凹凸有致的胴體,他想要她,想將她揉進自身的血肉里,渴望到幾乎瘋狂。

同時,他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羞慚。

微身殘缺,內心熱火如焚,生成的慾望無聲叫囂,無一處能夠容納,那種求而不能得、甚至連求都不知如何去求的窘況,讓他亦挫敗到幾乎瘋狂。

也許他早已瘋了,重生的自己不過是瘋子腦中構想出來的虛妄。

這一世他慾望的熾火有了載體,與心連動,內心有多麼渴求懷里的女子,身體便無比真實地反應。

「阿舒……頭暈……唔……」

當他听進她彷佛求饒的低語,熱舌從她唇間微微退出時,才發現她整個人癱在他臂彎里,扇睫虛掩,鼻息輕緩,竟是被他吻得暈了過去。

路望舒當下良心不安,但在確認過她的脈搏和氣息皆無妨後,又管不住心中那股子可笑的得意,不禁想著,也許這正是所謂男人的劣根性,以欺負姑娘家為樂;尤其欺負的對象還是放在心尖上的人,樂趣加倍無窮,不過話說回來,自身也得跟著受點苦便是——

大約再過一個時辰天便要亮了。

督公大人的自制力在一番摧枯拉朽後,非常吃力地咬牙維持。

他將懷里的人兒重新安置,攏了攏姑娘家身上的大棉巾,再攤開暖被把人裹好,只讓她露出那張秀麗的鵝蛋臉,那紅撲撲的臉蛋又惹得他心猿意馬。

頭狠狠一甩,不敢再看,幸得一旁小室里尚留著一大桶子冷水,足夠他沖涼降溫。



姜守歲睡了一頓飽覺。

自從被劫走,她因毒傷連著幾日發燒,就算意識燒得昏昏沉沉,卻無法松懈心情允許自己好好睡上一覺,那時畢竟是在敵人的眼皮子底下,而昨兒個夜里她是在督公大人懷里。

醒來時覺得神清氣爽,跟著在晨光朦朧的榻中看到睡在她身旁的男人。

她半伏在軟枕上,沒壓到肩後的傷處,他則面對著她側臥,被刺穿的左邊肩頭厚厚包裹著,從松敞的中衣前襟即可覷見。

兩人雖然同榻而眠,他並未踫觸到她,側臥的睡姿蜷在榻緣邊上,宛若用肉身形成一道牆,把她護在里榻。

此刻的他只要往後稍一翻身必然跌落下去,那無知無辜的睡相莫名地有種可愛憨態,與那個拋卻矜持、緊擁著她恣意親吻的男人是如此不同。

但是不管哪一種面貌的他,她都期待。

一只藕臂從如繭的暖被中掙出,她朝他出手,先是撩開他中衣襟口,去檢他肩頭是否還在滲血,以指撫過包裹著傷處的棉布,上頭血跡確定是干燥的沒有絲毫沾黏,她這才安心了些。

替他攏好前襟後,秀指改而撫上他的脖頸,模到那細致的喉結,再撫上他的下巴和面頰,被她以指騷擾的督公大人在此時徐徐張開眼楮,像似早已醒來,那兩丸瞳仁如浸在水中的黑曜石,清亮無比。

「阿舒醒啦?」這話問得很沒意義她曉得,但就是想問。

「姜老板也醒了?」他問得更沒意義,俊顏明顯泛紅。

姜守歲倒是頗鄭重地點點頭,道︰「我是醒了。有話想跟你好好說說。」她略頓了頓才說下去,「是在被劫走之前就想好的事,想跟你說。」

路望舒有些按捺不住般盤腿坐起,一掌撐在膝頭。「好,你說。」

姜守歲也學他翻身坐起,但裹著被子不好動作,嬌軀像條毛毛蟲兒般奮力蠕動啊蠕動,好不容易才從趴臥蠕成坐姿。

她撥開散在面上的青絲,對他紅著臉笑。「唔……那個……想說給你听的話,說來可能有點長,阿舒可不可以讓我穿著衣裳?」

她詢問的方式落入他耳中,听著好像是他故意不給衣物,故意要她赤身,動機十分不良。

路望舒一下子面紅耳赤,腦中自然浮現昨夜所見的春光。

由他親自伺候,他是看也看了、模也模了,幫她藥浴沐發時不帶色心,憐情滿溢,可後來她一而再、再而三親上來,把他臍下三寸的陽火都撩撥硬了,于是欲念橫生,滿腔邪火壓都壓不住,此時被她這般一問,他目光都不知往哪邊放才好,喉嚨清了又清才勉強擠出聲音——

「管著此處官驛的老驛丞有妻子同住,我昨兒個已請那位夫人幫忙張羅你的衣物,且都送來了,姜老板隨時可以穿上。」

姜守歲咧嘴一笑,嘆氣。「阿舒都敢大著膽子月兌光我的衣裳,卻不敢一件件仔細替我換上嗎?」

一抹熟悉卻也異樣的感覺掠過心田,路望舒忽覺眼前女子好似恢復了上一世的本性,又開始沒臉沒皮、不管不顧地玩弄起他來。

這樣是否能夠說明,她願意再給兩人一次機會,給這一世一個圓滿的可能?

他氣息粗重,悸動不已,反守為攻傾身靠近。

他靠得那樣近,張嘴輕咬她的下唇,低柔嗓音無比誘人,「本督說了,要伺候你到底,姜老板不想赤身嗎?那好,咱們就從貼身衣物開始,褻衣、小褲、中衣、襯裙、羅襪……本督都會一一幫你穿上,調好衣帶,系好衣結,還要好一番梳妝打扮,把姜老板妝點得像個供人私藏的漂亮布女圭女圭那樣,可好?」

哇啊啊——哇啊啊啊——

姜守歲內心放聲尖叫,耳朵熱紅,臉蛋爆紅,全身肌膚都紅了!

督公大人絕對是「孺子可教也」,竟然學會反擊,把她對他慣使了的撩撥手法反饋回來,竟殺得她招架不住。

她臉上藏不住羞澀,手一抬便捂住他的嘴,耍賴般輕嚷,「我肚子好餓好餓,嗷嗷待哺中,請好心的督公大人行行好,賞口飯吃吧拜托!」

人不要臉了,把臉面全豁出去,當真就天下無敵。

在路望舒面前,姜守歲一向不要臉到底,以前幾世皆是那樣的心情,傻傻將真心托付,

重回這一世後,她以為自己看透了,可幾番兜轉抵拒,卻依然扛不住心之所向。

她走回老路子,一條即便過程曲折多舛、最終仍是要通向他內心的路。

但一切又是那樣不同,她在時光長河中埋下的情種終于開花,也許真有修成正果的可這一日原就起晚了,姜守歲穿上成套的干淨衣裳一頓漱洗後,其實已近午時。

當真是饑腸轆轆,她不清楚官驛原本提供的膳食內容為何,但如今來了督公大人這尊活閻王,驛丞不可能不盡心討好,如此一來,大魚大肉各式珍髓佳肴跑不掉,所以當有一盅清香白粥安安靜靜端到她面前,配上幾色醬菜再攤上一顆醬香煎蛋,姜守歲只覺得感動到都要流淚。

「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一頓。」她喝粥吃菜配著眼前美美的男人,心緒輕松,肩後未癒的傷口、體內殘存的毒都算不上什麼了。

陪她一起清淡飲食的督公大人在她眸底覷見火苗,俊顏又染紅雲,但絕對沒有不願意讓她看,不得不對自己承認,他很喜歡她促狹且迷戀的眸光。

填飽肚皮後,姜守歲被安置到馬車上,那是一輛雙轡的大馬車,外表看著樸實無華卻十分堅固,車廂里堆放好幾顆軟枕,幾個固定住的屜匣一拉開,里頭備著滿滿的果脯和茶點小食。

今日一向逞強的督公大人沒有騎馬,而是隨她一起乘坐馬車,這一點讓姜守歲感到心安心喜。

她知道甄栩伏法一事已百里加急快馬往帝都傳送消息,她獲救之事也同時傳回一段香酒坊,他身邊的錦衣衛少去大半,想來有一小部分人馬是趕在前頭安排事宜,另外一批人馬則趕回帝都執行他的密令。

甄栩一死,太後一黨無不人人自危,朝堂勢力將重新分配,路望舒處在這風口浪尖上不得不步步為營,但此時此刻倚坐車窗邊的督公大人顯得如此安詳,清亮亮的日光穿透薄紗簾子大把灑進,染出他半身明媚,他垂目閱卷,神情莊重,恍惚間都要把他錯看成一尊觀音神像。

他超然出塵的姿態讓她略覺驚慌,有一種又要與他疏離之感,不禁從軟枕堆里坐起,懷里還摟著一顆,車輪子轆轆滾動著,她開了口,打破那規律聲響——

「你說你上一世就認輸了。」

路望舒哪里看得下什麼書卷,不過是等著她休息好了,願意對他說出心里話,此際她突然開口,他握住書卷的手陡緊,差點把紙頁捏成一堆齎粉。

姜守歲又道︰「你還說,要把自個兒的一切獻出來,不顧臉面沒有矜持,不管好的壞的、美的丑的,都會獻給……獻給那個讓你認輸的女子。」

路望舒五指虛握成拳,抵在唇上清咳了兩聲,一會兒才道︰「那女子是你……從來只有你。」聲音盡管鎮定,頰面上的紅暈騙不了人。

姜守歲輕應一聲,一指下意識輕箍著枕面上的繡花,嗓音略幽沉,慢悠悠道︰「你那晚跑來,不由分說丟出那些話,說完就又跑掉,害我苦惱了好些天。」

「我很抱歉。」他很快認錯。

「阿舒才不覺抱歉。你就是要我苦惱,要我一直去想。」杏眸眨了眨,直望著他。

路望舒無法否認,嘴角卻淺淺起了笑紋。「我確實抱歉,但我也確實要你一直去想。你若對我無感,不覺苦惱,那我真就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壞人……」她嘟囔了聲,臉蛋往軟枕里埋。

她听到衣袍摩挲的聲音,待她抬起頭來,路望舒已從車廂斜對角挪移到她身邊,兩人相隔不到半臂距離。

「我本就是壞人,是姜老板這麼傻,喜歡誰不好偏要喜歡我,你都把我惹了,再想撒手不理如何可以?」他眼神深邃,又想蠱惑誰似的。「以前你追求我,如今我糾纏你,剛好而已,姜老板自個兒能想通最好,如果一直沒想通也無妨,總歸本督沒想放過你。」

這話分明無賴至極,卻被他好听的嗓音說得像情話,姜守歲簡直哭笑不得,瞪著他。

「我一直知道的……」她抿抿唇,調整呼吸。「知道以往你裹足不前是因為什麼,知道你不想耽誤我,你以為女子的一生幸福是嫁人生子,與丈夫和和美美過日子,養育自己的親生孩兒,但那樣的活法你沒辦法給我,而我要的也不是那些……」

「唔,不對,應該說,我是想要那些的,與丈夫共享魚水之歡、  鶼鰈情深,養著親生孩兒陪他們一日日健壯長大,老了有他們來承歡膝下,但我的命中偏偏遇見你,因為有你這個人,便把我所有想望全擠了下去,在我心中,你位在那個獨一無二的位置,凌駕一切,命中若然有你,一切便已足矣,哪里還會在乎你是何種身分?身軀是健全抑或殘缺?」

似乎一口氣說得太多,她再次抿唇,暗暗吞咽著唾沫。

緩緩神,她看開了般徐徐吁出一口氣,語氣仍幽幽。「……嗯,我也是知道的,心里清楚得很,因這整件事而對你生氣似乎不太恰當,不應該把一團怒火全砸到你身上,但……就是好氣,好氣你。」

「姜老板怒火沖天,氣到再不想理會本督,所以重來的這一世干脆裝作不相識,想來個眼不見為淨,是吧?」問句帶著調侃意味,但問這話的人其實心潮涌動不休,正因她的坦誠讓他魂與體俱顫。

他探出大手覆在她腦門兒上輕輕揉弄,是安撫亦是求饒,無聲且卑微地求著,哪怕是她回眸一瞥的憐憫,亦是無與倫比的珍貴。這一邊,姜守歲靦腆地低應一聲,再度把臉埋進軟枕里。

但是啊,都怪他的手勁撫得她頭頂心熱呼呼,連心頭都跟著發軟,終令她把持不住。

她揚起鵝蛋臉對著他,一古腦兒把心底話全數道出,「那一天帶著大志從燒窯廠回來,驢車還在半途上趕著,那時候我就想好了,我要痛痛快快浴洗一番,吃一頓飽飯再睡上一頓飽覺,隔天天一亮就要沖去錦衣衛宮外處嚷嚷著尋你……後來出了事,沒能見到你,那幾天被人帶走,越走越遠,我其實心里很怕,怕什麼話都來不及答覆你,自個兒就不見了,若然那樣,你會傷心難過,會百思不得其解,就如同我曾經經歷的那樣,你說你在上一世就認輸了、後悔了,可最終什麼話都沒有留給我,等我得知消息時,你早就不見了,連尸身都不知被拋到何處,我再也尋不到你……」

一道黑影驟然貼近,姜守歲發現自己被督公大人緊緊摟住。

路望舒單膝跪著,把軟軟坐著的她擁在懷里,避開她肩後的傷處,他垂首將俊臉埋入她的雲發中,亦埋在她柔女敕的頸後。

「是我錯了。都是我的錯。」他閉目吐息,背脊隱隱發顫,此時此刻才約略懂得她的心境,原來他那樣離世,無端端中計身死,留給她的只有傷心難過。

「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是我的錯。」他湊在她耳畔不斷低語。

男人的心音強而有力,鼓諜般跳動著,姜守歲細細听取,唇角悄悄揚笑。

她斂眉思索,忽而低柔道︰「阿舒,不管對與錯,都不管了,我還是只想跟你在一塊兒,跟你這個人、這樣的一個人,要好在一塊兒。」

她想通了,幾世都沒能追求到他,這一次換他來死纏爛打,如此,兩人的命輪何嘗不是大大改變了,變得如此「面目全非」!

