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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謝璃 -【城堡裡沒有王子】《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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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璃 - 城堡裡沒有王子

對自認普通的夏蘿青而言,
最美好的夢想就是嫁給一個普通但相愛的男人,
開一家普通的小店,努力地經營讓它變得不普通,
存下足夠的錢,然後買下一間陽光可以大量灑落室內的小公寓,
生幾個孩子,過上普通但快樂的婚姻生活。
但她真實的人生卻一一背道而馳,她長久傾心的男人轉身愛上閨密,
她敬謝不敏的男人不肯放過她,她冀望的愛情模樣簡單卻不可得。
她必須如他人所願,嫁給一個從不在她未來藍圖裡的男人,
住進他的城堡裡,每天對著那張俊美無儔的臉,
過著約定好的夫妻生活,然後倒數計時,等著他厭棄她的那一天來臨。
和普通絕緣的婚姻,難以無動於衷的男人,她該如何謹遵叮囑,
在那一天來臨之際,全身而退,得到自由,擁有一個她真正想望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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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她的夢境,他的追索

  一坐上那張候診椅,夏蘿青活躍的思緒就沒有消停過。

  她一向沒有向他人描述內心風景的習慣,該如何向醫師精確傳達她的病徵?就算對方聽懂了,萬一她情況特殊,被標籤為值得深入研究的案例,她是否能避重就輕,諱談隱私?令人不安的還有一點,如果病況史無前例,醫師向醫界發表案情後,萬一被媒體揶揄例如「傷寒瑪麗」之類的蠢名字,她該怎麼辦?

  越想越不妥,原本的心事添上新的憂慮,底座有如一把柴火悶燒,終於讓她坐不住了。她從候診椅上陡立起來,正要轉身溜之大吉,護士推開診間門,直喚她:「夏蘿青小姐,請進。」她聽若罔聞,起步要走,護士走到她跟前擋住去路,再喚一次:「夏小姐,門在那邊。」她尷尬地回頭,牛步走進診間,坐下,面對等候她的醫師,醫師姓柳,是位溫柔的女醫師。

  「最近好嗎?蘿青。」對方靜靜注視她,那張溫婉似水的笑顏含有冰撫作用,她兵荒馬亂般的焦灼瞬間偃息了。醫師俏皮地眨個眼,「別緊張,在我這裡,說錯不會倒扣分數,說對了不會有獎狀,出去以後,如果你覺得不方便,我會假裝不認識你,你說的我全都忘了。」

  夏蘿青被逗笑了兩聲,還是擠兌不出開場白。

  醫師似乎習以為常,噙著笑兀自聊著:「前天有位漂亮的小姐,說她想殺了她劈腿的男友,她全都計畫好了,非常完美,不會有人發現。她把計畫一五一十地告訴我,聽得我嘴巴半天都合不起來,真是聰明的小姐。我說小姐,這麼厲害高明的一百分手段,竟然用在只有五十分的對手上,太浪費了。我建議她,要不先寫本推理小說,看看故事通不通,只要書大賣,就表示她的方法有人買單;要不呢,乾脆換個更厲害的男人,不是更省事?只要書大賣,就表示她的方法有人買單;要不呢,乾脆換個更厲害的男人,不是更省事?只要書大賣,就表示她的方法有人買單;要不呢,乾脆換個更厲害的男人,不是更省事?」

  這次夏蘿青笑得暢快了些,她說:「但是醫師,我不想殺人。」

  「嗯,我知道,你看起來比較像是住進鬧鬼的房子了。」任誰都能注意到,她年輕的臉龐缺乏血色,眼下的暗影說明她的睡眠品質有多不良。

  不知是醫師舉重若輕的詢問技巧高超,還是夏蘿青身心俱疲,脆弱的程度和走失的小狗沒兩樣,一番躊躇後,她期期艾艾地說出了困擾。

  「我最近——」她低下臉,門牙緊扣著下唇。這動作近日太頻繁,未癒的表皮滲出一絲甜腥味,「我最近——老作夢。」沙啞的嗓音並非她原有的音色,而是中氣不足,長期疲憊所導致。

  「你一次吃多少藥?有按照規定吃嗎?」醫師語調放柔,視線落在她交握在膝上互摳著指甲的雙手。

  「原本吃半顆,半顆可以睡著,第二天也不會起不來。」

  「後來呢?」

  「後來……後來效果變差,我改吃一顆。但一星期後,效果又更差了,我再增加一顆,睡是睡了,但我開始作夢——一直作夢,白天醒來,反而更累了……」她開始焦慮,不安與困惑再度襲心。

  「別緊張。你吃安眠藥後,有依照囑咐,好好躺下來,不到處亂走動,慢慢培養睡意嗎?」

  「我有儘量……」

  「最近是否特別有壓力?工作有沒有變動?和家人的關係呢?」

  她沉默了,偏頭望向醫師身後的窗外,琢磨著答案,卻始終沒有出聲。

  與她灰稠稠的心境形成強烈的對照,窗外豔陽高照,天色藍得驚人,雀鳥在花臺上跳躍,初夏暖風從百葉窗的縫隙中源源湧入,傳送著悠遠的七裡花香,怡人得不可置信。但這一切美好並未滲透進她迷亂的心,她想起家中陽臺那一方她鍾愛的花草,有多久沒有近身探視澆灌了?

  醫師觀察著她,耐心等候了好一會,方輕聲道:「沒關係,這藥如果效果有限,可以幫你改另外一種,成分不同,你試試看。」

  「但是那個夢,實在太真實了——」她霍然瞪大眼,困惑地握拳敲敲太陽穴,「我第二天甚至——」說不出口,再度咬著唇,怔忡盯著空中某個焦點,然後,她察覺出異樣,想捂住發燙的臉頰,卻捂不住顴骨部位渲染出的一抹酡紅。

  「不要緊,你作了什麼夢?如果是重複的夢境,也許有它的意義,說來聽聽。」

  「……」太困難了。

  「別擔心,在我這裡,你什麼都可以說,不會有第三者知道。」

  「柳醫師,我是不是……要瘋了?」

  「說自己瘋的通常都瘋不了。」醫師打趣。

  夏蘿青懷疑自己,始於難以啟齒。

  夢境並不複雜,甚至可說毫無變化,和一般人一樣,在現實世界裡的荒誕不經,在夢境裡卻進行得理所當然,她入了戲,嘗了禁果,蘇醒在萬分倦怠裡。

  「本來只是睡覺的夢……」像穿花撥霧,她幽幽回溯起最初的場景。

  起初,她感覺自己在走動,在家中唯一的走廊上,必須手扶著牆,因為雙足似踩在棉花團裡,重心不穩,彷佛下一步就要栽倒。頸子僵硬遲鈍,所以並未俯首看向地面,但她感覺得到睡衣的裙擺拂在小腿上。燈光朦朧昏暗,眼皮沉重如石,始終耷拉著睜不開,但她並不畏怯,她知曉再走兩步就會摸到臥房門把。果不其然,指尖觸到了金屬門把,她緊緊握住後順時鐘旋扭,門開了。

  她持續邁步,朝印象中睡床的方向趨近,直到膝蓋撞到了床墊,無庸置疑抵達了目的地,她轉身背對睡床,筆直朝後仰跌進柔軟的被褥裡。

  她純粹想睡去,睡眠已被剝奪太久,她必須要睡去,即使在夢裡,這想望依然強烈,強烈到神識立即陷入一片墨黑裡,夢境似斷電般戛然而止。

  「嗯,聽起來沒什麼不對勁。」醫師輕咬著筆蓋聆聽。

  「是啊,剛開始只是這樣。」

  然而,不知從哪一夜開始,單純的情節改變了,不再僅止於睡覺的夢,第二階段的夢接續開啟,沉入黑甜鄉的她身軀陡然搖晃起來,宛如大地震般的搖晃。困倦令她掀不開眼、發不出聲音,可搖晃的勁道無法忽略,她勉為其難撐開一線眼縫,微光中,她看見了男人的臉,熟悉的五官,熟悉的表情。她不禁想,真討厭!夢中夢吧?她一點兒也不想夢見他。下一秒,意識如雪花紛飛了,離散了。

  「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男人的聲音由遠而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得不到答案,男人重複問著同樣的問題。

  她不耐煩打擾,張開嘴,無法確定是否發出了聲音。「噓,別吵……」

  別吵!她只想這麼說;走開!我只想睡覺。

  「不該在這裡……」男人依稀這麼責備。

  「就要在這裡……」她嚅動著唇,徹底閉上了眼。

  「在這裡很危險……」

  「別說……」別說,她這麼說,堅持睡去。

  閉上了眼,感覺器官依然接收著訊息。不久,她感到臉龐被輕吻著,溫柔地,試探地,在每一個部位。鼻子前端拂動著溫熱的氣流,與自己的呼吸合而為一。接著,一股濕熱靈巧地撬開自己的唇齒,進入口中,在其間撩逗,索求,纏繞。無可退避,她被動承受著,就要窒息時,那股濕熱卻乍然消失。

  不,不是消失,是轉移了陣地,轉移至她的身軀。昏昧中,她被一團熱氣包圍,四面八方襲來的撫觸在她亳無防禦力的周身展開。那是前所未有的指掌撫觸,她通體綿軟無力,近乎一面倒的承受,承受每一處敏感點被刻意以各種技巧撩撥刺激,每一回刺激,她的細胞就像花朵般逐漸綻放,渴求更多的摘采;而她的渴求並未落空,就像回應她的意念,肉體上的愛撫轉為更強烈的揉擠,將柔軟如綢的她推落至波濤萬頃的深海裡,全身血管急速沸騰膨脹,幾道陌生的電流一波又一波竄抵她的小腹,無以名之的饑渴逐漸在那裡伺機而動。

  在夢裡,她感受不到恐懼,只想仰起頸項,大口呼吸,她需要更多的氧氣灌救,能紓解體內沸騰。她或許發出了請求,因為一股強烈的力道回應了她,進入了她的體內,填滿了她的渴望。起初痛楚與快感並陳,那是陌生而眩惑的感覺,沒多久,快感迅速淩駕其它感受,她載浮載沉在漩渦般的引力中。體內那股力道持續衝擊著,進退快慢有致,讓她幾度如滑翔翼般騰飛了起來,那股力道一舉帶著她攀赴了波峰,停頓,再滑落波谷,燃燒的感官終於得到了平息。

  意識空白了多久不得而知,白晝的強光讓她勉強蘇醒。她掀開眼,環顧四周,果然作了夢,她好端端地躺在自己的臥房,自己的床上,室內景物如同睡前般井然有序,連腳邊的棉被都保持摺疊狀態,未有一絲淩亂。

  她緩緩坐起身,下意識觸摸隱隱作痛的胸房和下腹,彷佛那裡被狠狠肆虐過。

  萬分驚愕中,她的臉發燙起來——她竟作起春夢來了。

  但似幻若真,除了肢體倦怠,肌膚有種大汗淋漓後的黏膩不適。她檢查了冷氣機遙控器,面板顯示二十六度,或許夜晚外面溫度又上升了,室溫調降不良。

  她迅速淋了浴,果斷忘卻這場沒來由的春夢。

  「接著呢?隔多久又再作相同的夢?」醫師追問。

  「大概三天后。」她細想後答。

  同樣的場景,同樣的程式,因為是第二次,驅除了生疏感,夏蘿青和男人更快進入纏綿狀態,睜不開眼簾讓身體其餘感官更加敏銳,被挑起的欲望得到更大的釋放,她在夢境裡低吟喘息,四肢百骸融化在歡快裡無法自拔,彼此緊緊交纏住的軀體難分難解,超現實的狂放野性在清醒後徹底驚駭了她。

  同樣醒來在自己的睡床上,周邊呈現著睡前狀態,並無異樣,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軀體出現莫名的酸疼不適。

  再也無法等閒視之,夏蘿青日裡惴惴不安,質疑自我;夜裡為了壓抑夢裡不可捉摸的潛意識,她服下更多的藥量。挫敗的是,相同的夢隔幾天依然再度出現,加乘的真實感令蘇醒後的她備加惶恐。

  百思不得其解,她索性更換了睡眠的地方,借宿在朋友住處。奇異的是,她停止作夢了,伴隨的恐懼跟著一齊消失,一覺到天亮。

  這是好現象,她得到了久違的安眠。

  夜裡雖然不再失控,但白日裡活動時,莫名的空虛卻悄然入侵,難以排解。夏蘿青無意間察覺到,自己居然控制不住腦海重播那些旖旎的片段情節,這一點令她十分羞恥。難堪的是,歡愛的對象為何總是同一個人?熟悉的氣味,令她渾身發燙的愛撫,耳邊的催情細語,如果是隨機的夢,物件為何沒有更換?

  困惑始終無解,問題是,她終究得返家,應付現實人生。

  也就是昨夜,服完剩餘的安眠藥,懷著忐忑的心情,入睡前,一種難以言喻的直覺促使她做了一個荒謬的舉措——她將沉重的五斗櫃推移至房門口。

  這舉措其實極為可笑,只是令她稍安心,但這麼做到底是想抵擋住自己或抵擋住夢境?她亦不甚明瞭。

  很快地,事實告訴她,一切準備徒勞無功,她的春夢宛如嗅聞到主人的蹤跡,強勢回歸,讓她毫無抵禦能力。夜晚,更為激烈的一場歡愛在夢境裡如實上演,也許是潛意識裡注入了期待,致使夢境更長,交歡更劇烈。男人不再溫柔,像是懲罰她的缺席多日,他狂風驟雨式的強悍進攻令她首度感到畏懼,疼痛使她下意識就要睜開眼一窺男人在身上的模樣,但她的眼睛適時被一隻手掌蒙住,熱吻堵住了她的驚呼,無法訴諸言語,只能被動等待這場愛欲風暴過去。男人帶領她領略了另一種銷魂滋味後,她沉沉失去意識,懵然醒來時,已是上午十一點十分。

  她的軀體似被車輪輾過般前所未有的不適,駭異的是——五斗櫃回到了原先的位置!莫非她在夢境裡也能卯足全力搬移傢俱?

  「醫師,您認為這是怎麼回事?」

  醫師原本鎮定的臉上浮現解題遇上障礙的表情,思考良久後說道:「你該知道,這樣的夢並非罪惡,任何人都可能會有性幻想,你只是在夢裡實現它,應該更寬容地看待這種狀況。你說你記不得男人是誰,就算那個對象不是你的另一半,也不須譴責自己;你給了自己太多壓力,很多時候,夢境反射的是自己的渴望,你不該一昧否定它。仔細想想你平常忽略了什麼?渴望什麼?至於身體上的真實感,不必奇怪,強烈的心理因素會讓肉體承受同樣的模擬感,產生了誤解。至於傢俱,你可能半夜迷迷糊糊想到廚房喝水就把它搬回原地了,犯不著胡思亂想。這樣吧,我們換個藥試看看,千萬別再擅改藥量,記得下星期再來複診,看看效果如何。」

  她望著醫師,那樣的說法完全起不了寬慰作用。她該不該告訴對方,她剛才沒有說實話,夢裡與她交歡的男人,正是她的丈夫!但她的丈夫,長期與她分房而眠,有名無實,他們之間,無論身與心,絕不存在這般的戀戀不捨。

  她站了起來,接過處方箋,感恩地欠個身,領了藥,拖著步伐走出醫院。

  回到家,溽暑逼出了一身汗液,上衣已然濕透。她走進浴室,先褪下長褲,準備旋開水龍頭洗浴,傾身的刹那,眼角餘光從敞開的上衣領口掃視到不明痕跡,就在胸脯肌膚上。

  她心生狐疑,走回化妝鏡前,打開上方照明燈,脫除上衣,靠近檢查。

  有個傷痕,不,不算傷痕,較像是印記,上下兩道弧痕,接近乳暈的部位,完整地陷入肌理。她打了個哆嗦,理智判斷,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齒痕,出現在她胸房,不知用上多大咬勁,已呈現輕微血瘀現象。

  徹底傻了眼,她動手解開內衣,繼續審視。往右看,另一側相同部位出現一元硬幣大小的血瘀,甚至近腋下處也未能倖免,她再缺乏經驗,也不致猜不透那是何種生理現象,那是吸吮出來的瘀痕,她早在中學時就從好友的頸項上見識過。

  她僵立不動,無法置信,心跳加速狂奔,呆站一分鐘,想起了什麼,低頭朝下檢視,胯下內側肌膚浮現兩個怵目驚心的紫紅瘀點,以指頭用力擦拭,完全抹不去,鮮明存在著,絕非幻覺。

  她忍不住顫慄,捂住嘴,急促的呼吸聲迴響在耳際。

  一個念頭,非常清楚——見鬼了!她必須離開,就是現在。

  ☆☆☆

  推開那扇玻璃門之前,殷橋足足猶豫了十分鐘,其間他甚至轉身一次,朝斜前方的電梯門板望去。返身走回電梯只需三秒鐘,就可以離開這棟住商混合、出入份子複雜、空氣中充斥著揮之不去黴味的陳舊大樓。但這樣做,能讓纏繞他整整一星期的念頭煙消雲散嗎?

  把一切拋諸腦後向來是他最擅長、也最習以為常的爽快動作,當然偶爾會有後遺症,但通常不會有大礙,至少他的人生座標並未因此位移。

  可這次似乎失靈了。

  所謂失靈,是指從前駕輕就熟的事,不知何故做起來索然無味。他努力用盡一切方法——認真投入工作、到城內各個角落的lunge bar消磨夜晚、頻繁上健身房、安排不同的物件餐會……結果,喝進體內的各種酒液彷佛都參雜了苦澀味,連帶眼前的約會對象倩影模糊、言語乏味;他甚至罕見地失神起來,和哥兒們聊天前言不搭後語;當他不知不覺穿著前一天的發皺襯衫走進公司電梯,遭到另一個部門主管調侃時,他終於決定接受好友推薦,到這個地方尋求專業解決。

  十分鐘的猶豫,源自于殷橋對這個決定感到疑慮不安,他甚至興起一絲荒謬感,有一霎時動念離開,但還是毅然推開門,踏進那塊約十坪大小的接待區域。

  對角處坐在辦公桌後的年輕女子抬起頭,乍見他的出現,朱唇立即半張,殷橋見慣女人臉上出現這類表情,不以為意地四處張望,但女子立即以電話內線通報來客到訪。

  室內裝潢簡陋過時,辦公設備寥寥可數。仿木紋塑膠地板斑駁缺角,牆上掛著一幅不知所云的抽象油畫,強烈的日照讓墨綠色的窗簾布明顯褪了色。角落有一盆俗稱發財樹的植栽馬拉巴栗,頂上一半葉片枯黃欲墜,可憐兮兮地在作垂死掙扎。這地方令他聯想起詐騙集團的臨時棲所,讓他又動搖了剛下定的決心。

  他摸索口袋裡的手機準備向朋友再次確認地點,從里間踱步出來的中年男人打斷了他的動作。男人的形貌完全符合土肥圓的意象,堆滿橫肉的臉上有一道蠟筆小新的粗眉,底下嵌了一對精利的小眼,眼珠子在殷橋身上兜轉了兩圈便朝他伸出厚掌,聲音渾厚有力:「殷先生是吧?您好,我姓曾,叫我曾胖就行了。」

  殷橋暗訝,點個頭,沒出聲,不怎麼熱情地遞出手。曾胖欠身做個「請」的手勢,他滿腹狐疑跟隨其後,走進對方的個人辦公室。

  和接待客廳差不多大小的房間中央有一張L型木制工作臺,桌上環列四個電腦螢幕,螢幕不時閃著藍光,顯然正在忙碌運作;左側置物架上堆放好幾項電子儀器設備,有些形狀稀奇古怪,門外漢根本搞不清楚名堂;右側書架上塞滿了心理學、法學,以及大雜燴般的生活知識叢書;後方白牆上則懸掛著五個主要不同時區的簡易圓形時鐘,不知是具有實際提示作用還是在誇耀其業務範圍已跨不同時區,殷橋看了只覺滑稽。

  但至少這地方展現了想像中應具備的專業氛圍,他稍微釋懷,端起焦躁的臉,先開了口:「我朋友張先生應該告訴過您,別對外透露我來過這裡吧?」

  「那當然,這點殷先生完全不用擔心,若沒半點口碑,您現在也不會來到這裡了,對吧?」曾胖談吐極為沉穩。

  「……」殷橋沒回應,在工作臺前方的單人沙發椅坐下,抱著雙臂注視對方,慢慢醞釀著將要對第一次見面的外人說出口的話。

  「請問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勞的?」曾胖靠坐在寬敞舒適的扶手椅上,左右轉動著椅座,神態輕鬆。

  方才接待區的年輕女子端了杯熱茶進來,彎腰時快速瞥了殷橋一眼,再慢吞吞倒退掩門而去。

  「我不需要自我介紹了吧?」殷橋這麼說並非出自不可一世的心理,而是瞧得起對方的專業。

  「這倒不用,殷先生不難探聽。」曾胖嘴角一歪,露出自視甚高的笑容。

  殷橋並不懷疑這一點,否則對方不可能第一眼就判斷出他的身分。

  曾胖自詡專業,確實是稍作了一些探查,尤其是客戶並非普通市井小民,事前的調查功課對這份工作會更有利,也可借此先行判斷案子能不能接,該開多少價。

  殷橋,三十一歲,在家族枝繁葉茂的某個企業分支體系裡擔任中階主管,生長背景及求學經歷和島內常見的富二代或富三代沒什麼太大差異,中學以前都在外僑學校就讀,大學依家族慣例在國外完成,在投資銀行實習過一段時間,回國後經家人安排在普通人求之不得的位置上一步步累積年資和職銜。

  個人成就沒什麼可值得關注的亮點,只要不出大錯,不過就是等著日後位居要津,非要說出特色來,那就是這個男人有一張一眼即無法忽視的漂亮臉孔。。此外,這個男人婚前名聲不算好,以聲名狼藉形容或許誇張了些,但絕非文質彬彬的君子之流。

  其實尋思起來也正常得很,連曾胖這種粗漢都忍不住朝那張俊秀的臉龐多睞個兩眼,以其優渥的出身背景,他敢打包票,殷橋的求學生涯,讓女同學傾倒恐怕比考試及格來得易如反掌,換句話說,這個男人生命中絕不會發生女伴斷糧的危機。

  出乎意料的是,這個男人一年前跌破眾人眼鏡地宣佈結婚了,娶了一名沒沒無聞的對象。妻子據說相當低調,婚前婚後皆鮮少出席社交場合,作風和殷橋堪稱對比。依曾胖多年的識人經驗和專業直覺,會讓殷橋這種條件的男人上門來的理由,八成是婚姻關係岌岌可危,而犯錯的通常是男人,為了談判時奪得好牌,先下手為強在妻子身上找荏,免得失血過多。這類難免考雙方家族利益而結合的婚姻,分手時必然牽纏不清,令當事人頭疼萬分,就曾胖經手過的案例裡,彼此步步為營對付枕邊人的手段可說是令人歎為觀止,殷橋恐怕也不例外。

  基本上,曾胖鮮少對客戶做道德判斷,理由很實際,正因為客戶的不道德,他甚至不必有堂皇的門面和大量廣告開銷就有應接不暇的生意上門。

  「殷先生請說吧,您有什麼要求?」

  殷橋食指摩擦了兩下鼻頭,咬了咬下唇,「我要找人。」

  「找人?」曾胖愣住。

  「對,找人。」像是終於確定了來意,他鄭重點頭。

  「請問找誰?」腦海中立即閃過一串預設答案——妻子的情夫、商業間諜、投資案的詐欺主嫌、父親藏匿在外多年的外室……

  「我太太。」

  「……」

  大概預期聽者會有類似的反應,殷橋表情淡定,繼續說明:「失蹤一個月了,我到處詢問過了,沒有人知道她去哪、什麼時候回來,她消失了。」

  曾胖脫口而出:「吵架了?」

  「不,我們不吵架的。」

  「有嚴重誤會?」

  「沒有。」

  「那您沒想到要報警嗎?」

  殷橋抬眉,迸笑出聲,笑出一口皓齒,曾胖怔了一瞬——這個男人即使愁容滿面,亮眼的五官也兀自釋放著說不出的吸引力。

  「我們之間——不是外人想像的那種夫妻關係,我們互不干涉,她偶爾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但最多一星期,這次實在是太久了,所以我才——」

  「消失一個月,家人很難不起疑心,您現在才找人,她娘家都不覺得奇怪?」與殷橋結褵的物件當然不會是等閒人家的女兒,一旦獲知女兒無故失蹤,肯定和女婿沒完沒了。

  「這倒不是問題,我詢問得很有技巧。其實,就算失蹤再久,他們也不會找人,我太太和她家人……」沉吟了幾秒,殷橋斟酌著恰當的說法,「她和家人不太熟。」

  任憑曾胖想像力再豐富,也很難理解所謂不太熟的意思,他不禁失笑,忍不住打趣:「抱歉,聽您的意思,您和太太好像也不太熟?」

  「說來話長,你要這麼說也行,我們並不是談戀愛後才結婚的。」殷橋不否認,抬起頭,正視他,臉上沒半分尷尬。「所以我才要曾先生幫這個忙不是嗎?」

  曾胖算是開了眼界。婚姻關係千百種,有錢人的世界果然不是他所能輕易想像的。他歎口氣,解釋道:「是這樣的,您能提供的資料越多,就能越快找到人,所謂按圖索驥,您一定懂我的意思。但您若不瞭解她,連她平日的生活習慣、喜好、來往對象都完全不清楚,想要立馬找到人,困難度可不低。」

  「我明白。」殷橋遞交給對方一件八K大小牛皮紙公文信封,「我會儘量提供資料。下個月中是我奶奶九十大壽,她若不出席說不過去,希望在那之前就能找到她,別驚動任何人。再說,我總要知道她人是不是平安,如果有個萬一,我們又不聞不問,到時候,不只我麻煩上身,我家人也脫不了關係。」

  聽起來為的還是自己,但殷橋眉宇間一抹憂悒藏不住,曾胖敏銳感知這個男人只說了五分實話,所以不急著為這案子定調。

  曾胖抓起厚實的信封,倒出裡頭的東西,桌面上散落著幾張照片和一些影印的證件資料。照片是從列印機列印出來的,一張張彩色影像全都是一名短髮女子的生活剪影。

  從照片背景判斷,場景應該都在夫妻倆的生活空間——廚房、客廳、陽臺、餐桌旁,唯獨沒有臥室。每一張照片幾乎都是側影或是偏對鏡頭,只有一張正面照,女子的視線略朝下,盯著一隻停在手背上的蜻蜓觀看。顯而易見,這些照片都是在女子不留神的情況下拍攝的。

  女子外形相當年輕,體形偏瘦,有一頭蓬鬆微鬈的層次短髮,也許是在家裡抑或個性不拘小節,幾綹髮絲散亂地飄垂在臉上也無所謂。衣著隨性,單薄的棉T下未著內衣,自然的胸形輪廓完全突顯。那張正對鏡頭的照片,看得出女子擁有一雙大眼,眼神淡漠且超齡,帶著盱衡世事的味道和厭世感,眼下有層暗影,應該是黑眼圈,頰上有少數雀斑,下唇略豐滿,五官組合起來稱不上典型美人,但有種特殊味道。當然,以殷橋閱女甚眾的眼光而言,或許有其特別觀點也未可知。

  這名女子的氣質遠非曾胖所預想的大家閨秀的端莊矜持,也和時下名媛的時尚俏麗有段距離,以曾胖敏銳的識人直覺,女子怎麼看都不會是家族長輩眼裡的良配,殷橋既然選擇了她,照理是個人喜好因素,但兩人相處卻又不似外界想像般如膠似漆。仔細看,身分證影本上的姓名為夏蘿青,以出生日期推算,女子今年才二十五歲,所以結婚時剛滿二十四歲不久,這樣的年齡進入婚姻生活,物件顯然是個不安分的男人,關係能有多穩固?

  「照片是您拍的?」曾胖起了好奇心,女子或站或坐或躺,肢體極為放鬆自然,顯然是在相識的物件面前才能表現如此。

  殷橋羽眉一揚,「不然呢?家裡一向只有我們兩個。」

  曾胖點頭,扯了扯嘴角乾笑道:「殷先生,恐怕您這樣輕描淡寫我很難幫上忙,我呢,一向和客戶之間開誠佈公,客戶的隱私我一定守口如瓶,但請別對我有所保留,我這樣不好辦事。」

  「您認為我保留什麼了?」殷橋擰起眉頭。

  「嗯……她真的是您太太?她身分證上的配偶欄是空白的,你們倆結婚至今難道都未登記?好吧,就算和您舉行婚禮的是這位夏小姐,以現行民法規定,未登記根本算不上合法夫妻,她要走要留,是她的人身自由,你們頂多算是同居關係。您剛才又說兩人並非談戀愛才結婚的,照理是沒什麼深厚感情存在的,既然沒有感情,卻又希望找到她,可見您另有目的,如果您真正的目的不能坦白,找起人來就會走很多冤枉路,我相信您一定能理解我的意思。」

  沒有絲毫被冒犯的心情,殷橋聽罷莞爾,兩手一攤,「您放心,我無意保留,我只是還來不及告訴您。我找她的理由很簡單,實不相瞞,我太太她是個——」他停頓下來,臉上閃過一抹慍色。

  「是什麼?」曾胖翹首以待。

  「她是個騙子。」

  答案語出驚人,曾胖面頰肌肉不由自主抽動了兩下,趕緊伸出大掌抹了把臉掩飾錯愕。「您所謂的騙子——真的是您結婚的物件?」

  「千真萬確。我們兩家都不是普通人家,婚禮無法從簡,現場有錄影,需要的話我可以提供,我們不過是沒到戶政事務所登記。」

  「那——如果她真是騙子,請問您損失了哪些東西?」

  損失?殷橋垂下眼,沉默良久。

  這不是容易回答的問題,因為難以估算,能確定的是,他必須追討回來。

  「這樣吧,這點請您回去再慢慢詳列出來,心裡也好有個底。殷先生,請過來這裡。」曾胖起身推開右後方牆面,原來那裡有一道隱形門,貫通另一個房間。

  殷橋跟著穿過那扇門,門後竟設置了另一個相談室。裝修高雅舒適,空間色調柔和,看得出曾胖花了不少心思。靠近窗邊擺放了一張米色多段式沙發躺椅,從百葉窗縫流泄的陽光溫柔地灑在椅面上,烘托出帶著包容感的靜謐。

  不知道為什麼,殷橋相信,只要躺上那張沙發椅,心防就會立刻繳械,任何難以啟齒的隱私都將和盤托出。

  另一邊廂角落還設有簡易吧台,曾胖走到吧台後道:「想來杯調酒嗎?」

  「不了,下午還得開會。」

  「那就礦泉水吧。現在,我們從頭開始吧。」曾胖遞給殷橋玻璃瓶裝水,從身上取出錄音筆,在另一張沙發上端坐,一本正經看著殷橋。

  「從頭?」

  「對,不必懷疑,從頭。說說看,您是怎麼認識這位元夏小姐的。」

  「……」

  怎麼認識的?殷橋怔住了。

  再一次,他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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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所謂的相遇

  茶几上放著剛送上的伯爵茶和一疊手工餅乾,夏蘿青輪流看著兩樣東西,最後決定擎起茶杯啜了兩口。

  柳醫師在她對面的沙發落座,打量她。「你該多吃一點,最近瘦了不少。」

  夏蘿青喜歡這位醫師,她不像就診過的其他精神科醫師,對待病患像作業員檢查工廠輸送帶上的產品瑕疵,每一名病患虛應兩分鐘就開好藥換下一個。

  柳醫師上周開始體貼地將夏蘿青的診約排在最後一個,撥出一長段時間不被打擾地問診,似乎把夏蘿青當作棘手的案例。事實上夏蘿青並非喋喋不休的病人,有時逼急了才避重就輕地說上一段煩惱。她不太習慣觸及隱私,事實上她只想拿安眠藥對治她的睡眠中樞障礙,若不是那困擾已久的夢境嚴重干擾生活,她不會坦然對外透露心事。

  自從換了藥,她不作夢了,但精神未見好轉,醫師道:「睡不著只是結果,你在擔憂什麼?」

  夏蘿青沉默了許久,茶杯快空了,才說:「我離開家了。」

  「先生知道嗎?」醫師並不驚訝。

  「知道。我傳了簡訊告訴他。」

  「為什麼想離開?」

  「時間差不多了,我得走了,不能把暫停當終點站。」

  「你怎麼知道他不是終點站?」

  「我就是知道。」

  「既然如此,那你現在怎麼看起來像個鬼?」

  「是嗎?」她一臉驚色,摸著臉頰。「坦白說我真的見鬼了。」

  醫師抬眉,「何以見得?」

  夏蘿青猶豫了幾秒,立刻掀開上衣,面向醫師,「您看看,我身上是不是有個齒印?」

  醫師不明所以,靠過去查看,半裸的右側胸脯上,除了一、兩顆痣,確實有一個近似咬痕的齒印,輪廓泰半已經模糊,當初咬齧時應該頗使勁,細看當中還有三個褪成淺褐色的細小血點。「什麼時候注意到的?」

  「前幾天發現的。您說我是不是見鬼了?」

  醫師露出複雜的神色,思索了一下道:「問過先生沒?」

  「我為什麼要問他?」

  「他是最可能的肇事者,不問他問誰?」

  「不會的,我跟他根本沒事!」她拉整好上衣,舉起右手。「我發誓。」

  「不用發誓,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你們——難道沒有同房?」

  她緩緩搖頭,「從來沒有。」

  醫師愣上幾秒,語重心長道:「你應該到外頭動一動,散散步也好,分散注意力。」

  「可是我家外面整條街的行道樹都開滿了花——」

  醫師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兩人都沉默下來。

  花樹滿街,風一撩動,落英繽紛,無事人眼中盡是詩意,有事人心裡盡是蕭索,誰都看得出來夏蘿青心裡有事,無心賞花,久不沾陽光的臉蛋已漸趨蒼白。

  「人的感覺是會騙人的,所以還是得有證據。你身上出現的咬痕的確很離奇,本來如果你還在家,我會建議你在房間裝個攝影機側錄觀察,但既然你離開了,我們只能聊一聊,一起找出原因來。」醫師表示。

  「聊什麼?」

  「介意告訴我你們怎麼認識的嗎?」

  「家人介紹的。」

  「所以談了戀愛才結婚的?」

  「不,並沒有。老實說,我從第一眼見到這個人就想把他從飯店頂樓推下去。」

  醫師被她的直言逗笑,「飯店?」

  「對,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一家飯店大廳,但他以為是在我家,後來他推翻這兩種說法,他說其實九年前就見過我了。」

  「九年前?」偏頭想了想,「你不是才上高中?所以你們倆是久別重逢?」

  她無所謂地聳肩。「他愛怎麼說都行,他就算說小時候幫我換過尿布我也不介意,反正沒什麼意義,他這個人,很難真正愛一個人。如果可以選擇,我並不想嫁給他。但沒有人相信我,尤其那些喜歡他的女人,以為我嫁給他得了便宜還賣乖,還有人說我假掰,說我心機婊,不知用了什麼手段讓他娶我——全都智障!依我看,他最愛的是他自己。」越說越激動,她捧住腦門,惱恨不已。

  「你看起來很在意他?」

  「沒有。」她斷然否認。

  「那何來的苦惱?」

  「他不是能讓人輕鬆的那種人。」

  「和他談過沒有?」

  「沒有。」

  「為什麼?」

  「……」夏蘿青頹垂著肩頭,盯著地板一陣啞然。

  「這樣吧,聊聊你們的第一次見面,就當是飯店那次好了,他是怎麼惹毛你的?」醫師調整了坐姿,準備長聊的模樣。

  ☆☆☆

  夏蘿青與殷橋初相識的正確時空,在彼此的記憶裡各自表述,展現不同的風景和評價。尤其在夏蘿青的人生書頁裡,這一頁的內容實在不值得再次展讀。

  那一天,初夏梅雨時節,雨稍停,混合著塵囂的潮氣彌漫在空氣中,不怎麼舒適的氣候,她卻記憶猶新,因為那天,她終於成功駕馭了腳上那雙新鞋,不偏不倚地走進和某人約定好的飯店大廳。

  她往鞋面瞥了一眼,再瞥了一眼,飯店四面折射而來的柔和燈光讓暖紅色的漆皮透出難以掩飾的高貴質感,使得裸露在外未搽上指甲油的腳趾尖在美麗的鞋身映襯下顯得太樸素。她下意識縮了一下腳趾,木質鞋跟至少有八公分,讓中等身材的她瞬間高挑起來,但鞋形設計良好,足蹬其上不至於顫巍巍。

  的確是雙好鞋。夏蘿青一面盤算,一面朝電梯方向走,一面取出手機,在各大精品網站搜尋同雙鞋子的價位。不得了,就算打上八折,也要普通上班族一個月的工資,夏太太這次在她的行頭上下的手筆可謂不小。

  後方響起急匆匆的腳步,未及回頭,一群西裝筆挺的男士快步越過身際,為首的一名中年男子伸手按了電梯鍵,電梯門一敞開,男子按住開關鍵恭站一側,讓同行的夥伴魚貫而入,墊後的一名高大男子與她擦肩而過,擺動的肘臂撞上她的身側,力道不輕,她踉蹌了一下,腳跟一歪一拐,霎時吃了痛。她勉強回穩站姿,驚見鞋帶一部分迸離邊緣車縫線,恐有脫落之虞。她暗喊糟糕,抬頭往前一瞄,撞上她的人已跨步進入電梯,沒有口頭致歉,沒有紳士致禮,不顧尾後是否有其他乘客要一同搭乘,一行人全數到齊後,逕自按上關門鍵。夏蘿青在電梯門合上的瞬間,搶快一步將手臂插入門隙,門再度洞開,她閃身進了電梯間,按下十樓鍵,另一個發亮的樓層鍵是二十樓,印象中二十樓設有商務會議室,顯然是這群男士的目標樓層。

  她揉揉發疼的手肘,忍不住回眸搜尋禍首。三面玻璃鏡的電梯廂裡,那群男士即佔據了三分之二的空間,一干人等面無表情,視線一律有默契地朝前,從西服顏色辨別,距離她最近的男子便是方才墊後的那名,男子抬手望了一下腕表,突然發話:「通知他們我們會晚到十分鐘了嗎?」

  「通知他們我們會晚到十分鐘了嗎?」

  簡單的對白,兩者懸殊的口吻,夏蘿青立即明白發話者在一群人裡位階最高,為了印證自己長久養成的辨識力,大著膽子側身四十五度朝男子打量。

  出乎意料,男子比預想的年輕,即使僅是驚鴻一瞥,搶眼的一張臉在這群正經八百的中年男士間顯得相當突兀,很自然地在她腦海裡留下了拓印;除了頎長的身板讓他在密閉空間裡的存在感十分強烈之外,主要是表情,男子鮮明的五官透著一種極度不耐和漠然的神色,緊抿的唇角微垂,隱約浮現著莫名的惱意,彷佛置身此處情非得已。

  她想起了年長自己八歲的哥哥,他們有著同一個國度裡的外在標籤——不凡的外表,精心打點的服儀,對非我族類的睥視,令人聯想起生產線上一系列按規格打造的名車,渾身散逸著碰不得的矜貴氣。

  男子察覺到了陌生人的窺探,比一般人淺淡的琥珀色眼眸朝她的方向略移,兩人視線一交接,男子面無波動,僅在她臉上逗留兩秒,便飄移回前方的金屬門板,那涼淡沒有焦點的一睞,讓夏蘿青充分感受自己和一堵水泥牆沒太大差異。

  沒修養的傢伙!

