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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與你同行
「所以,後來你努力喜歡上他了嗎?」柳醫師眼神炯亮。
「後來?」夏蘿青揚起始終下垂的眼睫。「後來我努力不去喜歡他。那個男人什麼話都說得出來,他可以輕易喜歡一個人,不能把他的話當真。」
「但兩人一起生活,近水樓臺,容易嗎?」
夏蘿青眨眼想了想,「不難啊,近距離看一個人,就算是王子也不是王子了,不過就是個普通男人,也得要吃飯睡覺清潔衛生上洗手間,況且,他比誰都懶,他們殷家把他給慣壞了。」
醫師挑眉,擠出有趣的表情。「慣壞?你確定不是你要求太多?」
「不,是從來沒有人要求過他。」
「婚禮呢?有什麼特殊感覺?有沒有讓你對這樁婚姻起了一點憧憬?」
「完全沒有,我特別覺得肚子餓。」
婚禮,三種粉色玫瑰和紫緞交織成空間背景的婚禮,宴客廳四面八方折射出如夢似幻的光線,步上紅毯,眼前美得令人起疑,彷佛走錯了攝影棚。夏蘿青首先想到的是,張羅出這一切的殷母是否少女心大進發,借著兒子的婚禮滿足年輕時的遺憾?接著想到的內容就有點窮酸的味道了一一這場婚禮的花費要是能折算給她現金該有多好,她是公證結婚的百分百支持者。
冠蓋雲集的賓客百分之九十九她當然都不認得,但那已經不是她會介意的事了,畢竟被粉妝精雕成一個娃娃新娘站在臺上又有哪個眼尖的人認得出她來?在無盡的不耐煩中她只希望能好好坐下來飽餐一頓。但不!她當了一整天饑腸轆轆的新娘,一塊龍蝦肉也沒沾到嘴,隨時得注意微笑的弧度,否則身邊的男人就會提醒她:「我知道你肚子餓,但別像餓壞了的獅子盯著食物兩眼發光好嗎?笑一下。」,「補一下妝,口紅全沒了,你別老舔嘴。」,「我奶奶說你看起來不太開心,她叫你再忍忍。」
他奶奶——不得不提一下那位恒常穿得恭喜發財,長得卻像某種厲害猛禽,全身皺縮的老奶奶,夏蘿青第一次隨殷橋到殷家老宅拜見老人家,一小時後走出大門竟有種逃脫溫徹斯特鬼宅般的劫後餘生感;倒不是老宅氣氛有何不妥,純粹是精神矍鑠的老太太說話活脫脫是一種靈媒的風格,令她如坐針氈。
「殷橋這孩子怎麼會喜歡你這種野孩子?」老太太連嗓子都趨向九官鳥。
「……」野孩子這字眼她確定絕不是讚美。
「你從不討好他吧?」
「……」她該怎麼回答?
「你不想讓他佔便宜何必和他在一起?」
「……」她險些脫口——「何出此言?」
「你不必死心眼,嫁給他不會虧待你。」
「……」她背脊發涼。
「你要對他好一點,別讓他吃太多苦頭。」
「……」這意思是可以吃一點苦頭?
「生了孩子你就會安分了,別做傻事避孕。」
「……」這話不可不應,簡直是顛倒了是非,「奶奶,不安分的是他吧?」
「是你啊孩子,別騙我老太婆,你不想嫁給他吧?」
「……」她瞠目而視,決定沉默是金。
婚禮現場,一聽到老奶奶,她的腰杆立刻挺直了,裸背彷佛被一陣陰風刷過,她小聲嘀咕:「早知道不選這件禮服了,背好冷。」一說完,肌膚立即多了一層暖意,殷橋手掌貼覆在她挖空的部位上,到她換下禮服前,他的手掌沒有拿開過。
這樣溫暖的舉動是否值得在他個人評分表上大為加分?答案是不,因為接下來,在休息室更換禮服時,新娘秘書暫時離開的空檔,他若無其事走到梳粧檯前,打量她的新娘妝,摸著她的臉,「還是喜歡你素顏的樣子,不過今天得這樣,讓何伶看看你可以有多美。」
「她來了?你邀請她?你有她電話?」她愕然迭聲質問。
「女人給我電話有什麼好驚訝的?離開沖繩那天她就給我了。」他嘴一撇,「這不就是你希望的嗎?」
「那是結婚前的希望啊。」
「嗯?所以結婚後我不能和她來往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既然想和她來往就明正言順地來往,何必繞個圈和我結這個婚呢?」她其實想說何不早高抬貴手放了她?
「可是我只想和你結婚啊。」
她結實愣住。
這就是殷橋,有本領以稀鬆平常的口吻說出近似情人間的告白語言,但夏蘿青不致餓昏頭,她明白這句話就像「可是我只想吃這道菜啊」一樣日常。
「我是不是該回答謝主隆恩?」她一手叉腰,深吸一口氣,無需照鏡子也能感覺到脂粉掩不住自己的陰惻表情。
殷橋勾住她的肩,鼻尖湊近她的耳根,俏聲道:「別生氣,我可以讓她知道,我只想和你結婚,她如果願意和我繼續往來,就是個小三,把驕傲的何伶變小三,你覺得如何?」
「怎麼可以!」她心頭一檁。
「怎麼不可以?只要能讓你解氣,我可以為你這麼做。」
「你別為自己找籍口,我沒讓你這麼做,我又不是變態。」
「所以你不願意我見她了?」
我不願意。」她狠盯著他,眼裡冒火,咬字清晰,鏗鏘有力地發出警告:「聽見了?我不願意。」
「好,你不願意。」他仍然一派輕鬆地環擁她,「小蘿,那你得試著對我好,我就答應你。」
到這一秒,她才後知後覺自己落入了男人的圈套。
殷橋因小計得逞笑得樂不可支,她餓意全消,肚子裡一團火正醞釀著要出口,透過他的肩,她瞥見了一抹熟悉的人影站在前方,靜靜佇立望著她。
她低聲提醒:「殷橋,有人來了。」
「來了又怎樣?我想怎麼抱新娘都可以。」她感到他手掌順勢從背心往下滑,戲謔地停留在她的臀上。
「是我媽。」
「你媽?」她的習慣稱謂改了,殷橋自然覺察出不會是夏太太。他放開她,循著她的視線看向門口。
她那上了年紀依舊美麗的生母往新婚夫妻倆打量,臉上掛著微笑。
「翰青說你在這裡,我來看看。」她母親向殷橋欠身致意。「殷先生,您好。」
「您好。」殷橋也恭敬欠身,看向夏蘿青,「你們聊,我出去一會。」
她並不希望殷橋離開,她和生母無話可說,但她更不希望殷橋聽見她們之間的交談。她淡漠地說聲嗨,沒請母親就座。