「好。你都說什麼都……都好的……」路望舒很快答話,尾音微抖,彷佛心緒激切高昂難以自制,他收攏雙臂,鼻與唇無比愛憐般蹭著她豐厚的秀發以及發絲下的粉女敕頸膚。

姜守歲偎著他垂眸笑了。

當她想通,過了自己設下的那道坎兒,一顆心便也輕盈自在起來,雖說往後還不知會起什麼變化,這一次能得督公大人同行,那就且行且珍惜。

她終于可以擁有一段戀情,是彼此愛慕著,而不再是以往的一廂情願。

她要跟她的戀人一塊兒做很多事,例如相約黃昏後啦,又或者夜半三更等他翻牆來幽會,再或者牽牽手、交頸相擁、親親嘴……噢,等等!老天啊,隨便回想一下,那些親親抱抱的事兒,她好像已跟他做了好多回——如同此刻。

越想越害羞,但實不想他放開自己,督公大人卻突然放開她。她還有點暈乎乎的不知發生何事,眸光一抬,就見男人正襟跪坐在她面前。

他的五官看起來是那樣嚴肅,但臉頰白里透紅,尤其兩邊額骨紅得格外明顯,那一雙鳳目炯炯有神,目光瞬也不瞬與她的視線相餃接,好似有無比重要的事欲談,讓她心髒也隨之怦怦飛跳,呼吸急促。

「姜老板……呃不……我是說咳、咳咳——」驀地喉音一哽,路望舒一時氣息不順,竟被自個兒的口水嗆到,費了好一會兒功夫才重新穩下。

「守、守歲……」他頭一回試著喚她的名兒,本就泛赭的俊顏一下子爆紅,眼神很不好意思般蕩開了,但後來還是很努力地調回來,抿抿薄唇再次低喚。「守歲……守歲……」喚上癮般,變著法子親昵再喚。「歲兒……」

姜守歲瞪著他,有些呼吸不順暢,跟著把袖子撩高,半只果臂抵到他眼前。

路望舒瞅著姑娘家半截藕臂泛起一粒粒雞皮疙瘩,他鳳目越瞪越圓,不知他大爺的笑穴到底是被何物擊中,在靜默幾息後,他竟然「噗哧」一聲泄出笑意,因沒能壓下那股子氣,隨即而來便是成串的琳瑯笑音。

「哈哈……哈哈哈……本督知道了,原來能惹得姜老板顫巍巍的,只需簡單一聲喚。」

他笑到美目滲淚,拉著她的手又喚。「歲兒。」

姜守歲一開始只覺渾身不自在,腳底發癢般扭著十根腳指頭。

「歲兒啊——」督公大人越喚越自然,尾音還順順上揚,根本有意鬧她。

被喚到五髒六腑都狠狠抖了個遍,姜守歲干脆豁出去般坦然受著,最終忍俊不住地跟著笑,禮尚往來回了他一聲。「阿舒啊……」

瞧啊,不是只有他會卷揚尾音,她也能喚得人骨軟筋酥,也能鬧得他滿臉通紅。

突然——

「歲兒,我要求親。」笑意猶在眼尾唇角,男人表情一轉認真,語氣低柔且鄭重,「我想求娶你。你若肯嫁,我會把所有的所有都給你,你想要什麼就告訴我,我都弄來給你,我會護著你,再不會讓誰欺負你,我會待你很好很好,千般萬般的好,永遠只有你……你、那個……所以……歲兒可願嫁我為妻?」

出什麼事了?

轉折來得太快,姜守歲怎麼也沒料到督公大人會驟然使上這招!

這是……被求娶了呢。

她心上有人,那人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朝她迎來,她才想著要好好談一段戀情,心里因期待而甜滋滋,那男人卻來了個大躍進,使的完全是「既是有情人就用不著羅嗦,直接成眷屬方為正理」的路數。

她思緒有點亂,神情有些茫然,但拉著她柔黃的手,她能清楚察覺到那只手五指微顫,指月復略涼。

都說十指連心,他的心想必亦不安地顫抖,靜候著她的答覆。

一時間心疼涌上,她對待他永遠柔情蕩漾,總舍不得見他失意難過,更不願他多受折磨,于是她回握他的指,牢牢握在手心里,臻首用力一點,臉紅紅答話——

「我嫁阿舒。」

男人一開始沒能反應過來,一臉憨然樣兒,等到腦子能使動了,鳳目陡然燦亮。

「好!」飛眉揚睫,喜色外顯。

「但是——」姜守歲驀地來個轉折。「我這兒有一件事要說清楚,督公大人得仔細斟酌了,如果……如果你不肯允諾,那咱倆就到此為止。」

姜老板突然放狠話,只是紅著臉威脅人,殺傷力實在有夠不足。

「你說。我都听著。」路望舒盡管語氣沉穩,卻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姜守歲挺了挺秀背,略抬高下巴,盡量擺出氣勢。「往後不管發生任何事,督公大人都不可再對我強施攝魂術……阿舒總想著操控別人,要別人听你的話行事,那些我沒法子管,但你不能那樣對我,我跟你……我們是再親密不過的一對兒,你要坦率待我,我也真誠對你,如此方為夫妻之道……你、你笑什麼?」

男人臉上笑意盈盈,白牙都露出來見人了。

他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傾身將她抱住,嗅著她發間與膚上的溫暖氣味,良久才道︰「我笑,是因為你肯跟我好。往後,我都听你的,你讓我往東,我絕不敢向西,你不讓我做的事,我絕對不做,你要我站好我就站好,要我下跪我便下跪,全都听你的。」

姜守歲不禁笑出,輕推他胸膛一把,揚睫瞪人。「我要阿舒下跪作甚?」

「我若不夠好,做得不對了,就這樣罰我。」他原就跪著,此際更是跪得直挺挺,擁她入懷的雙手改而乖乖放在大腿上,等著听訓一般。

他眼神認真,不帶半分玩笑,真是把自個兒交到她手里了。

姜守歲只覺心中軟得彷佛塌陷了一塊,這一次換她傾身向前,軟軟掌心捧著他的臉,吐氣如蘭道︰「可我想這樣罰你啊。」

她張嘴去咬他的唇瓣,輕咬細磨,重重吮吻,吻得一向冷酷的督公大人哼哼唧唧的,被罰得非常受用。



關于追捕甄栩一案的過程與結果,路望舒已鉅細靡遺寫了份奏折,並遣手下快馬加鞭將加密的折子送進帝都,呈至聖上面前。

盛朝講究「孝」為本,盡管甄太後並非弘定帝之生母,垂簾听政時期更是與帝爭權,但少年皇帝之前看在甄氏身為他名義上的母後,在甄栩通敵謀害朝廷命官一案上,對甄氏一族網開一面,即便下令抄家也未波及到全族。

但行刑之際甄栩順利逃月兌,豢養的死士們大鬧法場,當日現場除了執法的官兵死傷慘重外,更有不少看熱鬧的百姓無辜受害,可謂罪上加罪。

如禍首已被就地正法,少年皇帝是否就此氣消,一切還難說。

若天子怒火難熄,但憑甄太後這位「母後」的面子,怕也保全不了甄氏全族。

看來,盛朝大族之一的永州甄氏也該敗落,百姓們又有新鮮事作為談資,然而這些事已都不關路望舒什麼事了。

甄氏慘敗,他除去心頭大患,替自己亦是替少年皇帝解憂,既是掃除了障礙,接下來朝野可以有一番新氣象,端看帝王如何成長茁壯。

至于他這位督公大人,他權也掌過,錢財也得了,如今什麼都不貪只貪美人,貪他心尖兒上的那一個美人。

姜守歲被帶回帝都時,體內毒素早都根除,右後肩的傷口也已生出一層薄薄的痂來,路望舒直接將人送回一段香酒坊。

先前雖有錦衣衛前來知會報平安,說是姜老板已被督公大人救下,一段香的大伙兒仍是見到姜守歲平安無事返家了,高懸的心才當真歸回原處。

酒坊門口立時掛上長長的兩串鞭炮,吆喝著點火,劈里啪啦沖天亂響的鞭炮聲一解沉悶,然後為慶賀自家老板遇難呈祥、逢凶化吉、吉人自有天相,一段香全鋪頭的酒買一送一,售完為止。

「……姜姊其實沒被劫走吧?」大志傻望著瞬間擠滿鋪頭的買酒客,一手搔著腦袋瓜。

「你該不會故意搞失蹤,然後再借『平安歸來」這個由頭大作文章吧?噢……」

說到這,大志的腦門挨了姜守歲一記栗爆。

「你當日險些沒命,咱被劫走還能有假嗎?」她笑罵。

「可你一回來,茶還沒喝上一口呢,就吆喝著趕著作買賣……」

姜守歲仍笑著,把少年拖到顧客們瞧不見的角落,壓低嗓音道︰「我不在的這幾日,估計鋪頭的生意定然受影響了,如今我這個老板平安歸來,當然要扯著大旗昭告帝都百姓啊,是吧?咱們趁此機會把鋪頭的陳酒盡數出清,趕明兒個選個好日子,幾款釀酒師父們新嘗試的好酒一同上市,我本還煩惱著該怎麼推咱們的新品,未料機會自個兒送上門,咱們一段香就來圖個鳳凰涅盤,強勢歸來,如何?」

大志黝黑的臉龐依舊憨憨,嘴微張,口水要流不流的,一會兒才見眼珠子轉動。

「……姊,是說,你悄悄說無妨,其實你真沒被劫走,是吧?」

少年的額頭又被重重彈了一記。

夜深月明,一段香不管是前頭鋪子或是後頭酒坊皆安靜下來。

酒坊後的幾處小院落住著店里的幾位酒師父、管事和伙計們,此時也沒了閑聊聲響,應都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當姜守歲發現督公大人又來杵在前庭那棵老梅樹下時,欣喜之情明顯多過訝異,她沒想到他今夜會來。

她知道的,白日他送她回一段香,緊接著就回宮中覆命,少年皇帝視他為左膀右臂,即使有密折先行送回,對于前左相甄栩之死以及其殘存勢力等事情真相,弘定帝為求心安,定是要將人召去親自盤問一番。

他應該累了,卻未歇下,而她與他分開不過才五、六個時辰,卻是想他了。

「我沒施術,僅敲了門。」路望舒很快解釋。「今夜負責看門的是大志。」

她家大志會乖乖讓路情有可原,根本是把督公大人當成自己人。

姜守歲但笑不語,過去便拉起他一只手,一拉將他拉進閨房里。

房中僅留一盞燭火,如此也足夠了,她推他坐在榻上,自個兒則鑽進後頭小室端來一盆子冒白煙的熱水,俐落地絞了條熱巾子讓他淨面拭手,跟著矮來為他月兌靴卸襪。她感覺得出他有些僵硬,遂蹲在他腿邊揚首瞧他,以眼神詢問。

路望舒自是懂得她的疑惑,靦腆牽唇,嗓音幽然如夢,「上一世加上這一世,本督服侍別人慣了,而今自己是被別人服侍的那個,想來是有些不習慣。」

她推了他大腿一把,半嗔半笑。「對督公大人而言,我是別人嗎?」

他心一震,面上輕紅,火光再稀微仍能染亮那雙鳳目,他搖搖頭。「歲兒不是別人,是……是我的妻子。」

她巧笑嫣然,賞給了他一個「哼,這還差不多」的表情。

然後她垂下小腦袋瓜繼續忙碌,幫他卷高兩條褲管,再把男人漂亮的大腳丫子擱進調好水溫的熱水盆子里,她听到他放松般沉沉吁出一口氣,心微微疼,唇角輕翹起。

「累極了是吧?」她十指探進熱水中揉捏著他的大腳,在幾個腳板和腳底的穴位上反覆按壓,邊按邊道︰「等會兒還得再瞧瞧你肩上的窟窿,我這里有上好的外傷藥,是從清泉谷帶出來的,一會兒給你裹上。」

她忙碌的小手突然被扣住。

這會兒換她抬頭去看他詢問的眼光,亦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她笑道︰「我右後肩是被喂毒的暗器所傷,如今毒已解,傷口並不深,都結痂了,已能活動自如,而你的肩傷可比我嚴重得多,只好委屈督公大人乖乖讓我上藥。」