  她略動唇形,沒有出聲,腳踝的隱隱作痛滋生出一把慍火。

  十樓抵達,電梯門敞開前幾秒,她張開十指,迅捷無比地將剩餘的樓層數字鍵全體按下,再矯捷地閃出電梯。眾人目瞪口呆,未及反應,她抬起右手,飛快朝那名年輕男子比出中指,立刻接收到對方一秒驚愕的眼神,門隨即合攏,她迅速轉身,彎腰檢視已損傷的鞋身,狠狠咒駡兩聲。

  這就是夏蘿青第一次見到殷橋的場景。

  她心有芥蒂嗎?不,一點也不。在她忙碌的腦袋裡,時刻輪轉的念頭是如何讓有價值的東西變成錢,以及把錢扔進黑洞般的錢坑,除此之外,一切皆如浮雲,她的海馬回會自動將無關緊要的事扔進暫存區垃圾桶。

  通常將暫存垃圾提出來的人是她哥。

  那個週末下午,她剛從打工的地方趕回來,身上的粉塵尚未抖落,公寓大門鑰匙一取出,她哥冷不防從旁顯像——沒錯,像神靈一樣顯像,夏翰青的風格始終如一,時間掐得剛剛好,不需任何出場式,電話告知一聲後人就到場,從不拖泥帶水。

  「嚇我一跳。」她撫著胸口。

  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那麼緊張?」夏翰青從頭到腳打量她一遭,蹙起眉頭。

  她猜測他正要去應酬,穿了一襲剪裁良好的深色西裝,三十二歲的面容有著二十五歲的光滑肌膚和四十歲的老成表情,一臉眉清目秀,說起話來綿裡藏針。

  「哪裡見不得人了?」她嘀咕反嘴,兩手交握在背後互搓,想搓掉十指沾上的白色水泥漆。

  「我說你下次再讓我知道你又到那種地方去,我們之間就沒得商量了。」她哥說這話的時候臉上還掛著優雅的微笑,無論何時何地,他整個人從姿態到口氣都一派優雅,吐露出來的字眼卻帶著一股寒意。

  「你答應借我錢我就不去了。」她斗膽提出條件。

  「不是說過別隨便向別人開口?」

  「你又不是別人。」

  「我也不是無腦凱子。」

  兩人對望了一眼,她沮喪地別過臉,「找我有事?」

  「下週末回家一趟吃頓晚飯,介紹個人給你認識。」順手遞過一個紙袋,她接手打開一瞧,裡面是嶄新的衣物和一盒新鞋,翻開吊牌一看,上面的數字令她咋舌,心中暗喜,嘴裡仍嘟囔著:「是夏太太介紹的就不必了,我最近沒心情跟豬頭相親。」

  「這次是我朋友。」

  「如果跟你一樣那也不必了。」她存心冒犯她哥。

  夏翰青面不改色,取出手機在螢幕上滑了幾下,遞到她眼前。「看一下,是這個人。」

  她朝螢幕投下敷衍的一瞟,本來只思一瞟,卻不禁耽擱了一分鐘,她一手捧起手機,流覽男子的幾張合影照,再放大相片細部,仔細辨認那張漾著笑意的面孔。這是她第二次見到殷橋,為何如此篤定?那張輪廓分明的漂亮臉龐很難開出第二家分號,況且,他左眼眼梢下方一顆細小的黑痣令她印象深刻,多數人會嫌礙眼將之去除,他卻保留下來,若非不拘小節,就是極端自戀——一顆痣影響不了他的整體完美性。

  兩種心得同時爬上她的心頭——這座城市真小;她實事求是的哥哥眼光出了問題。

  「沒興趣。」她交還手機。

  「沒興趣很正常,有興趣是運氣好,但興趣不是你該考量的準則。我不是來徵求你的同意的。記得,當晚七點準時到家,早點到更好。」

  「幹嘛讓我認識這個傢伙?我像是花癡嗎?」她不禁抗議。

  「不許這樣說話。」夏翰青正色以對,「你不想讓爸爸開心嗎?爸爸開心了,什麼都好談,乖一點。」說完拍拍她的頭,當她是小女孩一樣,然後轉身離開。

  於是她第三次見到了殷橋,重疊了他所謂的第一次。

  那個月她剛滿二十四歲,青春而無畏的年紀,欣賞長著單眼皮的陽光肌肉歐巴,和多數女孩一樣,也有嚮往浪漫的時刻,雖然這些時刻對她而言實在太少,她必須考量的現實太多,但每逢聽到了動人的情歌,暖風帶著花香撩面,看了場催淚的電影,霏霏細雨下得太長久……強大的寂寞感隨即攻其不備,滲入心扉,啟動了她對浪漫的渴望。

  可惜,夏蘿青運氣不太好,她垂青的男人希望她往前走不需為其駐足,她敬謝不敏的男人卻與她糾葛最深,且這個人從來就與她冀望的浪漫無關,即使多數女人以為可以從他身上獲得無限浪漫,但在夏蘿青眼裡,殷橋根本只是個投對胎、集幸運於一身卻毫無戰鬥力的王子。

  ☆☆☆

  和夏蘿青的認知有相當大的出入,殷橋認為兩人的第一次見面,發生在夏家的家宴上。

  一場可有可無,沒太大必要參加的社交活動,以他當時身陷事業與情事的雙重糾葛中的態勢而言,實在提不起閒情逸致。

  最初的邀約,由夏蘿青的兄長夏翰青在一次名目不詳的聚會裡,酒酣耳熱之際突然向他提出:「有空到我家吃個飯吧,我介紹我妹妹給你認識。」

  他毫不掩飾地笑了兩聲,「你哪個妹妹我沒見過?」

  和這座城市裡晃走的許多都會名媛差異不大,那對姊妹花近年臉蛋的變化和日新月異的醫美科技一同並進,再加上精緻的妝容,相仿的時尚品味,殷橋已經分不清楚誰是誰,也記不得她們少女時的模樣,他當時想,夏翰青大概醉了,不知所云。

  「我還有個妹妹。」夏翰青接著說,一面指示酒保再來杯威士卡。「親妹妹。」

  他們倆年紀相近,年少時,因長輩世交之故,彼此即已往來,雖稱不上頻繁,但長期維持著愉快的交情,卻直到這一晚,殷橋才被動地發現,夏翰青對他是有所保留的。

  當時他面露狐疑,不以為然道:「很抱歉,我不是很理解,你有不親的妹妹嗎?」

  「同個生母。用點想像力行嗎?兄弟。」

  遭了白眼的殷橋愕愣了好半晌,他當然知曉夏翰青非正室所出,這在親友圈是心照不宣的事實。

  夏父婚後多年無子,在某個應酬場合結識了夏翰青的生母,兩情相悅後進而秘密藏嬌;不久長子夏翰青誕生,夏父妥善安置外室,不敢讓私情曝光。這期間不孕多年的妻子終於成功懷上孩子,五年內相繼生下兩姊妹。而另一邊廂,夏翰青直至小學五年級生母改嫁他人才被帶回夏家正式認祖歸宗。在殷橋的既定印象裡,三兄妹是夏家的固定子女成員,從未聽聞尚有未浮上檯面的手足。

  「你是說——你一直有個沒曝光的親妹妹?怎麼回事?連我都瞞著,難不成是異形見不得人?」他縱聲又笑。

  但夏翰青可沒笑,他望向殷橋,一臉若有所思。「我和她差了八歲。她從小沒和我一起過來夏家,一直在我外公家生活;她上高中那年我外公去世,家裡才接她回來,但不到一年即去住校,大學又在南部就讀,畢業後才回臺北,回來在外頭和朋友一道分租公寓,你沒看到她很自然,我也不常看到她。」

  一杯威士卡的時間足供殷橋消化新訊息,令他驚異的重點並非在夏翰青那位素未謀面的妹妹身上,而是對方絕口不提的功夫竟如此深厚,談及隱私的口吻如此閑淡。他想起上星期結識的一名近幾年暴富的網路新貴,在自家豪宅宴客,隨興從酒窖取出數瓶市值不菲的珍貴紅酒提供來客佐菜,像從冰箱取出廉價海尼根一樣稀鬆平常。夏翰青淡定的氣勢可比那位新貴。

  畢竟背景相似,殷橋沉吟了一會,選擇了輕鬆的姿態回應:「有趣,你竟然還有個妹妹,現在才想到讓我見見?」他沒有追根究底的心思,他們這樣的家庭,有一兩項難言之隱是可以理解的。

  「沒事就來我家走動走動吧,我不是無聊,是在幫你解決問題,了嗎?」夏翰青輕拍他的肩一下。

  「解決問題?我的問題不就是來自女人嗎?」

  「家裡不是在催婚?照你的玩法,你到四十歲也結不了婚。」

  「我沒想過結婚。」

  「這種時候由得了你嗎?」

  「你還真是內舉不避親。不是我不買帳,這件事要是稱了我父親的意,以後我還有說話的餘地嗎?」

  這個話題新鮮度只維持了十分鐘,殷橋很快便把這項提議拋下。換作以往,他還可以抽出時間湊興,偏巧他最近麻煩纏身,已被家人警告過必須低調行事,換個約會物件不過是雪上加霜,化解不了他的悶愁。

  再過一陣子吧,他尋思著,再過一陣子,煩惱煙消雲散了,待他恢復了元氣和動力,社交活動重新活躍時,不需任何人提醒,他自有辦法為夜生活增色,而非和幾個百無聊賴的男人泡在酒吧裡喝悶酒發牢騷。

  當然最後他還是赴約了,因為他獲知任職的公司董事會研擬通過一項限制條款,可能間接斬斷他日後更上層樓的機會。換句話說,再怎麼韜光養晦,暫時是看不到前景了,既然如此,節制無味的個人生活便失去了意義;次因是,把握機會尋開心是去除一身黴氣的最好方式,夏翰青為他提供了一個新鮮的謎面——一個被略而不提、不知是圓或扁的女孩讓他重拾猜謎的樂趣。

  依夏翰青端正儒雅的面目來判斷,親手足應不致於太走樣,但若遺傳到夏父的基因多一些,則很難出落成美人兒;外形差強人意也罷,若和夏家另外兩姊妹一般言語乏味,他可得想個名目提早撤退。

  殷橋一邊開車一邊任憑想像奔放,唯一沒有想到的是夏蘿青的出場式。

  華燈初上,座落在郊區的夏家宅邸已人聲鼎沸。殷橋喜歡熱鬧,享受歡聚,對他而言,社交絕非難事,他可以從交手過程中,輕易得知自己有多受歡迎。

  和夏家成員進行了一場相見歡,美中不足之處是這場家宴多了幾位元夏家的生意對象。彼此寒暄難免,殷橋對傳產業還不熟悉,應酬了一番,對方在知曉殷橋的名銜後,那微笑的方式和掂量的神色多了點弦外之音。

  「你們董事會有這麼嚴格?打擊自己人是想借此多吸引外部資金嗎?」帶著同情的調侃,透過握手搖晃傳達給他。

  傳聞真快。他暗忖,金融圈都該傳遍了他可能被邊緣化的消息了吧?

  一股晦氣直竄胸口,以致一道道相繼端上桌的涼拌牛肉、蔥燒鯽魚、辣椒鑲肉、砂鍋白菜燉雞……他向來鍾愛的江浙菜色,全皆瞬間失去了風味。

  失去胃口,味同嚼蠟,可惜了廚子的好手藝。

  忙著為眾人斟酒布菜的夏翰青走過他身邊,殷橋閑問:「你那位親妹妹呢?」

  「還沒看見,大概又遲到了。」

  他只好轉向另一側,加入了正在開啟的話頭,在不費吹灰之力逗笑了夏家姊妹花之後,他的興致漸消,笑容開始勉強。起身藉口去趟洗手間,他取出手機,趁夜未央,準備尋個僻靜角落回覆幾通邀約電話。

  穿過客廳,拐個彎經過右側起居室,裡面急促的交談聲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朝裡張望——白色長沙發前佇立著兩個女人,其中一位他認出是夏至善的正室,另一位則是陌生的年輕女子。兩人似發生了爭執。女子背對著出入口,只見夏太太緊繃著臉在訓斥對方,一方空間裡僅聽得見她尖細的聲嗓,年輕女子似乎一直插不上話,低首盤胸狀似傾聽。待夏太太停歇的幾秒空隙,女子忽然靠過去,低聲說了一句悄悄話,夏太太面色驟變,抬手毫不猶豫甩了女子一耳光,結實響亮得震動了遠觀的殷橋。

  他下意識側身在拐角處,進退兩難間,起居室急促行進的腳步聲朝他趨近,未及閃退,他硬生生和來者打了照面,兩人當場僵立。

  「嗨!」他率先招呼。

  近距離面對面,女子的模樣清晰地納入殷橋眼簾。

  女子剪了一頭齊耳鮑伯頭,略顯蓬亂,短髮下有張未施脂粉的素顏,素顏上有一對微上揚的貓眼,正警戒地注視他;女子不算高,目測大約一百六十公分多一些,穿著相當隨意,一件素色緊身棉T和七分褲,配上寬額、下巴削尖的心形臉,乍看似未成年少女,但少女通常眼下不會有一抹倦怠的暗影,少女也不會擁有一對豐挺的胸脯。

  殷橋一眼直覺,這名女子就是夏蘿青,除了一對濃眉,她的長相和夏翰青無神似之處,和夏父距離更遠,基因可能靠向了生母一方。

  「嗨!」匆匆打量他一遍,夏蘿青也舉手致意,說了句:「餐廳在那邊,你走錯了。」手指宴客方向,彷佛和他熟識,彷佛沒發生任何事,低頭自顧自前進。

  殷橋跟在她身後走了幾步,想了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請等一下。」

  夏蘿青止步回頭,靜待他開口。

  他指著她左頰,「——很明顯,你不介意嗎?」紅色的指印已浮凸其上。

  她一愣,詫異地眨眨眼,抬手摩挲面頰,立刻聳了肩道:「沒關係。」

  沒關係?殷橋懷疑自己聽錯。

  座椅不足,夏蘿青隨手找張圓凳擠身在長形餐桌一隅,端起飯碗舉起筷子默默吃起飯來,像亂入喜宴的陌生人和一干人等同桌共餐,不虛應不微笑,比任何人都專心投入在進食上。殷橋很快理解那個巴掌印果然沒關係,夏蘿青甚至添了三碗白飯,每道菜都熱情捧場不挑揀,胃口好得嚇人,這等食量,令人不得不納罕她細瘦的身架是怎麼維持的。

  殷橋忘卻了早退的念頭,他吃得不多,有一搭沒一搭地酌酒閒談,不時瞥向夏蘿青,觀看一幅匪夷所思的畫面——夏家成員全都看見了她,也全都無視她。

  至於其他賓客,十分識趣地把話題避開私領域。晚宴進行無礙,直到夏蘿青用餐結束,起身欲離席,她大哥夏翰青移步在她耳邊說了兩句話,她瞅了一眼殷橋,面有難色地點點頭。

  殷橋同時接收到了夏翰青的眼神暗示,跟著離座,尾隨夏蘿青穿過半個夏宅,抵達偏廳外的大露臺。兩人先後站定,她背靠圍欄,姿態並不矜持,表情仍帶著警戒,轉動著一雙宛如戴了放大鏡片的黑瞳掃視殷橋,但他辨識得出來那是她真正的瞳眸,閃爍著與鏡片不同質感的潤澤和晶亮。

  他迎視她,展開友善的笑容。

  「殷先生,我哥想讓我認識你,我叫夏蘿青,我哥應該告訴你了。」她朝他伸出手,他順勢握住,十分驚異,觸及的掌心處竟粗糙堅硬,這是一雙習於勞動或熱衷體能訓練的手。

  「第一次見面,很高興認識你。」手抽離之際,他明顯在對方掌丘部位摸到了厚痂。

  「第一次?」她面露訝異,「啊,你果然忘了我了?」

  「……」他感到啼笑皆非。

  這女孩今晚的每一種反應都出人意表,通常這句話發生在調情場面上還說得過去,但他確定夏蘿青十分認真,她甚至跨步靠近他,微縮貓眼審視他。

  「你再仔細看一次,真的沒見過我?」她踮起腳尖。

  仰起的臉蛋與他僅咫尺之距,她面龐的細小雀斑和淡淡的微血管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這動作在初識的男女間算是大膽,他甚至嗅到了她髮絲散發的洗髮精氣味,微微的草本植物氣味。他拉開距離,笑著搖頭,「老實說,我這還是第一次聽翰青提起你,見過就更不可能了。」

  「噢。」似乎不太滿意他的答案,她再接再厲,「給你三個提示,飯店,還有這個——」她擎高右手,豎起中指。

  這女孩膽敢對初次見面的異性比劃出不雅手勢?

  他斂起笑意,視線移至前方那根中指,指背上有一個似戒飾般的星芒小刺青,很惹眼,也很挑釁。他暗暗思索著如何高明地予以回應,停留在視窗中的星芒圖案卻冷不防從腦海中召喚出一些影像,連帶地相關背景也隨之浮現——電梯、樓層鍵、女孩、中指……

  他愕然看向夏蘿青,她抿著嘴,得意地笑了,「還是記不起來?」

  「你——」

  「唔,記不起來也很正常,我樣子普通,你怎會記得。」

  不,他記起來了,一個微不足道的事件,算起來至少有半個月之久了。他和幾名部門職員依投資方要求訂于對方下榻飯店的會議室簽約。當天行程緊湊,他匆匆趕往飯店,隱約記得在大廳疾行時擦撞了一名女孩。過程中他完全沒有留意女孩,大惑不解的是,女孩在電梯裡行使了一樁惡作劇,還朝他比出中指,他連她的臉都未看清,只記得那只中指上的星芒圖案。

  這個世界充滿了巧合,但這個巧合令人無言,他記得幾個男人圍在數字面板前手忙腳亂地解除按鍵指令,碰上這種小屁孩式的惡作劇實在算不上美妙的經驗,而事件中的女孩近在眼前,大方地勾起他不悅的回憶。

  「記得了,你那天差點害我們簽約遲到。」他勉強笑。

  「噢,你那天害我鞋帶斷了,是第一次穿的新鞋。」她不甘示弱。

  短短數秒間的對視,殷橋確定了一件事,她絕不是他的菜,純粹是直覺。

  「很抱歉,我向你賠罪,那雙鞋多少錢?」他仍掛著適切的笑容,語調試著輕快。

  「不用。不過那天我腳拐了,痛得很,大概臉色不太好,相親時表現不佳,之後就沒下文了。」

  這是在明示她的損失遠非一雙新鞋可比?但他內心一點都不感到抱歉,而且深度懷疑夏蘿青和相親這碼子事一點關係也沒有,即使真有其事,男方恐怕也不會只因她臉色欠佳而說再見,光憑她那魯直性格印象分數就不會太好看。

  「抱歉,我真不知道對你影響這麼大,那天實在太趕——」

  「你是真的抱歉還是隨便說說?」她眼眸大而澄澈,像初生之犢,直視他沒半點彆扭。

  「……」他又愣住,但很快恢復神色,乾笑兩下,「當然是真的,我向你致十二萬分歉意——」

  「那就好,手機借一下。」她打斷他的話,攤開右手掌。

  他後來百思不解,當時為何如此輕易就把手機交給她?夏翰青又是哪根筋不對?相交多年,理應熟知他的品味,就算是至親,也不該起心動念把妹妹介紹給他。

  拿到手機後,夏蘿青快速輸入通訊資料,交還他後道:「這是我的手機號碼,覺得抱歉就請我吃頓飯吧,我還有事,先走了。」

  她爽落地轉身離開,連個道別的手勢也省了,殷橋內心除了莫名其妙,還有一種說不上來的,類似氣悶的感覺。

  接下來,他很快忘了這回事。這是他的拿手本領,令他不愉悅的人事物很快就能拋諸腦後,履行諾言或是不負所托並非他的座右銘;再說,夏蘿青只能算是古怪,稱不上可愛。

  可這頓飯的約定夏蘿青卻銘記在心。

  在他正於一場重要會議中向幾名高層說明投資動向時,他忘了交給助理保管的手機在口袋裡響了。他不得不中斷報告,掏出手機瞥了一眼——來電者是夏蘿青,他果斷地按下拒接鍵,同時設了靜音。

  只隔了五秒,口袋裡的手機轉而以震動的方式提醒他,他試著忽略那低頻的干擾聲響,繼續進行報告。可惜,隔音良好的會議室很難隱匿任何動靜,與會的一名董事皺起眉頭,不耐煩地開口:「先接電話吧。」

  他鎮定地拿起手機,短促地喂了一聲,彼端傳來夏蘿青直接了當的開場白:「說好的請吃飯呢?」

  「我在開會。」他壓低嗓音,口氣冷峻。

  「明天吧,明天請我吃飯。」

  「明天不行——」

  「後天?」

  「後天也不行。」

  「直接點,說一個你可以的時間。」

  「——就週末吧,週末晚上。」幾雙眼睛直盯著他,他急著結束對話。

  「一言為定,我等會把地點傳給你。」

  兩人的初次約會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定下,當晚他卻苦惱萬分,因為無意間發現他的週末早有了邀約,物件還是他大學時期心儀已久的學姐。

  取消夏蘿青的約定當然是首選,她卻彷佛人間蒸發,手機一直無法接通,全轉入語音信箱。詢問夏翰青,得到的答案是——「我們兄妹很少聯絡,她從不跟家人交代行蹤,也許是手機掉了,再等等吧。」

  這是什麼樣的兄妹關係?

  以簡訊告知取消太失禮,他必須顧及與夏翰青的多年情誼,延後另一個約會是唯一的選項。

  查看一下夏蘿青傳來的約會地點,看起來不講究的她竟挑選了一家米其林推薦的法式餐廳,她是怎麼在短時間內訂到位子的?

  或許是心理因素,當天他遲到了一刻鐘,這是前所未有的負面紀錄。

  侍者領位,夏蘿青早已經準時入座,左手掌根撐著下巴,右手滑著桌面上的手機,慵懶地等待著,上揚的嘴角透露著愉悅的心情,看來不介意男伴遲到。

  令他驚豔的是,今晚夏蘿青特意上了妝,一雙貓眼更加顯著,朱唇豐滿,耳垂上的小鑽飾襯得臉色泛澤。身上則是一襲俏麗的短洋裝,裹住她年輕纖巧的身軀。朝下一探,腳上還著了一雙華美的高跟鞋,整個人和上一次見面時截然不同,宛如兩種畫風。

  殷橋不禁哂然,這女人在演哪一出?她不會以為他就愛女人這調調吧?

  「小姐,請問你手機出了什麼問題?」他一入座即雙手盤胸,面無喜色。

  摔壞了,新手機昨晚才拿到。」她不以為意地回答,舉手召了侍者過來,從前菜到甜點興致盎然地仔細詢問菜色,點菜結束,抬頭直視他,請便的意思。

  缺乏胃口,他勉為其難單點兩道菜,這次上好的生蠔料理也吸引不了他了,他倒想看看夏蘿青和他吃這頓飯的用意何在。

  開胃小點和前菜陸續上桌,殷橋剛舉起叉子,夏蘿青忙按住他的手,道:「等一下,讓我拍幾張照。」接著取出手機,調整擺盤,將菜色和他一道攝入鏡頭。再起身繞至他身畔,屈蹲身子,頭傾靠著他,不管兩人表情有多違和,迅速完成合照。最後再將手機遞給他道:「不介意幫我拍一張吧?」

  他沉住氣,接過手機,焦距沒調整便按下快門,遞還她時輕嗤一聲:「有打卡的習慣?」他最厭惡女人染上約會時打卡上傳的癖好,比任何舉止都要煞風景。

  「不是,給個交代罷了。」她專注地在手機螢幕上快速點按。

  「吃個飯有什麼好交代的?」

  「這樣我家人就知道我有乖乖相親了。」

  「相親?」

  「唔。」她點頭,上傳照片完畢,舉起叉子,將一根青翠的蘆筍送入口中。見他瞅著她,她轉了轉眼珠道:「不好意思,沒先跟你打聲招呼,我想若是告訴你了,你肯定不會答應請我吃這頓飯。不過你不用緊張,這一餐結束,我保證不會再打擾你,先謝謝你了。」

  不可思議。

  他笑了起來。這是他的習性,事情的走向過於怪誕或誇張時,他總是忍不住笑了起來,並非他總能發掘特殊的趣味點,而是巨大的荒謬感促使他發笑,且因為總是在奇怪的節點發笑,很理所當然地,他留給了外界輕浮的印象。

  活到三十歲,他遇過各式各樣的女人,但拿他當陪襯的工具人配角還是頭一遭,他忽然明白夏翰青不積極讓這個妹妹「面市」的原因了。

  「你哥知道我們今晚吃飯這件事?」

  「知道。不過我上次告訴過他你不會對我有興趣的,他就沒再追問了。」

  這種少見的直白令人傻眼又語塞。啞然半晌,他捉摸到了一點女孩的性格,不再顧及冒犯的風險,直問:「你經常在相親?」

  「是啊,這是夏太太的嗜好,她挺認真的,反正她也沒別的事可以做。」

  喊名義上的母親為夏太太,個中因由耐人尋味,這方面殷橋沒興趣探索。可說到認真,夏蘿青和上次家宴時一樣全神貫注,用餐時視線一逕投注在瓷盤上精心擺置的菜肴,慢條斯理品嘗,當她含住薄荷葉上的紫蘇梅時,臉上立刻流露出嘗到珍饈的喜色。

  「你不像聽話的孩子。」他可沒忘記她挨的那火辣一巴掌。

  「我哥說,偶爾讓夏太太開心,我好過他也好過,他討厭女人囉嗦。」

  「所以是為了你哥?」

  「唔……」歪著頭思索。「不完全是,這不好說。」她望著剛送上的湯品,兩眼生輝,立刻執起湯匙,舀起浮在翠綠湯麵上的一片粉色蓮瓣,饒有興致地細看一番,再放入口中,接著發出讚歎:「啊,這廚師果然厲害。」

  「為什麼不好說?」他追問。

  她聳聳肩,口氣自然,「我和你不熟啊。」

  殷橋揚起眉——她倒是善於吊人胃口。繼續探問:「看在我和你哥交情的份上,你就透露一點吧,說不定日後我可以幫你。」

  「……」湯匙停在嘴邊,她抬頭看他。

  這是夏蘿青今晚第一次正視他,他有趣地發現,當她靜默注視著一個人時,那雙大眼瞬也不瞬,彷佛是夜裡棲蹲在角落裡的貓眼,可以透視黑暗,看清對方想盡辦法埋藏的心思,直抵那最深處的靈魂。

  「很難說,也許是我幫你。」她不以為然。

  「你能幫我什麼?」他好奇起來,湊上臉,盯住她。

  盯住她,以夏蘿青的方式——眼眸圓睜,不閃爍,不畏怯,專注而有力。

  後來,他們之間相處的許多細節殷橋不見得記得一清二楚,但就這一件,他不知不覺感染了她別具一格的注視模式。日後,他熟練地在各種物件身上運用這樣的模式,輕易看到了他以前視而不見的東西,逼出了最真實的心靈色彩。

  此刻,他還只當她是缺乏調教、粗魯不文的女孩,半帶戲謔地模仿她。她似乎讀到了他那點心思,靜靜回眸,兩個人就這樣無厘頭地對視。不久,新手落敗,殷橋忍不住別開目光,因為再看下去就要出現鬥雞眼了。

  「你贏不了我的,我可是練習過的。」她得意地笑。

  「我沒要贏你。」這女孩竟能令他尷尬,他後悔陪玩起把戲,索性直言:「好吧,就不問你了,你專心吃吧。」

  重新舉起刀叉,殷橋切下一片櫻桃鴨胸放進嘴裡,默默盤算著退場時機,沒想到她搭話了,指著他盤中的半截鴨胸,「不介意讓我嘗一點吧?」

  殷橋又怔住。

  在以往,女人提出分享佳餚的要求通常含帶著撩撥的意味,而一般他又是怎麼回應呢?他會以手上的叉子,直接將食物放進對方口中。但夏蘿青不同,他相信她是單純想知道鴨胸的滋味,她對餐點內容的興趣明顯大過於他,從剛才到現在,她享用得異常投入,勝過取悅用餐物件。

  「請便。」他豪氣地整盤推過去,不再顧慮所謂男士的體貼風度。「方便的話,順便把這道也吃了吧。」左手將另一道未用完的前菜奉上。

  「謝謝。」她照單全收,拿起刀具自行切割肉片。

  坦白說,殷橋有一股想翻白眼的衝動,轉念又想,何不換個角度和心情,像欣賞特殊動物一樣觀賞她的吃相不是更好?仔細瞧,她吃相並不難看,一口接一口細嚼慢嚥,速度保持不疾不徐,發光的臉上充滿著對食物的虔誠,這頓飯他絕對會買單,光是看她一個人吃得眉開眼笑就值回票價。

  終於等到享用甜點,用餐接近尾聲,夏蘿青驀地注意到窗外的動靜,低喊:「糟了——」

  「怎麼了?」

  「下雨了。」

  他朝窗外看去,果然雨絲開始沾附在玻璃上,從一點一滴到拉劃成串,降雨速度極快,顯然又是一場夏日雷雨。「下雨就下雨吧。」

  「噢,這可不行。」她露出憂心的模樣。

  「有什麼大不了的?」他不以為意。「我可以送你一程。」反正今晚也來不及安排其它節目了。

  她歪著頭想了想,「也好,謝謝你。」

  殷橋不明白這場雨有什麼可煩惱的,她看起來分明是有傘也懶得撐的女人。

  兩人一抵達地下停車場,她打量了一下他的休旅車,直接打開車門,逕自鑽到後車座。

  這是什麼意思?把他當司機?他坐上駕駛座,耐住性子轉動引擎,開啟空調。

  「麻煩你暫時別轉過頭來,一下下就好。」她忽然向前叮嚀。

  與外界隔絕的寧靜車廂裡,清晰聽見後方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殷橋望著擋風玻璃等待著,一個念頭陡然飛竄入心——她憑什麼限制他的行動?這是他的座車,他的私人空間,該遵守規範的是她不是嗎?她似乎不很在意別人的感受,那麼他的禮貌不就是多餘的體貼?他決定今晚的工具人角色至此結束,如果她有意見,可自行下車,他不再奉陪。

  毅然轉過頭,堂而皇之朝後座觀看,無論再怎麼做足心理準備,殷橋還是略吃了一驚。

  夏蘿青正在換裝。

  她側對著他,兩隻手臂一上一下在背後交會,費了番功夫手指才捏住洋裝細小的拉鍊頭。吃力地劃開拉鍊,再小心翼翼從上身脫除,年輕的身軀赫然只剩下單薄的胸衣和小內褲,陽光洗禮過的蜜色肌膚就這樣展現在殷橋眼前。

  她將洋裝仔細摺疊好,放進準備好的紙袋裡,再脫下高跟鞋,以紙巾裡外擦拭過一遍,置入隨身攜來的鞋盒裡;接著又從袋子裡取出牛仔短褲費勁套上,完畢,伸手在袋子裡摸索了一下,似乎找不著替換的上衣,轉身欲往周圍尋找,就在那一瞬間,他見識到了她半裸的胸脯——也不知是內衣的特殊機能還是她本身的條件使然,她軀體雖瘦削,但鎖骨之下胸部勻挺,隆起的弧線美好,形成中央一道深溝陰影。

  感覺到了異樣的視線,兩人目光乍然對上,他等著她驚聲尖叫。但沒有,她的確訝異地半張嘴,卻忘了遮掩胸口,她呵出一口氣,洩氣的表情像是在說:「我就知道你不會老實……」

  「還沒到家,你有這麼急嗎?」殷橋先聲奪人。他得就這麼大方地看下去,不能立刻回頭,否則就顯得作賊心虛。

  這話果然起了震懾作用,她沒回嘴,逕自低頭在踏墊上尋找失蹤的上衣,彎腰的俯姿讓渾圓的胸前春光更是呼之欲出。終於在門側找到滑落的上衣,她從容不迫地穿好棉衫,才平靜地啟口:「好了,沒什麼好看了,可以回頭開車了。」

  「……」他啞然失笑,回身轉動方向盤,踩下油門。

  在這段共乘的短暫路程裡,他不止一次生疑,夏翰青會有這樣大而化之的妹妹?他甚至起意借看她的身分證,但思及日後不會再有交集,便打住了念頭。

  轉了兩個街區,到達她剛才報上的地址。那是巷道內的一家女性服飾店面,暖黃的燈光從一排木質落地窗內流泄,櫥窗佈置不落俗套,絕非廉價的衣飾賣場。

  夏蘿青向他道了謝,抓起背包和紙袋,赤著腳跳下車,飛奔進敞開的店門。

  他沒看花眼,這女孩赤著腳,踩踏在濕漉漉的柏油路上,消失在他視線裡。

  考慮了幾秒,性好獵奇的他也跳下車,跨大步跟著進入那家店。

  店內恰好沒有客人,視線快速一掃,懸掛或整齊堆疊的服飾很有效地利用了偏窄的販賣空間,不致於擁擠。他隨意抓起身邊一件襯衫的吊牌審視,果不其然,對一般上班族而言訂價並不便宜,這裡的產品形式清一色強調女性的柔美和線條,不像是夏蘿青的偏好,她進來有何用意?

  結帳櫃檯設置在一道從天花板垂掛下來的琉璃珠簾後,兩個女人交談的聲音正從那裡傳出,他慢慢踅過去,瞥望到夏蘿青已經將鞋盒放在桌面上。她打開盒蓋,拎起高跟鞋,鞋身在石英燈下閃著迷人的色澤。她愉快地向櫃檯後一名年紀稍長的女子說明:「只穿了三小時,我很小心的,沒淋到雨。」

  「真漂亮,你捨得?」

  「這次七折價,可以嗎?我有急用。」

  「可以,明天匯給你,衣服就沒這麼快嘍,得先乾洗。」

  「沒關係,乾洗費算我的。」

  「夏太太可真大方,每次相親都下了重本。」

  「算不上重本,他們一家都這麼花錢的。沒辦法,夏太太怕我隨便把自己嫁掉,給夏家丟人。」

  「說真的你把這些行頭處理掉了,不怕她知道?」

  「放心,他們從不去我的公寓。」

  殷橋在夏蘿青背後站定,櫃檯後的女子立即發現了他,驚異地問:「小蘿,你帶了朋友來?怎麼不說?」

  「哪來的朋友——」夏蘿青一旋身,險些和他撞個滿懷,看清是他,錯愕不已,「你怎麼還沒走?」

  「這就是你願意相親的另一個不好說的理由嗎?」他盤胸看著她,好整以暇笑著。

  無所謂的淡定在她臉上消失了,轉為懊惱不安,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拉著他到門口,壓低聲音問:「你幹嘛跟著我?」

  殷橋忽然發現,看著她出現小女孩式的緊張挺有樂趣的,這才是年輕的她該有的樣子,今天最痛快的時刻竟然就在這時候。

  「你應該說,拜託請你替我保密,我會好好報答你的。」

  「……」她嘴唇抿成了一直線,黑漆漆的眸子快速晃動著,顯然在思量如何對付橫生出來的枝節。

  「真奇怪,你有這麼缺錢?你家人虧待你了?我倒要好好問翰青,知不知道他妹妹在做什麼。」他逼近她,靜候她的反應。

  她默不作聲,不安的神色漸漸退去,怏然瞪著他,沉聲道:「你想威脅我?」

  他笑得更愜意了,「不算威脅,你又沒什麼好敲詐的。」

  她咬了咬牙,妥協道,「好吧,你想怎樣?」

  「說實話,你賣了這些做什麼用?」

  她猶豫起來,看了看腕表,不情願道:「下次吧,下次再告訴你,我現在沒時間,我還有工作,馬上得離開。」

  「現在?」週末深夜?「哪家夜店等著你光臨?」

  她狠狠白了他一眼,「你以為這座城市裡的每個人都跟你一樣週末等著喝酒把妹?」說完返身走回櫃檯,不再回頭看他一眼。

  「小蘿,是你朋友?怎不介紹一下?」櫃檯後的女子走出來好奇詢問。

  「不是我的,是我哥的朋友,他要走了。對了,借我一雙鞋子,我要搭捷運。」

  對話聲量正常,全不避諱讓他聽見。

  這是殷橋的生命裡首度有女人以嫌惡的姿態對待他,奇怪的是,他並未惱怒,他想的竟是下一次不知何時才能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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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另一種公主

  「那次夏太太對你動手讓他撞見,他不好奇怎麼回事嗎?」柳醫師不解地問。

  「和他無關的事他通常沒興趣。」

  「他配合你瞞著你哥,難道你不覺得他對你有興趣?」

  「他不過就是覺得好玩。」

  「聽起來,你無意和他有更深的牽連,後來又怎麼和他來往的?」

  「因為我哥。」

  「他積極拉攏你們倆?」

  「不全是,殷橋也有求于我哥。」

  「哪一方面?」

  如今想來,到底是誰有求於誰,已分不清界線。嚴格說來,他們這種背景的人相互往來,鮮有單純的情誼,更多的是互蒙其利。

  夏翰青曾經花了不少工夫向妹妹說明殷橋背景,從殷家的家族樹狀圖說起。

  殷家若從企業第一代創辦人開始算起,已開枝散葉了四代,殷橋是第三代。每一代都比前一代人丁繁多,呈倍數成長,不僅明媒正娶的多子多孫,側室亦不遑多讓。殷橋父親排行第四,育有兩名子女,橫向數來,光是殷橋這一代堂表兄弟姊妹,便超出三十名;以金字塔觀之,殷橋的位置落在底層左邊,基本上,要在各方面出線就不容易,更何況各房競爭激烈,私底下,溫良恭儉讓已排除在家訓外。殷家家業繁多,關係企業名頭誰也沒法一一記得清,其中證券投資是殷家各房亟欲涉足的主業,剛回國不久的殷橋立即被安排在其中的財富管理部門任職。眾所皆知,這和他的個人條件零相關,家族裡學經歷輝煌的比比皆他雀屏中選的理由很簡單——殷家老奶奶喜歡他。從母系那裡得來的八分之一西洋血統使他從小就儀錶出眾,縱使他從來花在衝浪的時間多過在華爾街看盤。

  在這個跳板部門裡,不需埋頭燒腦做產業研究和證券分析,重點在良好的客戶關係,關係可以帶來更多的業績,客戶的財力等同于殷橋的業務能力,業績為他的履歷增色,遊戲潛規則一清二楚,殷橋等著時機成熟進入董事會。

  夏蘿青聽得頭昏腦脹,她搞不懂那些千絲萬縷的連連看關係圖,她哥交友圈廣闊,不乏能夠入眼的妹婿物件,他竟然選擇了憑祖蔭占一席之地的殷橋介紹給妹妹,這是夏蘿青始終想不透的地方。

  「你還年輕不是嗎?你哥怎麼就和夏太太一樣忙著把你送出門了?還有,你可以不答應啊。」醫師支著下巴問。

  她低下頭,陷入思索。

  為什麼?因為她同樣有求於人,因為她要的超出自己能力甚多,她哥不過是順水推舟。這世上的許多事,總是這一個牽著另一個,另一個又絆著這一個,沒有人真正無辜。

  她歎口氣:「我以為,事情到一個地步就會停止,我在殷橋的人生劇本裡不過是排不上主演名單的配角,誰知道他不按牌理出牌,把我的人生也給打亂了。」

  ☆☆☆

  殷橋從不思考自己的一言一行是否打亂了他人的人生劇本,基本上,他考慮的重點通常是有不有趣、無不無聊。

  夏蘿青有趣嗎?不見得,新鮮感倒是確定的,至少沒有女人讓他吃過排頭。

  曾胖聽到這裡,小眼精光一閃,將便條紙和筆推向殷橋,「服飾店店名和地址記得吧?」肥短的指節有節奏地敲著桌面,又皺起眉,「請問後來您和夏小姐又是怎麼來往的?」

  「因為她哥。」

  夏翰青心思細膩,總是先一步洞穿朋友的需求,卻又出手自然,沒半點斧鑿痕跡。他有一手為朋友稱道的好廚藝,那天在他私人住宅裡為一干朋友下廚,很難想像忙碌如他料理義大利面已屆主廚的水準。

  在殷橋提出要求前,他已若無其事開口:「我父親有一部分私人資金最近閒置了,還沒有投資標的,你要是不嫌籌碼少,這兩天就轉到你們公司吧。」

  殷橋頓了一下,笑道:「什麼時候嫌少了?但是兄弟,你這樣幫忙,我可沒辦法以身相許。」殷橋的野心僅有一半發揮在事業上,勤奮人生絕非他的寫照,暢快生活才是他的座右銘,可想而知他的業績平時並不出色,夏翰青的資金挹注不啻是股及時活水。

  「豈敢。我哪來的精神和你那些女人搏鬥?」夏翰青嫺熟地在擺好的幾個瓷盤上倒進面料,每盤份量不多不少,青醬裡的鮮蝦和蛤蜊肥美誘人,他用料講究,青醬從不買現成品,堅持以自己種上的蘿勒葉製作,也不以其它核果代替松子,問他何必如此煞費功夫,他認為用心做菜可以澄淨思緒,一舉兩得。

  「她們哪及得上你一個?你要是女人,我一定不作他人想。」殷橋的戲言半真半假,也不管客廳裡其他男人,抓起叉子就開始嘗鮮。

  「說到這裡,劉佳恩的事處理得怎麼樣了?」

  這個名字讓殷橋眉頭糾結了一秒,他吞下一口面,輕描淡寫:「別煞風景。你煮的面真好吃。」

  「謠言太多,希望有我幫得上的地方。」

  「謠言的確太多,和別人早有婚約是她刻意放出來的消息,我們交往時她的確是單身,何來壞人好事?交往那段期間,我從沒見過有那個男人,現在搞得繪聲繪影的,不過是想逼我出面。」

  「那懷孕的事——」

  「翰青,我不是第一天出來玩,她還沒讓我昏頭到這種地步。」

  「唔,可惜了一個小美人,年紀輕輕這麼會算計,入行不過幾年,若不是她經紀人厲害,就是愛你愛到瘋了,和她複合還是鬧上新聞,你說哪一個好?」夏翰青解下圍裙,與他面對面坐下,兩手在桌上交疊,認真看住他。

  「你說呢?」殷橋眯起眼,聲調憊懶,語意強硬:「不管她想要什麼,我不想再深究,兩人在一起不就是好聚好散,她非要搞得烏煙瘴氣。不,我不會再和她談了,就讓律師處理。」

  「所以留心一點,演藝圈的女人不好惹。」

  「那也未見得,你妹妹好像也不簡單。」

  夏翰青微勾嘴角,笑意輕淺,「小蘿嗎?她心直口快,不識時務,哪裡不簡單了?」

  「你請她吃過你做的菜嗎?」

  「沒有,她從不來這裡。」

  「我發現她挺能吃的。」

  「是啊,這大概是後遺症,她小時候在我外公家生活那幾年吃得不算好,或許還餓過吧,現在胃口特別好,對她而言,吃是一件快樂的事。」

  「——我發現你也不簡單。」

  「怎麼了?」

  「這麼輕鬆地說出自己妹妹如此不堪的往事,你心是鐵做的?」

  夏翰青放聲笑了,他左右各端一盤,送到客廳茶几上,讓另兩位元在電視螢幕前專注拼鬥線上遊戲的男人享用。

  返回廚房,他開了瓶紅酒,稍作沉思後對殷橋道:「坦白告訴你也無妨。我外公是個好人,但冥頑不靈,固執得像塊石頭;我舅舅是個學歷不高的粗人,頭腦簡單四肢發達;我生母吃不了苦,只想過上好日子。這三個人湊在一起,註定孩子就不會好過。但並不是沒有選擇性,我母親名正言順地嫁人後,我選擇跟著我父親,小蘿當時只有三歲,只認熟悉的人,商量的結果是由我外婆照顧。小蘿上小學那一年,我外婆去世,我父親試著接小蘿回來,她怎麼都不肯,我外公小中風行動不便,靠著微薄的軍人退休俸生活,唯一能撐持家裡的舅舅到處打零工餬口,一整年沒幾天在家,說難聽一點,基本上小蘿是沒人照顧的。你一定奇怪為什麼大人任由這種情況繼續下去?很簡單,我外公從沒認可過我母親跟上有婦之夫,加上我父親以前不知怎麼冒犯過他,他那臭脾氣是連一毛錢也不會向夏家要的。我母親有新家要顧,心有餘而力不足,要不是我外公也走了,小蘿還守在那個破房子裡一個人過活。說了這麼多,只想表達,回不回來夏家,都是小蘿的選擇,沒有人強迫她。」

  殷橋想起那雙警戒的貓眼,不合宜的行止,與夏家整個格格不入,忽然一切都說得通了。雖然通篇情節匪夷所思了一點,卻也說不上太驚世駭俗,但夏蘿青長年隱蹤未被曝光在夏家檯面上的這一點倒是合理化了。

  很有意思的故事。他看向夏翰青,「她現在在哪工作?」

  「你知道夏氏有個基金會,按照慣例未結婚前的女兒若沒特殊工作發展,就安插在那裡,隨便有個頭銜也好。」

  「她倒是安分?」

  「不安分也不行,我家裡那個夏太太,總有方法讓她就範。」

  「你妹可是在兼差?」

  「沒有吧,怎麼這麼問?」

  他笑而不答,轉了話題:「我比較想知道你為何介紹你妹給我認識,你應該很瞭解我。」

  「就因為我瞭解你,所以讓你們認識是最沒有後遺症的了。你不會對她有興趣,她也不會喜歡你;你最近悶得慌,但被那些老傢伙列為觀察物件,收斂一點比較好;她需要有個相親物件給家人交代,彼此做個朋友吃個飯不是剛好?」

  說得頭頭是道。殷橋從夏翰青手上接過一杯白葡萄酒,半開玩笑起來:「你這麼有把握她不會喜歡我?我不是什麼善男信女,要是有個萬一,我無法給任何交代,可就對不起你了。」

  「她其實另外有喜歡的人了,只是家裡不贊成,就沒有下文了。」

  「哦?我看,她那個性只管自己喜不喜歡,不會介意家裡贊不贊成,沒有下文恐怕是喜歡的人沒有相同的回應吧?」  兩人互望了一眼,夏翰青會意地笑了。「你明白就好。」

  「你應該早點告訴我,我可以做得更周到一點。」

  「那還有什麼意思!」

  舉杯對酌,殷橋從杯緣望過去,夏翰青鏡片後的雙眼其實和夏蘿青有幾分神似,他們的眼神看似頗有穿透力,但夏蘿青坦率無忌,夏翰青冷眼窺探,他忽然感到好奇,在兩兄妹面前,他的形象是否差異懸殊?