她不習慣以這般隆重模樣面對交集甚少的母親,手腳不知如何自在地擺放。她母親當然了然于心,欣賞了她扮相一會,贊了聲好看,便不再多說,直接從手提包裡取出一隻扁平的小方盒,揭開盒蓋,白色絲質裡布裹著一隻通體碧綠的玉鐲。她母親拉起她的手,直接將手鐲穿進她手腕,說道:「你知道他不方便來,這是他的心意,祝你幸福。」
夏蘿青一聽,似燙著般立即想褪下鐲子,「我不要他的東西——」她母親按住她的手,輕喝:「別這樣,小蘿——」嚴正地看了女兒一眼,那一眼包藏千言萬語,但夏蘿青並不受落,低頭就要扯下手鐲,推搡間,她母親說道:「別把你的不順心都算在我頭上,有翰青在你不也過得挺好的?嫁給殷家可是求之不得。」
她目送著母親離去,心臟一陣痙攣,一團沉甸甸的不適在胸口集結,她咬牙承受,沒注意到殷橋走近,他湊過來好奇把玩那只相當吸睛的手鐲,笑道:「很配你這套禮服,戴上吧。」
她垂著頭,努力讓聲音平常,「不戴。我明天就去當了它。」
殷橋沒想到她會接下這麼一句,勾起她下巴,不客氣責備:「你別動不動把東西賣了或是當了換錢,我不會讓你缺錢,你不會要我以後把送你的東西列冊登記每個月清點吧?」
她被迫看著他,無法阻止眼眶裡的水氣汪漫起來,男人的輪廓逐漸在視線中模糊,她終於明白了胸口那一團東西到底是什麼了,那是遲來的委屈,長年積累的委屈。她回答殷橋:「不用擔心,你以後別送我東西,我什麼都不要。」
她罕見的脆弱竟不恰當地出現在此時,殷橋停頓片刻,忽然咧嘴笑了,他抽了張紙巾輕拭她眼眶,柔聲說:「別哭,你那麼喜歡當東西,我現在不是把自己送給你了?你想辦法把我當了,不就落個輕鬆了?」
她破涕為笑。
接下來的出場節目,他當眾熱吻新娘時,她乖順地配合了﹙雖然牙關還是緊閉﹚,作為回報他在為她拭淚時,眼裡出現的一抹溫柔。
比起日後的婚姻生活,婚禮僅是眨眼瞬間,她還過得去。
新婚這晚,在殷橋甫裝修完不久、充當新房的私宅裡,她一進門便直接走進屬於她的個人空間,環顧釋放著簇新氣味的臥房。她的行李前天便送過來了,十幾箱堆放著,今晚來不及一一拆開整理。房間起碼有她從前租住的小蝸居兩倍大,原本閒置著,為了她特別裝修過。她沒有多餘的體力細看每一處,拖著遲緩的腳步進了附設的浴室裡卸妝洗浴。
腳下的防滑木紋地磚,寬幅和牆面一樣的化妝鏡面,以及奇妙的管狀壁燈,給了她強烈的不真實感,在她刷著牙幾乎要打盹的某一刻,恍惚還置身在今天舉行婚宴的五星飯店裡。
這裡就是她今後的家了,至少有一段不算短的時間會是她的家,她得儘快適應這個空間,和這裡的男主人和平共處。
一想到這點,她的疲憊又多添一倍。待躺上床,合上眼,想起他的話——「你得試著對我好,我就答應你。」,她的四肢除了酸軟,還變得像石頭一樣沉重。
不能再想。她決定等到明天,明天精力充沛的時候再好好想。
但殷橋沒讓夏蘿青等到明天,他敲了她的門,節奏式的連續九下,沒法假裝沒聽見。她腦袋昏脹地下床開門,看見歪倚著門框,換上家常便衣,毫無倦意的男人,她歎口氣:「先生,十一點了,該睡了吧?」
「對,該睡了,來吧!」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朝門外帶。
「去哪?」她一頭霧水。
沒費多少力氣,他就讓迷糊犯困的她隨著他走。待穿過客廳,越過書房,直奔他的主臥,最後在那張大床前站定,她渾身的瞌睡蟲刹那間驚跑了一地,她陡然望向他。「你沒問題吧?」
「要麻煩你一下。」他攬住她,以墮水姿勢朝後一仰,兩人一塊跌入柔軟的床褥裡,她嚇得魂飛了一半,人還沒爬起來,他一手高舉手機,對著兩人自拍。「笑一下。」按下快門。
「你想幹什麼?」她掙扎著要起身,他肘彎緊緊扣住她的頸項。
「你以為只有你才需要上傳?我奶奶可是很先進的。」他按著傳輸鍵。「她以絕佳的靈感懷疑我們在兒戲,她說要是證實了這一點不會饒了我爸。」
「和你爸有什麼關係?」
「你不知道吧?我奶奶是不懲罰我的,從小到大,擔錯的人都是我爸。」
她萬分驚奇地轉頭看著他,「原來你是奶寶!」
「這麼說可不公平。」他不以為忤地笑了,「你沒辦法阻止別人用他們的方式喜歡你,對吧?」
有那麼一瞬,夏蘿青忽然覺得寵兒之所以能如此揮灑任性,實非寵兒本身使然,該拜身邊的一群守護神所賜。
「真難想像,沒被懲罰過……這不是陪公子讀書,書僮挨打的概念嗎?」她低喃,伸出不知挨過多少板子的雙手左右端詳,「你奶奶就不擔心她不懲罰你,以後會是外人來懲罰你嗎?」
「例如說你嗎?」
「……」她一時語塞,安靜中,鼻尖繚繞著他沐浴後散發的清洌氣味,滲進她的肺腑,她忽然察覺了不對勁,談話地點不對勁,他摟著她的姿勢更是不對勁,她慌忙說:「我才不會懲罰你,我寧願離你遠遠的。」同時就要翻身而起,他反應快,雙臂箍緊她,沒讓她逃脫。「今晚不行,就今天一晚,你得睡在我身邊,這是必須遵守的規定。」
「哪來的規定?」
「殷家的。新婚當晚若沒一起睡喜床,以後對兩人都不好。」
「你不會真的信吧?」
「信了我又不吃虧,我不介意分一半床給你。你不用緊張,我今天累了一天,不準備冒犯你。」
「你現在就冒犯我了,放開!」
「小蘿,你是不是忘了今天在飯店和我說好的事?」
「……」她洩氣地閉了閉眼,「那你還是得先放開我,我答應你行了吧!」
他一松臂,她立刻挪身到一側,與他隔了一個枕頭的距離,背對著他。
殷橋極其愉快地笑了兩聲,摁熄了床頭燈,只在靠近浴室的牆面下方留有隱藏式夜燈。她豎耳傾聽,聞黑的房間裡,只聽見殷橋調整睡安翻動的聲音,直到完全沒了動靜,她繃直的身軀才逐漸放軟。轉身正躺,舒張四肢,望著朦朧的天花板,奇怪著偌大的床為何讓她覺得局促不安?
不是沒和他同床過夜過,在沖繩第一夜,上半夜她雖然醉眠無意識,但下半夜她一點也不慌,睡得很踏實,是因為名分不同的關係嗎?身後的男人此刻就是她的丈夫了,雖然他們之間有過約定,算不上是普通夫妻,但從今爾後,她能理直氣壯地拒絕他提出的各種要求嗎?