听「委屈」和「乖乖」二詞她故意加重音,見她笑容燦爛,甚至笑得有點兒可惡,他就覺得她那模樣著實可愛。

路望舒再難隱忍,一把將她拽進自己懷里,牢牢摟住。

歪著身子坐在男人大腿上,姜守歲勉強舉著濕淋淋的雙手,後來干脆不管了,直接拿他身上的衣衫當成拭手巾,一邊擦干雙手一邊回抱他。

「我是說了什麼,竟讓督公大人感動若此?」她的話略帶玩笑意味。

「守歲……」

心上人突如其來一聲喚,喚得姜守歲心頭陡凜,頭皮都有些發麻了。

「怎麼了?你想說什……」她欲抬頭看他,腦袋瓜卻被大掌按住,于是她听到他的心音,跳得確實過急了些,不似尋常的他。

她溫馴依偎,沒再出聲催他,而在靜默片刻後,他終于開口——

「歲兒,我想真正娶你為妻,想給你置辦一個隆重的婚禮,但目前的我……辦不到。你等我,好嗎?至多就兩年,等我把該辦的事都辦妥,再無後顧之憂,屆時你跟我一塊兒離開,又或者我隨你走,到哪里都不是問題,想有什麼樣的活法都可以,好嗎?歲兒,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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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2 01:45:2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金屋藏督公

她知道他內心多有斟酌,胸中自有見地。

百姓們眼中的他是行事狠戾、不留情面的路閻王,清流一派的官員們都道督公大人是貪權貪錢、試圖一手遮天的權宦,但是她看著他一世又一世,再如何眼拙亦能瞧出丁點端倪,他所求其實簡單,不過是個能安身立命的所在——

入宮當太監,這座皇城便成了他安身之地,命既如此,也要奮力博一個花開富貴,所以他逮住每個機會往上爬,終掙得一點地位。

外戚霸皇權,少年皇帝倚仗他的手段與智謀,他亦願意成為帝王手中的利刃,為其披荊斬棘、拓開一條通天大道。

他幾世的命輪皆停頓在甄栩引發的那一場宮變中,但這一世局勢大大扭轉,如今甄栩已死,永州甄氏家道一落千丈,孫輩之後三代不得科舉,他拔除了眼中釘、肉中刺,該是最意氣風發之時,心中卻仍有牽掛。

他想做的哪里是宮中暗斗、朝野之爭!

國勢羸弱,少年皇帝與一干股肱純臣欲推行新政、廢除陋制,因當中利益糾葛,屢屢遭以左相甄栩為首的太後一黨所阻撓,而今禍首已除,皇權實歸帝王一人之手,少年皇帝自可大展拳腳,無論是新政的改革、推動跟落實,督公大人仍要做帝王手中之劍,掃除一切阻礙,直到這波新浪潮遍及整個大盛,蔓延至王朝每個角落。

她覺得,不管哪一世的他,雖都是當朝大權宦無誤,內心卻也燃燒著士大夫的魂,能明爭暗斗,亦要繼絕存亡,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之類的。

當她把內心想法老實說給他听時,督公大人直接臉紅給她看,他那神態是前所未見的靦腆,非常非常不好意思似的,連眼神都不敢與她接觸。

「本督不是什麼勞什子士大夫,心胸沒那麼大,之所以琢磨皇上的新政,僅是為了往後日子能過得更好一些。」

最後他語氣略僵硬地解釋,目光仍在游移,直到她霸氣地捧住他的臉,湊上去一通亂親,他才輕沉笑出,任她攻城掠地、為所欲為。

他想娶她為妻,想給她一個隆重婚禮,但也要她再給他兩年時間。

其實有無婚禮她並不太在意,兩人能在一塊兒便好。

然後某一日的晚膳時候,督公大人突然不請自來,那神情與姿態無比自然,好像在外頭公干了一整日終于返家,他自然而然挨在酒坊女老板的身邊落坐,茶來伸手,飯來張口,一桌家常菜吃得甚香。

一段香的大伙兒從一開始的不知所措,到後來見怪不怪,又到後來幾個膽大的老師父還會調侃兩句,問督公大人要蹭飯的銀錢。

酒坊上下一票人等漸漸習慣路閻王的存在,常是見他上門,問都不問來由,直接指出姜守歲身所何在,讓他自個兒找去。

就這樣,在大伙兒眼里,自家女老板與督公大人成了一對兒,有人不甚在意,覺得當事者的兩人處得來便好,有人則為女兒家長吁短嘆,惋惜不已——

「你這眼楮明明生得又清又亮,怎就瞧上那一號人物?算算有多久?都跟他耗上快兩年有了吧?」元家嫂子得知督公大人的馬車又來接人,來到姜守歲房里邊哺乳娃兒邊碎念。

「沒跟他耗,我是跟他要好了,如同嫂子你跟著我元家大哥那般要好。」姜守歲剛沐洗好換上一套清雅春衫,但似乎再怎麼洗,發上、膚上總有淡淡酒粕香氣,已然成了她的體香。

聞言,元嫂子「呸」了好大一聲,懷里吮著乳汁的小娃兒竟被逗樂,呵呵樂笑,姜守歲沒能忍住也跟著笑出聲。

元家嫂子開罵,「他要是個真男人,你跟他要好那沒話說,他胯間那二兩子肉都不知風干成什麼鬼樣,你跟著他那是自毀一輩子幸福。你別嫌咱煩,別嫌咱嘮叨,咱們女人終歸要嫁人,嫁個好丈夫,生幾個娃兒,如此才完整啊!」

姜守歲並不生氣,也沒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她被叨念慣了,不知覺間已養成右耳進、左耳出的本領。

「會的會的,遲早要嫁人啊,也想生個像小苗兒這般可愛的娃兒。」她離開鏡台前,挨在少婦身邊看小娃兒吃奶,眼前景象無比令人著迷。

在重回這一世之前,她不會想太多,畢竟在追求督公大人的這一路上,她追得跌跌撞撞落得滿身狼狽,哪里還有余裕去考量其他事物。

她只想著與他相伴,能不能到老都無所謂。

但如今她的心思有所轉變,因為他改變了自身的命運,讓她對將來的日子多了更多憧憬,不僅僅相伴著走下去,也許也能孕育新的生命,她可以是男人的妻子,也可以是孩子的娘親。

「好好長大呀,姨姨好想再跟小苗兒亂聊。」她呢喃般低語,僅自個兒听見,探指勾著女娃兒偏黃的卷卷發。

這一邊,元家嫂子一听她松口說要嫁人生子,兩眼都發亮了,收攏襟口後幫飽食的孩子拍背順氣,邊道︰「那好。你就趁早跟那位督公大人說清楚,早早斷了這段孽緣,你都快滿二十二歲,女子的青春年華不能這樣浪費,你跟督公之間有個了結,咱這兒立時能給你介紹好兒郎,嫁人生子不耽誤。」

姜守歲坐在那兒咧嘴傻笑。

元嫂子拍了她臂膀一記。「怎不答話?到底听見沒有?」

「唔……听是听見了,但是嫂子,我離不開他怎麼辦?」她兩手無奈一攤。

「你離不開——」元嫂子被氣得喘息聲都響了。「你離不開他怎麼生孩子?難不成跟他在一塊兒還能把肚子搞大嗎?」

「唔……那也難說。」話含在嘴里嘟噥。

「想說什麼?說大聲點兒!你、你這個沒用的!」元嫂子兩指一掐,打算狠狠搏下去。

姜守歲哈哈大笑趕緊跳開,往外頭逃跑,邊逃還不忘臉皮很厚地回頭交代,「嫂子,我會情郎去啦,今晚九成九會宿在外邊,不用替我等門,幾位老主顧的訂單全都跑完,今兒個若有新單子進來,就請元大哥幫忙頂著先,然後幫我跟小苗兒說一聲,明兒個見呀!」

她跑得甚快,元嫂子的嚷嚷聲很快被拋在身後。

按慣例,一出後院小門,一輛堅固樸實的馬車候在那兒,瘦小的車夫大叔與一名矮壯僕婦皆是熟面孔,見到她後恭敬行禮,隨後請她上馬車,僕婦跟在她後頭進了車廂,待兩人坐定,馬車才動起。

矮壯僕婦指指角落小櫃,比出「吃」和「喝」兩個動作,姜守歲馬上意會過來,笑問︰「是督公大人又讓人備上吃食和茶飲嗎?我來瞧瞧都買了什麼東西。」

說著,拉開小屜,一顆顆作工精致的茶果整齊擺放,再打開另一邊的屜櫃,一壺茶擱在暖籠內保溫,茶香頗濃。

僕婦見她都瞧見了,遂咧嘴一笑,跟著低頭將藏在袖內的鋼鏢暗器取出,細心擦拭起來。

與路望舒在一塊兒都快兩年,尋常時候他會來一段香蹭食,在她的院落內小憩,但從未過夜,有時他們會如今日這般,她事先得到知會,他則遣人來接,不是接她去他位在帝都的大宅,而是一路出城,將她送至城郊十里外、清溪畔邊的一處小別業。

那處宅第內共十來名僕婢,全是聾啞之人,她曾提心吊膽地問過路望舒當中原由,結果把督公大人惹惱——

「莫非姜老板以為是本督下的重手?故意把人弄啞弄聾了,再將他們拘在這兒為我作牛作馬?」

他語調有夠陰陽怪氣,她也沒想粉飾太平,坦率點頭,把督公大人嗆得一口氣險些提不上來。

「倘若真是本督故意為之呢?姜老板作何感想?」硬要問。

她老實答道︰「會覺得……你也太無良。」

他一張俊臉氣到漲紅。「本督就是無良,你待如何?」

她繼續很老實地嘆氣。「誰讓我偏偏看中了你的美色,欲罷不能,還能如何?」

然後督公大人就郁郁寡歡了,憂郁到只差沒縮在角落畫圈圈。

總之就是很莫名其妙地吵了一架,後來是她越想越覺得對不住他,模模鼻子乖乖蹭到他身邊,他不理人,她就一直蹭一直蹭,蹭到他繃不住為止。

她蹭在他耳邊低柔說︰「我說過的,會坦率待你,也要你真誠相待,我心中有疑惑當然要問個清楚明白,才不要藏著掖著、無端猜忌……阿舒,我都想好了,倘若你真無良到底,大不了我就陪著你,死後陪你下十八層地獄,跟你一塊兒受苦受罰,我也甘之如飴。」

不知道哪一句話惹到他,他竟然掉淚給她看,惹得她也跟著哭,想想實在是除了莫名其妙還是莫名其妙。

後來得到他的據實以告,才知小別業里的聾啞僕婢們是犯了事,很多是受家族拖累,被抄家後下了大獄,遭受酷刑時所受的傷害,而所謂的「犯了事」不少還是出自于政敵的構陷,這位政敵不是別人,恰恰是太後一黨之首——前左相大人甄栩。

這些年,路望舒在甄栩與太後一黨的眼皮子底下救出不少人,有些人選擇遠離帝都重新生活,有些則留在帝都近郊的小別業內,就為了親眼看一看甄栩以及永州甄氏的下場,矮壯僕婦與車夫大叔便是當中的兩位。

僕婦名為瑤娘,與車夫圖九實是一對夫妻,曾育有一兒,兩位皆識武,听說當年是某位高官家的門客。

後來那位高官遭甄栩一黨陷害,落了個抄家滅門的結局。

瑤娘與圖九當時受高官托孤,欲護著高官家的獨苗逃離帝都,未料夫妻倆雙雙落入甄栩豢養的死士們所設下的陷阱,高官家的獨苗死在眼前,連自個兒年僅十歲的親生兒子亦被當場勒斃。

而今仇人伏法,夫妻兩人心願得償,更將路望舒視為大恩人,在小別業安然度日的同時亦當起督公大人和姑娘家的「鵲橋」,往來接送兼護衛,十分低調且盡責。

「瑤娘你喝喝看,挺好喝啊。」姜守歲試過茶飲後,另外倒了杯茶遞到瑤娘面前,後者根本听不到她的聲音,卻被她送入眼簾的茶湯所吸引,于是徐徐抬頭,笑未離唇。

「來……」姜守歲招呼著,主動喂對方喝茶,而瑤娘也願意讓她喂飲,兩人相視而笑。

「如何?是不是挺好喝的?生津潤喉又止渴呢,是不?」

讀懂她的唇語,瑤娘贊同地點點頭,跟著再度垂首擦拭手中鋼鏢,可擦著擦著……似乎想到什麼,她略方的面容一抬,對著姜守歲比劃出一連串手勢。

相處也有一段時候了,姜守歲多少能看懂對方的意思,就著瑤娘俐落變換的手勢道︰「瑤娘是問,我既然跟他好在一塊兒,兩人年歲都老大不小,為何不抓緊時間……趕快生個孩子?」

怎麼今兒個一直被問到生孩子的事?