  他介意個人風評嗎?不是太介意,從年少至今,有關他的蜚短流長就沒停過;他煩惱嗎?現在的確有點煩惱,因為董事會研擬通過的那項內規,凡有道德瑕疵的董事候選人,無論身分為何,一律喪失進入董事會的資格,即使已成為董事,也一律被解職。這將嚴重影響殷橋這一房未來在集團內的掌控力。劉佳恩若把私事鬧上檯面,即使事後擺平,董事會對他的不信任加深,他的前景堪慮。

  夏翰青對殷橋知之甚詳,殷橋一直是朋友圈中的話題人物,在劉佳恩這件事上,他從未詢問過對方的看法,或許在夏翰青眼中,殷橋行事品格並沒有那麼理想,但殷橋始終相信眼前的男人,沒有作為兄長的會把妹妹介紹給負面的物件,縱然只是順水人情。

  而今,他身在征信社,當著外人面前談及這些關係,他忽然對一切都不確定了,他為何從沒有思考過夏翰青要的是什麼?

  思及此,曾胖打斷他的思緒,「所以,因為劉佳恩這事件,您選擇暫時和夏小姐來往?」

  曾胖在網路新聞讀過這樁事件的相關報導,篇幅短不是太留意,印象中女方製造了不利男方的事端,男方動用資源敉平了爭議,女方現今已淡出舞臺,幾乎不再現身。

  「不,那是不相干的兩件事。」殷橋瞄了一下表,立起身,表示談話結束。「今天就說到這裡吧,我還得趕回辦公室,如果要簽合約,請通知我。」

  「殷先生,冒昧再問一句,您願意繼續和夏小姐往來,是夏先生的關係?還是別有想法?」曾胖跟著起身送客。

  他低眉沉吟,意味不明地笑了。「說實話,到現在為止,我從來沒有因為任何不得已的原因和女人交往,當時我不拒絕那種形式的接觸,純粹是——好玩。」

  ☆☆☆

  但夏蘿青從來就不覺得好玩。

  再見到殷橋,還是在夏家,談不上作客,主要是為了夏至善幫了殷橋業績一個大忙,殷橋特別攜禮上門致謝,順道吃頓晚飯。

  當夏蘿青乖順地出現在餐桌旁時,殷橋見了她有幾分驚訝。夏太太有意無意將兩人座位安排在一起,席間她父親對殷橋特別殷勤,笑容多了好幾倍,不間斷地尋找話題熱絡場面,想來是上回餐廳那頓相親飯發酵的結果。

  夏蘿青淨顧著吃,沒抬頭看他一眼,沒半點吭聲。吃可以忘憂,她照例找了個大碗添了一大碗飯,胃口一樣強大,其他姊妹拒絕的東坡肉她肥瘦不挑一連吃下好幾塊。有趣的是兩位姊姊小鳥般地揀食,身架倒比夏蘿青大上一號。

  「和我說話會影響你的吃興嗎?」殷橋低聲耳語。

  「不會,我只是不愛說話。」她壓低嗓音,說話簡短,顯然不想讓家人注意到他們在交談。

  「你應該敬業一點,對我熱絡一點。」

  她稍停頓,瞟了他一眼,「為什麼?」

  「你的副業不是相親嗎?我是你的物件,你不該態度熱絡一點嗎?」

  他的唇就在她的耳垂旁,出口時的熱氣繚繞在附近,她無法大動作拉遠距離,只好面向他。「結束了。」

  「什麼意思?」

  「我和你的相親結束了,以後不會有了。」

  「你想繼續找下個客戶嗎?何必這麼麻煩?我不會把你的財源說出去。」

  她愣了一下,深吸了口氣,繼續夾上一塊剛端上桌的拔絲地瓜大快朵頤,決定不再理會身旁的男人。未完全冷卻的糖絲黏附在嘴角,殷橋見狀笑了,他將備用的涼水移到她面前,夾了一塊地瓜過水後放到她碗裡,輕聲道:「這樣比較不黏嘴,我認識的女人約會時從不碰這道甜品,你是第一個。」說完極其自然地伸手替她抹去嘴角的糖絲。

  桌上所有的視線不約而同朝這裡聚攏,夏蘿青又驚又惱,不道謝,臉低到快埋進碗裡,蒙頭拼命朝嘴裡塞進菜肴。

  她努力不動聲色,可惜吃興被打壞了,這次只添了兩次白飯便結束用餐,放下碗筷,她沉聲對殷橋道:「跟我出來。」

  殷橋保持笑容,起身向在座的眾人禮貌數言,欠身退席,跟隨她到無人的偏廳。她兩手叉腰,繃著小臉,仰看高她一截的男人,「你想讓我幫你什麼忙?」

  「唔?」

  「你這麼好心奉陪相親是要我幫你什麼忙?」

  他笑了兩聲,「怎麼這麼說?和你吃頓飯又不花我什麼心神,我順便替你做業績,你不用辛苦換吃飯對象,不是很好?」

  「不說拉倒。」她扭頭便走。

  殷橋扳住她的肩,將她返身,仍是一臉笑。「人與人之間難道一定只有交換,沒有單純的做功德?」

  「有,但不會是你。」她答得很快。

  一陣沉默,與他對視數秒間,念頭也在她腦袋裡快速流轉——她這樣說話直腸肚連個彎都不拐,很難不惹毛他,如果是夏太太一耳光立即奉送,絕無懸念。不知何故,他輕佻的舉手投足輕易點燃了她的火氣,在他眼裡,她大概和別的女人沒什麼兩樣,對於他的撩撥應該欣然回應才是。

  「你今天怎麼了?火氣這麼大。」

  「……」她拍了一下腦門。

  或許不能全怪他,那張天生魅力無窮的笑容稍一不慎就讓人陷落,他應該對自己的能力很有把握,在他的國度裡做久了無往不利的王子,如果有女人當面直言討厭他,應該就像有人指著他的鼻子罵醜八怪一樣令他難以置信吧?不過,偶爾讓自我感覺太良好的王子難以置信應該不是一件壞事。

  「我討厭你。」夏蘿青說了。四個字就這樣溜出嘴,語調平直,乍聽不似出自真心,倒像做街頭社會實驗,等著看受試者有何反應。

  「我知道。」

  「——我說我討厭你。」他一定沒聽清楚。

  「我說我知道。」他咧嘴笑,笑出了白牙,說明他完全沒被觸怒。

  「……」

  他伸出手道:「是我不對,上次不該強人所難,要你告訴我你的隱私,我向你道歉,你願意接受嗎?」

  啊,她弄錯了,她從那雙怡然帶笑的目視中陡然理解了什麼——王子之所以是王子,迥異於普通人,是因為無論被喜歡或被討厭,都不會影響他們自我感覺良好。他們不必討好任何人,被喜歡是天經地義,被討厭則是對方的問題;他們不必自我懷疑,但調整一下作風是可行的,那是教養的展現。

  她有點氣餒,心不在焉遞出手,與他禮貌地交握。「我沒事,不過你別在他們面前太接近我,他們會當真的。」

  交握中,她感覺到他觸摸了她的掌心粗繭,他似乎有些疑惑,竟攤開她的手掌俯近察看,她一驚想抽離,他反應快,五指一收束,沒讓她溜走,尚未定睛細看,有人揚聲探頭尋找,「殷橋,我爸找你,請你來一下——」他這才鬆開,偏頭一看,是夏家長女夏芷青。夏芷青面色微變,但訓練有素,調整得很快,忙不迭堆起笑容道:「原來在這裡,我爸說你帶來的琉璃還有別的尺寸嗎?他也想買一樽送人。」

  殷橋點頭,「這就去。」回頭對夏蘿青低聲道:「他們這樣想不是很好?下次我請你吃飯就名正言順,你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奉陪。」

  「我不想欠人情。」

  人情?這樣吧,我跟你合作,你每賣一樣東西,我抽成百分之十,這樣就沒人情可言了吧?」他一本正經,見她傻眼,反應不過來,又轉個方向道:「還是你想順便多認識結婚物件,我也可以介紹給你。」

  「我對那些男人沒興趣。」她立刻否決。「你以為今天我怎麼會在這裡?夏太太召我回來的。之前和同一個人吃飯超過兩次,他們就會問東問西,老要那個人來家裡作客,再下去不就弄假成真了?我沒甩男人的經驗,這種事我做不來。」

  「假的真不了,你放心,我絕不會誤會你對我有意思,哪天你想結束這個相親副業,我會到處公告我甩了你,這可信度就高多了吧?我分手的經驗比你豐富多了。」

  「……」她瞪著他,揣度他話裡的真偽。

  無論如何,至少兩人話說開了,以後不會再有任何曖昧空間。她放下心,點點頭,「再說吧,我得走了,我還有事。」她抬了一下手示意道別,與他擦身而過。

  她不知道的是,她放下了殷橋,殷橋卻沒有放下她。

  ☆☆☆

  好玩,向來對殷橋而言,是最主要的生活核心,所以極限運動、追逐戀情、把酒言歡、旅行獵奇,都屬於好玩的範疇,唯獨辦公生活不好玩,他僅用了二分之一心神讓他的工作成績及格,其它二分之一的思考,則是尋開心。

  光這一點,就很難完全將夏蘿青拋諸腦後。

  初識未久的夏蘿青,行事作風不在他的盤算裡,那天他刻意向她釋出善意後,不僅一個星期,她連續兩周沒出現在他的來電顯示中。

  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的殷橋當然沒機會閑得發荒,但在被數字包圍的辦公生活裡,在花樣翻不了新的社交飯局裡,在暫時缺乏活色生香的私生活裡,想起她是很自然的事。

  莫非她又有了新的相親物件?這代表了什麼?她完全不想和他有瓜葛?念頭相繼浮現後,他在電話中向夏翰青旁敲側擊,「小蘿最近在忙什麼?」

  「不清楚,很久沒回來吃飯了,她經常讓人找不到,基金會那邊也請了三天假,你們沒再聯絡了嗎?」

  「沒有。你也知道,她沒那麼欣賞我。」

  「這點請不必介意,她也不怎麼欣賞我這個哥哥。」

  聽起來副業是暫停了。

  視線在手機聯絡人資料欄間徘徊,他終於按下內建號碼,等候她的聲音。

  一連三次,漫長的鈴聲結束在語音信箱裡,沒有回應。

  女人不回應他通常只有一個原因——欲擒故縱。他卻心頭雪亮,夏蘿青直來直往的人生字典裡絕不包含這四個字。

  夜晚,在私人會所裡和幾位交好的朋友進行例行的餐敘,聽著業界流傳不盡的八卦和緋聞,昂揚笑聲中,他忽然想起了無人應答的號碼,那靜悄悄的彼端,和熱鬧的這一端,像兩個搭不上線的宇宙。他拿出手機,走到角落,避開一幫朋友,試著再撥出同一組號碼,依舊是機械化的語音答覆,不放棄再試一次,出乎意料,短促一聲鈴響後耳際傳來夏蘿青困倦冷淡的一聲:「喂。」

  「是我。」莫名的愉悅在他心頭漾開。

  「知道是你,你很閑嗎?一直打來?」

  語氣並不友善,不知為何,他忍俊不禁地迸出笑聲,「不閑,想問候一聲罷了,翰青說你很久沒回去吃飯了。」

  「——最近不方便。」她有些支吾。

  「我很好奇,是什麼讓你不方便了?」

  「……」

  「放心,我沒那麼碎嘴告訴你哥,我和你就不能是朋友嗎?就算不當作是相親,我請你吃飯也不算什麼。」

  「……」

  「怎麼?我打擾你了?」

  「……」

  「——好吧,你有需要再打給我,隨時恭候。」

  正要結束無以為繼的對話,她出了聲:「如果不麻煩,可以請你帶份晚餐給我嗎?不方便沒關係,我到樓下超商買也可以。」

  他看了眼時間,九點二十分,她竟還未用餐?超商能買到什麼?

  「當然方便。地址給我。」

  夏蘿青告訴他的地址是一處靜巷內的小公園,位在木柵邊陲的舊式住宅區裡,兩人約在公園入口,顯然她無意讓他知道她的實際住處。

  車程至少花了二十分鐘,加上夜晚視線不佳,尋至她所說的公園已是半個小時後。她倚在路燈下,靜靜等候他走近,微低著臉,陰影下表情不明。

  他遞給她裝著食物的紙袋,她接過後輕輕道聲謝,轉身走進公園內,選擇一張長椅坐下,攤開兩層餐盒,取出筷子,捧著另外包裝的小飯盒,就著公園照明燈認真吃起來。

  殷橋在長椅另一端坐下,不動聲色打量著她。

  橫看豎看,這女孩和她一絲不苟的兄長實在搭不到一塊。夏翰青時刻儀容講究,從未失態過;夏蘿青隨心所欲,毫無形象。瞧她短髮蓬亂,像剛從床上爬起來,身上隨意套了件無袖短T恤,牛仔短褲,腳上趿了雙藍白拖,如此不修邊幅,若非凹凸有致的軀體散發著無敵青春,實在勾不起他接近她的興致。

  但他捉摸出了一點道理,這女孩在他面前一點遮掩的心思都沒有,若不是出自長久的生活習慣,就是全然不把他當男人看。

  也不知餓了多久,她進食的速度比平常快了些,悶聲不吭地埋頭苦吃,他特意情商會所廚師製作的豪華餐盒很快空了一層。吃到口幹,她打開湯杯飲了幾口,微仰頭的瞬間,殷橋不意瞥見她左顴骨側邊有片古怪的色塊,從見面起她一直側對著他,很難及時發現。

  心念一動,他取出手機,按下手電筒功能,朝她左頰照射。臉上冷不防多了一束光,她霎時僵住,短短數秒,他驚見一片瘀紅自她顴骨處蔓延至太陽穴,部分已轉青紫,分明是受了傷。

  「你的臉——」他一手扣住她下巴,拉近察看,她大驚,忙伸手格開,掉開臉不看他。

  「沒事。」她低下頭繼續夾菜放進嘴裡,一副若無其事。

  難怪她必須銷聲匿跡,這模樣怎麼說也說不清。「誰做的?」

  「不認識。」

  「你在袒護誰?」

  「沒袒護,真的不認得。」

  「真這麼愛你男朋友?」

  「哪來的男朋友?」她滿臉莫名其妙,一邊喝湯。

  「受了傷不敢張揚,動手的人一定關係匪淺,別告訴我你混黑社會,受傷是你的日常。」他內心的訝異不停擴大,這女孩還會製造出多少節目?

  「沒必要騙你,就一場意外,我倒楣遇上罷了。」她面目平靜,神情沒一點激動。

  「真有趣,不知你哥是不是也這樣想。」

  「你說過不會告訴他的。」她果然忌憚夏翰青。

  「這事非同小可,萬一我袖手旁觀讓你出了事,你哥饒不了我。除非你告訴我怎麼回事,讓我衡量一下輕重。」

  她默不作聲,餐盒已吃到見底,收拾好空盒及餐具放進紙袋後,她起身對他道:「我口渴,想喝可樂。」

  他順著她步出公園,走到附近的便利商店,各自拿了可樂和礦泉水,對坐在角落附設的用餐座位上。

  明亮的日光燈照耀下,她臉上的傷勢更不忍卒睹,細看表皮尚有輕微浮腫,眼角滲出的血絲未消,無論她的傷勢從何得來,她承受的絕對是卯足全力的擊打力道。

  「其實已經好多了,都三天了。」她連飲兩口刺激的碳酸水,一面將冰涼的飲料瓶身貼上傷處消腫。

  「三天?那第一天豈不像豬頭?」

  「沒這麼誇張,頭暈了兩天倒是真的。」

  「誰幹的?」

  「……」她看了他一眼,又啜了一口甜飲,沉默半晌後平靜地說起:「我舅舅是個水泥工,三年前,他合作多年的包商說要成立一家建設公司,邀他入股,他說沒錢,朋友說沒錢沒關係,讓他插幹股,只是麻煩他做連帶保證人,順便請他擔任工地主任。我舅舅還以為自己時來運轉,高高興興到銀行簽了字。結果去年公司被倒債,他朋友連夜跑了。半年前法院開始強制執行,我外公留給我舅唯一的房子也沒了,除了還不完的銀行債,其他承包商債主也三不五時上門追債。我舅一時沒了工作,生活成了問題,只好和地下錢莊借錢。我知道這些事以後,他欠的錢已經是當初借的好幾倍了,他一個人還不完,我只能幫他還。幾天前我去看他,想拿錢給他,剛好遇上地下錢莊的人,我拿去的錢還不夠還利息,那個人想給我舅一點教訓,出手打人,我看不過去,沖過去和那個人打起來,不小心挨了一拳,事情就這樣。」

  殷橋聽罷,盯著她看了好一會,百思莫解。

  他的確萬分驚異,但驚異之處不在故事內容。他在金融圈多年,這類案例時有所聞,族繁不及備載,以債權銀行的立場,依法追討是至高原則,無庸置疑;他驚異的地方在於,對夏家而言,這椿事根本稱不上棘手,何需一個年輕女孩苦惱承擔?癥結點恐怕在於她不夠婉轉的脾性使然。

  他歎口氣,「夏蘿青,有時候尊嚴可以適時放下,這世界上有一種人叫親戚,應該開口的時候就開口,你哥難道會置之不理?何必一個人悶頭解決?」

  兩人無聲對視著,夏蘿青的表情從訝然轉為困惑,再變為連串駭笑,她對著不明就裡的殷橋道:「你真不瞭解夏家人。」

  「你也是夏家人。」

  「我舅舅不是。」

  「你試過和家人商量?」

  「看來你和我哥也不是太熟。你不知道嗎?我爸從我親媽另有新家以後就不再和我外公一家往來了。至於我哥,他說,我舅這麼大個人了,人有所為就要有所承擔。」

  這種處世哲學出自夏翰青口中是可以想像的,「看來你不太認同。」

  「我舅是個好人。」

  「你該瞭解,不是好人闖了禍就該有人替他承擔。」

  她眸光頓時冰冷,彎起的唇角浮現譏嘲之意。「我真蠢,跟一個金融業者說這些。我外公說過,銀行不過是有牌照的地下錢莊,你說有沒有道理?」

  「有道理,但銀行可沒有逼任何人借錢。」他面不改色。這類嘲諷從他踏入這個圈子以來,聽聞過的多不勝數,影響不了他。

  她垂下肩,咬著唇,神情淨是不甘。「你不懂。小時候我舅對我很好,常騎摩托車送我上學,熬夜替我做美勞,他人老實,遇到事情從來不抱怨。」

  「你光偷賣那些東西要能幫得了他,大概每個星期就得相親一次。」

  一番調侃令她眉頭一擰,喝完最後一口可樂,她推開椅子起身。「今天謝謝你,有機會再請你吃飯。」

  他按住她桌面上的手,「我可以不跟你家人提這件事,你可以保證自己的安全嗎?」他可不希望再看到她鼻青臉腫。

  「放心,我舅連夜搬家了,他們暫時找不到人。」

  「我是說,再有類似的情況發生,你可以換個方式處理嗎?」

  她想起了什麼,有感而發道:「這兩天我有個心得,那些動作片根本是異想天開,裡面的演員一個個像生化人一樣那麼耐打,實際上人類比蟑螂更脆弱,根本一拳貓下去就起不來了,哪能像塊豬排躺在地上被一幫人又摔又踹之後還站得直挺挺的?」

  「這位貓熊小姐,我們現在該討論的是耐打的問題嗎?」殷橋變臉。

  她尷尬一笑,眼珠溜了一轉,又道:「我想過了,我準備網購辣椒噴霧,一瓶讓我舅防身。」

  他跟著起身,抬起手,輕輕撥開黏附在她傷處的髮絲端詳傷勢,打趣道:「你的臉要恢復原狀恐怕還要一陣子,在你副業開張之前,需要我借你錢嗎?小額貸款,利息可以優惠,免保人。」

  她臉色丕變,「不必。你和那些開錢莊的一樣真是無孔不入!」說罷掉頭就走。

  「小蘿——」他邁大步追上前方纖瘦的身影,一路縱聲笑了起來,向前攫住她因氣急敗壞擺動的手腕。「小蘿,我開玩笑的,幹嘛這麼認真?」

  「別那樣叫我,我跟你沒那麼熟。」她扭動手腕,奮力甩開他。

  鬧起彆扭來的她顯得相當孩子氣,他樂此不疲抓住她,她脹紅了臉,甩不開,乾脆抬腳踢他,他閃得快,繞到她身後張臂束縛住她,讓她動彈不得。「都替你送飯來了還不熟?」他大膽湊近她的頸窩道:「而且還讓我看見了你最醜的樣子,說不熟真傷感情。」說完手一松,在她爆炸前跳開。

  她回頭瞪著那張笑咪咪的臉,路上突然多了一群行人,穿越兩人之間,她一時束手無策,只好隔著三公尺回敬他:「要不是我睡了一天,肚子空了一天,店差不多都關了,才不會勞駕你送飯。」

  「奇怪了,你昨晚一整夜做什麼去了?」

  這次她不再向他吐露實情,她說:「太晚了,你回家去吧。」

  她恢復了冷淡,關起了心扉。

  那一晚,殷橋即使知道了她的部分隱衷,雖心生憐惜,卻無意出手相助。他那與匱乏絕緣的生活圈裡,夏蘿青顯得如此殊異,旁觀她因個人無謂的堅持而坐困愁城,他完全不擔憂,他從她那張狼狽的小臉上,完全感受不到一絲衰氣,反倒看見一股頑強在那雙大眼中不時閃現,他相信那股頑強將驅使她穿越所有障礙,在這過程中,她將帶給他諸多意想不到的樂趣。

  那麼,殷橋的生活可曾因為夏蘿青的出現而產生了任何變化?他自忖算不上,雖然遵照律師的建議,私生活必須加以收斂,以免製造不必要的事端,但他照樣不拒絕精彩的約會,迷人的物件依舊吸引他的注意力,帶來美好的心情波動,只是有監于劉佳恩給予的教訓,讓他不再輕易固定物件。

  這其中一名女醫師在他的閱女榜中排名居前,長相中上之姿的她有雙傲人的長腿,以及一副極為女性化的嬌柔聲嗓。女醫師大方健談,說起過去曾經在外科實習的一段經驗,複雜驚險的手術細節活靈活現,她知道自己的嗓音太清嫩,敘述時表情刻意表現出冷靜專業,兩種反差集中在一個女人身上,竟意想不到地迷人。

  多數男人真正想望的是女醫師白袍下的性感,唯獨殷橋在約會時,視線卻專注在她的纖指上,他興致盎然地聆聽她從醫的歷程,在開刀房實習的各種臨床經驗,彷佛一千零一夜裡的故事一樣綿延不絕。可惜她後來並未選擇外科,否則那雙纖柔的雙手便可以探入一般人到達不了的臟腑肌理,精准地切除病灶,像機械工匠般修補損壞的軀殼,維持垂危的生命。殷橋認為,那才是她真正性感之處,他懂得讓他們之間的保鮮期更為長久,他不急於掀開她的白袍。

  重點是,女醫師理性風趣,從不玩他早已膩煩的你進我退的拉鋸戰或任性小把戲,在她面前,殷橋相對享受放鬆。

  「殷橋,你喜歡什麼樣的女人?」有一次,女醫師單刀直入問。

  如果是他的男性友人提問,他會閒扯淡一通,但他並不想敷衍她,也不想刻意取悅她,她是個聰明的女人。

  他認真思索,「這種事沒辦法條列清楚。有一件事倒是可以確定的,被惹惱了還是想見到對方,那個女人就是了。」

  ☆☆☆

  但夏蘿青不僅無意惹惱殷橋,她還對他起意敬而遠之;那次送餐被他窺見連夏翰青都不得而知的隱私,她開始感到不太妙,沒理由和他走近。

  「之後你沒再找他吃飯嗎?」柳醫師問。

  「暫時沒了。」雖然她很缺錢。

  臉傷恢復後,她接受了之前相親物件的第二次邀約,一位姓名筆劃正確寫法她從沒搞清楚過的先生,只知道男人的名字諧音和長相令她聯想到鮟鱇魚。

  鮟鱇魚先生雖然長得活像鮟鱇魚,但性情良好,安靜靦腆,臉上掛著謙卑的微笑,像長期在海底裡悠遊與世無爭的模樣。但夏太太說,人不可貌相,人家可是在競爭激烈的科技業裡替公司殺出重圍坐上管理職的,前途不可限量。

  鮟鱇魚先生的前途和夏蘿青沒有半點關係,吃飯不需要身家調查,一頓飯加上喝咖啡頂多三小時就各奔東西,毫無瓜葛。兩人吃飯的前提大不同,鮟鱇魚先生以交往為前提,夏蘿青以交代為前提。想到自己動機不良,讓他白費工夫見她第二次,她的愧意油然而生,所以當鮟鱇魚先生自行安排好約定的餐廳時,她完全無異議配合,只希望他將來回憶起她時不要詛咒她。

  餐廳的模樣和名字如今她早已渾忘,只記得菜色很知名,裝潢很一般,鮟鱇魚先生根本沒時間研究美食,不過是向朋友打聽得來的資訊,他一次也沒上門過。但夏蘿青不介意吃飯物件是不是很專精吃的學問,也不介意談話內容有不有趣,她專心一志地吃,把上桌的每道料理吃到盤底見光,除了表達對廚子的敬意,這樣時間過得相對的快。

  鮟鱇魚先生見她吃得開心,木訥的面龐眉開眼笑起來;又見她隨和沒架子,慢慢話匣子也開了,從被邊緣化的求學生涯,到令人爆肝的工作內容,長年往上掙爬的辛酸史,搭配他特有的深海魚表情,她聽得目瞪口呆,食欲漸失,同時開始消化不良。等到他說起一連串失敗紀錄可比辛亥革命的相親史時,受過創傷的魚眼珠呆望著窗外,陷入了不堪的回憶中。

  「對不起,我不該跟您談這些,您一定覺得很無聊吧?」鮟鱇魚先生回神後面有愧色。

  「不會不會,」她趕緊搖手,「我覺得很有趣——」

  該死!她在說些什麼!

  「那就好,」鮟鱇魚先生不以為忤,深感安慰地喟然長歎,「很少有人肯聽我說這麼多話。」

  「您說您說,我愛聽。」這是她活該付出的代價。

  於是她又聽了一小時的職場鬥爭史,聽得她心驚膽跳,直到他忽然握住了她放在桌面上的手,閃著隱隱的淚花對她道:「夏小姐請放心,我不會這樣對您的。」

  她全身僵硬,在心裡讀秒,第六秒,她抽回手,「對不起,我上一下洗手間。」

  辦不到,她還是辦不到,就算只是牽手。

  後來有好一陣子,她不敢輕易再答應和鮟鱇魚先生約會。

  「那麼殷先生呢?他沒再打電話給你?」醫師反問。

  「打了,打了好幾次。」

  「你怎麼反應?」

  她沒接,一次也沒接,不知道為什麼,直覺告訴她,就是不該接他的電話。

  ☆☆☆

  夏蘿青沒接電話,殷橋當她鬧彆扭,沒放在心上。

  隔了半個多月,週五的下午,殷橋再度與她不期而遇。

  有時候不得不承認,心念在未知中召喚著與命運牽繫的人來到眼前。

  他的心念裡是否存在著夏蘿青當時不得而知,他輕易地在人群中認出她來卻是不爭的事實。

  那一天,他駕駛著房車在羅斯福路上賓士,車上還有另兩名朋友,一同趕赴某個搞不清排行的堂兄所舉辦的生日宴。紅燈讓他暫停在十字路口,車廂內的一名男性友人誇誇其談不久前才起死回生的投資案,他聽了十五分鐘已心生不耐,週末是他最忌諱與工作有瓜葛的時段,他一路虛應,視線遠投在前方。

  此時,人行道旁的暫停線有輛廂型車緩慢滑停,接著雙側車門拉開,裡面的乘客陸續下車,大約有六、七名,男女混雜,中年歲數,皮膚黧黑,衣著灰撲撲帶著陳年汙斑,臉上皆有種認命的神情,一看即知從事著壓榨體能的苦差事。

  那群工人一個個彼此揮手道別散夥,殷橋視線正要調開,車廂內跳下最後一名女乘客,動作輕盈俐落,身形纖細,頭上紮了頭巾,穿著和其他人迥異的短格子衫和多處破洞的牛仔褲。女子落地後摘下頭巾,除去工作手套,臉一抬,殷橋心頭驀然一震,以為自己看走了眼,定睛細瞧,那張臉確實是夏蘿青無誤。她繞到車後方,和一名打開後車廂檢查機具的中年男子交談。

  殷橋當機立斷,方向盤一旋,硬生生改變車道,車身直接卡進路旁空位。一連串動作突如其來,車內的朋友不解其意,以為他最近染上奇怪嗜好準備向右手邊的檳榔攤購買檳榔,卻見他匆匆下車,未走進店家,反而向廂型車趨近。

  話說到一半的夏蘿青瞥見朝她走近的男子,訝異萬分,殷橋停步在她面前,省略了客套:「你做什麼去了?」

  好一個夏蘿青,果不其然總給出驚嘆號,他怎麼也無法把她和這群年紀起碼大上她兩輪的勞動工人想成同一掛。

  與她交談的中年男子臉龐粗糙,佈滿了風霜累積的細紋,背脊因長年勞動而微駝,神情有種拙於表達的憨厚。男子看向殷橋,十分意外,詢問夏蘿青:「小蘿,是朋友嗎?」

  「是哥的朋友。」她不假思索回答。

  「是翰青的朋友啊!」男子如見熟人,熱情地向殷橋伸出大掌,「您好,我是他們的舅舅。」

  殷橋詫異,立即露出社交笑容,與對方一握,「您好,我也是小蘿的朋友。」

  「那好,那好,你們倆聊,我先把車開去還給老闆。」男子關上後車廂,拍拍夏蘿青的肩,熟練地跳上駕駛座把廂型車駛離。

  「你需要這麼急地和我撇清關係嗎?」殷橋心生不悅。

  夏蘿青不作聲,不甚自在地看著地面,殷橋注意到她眼睛周圍的臉蛋恢復了平滑,傷瘀全消退了,但面頰沾上好些灰色塵土,仔細看,身上的衣物也都覆上薄薄一層灰沙,像在某個地方剛結束野戰訓練。

  「你這樣不太好吧?跟著你舅舅做粗工?不怕你哥知道?」若是讓夏翰青撞個正著,恐難善了。

  「我舅工班臨時缺人,工期排好沒法改,下午一定要完成,我就去湊個人力。」她乖乖吐實。

  「你還真什麼都能做啊?」

  「我是去拆除,技術性不是太高。」聽得出他語氣並非恭維,她做出解釋。

  「拆除?」他還以為她那一身灰是敷水泥去了。

  「嗯,我舅缺錢,拆除工作也接,像今天是舊屋改裝,裡面原來的裝潢和隔間全都要打掉拆除,只要夠力氣,知道怎麼下手就行了。」

  怪廂型車後負載的各項工具如此詭異,大石鎚、電鑽、斧頭、電動碎石機、拔釘槍——這不是一般人有能力使用的。

  「放心,我們有分工,我負責拆木作和敲碎拆下的水泥塊。」看出他的疑惑,她自動釋疑。「我臂力練得不夠,沒法用碎石機。」

  「你當了幾次臨時工?」

  「好幾次了。我舅現在情況特殊,班底不穩定,有些年輕工人經常忽然消失,我就去頂一下。」

  原來那雙手的厚繭是握鎚使力敲擊的結果,為了親人,她真是卯足了勁。

  不作任何評價,他饒富趣味地打量她。過去他曾有機會親臨施工現場,巨大的噪音和彌漫的粉塵很難讓人待上十分鐘,她是如何關閉感官投入工作的?當她竭盡氣力敲碎磚石水泥塊,奮力撬起一片片木地板時,對父兄是否心生怨懟?

  「下次你能開挖土機的時候記得叫我來觀禮喔。」他笑著捏捏她的下巴。

  「你朋友在等你了,快去吧。」她格開他的手,他回過頭,同行的友人已不耐煩地伸臂出車窗朝他招手。

  「回去別睡死了,把公寓地址給我,晚點我替你送飯去。」勞動了一天,可想而知她回去必然倒頭就睡,跟著誤了用餐時間。

  「不用了。」她猛搖手,「我可以先買了放冰箱,醒來熱了吃就行了。」

  「你買的便當怎麼會有我送的晚餐好吃,對吧?」他伸出拇指拭去她前額的一抹灰土,「今晚我可以替你弄到好吃的,免費的,不吃白不吃,怎麼樣?」

  他低下臉趨近她,黑眸與她對焦,通常沒有女人可以抵抗這樣的距離、這樣的凝視,他輕微聞到了她身上洗髮精和汗液交織的氣味,但這個女孩臉不紅氣不喘叱責他:「說話就說話,別靠那麼近,我討厭古龍水的味道。」順手推了他一把。「我等一下把地址傳給你。對了,如果免費的話,麻煩弄多一點給我,我明天還可以熱了吃。」

  他笑著比出OK的手勢,轉身回到車上,一臉春風滿面逼得友人好奇探問:「那女孩是誰?沒見過。」

  「朋友的妹妹。」

  「什麼樣的朋友?」

  「挺優秀的,就是和他妹不對盤。」

  他不再多言。

  那一晚的宴會內容沒留下太多印象,他花了點時間待在廚房,搜刮出幾個保鮮盒,不避諱廚子的狐疑目光,把剛做好的熱騰騰外燴自助餐點挑幾道菜色先行裝盒打包,再到客廳與陸續到達的賓客酬酢。他估算了一下時間,九點一到便先行告退,按照夏蘿青傳來的住家地址找上門去。

  她租住的地方果然臨近上次見面的小公園,一棟五層樓老公寓。他連續打了幾通手機無人接聽,直接找上門按鈴。對講機內傳來陌生女子的聲音,為避免質疑,他報上夏蘿青的名號後,順口謊稱是她大哥,對方二話不說開了門,對陌生人毫無防範之意。

  爬上三樓,進入敞開的大門,簡陋的客廳裡,兩名年輕女生正吃著泡面,看見殷橋,皆愣了片刻,才指著左手邊一扇緊合的木門道:「她叫不醒,門沒鎖。」

  打開門,踏進她的房間,他花了幾秒鐘適應昏暗的光線,一盞迷你床頭燈只照明了一張單人床的幅圍,其餘擺設器物皆浸浴在黑暗裡,微微發出的機械鳴聲來自床尾一具轉動的立扇。

  夏蘿青側躺在床上酣眠,摟抱著一隻長形抱枕,身上只套了件充當睡衣的長T恤,一條裸裎的腿十分吸睛,自在不拘地橫跨過抱枕,恤衫長度完全裹不住她只著了件小內褲的圓臀。

  他忙撇開眼,努力看清她的私人空間。房間約略三坪大,除了睡床桌椅衣櫃基本配備,瑣碎的女性物品並不多,也許是收納得宜,或未染上購物癖,乍看內務整潔有序,空出的地板面積甚至可以再放上一張單人床,和他家中妹妹充斥著血拼戰利品的十五坪臥房有如天壤之別。

  簡素的臥房很容易觀察完畢,心裡卻衍生出不少疑惑——這女孩的經濟是有多拮据?夏家為何任由她的生活水準接近貧戶,卻又控制她的交往物件?性情不輕易妥協的夏蘿青又為何甘受箝制,與父兄屬意的對象交際往來?

  倘若尋問她,她給出的答案又有幾分真實?不,他隱約感覺得到,看似坦率無謂的她,內心有道堅固的城牆,密不透風,無法輕易窺伺。

  回過頭,他俯身靜靜觀察她。她似是洗浴過了,渾身散發著淡淡椰奶香的熱氣,熟睡的臉上慣有的倔強退去,不過是一張單純的年輕容顏。他心生好奇,若是自小便在夏家成長,她會出落成怎樣的女孩?