等待了幾分鐘,一片靜悄悄,忖度著他該睡著了,她輕手輕腳坐起,緩慢屈起雙腿,側轉至床緣,足板剛落地,背後的男人出聲了:「你敢離開這張床,我答應你的事就不算數。」
心臟怦跳了一下,像被逮著的心虛小偷,她迅速把腳移回床上,重新平躺回去。尷尬中不得不問:「殷橋,你根本就不相信這種規定吧?」
「不相信。」他答得乾脆。
「……」她臉轉向他,借著角落一線稀微的光,看出他兩手悠哉地枕在腦後。「那你為什麼——」
「我只是想要有個好的開始。」
心臟再度怦跳了一下,她不說話了,靜靜合上眼睛。
不想迫問所謂好的開始指的是什麼,也不想瞭解他這麼說的原因,瞭解一個人很可能就是喜歡的開始,而她並不打算喜歡
他合上了眼,縱然心緒微亂,也敵不過襲來的濃重困倦,和那張綿軟如雲,彷佛將她整副身軀溫柔撐托起的大床。她慢慢陷入了酣睡,只記得最後一個意念是好想問他這麼神奇的床墊是什麼牌子。
第二天,當燦亮的日光刺激了夏蘿青的眼,她不得不掀開眼皮欲起身遮蔽陽光,全身上下卻古怪地不能動彈。思考尚未輪轉的她極度駭異,以為自己大白天鬼上身,張口就要叫喊,但拂面的一股熱氣阻止了她的衝動,那是人類呼吸的氣息,近在方寸間。左瞄右瞟,發現原該分據兩側的兩人,一塊聚擠在半邊床上,重點在一一又是殷橋的那半邊,她再度越了界,像沖繩那晚同樣的情況。
不能原諒自己的失態,這才是她拒絕同床的真正隱憂,她睡著時無法不滾床。
現在,男人因被推擠至邊緣沒有多餘空間,在熟睡中的下意識裡把她當抱枕環抱住,一隻手臂橫過她頭頂,另一隻手臂搭在她胸前,沉重的下肢則橫跨她的雙腿,形成將她禁錮的姿勢。她不介意他下巴擱在她頭頂,也勉強不介意他的手掌正好覆在她右胸上,她介意的是男人的胯下部位抵在她警側,超越了她的忍耐底線。
如果叫醒男人,他必然認定是她投懷送抱,以後一定挪揄個沒完。
夏蘿青試著捏起他手腕離開自己,但他摟得更緊:她再試著推移他大腿,不僅文風不動,還因為她的挪動摩擦,臀側明顯感到了男人逐漸堅硬的變化,牢實地抵著她。這即是沖繩那一次無論他如何逼問她都不願吐實的原因,那一次更糟糕,他是從背後摟住她的。
忍耐了數秒,終究抵不過腦子一熱,她使勁抽離雙手,奮力朝他胸口一推,把睡夢中的他推落床下。「咚」地落地一響,她慌張地一躍而起,跳下床奪門而出,不出三秒,她聽到背後的殷橋怒喊:「夏蘿青!你有什麼毛病——」
☆☆☆
於是沒有豪華蜜月旅行,沒有外人想像的如膠似漆,殷橋和夏蘿青兩人進入了缺乏春光的室友生活。
他如常上班,比婚前還準時到達新佈置的辦公室,臉龐神采煥發,一入座,把部門人事資料全數調閱出來,一一審酌考量。
這是他升任部門經理的第一個動作,如他父親所願,他升職了,和他的業績出色與否無關,自然是他大伯敵不過老太太壓打改換了人事命令。
新官上任,殷橋花了幾天擬出新的管理規定。他巧立名目創造出一個部門副主管職,讓優秀又有衝勁的前同僥陳土敏擔綱,所有業務人員待遇調升百分之十,但業績門檻同時拉高,訂定額外的獎勵制和晉升制,讓激烈競爭帶來亮眼的績效數位他還前所末有地沒置了心理諮詢服務,聘請了專科醫師,專供員工經解精神樂力,以防員了不敵竟爭一目心智脆弱而求夫如此領布洋洋灑灑的改革規定和野心毫不相千,殷橋從來不是個樂在工作的狂人,他心知肚明掌管部門並非輕而易舉的活這些新制不過是讓自己能保持怡然的生活步調,他絞盡腦汁簡化了自己的工作,直接掌控副主管即可。
把昔日競爭對手變成左右手是步險棋,殷橋向來喜歡在走險中嘗出樂趣,白手起家的陳士敏在公司能有多少籌碼?他很好奇。
部門餐會中他對大上他七歲的陳士敏說:「做副手讓你委屈了。」
「怎麼會,大家都為公司好。」陳士敏恭謹地欠身,右手扶了好幾次下滑的黑色鏡框,殷橋看見他額角滲出了一排汗,但室內空調只有二十四度。
殷橋環視包廂,一位難求的知名餐廳讓員工興致高昂,每一道菜上桌都獲得毫不掩飾的讚譽聲。他自掏腰包未動用分毫部門公關費用犒賞了他們,錢能做到的事他從來不吝給予,杯觥交錯的歡愉中只有陳士敏沒有舉杯。
陳士敏不喜歡殷橋。
殷橋在乎嗎?當然不,他從中學起就認清了一點,男性泰半不喜歡他,可願意和他交好;他的世界多了一個對他有敵意的物件並不新鮮,他理解那些敵意,也懂得化解那些敵意。
他頻繁帶著陳士敏出席飯局,將一部分重量級客戶轉介給他,未來虛耗時間的應酬也從自己身上卸載了。
緊湊的工作時間巧妙地挪騰出了空,他是否用在爭取時間和新婚妻子相處?外界理所當然地這麼猜測,只有安排行程的秘書才知蹊蹺,夜晚除了推不掉的重要飯局,他的私人晚餐以業務開發名目嵌進留白的晚上,物件有委託上市公司的行銷經理承繼遺產的高端客戶、債券投資代表、銀行理財顧問......職銜正當,只是恰好都是女性。
他的社交生活依舊,已婚身分增添了殷橋可望不可即的魅力,他保有了閱女的樂趣,卻擁有了更多空間。
那些各具安容、高度專業性的都會女子,不例外地總在討論業務內容不到半小時,隨即開始聊起不相干的軟性話題,像是中南美深度旅遊,像是新入選的米其林餐廳,或是找不到知已共賞的舞臺劇,三千公尺高空跳傘釋放壓力的渴望,認識某個具影響力的危機管理大師....那時候的她們各個似含蕾花朵爭相盛開,在一顰一笑中巧妙地展洲送香,期待每一個眼波流動和倩笑能引起殷橋賞析甚或摘采的欲念。
幾次下來,殷橋慢慢發覺,以前的自己真這麼無聊? 除了對所謂的大師興趣缺缺,他的確和她們從事相近的消遣活動,但他對這些內容早已膩味,也提不起勁開發新的嘴好,所以他一逕報以意味深長的微笑,忽略她們的暗示。言語多餘,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誤解,微笑有足夠的遐思空間。
然後時間差不多了,殷橋會看看表,狀似可惜時光飛逝,但沒有人敢向他嬌嗔。他剛新婚不是嗎? 女人為了拓展再次看見他那抹笑意的機會,她們不需殷橋開口,都相繼簽了合約書,他回頭直接把案件轉介給了底下的理財顧問,很少有超過兩次的晚餐物件是同一個。
他偶爾還是會和夏翰青一干朋友小酌,多了一層大舅子身分,夏翰青言談不免提及妹妹,「小蘿好嗎?」
「好。家裡像多個女房客。」
「你介意嗎?反正外面那些女人不是更精采?」夏翰青挑明瞭說,了然於心的微笑浮在臉上。
在昔日,殷橋不在意這類調侃,現下卻有些被偵測的不適感。他保持風度笑道:「你知道那些只是業務關係。」
「當然,我並不擔心小蘿,我是擔心那些女人搞錯了。」
「放心,我有分寸。」
他沒說分明的是,他的分寸在於他動心與否,動心是件微妙的事,對閱女甚眾的殷橋而言並沒有想像中容易。
他最晚九點前一定回到家,因為那些女人總是讓他不時想起他的妻子,分心之餘,興味索然,乾脆提早回家。
想起夏蘿青,和思念無關,是因為她和那些女人如此不同,光是吃這回事,就南轅北轍。那些女人用餐秀雅,一舉一動絕不出錯;夏蘿青只要歡喜即大快朵頤,不到飽腹絕不停止。
想起夏蘿青,也讓他在回家的路程上,在住家大樓上升的電梯裡,心情不太相同了,那是一種說不上來的篤定,像馬廄裡終於關進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捕捉到的野馬,雖然說不上已馴服,至少這匹馬不再鎮日亟思跳欄奔走。