姜守歲暗暗苦笑,突然間臉色一變,驀地抓住僕婦的手,後者對著她疑惑地眨眨眼。

「瑤娘提到生孩子一事,還催著我跟他趕緊生孩子……其實早就知道他並非真太監?」

「他」指的是誰,彼此心知肚明。

瑤娘瞧得懂她在緊張些什麼,又咧嘴一笑,跟著再次比手畫腳。

待姜守歲看明白了她的解釋之後,只覺一股子刺疼在心間漫開,有些氣息不順。

瑤娘說,從未見過督公大人生病,唯獨有一次感染風寒,病得頗重,還說那一日督公大人拖著病身來到郊外小別業時,正發著高燒,燒得滿面通紅,他倒下後昏了整整一日夜才張開眼楮。

圖九年輕時曾習過醫術,懂得一些醫理,那時候幫督公大人把脈診斷,便察覺到他的內息和體質絕無可能是太監之身。

他們夫妻倆知曉了這個天大的秘密,此事督公大人後來亦是知道的,但彼此留了個底,雙方都沒想戳破。

姜守歲粗略地比著手勢,邊道︰「他當時病了,燒得昏昏沉沉,不能留在宮中養病,很可能會暴露他身上的秘密,他撐持著來到清溪畔的小別業,想來是頗信任瑤娘和圖九大叔的。」想著路望舒當時的處境,心都疼了,幸虧還有人能幫上忙。

這一邊,瑤娘雙眉微挑,點點頭,一只掌心拍拍胸口,表示自個兒確實挺值得信任,隨即又比出一個抱著女圭女圭輕搖的動作,指指姜守歲,再指指自己,最後食指抵在嘴上作出噤聲的舉動。

姜守歲笑道︰「瑤娘是說因為可以信賴,所以要我生女圭女圭,偷偷生出來,你誰都不告訴,你還要幫我帶女圭女圭,是嗎?」

瑤娘再次點頭,拍拍手腕,表示自己很會帶女圭女圭。

姜守歲拭掉眼角笑出的潤意,巧肩一垮,略夸張嘆氣,「老實說,是挺想生女圭女圭呀,無奈督公大人不配合,欸,所以還得請大伙兒再等等羅。」

馬車抵達清溪畔的小別業時,午後的春陽正暖,溪水潺潺間波光粼粼。

姜守歲熟門熟路踏進這座寧靜的宅子,過回廊,穿過月門,在主院落的寢屋內尋到似乎正犯著春困的督公大人。

男人應是剛沐浴過,雪白春衫微敞前襟,一頭烏溜溜的發恣意披散,長手長腳的他大剌剌躺在臨窗邊的羅漢榻上,真把自個兒躺出「個「大」字,一本被倒扣的藍皮書冊蓋在他胸前。

此際,和風與春光從窗外結伴而來,滿室是自然好聞的氣味兒,他五官輪廓與修長身形皆被瓖上淡淡的光,那些光點隨著他的呼吸起伏正隱隱約約跳動。

姜守歲輕巧走近,挨在榻邊落坐,先是把他胸前那本書冊收好擱一旁,跟著撩開俊面上的散發,無意間發現他鼻下、頰面與下顎浮出點點青髭,瞧著有些頹廢也格外吸引人。

忍不住探指去模,微微的粗糙感輕刮指月復,她抿唇笑了。

手徐徐往下繼續撫著,松敞的襟口方便她的小手游走,她模到他左肩上被刺穿的舊傷,遂拉開他的衣襟,俯身去吻那道傷疤,跟著就听到男人從喉間滾出的申吟。

姜守歲沒有費事去瞧他到底清醒與否,兩片唇憐惜地吻了他的舊傷後,沿著他的鎖骨和脖頸一路往上,最後落在他啟開的唇間。

她才將舌尖喂入,後頸已被一只大掌扣住並往下壓,男人的唇齒與熱舌往她小小的芳口中攻城掠地,吻得她都快不能呼吸。

相濡以沫地纏綿了片刻,她伏在他胸前調息,好一會兒才撐起上身垂眸瞅著他,兩人臉上均是白里透深紅,兩頰紅撲撲。

「好像瘦了呢。」仔細端詳男人面容,她眉心微皺了皺,輕聲問道︰「是邊關兵力統合重整一事受阻礙了?」一直留心著朝野動向,她自是知道他近來為何事操勞,忙到他倆都已十多天未見上一面。

路望舒慵懶地搖搖頭,一把青絲被他搖得更散亂,笑起來能醉人。

「皇上的新政推行已近兩年,基石已然奠定,而今終能騰出手來好好整頓邊關軍務,不過是幾個自視甚高、倚老賣老的將軍,能順利疏通那很好,不能順利擺平的話也無妨,總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都無事了。」他徐徐眨眸,左邊眼尾下的那顆小痣格外招人。

姜守歲低應一聲表示明白,眸光猶黏在他臉上。

下一刻,她傾身過去,將雙手分別撐在他頭的兩側,彷佛霸道地將他禁錮在兩臂之間,男人因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鳳目微瞠。

姜守歲慢條斯理道︰「督公大人,小女子突然記起一事,也想通了一事。」

「願聞其詳。」他擺出一臉誠摯,瞳底湛湛。

「如果沒記錯,這座清溪畔小別業的主人家應該是我吧?還記得督公大人當年為了追求小女子,連著好幾日上門送禮,最後還大手筆拿出三座宅第的地契相送,而這處小別業恰是其中一座,是吧?」

「那份地契不是在姜老板手中嗎?」路望舒淡然笑著。「既是給了你,自然就是你的。」

她樂了,笑顏如花,點點頭道︰「緣是如此。給了我就是我的,這座宅子的主人家是我,而督公大人也把自個兒給了我。」語氣,轉輕佻。「阿舒,嘿嘿,你來這兒,是被我金屋藏嬌了呢。」

她想通了,原來她才是有錢又有宅的「大老爺兒們」。

姜守歲的結論讓督公大人一時愣住,然後臉蛋和胸膛就遭輕薄了,被她模了好幾把也親了好幾下,把他眼尾下那顆小痣也都舌忝濕。

他低啞申吟,身體一下子變得火熱,于是反手一記回抱,將女子柔軟的身子不斷壓向自己,他一個翻身把嬌軟人兒困在底下,眼神深邃熾熱。

「歲兒想要的,我都願意給你,我的一切都給你。」寬額抵著她的眉心,起誓般喃喃言語,跟著貼上面頰不斷摩挲輕蹭,唇瓣滑過她的肌膚,渴欲渴情地親吻啃吮,似恨不得將她一口一口吞下。

姜守歲的粉頸被他淡布青髭的臉蹭得發癢,禁不住邊躲邊笑,小手輕捶他的肩頭和胸膛。「你啊你,等哪天真蓄起胡子來,定然是個落腮胡大漢,什麼斯文俊氣全沒了,信不信?」

「歲兒想看我蓄起胡子的模樣嗎?」他忽然問。

「想啊,可……你不能有胡子啊!」

「很快就能有了。」他嗓音低啞。

姜守歲聞言微愣,眸珠一溜,很快已反應過來。

她驟然捧起他的臉,推開些微距離想看清楚他的表情。「……阿舒莫不是辦完該辦的事了?可以不再當這個督公大人了?」

他的回答是一記生猛的深吻。

姜守歲的唇舌都被吻疼了,但是他近似默認的答覆讓她一顆心怦怦促跳,便覺得什麼疼都算不上疼,只想與他親近再親近,而很顯然的,某位大爺與她有同樣想法。

他的吻從燎原大火一般轉為涓涓細水,灑遍她的臉蛋與頸子下出來的肌膚,大掌安撫地在她頸側游移,漸漸往下探進她春衫的襟口,扯松層層矜持的束縛,掌心親昵貼著清肌,握住一邊盈盈的椒/ru。

「阿舒……」姜守歲低低喚著,氣息彷佛都吐進男人唇齒間。

他們倆在一塊兒也快兩年,男女間的親密之舉沒少做過,但一直有所克制,從未真正做個徹底,問題在于他。

他很堅持不能讓她有孕,擔心她一旦懷上孩子,未婚生子會引來非議。

她願意跟著他、等著他已是極其寵他,他也得為她著想才好。

就算找個隱密地方將她藏起來偷偷產子對他而言是再簡單不過的活兒,可他過不了心中那道坎兒,不願她苦惱,也不願自個兒的骨血尚未出世就得承受這般委屈。

至于姜守歲,她對「未婚懷孕」這件事並不覺苦惱,只是她想生孩子也得督公大人願意配合。

他每每來親近,撩撥得彼此熱情如火,她在他那些千奇百怪的深宮中流傳的手段之下還能嘗到銷魂滋味,反觀他就痛苦了,最後不是死摟著她劇烈顫抖,要不就是難受到得浸泡在冷水桶中降溫。

但今日的感覺很不一樣。

他的眼神熾熱堅定,手勁毫無遲疑,落在她唇上、膚上的吻帶著佔有氣息,像是揭掉某道封印,一切的和渴求噴泄而出,再不必壓抑。

她突然被他攔腰抱起,離開窗邊的羅漢榻,直直走往被一片輕紗垂簾隔出的內間。

身子重新落在榻上,是一張比羅漢榻更為寬敞的軟榻,午後的日陽從敞開的窗照進,迤周到內間這兒已化成旖旎的光暈,讓兩具貼近的身軀變得朦朧而美麗。

……

「歲兒……」他出聲,低啞喚著她。

姜守歲此際想應聲,卻是淚如泉涌,一雙杏眸迷蒙眨動。

「別怕。」他嗓音更為低柔,低頭吻著她的眼楮,吻去淚水。

他們總算走到這里來了。

她對他搖搖頭,並不害怕的,只是幾番心緒層層疊疊交纏。

是真的、真的在一起了。

幾世牽扯,感情太深,無法用言語表達,僅能這般相擁,深入對方血肉,宛如佔有對方的魂魄,這種感覺充滿難以言喻的親昵,彷佛天上地下覓歸處,永遠為那一人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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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2 01:45:43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余生跟你走

半個月後——

西關,不知山連峰的某座山頭,錦衣衛的馬隊一行約二十人快馬疾馳在蜿蜒的山道上,打算趁著落雨前下山。

但來不及,老天爺變臉比什麼都快,潮濕的風撲面而來,一下子大雨便傾盆而下。遠天電閃雷鳴,一道道光束劈開混沌天際,雷聲雨聲轟隆隆作響。

突然,遠在天邊的雷電毫無預警逼近,似雷公電母現真身,接運三道電光劈落,兩道追在錦衣衛馬隊身後,第三道直接劈在最前頭。

領著馬隊疾馳下山的正是官拜一品的總領事提督太監路閻王本尊,此際一道雷電直落前頭,傳出人聲吆喝與馬匹淒厲嘶鳴,待視線稍定,領隊的一人一馬竟失去蹤影,山道緊臨深崖的這一邊乍然出現一個大窟窿,即使下著大雨亦能瞧見騰騰白煙,顯然是遭雷擊所致。

「督公大人呢?」

「大人不是在最前頭嗎?沒瞧見嗎?」

「沒啊!大人突然不見了,電光劈下來,雷聲大響,再去看就不見了呀!」

忽逢巨變,錦衣衛們紛紛扯住韁繩,透過雨幕面面相覷,胯下的坐騎躁動得不住踱步,馬背上的眾人也快瘋掉。

終于有人理解過來後扯嗓大叫,「大人這是連人帶馬被雷電擊落山崖了呀!快想法子下去救啊!」

原本井然有序的錦衣衛們突然間群龍無首,在大雨傾盆的山道上變成一群無頭蒼蠅兼熱鍋上的螞蟻,非常之混亂——因為督公大人遭雷劈,不見了。



足足有二十雙錦衣衛的眼楮可以證明,路望舒確實是在山道上突然消失蹤影。

當時雨那樣大,雷鳴大響,電光無比閃亮,不知山的山路一邊貼著山壁另一邊便是深谷斷崖,谷底終年彌漫濃霧深不可測,別說救援了,就是想尋獲路望舒的尸首都是天大難題。

噩耗快馬加鞭傳回帝都皇城、傳進弘定帝的耳中時已過去整整三日,之後連著幾日皆有消息傳送回來,結果全無進展。

弘定帝不得不面對眼前事實——向來是他手中利刃,是他最得力的左膀右臂的路望舒,當真身死,不可能再活著回來覆命,所幸如今的朝局諸事已奠下基礎,少了他路閻王這一號狠角色,影響不至于太大。

就在朝野大小官宦與帝都百姓們對于督公大人之死一事,有人感慨有人稱奇、有人額手稱慶有人唏噓不已之際,一輛雙轡馬車在這初夏時分從一段香酒坊出發。

坐在車廂前頭負責趕馬的人兒一身夏衫舒爽輕盈,飄飄的裙襦彰顯出飛揚心情,定楮一瞧,竟是酒坊女老板本人,趕著馬車出帝都城門,一路揚長而去。

「這是擺月兌了路閻王的糾纏,開心得不得了吧!」

「您老兒說得在理,咱要是她啊,一听聞路閻王遇難身亡也要歡欣鼓舞。」略頓,此人又道︰「說個大實話,咱對督公大人沒意見的,他手下的錦衣衛除貪官、殺污吏,實也做了不少利國利民的好事啊……」