  等候了一會,他探出手,拍拍她的頰,她動也不動;輕捏她的腮幫子,她鼻息依然平緩;猛力搖晃她的肩頭,她終於有了動靜,抬臂揮去騷擾,一腳踢開抱枕,翻身換個睡姿。

  平躺的她,仍然側著臉,兩手擱在身側,手心朝上,全然不設防的幼兒姿勢,單薄的短衫下,起伏的線條輪廓將女性特徵清楚地勾勒出來。他忽然移不開視線,以冒犯的眼光在她身上梭巡,自由想像那未被蔽體時的誘人模樣。未久,他驚異地發覺,他竟被勾起了欲念,那是絕少在不確定關係中產生的狀況。

  他後退一步,果決地掉頭,提起桌上的餐盒,快步走出她的房間,將餐盒遞給還坐在客廳閒聊的女生之一,囑咐道:「麻煩你把這放冰箱裡,等她醒了讓她熱了吃。」

  走出公寓,佇立省思。

  這情形不太對,哪裡不對,卻思索不出所以然。

  當時他無所覺,夏蘿青慢慢擾亂了他的心念,以前所未有的姿態。

  當然,這些內心翻湧,他不會告訴任何人,包括曾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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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非關愛情

  「後來呢?後來他真的送了餐給你?」柳醫師聽得興味十足。

  「嗯,但我睡死了,沒見到他。」夏蘿青終於把餅乾全都下肚。

  「接下來是誰找誰?」

  「是我。他親自跑那麼一趟,我應該謝他,而且想了想,和他吃飯或許後遺症比較少。」雖然事後證明這樣的判斷是錯誤的,「只是慢慢覺得,他有點公子哥兒的脾氣。」

  「你認為他信口開河?」

  「不,是我摸不清他的情緒,他大部分時候心情很好,可有時候,我感覺他在生我的氣,又不明說,很莫名其妙。」

  她記得,第二天晚上,她打了通電話給殷橋。

  「你昨天怎麼不叫醒我?」她劈頭便問。

  「你睡很熟,你朋友說叫不醒你我就放棄了。」

  「謝謝你。」

  「不客氣。」不知是否她敏感了些,他聽起來有些疏冷。

  「那,這週末一起吃飯吧,我請客。」

  「……」他微有遲疑,「你能請我吃什麼好吃的?不如把錢留著好了。」

  不在意他的嘲訕,她朗聲說:「我跟夏太太說了,和你約吃飯。」

  電話裡的他安靜了好一會才答覆:「我沒辦法直接回答你,我記得這週末都有約了,得再看看。」

  「噢……」竟忘了他是屬於節目滿檔的人,下一句不知該接什麼話。

  「就這樣吧,我和朋友還在吃飯。」

  「對不起,打擾你了,你有空再回覆我吧,不方便傳簡訊也可以。」

  殷橋是個忙人,聽起來不太牢靠。不得已,她只好整晚盤算著萬一殷橋無法配合,她還有哪些後備人選?如何成功製造出一個約會?若是殷橋無法分身,她就得硬著頭皮和鮟鱇魚先生周旋了。她不介意面對他的尊容,她可以把全副精神放在吃食上,棘手的是她該如何一整晚讓他沒機會握她的手?

  她煩惱得在床上滾了幾回,午夜前殷橋來了電話,聲音還是冷淡:「你以後有事可以先傳個簡訊過來,剛才我在約會,說話不方便。」

  原來是干擾了他的好事,她連忙致歉:「對不起,下次我會注意。」

  「那就明天吧,如果你不介意。」

  「明天?」

  「如果不行就算了。」

  「唔……好吧,我明早催一下店裡,看預訂的衣服下午能不能到。」

  第二天,她比預定的時間提早出現在餐廳門口,臉上細心畫了流行彩妝,穿了件粉紅色緊身緞面連身圓裙,露出整片性感的鎖骨,搭配同色系綴珠高跟鞋,左手腕上繞了一串珍珠手鏈——她沒有選擇餘地,這些全是夏太太的傑作,這才是被認可的夏家女兒扮相。

  殷橋乍見她,愣了一瞬,她熟絡地向他招手,待他一走近,不由分說扣住他臂膀,舉高手機,迅速來個兩人自拍。

  這舉動不知怎麼惹惱了他,他奪下她的手機,快速攬住她的腰,趁親吻她面頰的刹那,按下快門鍵。

  「喂——」她驚訝地推開他。

  「要做就做徹底一點,快上傳吧,讓夏太太的投資值回票價,下次再送你一個更值錢的柏金包。」他語帶戲謔。

  是否她太敏感?他看起來沒有前幾次愉快,話中帶刺的,莫非她占了他寶貴私人時間,卻礙於對她的承諾不得不赴約?

  暫不理會他的揶揄,她低頭握著手機盡速上傳,完畢,抬臉對他道:「你可以走了,我照片已經拍了,你要是忙的話現在就離開沒關係。」

  他面露不悅,「你過河拆橋?」

  「不是。我瞧你不太開心,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吧,我無所謂的。」

  「無所謂?你對朋友是這樣說話的嗎?」

  「我沒有——」

  「你如果當我是朋友,不是應該想辦法讓我開心嗎?」

  今天不知哪件事沒令他稱心如意,他話裡飄著濃濃的煙硝味。

  「那我還是請你吃飯吧。」她趕緊往他方才停車的方向走。

  「餐廳在這,你是要去哪?」他拉住她。

  「這裡太貴了,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殷橋沒反對,若有所思地跟上她。

  坐上副駕駛座之後,她想起了重要的事,又開門下了車,鑽進後座。

  「這位小姐,你對後座好像情有獨鍾?」殷橋沒好氣。

  別開燈,我想起來待會去的地方有油煙味,衣服可不能沾上。」她打開隨身提袋,取出便服,「別回頭。」

  車廂雖暗,街燈白光卻滲進了窗裡。她高舉雙手,一寸一寸慢工細活脫除昂貴細緻的洋裝,待衣裙完好地離開了頭臉雙臂,一露臉,前方的男人正直勾勾盯著她,和上回一樣,殷橋就這樣端著臉,大方觀賞她的換衣秀,她脫口正想責備,他搶先發話:「我沒答應你不回頭。」很理直氣壯,她再次語塞。

  可說歸說,他眉心微擰,像在尋思一件煩心事,眼神毫無狎意。

  她不懂他,也不認為自己有什麼可看性,他或許就是想看她發窘,從中得到一點樂趣,她不會動不動大驚小怪,決定若無其事。

  不再耽擱,她迅速套上便服和短褲,換上平底鞋,摺好洋裝,妥貼地放進手袋裡,順便褪下手鏈,放進包裝盒。

  他還在看著她,她確定不是自己太敏感,殷橋今天怪裡怪氣,暫且別和他針鋒相對為妙。

  「你想去哪?」他問。

  她報上一串地址。

  她帶他去的是一家古早味面店,棲居在傳統市場旁停車不易的街巷裡。

  殷橋就在這天第一次見到卓越。

  站在店外,殷橋立即會意,「難怪你不把洋裝穿上。」

  這家店規模並不小,大概打通了兩個店面,以容納川流不息的食客。煮食區設在入口,帶著濃郁湯頭底香的熱氣氤氳蒸騰,與熱鹵的氣味在空氣中交織著,逃不過的誘引,一靠近便被勾引出強烈的饑餓感。

  兩人勉強找著了空位坐下,和其他食客挨擠著,夏蘿青望著煮食區裡的幾名中年大叔與大媽忙活。

  她喜歡這個景象,總是歎為觀止。擁擠的空間裡複誦點餐的吆喝聲此起彼落,七手八腳配合無間——下面,汆燙,大骨濃湯入碗,快切熟食滷味,裝盤,灑上蔥花薑末和香油,上桌。流暢的節奏不斷在數雙手中一再重複搬演,上了年紀的員工應付不停遞來的點單、桌數和點餐內容卻能精確得不出一絲差錯。

  心念一動,她對殷橋說:「你等我一下。」接著飛快竄至香氣四逸的滷味大鍋旁,從蒸籠裡取出兩片膨軟的面皮,逕自抓起一支長夾,揀出一大塊色澤褐亮滴油的五花肉,放進面皮中央,熟練地添上香菜、花生粉和酸菜餡料。她逕自充當著工作人員在做刈包,感到久違的愉悅。正著手製作下一個,一名胖墩墩的中年婦人發現了她,敦厚的臉笑成一團,「小蘿來啦,剛下班啊?卓越!桌越!出來,招待一下。」

  婦人身旁貌似麵包超人的矮壯光頭男也跟著扯嗓:「卓越!出來!」

  「不用,不用管我,我自己來。」她興奮地在鍋裡挑揀肉塊,後方有名年輕男子趕過來從她手上搶過長夾,明快地在鍋裡挑了片頗有份量的五花肉放進對折的面皮裡,再塞進其它餡料,還特別為她多放一些酸菜,動作乾淨俐落,一面用手肘推推她,「去坐,去坐,別在這礙手礙腳。」

  男子剪了一頭帥氣足球員短髮,身材健美壯碩,一雙丹鳳眼極為醒目,劍眉一豎酷相立現。

  她開心地喊了他一聲:「卓越。」

  卓越點頭。「帶朋友來?」

  「嗯,最近好嗎?」她不掩飾地貪看他,一個多月不見,他一樣活力十足。

  「當然好,夏太太不來找麻煩了,有什麼不好?」

  「幹嘛這樣說,我不是都賠罪了?」她垮下臉。

  「開玩笑的。回去坐吧,別來這裡亂。」

  她重新展顏,返回座位,發現殷橋盯著她的眼光怪異。

  「你不會也在這裡工作過吧?」他問。

  「是啊。」

  卓越親自送上刈包,加送一盤滿盛著大腸頭、桂竹筍、白菜鹵的綜合盤,都是她平日愛吃的口味。

  「您好。」卓越抬眉,快速打量殷橋,友善地微笑。

  「他叫殷橋,在證券公司做事。」她籠統地介紹。「他叫卓越,老闆的兒子兼健身教練。」她抓起一個特厚刈包遞給殷橋,另一個塞進嘴裡大吃起來。

  兩個男人禮貌互握了手,沒多說什麼,卓越很快返回煮食區接手送餐。

  殷橋微扯嘴角,「原來是給男朋友捧場來的,剛才那身打扮不是更合適?」

  「最好是!他是我大學社團的學長,高我兩屆。」她一個勁認真咀嚼,沒理會他的弦外之音。

  「最好是?他讓你失望了?」

  「人家看不上我。」

  「……」她瞪著他,腮幫子像花栗鼠鼓了滿嘴餡,好不容易徐徐吞下肚,她面露不滿,「你也跟我哥一樣,以為我亮出夏家的招牌,人家就頭昏眼花,連路都看不清了吧?」

  「我沒這麼說,但你哥也不是完全沒道理。」

  她徹底翻個白眼,「你們這些人!」

  「我們這些人怎麼了?」

  「你們這些人,自我感覺也未免太良好!告訴你也沒關係,我是喜歡他,大一就開始喜歡,為了接近他,我每年寒暑假都來店裡打工,開開心心地端盤洗碗抹桌子掃地,每天幻想自己以後會是第二代老闆娘,生一堆小孩。等捱到他和別的女生分手,我想了三天三夜,決定向他表白,他老大很不給我面子地拒絕了,理由是跟一個像自己妹妹的女生談戀愛根本是亂倫。我是輕易放棄的女生嗎?當然不,我繼續在店裡打工,我跟他說至少讓我學會燉出那鍋滷味吧,暗想賴久了就會是我的,管他當我是什麼。直到夏太太知道了以後大駕光臨,撂話說如果他們繼續用我就檢舉他們沒開發票,我哪能害人家,只好放棄了。」

  「你喜歡他哪一點?」殷橋問。

  「他是好人啊,而且他全家都是好人。」

  殷橋噗哧笑了,「你說起好人就跟和電影裡天賦異稟的系列超人一樣稀罕,只差沒在身上掛上燙金招牌。奇怪,我也是好人,你怎麼不也來喜歡我?」

  她揚起貓眼,「憑你這句話就知道你算不上好人,沒事幹嘛要人家喜歡你?」他怔住,未等他辯駁,她指著他手裡文風不動的刈包,「你到底吃不吃?」

  他往手裡一瞟,怏然咬了一口,單一口,她就從他神情裡看到了驚豔。

  「好吃對吧?」她期待地看著他,他點頭認同,她立刻咧嘴笑了,把滷味盤推到他面前,「快吃,我再去弄點別的。」

  她跑到煮食區,和站在大鍋前拿著長柄杓下麵的麵包超人老闆瞎聊幾句,快手切著滷味的老闆娘笑道:「小蘿多吃一點啊。」她連聲說好,轉身又熟絡地幫其他員工傳遞餐盤,最後擠到卓越身旁,「我想再吃一個刈包。」

  「你別吃太多,在男生面前秀氣一點。」卓越提醒。

  「他是我哥的朋友,我想怎麼吃就怎麼吃。」

  「嗯,是和你哥味道挺像的,跟他吃了幾次飯了?」

  「沒數。」

  「那就是超過三次了。加油,這次你家人會如願的。」他握拳做出打氣手勢。

  「喂!」她用力肘擊卓越臂膀,他不痛不癢地大笑。

  老闆娘遞給她一碗加料的大碗清燉牛肉湯,她驚喜地接過,直接對嘴喝了幾口,連同其它菜色一齊端上桌。

  「你先偷喝才上桌,這樣對嗎?」殷橋冷眼瞅她。

  「湯太滿了,我怕溢出來嘛!」她不悅地噘起嘴,「不然我自己喝。」

  「那不稱了你的意?今天是你請客。」他整碗端到自己面前,逕自享用起來。

  兩人吃飽喝足,她堅持買單不讓卓越招待,還笑盈盈拿了張店名片給殷橋。「本店刈包下午可以外送喔,可以請辦公室同事大家一起訂,買十送一。」一副店面公關的姿態。

  「……」殷橋沒說話,仔細看著名片,再放進口袋。

  「我們走吧。」

  「我可以幫你。」他莫名冒出一句。

  「唔?」她不明就裡,耳朵靠近他。

  「我說我可以幫你。」他冷不防伸出大掌攬住她後腦勺,湊過去堵住她的唇,她駭住不動,想掙脫他,他施加了掌力,不讓她閃躲,一來一往間,這突如其來的吻至少耗時五秒,店裡的人該目睹的也都目睹了,他才霍然鬆手。「你嘴很油。」附贈四字短評,他抽出桌上紙巾揩拭她的唇,摺一半,再擦拭自己的嘴角,誰都能輕易領會這小動作含帶的一股親密勁。

  「你發什麼神經!」她僵若木偶,聲線顫抖。

  「刺激他啊。他若對你有一丁點意思,就會行動了。如果無動於衷,你以後就別再來這裡浪費時間了。」他平靜如常。

  她直愣愣瞪著他,感到一陣熱潮往耳根湧上,有種想死的感覺。她頭也不敢抬,起身快步奔出店外。

  殷橋追上前,與俯首疾行的她並肩而走,走了十幾步,她用力奮臂朝他推搡,「你別過來,我不想和你說話!」

  「彆扭什麼?早點讓你看清事實不好嗎?」

  她斜眼恨恨看著他,「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多事!你自己愛玩幹嘛玩到我頭上來?萬一他們,萬一他們——」下巴抖了抖,一陣悲從中來,她眼眶瞬間泛潮,身子一矮,直接蹲在地上抱頭哀哭起來。

  「不是吧?」殷橋伸手撐住她雙臂想扶起她,她甩開他,以螃蟹步往旁挪動,繼續哭泣;他試著再次捉住她臂膀上提,她仍是奮力扭脫,再往旁挪移,哭聲不絕,一副砸了鍋的絕望。

  「你這是——」殷橋杵站一旁,抱著雙臂,來回踱步,無計可施,冷言冷語:「不過是一個吻有什麼大不了的?別告訴我你完全沒有經驗。」這兩句話無異火上添油,抱頭蹲哭的她使出掃腿怒踢他一腳,可惜腿長有限,構不著他,兩人在路邊的詭異情狀招惹不少路過行人投以異樣眼光。

  見她沒有停歇的意思,殷橋大概惱羞成怒,不再客氣,從背後一股勁將她拖抱起來,右臂箍住她的腰,連拖帶夾往停車處移步。

  她顧著抽泣也沒怎麼掙扎,殷橋順利將她塞進副駕駛座,替她扣好安全帶。關上車門,他坐上駕駛座板著臉斜睇她,抽了一把面紙塞進她手中,嗤笑:「你是第二個在我面前哭的女人。」

  「第一個一定是你媽,後悔把你生下來。」她口不擇言。

  他冷哼,「她如果為的是後悔,你為的又是什麼?」

  她整個人安靜了。她為的是什麼?為了即將失去很重要的東西,她一直珍視的,,夏家永遠也不會給她的東西。她帶著濃濃的鼻音呢喃:「他們都看見了吧?這下子他們不會相信我了吧……」

  「他們是誰?你介意的到底是誰?你少沒出息了,你越是這樣他越是對你沒興趣,女人一點行情都沒有哪來的魅力?」

  「你還說!你這個壞人!」

  她瞥見他臉頰隱隱抽動了一下,她以為他還會再回敬她兩句,但他卻直起背脊,仰起臉,像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漠然表情,兩手握緊方向盤,語調平直,不慍不火,「請問我這個壞人現在是要送你回公寓,還是載你到那家服飾店換現金?」

  他生氣了。這是夏蘿青第一次見識到殷橋生氣,當他表現得越禮貌,越疏冷,越平靜,就是真正被觸怒了,驕矜的他絕不讓自己失態。

  說到這裡,柳醫師聽得不明不白,「你是怎麼確定的?」

  因為接下來他有半個月之久不和她聯絡,也拒接她電話。

  「氣死我,他食言了,我只好和鮟鱇魚先生又吃了一次飯。」

  ☆☆☆

  她將自己和鮟鱇魚先生共餐的照片上傳時,就知道大事不妙。

  「你喜歡拍照,我們下次就去郊外踏青吧。」鮟鱇魚先生喜孜孜地說。

  「呃?」

  「還是你喜歡出國?我可以挪出年假——」

  「不用麻煩,郊外就好。」她忙不迭做出選擇。

  「宜蘭你覺得怎麼樣?我們可以找家不錯的民宿。」

  該死的她又做了什麼好事!萬一她不再接受邀約,讓鮟鱇魚先生再次遭受打擊,豈不罪孽深重?

  「宜蘭?」

  「是啊宜蘭,我老家在那裡。」

  幸好菜陸續上桌了,轉移了焦點。顧不得禮貌,她這次卯足了勁進食,只要不必張口說話,她每道菜都吃個盤底朝天。

  但鮟鱇魚先生說:「等一下我們去看電影吧,就看那部剛上映的科幻片,你不是很喜歡嗎?」

  她終於坐不住了,藉口上洗手間轉換心情。

  走在通道上邊想邊惱火自己,她等會該怎麼收場?

  轉個彎,經過一道綠籬屏風,抬起頭,和一雙眼睛對上,那是一雙總是滿含意味的眼睛,很有辨識度,她不知不覺停步,萬分錯愕。

  殷橋斜對著她,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他自在地斜靠著椅背,左手臂搭在窗臺上,放在桌面的右手托著一隻水杯,穿著牛仔褲的右腿斜斜伸展,姿態灑脫。雪白的軟質上衣領口敞開,可以輕易瞥見他頸項垂掛的皮繩上系著一塊別致的方形金屬墜飾,金屬的反光烘托得上方那張原就出色的臉異常亮眼。

  夏蘿青下意識朝他的共餐對象望去,那是一名氣質文雅,和他年紀相近的女子,穿著講究,正秀氣地低頭進食,五官看不清,只注意到耳垂上的珍珠耳環。

  夏蘿青迅速回頭,視線移回走道,以互不相識的姿態筆直前行。

  她在洗手間逗留良久,苦惱地來回踱步,不知如何是好。真想立刻尿遁,一走了之,但鮟鱇魚先生必然莫名其妙,自尊受創。倘若就這樣回座,以她對殷橋的瞭解,他不借機調侃,大肆取樂一番豈肯甘休?真不巧今天的對象是鮟鱇魚先生,在他身上取材真是太容易了!

  慢著,殷橋也帶人來了不是嗎?他總不能不顧風度撇開那名女子到她面前胡來吧?不對,她為什麼要擔心他的反應?她和他既無任何特殊關係,又無恩怨,公共場合,她和朋友到此消費再合理不過,應該大大方方出去才是。

  對鏡調息壯膽,她挺起胸,轉身邁出步伐,走出洗手間。

  一跨出門口,前方一隻長臂擋住去路,她抬起頭,心漏跳一拍,殷橋竟到這裡堵她,他果然不想輕易放過她。

  「有何貴幹?」她不客氣質問。

  「上洗手間。」他理所當然答。

  「洗手間?這裡是女——」她望向頭頂標示,咦!怎麼會是男廁!她竟糊裡糊塗進了男廁?大概她逗留的那幾分鐘沒有其他男人使用,她才沒有察覺。

  「怎麼?走神到這種地步。看到我那麼緊張?連個招呼也不打?」他臉上散發著莫名的歡快。

  「誰緊張了!我只是不想打擾你。」她推開他手臂,走避為妙。

  「你家人知道你又換了對象嗎?」他拉住她。

  「有什麼好奇怪的?你不理我我還能怎樣?」她不解地看著他。

  「我怎麼會不理你呢?小蘿。」他傾靠近她,一手架在牆上,形成半圍攏的架勢,以他慣有的侵略性姿態,兩人間幾無安全間距。她一時感到離奇,這人老有登登徒子式的行徑,俯看她的一雙眼睛卻清澈瑩亮無比,沒有一絲猥瑣。她想起鮟鱇魚先生那對小而凸的魚眼睛,要是他也依樣畫葫蘆,恐怕不是被海扁就是直接被投訴性騷擾吧?她不禁暗歎上帝的不公,決定待會要對鮟鱇魚先生更友善些。

  她無奈回答:「你貴人多忘事吧,是你不接我電話。」

  「你怎麼不多打幾次?我才知道你多有誠意道歉。」

  「啊?」真是無言以對。她在記憶庫裡搜尋一遍,能及上他的自我的應該只有她哥夏翰青。「應該是你先道歉吧?做錯事的又不是我。」

  「幫你怎麼會是做錯事?你說,卓越主動找你了沒?」

  「……」

  「沒有吧?那你還死心眼什麼?」

  「不關你的事。」她想推開他,他竟植了根似地未移動分毫。

  「別惱羞成怒,以後你需要我的地方還很多。」他拍拍她的肩。

  「不用了,你這麼忙,以後就不麻煩你了。」她屈身想從他手臂下繞走,他直接撈起她臂膀上提,沒讓她如願。

  「你再和那位俞安慷先生約會一次,以後可就沒完沒了嘍。」

  「你怎麼知道他名字?」她驚愣。

  「這不重要。你別傷人家純情了,他哪天想不開把你給宰了,我就愛莫能助了,到時候你還真的是有冤無處訴。」

  「不是每個人都那麼變態,人家是好人。」她嘴巴雖強,心裡卻微微忐忑。

  「真不是蓋的,以後你家客廳可以掛個匾額寫上『好人』兩個字當家訓。」他搖搖頭。「可是小蘿,你對著俞先生那張兩栖類的臉不會更加想念卓越嗎?」

  閉上眼,她扶著額頭深呼吸,捫心自問:她今年明明有到廟裡安太歲,而且是兩座香火鼎盛的大廟,為什麼還是走楣運讓她認識這個男人呢?

  她鎮定地望向殷橋,回答:「請你不要鄙視兩栖類,世界末日的時候它們會比你活得更久。」繃著臉走沒兩步,背後立即爆出一串哄笑,她感到自己的血壓秒速上昇。

  鮟鱇魚先生見她回座,立即堆滿了笑,將一隻瓷盤推向她,殷切地介紹:「夏小姐,這是新推出的甜點,店經理推薦的。」

  她點頭道謝,擎起湯匙,看著盤中央不知是蛋白還是奶霜的球形飄浮物,勉強舀了一匙送入口中,吃不出是什麼食材,滋味卻意外地好。她抬眼看向對方,忽然感到有些動容,有多久沒被如此珍視對待了?

  那對望著她的魚眼睛充滿了期盼,溫柔而略帶憂傷,那是在恒久陰暗的海底裡企望陽光穿透深水的眼神,明知希望渺茫,還是不停仰望著海面。直覺告訴她,在他接近四十歲的人生時光裡,應該接近一半是漫長沉重的吧?

  頃刻間,心底彷佛有塊久未被掘開的石板鬆動了。她慢慢放下湯匙,正襟危坐,直視那對眼睛,坦然道:「俞先生,我想告訴您,不管以後如何,我都很願意和您做朋友,當然如果您也願意的話。像這樣聊聊天很好,您說的那些事很有趣。」

  鮟鱇魚先生愣了愣,像明白了什麼,趕緊指著甜點:「那當然,那當然。您吃,您吃,趁冰涼時吃才好。」

  她點點頭,一連吃了好幾口,猛誇:「真的好吃。」

  「您是個好女孩。」鮟鱇魚先生慨歎。

  「我其實沒什麼好的,我哥常說我不識大體。」

  「我瞭解,您是被逼著來的。」

  「唔?」她臉一熱,忙搖手,「不,您別這樣說,大家都需要互相瞭解,以後就是朋友了。」

  那一餐的後半段遠比夏蘿青預想的愉快,對方提議送她回家,她欣然答應,走到停車場的路上,步伐是輕鬆的,完全沒想到這個約會的結尾會以莫名的方式劃下句點。

  她剛碰觸到車門把,一股強勁的力道攔腰勾住她,將她往後拖抱了兩公尺遠,她大驚失色,喊了一聲,鮟鱇魚先生直沖過來,指著她背後結巴斥責:「你——你——把人放下——」

  「抱歉,我女朋友不懂事,今晚勞煩您陪她吃飯,我送她回去就行了。」頭頂上的熟悉聲嗓一出現,夏蘿青大怒,想掙脫束縛,但腰上的臂膀似鐵箝緊勾,她全身倚賴在男人身上,男人臂肘上提,她兩腳騰空,姿勢極其不雅。

  「誰是你女朋友!放手!」她使出肘擊,卻一再落空,身後那張帶笑臉孔竟往前探,親了她面頰一下,「好了,小蘿別鬧了,我跟你道歉,晚了,讓俞先生回去吧。」

  「殷橋你不要鬧!放手——」

  鮟鱇魚先生當場傻眼,瞪著眼前一對纏鬥不休的男女,自行組合劇情後,尷尬地發話:「夏——夏小姐,你們倆好好談,別吵架,別吵架,我這就先回去,有空再聯絡,晚——晚安。」

  「等一下俞先生,他是神經病——」她揮舞著手臂叫喚,鮟鱇魚先生一溜煙竄進駕駛座,快速驅車離去。

  「這不就行了?以後就別為難怎麼拒絕他了。」殷橋霍地鬆手。

  她轉身不可思議地直瞪眼,拍了一下額頭,「你玩夠了沒?」

  「你要懂得感恩,我是特地繞回來幫你解圍的。」他全無罪惡感地笑著。

  「你這個人——」左右張望,難怪沒看到那名女子,大概先送女伴回去再趕回來。她怒叱:「你剛才那樣嚇著人家了,不會用正常一點的方法嗎?他又不是壞人。」

  親愛的小蘿,關於好人這種評監標準,你最好再好好想一下,別再為自己增添無謂的麻煩了。」他淡然回應。

  她怔望著他。

  他的世界裡,不會空出一點位置容納像鮟鱇魚先生這樣步伐沉重的人吧?如果她和夏家沒半點關係,他也不會騰出一時半刻為她花上心思吧?人與人之間的連結必須附屬這麼多條件,什麼才是真心?但殷橋的世界簇擁了這麼多人,提供他目不暇給的選擇,寂寞稍縱即逝,所謂真心,只有寂寞的人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樂趣。

  夏蘿青移開視線,輕聲說:「算了,以後你不用幫我了。」

  「怎麼了?」

  「沒什麼,我會找到辦法的。」

  「你在生我的氣?」

  「沒有。」

  「那是為什麼?」

  「就是不用了。」

  然後她撇轉頭,不看他的眼睛。只有這樣,她才不會脫口而出,她和他,不是同一種人,和他做朋友,有時候心很累。

  但她當時不知道,不看殷橋的眼睛這個簡單的回避動作卻惹惱了他。

  她上了他的車,連車型都沒瞧清楚,一晃眼大抵知道是輛寶藍色的昂貴敞篷跑車,車殼鋥亮,即使在夜色裡也極為惹眼。剛系好安全帶,繞出停車場,男人油門一踩,車身在數秒內如快馬向前高速賓士,輪胎摩擦柏油路面發出令人心驚膽戰的咆哮聲,路景瞬間拉劃成銀光線條,完全辨識不清。

  她不知道他到底想馳往哪條路,車身繞經市區,在環快道路上忽高忽低賓士,從某個匝道進入了北二高,車體在高速行進間如魚得水變換車道,彷若在飄移。風馳電掣中,她真正領會了心臟快從嘴裡迸出是什麼樣的感覺,她的胃隱隱抽痛,卻一聲不敢吭,因為無法確定他是在享受高速穿梭的快感,還是借著接近危險的操控嚇唬她。她抓緊安全帶,偷睞了他一眼,他直視前方車道的雙眸發亮,專注中噙著一抹得意的微笑。

  夏蘿青決定保持沉默,但內心發下狠誓,她今晚要是不幸作了鬼一定不會輕易饒過他,他要是獨活她就每晚到他住處鬧鬼,他要是和她一起作了鬼她就到冥府狠狠告他一狀。

  夏蘿青小命不該絕,半小時的高速狂歡後殷橋把她安全送抵公寓。

  她解開安全帶,暗暗打著冷顫,打開車門,不想道謝也不想說再見,他卻扯住了她臂肘,上身向她俯傾,極近地觀察她煞白的臉,撫摸她的右頰,拇指劃過她的唇,短短評了句:「你膽子很大。」

  她想罵他瘋子,但還是明智地噤了聲,他手一拿開,她轉身迅疾逃離他。

  該死的男人!如果他不過是想嚇唬她,他確實辦到了。回到公寓許久,她始終有腳不沾地的幻覺。

  回溯至此,醫師饒富興味地望著夏蘿青。「有沒有發現一件事,從認識他以來,你一直對他懷有成見?」

  「成見?」

  「嗯,無論他做什麼,你都找得出理由討厭他,為什麼?不能把他當作其他和你相親的人一樣持平看待嗎?我很好奇。」

  「……」夏蘿青呆了一刻,低首沉吟。

  為什麼?

  腦海裡閃現了一個美麗的身影,一個就像和殷橋出自同一個國度的女生。

  女生是她大學同窗,轉學生,家境優渥,因為庭訓要求子女在外謙和低調,女生在父母職業欄永遠只填了模棱兩可的兩個字——股東。

  女生長相出眾,一顰一笑拿捏好角度,身上總是有股清淡的茉莉花香,走動像練過臺步般風情天成,說話從無不雅字眼,習慣托著漂亮的下巴看人。女生冰雪聰明,活動滿檔仍然拿書卷獎,到哪裡都喜歡拉著夏蘿青一起,嘴裡總是說:「小蘿不參加我就不去了。」高興時就摟朋友一把,讓人受寵若驚。

  兩人的交友圈不久就過半重疊,過了一學期,夏蘿青熟悉的朋友女生後來全都認識,也都先後納為好友,女生的受歡迎和她的美一樣天經地義。

  半年後,女生和夏蘿青長久喜歡的男生交往了,消息一傳開,有好幾天夏蘿青沒有到學校上課,因為羞恥,她是朋友中最後一個知情的人。女生到處以憂傷的口吻告訴其他同學:「小蘿只要說一句話我一定放棄。」

  她一句話也沒法說,因為她從沒向男生表白過,能說什麼呢?再說,在她和女生之間作出選擇並不困難,只是,夏蘿青自此對完美的人類敬而遠之。

  殷橋讓她聯想起了那個女生,他們條件優越,不吝和各種人來往,看似大方、美好的軀殼裡卻隱藏著不確定性和傷害性,唯一的不同點在於殷橋不介意展現出他的優越感,即使在他示好的時候。

  或許——或許——」夏蘿青試著正確回答醫師,「我對他有成見是因為,不喜歡他就不會有麻煩了。」

  ☆☆☆

  「我今天不開車,給我一杯酒。」這次來到征信社,殷橋終於開口索酒。

  小吧台後的曾胖笑著點頭,「相信我,我的調酒很不錯。」

  「這個資料應該有用,你追追看。」殷橋取出一張紙。

  遞過一杯加了冰塊的調酒,曾胖斜睞殷橋兩眼——數日不見,他臉上的光彩漸消,原本爽淨的腮幫子甚至冒出了薄髭,說話力道略顯中氣不足,妻子失蹤月余的後座力,終於慢慢在這個男人身上顯現出來。但造物主再次顯現了祂的不公平,縱使缺乏心思打理,男人透出的頹廢氣息烘托出另一種迷人典型,和酒類或香水廣告中刻意營造的男模形象如出一轍。

  曾胖可是道地直男,他敢這麼肯定是因為方才外頭的接待助理目不轉睛的表情,為他個人的看法下了背書。

  曾胖往紙上瞄了一下,會意道:「這是夏小姐舅舅的資料?」

  殷橋頷首。「她最在乎的親人應該是他,但他好像什麼都不知道,我總不能逼問一個老實人。」

  「你們結婚是否邀請了她的親人?我是指另外一邊的。」

  「她的生母嗎?當然不,她是夏家最不願意見到的人。表面上,夏家就是她正式的娘家。」

  「夏小姐沒有意見?」

  「完全沒有,她和她生母關係並不緊密。」

  他承接上次中斷的話題,繼續披露往事,聊到卓越的段落,殷橋忍俊不住笑了。時移事往,他清楚記得夏蘿青的差別待遇在他面前展露無遺,她輕易對著他人喜笑顏開,卻為了他一個小玩笑傷心欲絕,這絕對可以在他情史裡載下不光榮的一頁。他完全料不到,平日裡大而化之的她,可以為了一個吻任憑理智線斷裂,失態若此。

  「這是卓越那家店的位址。」他從皮夾取出一張名片,遞給曾胖。

  「這個夏小姐——很特別。」曾胖搔搔腦袋,他的辭彙有限,「他們倆後來還有見面嗎?」瞄了眼名片上的店名與地點,曾胖猛然記起這家店曾數度被幾個美食行腳節目介紹過,店主那名酷帥的長子可是店內一道另類好風景。

  「當然。她對那家店的感情不同一般,那家人對她也確實是好。」殷橋並不諱言。

  「那次在卓家不歡而散後兩人怎麼再見面的?」

  垂眼尋思,他該怎麼避重就輕描述俞安慷這一段的?他是否說得太多了?他盡可以略過不提的,把一切相關資料交給曾胖處理,靜候答案,何需再次回溯掀起漣漪?長久以來,他未有向任何人訴說情史的習慣,即使連夏翰青也未必能窺見全貌;面對一個外人,他說的的確多了點,多到足供八卦新聞連載爆料。

  「我們有一段時間沒見面了。」他說。

  在卓越店中的親吻事件中碰了釘子後,他亟欲擺脫不良心情,讓夏蘿青在他生活中銷聲匿跡,全心投入工作對他而言一向是最有效的排遣方法。

  他參予各項報告會議,出現在辦公大樓的時間開始多得令人側目,一向視分析產業趨勢與各項指數為畏途的他,積極閱讀累疊的分析資料,越是索然無味越是不離手,直到咖啡上的拉花圖案令他聯想到趨勢線,他才動念查看電子月曆——半個多月了,他半個多月沒蹺班了。

  約會次數減少,他回殷家吃飯的次數便較為頻繁,不介意回答父母那些令人難堪的問題——

  「劉佳恩的事解決了嗎?」

  「律師在解決。」

  「最近在跟誰見面?」

  「朋友介紹的醫師。」

  「嗯,可是有人看見的不是那位醫師。」

  「那是無關緊要的。」

  「——的確是無關緊要。」

  「那就別再跟無關緊要的人夾纏不清了。董監事要改選了,你大伯的人如果當選對你沒有好處,最近多做一點可以讓人探聽的事吧。別忘了,不管你有沒有興趣,結婚的事得好好考慮一下,可以嗎?」

  他父親說話時永遠語調平直,波瀾不驚,再困擾的問題從他父親嘴裡說出來就是少了那麼點重量,但只有那一句——「不管你有沒有興趣」,殷橋便知道,他父親在對他下通牒,以溫良的方式。

  外人不明了,殷橋從來沒有忤逆父親的習慣,他父親也從未對他疾言厲色過,兩人間的關係像合夥人勝過父子。殷橋享受自我之外也得維繫自家的利益,他的一切都是殷家賦予的,所以在順從與自由選擇間權衡得失是他自小必須學會的生存法則,學業、工作、生活皆是如此,未來婚姻也將比照辦理。橫眉冷對千夫指的強大心理素質非他所嚮往,殷家給了他最好的,他理當做某種程度的回饋,所以無論如何放縱自己,他從不曾走得太遠。

  婚姻已非第一次提及,他心裡有數,只是慣性使然,能拖多久算多久;對殷家而言,婚姻是必要性,和興趣無涉,更和浪漫無關。

  但這一次,殷橋多想了那麼一會兒,多想了一會兒婚姻這個東西,他該給予它什麼樣的面貌?以何種方式與它和平共處?如何在一切膩味生厭之前不傷害彼此地結束它?困難的其實不是結婚,而是難覓共識相同的對象。

  尚未思考出清楚的輪廓,他就在那家中餐廳和夏蘿青不期而遇。

  她另覓了約會物件,且裝作不認識他,令他忍不住好奇,尋了空檔打電話詢問夏翰青,得到的資訊是——「那位是俞安慷先生,一家晶圓廠的總座,我伯父有投資,俞先生對小蘿印象很好,但見過兩次面小蘿就不再答應約會,這次不知她哪根筋不對了,又答應了對方。」

  答應了對方,因為她放棄了殷橋這個吃飯夥伴。他的不是滋味並非她把他和俞安慷視作無甚差異的相親對象,也不是在他即興上演了一出停車場戲碼,成功嚇退了俞先生後,她卻一點也不領情;而是她之後的眼神,她視他為陌路的眼神。

  飛車事件後,她果真不再打電話給他。

  沉寂多日,夏翰青開口邀請他至家中作客,他念頭一動,馬上答應。

  那一晚,夏蘿青未與家人共餐,飯後才出現在偏廳一隅,與夏父對話良久,垂首默立偶發一語,似乎只有聽訓的份。

  殷橋經過時瞥見,走到陽臺,狀似不經心地問:「你妹怎麼肯回家了?」

  「有求于人,自然就出現了。」夏翰青笑答,手裡忙著泡出上等高山茶。

  「為哪一樁?」

  「還能有誰,八九不離十是為我舅舅。」

  「所以應該是錢的事了?」

  「當然。」

  「會讓她如願嗎?」

  「我爸?」夏翰青舉起聞香杯嗅聞,順手遞給殷橋一杯新茶,嘴角噙起不明的笑,回答得簡潔有力:「不會。」

  「她可知機會不大?」

  「知道。但她天真,以為求久了就有迴響。」

  「像她對卓越那樣嗎?」

  夏翰青訝異地看向他。「你知道那小子了?」

  「去他店裡吃過一次飯。」

  「難得,她一向守口如瓶的,要不是我家有個厲害的夏太太,她還每天晚上興高采烈地賴在人家店裡做白工呢。」夏翰青笑。

  「伯母何必這麼做?」

  「怪不得她,其實一開始我爸媽也沒想到管束小蘿,要不是因為她任職公司的老闆得知她父親是哪號人物以後,拿了計畫書找上我爸請求合作投資,家裡誰管得著她?第一次尚可忍耐,第二次,她的另一個老闆希望得到夏家的標案,說服小蘿擔任採購,以為施點小惠就可以向我爸關說。這些人根本不瞭解,我爸可不是誰的帳都買。為了避免麻煩,乾脆讓我媽安插小蘿在基金會做事,但基金會裡的行政職很無聊,是個沒路用的閑差,內部核定薪水三萬二,比外面強不了多少。小蘿不愛去,偷偷在外面打工,但我媽神通廣大,總是有辦法知道。小蘿不是沒試過,一般正常公司行號錄用她最長三個月,最短半個月,就會把她辭退。剛開始她以為是自己倒楣,後來才知道是我媽的傑作。我媽認為,與其做些讓人呼來喚去的差事,還惹出麻煩,不如在自家待著,等著嫁人。」同樣血緣的兩兄妹,夏翰青卻稱呼夏太太為「我媽」,對夏家的認同度可見一斑。

  「既然要她好好待著,何不核高一點薪水?」

  「好讓她暗渡陳倉給我舅舅解危嗎?不,我爸不做冤大頭。」

  這已非單純情理面,更像是涉入私人恩怨了。

  殷橋不方便再追問下去,他想起夏蘿青一副烈性卻心甘情願接受安排到處相親,想起她私下轉賣二手名牌的副業,不得已在基金會耗時上班,得空還兼任她舅舅工班班底,這樣的執著僅是為了一個拖累她的舅舅?

  你們這些人!