但這不表示夏蘿青安分了,新婚第三天,沒經他同意,她就把固定隔兩天到家裡服務的清潔婦給辭退了。
「為什麼?」當他那天回到家看見跪在地上擦拭木地板的小女人身影時,大惑不解,那天是清潔婦服務的日子。
「自己做得到的事為什麼要花錢請別人做?」她起身答得理直氣壯,「不過這個家太大,光靠我一個不行。」捶了捶自己的腰,她歪著頭想了一下,「這樣吧,看在你平時得上班的份上,週末你來打掃,其它時間我來,很公平吧?」
「我來?」他指著自己的鼻子啼笑皆非,「開什麼玩笑!花錢做得到的事為什麼要勞動自己?週末應該要好好休息不是嗎?」
他記得她微縮貓眼,朝他身上梭巡一圈,他著實不願意朝負面解讀,雖則那眼神分明充滿著鄙夷。
「你說怎麼辦呢?殷橋。」她人比他矮,姿態卻比他高,「你煮飯不行,洗衣不行,打掃不行,我看你連垃圾分類都不行,當然這些都不行也沒太大關係,偏偏你愛吃美食,愛乾淨,愛漂亮,如果發生世界大戰,你又不願意生活水準降到遊民等級,我跟你打包票,你一定是第一批被消滅的人類。」
這又是一點她和那些女人的相異之處,她總找得到他的不是。
「這點我絕不擔心。」他嗤之以鼻,「到時我巴著你不放就是了。」
她斜覷他,「所以是不答應的意思?」
「辦不到。」
「好吧。」她轉頭就走,「那我搬出去住好了,我不想當廢人。如果你堅持讓外人打掃我們家、幫你燙衣服晾內衣褲的話。」
他扯住她手臂,俯對她,原本因氣結而溜到嘴邊的酸話硬生生吞了回去,因為她說了那三個字——「我們家」。三個字的意涵帶股親密味,無論她有意無意,他聽了挺受用。「小蘿,不是說過你得對我好些?你又忘了?」
「沒忘啊,我這不就在想辦法增進你的生存能力,那你答不答應?」
「……」他閉了閉眼掙扎片刻,「好,我答應。那你怎麼回報我?」
她黑眼珠左右一溜,咧嘴笑道:「我替你帶一份牛肉湯回來了,待會熱了吃。」
「你又去卓越家了?」他面色一沉。
「是啊。」
「以後不許去。」他轉身往臥房走。
「為什麼?」她追上前。
「你一個結了婚的女人淨往人家店裡跑,不知情的人會怎麼想?」
「人家怎麼想是人家的事,為什麼要在意?」
「我在意。」他停步正色看著她。
她一臉不以為然,「你要是跟別的女生吃飯我也不會在意啊。」
「那你怎麼不試著在意?」
「我們又不是真的——」她沒說下去,大概怕徹底惹毛他。「店裡的人真的很好,我沒發帖子給他們,人家還包了好幾個紅包給我。」
「應該的,你做了這麼久的白工。」他譏誚道。
她噘起嘴,「你不領情算了,我自己喝。」她果真走到廚房,從冰箱裡端出一個小鍋,放在爐頭上加熱。
她在這裡沒住上幾天,就摸熟了有哪些鍋碗飄盆和佐料的放置處,連他沒使用幾次的咖啡機和果汁機也搬出來了。殷橋跟上去好奇地打開冰箱,放眼看去,每一隔空間分門別類放滿了基本食材,並列整文的棕色雞蛋填滿了兩排格架,旁邊備有幾種新鮮的奶油塊和培根肉片,制冰盒裡堆疊了小冰塊,她還製作了一瓶放了檸檬片的冰水,原本單身男人單調的冰箱風格蕩然無存。
「以前住的公寓房東不讓我們開夥,其實我喜歡自己做飯。」她有點尷尬地解釋。「做的菜不是很高明就是了。我外婆走得早,沒讓我學到好手藝,所以你要多包含一點了。」
「你願意替我做飯就行了。」
「我留了一大格讓你放礦泉水和啤酒。」她趕緊指給他看。「要是不夠我可以再挪開。」
她生分的口吻像極了室友關係才有的拘束,事實上,被綁縛了手腳踏入了婚姻的夏蘿青的確待他像共同簽下契約租住的室友。
「廚房也是你的,你想怎麼用都可以。」
這句話她倒是聽進去了,從此她大部分時光都待在廚房裡。
待在廚房裡是全心做個好妻子,為他精進廚藝料理三餐嗎?當然不,她通常在揉麵團,烘烤麵包用的那種麵團,她在學做麵包,做得有模有樣。
站在廚房那座料理中島旁,她瘦削的身子聳著肩,雙手抓牢一坨麵團,在大理石面板上,像手洗衣服般以掌根前後使勁搓揉,間中會加上鮮奶油等作料揉雜進麵團裡頭。紅通通小臉和發梢上有幾抹沾上的白麵粉。她眼神專注,仔細盯著手裡麵團,直到揉成一團圓滾滾的柔滑球狀,再放入一個圓盆裡覆上包潔膜靜置一旁發酵。
殷橋第一次發現時駐足看呆了。她倒會打發時間,婚後不必再到夏家的基金會上班了,她也閑不下來。他好奇問:「你看影片學的?」
「不,我報名了麵包烘焙班,上了兩次課了,回來試做。」她頭也不抬地說。
他當時不疑有它,這是好事不是嗎?這麼需要耐性子的功夫她都做下來了,婚姻生活還會有什麼困難?
等待發酵空檔,夏蘿青沒讓兩人相處的空間凝滯,她會泡上兩杯咖啡,或一壺熱茶,請他賞光喝。兩人在寬敞的廚房中島高椅上坐著對飲,不必擔心沒話題,她會主動問:「今天有什麼新鮮事嗎?」
依他的心情,有時候會挑揀一些從茶水間聽來,輕鬆有趣的八卦瑣事,或應酬時聽聞的某位霸氣集團掌門人勾搭上某冰清玉潔富婚的風流韻事,或是認識的哪個廢材富二代沒事買了十幾四駿馬在山上圈養,卻養死了一半的暴珍天物之類逗人發的鐵事告訴她。但更多時候,他會述說公司裡高層相互間的利益糾葛,他如何在各方的拉扯中求取平衡並獲得一席之地,他父親如何和他沙盤推演準備明年進入董事會,誰又因此在佈局角力中中箭落馬。
說不上來的心理因素,他就是想讓夏蘿青明白這些事,彷佛讓她更深一層參予他的人生。他如實說予她聽,邊說邊觀察著她的反應,而她並未讓他失望,她起先聽得懵懂,一臉若有所思,手上沒停下該做的活。她會一面將發酵好的麵團取出以擀面棍進行擀卷,完成後放進模具,靜置烤箱發酵,一面接腔:「唔,你們這一行真不簡單。」,「天呐,這樣不累嗎?」,「我猜你們要扳倒的是那個倒楣鬼吧?」,「好吧,至少你們贏了,可以放過那個人了嗎?」
在聆聽過程中,她時而皺眉,時而傻眼,像聽三國志般深怕漏掉某處關鍵性細節而豎耳傾聽,發出的卻是外行人的天真疑問,中途從未試圖轉移話題,或呈現放空狀態,彷佛在聽一出引人入勝的宮鬥戲。他遇見的職場女子多半不樂意和他深入討論這些事,那必需透露太多某些不宜為人所知的權衡曲折,那些利害權衡和浪漫基本上是衝突的,夏蘿青卻來者不拒。下一次閒聊時,她會接續問:「後來是誰拿到了合約?」,「那個吃裡扒外的傢伙被開除了嗎?」,「那個漂亮的女助理後來怎麼了?」
夏蘿青不知道,她仰著臉像孩子般渴望答案的表情多有吸引力,他忍住想吻她的衝動,反問她:「你呢?除了烤麵包,今天有什麼新鮮事?」
或許是不想透露太多白天的行蹤,她多半會說:「沒什麼事。」但有一次她倒是開了話匣子。那一次她歪頭想了想認真道:「我今天以為自已掉進平行時空了。」
「唔?」
「我今天騎摩托車到烘焙班上課,繞了幾個巷子才找到停車格塞進去。我記了電線杆位置,也記了巷弄號和附近商家,然後去上課,四小時後我走回停車格,發現我的摩托車不見了。不見了!那裡停著一輛根本千年沒移動過、被政府單位貼了報廢紅單的鏽爛機車。」她兩手揪住頭髮,恍如人就在現場。
「傻瓜,你記錯位置了。」