「欸,就只是那般糾纏人家姜老板,先是連番上門送禮,跟著侵門踏戶的,都像惡犬撒尿畫地盤似,才不管人家一段香的姜老板願意不願意,先標記下來再說,如此一來,姜老板想嫁人是不能夠了,有他路閻王在,誰人敢娶?」

「所以才說路閻王遇難身亡,最高興的莫過于姜老板啊!」

一早等著開城門的帝都百姓,好些個都瞧見一段香的馬車,當中不乏識得姜老板的酒坊常客,而姜老板在等待城門開啟之際也大方跟常客們閑話家常,等到姜老板趕著馬車出城門,幾位大叔大爺湊在一塊兒便議論起來。

「無論如何還是替姜老板高興啊,回頭再去一段香光顧光顧。」

「那是那是。」有人頻頻點頭。「就盼壞的去、好的來,姜老板年歲也不小,是該好好挑戶人家嫁人,且看她何時回帝都,老夫識得幾個年輕俊才,還能幫她牽個紅線哩。」

此時被眾人以為「擺月兌路閻王糾纏,開心得不得了」的姜老板在離開帝都好一段距離後,緩下趕馬的速度,回首朝車廂內的人問道——

「還好嗎?會不會暈?咱們回清泉谷還需幾天時間,要不要先找個隱密地方讓你下來透透氣兒?」

隔著厚厚垂簾,車廂內有輕沉的男子嗓音傳出,細細去听,竟帶著些許柔弱和全心依賴的味兒,「但憑娘子安排,為夫無不遵從。」

姜守歲抿唇一笑,頭轉正朝前,輕靈靈揚動手中馬鞭,揚聲道︰「好啊,那一切就听本娘子安排,帶著我家相公邊游山玩水邊歸家羅。」

喲呼——

一個俏皮呼聲張揚響亮,雙轡馬車被她趕得唾薩作響。

抬眼望去,忽覺不管是萬里層雲抑或千山暮雪,即便她只影向往,不遠那方也有等候之人,更何況,自個兒並非形單影只啊——

她有督公大人為伴。

馬車在傍晚時分進到一座秘密山谷,此處是姜守歲才知曉的秘境。

谷中有一處山澗,澗水甘甜清涼,路望舒下馬車後,坐在澗水邊洗了把臉,頓覺精神許多,只是臉色還是偏白,感覺還得養上幾日才能恢復元氣。

姜守歲取來巾子幫他擦干面龐,忍不住叨念,「還以為僅是跟皇上告罪一聲就能辭官出宮,誰知還得演那麼一出,阿舒演歸演,量力而為啊,作甚把自個兒折騰成這模樣?瞧著多讓人心疼……」

路望舒咧嘴一笑,一把將站在跟前的她摟住,腦袋瓜在她胸下蹭了蹭,深深呼吸吐納後才抬起頭看她。

「不這麼做,皇上不會放人,即便放我出宮,也定會讓人暗中盯梢,盯一輩子,永遠都別想自在過活。」

他利用出任務的機會,加上大雨遇雷擊的天時,不知山險峻的地利,還有在場二十名錦衣衛可供作證的人和,讓「督公大人」這個身分徹底消失。

那一日在不知山上,天時和地利制造出完美場景,他要做的就是利用眼前景象營造出他被雷擊中並掉落絕壁深谷的假象。

那一刻雨幕阻撓視線,電閃雷鳴間他當機立斷,對緊跟在身後的三名錦衣衛連連施術,正所謂三人成虎,一開始有那三人「親眼目睹」他遭遇意外跌落深谷,嚷嚷著要救他,整隊人馬自然會相信他果真遇難。

姜守歲模模他瘦了的臉容,皺起巧鼻,像要掐他又舍不得似的,「知道你打算出宮遠離朝堂紛爭,我就一直有所準備,酒坊和鋪頭該安排的人事物皆有著落,但那一日你溜進酒坊後院尋我,見你那模樣,差點把我嚇壞。」

「對不起。」路望舒老實道歉。

他驟然施術又日夜兼程地趕回帝都,臉色絕對好不到哪里去,差一點就要在她面前嘔血,萬幸有忍下來,不然她定會更氣惱他,當然……也會很心疼他。

欸,他是喜歡讓她心疼,但又舍不得她太疼,為這樣矛盾的心情苦惱,竟覺胸中流淌著說不出的蜜味。

「對不起,是我不好。」他再次認錯,語調低柔。「娘子笑一個好不好?還是我給娘子笑一個?」說著,他鳳目彎彎,微翹的唇角上提,貝齒輕露,笑得無比好看。

「……你這只妖孽。」姜守歲捧著他的臉使勁地揉,氣都氣不起來了,干脆低頭去咬,四片唇瓣親昵相貼,舌尖交纏。

路望舒發出低低笑聲,越笑越止不住,彷佛極開心。

姜守歲被他拉著跌坐在他大腿上,抱著像個孩子般歡笑不停的男人,她一顆心亦隨之飛揚。

「我好看嗎?」他忽而問,含笑的眼中清亮亮。

「很好看啊……」像被催眠,她喃喃回答。

「我永遠這麼好看,歲兒就永遠用這樣的眼光看著我,好嗎?」

她眉間一動,有些迷惑。「唔,是用什麼樣的眼光看你?」

他下巴擱在她肩頭上,「你看著我時,好像我是你心中最美最好的。」

噢——姜守歲內心哀喊了聲,覺得又被男人三言兩語撩撥到。

「可是最美最好的那個人,其實一直是你。」他慢悠悠作結。

噢噢——這招後勁太強,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路望舒,你果然是妖孽!」輕嚷著,她勾住他的肩頸直接親上去,夾帶著銀鈴般的笑音。

今晚野宿的這座秘境山谷小小的並不大,入口本就隱密,等馬車拉進來後,再放落之前設置的木石圍欄,一下子都成自家庭前的園子了。

姜守歲升起火,為兩人炖了鍋蔘須枸杞干貝粥,主要是想給路望舒補補氣血,干貝、蔘須等等的干貨類食材方便攜帶,所以備了不少。

此際兩人已用過晚膳,還喝了點自家釀的果酒,姜守歲用鐵桶盛了大半桶的澗水燒熱,再兌些冷水進去供兩人淨面漱洗,也能簡單擦拭身子兼泡泡腳丫子。

從馬車內取出攤平在草地上的四方大織毯成為路望舒的最愛,漱洗過後他就大剌剌躺在上頭,抬高雙臂枕在後腦杓,他大爺敞著襟口、散著青絲,翹起二郎腿晃啊晃,愜意到只差沒哼出小曲兒。

姜守歲極愛看他放松的神態,清俊姿容在閑靜中有著不一般的美感,讓人靜靜瞅著都要跟著牽起嘴角,她看得都有些出神。

以往督公大人頂著一個太監的身分在那兒,不會有姑娘家跟她搶,往後可就難說了……雖然苦惱,還是偷偷樂笑。

她走回馬車抱下一條薄被,果足踩上織毯,攤開被子蓋在他身上。

「盡管是夏季時分,入夜後仍頗有涼意,阿舒氣血還沒完全恢復呢,可別又著涼,至少……至少肚子得蓋好被子。」她拍掉他想掀開被子的手,麗眸橫瞪過去,果然某位大爺就乖了。

「歲兒瞪人的模樣兒真好看。」

當真隨口一出都在撩撥人,而且撩得萬般自然才叫狠。姜守歲忍笑推了他一下,跟著與他肩並肩躺在一塊兒。

這座天然秘境可見美麗的蒼穹,小小山谷四周高起,他倆彷佛是坐井觀天的小蛙兒,但頂頭上那一片天星辰滿布,黑藍色的天幕綴飾著無數光點,還有飛星斜斜劃過,就算「坐井」也自得其樂得很。

一條薄被原來都堆在他身上,姜守歲望著星空,望著望著都有咽意了,乖乖不動的男人在這時把被子攤開,將她的身子卷了進來。

四目相接,他但笑不語,瞳底流轉著憐惜。

見他笑,她本能也笑了,心不設防,于是藏在心底的話自然問出,「阿舒不後悔嗎?」

他表情微頓。「為何事後悔?」

姜守歲輕啞道︰「當時甄栩伏法後,永州甄氏隨即敗落,太後一黨再無重起之力,這一年多來外戚勢力遭嚴重遭削弱,你……督公大人所帶領的閹黨形勢大好,比任何時候都好,加上弘定帝視你為心月復,你若有心翻雲覆雨,想一手遮天、把持朝政都不是難題。」抿抿唇,她問︰「就這樣離開,連個體面的餞別禮都省去,且還是『死無葬身之地』,你真不悔?」

路望舒重新躺平,直直望著閃爍的星辰,悠然徐緩道︰「你也說了,太後一黨再無力重起,外戚勢力總算消停下來,那之後呢?」他微微勾唇。「伴君如伴虎啊,皇上即將大婚,對皇權集中一事越發重視,如今外戚勢微,接下來自然要回頭打壓閹黨的勢頭,我該做的事已然辦妥,能幫他的也盡力相幫,此時離開再好不過,君臣之間還是別鬧到撕破臉。」

姜守歲想了想,輕應一聲。「嗯,我懂了,要是走到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那一步,那就真的太慘。」

他揚眉瞥了她一眼,淺淺露笑。「而且我還得『死』得越慘越好,瞧,活生生遭雷擊呢,這是天道要收本督,最後讓督公大人落了個『尸骨無存』的結局,多麼具警世意義。」

姜守歲聞言笑到不行,輕推他臂膀一把。「把自個兒安排出那樣的死法,你還得意極了?」

他確實一臉洋洋得意,面對著她絲毫沒打算掩藏。

路望舒拉住她一只柔荑,把玩著縴秀的五指,一會兒才啟唇出聲,「歲兒問我後不後悔?我只後悔上一世為何就那樣放你走,在惹你傷心難過後,為何沒能追上去乞求原諒……」

感情涌動,姜守歲反手握住他的大手,捏了捏。「那這一世你乖乖跟著我,我就原諒你,不跟你計較了。」

用來煮食燒水的火堆仍未熄滅,火光照到這邊來已顯微弱,但還是看得見他的五官表情,他眉目俱柔,著笑的俊臉是那樣好看。

「好。余生都跟你走。」最後一字是貼著她的唇瓣道出的,他翻身將她困于身下,薄被糾纏著彼此,兩人的腿親密地纏在一塊兒。

喜歡他的嘴、他的吻、他的氣息,姜守歲勾著他的頸項溫柔回吻,邊呢喃般道︰「阿舒先跟我回一趟清泉谷,女谷主前輩……早該帶你拜會她老人家,清泉谷……你會喜歡的。」

四片唇稍稍分開,路望舒貼著她的頰面輕喘低語,「去清泉谷的途中會經過我的一處田莊,歲兒可要順路去看看?」

他突如其來這一問,問得姜守歲陡然怔住,兩只小手剛好扶著他的臉,便直接將那張俊顏推開一點點距離,盯住他的眼楮。

「你的田莊?除了交給我的那三張大宅子地契以及一堆價值不菲的玩意兒,你在外邊還有莊子?」

路望舒撐起上身,點點頭,青絲如波,「是有一座,良田千頃有吧,每年的收成頗豐,當年置辦時是由旁人出面,之後就交給管事們管著,我曾去過兩回,都是短暫停留後便離開,管事們知道我是田莊的東家,並不知曉我的底細。」

姜守歲跟著撐身坐起。「所以相對來說,這座田莊對你而言甚是安全,不管明面上或私底下,與錦衣衛和督公大人沒有絲毫牽連……等等!」腦袋瓜忽地用力一甩,把重要之事重新抓回來,「阿舒,你是大貪官耶!」

路望舒挑起單邊眉角,把長發整個撩到身後,擺出痞樣。「本督好歹是個總領提督,是正一品大員,底下管著那麼多孩子,要是不貪,怎麼在宮中和朝堂上混出名堂?怎麼跟人家在外頭博奕?」

「唔……還好還好,只是貪官,不是污吏。」姜守歲很快自我安慰。畢竟她家這位爺本就不是善茬,貪權又貪財,貪歸貪,行事還在正軌上。

姜守歲模模他的臉,認命嘆氣。「沒法子,誰讓我偏偏喜歡你呢,是我自個兒看上的,所謂情人眼里出西施,就算阿舒是只妖孽、是個大貪官,在我眼里仍然美得像朵花……哇啊啊——阿舒!」

她訝呼,因為男人不僅撲倒她,還非常「下流」地動手動腳。

薄被子不知被丟到哪兒去,隨即她腰帶被扯掉,前襟松開,男人的大掌貪婪探入,生著薄繭的手貼著她的肌膚恣意揉捏。

她呼吸一下子急促起來,抓著他的小臂,心里好氣也好笑,安撫般軟軟喚了聲。「阿舒啊……」

路望舒手勁終于放輕,但仍然黏在她身子上,慢慢點火。

他俯視著她,神態專注,眼底騰著渴欲的火,有種極度的迫切卻被壓抑著,感覺到他艱難地吸了一口氣,才從唇齒間擠出聲音——

「歲兒說我貪,我確實是。往後,我就貪著你。」

她中衣的帶子被扯開,褲頭也松了,突然間底下一涼。「阿舒?」

「我在。」他低啞應聲,用身體力行讓她知道,他確實在。

不再壓抑,迫切感被釋放出來,瞬間燒成一片火海。

滿天的星星看著他倆,一閃一閃的光點彷佛替他們感到害羞,又像遠遠守護著這一雙人。



野宿在秘境山谷的這一夜,男人鬧到很晚才肯消停。

清晨,姜守歲迷迷糊糊醒來,就見山澗中有人悠然漂浮其上,是她家男人,根本無畏澗水冷涼凍人,他光果著身軀,臉色紅潤,神采奕奕,經過一夜的「陰陽調和」幾乎是索求無度了,他狀況竟是大好。