  她曾經這樣說出口。

  自與她相識,她言語裡總有意無意將殷橋劃分歸類為某個族群,界線兩側壁壘分明,一側是他與夏翰青之流,而與夏翰青系出同源的她卻選擇站在另一側,鄙薄她的來處。

  夏蘿青鄙薄她的來處。

  他想不透的是堂堂夏家讓女兒過得如此拮据的必要性何在?她那溫文爾雅的親大哥,一派事不幹己,對妹妹的窘境袖手旁觀,悠然在清風花香拂面的陽臺品茗,這讓也有個妹妹的殷橋不太能苟同。

  「你幫個忙其實不難,何不出手?她可是你妹妹。」殷橋笑問。

  「就因為是我妹妹,可不能讓她一輩子天真下去,夏家絕不會讓居心不良的外人當成提款機,把我妹當提款卡。」

  「你們防起人來還真是滴水不漏。」

  「好說。人不該不勞而獲,不是嗎?」

  新茶的餘香含在舌根,清洌回甘,方才一席話餘味懸在心頭,久久不散。這才是他認識的夏翰青,大方絕不隨意施用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話題轉至業界新聞,夏翰青暢談著他的投資佈局大計,殷橋悉心聽著,偶爾提出問題;這是他的優點,從不誇誇而談未涉獵的領域,懂得適時讓對方發揮。他略微分了一點心,端詳眼前談到事業就雙眼透亮的男人——他就這樣把妹妹的事拋在腦後了?夏蘿青在他心裡到底有多少份量?然而,殷橋發現自己無法在心裡非議夏翰青,或許誠如夏蘿青所言,他和夏翰青是同一種人,情操高尚不了多少,同樣不為婦人之仁,同樣權衡利害。

  一刻鐘後,兩人眼角同時覷見夏蘿青從偏廳走出來的身影。殷橋躊躇片刻,飲完手中的茶,向夏翰青道:「晚了,我順便送小蘿回去吧,她搭車不方便。」

  「送她無妨,別插手這事。」夏翰青正色叮嚀。

  「放心,就你一句話。」他比了個手勢,旋即追上那抹綠色身影。

  「殷橋要走了?」夏母迎上前,滿臉堆笑。

  「是。我送小蘿回家。」他欠個身。

  「那好,麻煩你嘍。」

  才接收到夏母的殷勤,正坐在玄關椅上換鞋的夏蘿青仰頭看見殷橋,小臉隨即垮下,連佯裝的客套也省略。

  「別這麼不給面子,你想讓你家人認為我們有『過節』嗎?」他俯身低語。

  這句話產生了效果,她臉色稍霽,舉手和夏太太道別,兩人先後走到前院停車處,她直步向前,過車不入,殷橋拽住她臂膀,向後返轉,將她背抵車身,雙臂圍攏住她,「得了,還在生氣?」

  「我沒這樣說。」她無精打采垂看地面。

  他逼視她,她掉開臉,不願與他目光接觸。對峙一陣,他像發現秘密般低呼:「啊——看來卓越跟俞安慷都祝你幸福,所以你才遷怒到我身上吧?」

  話一入耳,她怒轉頭,貓眼含瞋。「你這人——怎麼這麼討厭!」

  這話乍聽刺耳,但兩人相識以來,她未曾遮掩對他的喜惡,這段時日,殷橋從驚奇、惱怒到自我調適,已能平心靜氣。夏蘿青與他像兩塊相斥的磁鐵,一段距離內就無法再更進一步,這樣的排斥在他生命中實屬異數,而他極不習慣這種異數存在,無論如何沉澱心情,總有股驅力促使他將之排除,或許因為這個原因,他其實無意追求她,卻仍想接近她。

  仔細瞧她,一旦被逼出怒意,這張不笑時顯得超齡的厭世臉龐,便呈現出反差的孩子氣,怒意是年輕的她尚未能調控良好的情緒,這讓殷橋看清了一點,她雖是個異數,但不會是最困難的一個。

  他耐住性子道:「我這個討厭的人喜歡日行一善,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還想活久一點,公車比較安全。」她看了看表,直板板的口氣。

  「放心,今天沒開跑車,以後你不喜歡,我都不開快車,可以嗎?」

  她聽了,直眼凝視他好一會兒,慨然道:「殷橋,我哥都不管我了,你也別管我好不好?不會有人怪你的。」

  殷橋頗為訝異。她以為一切的接近都是因為夏翰青?他誠摯地說道:「你明不明白,一味的倔強對你沒有好處,除了吃暗虧,別人並沒有損失。你這樣非黑即白討不了好,也解決不了你的問題,下次再來,我保證你一樣碰釘子。別以為你三番兩次開口就算低聲下氣了,你爸可是生意人,你哥有他的考量,你得用他們能接受的方式談。至於對付我和對付你家人則是兩回事,別混淆一塊去了。」

  她安靜思索,雙眼眨了又眨,其中的火燥漸消,眸光終於軟化。不久,她低聲致歉:「對不起。」

  「講和了?」他伸出手。

  她沒說話,只緩緩遞出手,讓他握住。他緊縮了一下手,感覺她手心的粗繭依舊,「還沒吃飯吧?」她肯定是空著肚子來的。

  她搖搖頭,意興闌珊。

  「介意我請你吃宵夜嗎?」

  「不用你請,我身上還有錢。」

  「想吃什麼?」

  「夜市。」

  夏蘿青再一次讓他見識到她強大的消化力,當他在車邊等著她採買回來,雙手兜著大袋小包走近他時,他忍不住瞠目,「你知道我吃過晚飯了吧?」

  「放心,我保證吃光。」

  這句話的真實性他非常懷疑,她還順帶買了半打罐裝啤酒,準備豪飲的氣勢。

  「我們到哪裡?」他隨口問。

  「到我那裡吧。」她說。

  到我那裡吧。

  頭一回有女人對他說出這句話不帶任何曖昧色彩,果然她接著說:「我酒量不好,在外面要是醉了,總不能要你背我回家。」

  公寓裡另兩名女孩見到他們一起返回,異口同聲道:「你哥又來啦!」

  「嗯。」夏蘿青漫應了一聲,不作解釋。

  進了房,開了燈,他環顧了一下,房裡一樣素淨整齊,沒添加多少東西。對於簡陋的香閨被異性輕易窺探,她沒有表現出彆扭或羞赧。兩人在書桌旁坐下,她把買來的小吃攤開,鹽酥雞、花枝、滷味、米腸、烤玉米、豬血糕……殷橋實在不願細看,這簡直是自毀式吃法!那纖細的女體是如何盛載足供三人份的食物的?

  但見她毫不客氣地吃起來,表情落寞,垂眉低目,只嚅動嘴巴卻不說話,間中只寥寥問了句:「你不吃嗎?」

  他搖搖手。

  「那你上來幹嘛?」

  「我喜歡看你吃東西。」

  「你真是怪人!」

  不消多久,她就在他面前展現超級吸塵器的功力把那攤食物吃幹抹淨,就在她啃完最後一口烤玉米,殷橋又更肯定了一件事——夏蘿青完全不在乎會在他心中留下任何負面形象。

  收拾乾淨桌面,接下來她開始喝起啤酒,喝完一瓶即打起連串酒嗝,又開了第二瓶,連喝數口沒停過。上了兩次洗手間後,戰力再開,續飲第三瓶,自始至終都在獨酌,沒邀請他喝過一次,他狐疑問:「怎麼想喝酒了?」

  「這樣就不必想不開心的事。」

  「你該學著放手,別老是以為可以承擔和你無關的事。」

  她轉頭望向他,彎起唇角笑了,臉頰浮起紅暈,笑容有點迷糊。「有時候覺得累了,我也想像你一樣。」

  「像我怎麼了?」他趨前傾聽。

  「像你一樣心裡沒有任何人。」

  他怔住,暗訝,「誰告訴你的?」

  「你——」她伸出食指,覆在他唇上。「你說的。」

  「我什麼也沒說過。」他抓住她的手。

  「你不說我也知道。」她猝然貼近,鼻尖就要碰著他,一雙貓眼直勾勾盯住他,似探照燈探進他眼底,得意地笑,「我看到了,你騙不了我。」

  他清晰聞到了她唇上冰啤酒的味道,覺察出她已在微醺狀態,說話有些慢半拍,他不知道的是她的酒量其差無比。

  「小蘿,你還願意和我見面嗎?」他趁機問。

  「好啊!」她沒有猶豫。

  答應得異常爽快令人懷疑她腦子糊塗了。

  「你是不是沒聽清楚我說的話?」

  她回頭喝完最後一口啤酒,咬字不太輪轉地回答:「見面吃飯不是嗎?我想通了,我應該對自己好一點,吃飯是好事,如果你不介意請客,反正我們在一起也就是吃飯,還能做什麼?」

  他驟然大笑,「你想做別的我也不反對。」

  「才不要,我不想和你做別的事。」

  「為什麼?」

  「我又不想愛上你。」

  如此直白的答案,顯然酒精已經控制了她的思維。

  「愛上我有什麼不好?」他逗她。

  「就是不好。」

  他將她連人帶椅整個轉過來拉近,兩人促膝面對面,她的雙頰整個紅透,眼神已現迷離。

  「你怎麼知道不好?你想不想試試?」他悄聲問。

  「試什麼?」

  「愛上我。」

  她咯咯連串傻笑,「我又沒瘋。」然後,她對他說了最後一句話:「待會走時記得帶上門。」往前一磕碰,前額抵著他的胸,沒了聲音。

  他確定了第二件事,她酒量非常糟,喝醉的方式是徹底斷片,絕不拖遝。

  他讓她靠在胸前一會兒,才攔腰抱起她,安放在床上,站在一旁察看了她幾分鐘,確定她不再有動靜,替她關了燈,合上門,悄悄離去。

  殷橋不確定夏蘿青對於那晚的事存留多少記憶,自那晚之後,她對他的敵意倒是消解了,彼此除了策略性的在高檔餐廳共餐,平日他三不五時便派人送上精緻餐盒——是的,餐盒,不是花不是首飾也不是華服,明顯能令她獲得立即性快樂的東西便是美食。她收到後固定回覆兩字簡訊——「謝謝!」沒有多餘表達。

  如他所預料,夏蘿青不會是最困難的那個異數,可不意謂著她就容易掌握。

  她看似坦率直言,與他之間卻總隔了一層透明屏障。相約見面時,她可以暢聊學生生涯、工作的趣聞,但幾乎略過家人避而不談,尤其已另嫁他人的生母,從不列在話題名單;另一方面,她理應埋怨夏家人,在他面前卻少有微詞,若免不了提及,那流露出的懊喪情緒和口吻,彷佛夏家是一家否絕她提出貸款申請的銀行,而非自家人不相挺的概念;她從不企圖向殷橋求援,無論是明說或暗示,一次都沒有。事實上,殷橋期待著她開口,錢是其次,他好奇的是她示弱的模樣,這樣一個不把青春過得無憂無慮的女孩求人時會有的模樣不時騷動他的想像。

  但夏蘿青不僅在心理上未能讓他如願,她的生分同樣反應在肢體上,每當他稍有靠近,平常不拘小節的她體內彷佛有個雷達發出警示,在第一秒時提醒她巧妙地拉開間距。初時殷橋不疑有它,幾次測試後發現自己並未多心,因為她經常出言提醒,絕不委婉——「坐過去一點,這是三人座耶。」,「我沒重聽,說話別靠那麼近。」,「當我是小孩,過馬路還要你牽著?」,「你是在觀察我的繭還是偷看我的掌紋?放手!」,「我也不懂夏太太為什麼腦洞大開選了這件深V,但你可以不要一直用眼睛提醒我嗎?」……

  必須承認,夏蘿青很具備惹惱人的本事,他自恃修養不差,但一把無名火仍然三番兩次地從心口燃起。他介意的並非老被懷疑有企圖一親芳澤之嫌,而是她始終未擱下的見外,讓他必須不時按捺一股衝動,一股想將她整個人按壓在牆上的衝動——當然不是吻她,他還沒失心瘋,他不過是想看她驚慌失措的模樣。

  這些私密心事終究無法坦然向外人道出,所以曾胖聽到的只有七成的敘事,七成就夠了,已超越了他的底線。

  曾胖納悶提問:「照這種來往模式下去,一年半載也進不了禮堂,夏小姐是怎麼點頭的?」

  「發生了一件事。」殷橋遞過去空杯,再要一杯酒。

  一件他始料未及的事。

  ☆☆☆

  這件始料未及的事發生當天,夏蘿青早上心情還挺愉快的。

  她一早到基金會應卯打卡上了班,中午搭兩站捷運到卓越店裡用餐。

  一跨進店裡她的心就暖洋洋起來,照樣在工作區和老闆夫婦閒話家常,送餐順便收銀,幫忙消化已經塞車的點單,直到人潮減少時,她自行舀了碗湯到角落用餐,還打包了一份刈包和滷味切盤準備送到附近工地給她舅舅。

  這曾經是她理想的生活模型——和喜愛的人在一起,守著一間踏踏實實有風格的好店,很心甘情願地工作,勞累一點也無妨,存下足夠的錢,買下照得到充足陽光的小公寓,用省錢又別致的方法打造充滿鄉村風情的小窩,在陽臺蒔滿花草,四時都有怡人花香。因為和喜愛的人在一起,有委屈也不擔心,所有的困難都可以攜手解決,一切的努力都有目標。

  很簡單的夢想描繪,但她連一步都達不到。

  例如現在走過來坐在她面前對著她露齒而笑的男生,永遠也不會娶她;那一對在工作區日復一日做著同樣煮食動作的可愛老夫婦也不會變成她的家人。

  「我最近健身房比較忙,不會每天來店裡喔。」卓越拍了一下她腦袋。

  「沒關係,你忙啊!我又不是來看你。」她笑。

  但她的確喜歡看他,看他一笑眯成線的丹鳳眼,左側若隱若現的酒窩,齒列整齊的白牙,總是未語人先笑,彷佛所有的問題都不成問題。

  都不成問題,就是夏蘿青第一次見到卓越時的感覺,就算是十年後在記憶裡依舊歷歷如繪。

  們的第一次見面發生在大一時,一場突如其來的午後雷陣雨中,她在校園裡飛速騎著單車趕著上課,騎過一處漥地時,龜裂的路縫不幸卡住輪胎,她冷不防被加速度拋在幾公尺外的杜鵑花叢裡,以詭奇的姿勢嵌進枝葉中動彈不得。身體各處的疼痛不是重點,重點是她那天穿了一條及膝圓裙,她第一個念頭是很想死。這時聚攏過來的人群裡伸出了一隻健壯的手臂一把將她拉出花叢,高大的身影隨後擋住眾人視線,讓她整衣拉裙,並且全不嫌髒地徒手拭去她一頭一臉的污泥和碎葉。她一時激動得想喊對方恩公,對方卻先開口了。「哇,你有輕功喔。」她在滂沱大雨中難為情地抬起頭,看見的就是卓越那張陽光穿透雲縫的眯眼笑臉,那一笑觸動了她從未打開過的心門,從此她對開朗健碩的男生情有獨鍾。

  而開朗健碩的卓越從一對好父母身上承繼了溫良的性情和同款的笑容,好父母和那間令人味蕾大開的好店簡直是完美的周邊組合,齊聚在卓越身上強烈磁吸了她寂寞的芳心。夏蘿青有著努力向目標邁進的正向個性,她努力觸及那完美的周邊組合,但努力和擁有不一定相連在一起,卓越始終沒有愛上她。

  但無妨,她將這家店的存在昇華成一種幸福指標,就像擁有偶像的簽名T恤一樣掛在牆上觀看也開心,更何況還能隨時親臨。

  「你最近是不是常和那個殷先生一起吃飯?」卓越忽然問她。

  「不是解釋過了我們沒什麼。」她再次澄清。

  「有什麼也沒關係啊。」

  「真的沒什麼。」她鄭重強調,還附耳對他鄭重叮囑:「你一定要跟你爸媽講,真的沒什麼,他那個人就愛開玩笑。」

  「那就奇怪了,他連續半個月每天下午都打電話來訂三十個刈包,不是因為你的關係嗎?」

  她一聽,嘴裡含的一口湯險些讓她嗆岔了氣。她清了清喉嚨:「為什麼一定跟我有關係?你怎麼不認為是店裡刈包太好吃了?」

  卓越偏頭思量,「是這樣嗎?怎麼我每次送去的指定單位都不一樣?他自己根本沒吃都在大放送吧?他到底是哪個單位的?閒錢很多嗎?」

  她愣了愣,隨口胡謅了一個公司模棱兩可的職銜,其它推說不清楚。

  為什麼?走在前往工地的路上她思索著,為什麼不說實話,陷入了扯謊的回圈?

  因為擔心,擔心店裡的人視她為非我族類,她和這家店的連結就會消失。事實上夏太太讓這個連結消失過,卓越有好一陣子不讓她靠近工作區,連順道送餐都不被允許。

  當天晚上在和殷橋的兩人聚餐上,她不時盯著他瞧。他連續多天向卓越店裡訂外送是為什麼?除了展現他不把那點小錢放心上,他想向卓越表達什麼?她著實困惑。

  她當晚身上穿了件白色絲質上衣,款式別出心裁,價錢貴不可言。進食時動作特別秀氣,手掌掩在胸口,小心翼翼呵護著。可惜,那片珍珠般溫潤的潔白色澤維持不到一小時,便徹底毀了。

  她記得殷橋當時說了個高明的笑話,抓到了笑點的她剛綻開嘴角笑了兩秒,一抹紫色身影帶著一股香風來到他們的桌邊,她根本連來人的長相都還沒看清,也沒聽懂那幾句陰惻惻的譏刺——「讓你撥個時間和我面對面談你百般不願意,倒是有大把時間留給新歡,你是看上她哪一點?」,桌上那杯上好的紅酒瞬間被一隻雪白的柔荑奪去,向前一送,裡面的酒漿立即呈半圓弧狀飛灑出去,恰好弧狀尾端就是夏蘿青的白色上衣,那一片雪白迅速染成了奼紫嫣紅。

  刀叉從夏蘿青掌心掉落,她抬頭與殷橋面面相覷,拂去臉上的酒液,又俯首探看衣裳,一秒色變,低喃:「我的衣服,完了——」

  「不用緊張,他會買更多新的補償你。」禍首再奉上一句。

  夏蘿青不知道這名不顧形象斗膽在公眾場合撒野的女子是何方神聖,只知道新衣泡湯了,她腦子發脹,和殷橋同時站了起來,殷橋正要開口,她搶先攫住女子手腕,狠戾地撂下話:「跟我出來!」

  女子高挑纖細,又足蹬十公分細跟鞋,即使再不情願,嬌軀也無法抵擋夏蘿青的沖天氣勢,一路踉踉蹌蹌地被拽出餐廳。

  餐廳外是停車廣埸,夏蘿青甩開手後迅速打量了女子一回,質問:「叫什麼名字?」

  「我是誰你都不知道?你到底搞不搞得清楚狀況!」女子冷嘲。

  她再仔細端詳女子一回,恍然大悟。「劉佳恩?」

  女子沒說話,算是默認。

  她攤出手掌。「手機拿來!」

  「做什麼?」

  「拿來!」她惡狠狠欺向前。

  也許未被恫嚇過,劉佳恩略有怯意,從側背包取出手機交給了她。

  夏蘿青將自己手機號碼快速輸入後交還,「三天內賠錢給我,否則我就投訴新聞台。」

  「你——」劉佳恩受脅,忍不住反唇:「你可以找殷橋賠啊!他什麼都捨得送女人,不差這一件。」

  「他幹我屁事!」氣急攻心的她爆了粗口,「你們這些瘋女人,以為和他吃飯說話的都是看上他的。告訴你,我跟他只是朋友,聽清楚沒?你剛才怎麼不潑准一點潑在他頭上?」

  劉佳恩往後瑟縮,嘴裡仍是不饒:「他只會帶女朋友來這家餐廳,你別想替他脫身——」

  「我的天!」夏蘿青雙手握拳,翻個休克式白眼,「你瘋得不輕。我問你他哪點好了?值得你這麼丟臉丟到家?」

  「你——根本不懂!」

  「我是不懂,我要是有他這個人的所有權,我一定立刻把他打包送給你,而且還要跟你打契約請你不要放他出來作亂,但是很可惜我沒有——不,很幸運的我沒有,這是他媽該擔心的事,你一個漂漂亮亮的女生幹嘛跟這種人糾纏不休?他除了那張臉哪裡好了?醜八怪立志也可以整形成那樣!」

  「你這個女人怎麼這麼說話!你是哪來的——」劉佳恩全然傻眼,張了半天的嘴迸不出一個有力的字眼。

  「我說的是實話。你當他是天山雪蓮嗎?人間罕見光彩照人,不但可以解奇毒還可以內力大增?告訴你那是小說亂編的,我上購物網查過真正的天山雪蓮,一株幾十塊錢就買得到,功效還不如冬蟲夏草——我到底在說什麼!我被你搞瘋了!你要是我的親姊妹我一定揍你!」她兩手抱頭扯發,怒不可遏。「還是你看上他家有錢?那是他爺爺厲害,你怎麼不瘋他爺爺?現在也很流行老少配啊!」

  「你不要亂講,他爺爺早升天了——」

  「哦?那太可惜了,我也愛莫能助。記得賠我錢,敢作敢當。」她怒意熾盛,頭也不回地跨步過街,連同追出來的殷橋一塊拋在腦後。

  事隔近一年,說起這件遭受池魚之殃的紛爭,奇怪的是,夏蘿青還能一字不漏記得當時所有的對話。

  「你——有沒有想過當時為什麼這麼生氣?」柳醫師反問。

  「我?」她沒仔細想過,「因為那件新衣吧。」

  因為那件要價不菲的新衣,她的確失態了。

  「是嗎?」醫師一手拄著額角凝視她,「新衣就算肇事者不賠,殷先生也必定會買單,你並不會有所損失,反而是肇事的一方失了顏面,大家認得的可是她,你發這麼大的脾氣是為什麼?」

  為什麼?她呆瞪著水杯,答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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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全世界與我為敵

  殷橋吞下一大口酒,酒液瞬間滑過喉嚨,輕微的辛辣鎮定了回溯往事時被擾亂的心情。

  「現在人手一支手機,劉佳恩當眾撒了野很難不鬧開吧?」曾胖搖頭。

  「是鬧開了,所以事情急轉直下。」

  但事情發生的頭幾日殷橋內心的流轉無人知曉,那晚追上前去的他,是在聽聞夏蘿青哪一句話後制止了自己的腳步的?

  他哪點好了?

  對,就是這麼一句——他哪點好了?

  在夏蘿青心裡,他竟是一株名過其實的天山雪蓮?這竟是她對他的看法?

  後來與劉佳恩在最後一次調解見面時,她向殷橋譏諷道:「你很適合和她在一起,以她那野蠻的樣子,將來一定自動請纓為你擋駕外面的女人,以後你就不用操煩了。」。

  但當晚他可不這麼想,他站在圓柱後愣上許久,返回餐廳付了帳,拿了夏蘿青遺落的裝物紙袋離開。回到住處,他打開紙袋翻看,裡面放了她慣常穿的舊襯衫和短褲,以及一件運動內衣。襯衫經過多次洗滌已變薄軟,顏色褪淡,內衣的車縫邊緣也起了毛球。另外一個塑膠袋裡則包裹著一雙磨損的廉價舊球鞋,皆是她原先準備好賣了新衣新鞋後替換用的日常物品。

  她擁有的如此貧乏,內心裡卻對他不屑一顧。

  有好幾天,他一顆心被這句話懸吊著,擺蕩著。

  他照常工作,照常應酬,只是偶爾走神,有些失去胃口,行走間不若以往顧盼自得,尤其是外出前對著穿衣鏡著裝的例行動作不再那麼順遂了。

  事實上,出色的襯衫剪裁和合度貼身的長褲依舊讓他的身架比例臻至完美。他定期汰換衣櫃裡的衣物,衣褲領帶配飾無論西服或休閒衣,都是最新穎的款式和色調,經過分門別類排放,對比清楚,搭配精確。但從那晚之後,往鏡裡多瞧一眼,似乎有某部分不那麼對味了;再仔細瞧,一直以來自負的臉孔忽然欠缺了幾分神韻;持續審視下去,就像盯一個字盯久了會失真一樣,他開始懷疑鏡中的自己並不如想像中魅力獨具。

  這個夏蘿青!那句話像施咒般附著在他身上,令他渾身不對勁。

  他想起她那雙黑亮的貓眼——「我看到了,你騙不了我。」她在醺醉中對他這麼說過,但那不過是醉言,他何必當真?

  算起來夏蘿青涉世未深,在夏家的生活經驗疏淺,連廚子都比她懂得察言觀色,她和殷橋如果連情人都算不上,卻自詡能穿透他的皮相,以她異于常人的標準衡量,認定他不過是個普通人,不,是自視甚高的普通人,難道那不是一種偏見?他沒必要為了她的偏見質疑自我。

  殷橋把定了自己的想法,但無法把定別人的眼光。那陣子辦公大樓的氣氛不太尋常,總覺得擦身而過的人不經意間多瞄了他一眼;他習於受矚目,可以略過不理會,但若飯局物件不時拿他打趣,高層開會時意有所指,就無法再淡然處之了。困惑地旁敲側擊問起秘書,他才獲知,餐廳潑酒事件已上了緋聞八卦版,新聞版面不大,畢竟劉佳恩沉寂舞臺一段時間,不具新聞熱度,但加油添醋的內容足以危及他瀕臨崩塌的形象,重點不在於是否造成街頭巷議,而是可能觸動董事會的敏感神經。

  他父親緊急召喚他回家一趟,父子在書房靜對而坐,他父親修為深,情緒尚能抑制,可眉心緊擰,顯然無法將這件事等閒視之。

  「我可以讓律師對外說明始亂終棄是劉小姐設的局,純粹是她個人無法接受分手的事實而捏造事端,但要如何讓外人相信你們分手已久,現在也有良配,並未私生活不檢?」他父親打破沉默。

  「劉佳恩指證的任何事都沒有證據。」

  「外人只會捕風捉影,我擔心的是原先替你打點好的位置就這樣無疾而終了。你大伯屬意的是和你同期進部門的陳士敏你不是不知道,這下可給他解套了。」

  「劉佳恩的事我保證這個月就解決,至於婚事不能說風就是雨。」

  「那晚和你一起吃飯的女孩就是你所謂無關緊要的那一個?」

  「唔。」

  「她是打哪來的?」

  「——夏翰青的小妹。」

  「夏至善的女兒?」他父親扶了扶鏡框,極為訝異,「芷青還是丹青?我記得其中一個訂了婚不是嗎?」

  「是蘿青。」

  「蘿青?沒聽說有這個女兒。」

  「她是夏翰青的親妹妹,不是這個夏太太所出。」

  「這樣啊。」他父親領會得極快,垂眉斂目了一會,掀眼道:[你喜歡她?

  「別逗了!」 殷橋笑。

  他父親兩眼忽現厲光,「是你逗我還是我逗你?」

  少有的嚴厲語氣讓殷橋凝斂起笑意,他端坐身子答覆:「談不上喜不喜歡,常見面倒是真的。」

  「我還不知道你嗎!你要是真不喜歡,別說吃飯,讓你多看一眼都嫌煩。」

  「人家可沒喜歡我。」

  「那就想辦法,這不是你的強項嗎?」語氣不單加重,還夾帶不曾有過的諷意。接著托起下巴盤算起來,「嗯,夏家當然可以,夏至善不會虧待他女兒的。」

  可以二字有多重意涵,唯一不包含的是感情的成分。

  「爸,您是不是跳太快了一點?」殷橋啼笑皆非。

  「如果你可以擺平你大伯那一邊的意見,如果你可以找到更好的物件,這件事我不會再插手,你好自為之。」他父親恢復了持重的模樣,拋出來的結論卻像是朝他擲了沉重的大石塊,無法只閃躲不接招。

  他父親前腳一走,他母親即時靠過來。「有空帶人家回來坐坐吧。真奇怪,前幾天才和夏太太見了面,她怎麼提都沒提這個女兒?」

  他沒搭腔。

  因為夏家沒有任何人看好夏蘿青覓得貴婿的能耐,夏蘿青更無意建立任何戰功,若唐突提及,兩家豈不尷尬?

  但和一個對自己有偏見的女人談論婚嫁不啻是個挑戰,此刻他能找得到接下這項挑戰的理由只有一項——與愛無涉,夏蘿青吸引他,就像險地縱走對他的吸引力一樣。

  長考了幾日,他特地找了一天送還夏蘿青的衣物。

  這次夏蘿青堅持不讓他上樓,她站在公寓門口探頭探腦,神情警戒,殷橋沒好氣道:「別擔心,不會有狗仔記者跟拍,上次是餐廳員工爆料才上了新聞。」

  「認識你真麻煩。」她關上門咕噥了一句。

  殷橋忍耐地閉了閉眼,發現她不太對勁,「你又去上工了?」她左側腮幫子有兩道泥印,全身上下不修邊幅,頭髮似覆了一層薄灰失去亮度。

  「唔,剛回來,餓死了。」她頹垂著肩,撫著肚子。

  「那好,一起去吃飯吧。」

  「不用了,不用了。」她搖頭擺手,像只驚弓之鳥。

  「瞧你嚇的,你這是什麼意思?」

  「拜託你別害我,幸好那個爆料的人只拍到側面,我朋友才沒認出我。」她重新按開門鎖,下逐客令:「我不想又變成靶子,你還是回去吧。」

  「你的意思是我們以後別單獨見面了?」

  她歪著頭想了一下,一臉凝重。「最好是這樣。」

  最好是這樣。她就這麼直率地甩出這句話,難道之前兩人的頻繁相處並未累積出一絲值得她珍視的情誼?他對她而言毫無意義?

  他面色一沉,俯瞪著她,往前逼近。她不明所以,為了保持安全距離,他往前移步她便後退,直到她背抵水泥牆,進退不得,他的胸膛幾乎要觸及她的身軀,她急得騰出手掌抵住他的挨近,「你幹嘛?站遠點說話!」

  站遠點說話。只有她敢讓他吃這個排頭!

  他充耳不聞,右手陡然緊捏住她下巴,迫使她面對他;她倒抽一口氣,僵住不動,他見狀哂笑,沉聲道:「你怎麼老把我當瘟神?知道莫非定律嗎?你越擔心的事就越有可能發生,所以,最好別想躲開我,以後我們有的是單獨見面的機會,早點習慣,明白嗎?」

  「你在亂說什麼!」她面露驚疑。

  他鬆開她下巴,以拇指指腹用力拭去她臉上的泥印,恢復了笑容,輕聲問她:「小蘿,你平時很不聽話,但你拿你哥也沒辦法對吧?」

  「我哥聰明。」

  「那就好。」

  他很滿意這個答案,往後抽身,結束對峙狀態,轉身離開公寓。

  坐進駕駛座裡,他取出手機,撥出一組號碼,對方一接聽,省略前言,他開門見山道:「翰青,你有辦法讓小蘿答應婚事嗎?」

  「……」對方沉默了數秒,輕哼一聲。「怎麼?你爸說話了?」

  「是我大伯那邊有動作了。」

  「你想清楚了嗎?她不是你唯一的口袋名單。」

  「我現在只對她有興趣。放心,殷家不會虧待她的。」

  「這點我不懷疑,但你和她來往也一陣子了,你認為她在意那些嗎?」

  「我可以解決她舅舅的事。」

  「不,這事和你無關,請別插手,我有我的方法。」

  「所以?」

  「所以,說服她不是那麼容易,但我是談判專家,你擔心什麼?」

  「好奇問一句,她是你妹妹,你這是在幫誰?」

  夏翰青朗笑了幾聲,「我是在幫我爸。這件婚事可以讓他開心,何樂而不為?」

  「我該怎麼謝你?」

  「其它好說,我只希望將來在這個婚姻裡,請儘量善待小蘿。」

  「我明白。」

  通話結束,他掌著方向盤再次思索。

  白雲藍天,清風徐來,是個好日子。他仰望天色,忽然感到一陣無以名之的輕鬆和愉悅,原來,下這個決定並沒有想像中的困難。接下來,他該思考的,就是求婚這件事。

  ☆☆☆

  夏蘿青回答不出醫師的提問,或許是她其實也討厭自己,討厭自己因為不得已的原因到處虛偽地相親,討厭自己以荒謬的理由和殷橋頻繁見面,更討厭因此蹚了他的渾水,白擔了惡名。

  她擬想的原則是和殷橋保持安全距離,但她所有的原則,在夏翰青面前,總是輕易瓦解。

  殷橋不知道,在她回家向夏至善乞求金援失敗的前一天,早已先行前往她哥辦公室,鼓起勇氣再度提出請求。「哥,你不能用你的錢先借我嗎?我保證一定還,你要我簽借據也行——」

  夏翰青慢格停下書寫的動作,面龐浮起近似朽木不可雕也的無奈,「小蘿,別讓人笑話了,簽一百張借據也代表不了什麼。」

  「我不是空口說白話,我以後一定連本帶利還給你。」她的保證很虛,那一刻她多希望能從身上掏出一點值錢的東西質押給她哥,在她哥眼裡她和窮光蛋只有一線之隔。

  偌大的辦公室,進出報告或送文件的職員沒停過,夏翰青一面處理公務,一面應付不請自來的她,連門也沒關上。

  「你憑什麼和我談?這件事我不想再討論。」

  「哥,這對你來說根本是小事,你明明可以——」

  夏翰青赫然擲了筆,昂起下巴,表情頃刻間失去了溫度。他起身離座,關上門,口氣嚴峻:「你一個月賺不了幾文錢,替別人還債的口氣倒是比誰都豪邁。你自以為大方,凡事不斤斤計較,以為錢不過是數字,其實是侮辱那些盡其所能賺取每一分錢、僅守每一分成果的人。難道因為夏家拿出一千萬輕而易舉,所以任誰上門都應該來者不拒嗎? 只要拒絕出手,就被視作為富不仁?這不是單純意願的問題,而是你該尊重有本事有能力的人,不論你面對的是誰,三言兩語就奢望對方拿出一筆錢,而且還認定是輕而易舉的小事,根本就是藐視對方付出過的努力。我說過,等你具備相當本事或對等價值的時候,再來為別人說項,我會尊重你的請求,否則,你就是在慷他人之慨,高尚不了多少。」

  一席重話讓夏蘿青耳根熱辣辣。夏翰青從來就不是好相與的手足,但也絕少疾言厲色,她一時半刻無以回駁,僵立好半晌,只能動之以情:「哥,舅舅不是外人,不能有例外嗎?」

  「你還是不懂。有一就有二,人若學不會教訓,下次還會再發生,你能擔保這種事幾次?」夏翰青扶起她神色低落的臉龐,目光又恢復了溫和,雅笑道:「怎麼樣我都是你哥,我會對你不好麼?你得學會一件事,沒能耐之前,別隨便和別人談交易,你討不了便宜的。」

  「我以為我們之間不一樣。」

  「是不一樣,所以我在教你,不是縱容你。」

  「哥,就這一次好不好?」她眨巴著眼注視他,攀住他手腕,她知道永遠也說不過他,但就是不願輕易放棄,走出那扇門。

  夏翰青呵口氣,沉吟一會,提出但書:「這樣吧,和殷橋來往的事就順其自然,不勉強你,但人家如果表現友善,你至少也得禮尚往來,如果無故讓他難堪,就是不尊重我這個大哥,這一點可以做到吧?你表現得越得體,舅舅的事我可以再考慮一下,至少銀行那方面我可以托人想辦法,債免不了,減輕他的還款壓力是可行的。」總是如此,夏翰青善誘的本事無人能及。

  她是個直覺性強的人,對他人的理解總能在蛛絲馬跡中探知一二,唯獨夏翰青,卻是她在世上瞭解最有限的人。

  只妹倆年歲的差距,造成一起生活過的記憶屈指可數,夏輸青在另一個迥異的世界裡以另一種規矩和模式成長。長久以來,他未曾遺忘和一對垂垂老矣的外祖父母在頹老房子裡生活的幼妹,隔一段時間便會出現在她就讀的學校門口,探望她,給予學習上的意見,敦促她的一言一行。這些年,他也從穿著私校制服的少年,進化到總是一襲剪裁良好的西裝青年,比起身為兄長,他更似嚴父,承襲母親的秀逸容顏,多了脾睨一切的氣息,送給妹妹的東西不是書本就是食物,從來沒有女孩氣的小東西,現在尋思起來都屬於實際性的考量,他的任何決定幾乎和浪漫或趣味無涉,生活上的煩惱和計較只要她一出口,他便毫不猶豫地打斷她:「與其浪費時間想這些沒營養的東西,不如回家吃飽睡覺。」

  夏翰青自回到夏家以後,絕少再踏進外祖父家門,徹頭徹尾成了夏家人,但他與妹妹的牽繫始終是進行式。外祖父母相繼過世後,他甚至主導過讓她住進夏家的決策,她不懷疑他對她的用心,卻鮮少因他的用心而感到快樂。住進夏家那一年,可想而知各種扡格層出不窮,她漸漸默認了一個事實,他們兄妹倆是不同國度的人,她不屬於夏家這座城堡,無論如何搽脂抹粉偽扮成小公主,她始終是一塊嵌不進全景裡的拼圖,認識殷橋,她明白是夏翰青戮力將她削足適履後塞進全景裡的最後嘗試和殷橋見面不是難事,劉佳恩事件一樣可以如浮雲過去,沒什麼大不了,和她哥接下來拋出的震撼彈比起來,那些只能算是小菜一碟。

  劉佳恩事件過後,她再度被召回夏家,以為又是一場訓誡。

  猜錯了,迎接她的是一桌子她愛吃的菜。

  夏至善對她露出和煦如陽的笑容,夏太太不停為她添菜,受寵若驚的感覺只持續了幾分鐘,沒多久,敏銳的第六感令她無端發毛,她全身發毛地吃完晚餐,最後由夏翰青在書房為她揭開序幕。

  「小蘿,和殷橋結婚吧。」

  「……」

  許多的前言後語她不記得了,因為前後大約有兩次腦袋當機,呈現亂碼狀態,但當中那些關鍵性對談卻深深鐫刻在她記憶裡。

  「只要你願意,舅舅的事爸爸同意出面解決,老房子也可以保下來。」

  「哥,你在跟我開玩笑還是提出建議?」

  「我是喜歡開玩笑的人嗎?」

  「那就是建議了?這麼瞎的建議就別浪費時間討論了。」

  「不是提出建議,我在告訴你我們的決定。」

  她呆愕良久,因為太匪夷所思,她甚至莫名失笑,看著比誰都陌生的兄長,直接問:「這算是交易嗎?」

  她再度傻眼。理智恢復後,斷然否絕:「誰都可以考慮,就他不行。」

  「誰都不行,就他可以。」

  「哥,你忘了嗎?他那些紀錄——爸爸如果這麼屬意他,為什麼不把芷青介紹給他?」

  「他看不上芷青。」

  「你們誤會了,他也沒看上我,我們只是單純吃飯,什麼也沒發生。」

  「婚事是他提出的。」

  「……」太過驚異,連熱燙的茶液潑灑在她手指上都忘了呼痛。

  「擔心什麼,你不喜歡他不是嗎?」夏翰青微彎腰,執起妹妹燙著的手指審視,輕輕呵氣,「小蘿,這是我對你說的私下話,只要你不動心,不出一年,他對女人的長性最多一年,屆時就算你不提,他也會採取行動,他一旦自由了,你也同時得到了自由。」

  「那又何必多此一舉?」

  「你認為呢?小蘿。」

  她不笨,殷家需要這樁婚姻挽救殷橋的形象,夏家需要這門親戚擴張投資版圖,她只是震驚於自己的親哥哥道起這些利害來居然面無半點難色。

  「所以,婚姻最終結果不重要?」

  「這不在考量範圍,這世界分分合合是常態不是嗎?我向你保證,他會提出分手的,再怎麼如膠似漆,都抵不過他的喜新厭舊。何況,他現在不過是對你感到新鮮,新鮮感是最不牢靠的感覺,你不買他的帳,他反而放心選擇你,他最恨女人糾纏。你就當換了一個新室友,嚴格說來,你並沒有損失,時間一到,殷家絕不會虧待你,爸爸也會補償你。」

  「你怎麼都不問我要什麼?」

  「你要的不切實際。」

  「人是有感覺的,我怎能假裝喜歡他?」

  「沒人讓你假裝,他一直都清楚。」

  「如果我不答應呢?」

  「這是你的選擇,夏家沒有損失,但對爸爸而言,殷家是門好親家。」

  「哥,你真為我著想嗎?」

  「在這世上,沒有人會像我一樣為你著想,我在替你創造機會,你以後會感謝我。」

  時光流逝,她仍能清晰記得當時夏翰青臉上的細微神色,那樣泰然,那樣堅決,也那樣冰涼。那雙石英燈照耀下的琥珀色瞳孔宛如兩片鋒利的玻璃劃開她的皮肉,開始不會有知覺,直到疼痛提醒了她,她好像受傷了。

  她受傷了,不在夏翰青的考量範圍內;在他的認知裡,弱者才會受傷,而夏蘿青不是弱者,他不過是邀請她入局玩一場皆大歡喜的遊戲。

  她哥或許猜對了,她不是弱者,但更不是玩家,她動搖不了她哥,總可以請男主角打消念頭。

  回到公寓,她立刻撥了通電話,接到她電話的殷橋在另一頭輕輕笑著,「你好像不太開心?」

  「我想見你。」

  「我也想見你。」

  「我其實比較想殺你。」

  「可以想像。在哪兒見?」

  「到我公寓好了,我不想在外頭讓人看見我們。」

  第二天,殷橋依約來了,來到她的公寓,走進她的房間,帶著和天色一般的爽落笑容,大方地拉開椅子,和她面對面坐下。

  二話不說,一個精緻紫色絨布小方盒直接置放在書桌上,面向她掀開盒蓋,鑽托上精雕細琢的晶鑽經由陽光的折射散發出璀璨的鋒芒,縱然對寶石不熟悉,也能揣測到那顆主鑽必然要價不菲。

  她略瞥了鑽戒一眼,便直眸凝視這個男人,眼睫瞬也不瞬。這是她的慣性反應,每回遇到不可思議的人事,總是想忍不住定睛探個究竟,究竟對方的腦神經哪一部分回路出了問題? 她相信眼睛藏不住秘密,但此刻的殷橋一派輕鬆,那張俊美無傳的臉大膽迎視她,無一絲閃爍不安,與他平時說話的自信模樣無異,其目更怡然自在,這樣的從容從何而來?