「不可能的,我記得停車格對面是一家超商啊。我只好一輛輛找,找到下一條巷子,再下一條巷子,滿滿的摩托車,沒有一輛是我的。我慌了,坐在路邊想了很久,不可能啊,我又沒健忘症。我不甘心,再次像傻子一樣一輛輛找回去,沿著兩條同樣的巷子,又回到那間超商對面的機車停車格,你猜怎麼樣?」
「你的車還在那裡。」
「答對了!」她兩眼圓睜,「就好端端在那裡,可那輛被貼上紅單的爛摩托車不見了,怎麼找都找不到了,是不是很神奇?」
「……」他努力不發出嗤笑。
「你覺得我胡謅對吧?」
「不,我覺得你上課太累了,一開始就找錯巷子了。」
「可是那附近明明只有一家超商啊。」
「所以呢?」他忍俊不住笑了。「你鬼打牆了?」
看出他笑容裡含著揶揄,夏蘿青正要回駁,空氣中飄散出濃郁的烤麵包香,中斷了兩人的交談。她走到烤箱前觀察烤色,關火,戴上隔熱手套取出模具,用力倒扣在鐵盤上,一條完整的、褐黃飽滿的可愛短土司魔術般呈現在兩人眼前。很簡單的東西,不知為何莫名讓人感動。
她歡呼一聲,把土司輕巧地掰成兩截,用小碟子呈上其中半截遞給殷橋,「拜託嘗一嘗。」她充滿期待地望著他。
他在應酬時吃過晚飯,其實了無食欲,但那雙喜孜孜的眼神根本不容拒絕。他接過碟子,趁熱吃了一口,滿含嚼勁的芳香在口中流竄,他又吃了一口,新鮮出爐的面體混合著鮮奶香醇攝人脾胃,那麼純樸的勾引,卻讓人停不下來。很快吃完了那半截,殷橋用力點頭。「很好。」
得到肯定,她雀躍地蹦跳了兩下,「下次學更難些的。」
殷橋忍住了到嘴邊的提問——你到底是為誰學的?他硬是咽了下去,改問:「你剛才話還沒說完,摩托車找到了然後呢?」
「不說了,你又不相信。」她回頭收拾烤具。
「你說了我就信。」他走到她身後,不知是否一室的咖啡和土司香氣形成了金黃色的溫存氛圍,他靠近她,俯下臉嗅聞她露出的一小截後頸,兩手輕輕掌住她的腰,想將她拉向他,她卻恰好回身,瞥見他的雙手置放處,不解問:「怎麼啦?」
「你腰好像粗了點。」
「是嗎?」她狐疑地朝下看,「今天秤了體重沒變化啊。」
「沒什麼,繼續說吧,說你的車。」他抽開手,抱著雙臂聆聽。
她想了一下,「車找到了,我心雖安了,就是想不透為什麼。我後來想啊,有沒有可能我找車的那半小時,掉進了另外一個平行時空了?那一邊的我根本車子沒停在那裡,我也許沒去上烘焙課,我雖然是我,但過著另一種截然不同的人生。如果我沒回來,搞不好可以知道那邊的我正在做什麼,你說有不有趣?」
這就是夏蘿青,讓她雙眼晶亮思潮澎湃的事竟是這類天馬行空的無稽之談。
他裝作認真思索,「比方說呢?」
「比方說,也許另一個我,有好幾個姊妹,雖然家裡不怎麼有錢,但爸媽待我們很好。我大學畢業就嫁了個普通人,是個好人,也是開店做小生意的,我們很相愛,生了一堆孩子,每天忙得不可開交——」
「夠了,別把你現在的想望套用到那個世界去,沒有這種可能。」他打斷她。
「你不相信我還讓我說?」
「我不相信的是你另一邊一廂情願的版本,讓我來編都比你有創意。」吐槽得不夠,靈光一現,他發現了蹊蹺點,「不對,你哪來的摩托車?」
「我跟我舅借的啊。」
「摩托車很危
「摩托車很危險你不知道嗎?以後不許騎,不然我直接找上你舅。」
和平的氛圍霎時驅散,兩人結束對話,他離開廚房。
他的態度的確不良,但那分明以卓越為對象打造的另一個人生版本很難讓他生出雅量來。
說到這裡,連曾胖都聽得出他掩不住的妒意了吧?
「做麵包?那三餐呢?她也做嗎?」曾胖問的竟是他沒想過的問題。
「做。只要我通知她會回家吃飯,她一定做。」在這項待遇上她是把他當丈夫看的。
「沒花什麼心思吧?」
「都是一些她拿手的家常菜。」
「所以她這麼勤快學做麵包是為什麼?」
他怔住了,他沒想過。
那時候他只知道,能一回家就看見她的身影,比她做什麼都重要。
☆☆☆
接下來的日子,殷橋婚前想像中的劍拔弩張並未發生,夏蘿青似乎想透了接下來的同居生活不可兔,漫長的時光甬道無法以抗拒的狀態度過,她火躁的根性消失了,或者說墊伏了,她心平氣和地生活著,更實在地形容,她極為認真地生活著。
首先,她沉迷於製作麵包,比螞蟻還勤快地烘焙,不知有何遠大理想敦促著她,她到處火熱地上烘焙課,回到家立即如法炮製,製作出各式各樣的日式麵包、歐式麵包,或手工餅乾和繁複的甜點。
殷橋以為她不過是心血來潮,隔段時日就會轉移目標,因此沒有表達任何意見。
再說,他若忙碌起來一天有將近三分之二的時間不在家,還真管不著她的日常生活。
不諱言,他挺喜歡一回家就見到她忙碌的身影,那原來一室寂靜的空氣因為多了一個人而被撩動得活潑起來。
她總是穿件長及大腿的薄恤衫和短褲,蓬亂的短髮下小臉冒著汗氣,在屋裡左沖右撞,一口接一口喝著涼開水,不停瞄著烤箱裡的麵團,偶爾成品做壞了便唉呀呀叫,扯著已經夠亂的頭髮跳腳責備自己。
中場休息她就歪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螢幕上的動物頻道。這也是一件奇妙的事,夏蘿青只愛看動物頻道,不管哪種屬性的動物,她一樣看得入神無比,連獅子撕扯羚羊、鬣狗群食水牛、北極熊掌碎海豹的血腥畫面照樣目不轉睛。問她為什麼從不轉檯,她撐著下巴說:「動物比人簡單多了。」像是嗟歎又像是注解。殷橋當時沒對這句話有太多聯想,他注意到的是另外一件事——卸下圍裙的她,身上唯一的罩衫底下,竟沒著胸衣。
這原不是什麼稀奇事,她盡可在自己家裡以各種隨性舒適的模樣呈現,但這象徵了什麼? 她把他看作分享起居空間的室友,而且是個不能隨心所欲和她有任何親密接觸的男室友,因此就算衣衫不整在他眼前晃蕩亦安全無虞。
他沒有窺伺的癖好,但同居一室總有覽及春光的時刻,當她赤足走動時,若隱若現的大腿根和起伏的酥胸難免形成一種視覺上的騷擾,偏偏上頭那張臉蛋恒常出現的若有所思表情卻完全和媚態無關。
怎麼說呢?夏蘿青熱衷某種思考,常一興起便和殷橋聊些所謂時間的盡頭在宇宙何處、複製人的可能性或是靈魂若只是組電波、軀殼的意義在哪裡之類的詭奇話題。在那種時刻,他的雄性荷爾蒙就會自動緩隆下來,使得殷橋只要在家裡,情緒常處在兩極擺蕩中。
左思右想,他想了個兩全其美的方法。
在沒有應酬的某一晚,他事先叮嚀她做了兩人晚餐。吃完她菜色普通的家常飯後,她還興致勃勃泡了一壺熱茶,附上一盤手工餅乾請他賞光,「今天剛烤的,抹茶和紅茶口味兩種,試試哪一種好吃。」
他樂於當試吃員,揀了紅茶口味的餅乾往嘴裡送,大贊好吃,順手把為她準備好的一隻漂亮的百貨公司大紙袋送上她雙手,她納悶地以眼神詢問,他微笑以對:「沒什麼,這陣子你打理這個家辛苦了,送你一點小禮物。」
「還好,以前在外公家做習慣了。對了,不是說了你換洗衣物別到處亂丟?髒衣籃這麼大投准一點可以嗎?」她借機數落,「還有,說過了別把襪子和內衣褲丟在同一個籃子裡,怎麼都說不聽呢!」
結婚前,殷橋曾經認為一個妻子最煞風景的就是老為了瑣事數落丈夫,但這情狀出現在夏蘿青身上他可沒半點不悅,思及她每天得耐住性子碰觸他的貼身衣物,為他洗滌整燙衫褲,昂貴外衣還得額外送洗,內心就滋生起暗黑的痛快。不知她在做這些家務時,心情是萬分懊惱?或是忍不住想像那貼身衣物所裹住的男性軀體?她對他全然沒有遐想嗎?