反觀她……無數的歡愉過後,骨頭像被拆掉重組一般,哪兒都不對勁。

幸得他頗有自覺,知道要把趕馬駕車的活兒攬下來,一早還生了火燒水煮食,換他伺候起她來。

離開秘境山谷,馬車再度出發。

在回清泉谷之前,姜守歲當真想去路望舒所說的那座田莊一游,後者自然照辦。

以馬車代步的話,田莊距離清泉谷大約還需大半天的路程,莊子佔地不算太廣,廣的是良田千頃,說白了,田莊的東家根本是個大地主。

听說還挺佛心來著,除了雇用農民上工,給銀錢還管吃管住,亦提供農田租賃,賃金算得便宜,田里產出的莊稼則全歸農民所有。

因此當大伙兒听聞東家夫婦來到田莊巡視,好些人特意送禮過來,禮物也妙得很,有活生生的大白鵝一只,有剛從田里扛過來的大冬瓜一長條,有雞有魚,有新米和新茶。

田莊的大管事忙著將上門送禮的百姓請走,急得滿臉赤紅,實沒料到東家會來得如此突然,且是夫婦倆一同現身,更讓人手足無措。

一旁坐在大廳正位上的姜守歲看得心中直笑,便假借端杯喝茶的動作,低聲對坐在茶幾另一端正位上的男人說——

「原來阿舒這樣佛心,對雇工和農民們這麼好,誰再敢說你貪,我跟他拼命。」

她擱在茶幾上的一只手被男人抓在袖子里又捏又掐,鳳目橫將過來,像在說「敢明目張膽說本督貪的就只有你,還想跟誰拼命?」。

姜守歲內心持續發笑,也捏一捏、掐一掐他,力道輕輕的,無聲討好。

他頗覺受用,眉目間軟化下來,一會兒低聲回應,老實道︰「不是我佛心,是我全然不懂行情,大管事說田莊如此便能年年有余,我乖乖听他的,結果遭坑殺,所以真正佛心的是咱們大管事,根本是在劫富濟貧。」

要死了!

姜守歲這會兒沒能忍住,當場噴笑兼噴茶,手中茶杯險些砸地,驚得那位大管事抓起袖子直擦汗。

田莊上的莊稼種類太多,整座莊子的運作也有許多眉眉角角,姜守歲這一次沒能看完全部,想著之後也許就與路望舒在田莊住上一段時候,此處距離帝都與清泉谷皆不會太遠,進可攻退可守,著實是個好所在。

三天後,馬車離開田莊,直接朝清泉谷而去。這是路望舒頭一次入谷,也終于讓他見識到如何入清泉谷。

籠罩四周的奶白濃霧似天然形成,亦像人為之舉,他們下了馬車徒步前進,姜守歲一直緊握他的手,叮囑他務必緊跟著她的腳步和落地的踩點。

所以又是奇門遁甲之術!

路望舒心頭凜然,見如影隨形的濃霧隨著他們踩踏的步伐正一塊塊消散,當真是一塊塊的,可以拆解組合似,至于眼前景象則越來越清明。

「不用管馬車和馬匹,等我們順利入谷,一會兒會有人幫忙把馬車和兩匹馬弄進谷里。」她回頭對他笑,像要安撫他。

他收攏五指緊了緊她的柔荑,頷首亦笑,問道︰「谷口處設置的機關一樣出自老太公之手嗎?」

姜守歲牽著他繼續邁步前進,自然而然答道︰「不是老太公,這座機關復雜無比,老太公在世時也說自個兒造不出來,這是女谷主前輩的手筆。」

聞言,路望舒心頭又是一凜。

「阿舒會喜歡上清泉谷的,還有女谷主前輩啊,她什麼都懂,是很厲害很厲害的人……」話音略頓,跟著低聲喃喃。「唔,也許不是人也說不定……」

姜守歲沒牽人的那一手搔搔耳朵,回眸又是一笑,「這兒是我從小到大生長的地方,是我的故里我的家,今兒個帶阿舒回家。」

他隨她踩上最後一個點,抬眼看去,霧氣散盡,一道足可讓兩輛大馬車同時交會的谷口呈現在前。

路望舒本能地再往里端望去,谷口的那一邊竟是黑壓壓一片,來了……好大一群人?

「就說咱沒看錯,都盯了大半天羅,咱快馬加鞭趕回來知會,確實是守歲兒的馬車,竟帶著外人進清泉谷?這不是大事啥子才是大事啊?」

他們被盯上了大半天?

真假?

竟絲毫未覺啊!

路望舒只覺背脊竄上一陣涼意直攻腦門。

那群人中有其他聲音道︰「老高你傻呀!都帶回清泉谷來,肯定就不是外人,這麼簡單的道理都想不明白啊?」

「拜托!老高你二十年前也是這樣被你家小翠兒帶回谷里來,有啥兒好奇怪?」

「咱瞧瞧、咱瞧瞧,哎喲!是個生得挺俊的小伙子,守歲兒挑得好。瞧啊,那雙長長的桃花眼往這兒看來,大嬸子我都要臉紅羅。」

「看眼楮作甚?男人要看鼻子。小伙子鼻管挺直,鼻頭有肉,加上寬肩窄臀、四肢健長,看著就是個中用的。」

無數道強烈視線投射過來,路望舒腦中竟聯想到牲口叫賣的集市上,那一頭頭等著被買主青睞的種牛種豬和種馬。

姜守歲見到這麼多熟面孔,早已笑容可掬,拉著他穿過谷口踏進清泉谷。

眾人自然圍了上來,你一言我一句、七嘴八舌的,姜守歲才想好好將身邊男人介紹出去,此時有人喊了聲——

「谷主來了。」

路望舒看到原本將他倆團團圍住的眾人自發地往兩邊退開。

一名中等身材、臉蛋圓圓的老婦徐步走來,那張淡褐色的圓臉有著許多皺紋,年過耳順的模樣,腰背倒是直挺,腳下步伐亦穩健。

即便常听姜守歲提及,此刻一見,路望舒只覺對方不過就是一位尋常老婦,若要說哪里特別……他內心掠過一些感覺,好像在時間長河中的某個點,曾遇見她這樣的人。

不過也可能是清泉谷女谷主的模樣實在太普通太尋常,路上隨便都能見到的長相,才讓他不覺陌生。

「谷主前輩!」這一邊姜守歲已朝老人家迎上去,把他也拉過去。

老人家笑咪咪,迅速瞥了他一眼,又望向姜守歲,平聲靜氣道︰「結果還是他。」

「這回不一樣了。」姜守歲臉紅搖頭,深吸一口氣重申。「是真的不一樣。」

就在路望舒被眼前狀況弄得一頭霧水之際,清泉谷女谷主直接對他下令——

「老身有話欲說,且隨我來。」頓了頓,她道︰「咱們單獨聊聊。」

姜守歲只得收回腳步,好一頓掙扎才放開手,讓路望舒跟著女谷主前輩走,至于路望舒卻是頗樂意跟女谷主深聊一頓,畢竟心有疑惑,得弄明白了才能安生。

一刻鐘不到,路望舒被領進一處開闊的廳堂。

說這座廳堂開闊,指的並非佔地有多大,而是這兒所有的方窗以及八扇雕花門扉完全是敞開的,即便是坐在廳堂的最里端,抬頭去看就能將外邊的人事物盡收眼底。

但好像哪里有古怪,他一時間逮不著那個點。

「督公大人跟守歲之間的事,根本就是又臭又長的孽緣。」

女谷主那慢悠悠的聲調一入耳,他整個人緊繃,一股怒火突然騰騰燒起。

「一世又一世重復著相同的事,她想通了,決定放手斬斷,督公大人卻一改態度硬巴著她不肯放,這還不是孽緣是什麼?」

路望舒驚怒不已。

女谷主稱呼他「督公大人」已讓他心感訝然,像還知道他與姜守歲之間的幾世牽絆是歲兒告訴她的嗎?

不!若是那樣,歲兒定會事先知會他。

阿舒會喜歡上清泉谷的,還有女谷主前輩啊,她什麼都懂,是很厲害很厲害的人……他想起姜守歲說過的話,但此時此刻的他心中並無好感,只覺女谷主的底細必須探探。

「你這孩子真是……想蠻干呢。欸,安分點兒,對你沒壞處。」

那張雙眼笑彎彎的圓臉似乎一下子在他面前放大,驀地壓迫過來,路望舒的攝魂術才起了頭,不及施展開來便被賞了一巴掌耳光。

不是真的遭掌摑,沒誰打他,但面頰熱辣辣一片,那股無形氣勁穿透胸口,他整個人大受震憾,不管是有形的軀體抑或看不見的心魂意識,在這瞬間都遭受這股力量的沖刷沖擊。

他找到那古怪的地方了——

明明抬眼就能看到廳堂外的動靜,他看到幾位大嬸和婆子拉著姜守歲說話說個沒停,他的目光甚至與她對上,她還沖著他笑……可是明明處在同一個空間,卻又覺得自身被困住,外邊的笑語聲彷佛隔著水幕傳來,模糊不清。

此刻能清晰傳進耳中的是女谷主那蒼老的、徐慢的、笑笑的語調,「老身先說了,咱對你沒意見,督公大人且安心。只是想說你跟守歲兒的孽緣是天道造的孽,天作孽猶可違,這一世你倆終于能扭轉命運,走出一條大道來,老身旁觀那麼久,終感欣慰。」

路望舒心緒上下起伏,前一刻還既驚又怒,此時被老人家的話語所安撫,怒火驟滅,然而疑惑叢生。

「是晚輩冒犯了。」原以為被震懾到開不了口,他吞咽唾沫,艱澀地發出聲音。「恕晚輩斗膽一問,前輩到底是何方神聖?」

女谷主坐在那兒晃著腳,咧嘴笑。「老身坐鎮清泉谷,乃一谷之主。」

路望舒听到答覆並不覺失望,怕是清泉谷眾人就沒誰能模清老人家底細,他初來乍到,今兒個一探不成,往後就尋機再探。

突然,老人家在端詳他好一會兒後對他嘆道︰「你是個苦命的孩子。這麼苦,難得你能撐過來,更重要的是,還曉得心動,曉得去喜歡人,正因如此純粹,才有了這一世的重活,你啊,也是個挺好的孩子。」

又是那種被狠狠摑耳光的痛麻感,他整張臉痛到灼燙,長年堆疊在內心的什麼被徹底擊碎,他竟然痛到流淚。

姜守歲與清泉谷的一票娘子軍「周旋」許久,結束後才發現廳堂里已無人,之後她在老太公的墳前尋到路望舒。

老太公的墳地頗為簡單,小小一座位在綠油油的山坡下,面朝著大片水田。

路望舒適才一路散步過來,沿途所見非常出乎他意料之外,本以為僅是小小一處谷地,里邊卻別有洞天,亦有井然有序的街巷,以他粗略估計,谷中少說有五百口人,儼然是一座大村子。

「有人替我指路,說當年拾你回來、將你養大的老太公就葬在這兒。」他笑著看她奔來,卷著袖子幫她擦去額上薄汗。

姜守歲點點頭。「本想明兒個備上酒菜果物再帶你過來祭拜,你倒自己尋過來。」眸光在他俊顏上梭巡,眉心一動。「……阿舒好像哪兒不一樣了。」

「是嗎?」他笑意更深,傾前將她擁入懷里,手順著她的發絲,長聲一嘆。「來到這里,好像真的不一樣了。」

姜守歲回摟他的腰身,在他胸前抬高臉蛋,咬咬唇問︰「是谷主前輩對你說了什麼吧?我知道前輩不是一般人,但很難跟你解釋,要你自個兒拜見過才能體會……你、你可還好?」

「嗯,很好。」路望舒用力頷首,望著她又道︰「前輩也沒多說什麼,只說我是個苦命的孩子,還好有你讓我動心,有你讓我喜歡,于是命就不苦了。」

姜守歲不由得低喊了聲,收攏藕臂將他抱得更緊。「阿舒只管跟著我,會把你養得頭好壯壯,喝水都能喝出甘甜味兒的。」

路望舒哈哈笑,如此輕松自在,那長年的束縛終于消失,他不再是督公大人,他就是一個尋常男人,有血有肉、有心有情,而心動情動,皆因懷里這名女子,是她讓他起死回生,給了他這一世的圓滿。

「歲兒,咱倆該成親了。」他低柔道︰「此事我已跟谷主前輩報備過,而就在剛剛,我也跟老太公提了,說得一清二楚,老人家沒開口沒意見的,那就視作默許了,我要當老太公家的上門女婿。」

這會兒換姜守歲哈哈樂笑,笑到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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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2 01:46:1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真正的梅香

清泉谷已許久沒有辦喜事了,畢竟上門的女婿不常有。

听說原是帝都人士,還小有家產,某日對一段香釀酒的姑娘一見鐘情且用情至深,闔家上下也僅他一個,干脆收拾包袱跟著回清泉谷。

整場婚事簡單且隆重,在女谷主以及一群谷中長輩的見證和主持下,有情人終成眷屬,拜完天地和祖宗牌位,新娘子被送進布置得紅通通的喜房沒多久,就被新郎館揭了紅頭帕,新婚夫婦倆一同出來敬酒招呼賀客。

一場喜宴熱鬧得不得了,那一日,整座清泉谷到處彌漫酒香,孩子們則拿到大把大把的喜糖和各色果脯,先是往衣襟內塞,襟懷里塞得鼓鼓的,就撩起衣繼兜好兜滿,然後比誰得的喜糖和果脯最多。

成親後,路望舒隨著妻子在清泉谷小住一段時候。他這麼一住下,才愕然察覺到這座谷中究竟都住了些什麼人。

女谷主就不用提了,水太深,模不到底。

姜家老太公盡管已故去,尚在人世時亦堪稱奇人一枚。

然後是那一戶姓李的獵戶大哥,這一戶姓蘇的鐵匠大叔,再另一戶很會擺弄竹蔑的老農,跟石匠大叔、木匠老爹,還有馴馬馴犬如桌上捻柑一般容易的馴獸師父們……清泉谷中根本是臥虎藏龍!