  「告訴我,你又看見了什麼?」他主動湊上前,讓她看個夠。

  午後西曬,未拉上窗簾,明豔的陽光大片漫淹在窄仄的室內,暴露在光照下的男性面龐平滑無瑕,沒一處疙瘩,完美得惹人生妒。

  「我看見你這個——渾蛋!」她忽然失去克制,脹紅了臉。「怎麼老跟我過不去!」啪噠一聲,一掌蓋上絨布盒,「你自己搞的爛攤子幹嘛讓我替你收拾?」

  「以後不准這樣說話,像個野孩子。」似乎打定主意不受她影響,他笑意不減。「你應該感謝我,我不也替你解決了問題?」

  「我自己會想辦法。」

  「你的辦法不太管用。」

  「我不是只認識你。」

  「卓越嗎?一個健身教練能幫你什麼忙?再說,他那家店能概括承受你想承擔的一切嗎?」

  她搭在膝上的左手蜷縮成拳,「我不只跟你相親。」

  「還有哪一個?是那個外商公司主管?還是那個遊戲開發商?對了,聽翰青說有個建設公司小開,你父親挺中意的那位,不是都沒下文了?」

  「你忘了還有那位俞先生。」

  「親愛的小蘿,你想直接要求人家聘金一千萬?他會怎麼想?」

  「——就算要結婚,至少俞先生他人誠懇。」

  「有什麼不同呢?你還是不會喜歡上他啊,既然都不喜歡,為什麼不能是我?」

  「就是不能是你。」

  「為什麼?」

  「就是不能。」

  「為什麼?」每問一次,他就逼近一寸,當他們之間僅有方寸空間時,她清楚看見他低垂的扇睫根根分明,黑曜石般的明眸泛著柔光,眼波流轉,稍一呼吸就都是他的氣息,令她短瞬走神。

  不知從哪次開始,只要和她見面,他再也不使用古龍水了,去除了一層矯飾氣味的面紗,她嗅聞到了專屬於他的純然味道,其中混合了一點薄荷洗髮液,臉部保養液的淡淡柑橘餘氛,以及衣料潔淨過的清爽味,這些全然未喧賓奪主,遮掩住他原有的男性氣息。

  她憶起了她曾經對他說過的話——我討厭古龍水。

  他竟然記住了。

  她哥對她說過:「這個男人懂得如何讓女人心旌動搖,但我知道你不會,所以我很放心。」

  十隻指甲掐進了膝蓋,她定了定神,設法轉圜劣勢,「如果你答應向我哥撤銷這個決定,我就告訴你。」

  「那就算了,我不是非知道不可。」兩手一攤,他擺出無謂的姿態。

  「你什麼都不在意,對嗎?」

  「我當然在意,我這不是親自來了?」

  「你不在意和不愛的女人一起生活,對吧?」

  笑意淡去,他認真注視她,「我在意啊,所以我選擇了你,至少你挺有意思的,和你在一起應該不會無聊。」

  她隨即領悟,「還是這麼愛玩,連這種事也不例外。可我認真跟你說,我一點也不愛玩,你會後悔的。」

  「這點不需要你提醒,你並不真的瞭解我。」他端詳她,隨手撫上她的一邊臉蛋,微微擠壓,像在玩味她的肌膚彈性,這狎膩之舉冒犯了她,她格開他的手,拉下臉,「說了我不愛玩,就算結了婚也別對我動手動腳。」

  羽眉上揚,他縱聲笑了,粲然的笑容與她的凝肅成了對比,極為刺眼,不以為然地拍拍她的肩道:「別怕,我對強人所難沒興趣,也沒必要。結婚後,你會有自己的房間,只要你不允許,我不會踏進去一步,可以嗎?」

  她斜睨著那張笑臉,氣餒已極。她調整呼吸節奏,試圖冷靜。低頭想了想,抬起頭,換成一張友善甜美的笑容,「殷橋,我們商量一下好嗎?」

  「商量什麼?」

  她握住他的雙手,直視他雙眼,態度溫和但語重心長:「跟你說,我呢,只是個很普通的女生,要不是我哥的關係,走在路上你一眼也不會想瞧我的。我只夢想和普通的男生談普通的戀愛,結普通的婚,過普通人的生活。你不一樣,你的人生多采多姿,你應該找個和你一樣的女生結婚才對,太刺激的人生不適合我,你如果當我是朋友,不會連我這點小心願都不給成全?」

  他仔細聆聽,嘴角慢慢挑起,目光像蒙了一層霧,掩蓋了心思。他抽出雙手,轉而包覆她的手掌,聲線溫柔: 「可是小蘿,當你無法對你舅舅的困境袖手旁觀的那一天起,你就註定不可能過普通人的生活了。想想看,哪個普通女生會把相親當賺錢門路的? 還有,你何必這麼貶低自己,抬舉我呢?在你眼裡,我不是除了一張臉還行,其它沒什麼值得一提的嗎? 」

  「……」她萬分驚詫,想掣回手,他裹住不放,她急切地轉換另一個說法:「可是我只想和相愛的人結婚——」

  「這有什麼難的?如果你高興,我們可以試試看。」

  「這種事隨便誰都可以試嗎?」

  「當然不是。我們既然要結婚了,不是名正言順可以試試看嗎?」

  「可是哪有先結婚再談戀愛的。」

  「那真可惜,沒那麼充足的時間等你愛上我了。」

  「你可以取消婚事啊。」

  「這沒得談,婚是一定要結的。」

  「你的頭腦可以稍微正常一點嗎?」

  「再正常不過了,所以我選擇你,你不是認為自己普通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們這是在鬼打牆嗎?」

  「那就別在這一點上糾結了。」

  她頹然看著他,比方才加倍氣餒。左思右想,她咬牙道:「只要你肯向我哥說你反悔了,我願意幫你做任何事。」

  笑意慢慢隱遁在殷橋眼角眉梢,他微傾下頭,半垂著眼,看不出眼底是靜水流淌還是波濤洶湧。良久,他仰起臉,爽快地說:「好,我想一想。」

  他起身走向房門,準備離開,她尾隨送客,見他旋轉門把,又稍事停頓,她等候著,他突然轉身,「小蘿,你剛才說的是認真的嗎?不會反悔?」

  她正要開口,他冷不防欺向前,含住她未合攏的嘴,探進她的齒間,她大驚失色,節節後退,小腿碰撞了床沿,頓時朝後仰倒。她反射性拉住他臂膀,兩人順勢跌進床褥,他直接疊壓在她身上。

  驚慌失措的她屈起兩腿想將他踢開,他左閃右躲一番後敏捷地攫住她雙腕,扣在頭頂上,下盤夾住她躁動的雙腿,令她動彈不得。初次體會雄性的力量如此強大,她內心生畏,但不放棄掙扭,兩人在一番角力後的喘息中對視,他眼裡乍現炯炯火光,夥達地問:「你不是什麼都願意做?  」他俯下臉,竟開始吻她,可不是節制而有禮的淺吻,那是侵襲式的深吻。

  正在發生的情節推翻了她對情欲單純的想像——這個男人在親密關係上毫無原則!吻的同時,她感覺到他騰出一手,順著腰際往上摸索,再從腋下轉抵胸前,隔著薄衣肆無忌憚在酥胸頂端上撩撥,恣意揉撫。幾道電流莫名在周身奔竄,陌生的生理反應像在腦袋裡引爆了一顆炸彈,霎時一片空白,唇舌就在呆滯中與他被動結合。待她收攏心神,驚駭中羞憤難當,偏頭躲開他的吻,大喊:「我沒說是這種事——」一口氣鼓起蠻勁,開始像瀕危的蚯蚓在他身下奮力扭動,沒多久,他沉聲喝叱:「別動!」,,她咬牙不聞,持續掙扎,他再度喝叱:「叫你別動!」

  告聲帶著異樣,她心頭一怵,動作停頓,兩人似一對泥塑相望。他的顴骨部位泛起淺紅,起伏的厚實胸膛擠壓著她的胸房,急促呼吸的熱氣在她臉上騷動,她隱約意會了什麼,耳根陡然一熱,別開臉不看他。好半晌,他終於出聲:「沒那個膽量就別隨便提出條件,明白了嗎?」

  「……」形勢比人強,她緊抿著嘴不願鬆口,從鼻腔哼了一聲表示暫時妥協。

  他翻身而起,站在床畔整衣撫發。得到了自由,她立刻彈坐起,用手背拼命揩去他留在唇上的濡濕。狂亂的心跳未平,卻見他打開桌上的絨布小盒取出鑽戒,回頭攫出她左腕,將戒指穿進中指直抵指根,尺寸分毫不差。

  「看來你還是得嫁給我,小蘿。」兩人在床沿對坐而視,她深怕再度與他發生親密接觸,倔著臉不發一語;他抬手揉揉她蓬亂的短髮,哂笑道:「乖一點,別讓我知道你把它當了,我會要你哥買單。」

  戒指似生了吸盤牢牢膠合住纖指,怎麼費勁旋轉也退除不了,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她心一橫,喊住他:「別走!我答應你——」

  他再次回首,表情先是驚奇再來是大惑不解,「你真不給面子,這樣也可以,你到底在怕什麼?」

  「……」她無言以對,心臟劇烈怦跳。

  他莞爾一笑,坦言:「老實說,我剛才挺想嘗試一下和你在一起的滋味,不過我想了一下,我們遲早會走上這一步的,在你心甘情願的狀況下,那又何必急於一時,和你做這虧本的交易?再說,我沒這種強人所難的嗜好,剛才那句話是逗你的,別當真了。我得走了,開會要遲到了。」他快速在她唇上印下一吻,還沒回神,他已旋即消失。

  空氣中殘留的男性氣味,手上閃耀的戒指,都是殷橋來過的鮮明證據,證明了她人生中第一次的熱吻,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第一次的被求婚,並非幻覺,確實發生過了。遺憾的是,她無法像熱戀中的女孩一樣,甜蜜回味那些細節。

  「我怎麼——那麼倒楣!」

  她一頭埋進被褥裡,哭不出來。

  ☆☆☆

  「所以您就這樣向夏小姐求婚了?」曾胖目瞪口呆。

  「是。」

  「這樣算起來劉佳恩小姐是你們的媒人了。」

  「……」殷橋頓怔,旋即大笑。「你要這麼想也可以。」

  他省略了求婚細節不提,這一段是搬不上檯面的。

  夏蘿青對他的抵死不從有如操了他一記耳光。奇妙的是,在非你情我願的身體接觸過程中,他再次對她起了欲念,她的粗蠻無禮並未讓他興致索然,她已然成熟的軀體散發著無窮活力,像只未馴化的小此馬,橫衝直撞踢開接近她的雄性。

  這個夏蘿青,為了進一步讓他斷念,寧可答應他無理的要求,她對他的抗拒已到了避之惟恐不及的地步,完全沒道理。她並不知曉,正是她超乎常理的推拒舉動強化了他選擇她的決心。來日方長,他可以好整以暇貼近觀看她的強硬如何持之以恆。

  「您不好奇夏先生是如何說服妹妹的嗎?」曾胖問。

  「多半是他舅舅的因素。」

  但他承認,那毫無歡喜成分的妥協令他頗為難堪,說出來並不光彩,他徹底實踐這樁婚姻源于複雜的心理層面,其中不乏懲罰的成分,讓夏蘿青過著非她所願的婚姻生活就是一種懲罰,且此種懲罰兼具難以言喻的趣味性一一她是否每天薄面含面對他?只要他稍靠近便跳腳?而卓越從此成了可望不可即的物件,她該如何排遣? 每思及此,被她的魯莽所招惹出的火氣便次次地平息了。

  「婚禮如期順利舉行了?夏小姐適應得可好?」曾胖真正想問的是,夏蘿青是否乖乖地任人擺佈,做起殷家稱職的小媳婦了?

  夏蘿青若不做最後的掙扎就不像她了。

  對這樁婚事,她可沒停止動過消滅它的腦筋,提出求婚後,她不時向他進行勸退。一次見他無動於衷,不死心向他提出一個建議:「我介紹我一個大學女同學給你認識好不好?她最近從國外回來了,保證美豔不可方物,你一定會喜歡。」

  聽到那句「美豔不可方物」的形容詞,他笑得前仰後合,笑得夏蘿青興沖沖的小臉垮下,虎著臉瞪他,他才止住笑。在她心目中,他的擇偶等級就是「見色心喜」,沒什麼高明之處,不趁此機會糾正她,更待何時?

  他狀似認真思考,「好啊,我週末要和兩個朋友到沖繩衝浪,一塊去吧。」

  「真的嗎?」她喜出望外,但太過順利,反倒起疑。「不是耍我吧?」

  「你這麼鍥而不捨,鐵石心腸也要感動了,不過就只能這週末,我忙,抽不出太多時間。還有,你也得一塊去,省得好事者說話。」

  夏蘿青忙不迭點頭,瞥見她眸子閃爍著重獲新生的光采,他回頭差點氣結。

  當天機場見了面,夏蘿青那句形容詞倒也不算誇張,那名昔日女同學果然異常亮眼,當年應屬校花等級,眉眼都是風情。舉手投足合乎美人範本,人一現身,他另兩名哥兒們立刻蝶兒聞了蜜上前攀談起來。

  女同學名叫何伶,另外又拉了個不起眼的女伴同行,年輕人熱絡得快,沒多久已瞎扯個沒完。夏蘿青揪揪殷橋袖子,踮腳湊耳道:「沒騙你吧?」

  殷橋僅舉手簡單打了個招呼,人沒有湊攏過去。夏蘿青不明白,對他而言,美女見識甚多的他不過就是再多見一個,如同頂級攝影術拍下的一頓幀絕美山水風景圖片,從第一幅流覽到最後一幅,已經審美疲勞,失去觸動感。

  她雀躍附和,整個航程在他身旁積極說個沒完,包括何伶的書香世家、十八般才藝、動靜皆宜的性格、出色的學歷,末了還下了個鏗鏘保證:「你們家兩老一定滿意。」

  他閉目耐性傾聽,忽然轉了話題:「你帶衝浪衣了沒?」

  「我哪來的衝浪衣?」

  「那就是沒有了,待會再替你買。」

  「不用了,我不懂衝浪。」

  「我教你。」

  「不用了,你和何伶她們去玩吧。」

  「別掃興。」

  大概怕他翻臉,她識相地不再推拒。

  抵達飯店,入住手續辦好,殷橋分派完房卡,替夏蘿青拉著行李走,沒拿到房卡的她摸不著頭腦,追上前問:「我的房卡勒?」

  「在這。」他閃一下手裡的卡。

  「什麼意思?」

  「三個房間,我們倆一間不是很正常嗎?」他理所當然道。

  「這怎麼可以!」她聞言色變。

  「怎麼不可以?六個人,三男三女,三間雙人房,你有更好的分配方式嗎?」

  她愕然停步,歪著腦袋,回頭望向另外四個開心喧鬧的男女,扳著手指數數,茫然轉著眼珠,像解不開雞免同籠的問題,再望向殷橋,一副上了當的眼神。

  「我跟何伶她們擠一間好了。」她索性下了安全的決定,從他手上搶回行李。

  「別搞笑了。」他捉住她手臂,「我朋友都知道我們下個月要結婚了,你還矯情地和我分房,人家會怎麼想?現在是旺季,臨時訂不到房間,你就將就一點吧。」

  「怎麼可以!我們本來不是要介紹何伶和你——」

  「錯!是本來我和兩個朋友預定好來衝浪,你臨時出了餿主意加入我們的。」

  夏蘿青頓時語塞,垮著肩,掩不住頹喪。

  「別這樣,乖一點。」他摟住她的肩,柔聲哄慰:「床讓你睡,我睡沙發,對你沒什麼妨害,明天大家玩得開心,接下來才有戲唱。我要是對她有好感,回臺北自然會約她,你擔心什麼?」

  緊擰的眉頭舒展了,她重新展顏,不再抗拒。

  此時此刻,他衷心認為夏蘿青不會是他生命裡最困難的那一個,男女之間的把戲,只要他存心為之,沒有人是對手。

  事實上,讓夏蘿青失去戒心並不困難,誰能坐在洋溢歡樂的美式酒吧露天席座,遠眺海灘落日餘暉,不時有海風輕拂的同時,抵擋得住手工精釀啤酒的魅力?至少夏蘿青不能。

  一杯水果啤酒下肚,她開始笑得比平日多,不管誰說什了麼,都很捧場地嘻嘻哈哈,和平日繃緊神經對抗世界的模樣大為不同。殷橋興致一來,展現了活躍的那一面,巧妙地說笑逗樂,讓氣氛瞬間昂揚。長年經驗,他懂得在風趣中不刻意突顯自己,撩亂了在座的異性芳心,也能不讓夥伴吃味,重點是夏蘿青因而開懷敞顏,他盯著她喝完第三杯啤酒,在她耳邊小聲測試:「你今天很可愛,我可以親你嗎?」

  「可以啊。」她臉蛋漾著淡淡紅暈,說話明顯有些遲鈍。

  他對著她的唇吻下去,短暫溫存的一個吻,她皺著眉責備:「你怎麼犯規了,只能親這裡。」她指著面頰,他笑著應和:「好,就親這裡。」再吻了她面頰一下。

  情侶間會有的親昵小動作沒有人覺得不對勁,對面的何伶卻別有意味地對他笑了一下,問道:「小蘿酒量變好了?」

  殷橋笑而不答。

  他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信手拈來說了一個小笑話,竟輕易逗得夏蘿青大樂,別人已新啟話題,她還停留在笑點的顛峰,笑到連人帶椅朝後翻倒,四肢舞動著爬不起來。他將她撐扶起,豈料未完,她往前伏在桌面抱著肚子繼續笑到抽噎,有如故障的機械娃娃。殷橋的友人目瞪口呆,其中一個搔搔頭問他:「你老婆瘋了,有這麼好笑嗎?」

  殷橋瞧了眼桌面上滿滿的啤酒杯,問何伶:「她喝了幾杯?」

  「至少四杯。」

  「差不多了。」

  話一說完,腦門抵在桌面上的夏蘿青沒了動靜,分明神智斷片了。

  眾人傻眼,殷橋鎮定自若,扶起軟綿綿的她,讓她伏在他背上,向所有人致歉後,背起她慢慢走回飯店。

  何伶向女伴交代一聲,幫忙拿起夏蘿青隨身物,跟隨在側,走到半途,主動開啟話題:「小蘿這次主動邀請我,我還真是嚇一跳。」

  他暗訝,瞄了她一眼,笑問:「怎麼說?」

  「我以為她想跟我和解。」

  「……」他驀然停步,面向她,「有什麼需要和解的?」

  「其實也沒什麼,大二那年,她一直喜歡的一個男生和我交往了,直到我出國念書和那個男生分手,她就沒再和我說過半句話。」

  「是卓越嗎?」

  何伶大感意外,「你知道他?」

  「她那點心思,有什麼好不知道的?」

  何伶莞爾一笑。「如果不是你朋友剛才說起,我還不曉得你們快結婚了。蘿青一直很低調,在學校時就這樣,她什麼都沒說,連卓越也不知道她喜歡他,所以後來她對我有所誤解,我不知該怎麼面對她。」

  「都過去的事了,她現在不就釋懷了?」

  「我不確定呢,她在電話中完全沒提結婚的事,只說是普通朋友。」

  「……」這句話殷橋並不懷疑,他忽然有點想鬆手讓背上的人兒直接掉落地上屁股吃痛。

  「我倒是很訝異她會和你在一起。」

  「為什麼?」

  「你不像是她的菜,她從來就不喜歡大眾情人這一型的。不好意思我這麼形容你,別誤會我的意思。人都會改變,遇上了就是緣分,沒緣分喜歡再久也沒用。」

  聽著她的一語雙關,殷橋試圖理解這個女孩話語背後的幽微心緒。

  他有個親近的妹妹,讓他比一般男人更清楚女孩們彼此能較勁的方向有哪些。何伶並不知道,夏蘿青到現在還在絞盡腦汁將他往外推,絲毫無炫耀乘龍快婿的想頭。

  這情況到了半夜得到了充分證明——他低估了夏蘿青的防禦力,睡到半夜乍醒的她,在柔和的壁燈照明下,睜眼見到了一堵肉牆,正確地說是他寬大的背脊。夏蘿青一時大為震駭,渾噩的腦袋未能思考,即刻手腳並用,將躺在身邊的男人一骨碌踢滾到床下。

  莫名吃了痛的他陡然驚醒,撐地坐起,看見呆坐在床上的女人驚魂甫定的臉,沒好氣譴責:「你反應一定要這麼誇張嗎?沙發太小床這麼大,讓我睡一半不為過吧?」

  「我們什麼時候上床的?」她抓抓頭,一臉懵相。

  「十二點半。而且我們沒有『上床』,你醉得不省人事,我們什麼也做不了。」他忍不住譏刺。

  「我喝醉了?」她露出惋惜的表情。「我還想去何伶房間睡地板的。」

  「抱歉不能讓你如願了。拜託別再踢我,我睡不好明天可玩不了。」他重又躺上那一半的床,背對她繼續入睡。

  他以為要強的夏蘿青必然選擇那張藤制沙發椅蜷睡到天明,但她默默起床漱洗一番後,又躡手躡腳爬上床,他感覺到背後的床墊微微凹陷,她睡下了。

  他帶著笑意合上眼。

  下一次睜眼,天色大亮,他居然又是痛醒的,整個人仰天跌落在地毯上。

  火氣陡冒,他彈跳起來,質問坐在床上乾瞪眼的女人:「你又怎麼了?」

  她扁著嘴不說話,跳下床進了洗手間不再搭理他,他追上前去敲門,「喂!幹嘛一起床就發神經?」她還是不作聲。

  他一直沒得到答案,只能放棄。板著臉的夏蘿青在大廳一見到何伶她們,自動眉開眼笑,顯然完全不記得昨晚的醉態。

  他們開著租來的車直奔私房景點,三個男人都是衝浪玩家,自然成了女生們的教練。夏蘿青一下車悄聲指示殷橋:「你先去教何伶吧。」

  「可以啊,你告訴我早上為什麼又把我踢下床我就先去教她。」他笑嘻嘻。

  她臉一變,扭頭不搭腔,他笑著扳回她的肩。「別生氣,我總得先把你教會,不然別人看了怎麼想?」她思考了一下沒反對。

  殷橋發現,她沒在夏家被眷顧著長大,照理接觸過各種人面,吃過不少虧,應該有一種社會化的機警,但某方面來說,只要誠摯以對,她是極容易哄順的,並非一味地對人性抱持著懷疑。

  好比現在,他三言兩語便讓她相信了他的建議,認真地熱身,站上新手練習板,反覆做著平衡站姿和俯趴練習。他引導著她下了水,讓她搖搖晃晃站上板面。有幾度她因起伏較大的海浪摔下浪板,不厭其煩再爬上去,重複練習基本動作。良好的平衡感很快讓她上了手,幾段成功的滑行激發出她的玩心,她開懷大笑,得意地朝他警看一眼,那一眼又令她重心偏斜跌落海中,他留意到衝浪板似乎敲中她的腦門,快速遊過去一把從水裡撈起她。海水從她臉上滑退,陽光下,她無恙地咧嘴笑著:「我好像會了喔。」

  他微愕,輕撫她的腦門問:「不痛嗎?」

  「不痛啊。」

  她撇開頭,抓住衝浪板想再翻爬上去,發現動不了,他手臂勾著她腰肢沒放,她提醒他:「好了,你可以過去了,她在那兒。」她面朝沙灘,他的哥兒們還在教授基本動作,趁機擺弄著兩個女孩的四肢。

  「我玩一回再說。」他回到沙灘,逕行拿起自己的浪板,快速滑進水裡。

  他嫺熟地操縱浪板,隨著翻卷而來的浪頭高低起伏,逆滑俯衝。他始終都在她圓周範圍內,一面監看她的安全,但他的高超技巧太醒目,她視線不由得追隨著他,停止了自己的練習。他看出了她眼裡的豔羨,回到她身邊,對她道:「你喜歡玩,我們下次再一起來吧。」

  她如夢初醒,搖頭,「下次再說吧。」

  他明白她,她想起了來這裡的初衷。

  那一晚她將背褥鋪在地上自行睡下,把大床留給他,劃清界線的意味濃厚。

  他不介意,他知道怎麼回敬她。

  回到臺北,隔不了幾天兩家為了婚事的籌備見面,整晚坐立不安不發一語的夏蘿青把殷橋拉到角落,迫不及待問他:「你到底覺得何伶怎樣?」

  他盤起雙臂,一手撐著額角鄭重思索,嚴肅地回答:「還是不行。」

  「為什麼?」

  「我比較喜歡你的胸部。」

  「……」她咬著下唇瞪著他。

  「我說的是真的,穿上衝浪衣胸部線條還這麼好看的女人不多。」

  「……」她大眼裡透出了殺人前奏的狠戾。

  「而且上次試過了觸感也不錯——」

  「殷橋你閉嘴——」

  從角落爆出的喝叱震驚了一屋子人,頃刻間,客廳所有的聲音被抽光了似的呈現尷尬的安靜,這其中殷家雙親的表情最是精采,那是從萬分驚異到不可置信到若有所思的複雜轉換。

  夏翰青繃著冷面走過去,低叱:「小蘿你這是幹什麼?」

  殷橋若無其事解釋:「沒事,我們在討論是否公證結婚就可以了。」

  「那也不需要這麼激動。」夏翰青十分不悅,妹妹的出格表現代表了夏家的教養失敗。

  始作俑者的殷橋在沒人注意的角落裡險些笑翻。

  回去後他父親卻忍不住問了:「蘿青平時是這樣跟你相處的?」

  「差不多。」

  「你什麼時候轉性了?縱容一個女孩子對你使性子?」

  「有什麼關係呢?她肯結婚就行了。」

  「這樣可不行,你們私底下怎樣我不管,在奶奶面前你得管好她。」

  他母親卻有不同的看法。

  從婚禮的籌辦,到正式舉行,那之間繁複細索的各項安排與枝節,夏蘿青應殷母要求參予了,以獨樹一格的方式配合無間。

  他母親有一天滿臉狐疑對他道:「夏家這個小女兒,真讓人摸不透。」

  「怎麼了嗎?」

  有關挑選婚紗及禮服的事宜兩家說好夏家不參予,全權由殷母主導,那幾天由他母親帶著夏蘿青進行選樣試穿。

  「真看不出來,這女孩乖巧得很呐,設計師問她喜歡哪一套圖樣,她全都說伯母眼光好,您覺得哪套適合就選哪套吧;試穿鞋子也是,問她哪雙好,她說伯母挑中的一樣好看,就選便宜的那雙吧,完全不浪費時間;首飾就更別說了,她說她對珠寶沒概念,買太好的送她是浪費,不如用婚紗公司提供的人造項鍊就行了。我還真不知怎麼對她才不失禮呢。」

  殷橋聽了大笑不已。他母親不會明白,夏蘿青不過是一心一意縮短她置身在婚禮細節的時間,對於打造人生第一次的夢幻婚禮,她根本沒興致。

  拍攝婚紗照前一天,殷橋找不著她,手機始終沒接,公寓裡沒蹤影,也沒回夏家,他暗忖良久,找上夏翰青,「幫我找你舅,告訴我他現在在哪個工地。」

  「小蘿不見了?別緊張,鬧鬧彆扭罷了。」

  鬧彆扭他不在意,鬧失蹤可不行。

  他循著夏翰青給的地址找上門。

  那是一棟老舊公寓一樓,遠遠便聽見電鑽淩遲水泥牆的刺耳聲。他跨進施工現場,整個空間拆除似已進行至一半,四面牆都看得見裸磚,塵埃在空氣中湧動,各式破壞性噪音震耳欲聾,幾名工人來回走動,搬運一麻袋一麻袋的廢棄水泥塊,瞥見他出現在門口,面面相覷。他的白領形象太惹眼,這不像他該來的地方,一名工人直接上前詢問:「先生找誰?」

  「夏蘿青,一個女孩子。」

  工人歪著頭尋思,拍了一下腦袋。「啊,是老李的外甥女啦,她舅叫她小羅,我還以為她姓羅,在裡面。」手指著走道另一端。

  皮鞋踩在石礫上,殷橋得隨時注意有沒有散落的鏽鐵釘傷足。他屏住呼吸,空氣中飛揚著散落的泥灰,他萬分納悶夏蘿青是如何在這種環境待下來的?

  穿越兩間無人房間,在一道木造隔間牆前,他找到了夏蘿青。

  她穿著權充工作服的舊衣褲,戴著透明防護眼置和口罩,兩手握著大型鐵髓的長柄,高舉雙臂,往木造牆奮力捶擊,砸出個陡大的凹陷,不夠勁道,揮警再砸,終於鑿穿牆身。旁邊走過一名收拾碎木條的婦人,發現了位立觀望的殷橋,拍拍夏蘿青的背。她停止動作,回過頭,看見殷橋,呆楞,鐵落地。

  「為什麼不回電話?」他問。

  她拿下耳塞,他又問了一遍,她聽見了,卸載眼罩和口罩,透口大氣。

  「和我結婚讓你這麼為難嗎?」他打量她。

  「沒事,心情有點亂而已。」鞋尖戳著地上的石礫。

  「來這裡可以好過一點嗎?你舅舅應該不需要你幫忙了吧?」

  高分貝電鑽聲忽然暫停,他聽見工人大聲吆喝休息去了。

  突來的清靜,耳朵有點嗡嗡作響,夏蘿青用手背抹去從額上涔涔流下的汗液,汗水和進了泥灰,整張臉糊得像花貓。殷橋輕笑,不畏髒,舉起自己雪白的衣袖為她擦拭,一邊囑咐:「以後別來了,工地不安全。」

  他為她輕易沾汙袖口似乎令她不太自在,她別開臉,走到窗邊,沉默了一分鐘,脫去左手套,攤開五指,讓他端詳,「看到小指頭沒,是不是怪怪的不太直?」

  他俯近細察,骨節處有個凸點,乍看整根小指微彎,「是有一點。」

  「這是我外公打出來的。」她語出驚人。

  「不會吧?」他吃了一驚,這是要多大的怒意才下得了手?

  「那是我小四時候的事了。那一陣子,流行一種小女生愛戴的星星手鏈,漂亮極了,文具店有賣,忘了多少錢,不是太貴,但我沒什麼零用錢,纏著外公要,他怎麼都不肯,問我哥要,他說那是廢物,他只肯買書給我。班上有幾個女生每天都在炫耀,我看了很羡慕,想要得不得了。有一次上體育課跑操場,我在跑道上撿到一條鏈子,高興極了,回家把玩不了多久,第天就聽到同學們在談有人不見了鏈子。當時鏈子就在我鉛筆盒裡,我掙扎了半天,捨不得拿出來,想說再讓我玩一天,我定還給那位同學。接下來你一定猜得到,有人看見了我鉛筆盒裡那條鏈子,直接告訴那位同學,然後再向老師報告,老師檢查了我的鉛筆盒後打電話到家裡。那天晚上,外公用一根木條使勁打我兩隻手掌,打到我手沒了知覺,之後有兩天我端不起飯碗吃飯,也沒法拿筆。我外公說,他要我永遠記住,不屬於我的東西永遠不要奢想,就算拿到了也不是我的。」說完,她看著殷橋,「我記住了,從此沒再違背過我外公的話。」

  他完全不解,她一反常態,娓娓道來童年一件不算愉快的回憶,到底是想傳達什麼?他說:「你外公反應過度了,一個小女孩不該被這麼嚴厲對待。」

  她垂首看著手掌,繼續說道:「前天,一個大學女同學在FB私訊我,班上很多人都聽說了我要結婚的事,她還截了幾組同學之間的對話方塊讓我看,我看了以為自己眼花。你知道嗎? 她們說,原來班上最大的心機姨和假掰女是夏蘿青,不是何伶,當年都以為夏蘿青癡心一片讓閨密何伶耍了,現在看來夏蘿青更勝一籌,攀上個高富帥,還虛情假意邀請何伶一道去渡假,果然賤人就是矯情。她們決定一塊抵制我,拒絕來參加婚禮,雖然我從頭到尾根本沒想到發帖子的事。」

  殷橋憂然大悟,她心情不良的緣中竟來自同學間流傳至面目全非的閒言閒語。他一直以為夏蘿青向來我行我素,有時候雖然倔強古怪了些,卻還算是保有自我,結果內心深處仍是個不敵人言、害怕孤立的小女孩。

  他有些失望,問道:「你介意這些歪曲事實的話?」

  「不,我想起我外公的話了。」她戴上手套,緩緩抬起面龐,「殷橋,你就是那個不屬於我的東西,就算我拿了,還是不屬於我。我沒聽外公的話,所以才惹來這些事端,結婚以後,還不知道有多少事等著我呢。」

  他垂首思考了幾秒,注視她。「是嗎?小蘿,真是這樣嗎?」

  「……」彼此對望,她等候他說下去。

  「我不屬於你,是因為你根本就不愛我,你不打算為了我抵抗那些閒話,你認為若不是我,你就不會起意邀請何伶,更不會有無謂的流言產生。我問你,如果即將和你結婚的是卓越,你還介意這些無聊的非議嗎?」

  「……」

  「我想,心機婊這三個字恐怕會是你這一生最至高無上的禮贊,畢竟你想要的都到手了。可惜,當年何伶捷足先登了,你心裡的遺憾未消,所以你上次才突然想到,如果我看上了何伶,事情是不是就有轉圜了呢?」

  「你怎麼知道她以前——」她萬分驚訝。

  「小蘿,你那點小心機,怎麼鬥得過何伶?」

  「她跟你說了什麼?」她抓住他的手腕,不悅溢於言表。

  「說什麼有什麼關係呢?」他捧起她的臉蛋,意味深長地笑。「我若喜歡你,她說什麼和我有什麼關係呢?我若不喜歡你,不用她一句話,我就會離開你。」

  「……」

  他或許不該和她說這些話,這對他們之間脆弱的關係沒有絲毫改善作用,只會令她心存芥蒂,但不這麼說無法消除他節節上升的火氣——到這種地步了,她介意的還是始終沒有愛上她的卓越,以及人生勝利組的閨密何伶。

  「所以,不需要為這些事煩惱。至於誰屬於誰,不到最後是無法見真章的,你預支了未來的憂慮,不過是自尋煩惱。」

  「……」她囁嚅著想辯解什麼,一直沒出聲。

  「不過,這也替我省了事。結婚喜帖,你那些大學同學,一張也不准寄,我不想看到那些八婆。」他放開她的臉,牽起她的手,「走吧,別弄傷了身體,萬一拍不了照沒法交代。」

  「就剩一點了,你先走吧,我明天一定會準時到。」她指著那道凹陷了大洞的木造牆,不願就此離開。。

  「你真的很不聽話。」他沉下臉,思索片刻,忽然扯松領帶,解開腕上袖扣,袖子直捋到肘彎。「告訴你舅,這是最後一次,結婚後不准你再踏進工地一步。」

  也不管她同意與否,他回頭掄起那把大鐵鎚,像職棒打擊手,繃起上半身肌肉,側轉腰身,奮臂一擊,立刻製造出巨大響聲和厚實木牆上的一個大洞。

  「你這是幹嘛!」夏蘿青瞠目大驚。

  第一擊戰果不錯,他拿捏好力道,開始連番舉臂,朝木牆瘋狂捶擊,木板應聲折裂,碎木片四散,很快便拆毀了三分之一面積。他一次又一次擊打,暴力的施放令體內不停滲出摧毀的快感,毫不在意彈射的碎木屑飛擦過他沒有防護的面頰,一旁傻眼的夏蘿青大喊:「夠了!別再敲了!這樣會受傷——」

  他朝她笑了一笑,充耳不聞繼續大肆進行破壞,汗液很快濡濕了頭髮和襯衫,他效率驚人,沒多久便毀壞了半面牆,夏蘿青耐不住眼前的一切高吼:「我跟你走,你別再動手了!」

  他聽見了,半空中的動作乍停,他拋下手中的鐵鎚,喘了幾口大氣後笑道:「很有意思,難怪你愛來這種地方。」

  現在他們倆一樣狼狽,但他不在乎,全身浸浴在淋漓盡致的痛快中。她不高興地握拳捶他胸口一把。「瘋子!」

  「你擔心我?」

  「誰擔心你了!我怕你有個閃失我哥會找我算帳。」

  他冷不防環抱住她,柔聲在她耳邊說:「如果我說我喜歡你,你會不會好過一點?」

  他感覺到她渾身一僵,想掙開他的懷抱,他收緊臂彎,接著說:「所以這件婚事只剩下一個問題——你得想辦法喜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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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與你同行

  「所以,後來你努力喜歡上他了嗎?」柳醫師眼神炯亮。

  「後來?」夏蘿青揚起始終下垂的眼睫。「後來我努力不去喜歡他。那個男人什麼話都說得出來,他可以輕易喜歡一個人,不能把他的話當真。」

  「但兩人一起生活,近水樓臺,容易嗎?」

  夏蘿青眨眼想了想,「不難啊,近距離看一個人,就算是王子也不是王子了,不過就是個普通男人,也得要吃飯睡覺清潔衛生上洗手間,況且,他比誰都懶,他們殷家把他給慣壞了。」

  醫師挑眉,擠出有趣的表情。「慣壞?你確定不是你要求太多?」

  「不,是從來沒有人要求過他。」

  「婚禮呢?有什麼特殊感覺?有沒有讓你對這樁婚姻起了一點憧憬?」

  「完全沒有,我特別覺得肚子餓。」

  婚禮,三種粉色玫瑰和紫緞交織成空間背景的婚禮,宴客廳四面八方折射出如夢似幻的光線,步上紅毯,眼前美得令人起疑,彷佛走錯了攝影棚。夏蘿青首先想到的是,張羅出這一切的殷母是否少女心大進發,借著兒子的婚禮滿足年輕時的遺憾?接著想到的內容就有點窮酸的味道了一一這場婚禮的花費要是能折算給她現金該有多好,她是公證結婚的百分百支持者。

  冠蓋雲集的賓客百分之九十九她當然都不認得,但那已經不是她會介意的事了,畢竟被粉妝精雕成一個娃娃新娘站在臺上又有哪個眼尖的人認得出她來?在無盡的不耐煩中她只希望能好好坐下來飽餐一頓。但不!她當了一整天饑腸轆轆的新娘,一塊龍蝦肉也沒沾到嘴,隨時得注意微笑的弧度,否則身邊的男人就會提醒她:「我知道你肚子餓,但別像餓壞了的獅子盯著食物兩眼發光好嗎?笑一下。」,「補一下妝,口紅全沒了,你別老舔嘴。」,「我奶奶說你看起來不太開心,她叫你再忍忍。」

  他奶奶——不得不提一下那位恒常穿得恭喜發財,長得卻像某種厲害猛禽,全身皺縮的老奶奶,夏蘿青第一次隨殷橋到殷家老宅拜見老人家,一小時後走出大門竟有種逃脫溫徹斯特鬼宅般的劫後餘生感;倒不是老宅氣氛有何不妥,純粹是精神矍鑠的老太太說話活脫脫是一種靈媒的風格,令她如坐針氈。

  「殷橋這孩子怎麼會喜歡你這種野孩子?」老太太連嗓子都趨向九官鳥。

  「……」野孩子這字眼她確定絕不是讚美。

  「你從不討好他吧?」

  「……」她該怎麼回答?

  「你不想讓他佔便宜何必和他在一起?」

  「……」她險些脫口——「何出此言?」

  「你不必死心眼,嫁給他不會虧待你。」

  「……」她背脊發涼。

  「你要對他好一點,別讓他吃太多苦頭。」

  「……」這意思是可以吃一點苦頭?