他笑嘻嘻攬住她。「聽見了。別生氣,下次改進。你不看看我送你什麼嗎?」
她拿他的笑臉沒轍,借著打開紙袋動作避開他親呢的攬抱,她朝袋裡探看,伸手掏翻,神情有些疑惑,直接拖出內容物攤在茶几上端詳,面色陡然一變一一那色彩如夢似幻像水果糖又像花間粉蝶,有的無肩帶,有的領後交叉系帶,有的花朵串成的美麗肩帶,有的紡紗有的蕾絲有的簡潔俐落,花樣繁多目不暇給,清一色全是成套女性胸置和內褲!
她咬著唇忖度著,然後眯眼睨視他,那一對眼神,是殷橋有生以來從女人處獲得最輕蔑的眼神,遠非他預想的驚喜交加或羞怯暗喜。
她冷聲道:「看來你經驗挺豐富的,你經常這樣送女人對吧?」
他的確很難說明自己曾經翻看過她舊內衣的尺寸,他無奈解釋:「拜託別想歪了,這些都是托我妹採買的,女孩子眼光不一樣。」
「是嗎?那這件也是嗎?」她從一堆粉彩中以食指勾起一條極細肩帶,下麵連綴著兩小片葉狀透明雪紡胸遮和一塊薄如蟬翼的圍裙,不必細看,那分明是一件撩人的情趣內衣。
他呆瞪著意外出現的插曲,忙為自己辯護:「我發誓那是我妹自作主張加料進去的——」
「你還賴!你敢做不敢當,你妹看起來就像個淑女怎麼可能——」
「她最好是淑女——」他乍然停止搶駁,不解自己何以心虛?何以尷尬?他贈禮的對象可不是不相干的女人,為何被視為冒犯之舉甚至帶有猥褻意圖?
他慢條斯理把那些色彩繽紛的昂貴內衣疊好放進紙袋,整袋遞進夏蘿青懷裡,以紳士口吻笑道:「親愛的小蘿,就算是那又如何?我就是想看我老婆穿上性感內衣又怎麼樣了?那不是我應得的福利嗎?你想告你丈夫性騷擾嗎?」
大概想不到他乾脆直接和她卯上,她不單張口結舌,一片紅霞陡地像倒翻的顏料從她雙頰湧出往下蔓延至胸口,那奇趣的生理變化讓殷橋看直了眼。然後她跺了一下腳,扭頭快閃躲回她個人房裡,那晚拒絕再和他說話。
雖則衍生出尷尬的枝節來,隔了幾天,殷橋還是欣然發現夏蘿青默默穿上了那些漂亮的內衣,每隔一天在曬衣架上招展著不同的款式,即使他心知肚明節儉的她不過是為了不想浪費罷了。
而渾然不覺男人心理變化的夏蘿青以另一種方式持續進行著她的毅力,她的烘焙工作遠超乎殷橋想像地有恒心,並目產出驚人。一袋袋精挑麵粉和食材直往家裡扛,每天埋頭在廚房裡研究制程和食材比例,扣除失敗品和瑕疵品,其餘成品到處分試吃,舉凡大樓管理員,卓越家面店員工,幾個好朋友,她舅舅工班成員,全都享用過她的手藝,並且還詳細記錄試吃心得.幾輪後,她腦筋動到殷橋身上。
「可以麻煩你幫我把這些麵包送給你員工嘗一嘗嗎?」某一天殷橋出門上班前,夏蘿青興高采烈地指著桌面上打包好的一籃子核果土司。「順便把試吃心得筆記下來喔。」
「沒搞錯吧?叫我一個主管做這種事?我辦公室可不是超市。」他立刻拒絕。
「有什麼關係呢!你這麼貼心,他們一定超喜歡你這個主管啊。」
「我不需要他們喜歡,我只要他們績效達標就好,送他們麵包吃還不如年終多一個月,一個月年終可以買多少麵包你能想像嗎?」
見他不為所動,她失望地噘起嘴,挽起提籃,「好吧,那就算了,我請卓越分送給健身房同事好了。」
「等等!」他攔住她,徹底沒好氣地搶過那籃土司,「何必跑那麼遠一趟,我這就帶去公司算了。」
殷橋對這種婆婆媽媽的舉動實無好感,舉凡部門同仁炫娃、炫恩愛、炫手藝,他向來興致缺缺,從不湊興,但破天荒一次總比讓夏蘿青討舊愛歡欣來得後遺症少。
不久,所有部門員工都知道他有個擅于烘焙的老婆,而且還雨露均沾,從上至下都嘗過她的不凡手藝。他們熱烈地提供食後心得,渴望再吃到免費可口的新鮮麵包,殷橋被員工詢問得煩不勝煩,隔幾天就得應觀眾要求提著麵包到辦公室發送,私底下總覺得把部門搞得和樂融融失去競爭力不是好現象,直到殷橋上健身房發現自己當月體重結結實實增加了兩公斤,他決定喊停。
「你老做給外人吃,怎麼不做給我家人吃?我奶奶會很開心,她一開心我爸也跟著開心,不是皆大歡喜?」他用了另一套說辭。
夏蘿青搔搔頭,想了想,「不是不行,你奶奶要是亂說話你可得幫我。」
「那有什麼問題!」
只需做給殷家二老和老奶奶,她減少了產量,專心製作了兩顆低糖容易入口的檸檬蛋白霜派。
殷家二老不是問題,對於媳婦肯守著廚房鑽研廚藝自然大喜過望,吃了一口贊聲不絕,連殷橋正在減重的妹妹也捧場吃兩塊。夏蘿青認為這三個人的評價參雜了其它因素,不列入改良作品考慮,於是寄望殷家老奶奶那張利嘴說出中肯的評價,勇
敢再度踏入那棟殷家老宅。
一段時日不見,老奶奶的猛禽氣息更為淩厲,夏蘿青躲在殷橋背後打量縮在專屬的大竹圈椅裡的老人家。時罩的遮光眼鏡架在鷹勾皇上,搽了口紅的嘴不時努動,彷佛隨時會無預警朝前啄人。女看護繞著老奶奶打轉遞茶遞毛巾修指甲,夏蘿青忙向沒見過的殷家親眷一一欠身問安,應答一些場面話。半小時過去,待聚在客廳的眷屬先後走開,夏蘿青趁機戰戰兢兢奉上一塊霜派,老奶奶橫掃了她一眼後接過小瓷盤,自行吃了起來。
殷橋湊近在一旁噓寒問暖,老奶奶顧著點頭,顯然很受用。沒想到近九十歲的老人家食欲良好,整塊全給吃完,不過終場一句話也沒說,喝完了杭菊茶,嚷著要回房休息。
殷橋和看護一左一右扶起老人家,老奶奶突發奇想:「讓你老婆來。」
夏蘿青一驚,正躊躇著,殷橋以眼色示意,她只得向前接手。
老人家瘦小,扶著其實挺輕鬆,但沒想到的是陳年手爪相當有力,一把攫住夏蘿青前臂當拐杖走,疼得她猛皺臉,殷橋見狀隨後陪走,一進入那古意十足、光線陰柔,彷佛墜入舊時光的臥房,老人赫然轉頭對孫媳道:「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你以為靠這雕蟲小技可以餬口,就可以不把你丈夫放在眼裡了?」嗓音尖銳刺耳,在場任誰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沒有啊……」夏蘿青嚇得不輕,囁嚅其詞。
「奶奶,好好的怎麼又動氣了?」殷橋擋在前頭勸慰。
「還說沒有!你那麼賣力做這些活難不成是討好這小子?」
「今天是我讓她做的——」殷橋搶話。
「誰讓你說話了!有本事讓你老婆趁早給我安分點。你這孩子也是,什麼女人沒見識過,拿你老婆沒半點辦法,別怪我沒警告你,都是你老子找的好親事!」一籮筐教訓兜頭灑得殷橋夫妻在門口呆立。
回程在車裡,夏蘿青小臉怏怏不樂看著窗外,殷橋緩頰道:「她對誰說話都這樣,你別太介意。」
「你說你奶奶是不是有陰陽眼還是什麼感應能力啊?她怎麼老說些讓人發毛的話。」她搓了搓手臂浮起的疙瘩。
「她人老了,又比一般人見多識廣,這沒什麼稀奇。」
「可是——她真的很不喜歡我啊,好像我對她孫子有多壞似的。」
「你對我的確不是太好。」
「怎麼這樣說!我幫你洗衣掃地做飯給你吃,哪裡不好了?」
「那是因為你把原本做這些事的人辭退了,拜你所賜我週末還得拖地。」
「可是我做的麵包不都讓你第一個先嘗了?」
「你不過是想從挑剔的嘴裡聽到好話罷了,而且我還重了兩公斤。」
「噢……」她滿臉不甘,「果然是祖孫同心,難怪她會這麼想。」
「怕什麼?讓她高興也不是那麼難的事。」
「說得容易,我又不是你。」
他一聽,原本穩當行駛在快車道上趁隙右竄到慢車道,再滑停在路邊暫停黃線上。夏蘿青困惑地張望馬路指標,「你走錯路了嗎?」
他沒應聲,把車打擋停穩,伸長右臂一掌捧住她後腦勺,對著她兩眼圓睜的迷惑臉龐吻下去。沒有預告,他很順利地攻其不備,和她發生了數秒深吻,在她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時吻已告終。
「經常這樣做就行了,她就會知道你有多喜歡我。」他半認真半調笑地說。
吻她其實不難,她婚後不知吃了什麼定心丸,對他幾無防備;但吻了她也沒什麼成就感,瞧她錯愕無言,眉梢眼底沒半點春情迷亂,只是濕潤半張的唇讓他起了再一親芳澤的念頭而已。可惜念頭剛起,她迅速將臉調轉回正前方,「我看算了,我少出現在她面前就行了,偶爾被嚇一次我還受得住。」
進步了。殷橋欣慰地想,至少她鎮定多了,不再似以前反應劇烈。如果他理所當然要求她每天奉獻一個吻,習慣成自然呢?她是他的妻子不是嗎?