再然後,當他發現谷中的木匠老爹和鐵匠大叔有本事打造出兵器馬槊時,簡直喜上眉梢、如獲至寶,後又得知兩位工匠擅使這件兵器,當場都想下跪拜師。

馬槊是騎兵最厲害的武器,長于矛、重于戟,槊頭鋒刃長可至二十寸,在戰場上遠比普通的槍、矛更具威力,騎兵持槊可沖鋒亦可舞槊橫掃,是一種十分考驗臂力和腰勁的兵器。

他曾隨少年皇帝在校武場上督軍時見識過,當時就想學,但這件適于沖鋒陷陣的長兵器對于一個領天子親兵、干陰私勾當的錦衣衛指揮使而言,實在起不了多大好處,他也就未再多想。

結果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呃,不對,他後來還是誠心誠意上門,非常虛心求教,著實費了兩番功夫才讓木匠老爹和鐵匠大叔看到他的決心和意志。

雖說兩位匠人並未收他為徒,但卻都願意點撥他功夫,傾囊相授,後來更將一把花了三年才合力打造出來的馬槊相贈予他。

路望舒總覺得除妻子外,其余的在他眼中都是外人,他若流淚也總是因為事情關乎妻子的緣故,但這一次他目中起霧,霧氣化成淚水,明白是因心中大受感動,如此被兩位長輩真誠相待,反省自身何德何能。

至于姜守歲這邊,見丈夫很快適應谷中生活,她自是安心歡喜,只是一段香那兒不能全然撒手不管,盡管托了元家大哥和嫂子照看,卻非長久之計。

于是在成親三個月後,她不得不獨自趕回帝都一趟,老師父們的釀酒功力她雖放心得很,但帝都里幾樁老主顧們的大生意還是得由她這位大老板出面才足顯誠意。

她想有丈夫同行,可是不能夠。

「督公大人」雖死,卻仍未尋到尸身,已然大婚的弘定帝還拽著此事不肯放手,帝都對于路望舒來說依舊不安全,所以姜守歲寧願與丈夫分隔兩地,也不能忍受他有曝露行蹤、落入險境的可能。

于是夫妻倆就過起這般生活,相聚一、兩個月再分離個十天半個月,一開始彼此諸多牽掛,後來便從中體悟到何謂「小別勝新婚」,每每分開後再相聚總格外情生意動、熱火燎原。

離開帝都後,路望舒也非一直待在清泉谷中,每個月仍有幾日會回他的田莊小住,甚至還跟著經驗豐富的農夫老大哥們下田干活,似是頗喜歡這種「玩泥巴」的活兒,常把自己整成個大泥人模樣。

春耕時節,泥土柔軟肥沃,秧苗兒成排成排栽下,漫在春風中的土壤泥腥味特別好聞,大口呼吸,有種難以言語的滿足感。

一陣羅薩的馬蹄聲由遠至近,讓唱和著插秧曲的農人們直起腰板子放眼去看。

「東家,像有客人上門啊?」

有人將手搭在眉上再看。「咦,不是客人,看著像似……夫人?」

「是啊是啊,是夫人沒錯!」

路望舒這時已停下手邊的事,立在水田里盯著那道越來越接近的策馬身影。

「阿舒——」人未到聲先揚,等到了田尾邊上,姜守歲扯緊逼繩停馬,俐落一躍,朝她家男人跑去。

這一邊,路望舒早就離開田里,當妻子小跑過來之時,他亦大步迎將上去。

「阿舒,我從帝都回來啦!原要直奔回清泉谷,但想著順路就過來看看,結果你真的在田莊呢,這樣算不算心有靈犀一點……阿舒?你、你你別過來!站住,別過來呀!」

姜守歲本來向前跑,待看清楚丈夫的泥人樣後,立時頓住腳跟,接著再見他堅定且筆直走近,更嚇得她立時倒退。

都半個月沒見,路望舒怎可能應她所求站住不動!

他咧嘴露出兩排白牙,在妻子眼中宛如露出獰笑,長腿三步並作兩步朝目標搶進。

「哇啊啊——不要不要!你全身都是爛泥巴!哇啊!人家的新裙子,特意穿回來給你看,你都還沒看就髒了呀!」

來不及逃跑,比蠻力更加比不過,男人健臂壓在她的大腿腿後,彎身一頂,像扛米糧那般單肩將她扛起,輕松寫意。

「阿舒!」尖叫,她給起的發髻快散開,真要披頭散發了。

「夫人的新裙子再好看,也比不上夫人這樣好看。」男人低聲說給她听,輕沉笑聲從胸膛中泄出,感覺無比快活。

「噢……」心口塌軟,真的不給活路了!她揄起粉拳輕捶他後背一記,最終放棄掙扎。

于是辛勤勞作的農民們受到犒賞似的看了場「歡喜鬧劇」,目送東家扛著夫人、牽著大馬還不忘吹著口哨,愜意離去。

姜守歲費了番力氣才把發間和身上的爛泥巴洗去,有幾處已風干,剝都能剝下一整塊土片,至于遭「荼毒」的新裙子以及男人那一身慘不忍睹的衣褲全被扒了下來,此刻就擱在角落木盆子里等待清洗。

「不生氣了,我會把歲兒的新裙子洗干淨。」夫妻倆一同沐浴,路望舒將妻子攬在懷中,胸膛貼著她的玉背,低首去親她的耳鬢。

田莊這兒後來有兩名路望舒用得挺順手的少年僕役,只要他住在田莊,兩少年便是他的貼身小僕,負責他的生活起居,洗滌衣物這樣的活當然不用路望舒親自動手,但因為是妻子的衣物,田莊里沒婢子也沒僕婦,新裙子又是他刻意弄髒的,只好他來洗。

姜守歲側首親了他一下,表示沒在生氣,但親過後她整個人卻怕癢般縮了縮。「胡子啦,阿舒的落腮胡搔得人家的臉好癢。」

她輕揉著他刻意留起的胡子,不禁笑道︰「離開帝都才大半年,你根本像變了個人似的,蓄著落腮胡,皮膚從以往的白皙曬成如今的淡褐色澤,這便算了,自從你跟著木匠老爹和鐵匠大叔練馬槊,都快練成虎背熊腰,衣衫尺寸足足大了兩號呢!」

男人只是笑,落腮胡襯得一口白牙特別潔亮。

姜守歲干脆轉過身捧著他毛茸茸的「獅子頭」細細端詳。

還是很好看的,粗濾瀟灑得很,眉骨、瀕骨和鼻梁骨構成的稜線讓面部輪廓更為英挺,但她歪著小腦袋瓜看了又看,卻故意嘆道︰「你說會一直很好看,要我一直看著你,當初那個清俊白女敕、俊美無端的阿舒哪兒去了?說啊,你把他怎麼了?」

男人還是笑,嘿嘿獰笑,一把將妻子的柔軀壓進懷里困住。

「怎麼?歲兒喜歡別個男人,不喜歡我了?」他問得有些陰狠,如「督公大人」上身。

姜守歲也沒在怕他,皺起小巧鼻頭。「我喜歡的是別個男人嗎?我怎麼不知道?」

「無妨,我不會讓歲兒再喜歡他。」信誓旦旦,鳳目灼灼。

「說什麼呢?他不就是你嗎?哪來別個男人?阿舒你……等等!啊啊——」

接下來這間用來浴洗的小室就亂成一團了。

當姜守歲被撈出來時,大浴桶中的水有一大半都濺在地上,一旁用來放置皂角、澡豆等小物件的木架翻倒在地,看著還以為發生打斗。

姜守歲有些悲慘地想——好像真的在打斗,但她是被壓著打的那一個。

裹著一條大大的棉布被送進寢間的榻上,男人伺候著她,替她擦干頭發和身子,當她綿軟軟靜伏著以為他消停了,浴間里的對話已揭了頁、翻了篇,他卻壓著她從身後再一次頂進,與她緊密相連,不粗魯但佔有欲十足,呵護著她卻也非常霸道。

「是我好還是他好?是我強還是他強?你說……快說!」

路望舒問話的同時,雙掌緊握她的素腰往自個兒身上扣,逼得姜守歲不得不撐著四肢跪起,听他一頓狠問,泥人還有三分土性呢,氣得姜守歲反手去捏人,結果就更混亂。

她後來被折騰到哭了,淚眼中瞥見他撐著的手臂,她張嘴就咬,邊咬邊罵,「路望舒你發什麼瘋?是要我說什麼嘛!可惡……壞人……」

「說你只喜歡我,只看著我。」他嗓音沙啞無比。

「我當然只喜歡你,只想看著你啊!阿舒是混蛋!大混蛋!」

事後姜守歲思量許久,再三思量,得出一個結論——

她家男人很可能身體里藏著兩個靈魂,如今的他不記得自己曾是督公大人。

雖說結論荒謬,她還是忍不住偷偷向女谷主前輩請教,老人家听了呵呵笑——

「他把自個兒活成另外一個樣兒,也許這才是他原本的模樣,你偏要提那個他不喜歡的存在,他當然跟你強。」

姜守歲想起他是真太監時,面不生須,嗓音總刻意壓沉,下意識會躲著她的眸光,而當他主動與她四目相接時,常是因被她惹惱,對她怒目相向。

這一世他歷險保住身軀無缺,尋常為了掩人耳目得時時讓面皮白皙干淨,甚至得撲粉,學著那陰陽難辨的聲嗓,宮中諸多束縛與危險,他是賭上一條命撐過來的。

……好吧,她確實有錯,她認錯。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于是懷著一顆懺悔又憐惜的心,她去到丈夫面前,老實道出內心想法,認真承諾,「阿舒就是阿舒,最喜歡你了,我再不會那樣欺負你。」

她不知道的是,她家男人也正為田莊那一次亂鬧懊悔得很,不斷琢磨著該如何賠不是,結果……卻是這般結果?