  「生了孩子你就會安分了,別做傻事避孕。」

  「……」這話不可不應,簡直是顛倒了是非,「奶奶,不安分的是他吧?」

  「是你啊孩子,別騙我老太婆,你不想嫁給他吧?」

  「……」她瞠目而視,決定沉默是金。

  婚禮現場,一聽到老奶奶,她的腰杆立刻挺直了,裸背彷佛被一陣陰風刷過,她小聲嘀咕:「早知道不選這件禮服了,背好冷。」一說完,肌膚立即多了一層暖意,殷橋手掌貼覆在她挖空的部位上,到她換下禮服前,他的手掌沒有拿開過。

  這樣溫暖的舉動是否值得在他個人評分表上大為加分?答案是不,因為接下來,在休息室更換禮服時,新娘秘書暫時離開的空檔,他若無其事走到梳粧檯前,打量她的新娘妝,摸著她的臉,「還是喜歡你素顏的樣子,不過今天得這樣,讓何伶看看你可以有多美。」

  「她來了?你邀請她?你有她電話?」她愕然迭聲質問。

  「女人給我電話有什麼好驚訝的?離開沖繩那天她就給我了。」他嘴一撇,「這不就是你希望的嗎?」

  「那是結婚前的希望啊。」

  「嗯?所以結婚後我不能和她來往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既然想和她來往就明正言順地來往,何必繞個圈和我結這個婚呢?」她其實想說何不早高抬貴手放了她?

  「可是我只想和你結婚啊。」

  她結實愣住。

  這就是殷橋,有本領以稀鬆平常的口吻說出近似情人間的告白語言,但夏蘿青不致餓昏頭,她明白這句話就像「可是我只想吃這道菜啊」一樣日常。

  「我是不是該回答謝主隆恩?」她一手叉腰,深吸一口氣,無需照鏡子也能感覺到脂粉掩不住自己的陰惻表情。

  殷橋勾住她的肩,鼻尖湊近她的耳根,俏聲道:「別生氣,我可以讓她知道,我只想和你結婚,她如果願意和我繼續往來,就是個小三,把驕傲的何伶變小三,你覺得如何?」

  「怎麼可以!」她心頭一檁。

  「怎麼不可以?只要能讓你解氣,我可以為你這麼做。」

  「你別為自己找籍口,我沒讓你這麼做,我又不是變態。」

  「所以你不願意我見她了?」

  我不願意。」她狠盯著他,眼裡冒火,咬字清晰,鏗鏘有力地發出警告:「聽見了?我不願意。」

  「好,你不願意。」他仍然一派輕鬆地環擁她,「小蘿,那你得試著對我好,我就答應你。」

  到這一秒,她才後知後覺自己落入了男人的圈套。

  殷橋因小計得逞笑得樂不可支,她餓意全消,肚子裡一團火正醞釀著要出口,透過他的肩,她瞥見了一抹熟悉的人影站在前方,靜靜佇立望著她。

  她低聲提醒:「殷橋,有人來了。」

  「來了又怎樣?我想怎麼抱新娘都可以。」她感到他手掌順勢從背心往下滑,戲謔地停留在她的臀上。

  「是我媽。」

  「你媽?」她的習慣稱謂改了,殷橋自然覺察出不會是夏太太。他放開她,循著她的視線看向門口。

  她那上了年紀依舊美麗的生母往新婚夫妻倆打量,臉上掛著微笑。

  「翰青說你在這裡,我來看看。」她母親向殷橋欠身致意。「殷先生,您好。」

  「您好。」殷橋也恭敬欠身,看向夏蘿青,「你們聊,我出去一會。」

  她並不希望殷橋離開,她和生母無話可說,但她更不希望殷橋聽見她們之間的交談。她淡漠地說聲嗨,沒請母親就座。

  她不習慣以這般隆重模樣面對交集甚少的母親,手腳不知如何自在地擺放。她母親當然了然于心,欣賞了她扮相一會,贊了聲好看,便不再多說,直接從手提包裡取出一隻扁平的小方盒,揭開盒蓋,白色絲質裡布裹著一隻通體碧綠的玉鐲。她母親拉起她的手,直接將手鐲穿進她手腕,說道:「你知道他不方便來,這是他的心意,祝你幸福。」

  夏蘿青一聽,似燙著般立即想褪下鐲子,「我不要他的東西——」她母親按住她的手,輕喝:「別這樣,小蘿——」嚴正地看了女兒一眼,那一眼包藏千言萬語,但夏蘿青並不受落,低頭就要扯下手鐲,推搡間,她母親說道:「別把你的不順心都算在我頭上,有翰青在你不也過得挺好的?嫁給殷家可是求之不得。」

  她目送著母親離去,心臟一陣痙攣,一團沉甸甸的不適在胸口集結,她咬牙承受,沒注意到殷橋走近,他湊過來好奇把玩那只相當吸睛的手鐲,笑道:「很配你這套禮服,戴上吧。」

  她垂著頭,努力讓聲音平常,「不戴。我明天就去當了它。」

  殷橋沒想到她會接下這麼一句,勾起她下巴,不客氣責備:「你別動不動把東西賣了或是當了換錢,我不會讓你缺錢,你不會要我以後把送你的東西列冊登記每個月清點吧?」

  她被迫看著他,無法阻止眼眶裡的水氣汪漫起來,男人的輪廓逐漸在視線中模糊,她終於明白了胸口那一團東西到底是什麼了,那是遲來的委屈,長年積累的委屈。她回答殷橋:「不用擔心,你以後別送我東西,我什麼都不要。」

  她罕見的脆弱竟不恰當地出現在此時,殷橋停頓片刻,忽然咧嘴笑了,他抽了張紙巾輕拭她眼眶,柔聲說:「別哭,你那麼喜歡當東西,我現在不是把自己送給你了?你想辦法把我當了,不就落個輕鬆了?」

  她破涕為笑。

  接下來的出場節目,他當眾熱吻新娘時,她乖順地配合了﹙雖然牙關還是緊閉﹚,作為回報他在為她拭淚時,眼裡出現的一抹溫柔。

  比起日後的婚姻生活,婚禮僅是眨眼瞬間,她還過得去。

  新婚這晚,在殷橋甫裝修完不久、充當新房的私宅裡,她一進門便直接走進屬於她的個人空間,環顧釋放著簇新氣味的臥房。她的行李前天便送過來了,十幾箱堆放著,今晚來不及一一拆開整理。房間起碼有她從前租住的小蝸居兩倍大,原本閒置著,為了她特別裝修過。她沒有多餘的體力細看每一處,拖著遲緩的腳步進了附設的浴室裡卸妝洗浴。

  腳下的防滑木紋地磚,寬幅和牆面一樣的化妝鏡面,以及奇妙的管狀壁燈,給了她強烈的不真實感,在她刷著牙幾乎要打盹的某一刻,恍惚還置身在今天舉行婚宴的五星飯店裡。

  這裡就是她今後的家了,至少有一段不算短的時間會是她的家,她得儘快適應這個空間,和這裡的男主人和平共處。

  一想到這點,她的疲憊又多添一倍。待躺上床,合上眼,想起他的話——「你得試著對我好,我就答應你。」,她的四肢除了酸軟,還變得像石頭一樣沉重。

  不能再想。她決定等到明天,明天精力充沛的時候再好好想。

  但殷橋沒讓夏蘿青等到明天,他敲了她的門,節奏式的連續九下,沒法假裝沒聽見。她腦袋昏脹地下床開門,看見歪倚著門框,換上家常便衣,毫無倦意的男人,她歎口氣:「先生,十一點了,該睡了吧?」

  「對,該睡了,來吧!」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朝門外帶。

  「去哪?」她一頭霧水。

  沒費多少力氣,他就讓迷糊犯困的她隨著他走。待穿過客廳,越過書房,直奔他的主臥,最後在那張大床前站定,她渾身的瞌睡蟲刹那間驚跑了一地,她陡然望向他。「你沒問題吧?」

  「要麻煩你一下。」他攬住她,以墮水姿勢朝後一仰,兩人一塊跌入柔軟的床褥裡,她嚇得魂飛了一半,人還沒爬起來,他一手高舉手機,對著兩人自拍。「笑一下。」按下快門。

  「你想幹什麼?」她掙扎著要起身,他肘彎緊緊扣住她的頸項。

  「你以為只有你才需要上傳?我奶奶可是很先進的。」他按著傳輸鍵。「她以絕佳的靈感懷疑我們在兒戲,她說要是證實了這一點不會饒了我爸。」

  「和你爸有什麼關係?」

  「你不知道吧?我奶奶是不懲罰我的,從小到大,擔錯的人都是我爸。」

  她萬分驚奇地轉頭看著他,「原來你是奶寶!」

  「這麼說可不公平。」他不以為忤地笑了,「你沒辦法阻止別人用他們的方式喜歡你,對吧?」

  有那麼一瞬,夏蘿青忽然覺得寵兒之所以能如此揮灑任性,實非寵兒本身使然,該拜身邊的一群守護神所賜。

  「真難想像,沒被懲罰過……這不是陪公子讀書,書僮挨打的概念嗎?」她低喃,伸出不知挨過多少板子的雙手左右端詳,「你奶奶就不擔心她不懲罰你,以後會是外人來懲罰你嗎?」

  「例如說你嗎?」

  「……」她一時語塞,安靜中,鼻尖繚繞著他沐浴後散發的清洌氣味,滲進她的肺腑,她忽然察覺了不對勁,談話地點不對勁,他摟著她的姿勢更是不對勁,她慌忙說:「我才不會懲罰你,我寧願離你遠遠的。」同時就要翻身而起,他反應快,雙臂箍緊她,沒讓她逃脫。「今晚不行,就今天一晚,你得睡在我身邊,這是必須遵守的規定。」

  「哪來的規定?」

  「殷家的。新婚當晚若沒一起睡喜床,以後對兩人都不好。」

  「你不會真的信吧?」

  「信了我又不吃虧,我不介意分一半床給你。你不用緊張,我今天累了一天,不準備冒犯你。」

  「你現在就冒犯我了,放開!」

  「小蘿,你是不是忘了今天在飯店和我說好的事?」

  「……」她洩氣地閉了閉眼,「那你還是得先放開我,我答應你行了吧!」

  他一松臂,她立刻挪身到一側,與他隔了一個枕頭的距離,背對著他。

  殷橋極其愉快地笑了兩聲,摁熄了床頭燈,只在靠近浴室的牆面下方留有隱藏式夜燈。她豎耳傾聽,聞黑的房間裡,只聽見殷橋調整睡安翻動的聲音,直到完全沒了動靜,她繃直的身軀才逐漸放軟。轉身正躺,舒張四肢,望著朦朧的天花板,奇怪著偌大的床為何讓她覺得局促不安?

  不是沒和他同床過夜過,在沖繩第一夜,上半夜她雖然醉眠無意識,但下半夜她一點也不慌,睡得很踏實,是因為名分不同的關係嗎?身後的男人此刻就是她的丈夫了,雖然他們之間有過約定,算不上是普通夫妻,但從今爾後,她能理直氣壯地拒絕他提出的各種要求嗎?

  等待了幾分鐘,一片靜悄悄,忖度著他該睡著了,她輕手輕腳坐起,緩慢屈起雙腿,側轉至床緣,足板剛落地,背後的男人出聲了:「你敢離開這張床,我答應你的事就不算數。」

  心臟怦跳了一下,像被逮著的心虛小偷,她迅速把腳移回床上,重新平躺回去。尷尬中不得不問:「殷橋,你根本就不相信這種規定吧?」

  「不相信。」他答得乾脆。

  「……」她臉轉向他,借著角落一線稀微的光,看出他兩手悠哉地枕在腦後。「那你為什麼——」

  「我只是想要有個好的開始。」

  心臟再度怦跳了一下,她不說話了,靜靜合上眼睛。

  不想迫問所謂好的開始指的是什麼,也不想瞭解他這麼說的原因,瞭解一個人很可能就是喜歡的開始,而她並不打算喜歡

  他合上了眼,縱然心緒微亂,也敵不過襲來的濃重困倦,和那張綿軟如雲,彷佛將她整副身軀溫柔撐托起的大床。她慢慢陷入了酣睡,只記得最後一個意念是好想問他這麼神奇的床墊是什麼牌子。

  第二天,當燦亮的日光刺激了夏蘿青的眼,她不得不掀開眼皮欲起身遮蔽陽光,全身上下卻古怪地不能動彈。思考尚未輪轉的她極度駭異,以為自己大白天鬼上身,張口就要叫喊,但拂面的一股熱氣阻止了她的衝動,那是人類呼吸的氣息,近在方寸間。左瞄右瞟,發現原該分據兩側的兩人,一塊聚擠在半邊床上,重點在一一又是殷橋的那半邊,她再度越了界,像沖繩那晚同樣的情況。

  不能原諒自己的失態,這才是她拒絕同床的真正隱憂,她睡著時無法不滾床。

  現在,男人因被推擠至邊緣沒有多餘空間,在熟睡中的下意識裡把她當抱枕環抱住,一隻手臂橫過她頭頂,另一隻手臂搭在她胸前,沉重的下肢則橫跨她的雙腿,形成將她禁錮的姿勢。她不介意他下巴擱在她頭頂,也勉強不介意他的手掌正好覆在她右胸上,她介意的是男人的胯下部位抵在她警側,超越了她的忍耐底線。

  如果叫醒男人,他必然認定是她投懷送抱,以後一定挪揄個沒完。

  夏蘿青試著捏起他手腕離開自己,但他摟得更緊:她再試著推移他大腿,不僅文風不動,還因為她的挪動摩擦,臀側明顯感到了男人逐漸堅硬的變化,牢實地抵著她。這即是沖繩那一次無論他如何逼問她都不願吐實的原因,那一次更糟糕,他是從背後摟住她的。

  忍耐了數秒,終究抵不過腦子一熱,她使勁抽離雙手,奮力朝他胸口一推,把睡夢中的他推落床下。「咚」地落地一響,她慌張地一躍而起,跳下床奪門而出,不出三秒,她聽到背後的殷橋怒喊:「夏蘿青!你有什麼毛病——」

  ☆☆☆

  於是沒有豪華蜜月旅行,沒有外人想像的如膠似漆,殷橋和夏蘿青兩人進入了缺乏春光的室友生活。

  他如常上班,比婚前還準時到達新佈置的辦公室,臉龐神采煥發,一入座,把部門人事資料全數調閱出來,一一審酌考量。

  這是他升任部門經理的第一個動作,如他父親所願,他升職了,和他的業績出色與否無關,自然是他大伯敵不過老太太壓打改換了人事命令。

  新官上任,殷橋花了幾天擬出新的管理規定。他巧立名目創造出一個部門副主管職,讓優秀又有衝勁的前同僥陳土敏擔綱,所有業務人員待遇調升百分之十,但業績門檻同時拉高,訂定額外的獎勵制和晉升制,讓激烈競爭帶來亮眼的績效數位他還前所末有地沒置了心理諮詢服務,聘請了專科醫師,專供員工經解精神樂力,以防員了不敵竟爭一目心智脆弱而求夫如此領布洋洋灑灑的改革規定和野心毫不相千,殷橋從來不是個樂在工作的狂人,他心知肚明掌管部門並非輕而易舉的活這些新制不過是讓自己能保持怡然的生活步調,他絞盡腦汁簡化了自己的工作,直接掌控副主管即可。

  把昔日競爭對手變成左右手是步險棋,殷橋向來喜歡在走險中嘗出樂趣,白手起家的陳士敏在公司能有多少籌碼?他很好奇。

  部門餐會中他對大上他七歲的陳士敏說:「做副手讓你委屈了。」

  「怎麼會,大家都為公司好。」陳士敏恭謹地欠身,右手扶了好幾次下滑的黑色鏡框,殷橋看見他額角滲出了一排汗,但室內空調只有二十四度。

  殷橋環視包廂,一位難求的知名餐廳讓員工興致高昂,每一道菜上桌都獲得毫不掩飾的讚譽聲。他自掏腰包未動用分毫部門公關費用犒賞了他們,錢能做到的事他從來不吝給予,杯觥交錯的歡愉中只有陳士敏沒有舉杯。

  陳士敏不喜歡殷橋。

  殷橋在乎嗎?當然不,他從中學起就認清了一點,男性泰半不喜歡他,可願意和他交好;他的世界多了一個對他有敵意的物件並不新鮮,他理解那些敵意,也懂得化解那些敵意。

  他頻繁帶著陳士敏出席飯局,將一部分重量級客戶轉介給他,未來虛耗時間的應酬也從自己身上卸載了。

  緊湊的工作時間巧妙地挪騰出了空,他是否用在爭取時間和新婚妻子相處?外界理所當然地這麼猜測,只有安排行程的秘書才知蹊蹺,夜晚除了推不掉的重要飯局,他的私人晚餐以業務開發名目嵌進留白的晚上,物件有委託上市公司的行銷經理承繼遺產的高端客戶、債券投資代表、銀行理財顧問......職銜正當,只是恰好都是女性。

  他的社交生活依舊,已婚身分增添了殷橋可望不可即的魅力,他保有了閱女的樂趣,卻擁有了更多空間。

  那些各具安容、高度專業性的都會女子,不例外地總在討論業務內容不到半小時,隨即開始聊起不相干的軟性話題,像是中南美深度旅遊,像是新入選的米其林餐廳,或是找不到知已共賞的舞臺劇,三千公尺高空跳傘釋放壓力的渴望,認識某個具影響力的危機管理大師....那時候的她們各個似含蕾花朵爭相盛開,在一顰一笑中巧妙地展洲送香,期待每一個眼波流動和倩笑能引起殷橋賞析甚或摘采的欲念。

  幾次下來,殷橋慢慢發覺,以前的自己真這麼無聊? 除了對所謂的大師興趣缺缺,他的確和她們從事相近的消遣活動,但他對這些內容早已膩味,也提不起勁開發新的嘴好,所以他一逕報以意味深長的微笑,忽略她們的暗示。言語多餘,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誤解,微笑有足夠的遐思空間。

  然後時間差不多了,殷橋會看看表,狀似可惜時光飛逝,但沒有人敢向他嬌嗔。他剛新婚不是嗎? 女人為了拓展再次看見他那抹笑意的機會,她們不需殷橋開口,都相繼簽了合約書,他回頭直接把案件轉介給了底下的理財顧問,很少有超過兩次的晚餐物件是同一個。

  他偶爾還是會和夏翰青一干朋友小酌,多了一層大舅子身分,夏翰青言談不免提及妹妹,「小蘿好嗎?」

  「好。家裡像多個女房客。」

  「你介意嗎?反正外面那些女人不是更精采?」夏翰青挑明瞭說,了然於心的微笑浮在臉上。

  在昔日,殷橋不在意這類調侃,現下卻有些被偵測的不適感。他保持風度笑道:「你知道那些只是業務關係。」

  「當然,我並不擔心小蘿,我是擔心那些女人搞錯了。」

  「放心,我有分寸。」

  他沒說分明的是,他的分寸在於他動心與否,動心是件微妙的事,對閱女甚眾的殷橋而言並沒有想像中容易。

  他最晚九點前一定回到家,因為那些女人總是讓他不時想起他的妻子,分心之餘,興味索然,乾脆提早回家。

  想起夏蘿青,和思念無關,是因為她和那些女人如此不同,光是吃這回事,就南轅北轍。那些女人用餐秀雅,一舉一動絕不出錯;夏蘿青只要歡喜即大快朵頤,不到飽腹絕不停止。

  想起夏蘿青,也讓他在回家的路程上,在住家大樓上升的電梯裡,心情不太相同了,那是一種說不上來的篤定,像馬廄裡終於關進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捕捉到的野馬,雖然說不上已馴服,至少這匹馬不再鎮日亟思跳欄奔走。

  但這不表示夏蘿青安分了,新婚第三天,沒經他同意,她就把固定隔兩天到家裡服務的清潔婦給辭退了。

  「為什麼?」當他那天回到家看見跪在地上擦拭木地板的小女人身影時,大惑不解,那天是清潔婦服務的日子。

  「自己做得到的事為什麼要花錢請別人做?」她起身答得理直氣壯,「不過這個家太大,光靠我一個不行。」捶了捶自己的腰,她歪著頭想了一下,「這樣吧,看在你平時得上班的份上,週末你來打掃,其它時間我來,很公平吧?」

  「我來?」他指著自己的鼻子啼笑皆非,「開什麼玩笑!花錢做得到的事為什麼要勞動自己?週末應該要好好休息不是嗎?」

  他記得她微縮貓眼,朝他身上梭巡一圈,他著實不願意朝負面解讀,雖則那眼神分明充滿著鄙夷。

  「你說怎麼辦呢?殷橋。」她人比他矮,姿態卻比他高,「你煮飯不行,洗衣不行,打掃不行,我看你連垃圾分類都不行,當然這些都不行也沒太大關係,偏偏你愛吃美食,愛乾淨,愛漂亮,如果發生世界大戰,你又不願意生活水準降到遊民等級,我跟你打包票,你一定是第一批被消滅的人類。」

  這又是一點她和那些女人的相異之處,她總找得到他的不是。

  「這點我絕不擔心。」他嗤之以鼻,「到時我巴著你不放就是了。」

  她斜覷他,「所以是不答應的意思?」

  「辦不到。」

  「好吧。」她轉頭就走,「那我搬出去住好了,我不想當廢人。如果你堅持讓外人打掃我們家、幫你燙衣服晾內衣褲的話。」

  他扯住她手臂,俯對她,原本因氣結而溜到嘴邊的酸話硬生生吞了回去,因為她說了那三個字——「我們家」。三個字的意涵帶股親密味,無論她有意無意,他聽了挺受用。「小蘿,不是說過你得對我好些?你又忘了?」

  「沒忘啊,我這不就在想辦法增進你的生存能力,那你答不答應?」

  「……」他閉了閉眼掙扎片刻,「好,我答應。那你怎麼回報我?」

  她黑眼珠左右一溜,咧嘴笑道:「我替你帶一份牛肉湯回來了,待會熱了吃。」

  「你又去卓越家了?」他面色一沉。

  「是啊。」

  「以後不許去。」他轉身往臥房走。

  「為什麼?」她追上前。

  「你一個結了婚的女人淨往人家店裡跑,不知情的人會怎麼想?」

  「人家怎麼想是人家的事,為什麼要在意?」

  「我在意。」他停步正色看著她。

  她一臉不以為然,「你要是跟別的女生吃飯我也不會在意啊。」

  「那你怎麼不試著在意?」

  「我們又不是真的——」她沒說下去,大概怕徹底惹毛他。「店裡的人真的很好,我沒發帖子給他們,人家還包了好幾個紅包給我。」

  「應該的,你做了這麼久的白工。」他譏誚道。

  她噘起嘴,「你不領情算了,我自己喝。」她果真走到廚房,從冰箱裡端出一個小鍋,放在爐頭上加熱。

  她在這裡沒住上幾天,就摸熟了有哪些鍋碗飄盆和佐料的放置處,連他沒使用幾次的咖啡機和果汁機也搬出來了。殷橋跟上去好奇地打開冰箱,放眼看去,每一隔空間分門別類放滿了基本食材,並列整文的棕色雞蛋填滿了兩排格架,旁邊備有幾種新鮮的奶油塊和培根肉片,制冰盒裡堆疊了小冰塊,她還製作了一瓶放了檸檬片的冰水,原本單身男人單調的冰箱風格蕩然無存。

  「以前住的公寓房東不讓我們開夥,其實我喜歡自己做飯。」她有點尷尬地解釋。「做的菜不是很高明就是了。我外婆走得早,沒讓我學到好手藝,所以你要多包含一點了。」

  「你願意替我做飯就行了。」

  「我留了一大格讓你放礦泉水和啤酒。」她趕緊指給他看。「要是不夠我可以再挪開。」

  她生分的口吻像極了室友關係才有的拘束,事實上,被綁縛了手腳踏入了婚姻的夏蘿青的確待他像共同簽下契約租住的室友。

  「廚房也是你的,你想怎麼用都可以。」

  這句話她倒是聽進去了,從此她大部分時光都待在廚房裡。

  待在廚房裡是全心做個好妻子,為他精進廚藝料理三餐嗎?當然不,她通常在揉麵團,烘烤麵包用的那種麵團,她在學做麵包,做得有模有樣。

  站在廚房那座料理中島旁,她瘦削的身子聳著肩,雙手抓牢一坨麵團,在大理石面板上,像手洗衣服般以掌根前後使勁搓揉,間中會加上鮮奶油等作料揉雜進麵團裡頭。紅通通小臉和發梢上有幾抹沾上的白麵粉。她眼神專注,仔細盯著手裡麵團,直到揉成一團圓滾滾的柔滑球狀,再放入一個圓盆裡覆上包潔膜靜置一旁發酵。

  殷橋第一次發現時駐足看呆了。她倒會打發時間,婚後不必再到夏家的基金會上班了,她也閑不下來。他好奇問:「你看影片學的?」

  「不,我報名了麵包烘焙班,上了兩次課了,回來試做。」她頭也不抬地說。

  他當時不疑有它,這是好事不是嗎?這麼需要耐性子的功夫她都做下來了,婚姻生活還會有什麼困難?

  等待發酵空檔,夏蘿青沒讓兩人相處的空間凝滯,她會泡上兩杯咖啡,或一壺熱茶,請他賞光喝。兩人在寬敞的廚房中島高椅上坐著對飲,不必擔心沒話題,她會主動問:「今天有什麼新鮮事嗎?」

  依他的心情,有時候會挑揀一些從茶水間聽來,輕鬆有趣的八卦瑣事,或應酬時聽聞的某位霸氣集團掌門人勾搭上某冰清玉潔富婚的風流韻事,或是認識的哪個廢材富二代沒事買了十幾四駿馬在山上圈養,卻養死了一半的暴珍天物之類逗人發的鐵事告訴她。但更多時候,他會述說公司裡高層相互間的利益糾葛,他如何在各方的拉扯中求取平衡並獲得一席之地,他父親如何和他沙盤推演準備明年進入董事會,誰又因此在佈局角力中中箭落馬。

  說不上來的心理因素,他就是想讓夏蘿青明白這些事,彷佛讓她更深一層參予他的人生。他如實說予她聽,邊說邊觀察著她的反應,而她並未讓他失望,她起先聽得懵懂,一臉若有所思,手上沒停下該做的活。她會一面將發酵好的麵團取出以擀面棍進行擀卷,完成後放進模具,靜置烤箱發酵,一面接腔:「唔,你們這一行真不簡單。」,「天呐,這樣不累嗎?」,「我猜你們要扳倒的是那個倒楣鬼吧?」,「好吧,至少你們贏了,可以放過那個人了嗎?」

  在聆聽過程中,她時而皺眉,時而傻眼,像聽三國志般深怕漏掉某處關鍵性細節而豎耳傾聽,發出的卻是外行人的天真疑問,中途從未試圖轉移話題,或呈現放空狀態,彷佛在聽一出引人入勝的宮鬥戲。他遇見的職場女子多半不樂意和他深入討論這些事,那必需透露太多某些不宜為人所知的權衡曲折,那些利害權衡和浪漫基本上是衝突的,夏蘿青卻來者不拒。下一次閒聊時,她會接續問:「後來是誰拿到了合約?」,「那個吃裡扒外的傢伙被開除了嗎?」,「那個漂亮的女助理後來怎麼了?」

  夏蘿青不知道,她仰著臉像孩子般渴望答案的表情多有吸引力,他忍住想吻她的衝動,反問她:「你呢?除了烤麵包,今天有什麼新鮮事?」

  或許是不想透露太多白天的行蹤,她多半會說:「沒什麼事。」但有一次她倒是開了話匣子。那一次她歪頭想了想認真道:「我今天以為自已掉進平行時空了。」

  「唔?」

  「我今天騎摩托車到烘焙班上課,繞了幾個巷子才找到停車格塞進去。我記了電線杆位置,也記了巷弄號和附近商家,然後去上課,四小時後我走回停車格,發現我的摩托車不見了。不見了!那裡停著一輛根本千年沒移動過、被政府單位貼了報廢紅單的鏽爛機車。」她兩手揪住頭髮,恍如人就在現場。

  「傻瓜,你記錯位置了。」

  「不可能的,我記得停車格對面是一家超商啊。我只好一輛輛找,找到下一條巷子,再下一條巷子,滿滿的摩托車,沒有一輛是我的。我慌了,坐在路邊想了很久,不可能啊,我又沒健忘症。我不甘心,再次像傻子一樣一輛輛找回去,沿著兩條同樣的巷子,又回到那間超商對面的機車停車格,你猜怎麼樣?」

  「你的車還在那裡。」

  「答對了!」她兩眼圓睜,「就好端端在那裡,可那輛被貼上紅單的爛摩托車不見了,怎麼找都找不到了,是不是很神奇?」
  「……」他努力不發出嗤笑。

  「你覺得我胡謅對吧?」

  「不,我覺得你上課太累了,一開始就找錯巷子了。」

  「可是那附近明明只有一家超商啊。」

  「所以呢?」他忍俊不住笑了。「你鬼打牆了?」

  看出他笑容裡含著揶揄,夏蘿青正要回駁,空氣中飄散出濃郁的烤麵包香,中斷了兩人的交談。她走到烤箱前觀察烤色,關火,戴上隔熱手套取出模具,用力倒扣在鐵盤上,一條完整的、褐黃飽滿的可愛短土司魔術般呈現在兩人眼前。很簡單的東西,不知為何莫名讓人感動。

  她歡呼一聲,把土司輕巧地掰成兩截,用小碟子呈上其中半截遞給殷橋,「拜託嘗一嘗。」她充滿期待地望著他。

  他在應酬時吃過晚飯,其實了無食欲,但那雙喜孜孜的眼神根本不容拒絕。他接過碟子,趁熱吃了一口,滿含嚼勁的芳香在口中流竄,他又吃了一口,新鮮出爐的面體混合著鮮奶香醇攝人脾胃,那麼純樸的勾引,卻讓人停不下來。很快吃完了那半截,殷橋用力點頭。「很好。」

  得到肯定,她雀躍地蹦跳了兩下,「下次學更難些的。」

  殷橋忍住了到嘴邊的提問——你到底是為誰學的?他硬是咽了下去,改問:「你剛才話還沒說完,摩托車找到了然後呢?」

  「不說了,你又不相信。」她回頭收拾烤具。

  「你說了我就信。」他走到她身後,不知是否一室的咖啡和土司香氣形成了金黃色的溫存氛圍,他靠近她,俯下臉嗅聞她露出的一小截後頸,兩手輕輕掌住她的腰,想將她拉向他,她卻恰好回身,瞥見他的雙手置放處,不解問:「怎麼啦?」

  「你腰好像粗了點。」

  「是嗎?」她狐疑地朝下看,「今天秤了體重沒變化啊。」

  「沒什麼,繼續說吧,說你的車。」他抽開手,抱著雙臂聆聽。

  她想了一下,「車找到了,我心雖安了,就是想不透為什麼。我後來想啊,有沒有可能我找車的那半小時,掉進了另外一個平行時空了?那一邊的我根本車子沒停在那裡,我也許沒去上烘焙課,我雖然是我,但過著另一種截然不同的人生。如果我沒回來,搞不好可以知道那邊的我正在做什麼,你說有不有趣?」

  這就是夏蘿青,讓她雙眼晶亮思潮澎湃的事竟是這類天馬行空的無稽之談。

  他裝作認真思索,「比方說呢?」

  「比方說,也許另一個我,有好幾個姊妹,雖然家裡不怎麼有錢,但爸媽待我們很好。我大學畢業就嫁了個普通人,是個好人,也是開店做小生意的,我們很相愛,生了一堆孩子,每天忙得不可開交——」

  「夠了,別把你現在的想望套用到那個世界去,沒有這種可能。」他打斷她。

  「你不相信我還讓我說?」

  「我不相信的是你另一邊一廂情願的版本,讓我來編都比你有創意。」吐槽得不夠,靈光一現,他發現了蹊蹺點,「不對,你哪來的摩托車?」

  「我跟我舅借的啊。」

  「摩托車很危

  「摩托車很危險你不知道嗎?以後不許騎,不然我直接找上你舅。」

  和平的氛圍霎時驅散,兩人結束對話,他離開廚房。

  他的態度的確不良,但那分明以卓越為對象打造的另一個人生版本很難讓他生出雅量來。

  說到這裡,連曾胖都聽得出他掩不住的妒意了吧?

  「做麵包?那三餐呢?她也做嗎?」曾胖問的竟是他沒想過的問題。

  「做。只要我通知她會回家吃飯,她一定做。」在這項待遇上她是把他當丈夫看的。

  「沒花什麼心思吧?」

  「都是一些她拿手的家常菜。」

  「所以她這麼勤快學做麵包是為什麼?」

  他怔住了,他沒想過。

  那時候他只知道,能一回家就看見她的身影,比她做什麼都重要。

  ☆☆☆

  接下來的日子,殷橋婚前想像中的劍拔弩張並未發生,夏蘿青似乎想透了接下來的同居生活不可兔,漫長的時光甬道無法以抗拒的狀態度過,她火躁的根性消失了,或者說墊伏了,她心平氣和地生活著,更實在地形容,她極為認真地生活著。

  首先,她沉迷於製作麵包,比螞蟻還勤快地烘焙,不知有何遠大理想敦促著她,她到處火熱地上烘焙課,回到家立即如法炮製,製作出各式各樣的日式麵包、歐式麵包,或手工餅乾和繁複的甜點。

  殷橋以為她不過是心血來潮,隔段時日就會轉移目標,因此沒有表達任何意見。

  再說,他若忙碌起來一天有將近三分之二的時間不在家,還真管不著她的日常生活。

  不諱言,他挺喜歡一回家就見到她忙碌的身影,那原來一室寂靜的空氣因為多了一個人而被撩動得活潑起來。

  她總是穿件長及大腿的薄恤衫和短褲,蓬亂的短髮下小臉冒著汗氣,在屋裡左沖右撞,一口接一口喝著涼開水,不停瞄著烤箱裡的麵團,偶爾成品做壞了便唉呀呀叫,扯著已經夠亂的頭髮跳腳責備自己。

  中場休息她就歪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螢幕上的動物頻道。這也是一件奇妙的事,夏蘿青只愛看動物頻道,不管哪種屬性的動物,她一樣看得入神無比,連獅子撕扯羚羊、鬣狗群食水牛、北極熊掌碎海豹的血腥畫面照樣目不轉睛。問她為什麼從不轉檯,她撐著下巴說:「動物比人簡單多了。」像是嗟歎又像是注解。殷橋當時沒對這句話有太多聯想,他注意到的是另外一件事——卸下圍裙的她,身上唯一的罩衫底下,竟沒著胸衣。

  這原不是什麼稀奇事,她盡可在自己家裡以各種隨性舒適的模樣呈現,但這象徵了什麼? 她把他看作分享起居空間的室友,而且是個不能隨心所欲和她有任何親密接觸的男室友,因此就算衣衫不整在他眼前晃蕩亦安全無虞。

  他沒有窺伺的癖好,但同居一室總有覽及春光的時刻,當她赤足走動時,若隱若現的大腿根和起伏的酥胸難免形成一種視覺上的騷擾,偏偏上頭那張臉蛋恒常出現的若有所思表情卻完全和媚態無關。

  怎麼說呢?夏蘿青熱衷某種思考,常一興起便和殷橋聊些所謂時間的盡頭在宇宙何處、複製人的可能性或是靈魂若只是組電波、軀殼的意義在哪裡之類的詭奇話題。在那種時刻,他的雄性荷爾蒙就會自動緩隆下來,使得殷橋只要在家裡,情緒常處在兩極擺蕩中。

  左思右想,他想了個兩全其美的方法。

  在沒有應酬的某一晚,他事先叮嚀她做了兩人晚餐。吃完她菜色普通的家常飯後,她還興致勃勃泡了一壺熱茶,附上一盤手工餅乾請他賞光,「今天剛烤的,抹茶和紅茶口味兩種,試試哪一種好吃。」

  他樂於當試吃員,揀了紅茶口味的餅乾往嘴裡送,大贊好吃,順手把為她準備好的一隻漂亮的百貨公司大紙袋送上她雙手,她納悶地以眼神詢問,他微笑以對:「沒什麼,這陣子你打理這個家辛苦了,送你一點小禮物。」

  「還好,以前在外公家做習慣了。對了,不是說了你換洗衣物別到處亂丟?髒衣籃這麼大投准一點可以嗎?」她借機數落,「還有,說過了別把襪子和內衣褲丟在同一個籃子裡,怎麼都說不聽呢!」

  結婚前,殷橋曾經認為一個妻子最煞風景的就是老為了瑣事數落丈夫,但這情狀出現在夏蘿青身上他可沒半點不悅,思及她每天得耐住性子碰觸他的貼身衣物,為他洗滌整燙衫褲,昂貴外衣還得額外送洗,內心就滋生起暗黑的痛快。不知她在做這些家務時,心情是萬分懊惱?或是忍不住想像那貼身衣物所裹住的男性軀體?她對他全然沒有遐想嗎?

  他笑嘻嘻攬住她。「聽見了。別生氣,下次改進。你不看看我送你什麼嗎?」

  她拿他的笑臉沒轍,借著打開紙袋動作避開他親呢的攬抱,她朝袋裡探看,伸手掏翻,神情有些疑惑,直接拖出內容物攤在茶几上端詳,面色陡然一變一一那色彩如夢似幻像水果糖又像花間粉蝶,有的無肩帶,有的領後交叉系帶,有的花朵串成的美麗肩帶,有的紡紗有的蕾絲有的簡潔俐落,花樣繁多目不暇給,清一色全是成套女性胸置和內褲!

  她咬著唇忖度著,然後眯眼睨視他,那一對眼神,是殷橋有生以來從女人處獲得最輕蔑的眼神,遠非他預想的驚喜交加或羞怯暗喜。

  她冷聲道:「看來你經驗挺豐富的,你經常這樣送女人對吧?」

  他的確很難說明自己曾經翻看過她舊內衣的尺寸,他無奈解釋:「拜託別想歪了,這些都是托我妹採買的,女孩子眼光不一樣。」

  「是嗎?那這件也是嗎?」她從一堆粉彩中以食指勾起一條極細肩帶,下麵連綴著兩小片葉狀透明雪紡胸遮和一塊薄如蟬翼的圍裙,不必細看,那分明是一件撩人的情趣內衣。

  他呆瞪著意外出現的插曲,忙為自己辯護:「我發誓那是我妹自作主張加料進去的——」

  「你還賴!你敢做不敢當,你妹看起來就像個淑女怎麼可能——」

  「她最好是淑女——」他乍然停止搶駁,不解自己何以心虛?何以尷尬?他贈禮的對象可不是不相干的女人,為何被視為冒犯之舉甚至帶有猥褻意圖?