當然,他自始至終沒向夏蘿青提過要求,就像以往對任何一個女人一樣,他不需要提出要求,她們就會心甘情願地一步步朝他走過來。
他所不知道的是,夏蘿青自始至終走的就是另一個方向。
☆☆☆
「你認為,你的努力奏效了嗎?」柳醫師問發著呆的夏蘿青。「我是說努力不喜歡他。」
「應該有的,我們一直保持著室友關係。」除了偶一為之的親吻。
「是你堅持,還是他尊重你?」
「……」她頓時啞然。
或許,這兩者是環環相扣的,因為她的堅持,所以他不得不尊重她;又或者,他相信她堅持不了太久,所以他雍容大度地尊重她。
「那次從他奶奶家出來後,你還做點心送去嗎?」
「不了,我不想再碰釘子。」主要是她怕老人家當著眾人面拆她的台。
烘焙的熱情當然沒有降低,持續了三個月,夏蘿青記了厚厚幾本筆記,全是她的珍貴心得和試做出來的改良小秘方,將來就是她的壓箱寶。她不再量產,只固定為殷橋和自己做愛吃的幾種麵包和甜點,不占太多時間,她開發了另一種熱情——園藝。
「園藝?」醫師頗為訝異。
「嗯。」她重重點頭。「很久以前,在屬於我未來的家的藍圖裡,就有一個花園的存在了。如果沒有大房子,最起碼要有個能夠蒔花的陽臺,就算只是小小花圃也可以。我總覺得,有草有花有樹的家,才是最完整的家;以前在我外公家,連盆花都沒有,他們只種炒菜用的蔥和九層塔。」
「所以,你已經把丈夫家當自己家了?」
「不,我在為我未來的家做準備。」
未來的家該有什麼就準備什麼。
殷橋住處有人遭冷落的大露臺,鋪設了美麗的磁磚,只空蕩蕩放了幾張休閒椅,以往除了打掃的清潔婦,連主人都懶怠涉足那裡;再說,對時間不夠用的殷橋而言,照看陽臺是最沒有吸引力的選項。
夏蘿青勤快地上網閱覽所有綠化的知識百科,和幾千幀的圖片,決定了花園的雛形後,穿梭巡繞各大小花市,挑選品種讓人載送來大量的盆栽和土壤。沿著圍牆羅列的是一排木本植栽,像月橘、南天竹、樹蘭、日日櫻等不需要太照料的強健樹種,讓露臺增添了第一層綠意。接著是繁茂的觀葉植物,再來是醒目的開花植物,薔薇、紫茉莉、朱懂、翠蘆莉、黃蟬等羅列在第三層。最後請工人釘了幾排木架,置放各種香草類小盆。
一個月後,待殷橋提早回家看見她的時候,她不再在廚房裡了,而是在陽臺修枝鬆土或是在工作臺前換盆分株,戴著手套嫺熟地進行阡插,一頭一臉沾上了泥土,對他露齒而笑。
置身在如魔法般繁旺起來的一片綠意和花團錦簇中,他像是第一次發現家中竟有陽臺的存在般萬分驚訝,一臉不可思議;夏蘿青這才明白,他每天出門上班卻視而不見落地窗外的景致更迭。
「你不用擔心排水問題,我每天都會掃落葉清排水孔。」怕他有意見,她搶先說明。
「你真是精力過人!」他看著她手裡的類薄荷植物,聞到了熟悉的淡淡香氣,「這是昨天你泡的花茶裡放的薄荷葉?」
「不是薄荷,是香蜂草,這有檸檬香氣。」她舉高盆子湊近他鼻端。「對吧?」
他就近聞了一下,輕頷首,朝橫七八豎佈滿園藝器皿和工具的工作臺打量了幾眼,若有所思卻沉默不言。
「飯都做好了,我馬上準備。」她脫下手套。
「好。」他傾下臉很快吻了她一下。
說不上是何種意味的吻,像是單純的心情愉快,又像是一種鼓勵,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他一時興起,隨即在她唇上印下-個蜻蜓點水的吻,因為反應不及,她總是躲不開。幾次後,她索性把這個吻定位在他不具深義的習慣性動作上,就像他一進門把車鑰匙往玄關櫃上的陶盤裡投擲的動作一樣自然。
他們共餐的機會不多,她從不過問他的行程,他也不干涉她白日裡的活動。
兩人面對面吃飯的時光,是夏蘿青婚姻生活裡和他最親近的時刻,也是最平和的時刻。因為無所謂留下良好印象,她說話從不考慮他的觀感,即使在他聽完她的某些光怪陸離的謬論後神色有異,她仍然輕鬆自若地吃著飯、喝著咖啡、嘗著新研發的餅乾,繼續對他閒扯些怪誕的新聞話題。
除此之外,他們會一道從事的就是她婚前沒想過的社交生活。
因為殷橋沒有管束她的日常生活,她偶爾會投桃報李配合他的某些應酬要求,雖然她不頂明白他要求她出席那些活動的意義在哪裡。尤其那些叔伯的壽宴、堂兄弟姊妹各種名目的歡樂趴,在那種場合裡,她就像沉進海裡的一顆石子,沒有一絲存在感。殷橋不積極也不拒絕這樣的活動,他將她帶領到這種地方後,總是魚兒入了水般悠遊在他習以為常的世界裡。
夏蘿青一向不需要人照料,她懂得打發自己,無論是找個舒適的位置品嘗那些被冷落的美食,或是和殷家家族裡的邊緣人物閒聊,或是手裡托著一杯調酒任意走動參觀她在雜誌裡才能見識得到的頂級裝潢,彷佛隔著玻璃觀看大型水族箱裡的昂貴魚群,有種局外人的泰然。
穿梭在衣香景影的人群裡,觥籌交錯中,沒有人注意到默默隱於一隅的夏蘿青,她卻見識到了各種畫面上演一一利害交換的應諾,內心喜惡的壓抑,若有似無的譏諷,不著痕跡的盤算,眼色間的暗示,女人間的各種較勁....向來缺席夏家重要場合的夏蘿青,一步步見識到她的父兄也在玩的人際遊戲。
但總有對這類活動倦乏的時候。有一次應酬結束後返家,她忍不住對殷橋說:「我發現今天還是沒什麼人認識我,我今天跟不同的人介紹了自己好幾遍,怪麻煩的。」
「所以呢?」
「所以既然人家都記不住,可見不出現也沒關係,下次不用去了吧?」她滿懷希望地望著他。
「休想。」他眯起眼,「別傻了,你以為他們真記不住你?他們是在抬高姿態,抬高了自己才能解氣。」
「解什麼氣?」
「要不到籌碼的氣。」
「真累人。」她嘀咕著,換個方式說服他:「殷橋,你以後若是可以不讓我去,週末我包辦你的清潔工作好不好?」
他眉一挑,眼珠一轉,「這不划算。你若從此不再去卓越店裡我就答應你。」
她瞪他一眼,「這和卓越有什麼關係?」
「你說呢?」他俯近她,察看她的神色,「昨天替店裡送刈包到辦公室的人不是你嗎?秘書告訴我的時候我還硬說是她看花了眼,我老婆怎麼替人送外賣了?」