他抱著她久久不放,眼中潮濕,喉頭有滿漲之感。

他拿著長滿落腮胡的臉一直蹭著她,像個大孩子,也像條大狗子。



之後春去夏臨,夏季尾聲,姜守歲被丈夫勒令不準離開清泉谷,連田莊都不讓去,因為她被女谷主診出喜脈,已懷胎兩個月。

而發現有孕在身的那一日其實挺混亂。

那時寬敞的廳堂上,谷主前輩正與路望舒說話,後者提及田莊在夏末秋初時分可收成的種種莊稼,屆時打算拉一些收成送進清泉谷,她就坐在一旁作陪,然後莫名其妙有些頭暈。

她一開始嘗試忍下來,但狀況很快變嚴重,她沒有真的暈厥過去,是腦袋瓜越放越低,覺得好像應該趴在桌面上會比較好,這時谷主前輩和她家男人自然就發現她不對勁兒。

她被丈夫一把撈住,隨即在谷主前輩的指示下送到最近的一張羅漢榻上。

即使身子不適,她亦能輕易覺察到丈夫的氣息和心跳明顯亂了拍,一下下撫著她額面的大手,那指尖溫度冰涼涼的。

她想開口安撫他,但舌根一動便覺心悶欲嘔。

慶幸的是有谷主前輩坐鎮,把過她的脈,眉角挑都沒挑,十足斬釘截鐵卻又雲淡風輕道︰「懷上了。足足兩月有余。所以你要當爹,她要當娘了。」

略頓,女谷主忽用命令口吻又道︰「當爹的給老身撐住,不要連你都發暈,這張榻子擠不下兩個大人,尤其你現在變得這般魁梧。」

本來暈得難受,听到肚里有娃兒,姜守歲先震驚得忘記的不適,緊接著听到女谷主警告丈夫不準暈倒,她竟沒心沒肺地笑了。

結果等到谷主前輩離開,她家男人雙膝一軟,最終還是跪倒在羅漢榻邊了。

……欸。

再之後夏去秋來,秋去冬至。

算一算,路望舒自詐死離開帝都,到如今都已過去一年又七、八個月。


然後姜老板這一胎算是坐穩了,懷胎整六個月,有谷主前輩就近照看,加上要當爹的男人盯前盯後、看頭顧尾的,把體質原就極好的孕婦養得是既美又壯,跟牲口競價場上的漂亮擰≠子有得一拼。

也因為養得如此健壯,加之孩子尚未出世就是個體貼娘親的乖寶兒,姜守歲竟是除了一開始那一頓暈眩欲嘔外,再沒受過懷胎孕吐的折磨。

接著咱們姜老板就不安分了。

帝都酒坊外頭的生意多是由她一肩挑起,釀酒的活兒可以交給經驗老道的釀酒師父們,比她手藝好的多了去,但一段香的招牌得時時擦亮,雖說有元大哥和嫂子幫忙頂著,長時間少了她這個大老板出面,總覺得要在帝都行走,氣勢上弱了許多。

這一回路望舒拗不過妻子,而姜守歲也拗不過丈夫。

路望舒說,她想走一趟帝都,成啊,必須有他同行。

而這也就意味著他又要拿命賭上一把,姜守歲後來甚至妥協了、服軟了、不進帝都了,但他就是下定決心,且無比堅定,非試一試不可,弄得後來竟變成她求他別去,他堅心如鐵一定要去。

最後還是女谷主出面,簡單一句話令她認輸。

「你瞧啊,他如今的樣子還是以往的他嗎?若覺不是,那就挺起胸膛,天不怕、地不怕地去吧。」

于是真就這樣天不怕、地不怕地往回走了。

如同當初的逃離,兩人一樣肩並著肩一塊兒趕著馬、駕著車,奔回帝都舊地,若要說這當中的不同嘛,一是心境,再者便是某人的外貌。

清晨馬車抵達城門口,還差一刻鐘城門才會開啟。

冬雪輕落,天氣頗寒,城門外已候著好多等著一早進帝都的買賣人家和尋常百姓,一見一輛樸實堅固的雙轡馬車也在相候,再見駕車板上坐著位魁梧高大的粗漢,滿臉落腮胡盡管修剪得挺漂亮,還是毛茸茸得幾乎只露出挺鼻和雙目,許多人不禁多瞄幾眼。

就在這時,車廂簾子被掀開一角,一名少婦抱著暖手爐探出腦袋瓜來,對那粗漢柔聲道︰「阿舒,進車廂里等吧,里頭溫暖多了。」

粗漢朝少婦搖搖頭,抬手欲把厚簾拉下,有眼尖的帝都百姓一下子認出那少婦身分,拱手上前寒暄。

「這不是一段香酒坊的姜老板嗎?姜老板這是……剛從外地返京?」

姜守歲瞧向問話的中年大叔,認出人後頓時眉開眼笑。「原來是悅來酒樓的趙老板,一段香承蒙您老兒照顧啊。趙老板也剛從外地返京?」

在她把問話丟回去後,一段談話你來我往順利進行,此時幾名帝都百姓也都認出她與悅來酒樓的趙老板,很自然地湊在一塊兒說話。

「姜老板,是說這位兄台是……」趙老板單邊手掌往上,比向端坐在駕車板上的糙漢子,話只問三分。

姜守歲嬌柔一笑,干脆從車廂內鑽出來,在粗漢的扶持下雙腳穩穩落地。「他是我相公,姓舒。舒舒服服的舒。」

「舒、舒服……舒服……」趙老板喉頭略哽,因為眼前的姜老板可不一樣羅,幾月未見,肚子竟然顯懷了!他趕緊定神,笑著又道︰「那個……姜老板去年回鄉招婿一事確實有所耳聞,今兒個好巧,能在這兒遇上賢伉儷,這位舒爺生得是一表人才、高大強壯,甚好甚好,姜老板這會兒是要當娘了呢,恭喜啊恭喜。」

「多謝。」姜守歲含笑回禮,一旁的「舒爺」亦點頭致謝。

這時城門開了,姜守歲又與趙老板和幾位相識的百姓說了幾句場面話,扶著丈夫的臂膀正要上馬車,一輛眼熟的驢板車卻搶出城門趕了過來。

「這位是咱們一段香酒坊的人,是咱們家姑爺,他還是春源縣最大田莊的東家,有良田千頃呢,扎扎實實就是個大地主,不信的話盡管去查,那兒的人可都識得他。」

今日驢板車上沒載酒,載著一名少婦和一個四歲多的女女圭女圭,少婦響亮的聲嗓讓在場的人皆听得一清二楚。

姜守歲見老實頭的元大哥趕著驢板車,載著元嫂子和元苗苗出城相迎,心里原本有些疑惑,接著听到元嫂子嚷嚷那一串,她嘴角微微抽搐,都不知該哭該笑。

當時路望舒在不知山上演出「遭雷擊」一幕,之後拖著虛弱身軀趕回帝都尋她,他藏在一段香的那些天,元大哥和嫂子是唯二知情之人。

後來她亦把路望舒是假太監的事跟元家夫妻倆坦白了,並把自己與路望舒接下來的打算都交代清楚。

元家夫婦那時簡直驚呆,但極度震驚過後,待元嫂子的腦子能使動了,她便笑了,笑的理由很簡單,因為姜守歲看上的男人確實是個「帶把的」,往後終于能名正言順地嫁人生女圭女圭。

此次決定跟路望舒回帝都,姜守歲已事先跟元家夫妻捎去消息,結果今日就來了這麼一出,想來是元大哥和嫂子擔心路望舒冒險回帝都會被人認出,所以搶先替他正名,能拿出來顯擺的事全嚷嚷個遍。

只是瞧著听著,都有點兒此地無銀三百兩之感啊!

她暗暗苦笑,身旁男人的表情倒是挺坦坦蕩蕩,絲毫不怕被觀看。

果不其然,元嫂子話才喊完不過幾息,有人便開始竊竊私語——

「春源那一帶咱熟悉啊,最大田莊的東家確實姓舒,嘿,是個大地主還肯給姜老板招婿,其中必有緣故。」

「當然是有緣故啊,就喜歡上了唄,是說管他什麼招婿還是嫁人,怎樣都成,都好過當初被路閻王糾纏,幸虧督公大人命短,要不姜老板可慘羅。」

「你小點聲啊!」

「怕啥?路閻王早去閻王爺那兒報到了,還怕他听去不成?」

姜守歲沒再分神去听,而是招呼著元嫂子和小苗兒過來同乘馬車。

路望舒則向元大哥點了點頭,驢板車和馬車一前一後進城門,回一段香。

回家。

庭前的老梅樹又到花期,朵朵白梅佔滿枝核。

這是路望舒頭一次見識到這棵白梅樹滿開的姿態,近乎墨色的枝干撐起白燦燦的花朵,

宛若撐開白色大傘,立在樹下,風一來帶落片片女敕白花瓣,也拂了他滿身白梅冷香。

姜守歲找到她家男人時,庭前這一幕令她的呼吸瞬間窒了窒——以往他來尋她時,總愛站在這棵老梅樹下等著她迎去,而今她依然奔向他。

男人轉身抬頭,瞧見立在回廊上的她,見她小跑過來,他趕緊上前接人。

「小心,別蹦蹦跳跳的。」路望舒眉峰微擰,雙手摩挲著妻子的臂膀。

姜守歲安分應聲,抬手幫他拿掉落在發間的兩片梅瓣,柔聲問道︰「回來了,感覺如何?」

他沉吟了會兒,「嗯……感覺……我似乎嚇著那位元嫂子了。」

姜守歲聞言笑出聲,想到半個時辰前回到一段香,元嫂子抱著小苗兒下馬車後,瞬也不瞬直盯著路望舒瞧的眼神和當下表情,完全是傻懵了的樣子。

「嫂子說,她根本認不出你來。元大哥後來還偷偷問我,問你到底是哪位。」都要笑出眼淚了。

她拍拍臉頰調息,接著又道︰「然後啊,咱們在一段香這兒還得再辦一場喜宴,一來是要好好宴請酒坊里的老師父和伙計們,當然也會發喜帖給幾家老主顧,邀他們來同喜,二來是要把你鄭重介紹給大伙兒。」略頓,俏皮地眨了眨眼楮。「元嫂子既然把你嚷嚷出去,那咱們不鬧便罷,要鬧索性就鬧個大發,徹底坐實你就是春源縣人,你的身分就是田莊的大東家、春源縣的大地主,再無其他……阿舒覺得如何?」

這一次換他應聲,牽起唇淡淡道︰「大爺我本就是田莊東家,真金不怕火煉的大地主,元家嫂子嚷嚷的沒錯。」

姜守歲聳著肩頭笑到不行,都覺她家男人好像真的忘卻前塵,活得真誠坦率。

如此甚好。

姜守歲踮起腳尖親他,他的大掌隨即扶住她腰身幫她穩住,白梅樹下的親吻彌漫清甜氣味,他垂首才欲深吻,姜守歲忽地推開他的胸膛,低呼了聲——

「酒!」

「什麼?」路望舒一怔,蹙眉。「你現今不能飲酒。」

「不是不是。」她搖搖頭,跟著又點頭。「是『梅香』!」

她不好說明,干脆拉起丈夫的手快步走。

「歲兒小心,留意腳下,你慢點!」路望舒快要操碎心。

一會兒,兩人來到酒窖內,適才听到妻子提及「梅香」二字,此際又被帶進酒窖,路望舒隱約能猜出這兒藏有什麼。

「阿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可還記得這窖中窖要如何開啟?」她柔聲問,被他扶著坐到一旁干草堆疊起來的小平台上。

「記得。上一世,我親眼見你打開過。」他並未蹲去敲擊窖中窖四邊的石磚,而是以腳尖按開啟的順序虛點了點,最後道︰「可是我不想打開。」

「為什麼?」鵝蛋臉滿是納悶。

路望舒隨她一塊兒坐在干草平台上,兩條粗臂盤在厚實胸前,鳳目斜睨著妻子,問道︰「窖中窖藏著你釀的梅花酒,是嗎?」

她臉蛋略紅,老實頷首。「是我這一世釀的『梅香』。」

「仍是為我釀的?」問聲微沉。

她臉更紅了,還是點點頭。「嗯。」

路望舒也點點頭,下結論。「既是為我所釀,那就是我的酒了,不許開窖。」

「為什麼?」她又問,非常不理解。

他雙目眯了眯。「要是打開窖中窖,取出酒,你想喝了我能允嗎?還不饞死你?」一頓。「既然沒要喝它,那就繼續窖藏,打開來作甚?」

「可是我……我那個……有點兒想……」

「有意見?」男人挑起一道劍眉,哼哼兩聲。「所以歲兒真饞了,是不?所以才想慫恿為夫打開窖中窖,緊接著你就會對我來一招軟磨硬泡,求得為夫心軟,最終讓你順勢順心地飲上幾口,對吧?」

「你、你干麼這樣?」被戳破心思,她小小惱羞成怒。

「為夫就這樣。」

「那還是我釀的酒。」試圖據理力爭。

「是你釀給我的酒,是我的了。」他坐姿四平八穩,講話慢條斯理。「要喝也成,等到歲兒把咱們閨女兒生出來,要辦滿月酒請客了,為夫親自開窖請你喝。」

听了這話,姜守歲瞠圓眸子。「你如何確定人家肚里懷的是閨女兒?連谷主前輩都不能斷定啊!」

路望舒咧嘴笑,一大把落腮胡也隨之飄飄。「我就知道是閨女兒。」

「你……實在……」被他鬧到都無言了,姜守歲好氣也好笑,粉拳捶將過去,被丈夫接個正著還順勢拉她入懷。

路望舒擁著妻子,單掌貼在那隆起的肚月復上,感覺內心漲滿情緒,是傾心傾慕,是牽掛羈絆,是溫暖歡愉,皆是懷中這個小女人帶給他的悸動。

他低頭親著她的雲鬢和女敕頰,嗓音變得低柔,「歲兒,你才是我真正的『梅香』。」她不僅為他釀酒,更把自個兒送給了他。

「噢……」姜守歲能懂他的情話,螓首埋在他懷里,听著他強壯的心音,呵呵笑出聲來,粉拳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捶,好害羞好歡喜。

他在她溫燙的耳畔邊輕輕又道︰「所以這胎如果不是閨女兒的話,咱們就一直生一直生,直到把閨女兒生出來為止,好不好?」

「你當是母豬生產啊?還一直生一直生是怎樣?」又被鬧了,姜守歲掄拳實捶。

她听到丈夫哈哈大笑,遭受到她的「暴力對待」也笑得那樣歡喜,惹得她也跟著笑開,兩條藕臂勾下他頸項,臉頰蹭著他毛茸茸的落腮胡。

「好啦好啦,生個閨女兒給你,倘若真生不出來,我改口喊你爹,當你閨女兒,可以了吧?」

路望舒再次哈哈大笑,側首吻住妻子,吻住那抹獨屬于他的梅香。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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