她怔了兩秒,沒有否認,「昨天送土司到店裡去,剛好卓越分不開身,反正我順道經過你們辦公室附近,就替他們送了。有關係嗎?」
「你這樣怎麼行,望梅止渴不難受嗎?」
「胡扯什麼呀!」她不悅反駁。「我們只是好朋友,人家現在也有女朋友了。」一名美麗的金剛芭比,健身房的女教練,卓越前些時介紹她們認識時,她還真為自己的不夠健美而自慚形穢。
「他和誰在一起和你心裡有誰沒有關係。」
「……」她慢慢朝後挪移腳步。
這是共處一室最不妙的時候,只要提到卓越,殷橋的眼神和口吻總是迥異于平日的隨和,明顯不耐煩且咄咄逼人。她認為他並不是在吃飛醋,他不過是不能忍受她曾經對卓越的迷戀沒有發生在他身上。
「想跑?」他識破她的意圖,「你今天不說個清楚就別想睡了。」
「有什麼好說的!」她理直氣壯地昂起頭,人卻不停往後退。
他赫然跨前一步,冷不防勾住她的腰貼近距離,「你不讓我碰不就因為他?」
「當然不是——」
「那就證明給我看。」
「好端端的我要證明什麼?」
他頓了一下,眼波晃動,「你說得對,沒什麼好證明的,你是我老婆,不管你心裡有誰,都妨礙不了我們是夫妻的事實。坦白說,我是不是對你太有耐性了?」
她判斷不出他話裡真假的程度,他的手掌直接撫上她的胸卻是明顯的事實,她緊緊掣住他手腕,「你答應過不會勉強我——」
「你也答應過對我好。」
兩人僵峙著,她懷疑他今晚多喝了幾杯酒,婚後從沒見過他如此強硬的眼神。她仔細回想整個晚宴,她瞥見他的時候他幾乎處在談笑風生的狀態,連到她身邊照應的機會都沒有,她整晚只好和一個不知哪一房的姨婆熱烈討論各種蹄膀料理,實在想不出哪裡出了差錯。她探問:「我是不是做了讓你不高興的事?」
「正好相反,是你不肯做讓我高興的事。」
他一定是喝多了。
幾個月來,殷橋從未挑明過這件事。一直以來,他雖然對她偶有親呢之舉,但她見過他親吻他的母親和奶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她和殷橋始終各據一室,他的紳士風度給予她的聯想是她對他沒有太大的性吸引力,可供遐想的空間太少。這並不難想像,她在家總是一張素顏,一件置衫,她說話直白,從不使用曖昧字眼,常抱怨他脫了滿地的衣衫襪子讓她撿拾,清掃工作不確實,如果他因此對她產生厭棄之心也是理所當然。她等待的不就是這一天的到來?在這一天來到之前,她可以與他和平相處,直到他開口。
她垂下眼,歎口氣,不再避諱,「殷橋,有些事在你來說也許不過是刺激好玩的事,在我來說卻是極為珍重、沒法輕鬆面對的事。不是我不讓你高興,是我實在沒辦法。殷橋,我不愛你,你知道的不是嗎?」
他放開了她,臉上原有的強硬轉成不明的笑意。
他朝後坐在沙發扶手上,抱著雙臂端詳她,眼神是思索的,像盤算著什麼。
「你這麼坦白,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強人所難了。但小蘿,為我做一件簡單的事,證明你一點都不喜歡我。」
「什麼事?」
「過來。」
她依言靠近一步,「做什麼?」
「吻我。」
「……」她木立著,怔望他。
「很簡單,吻我。」
他的眼眸漆黑沉靜,慣有的調侃和嬉鬧成分消失了,那是很認真的要求。
「……」
「吻我一次就知道你喜不喜歡我了。」他直視她,「一次就好。」
「一次就好——了嗎?」她半信半疑。「你不會再怪我對你不夠好?」
「一次就好,我們以後就不提這事了。」
「真的嗎?這樣就夠了?」
「你還能做更多嗎?」
不能。沒有人這樣要求過她,她青春期裡的愛戀,都在一種極度壓抑和內斂裡萌芽。她戀愛運有點衰,總陷入一種她愛他,但他不愛她,或他喜歡她,但她不喜歡他的遺憾回圈裡。如果不是眼前這個男人,她到現在尚不識吻滋味。然而這一刻該歸類什麼情況?他們並不愛對方,但他卻要求她吻他,情人間的吻對夏蘿青而言原本是一件珍而重之的事,殷橋一開始便隨意破壞了它,現在對他來說,意義又在哪裡? 情史上再添一筆良好的紀錄?如果僅是如此,她不介意再一次表明心跡。
她走上前,站在他跨放的兩腿間,微側著臉貼吻他的唇。
數到三,她抬起頭,看見他沒有絲毫蕩漾的眼神。
「你這樣敷衍證明不了什麼。」他表達不滿。
她深吸口氣,回溯他曾經親吻她的細節,再次俯下唇,輕輕吮吻他溫涼的唇瓣,很有誠意地持續了數秒,他卻似雕像動也不動,讓她像在啃齧著一顆蘋果,情景有些困窘。
「小蘿,我是這樣吻你的嗎?」他無動於衷。
心一橫,她捧起他的臉龐,終於伸舌撬開他的牙關,深入與他銜合。這不算是限制級的動作,卻引發了限制級的心跳,主動且濕熱的接觸畢竟不會是靜態,他至此開始回應她,與她的舌尖交纏,形成在彼此的口中探索逗弄的狀態。他一發現她有退卻之意,便卷纏著她不讓她溜走。她的皇腔立時充滿著他的男性氣味,感到他伸臂攬住她的腰,兩人的身軀自然地貼合,意外的是,她竟對這樣的貼合不反感,未如以前退避三舍。
不久,彼此的你進我退開始有了節奏,分不清誰吻誰。她的呼吸逐漸紊亂,腦袋莫名發脹,她不知何時該停止,但他似乎不想停下來,幾近吞沒的熱烈,讓她感覺空氣稀薄起來,並目在體內逼出陌生的垂意,使她站立不穩。
她感覺他的掌順著她的臀往下滑動,在膝窩處探進裙擺,又沿著光裸的大腿向上摩挲,接近根處時一個指尖的輕撩,一股電流竄進她的小腹,心跳一個飛躍,她猛然推開他往後彈跳,摀著發熱的雙頰驚駭已極。
兩人在粗重的呼吸中對視著,她莫名有種上當的感覺。
「你對我真的沒感覺嗎?」他低啞著嗓音問。
她說不出話,暈眩中她轉過頭,扶著牆面,直奔自己的臥房。
她發誓,以後絕不輕易和這個男人發生危險接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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