  他慢條斯理把那些色彩繽紛的昂貴內衣疊好放進紙袋,整袋遞進夏蘿青懷裡,以紳士口吻笑道:「親愛的小蘿,就算是那又如何?我就是想看我老婆穿上性感內衣又怎麼樣了?那不是我應得的福利嗎?你想告你丈夫性騷擾嗎?」

  大概想不到他乾脆直接和她卯上,她不單張口結舌,一片紅霞陡地像倒翻的顏料從她雙頰湧出往下蔓延至胸口,那奇趣的生理變化讓殷橋看直了眼。然後她跺了一下腳,扭頭快閃躲回她個人房裡,那晚拒絕再和他說話。

  雖則衍生出尷尬的枝節來,隔了幾天,殷橋還是欣然發現夏蘿青默默穿上了那些漂亮的內衣,每隔一天在曬衣架上招展著不同的款式,即使他心知肚明節儉的她不過是為了不想浪費罷了。

  而渾然不覺男人心理變化的夏蘿青以另一種方式持續進行著她的毅力,她的烘焙工作遠超乎殷橋想像地有恒心,並目產出驚人。一袋袋精挑麵粉和食材直往家裡扛,每天埋頭在廚房裡研究制程和食材比例,扣除失敗品和瑕疵品,其餘成品到處分試吃,舉凡大樓管理員,卓越家面店員工,幾個好朋友,她舅舅工班成員,全都享用過她的手藝,並且還詳細記錄試吃心得.幾輪後,她腦筋動到殷橋身上。

  「可以麻煩你幫我把這些麵包送給你員工嘗一嘗嗎?」某一天殷橋出門上班前,夏蘿青興高采烈地指著桌面上打包好的一籃子核果土司。「順便把試吃心得筆記下來喔。」

  「沒搞錯吧?叫我一個主管做這種事?我辦公室可不是超市。」他立刻拒絕。

  「有什麼關係呢!你這麼貼心,他們一定超喜歡你這個主管啊。」

  「我不需要他們喜歡,我只要他們績效達標就好,送他們麵包吃還不如年終多一個月,一個月年終可以買多少麵包你能想像嗎?」

  見他不為所動,她失望地噘起嘴,挽起提籃,「好吧,那就算了,我請卓越分送給健身房同事好了。」

  「等等!」他攔住她,徹底沒好氣地搶過那籃土司,「何必跑那麼遠一趟,我這就帶去公司算了。」

  殷橋對這種婆婆媽媽的舉動實無好感,舉凡部門同仁炫娃、炫恩愛、炫手藝,他向來興致缺缺,從不湊興,但破天荒一次總比讓夏蘿青討舊愛歡欣來得後遺症少。

  不久,所有部門員工都知道他有個擅于烘焙的老婆,而且還雨露均沾,從上至下都嘗過她的不凡手藝。他們熱烈地提供食後心得,渴望再吃到免費可口的新鮮麵包,殷橋被員工詢問得煩不勝煩,隔幾天就得應觀眾要求提著麵包到辦公室發送,私底下總覺得把部門搞得和樂融融失去競爭力不是好現象,直到殷橋上健身房發現自己當月體重結結實實增加了兩公斤,他決定喊停。

  「你老做給外人吃,怎麼不做給我家人吃?我奶奶會很開心,她一開心我爸也跟著開心,不是皆大歡喜?」他用了另一套說辭。

  夏蘿青搔搔頭,想了想,「不是不行,你奶奶要是亂說話你可得幫我。」

  「那有什麼問題!」

  只需做給殷家二老和老奶奶,她減少了產量,專心製作了兩顆低糖容易入口的檸檬蛋白霜派。

  殷家二老不是問題,對於媳婦肯守著廚房鑽研廚藝自然大喜過望,吃了一口贊聲不絕,連殷橋正在減重的妹妹也捧場吃兩塊。夏蘿青認為這三個人的評價參雜了其它因素,不列入改良作品考慮,於是寄望殷家老奶奶那張利嘴說出中肯的評價,勇

  敢再度踏入那棟殷家老宅。

  一段時日不見,老奶奶的猛禽氣息更為淩厲,夏蘿青躲在殷橋背後打量縮在專屬的大竹圈椅裡的老人家。時罩的遮光眼鏡架在鷹勾皇上,搽了口紅的嘴不時努動,彷佛隨時會無預警朝前啄人。女看護繞著老奶奶打轉遞茶遞毛巾修指甲,夏蘿青忙向沒見過的殷家親眷一一欠身問安,應答一些場面話。半小時過去,待聚在客廳的眷屬先後走開,夏蘿青趁機戰戰兢兢奉上一塊霜派,老奶奶橫掃了她一眼後接過小瓷盤,自行吃了起來。

  殷橋湊近在一旁噓寒問暖,老奶奶顧著點頭,顯然很受用。沒想到近九十歲的老人家食欲良好,整塊全給吃完,不過終場一句話也沒說,喝完了杭菊茶,嚷著要回房休息。

  殷橋和看護一左一右扶起老人家,老奶奶突發奇想:「讓你老婆來。」

  夏蘿青一驚,正躊躇著,殷橋以眼色示意,她只得向前接手。

  老人家瘦小,扶著其實挺輕鬆,但沒想到的是陳年手爪相當有力,一把攫住夏蘿青前臂當拐杖走,疼得她猛皺臉,殷橋見狀隨後陪走,一進入那古意十足、光線陰柔,彷佛墜入舊時光的臥房,老人赫然轉頭對孫媳道:「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你以為靠這雕蟲小技可以餬口,就可以不把你丈夫放在眼裡了?」嗓音尖銳刺耳,在場任誰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沒有啊……」夏蘿青嚇得不輕,囁嚅其詞。

  「奶奶,好好的怎麼又動氣了?」殷橋擋在前頭勸慰。

  「還說沒有!你那麼賣力做這些活難不成是討好這小子?」

  「今天是我讓她做的——」殷橋搶話。

  「誰讓你說話了!有本事讓你老婆趁早給我安分點。你這孩子也是,什麼女人沒見識過,拿你老婆沒半點辦法,別怪我沒警告你,都是你老子找的好親事!」一籮筐教訓兜頭灑得殷橋夫妻在門口呆立。

  回程在車裡,夏蘿青小臉怏怏不樂看著窗外,殷橋緩頰道:「她對誰說話都這樣,你別太介意。」

  「你說你奶奶是不是有陰陽眼還是什麼感應能力啊?她怎麼老說些讓人發毛的話。」她搓了搓手臂浮起的疙瘩。

  「她人老了,又比一般人見多識廣,這沒什麼稀奇。」

  「可是——她真的很不喜歡我啊,好像我對她孫子有多壞似的。」

  「你對我的確不是太好。」

  「怎麼這樣說!我幫你洗衣掃地做飯給你吃,哪裡不好了?」

  「那是因為你把原本做這些事的人辭退了,拜你所賜我週末還得拖地。」

  「可是我做的麵包不都讓你第一個先嘗了?」

  「你不過是想從挑剔的嘴裡聽到好話罷了,而且我還重了兩公斤。」

  「噢……」她滿臉不甘,「果然是祖孫同心,難怪她會這麼想。」

  「怕什麼?讓她高興也不是那麼難的事。」

  「說得容易,我又不是你。」

  他一聽,原本穩當行駛在快車道上趁隙右竄到慢車道,再滑停在路邊暫停黃線上。夏蘿青困惑地張望馬路指標,「你走錯路了嗎?」

  他沒應聲,把車打擋停穩,伸長右臂一掌捧住她後腦勺,對著她兩眼圓睜的迷惑臉龐吻下去。沒有預告,他很順利地攻其不備,和她發生了數秒深吻,在她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時吻已告終。

  「經常這樣做就行了,她就會知道你有多喜歡我。」他半認真半調笑地說。

  吻她其實不難,她婚後不知吃了什麼定心丸,對他幾無防備;但吻了她也沒什麼成就感,瞧她錯愕無言,眉梢眼底沒半點春情迷亂,只是濕潤半張的唇讓他起了再一親芳澤的念頭而已。可惜念頭剛起,她迅速將臉調轉回正前方,「我看算了,我少出現在她面前就行了,偶爾被嚇一次我還受得住。」

  進步了。殷橋欣慰地想,至少她鎮定多了,不再似以前反應劇烈。如果他理所當然要求她每天奉獻一個吻,習慣成自然呢?她是他的妻子不是嗎?

  當然,他自始至終沒向夏蘿青提過要求,就像以往對任何一個女人一樣,他不需要提出要求,她們就會心甘情願地一步步朝他走過來。

  他所不知道的是,夏蘿青自始至終走的就是另一個方向。

  ☆☆☆

  「你認為,你的努力奏效了嗎?」柳醫師問發著呆的夏蘿青。「我是說努力不喜歡他。」

  「應該有的,我們一直保持著室友關係。」除了偶一為之的親吻。

  「是你堅持,還是他尊重你?」

  「……」她頓時啞然。

  或許,這兩者是環環相扣的,因為她的堅持,所以他不得不尊重她;又或者,他相信她堅持不了太久,所以他雍容大度地尊重她。

  「那次從他奶奶家出來後,你還做點心送去嗎?」

  「不了,我不想再碰釘子。」主要是她怕老人家當著眾人面拆她的台。

  烘焙的熱情當然沒有降低,持續了三個月,夏蘿青記了厚厚幾本筆記,全是她的珍貴心得和試做出來的改良小秘方,將來就是她的壓箱寶。她不再量產,只固定為殷橋和自己做愛吃的幾種麵包和甜點,不占太多時間,她開發了另一種熱情——園藝。

  「園藝?」醫師頗為訝異。

  「嗯。」她重重點頭。「很久以前,在屬於我未來的家的藍圖裡,就有一個花園的存在了。如果沒有大房子,最起碼要有個能夠蒔花的陽臺,就算只是小小花圃也可以。我總覺得,有草有花有樹的家,才是最完整的家;以前在我外公家,連盆花都沒有,他們只種炒菜用的蔥和九層塔。」

  「所以,你已經把丈夫家當自己家了?」

  「不,我在為我未來的家做準備。」

  未來的家該有什麼就準備什麼。

  殷橋住處有人遭冷落的大露臺,鋪設了美麗的磁磚,只空蕩蕩放了幾張休閒椅,以往除了打掃的清潔婦,連主人都懶怠涉足那裡;再說,對時間不夠用的殷橋而言,照看陽臺是最沒有吸引力的選項。

  夏蘿青勤快地上網閱覽所有綠化的知識百科,和幾千幀的圖片,決定了花園的雛形後,穿梭巡繞各大小花市,挑選品種讓人載送來大量的盆栽和土壤。沿著圍牆羅列的是一排木本植栽,像月橘、南天竹、樹蘭、日日櫻等不需要太照料的強健樹種,讓露臺增添了第一層綠意。接著是繁茂的觀葉植物,再來是醒目的開花植物,薔薇、紫茉莉、朱懂、翠蘆莉、黃蟬等羅列在第三層。最後請工人釘了幾排木架,置放各種香草類小盆。

  一個月後,待殷橋提早回家看見她的時候,她不再在廚房裡了,而是在陽臺修枝鬆土或是在工作臺前換盆分株,戴著手套嫺熟地進行阡插,一頭一臉沾上了泥土,對他露齒而笑。

  置身在如魔法般繁旺起來的一片綠意和花團錦簇中,他像是第一次發現家中竟有陽臺的存在般萬分驚訝,一臉不可思議;夏蘿青這才明白,他每天出門上班卻視而不見落地窗外的景致更迭。

  「你不用擔心排水問題,我每天都會掃落葉清排水孔。」怕他有意見,她搶先說明。

  「你真是精力過人!」他看著她手裡的類薄荷植物,聞到了熟悉的淡淡香氣,「這是昨天你泡的花茶裡放的薄荷葉?」

  「不是薄荷,是香蜂草,這有檸檬香氣。」她舉高盆子湊近他鼻端。「對吧?」

  他就近聞了一下,輕頷首,朝橫七八豎佈滿園藝器皿和工具的工作臺打量了幾眼,若有所思卻沉默不言。

  「飯都做好了,我馬上準備。」她脫下手套。

  「好。」他傾下臉很快吻了她一下。

  說不上是何種意味的吻,像是單純的心情愉快,又像是一種鼓勵,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他一時興起,隨即在她唇上印下-個蜻蜓點水的吻,因為反應不及,她總是躲不開。幾次後,她索性把這個吻定位在他不具深義的習慣性動作上,就像他一進門把車鑰匙往玄關櫃上的陶盤裡投擲的動作一樣自然。

  他們共餐的機會不多,她從不過問他的行程,他也不干涉她白日裡的活動。

  兩人面對面吃飯的時光,是夏蘿青婚姻生活裡和他最親近的時刻,也是最平和的時刻。因為無所謂留下良好印象,她說話從不考慮他的觀感,即使在他聽完她的某些光怪陸離的謬論後神色有異,她仍然輕鬆自若地吃著飯、喝著咖啡、嘗著新研發的餅乾,繼續對他閒扯些怪誕的新聞話題。

  除此之外,他們會一道從事的就是她婚前沒想過的社交生活。

  因為殷橋沒有管束她的日常生活,她偶爾會投桃報李配合他的某些應酬要求,雖然她不頂明白他要求她出席那些活動的意義在哪裡。尤其那些叔伯的壽宴、堂兄弟姊妹各種名目的歡樂趴,在那種場合裡,她就像沉進海裡的一顆石子,沒有一絲存在感。殷橋不積極也不拒絕這樣的活動,他將她帶領到這種地方後,總是魚兒入了水般悠遊在他習以為常的世界裡。

  夏蘿青一向不需要人照料,她懂得打發自己,無論是找個舒適的位置品嘗那些被冷落的美食,或是和殷家家族裡的邊緣人物閒聊,或是手裡托著一杯調酒任意走動參觀她在雜誌裡才能見識得到的頂級裝潢,彷佛隔著玻璃觀看大型水族箱裡的昂貴魚群,有種局外人的泰然。

  穿梭在衣香景影的人群裡,觥籌交錯中,沒有人注意到默默隱於一隅的夏蘿青,她卻見識到了各種畫面上演一一利害交換的應諾,內心喜惡的壓抑,若有似無的譏諷,不著痕跡的盤算,眼色間的暗示,女人間的各種較勁....向來缺席夏家重要場合的夏蘿青,一步步見識到她的父兄也在玩的人際遊戲。

  但總有對這類活動倦乏的時候。有一次應酬結束後返家,她忍不住對殷橋說:「我發現今天還是沒什麼人認識我,我今天跟不同的人介紹了自己好幾遍,怪麻煩的。」

  「所以呢?」

  「所以既然人家都記不住,可見不出現也沒關係,下次不用去了吧?」她滿懷希望地望著他。

  「休想。」他眯起眼,「別傻了,你以為他們真記不住你?他們是在抬高姿態,抬高了自己才能解氣。」

  「解什麼氣?」

  「要不到籌碼的氣。」

  「真累人。」她嘀咕著,換個方式說服他:「殷橋,你以後若是可以不讓我去,週末我包辦你的清潔工作好不好?」

  他眉一挑,眼珠一轉,「這不划算。你若從此不再去卓越店裡我就答應你。」

  她瞪他一眼,「這和卓越有什麼關係?」

  「你說呢?」他俯近她,察看她的神色,「昨天替店裡送刈包到辦公室的人不是你嗎?秘書告訴我的時候我還硬說是她看花了眼,我老婆怎麼替人送外賣了?」

  她怔了兩秒,沒有否認,「昨天送土司到店裡去,剛好卓越分不開身,反正我順道經過你們辦公室附近,就替他們送了。有關係嗎?」

  「你這樣怎麼行,望梅止渴不難受嗎?」

  「胡扯什麼呀!」她不悅反駁。「我們只是好朋友,人家現在也有女朋友了。」一名美麗的金剛芭比,健身房的女教練,卓越前些時介紹她們認識時,她還真為自己的不夠健美而自慚形穢。

  「他和誰在一起和你心裡有誰沒有關係。」

  「……」她慢慢朝後挪移腳步。

  這是共處一室最不妙的時候,只要提到卓越,殷橋的眼神和口吻總是迥異于平日的隨和,明顯不耐煩且咄咄逼人。她認為他並不是在吃飛醋,他不過是不能忍受她曾經對卓越的迷戀沒有發生在他身上。

  「想跑?」他識破她的意圖,「你今天不說個清楚就別想睡了。」

  「有什麼好說的!」她理直氣壯地昂起頭,人卻不停往後退。

  他赫然跨前一步,冷不防勾住她的腰貼近距離,「你不讓我碰不就因為他?」

  「當然不是——」

  「那就證明給我看。」

  「好端端的我要證明什麼?」

  他頓了一下,眼波晃動,「你說得對,沒什麼好證明的,你是我老婆,不管你心裡有誰,都妨礙不了我們是夫妻的事實。坦白說,我是不是對你太有耐性了?」

  她判斷不出他話裡真假的程度,他的手掌直接撫上她的胸卻是明顯的事實,她緊緊掣住他手腕,「你答應過不會勉強我——」

  「你也答應過對我好。」

  兩人僵峙著,她懷疑他今晚多喝了幾杯酒,婚後從沒見過他如此強硬的眼神。她仔細回想整個晚宴,她瞥見他的時候他幾乎處在談笑風生的狀態,連到她身邊照應的機會都沒有,她整晚只好和一個不知哪一房的姨婆熱烈討論各種蹄膀料理,實在想不出哪裡出了差錯。她探問:「我是不是做了讓你不高興的事?」

  「正好相反,是你不肯做讓我高興的事。」

  他一定是喝多了。

  幾個月來,殷橋從未挑明過這件事。一直以來,他雖然對她偶有親呢之舉,但她見過他親吻他的母親和奶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她和殷橋始終各據一室,他的紳士風度給予她的聯想是她對他沒有太大的性吸引力,可供遐想的空間太少。這並不難想像,她在家總是一張素顏,一件置衫,她說話直白,從不使用曖昧字眼,常抱怨他脫了滿地的衣衫襪子讓她撿拾,清掃工作不確實,如果他因此對她產生厭棄之心也是理所當然。她等待的不就是這一天的到來?在這一天來到之前,她可以與他和平相處,直到他開口。

  她垂下眼,歎口氣,不再避諱,「殷橋,有些事在你來說也許不過是刺激好玩的事,在我來說卻是極為珍重、沒法輕鬆面對的事。不是我不讓你高興,是我實在沒辦法。殷橋,我不愛你,你知道的不是嗎?」

  他放開了她,臉上原有的強硬轉成不明的笑意。

  他朝後坐在沙發扶手上,抱著雙臂端詳她,眼神是思索的,像盤算著什麼。

  「你這麼坦白,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強人所難了。但小蘿,為我做一件簡單的事,證明你一點都不喜歡我。」

  「什麼事?」

  「過來。」

  她依言靠近一步,「做什麼?」

  「吻我。」

  「……」她木立著,怔望他。

  「很簡單,吻我。」

  他的眼眸漆黑沉靜,慣有的調侃和嬉鬧成分消失了,那是很認真的要求。

  「……」

  「吻我一次就知道你喜不喜歡我了。」他直視她,「一次就好。」

  「一次就好——了嗎?」她半信半疑。「你不會再怪我對你不夠好?」

  「一次就好,我們以後就不提這事了。」

  「真的嗎?這樣就夠了?」

  「你還能做更多嗎?」

  不能。沒有人這樣要求過她,她青春期裡的愛戀,都在一種極度壓抑和內斂裡萌芽。她戀愛運有點衰,總陷入一種她愛他,但他不愛她,或他喜歡她,但她不喜歡他的遺憾回圈裡。如果不是眼前這個男人,她到現在尚不識吻滋味。然而這一刻該歸類什麼情況?他們並不愛對方,但他卻要求她吻他,情人間的吻對夏蘿青而言原本是一件珍而重之的事,殷橋一開始便隨意破壞了它,現在對他來說,意義又在哪裡? 情史上再添一筆良好的紀錄?如果僅是如此,她不介意再一次表明心跡。

  她走上前,站在他跨放的兩腿間,微側著臉貼吻他的唇。

  數到三,她抬起頭,看見他沒有絲毫蕩漾的眼神。

  「你這樣敷衍證明不了什麼。」他表達不滿。

  她深吸口氣,回溯他曾經親吻她的細節,再次俯下唇,輕輕吮吻他溫涼的唇瓣,很有誠意地持續了數秒,他卻似雕像動也不動,讓她像在啃齧著一顆蘋果,情景有些困窘。

  「小蘿,我是這樣吻你的嗎?」他無動於衷。

  心一橫,她捧起他的臉龐,終於伸舌撬開他的牙關,深入與他銜合。這不算是限制級的動作,卻引發了限制級的心跳,主動且濕熱的接觸畢竟不會是靜態,他至此開始回應她,與她的舌尖交纏,形成在彼此的口中探索逗弄的狀態。他一發現她有退卻之意,便卷纏著她不讓她溜走。她的皇腔立時充滿著他的男性氣味,感到他伸臂攬住她的腰,兩人的身軀自然地貼合,意外的是,她竟對這樣的貼合不反感,未如以前退避三舍。

  不久,彼此的你進我退開始有了節奏,分不清誰吻誰。她的呼吸逐漸紊亂,腦袋莫名發脹,她不知何時該停止,但他似乎不想停下來,幾近吞沒的熱烈,讓她感覺空氣稀薄起來,並目在體內逼出陌生的垂意,使她站立不穩。

  她感覺他的掌順著她的臀往下滑動,在膝窩處探進裙擺,又沿著光裸的大腿向上摩挲,接近根處時一個指尖的輕撩,一股電流竄進她的小腹,心跳一個飛躍,她猛然推開他往後彈跳,摀著發熱的雙頰驚駭已極。

  兩人在粗重的呼吸中對視著,她莫名有種上當的感覺。

  「你對我真的沒感覺嗎?」他低啞著嗓音問。

  她說不出話,暈眩中她轉過頭,扶著牆面,直奔自己的臥房。

  她發誓,以後絕不輕易和這個男人發生危險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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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但願只是經過

  夏蘿青自然跳過了熱吻事件不提,她是個懂得記取失誤教訓的人,自那次以後,她不再讓殷橋有機會和自己進行親密的接觸,而殷橋果真不再提起。

  「他還是讓你出席和殷家有關的各種聚會?」柳醫師問。

  「是。」

  「他知道你不喜歡?」

  「知道。」

  「你覺得他在為難你?」

  「……」她無法確定。在那樣的場合裡,有時候一個回眸,便發現他在遠遠望著自己,那眼神悠遠深沉,是她不理解的一種凝望,然後他會若無其事掉頭,繼續和別人談話。那一刻她感覺自己像個被他推進泳池的孩子,得學會泅泳自行上岸,他和夏翰青某部分本質很相同,他們捨得對她袖手旁觀。

  「有沒有想過,他是希望你想辦法融入他的生活?畢竟有些東西是教不來的。」

  她搖搖頭,輕笑,「他的生活有一部分是我不能也不想涉入的。」所以她不過問他的行程,她對他的晚歸永遠處之泰然,她以為這是最好的方式。

  「那麼在夏家人面前呢?他也是這樣對你嗎?」

  「不,完全不同,他以另一種樣貌出現。」

  殷橋也給了她最好的臺階,該一同出席夏家家宴,他絕不推辭,在夏家人面前,他表現得比身為女兒的夏蘿青還稱職。他遊刃有餘在那些酬酷往來間,意興遞飛在高談闊論中,不管對象是誰,精采或是無趣,他總能找得到話題的著力點。他知道該籠絡哪些對夏至善有真正利害牽繫的賓客,讓場面熱度保持。但幾次這樣的家宴下來,夏蘿青慢慢明瞭,那樣的稱職對他而言不過是在家世耳漂目染下早已練就的社交使倆,不足為奇。在交誼的間除中,在沒有人觀察到的隱密瞬間,那才是他真正享受的遊戲時刻,遊戲的物件是他的妻子。

  他不時給予身旁的妻子寵溺的目光,讓最遲鈍的人也能感受到新婚夫妻的琴瑟和鳴。他替她喝下過量的酒,刻意吃下她咬了一半、無法消受的生魚片,替她去唇角的飯粒合進自己嘴裡,隨時將她垂落的髮絲抿在耳後,他的體貼渾然天成。重點在檯面下的肢體語言。身為合法配偶,他的手可以名正言順放在妻子身上任何一處他想狎弄的部位,例如她的腰眼她的腋下,她的背脊,她的臀部。他技巧高明,在不經意間就能達到目的。他可以輕搭,可以緊握,可以摩舉,有時捏一把有時輕撩,有時擦過,每一種碰觸飽含刻意的成分。夏蘿青無法躲開,無法拒絕,總是在彆扭和驚怵中板直身體,緊咬牙根絕不作聲。

  最誇張的一次,殷橋將手掌貼在她尾椎部位,當時她鎮定以對吃著飯,面不改色。見她沒反應,他得寸進尺,手掌穿越她的裙頭,潛進她的內褲上端,直接裹住她的臀部,肌膚溫熱的直接貼觸終於讓她炸鍋了,她倏地彈跳起身,一張臉憋得通紅,突兀的動作引起全場關注,她支吾說不出話,殷橋溫柔地拍拍她的背,「快去,打完電話快點回來。」

  夏蘿青簡直無法相信這個男人有如此大膽的一面,他以作弄她為至樂,像賴皮使壞的少年看著惡作劇的對象失控,彷佛兩人獨處時無法跨越的界線得到了另類心理補償。

  她在回程時聲討他,「你這是幹什麼?這麼多人不怕人看見?我真搞不懂你,這樣很有趣嗎?」

  「沒辦法,誰讓那些人這麼無聊,跟你玩我才有精神。」他笑得樂不可支。

  奇怪的是,他對她身體的僭越頂多如此,一旦在無第三者的家中,他們反倒相安無事,只要她無意願,他不會對她做過分的試探。

  但他天性裡有干犯禁忌的冒險因數,她拿他沒轍,總可以避免出糗的機會。那次以後,她再也不出席娘家飯局,和夏家的往來愈形稀有。

  這對她的婚姻生活而言並無影響,但夏翰青似乎並不這麼認為。婚後半年,夏翰青難得約她共餐時,她輕描淡寫自己的生活,不想深談。

  「以後你想見我不必約我吃飯,我可以去你公司,我最近吃這些大餐吃得有些倒胃口。」她百無聊賴地翻看功能表,只點了一道湯和簡單的前菜。

  「下次我做菜請你吃吧。」夏翰青笑。「你喜歡吃什麼?」

  「你忙就不用了,我也沒時間。」

  「還在生我的氣?」

  「怎麼會?你不都是為我好?」她犀利地直視他。婚後,兄妹倆幾乎沒有單獨長談的機會。

  「有空到我公司來一趟吧,辦一些手續,爸爸有些股份要登記在你名下。」

  「以後這些事電話裡說就行了。」她略顯不耐。

  「聽說你最近和殷家走得近?」不理會她的漠然,夏翰青繼續提問。

  「那是我該做的不是嗎?」

  「你這麼配合殷橋,可見他對你不錯。」他旋轉著手上的酒杯,盯著晃動的酒液,審度的表情。

  「他是不難相處,人也大方。」

  「是,女人都喜歡他這一點不是嗎?」

  「你在擔心什麼?」她聽出他的意有所指。

  「我不擔心,我只是提醒你。」

  「哥,是你們要我嫁給他的。」

  「那就當心點,除非你覺得愛上他不會有損失。」

  即使到這眼下,她仍然不瞭解夏翰青,她忽然對他長年浸淫在生意場鍛鏈出的莫測高深和對場面話的精准拿捏燃起一簇怒火;比起來,殷橋雖偶有富家公子的驕縱和不可捉摸,但多數時候表現出的坦率不拘讓她舒心多了。

  「那是我的事,我自己會處理。」她決定喝完湯不再多待一秒。

  「我知道你還在不高興,氣消了就回家一趟吧,爸爸想單獨見你。」

  她不置可否,食不知味地嚼著前菜裡的肉凍,那原該是美好精髓凝聚的滋味,在她嘴裡已味同嚼蠟。

  回想起這一幕,她應該當機立斷離座的,何必在乎禮貌教養?她本就不是被當成淑女養大的,她外公只擔心她像她生母淨顧著教她一個不取,從沒鼓勵過她不計代價爭取想要的東西。當她還是少女時,就得擔起她舅舅為人子的責任,在家中做盡切粗活,讓她外公在行動不便多年後有尊嚴地離開人世,並未料想到她後來必須投身在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裡生活,養尊處優的夏翰青難道以為這些不過像換裝到不同攝影棚裡演戲一樣容易?

  她鬱悶地抬起頭,張望著四處垂掛金碧輝煌的水晶燈和進出的客群,她和他們如此不同卻置身在一處,她傍晚隨意套了件舊T恤和破牛仔褲就出門了,沒想到夏翰青竟煞費周章帶她到如此昂貴的餐廳用餐。

  她往門口望去,在下一瞬間,瞥見了她不想見到的人,至少不必在這裡見到——她的丈夫殷橋。

  「真巧,殷橋也來了。」夏翰青表情自然。

  經過一天的忙碌洗禮,仍然不失帥氣的殷橋伴著一名細眉杏眼、走動生姿、一身時粉領套裝的嬌客入座。這座城市不大,她不是沒設想過這種場面,她不需要觀望下去的,她應當若無其事地悄然離去,但她同時發現夏翰青注視著她,不慌不忙,以鷹年般銳利的眼神緊盯著她。他的焦點不在殷橋,而是在妹妹的反應。項刻間,她恍然意會,夏翰青帶她來這裡用餐並非偶然,他要她親眼目睹,以他的本事,他想知道殷橋在哪裡應酬不難。

  她遠遠凝視著殷橋有禮地為女伴拉開座椅,面對面愉快地交談,兩人頭並靠著研究功能表,殷橋不知說了什麼逗得女伴笑不可抑,女伴素白的手自然而然搭在他肩上。她面無表情看了半晌,開口對夏翰青道:「這有什麼稀奇的?」

  「是沒什麼稀奇,記住就好。」

  她垂眼喝完湯,用餐巾拭淨唇角,不以為然道:「他是你好朋友不是嗎?」

  「你是我妹妹。」

  「哥,你以後別再管我的事。」

  餐巾一扔,她直起身,背起背包離座,直行在走道上。

  她莫名想起了劉佳恩,想起她那孤注一擲的撒潑行徑,那是受傷的野獸才會做出的行為,愛才會讓人受傷。夏翰青置妹妹于險境,卻又怕她愛上殷橋,到底為的是誰?

  她忽然生氣了,非常地生氣,為所有不能坦蕩蕩的一切。

  她原本該筆直走出大門,就此裝作萬事太平,一個意念陡生,幾乎沒有猶豫,她直角轉彎,走到殷橋面前,在他詫異的目光下,彎下腰對準他的唇印下一個吻,柔聲道:「我先走了,早點回家。」然後再向他的女伴有禮地欠身,轉身從容離開。

  她知道夏翰青目送著她,她無所謂,她再也不奉陪他們的遊戲了。

  ☆☆☆

  「你沒想到夏小姐會這麼做吧?」曾胖把高麗菜葉扔進火鍋裡,再從冰箱裡取出兩盒薄切牛肉片和蔥花蒜末,調製沾醬。

  殷橋來的次數多了,不知從何時起,兩人從雇用關係走向奇異的朋友關係。殷橋有時說累了便在躺椅上睡上一覺,餓了就叫各種外賣兩人一塊享用,碰上曾胖偶爾恰情小者,他也不挑食就地果腹,原本的禮數一撤除,曾胖這個私人天地就成了殷橋的小行宮。

  這天曾胖興起煮起小火鍋,殷橋剛好趕上,兩人就著小茶几邊吃邊聊。

  「是沒想到。我以為就算我向她提出離婚她也只會說知道了。」殷橋自嘲道。

  當晚在餐廳不期而遇後,回到家,夏蘿青做了什麼呢?她把迷迭香和薄荷擺上廚房對外的窗臺,摘下幾片嫩葉,烤了幾片風味特殊的餅乾,泡了一壺茉莉綠茶,坐在料理台邊靜靜喝著茶。見他回來,立刻邀請他一塊享用,她擠出笑意,還開口致歉:「對不起,剛才沒跟你先打聲招呼,我不知道會遇見你,下次不會這樣了。」

  她在向他道歉?那張小臉上有隱忍的跡象,她的落落大方明顯有些僵硬,他向她解釋:「那是公司來往的客戶,我們今天談合作的專案。」

  她低下頭啜口茶,沉默一會說道:「沒關係的,不用解釋。今天要不是我哥,我直接就走人了,我不想讓他認為我們之間是他想的那樣。」

  「哪樣?」

  「我拿你沒辦法。」她聳肩,「不過不管是哪樣,以後都不會這樣了。」

  他仔細察看她,他在她眉宇間發現懊悔和自責,以及一抹窘色。對她而言,今晚的舉動應該是打破了她的原則——不該對他顯現出為人妻的反應。

  他撫摸她的頭髮,「真的一點都不生氣?」

  她用力搖頭,眼睛看著盤子上排列成行的方形餅乾,然後撚起一片,用力折碎,再撚起下一片,同樣折碎,連續幾片,直到整個盤子佈滿餅乾碎片,他捉住她的手,制止她折碎最後一片,俯下身猝然吻住她。

  他以為她會抗拒,出乎意料,她乖順地任由他深吻,他沾染了滿口茉莉花茶香和茶津,清洌的香氣和溫熱的香舌形成特殊的誘引,他忍不住將她從椅子上攬抱起來,欲與她更貼近,她這才伸手阻擋,脫口對他說:「你以後別再吻我了。」

  不像抱怨,不似責備,語氣更像是宣告,但她眼裡卻閃爍著惶惑。她轉身將滿盤餅乾碎片倒進垃圾桶,那晚沒再和他交談。

  殷橋自此如她所願,不再吻她。

  和夏蘿青之間,他不需急切或擔憂,她已經是他的妻子,即使名份上的意義大過實質上的,這個名份替他框住了她,她無法任性消失在他們共居的宅子裡,不像以往所追求的女人,稍有閃失,女人可以搞失蹤、使性子、耍心機,讓他坐立不安,要他立下警言,要他交托出完整的心。夏蘿青不同,她從不向他索求,她安靜又忙碌地幾自生活,她腦袋裡旋轉著一個他進不去的小宇宙,讓他對她保持高度的興趣。

  至於他的工作,像靜水流深般進行著。

  陳士敏最初的壓抑隱忍,終於妥協於再能幹也對抗不了的殷橋家世。他慢慢嫺熟於那些應酬事務,接收了殷橋交付於他的客群人脈,為部門帶來預期外的營收數字。殷橋為自己的用人術驕傲,他在高層會議裡說話漸具分量,他的管理不需事必躬親也能有顯著效果,外人對他的評價有了轉變,遊戲人間的富三代也有運籌帷幄的專業能力。

  在應酬酒敘中,無論是以前的酒友,或是工作夥伴,或是事業對手,他從他們嘴裡聽到的奉承、屈意小心、拐著彎探口風的情形變多了,灑脫盡興地說渾話的機會少了。他自小在殷家長輩的各種交接見慣這種局面,內心倒也不覺得唏噓傷感,不過是對這類變質的聚會生出不耐煩,開始藉口婉拒。

  殷父這一房在老太太面前地位更加穩固,殷橋的背脊成了隱形的箭靶,他清楚那些同姓堂手足和異姓表兄弟姊妹如何想方設法取而代之,但他不在乎,從小到大,他沒為這群人擔心過,他父親一直以來這麼告訴他,不需要擔憂不是對手的物件。

  心情從容了,舉止就多了分閒適,當別的男人必須汲汲營營於前程而顯得局促緊張時,他的閒適無形中為原有的魅力添彩。

  有一段時間,殷橋確實認為他的未來會如同電扶梯一樣向上運轉輸送著,就像出生在殷家是個改變不了的事實,他被賦予了水到渠成的美好人生。雖然有個連親吻都不讓他稱心如意的妻子,他也沒停止這樣想過。

  上了軌道的工作使他有較多餘裕對付家裡的妻子了。對付是個缺乏溫柔的辭彙,用在夏蘿青身上卻再正確不過。他那晚在她眼裡看出來了,她為自己的心緒被撩動而不安;他在那個吻裡也感受到了,她為熱戀中的人才會發生的親吻而懊惱,所以她說:「你以後別再吻我了。」

  他隱約理解了,那長期在他面前漠不動心的模樣,其實含著半真半假;半真緣於她先有了心儀的物件,半假緣于她外公嚴厲的家訓而培養出來的武裝能力,武裝自己不動心的能力。

  深入思量後,他開始提早歸家,讓夏蘿青不得不每天準時為他張羅晚餐。他像個平凡的丈夫,分擔了飯後的洗滌工作,偶爾還幫她晾曬衣物、拖地,將一袋袋分類好的垃圾拎到地下室集中處。

  夏蘿青最初是如此訝異,甚至有些受驚。她第一次瞥見他從洗衣槽取出她的貼身衣物欲進行晾曬時,以跑百米之速沖過去推開他搶回衣物,堅不讓他碰觸;她拗不過他執意要洗碗,便站在後方監督,待他洗畢一走開,她立即重洗一次,全然不給他一點情面,制做點心或麵包她倒是不拒絕他參予,但做壞了的成品他得負責吃下肚,至於園藝方面她則堅持他只能執行簡單的澆灌工作,其餘需要耐性的修根鬆土換盆的動作絕不讓步,深怕他粗手粗腳弄死了那些脆弱的根苗.

  為了讓她習慣與他長時間相處,偶爾必須回殷家商議要事,他逗留的時間跟著縮短,連飯也不留下吃了。他母親不解地問:「話剛說完,你急什麼呀?」,他不留神失言:「我得回家吃飯,而且今天輪到我拖地。」,兩老驚愕的表情令人難忘,他趕緊解釋:「沒什麼,她一個人做全部家務挺累的,我能幫就幫。」

  一陣時日後,夏蘿青見他似乎樂在其中,才徹底卸載防禦心,接受了他經常環繞在周圍的事實,漸漸地恢復了與他輕鬆如昔的對話。

  有一次,他幫著她晾衣物時,似不經意說起:「你知道嗎?其實我早就見過你了,在你高中的時候。」

  她驀然停下動作,狐疑地瞥望他。

  「我剛從國外回來,到你家拜訪,你正好從大門走出來,背著書包,往外沖得飛快,差點撞上我。我還以為你是丹青的同學,沒有多問翰青。」他描述了一下她制服的顏色樣式,「那是你沒錯吧?」

  「也許那是丹青,我和她讀同一所高中,你可能記錯了。」

  「丹青一直都留長髮,那天我見到的女孩可是齊耳短髮,而且,那女孩還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他笑出聲,「她用手裡的鑰匙往停在院子裡的一部賓利車的車門刮過去。前陣子我突然想起這件事,想了很久,我想,夏家除了你,還有誰會跟自家人過不去?」

  她呆望著他。

  他果然猜對了,那雙泛著不言可喻的眼神已說出答案。

  「所以呢?你想跟我爸告發我?」她抬頭,無畏的眼神。

  「所以我想告訴你——」他輕拍她的面頰,「我們倆比你以為的更早就見過面了,那時候你還不認識卓越,你最大的煩惱是怎麼遠離令你不舒坦的一家子。」

  「……」她又傻住。

  「你說,我們是不是很有緣?」他動手晾完最後幾件外衣,面對她,「真可惜那之後就沒再見到你了。」

  「有什麼好可惜的?」

  「可惜讓你遇見了別人,不然你現在心裡就只有我了。」他不帶輕浮,認真凝視著她。「對吧?你這麼死心眼。」

  她一聽,紅暈又一路從面頰燒到粉頸,她一把抓起置衣籃,轉身離開。

  他令她芳心大亂了。

  原來令她芳心大亂需要的技巧屬於普級的純情派,難怪他之前的撩撥攻略屢遭她白眼。

  自此,殷標在她面前完全收斂了縱性輕桃,他們在一起時的相處內容比中學生還清淡。滿溢化茶香或咖啡香的空間裡,他們就只有閒談,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兩人個性的迥異往往讓聊天方向發展成無厘頭的反唇相譏,有時抬杠到不知所以,再相視進笑。他喜歡看她無所顧忌地大笑,也喜歡靜靜看著她赤足四處走動,有時興起便拿起手機,不動聲色拍下她在家中的各種殺那姿態和表情。

  週末他不再出門尋樂,主動陪著她逛擁擠的大賣場,觀看她為了一點差價拿著手機在計算,在他面前挑選廉價鞋襪,雀躍地一路試吃促銷食品,還指示他把一箱箱大減價家用品搬上車。殷橋在一旁耐性作陪,一面訝異她和夏家人南轅北轍的生活習性一面感到困惑,他每個月固定匯一筆不小的款項到她戶頭作為家用,她何需像個尋常家庭主婦如此精打細算?

  逛花市時她表現得歡快許多,只要買到罕見的植裁便足以令她眉開眼笑。算准了時機,在她定睛賞花時,他牽起了她的手,意外地她沒有甩脫,也沒望向他,她若有似無地回握,指尖不時在他掌中輕顫,顯然壓抑不住悸動。

  就像殷橋偶爾也壓抑不住被她挑起的欲望。

  那一天,當她歪坐在沙發上盯著電視螢幕休憩,一手托著腦袋,身上各處還有揉麵團時沾上的麵粉屑,兩條光裸的腿並蜷在沙發上,休閒衫寬大的領口因隨性的姿態流泄了無心的春光。

  殷橋在喝完一瓶冰啤酒後,終於合上筆電,起身坐在她身畔,擋住了她觀看的視線。

  「怎麼啦?」她蒙然不解。

  他該說什麼?我想吻你,我想擁抱你、撫摸你,事實上他完全擁有這樣的權利,他是她的合法丈夫不是嗎? 但夏蘿青信的是另外一種合法,有相愛的事實,才能有相對的親密關係。為了讓她安心走進婚姻,他默允了她的想法,從未試圖打破過這條隱形戒律。

  他在乎她的看法。

  他努力了這段時日,她對他的看法有沒有稍微改觀?

  「怎麼啦?」她又問了一遍,這次她眼裡含著關心,或許是他奇異的臉色使然,她覺察出一絲不對勁,她甚至以掌心覆上他的額,試探他的體溫。「好像有點燙,不舒服嗎?」

  發燙,是他刻意遏止了體內的原始衝動讓體溫升高了,方才的一點酒精又讓他雙頰略紅,他只好順口搭腔:「好像有一點。」他不再說話,整個人全然向她傾靠過去,下巴擱在她肩上,她撐不住他的沉實體魄,往後一靠,背整個抵在沙發扶手上。

  她既不許他吻她,那麼他只好這樣密貼著她。她身上混合著烘培的奶油香和體香,源源不絕向他輸送一股誘引,他幾乎就要伸手撫摩底下柔軟且富彈性的身軀,但她試圖撐扶起他,「殷橋,你不舒服嗎?我扶你起來。」

  「別動,讓我靠一下就好。」

  她略微僵硬,但近來兩人融洽的關係讓她一時無法拒絕他。他的唇貼觸著她的頸窩,他騰出雙臂環住她的肩,兩人不管誰呼吸了,上身就愈加密合,他以胸肌感觸她酥胸的柔軟,血液在小腹企圖衝撞著,難以撫平。

  寧謐又渴望,是他首度在女人身上獲得的嶄新感受。

  被攬貼著的夏蘿青應是察覺到了他身體的變化,呼吸霎時變短促了,肌膚跟著發燙起來,彼此體溫相偕升高。

  「你別不說一聲就把我踢下沙發。」他輕聲說。

  等待了一會,她在他身下維持不動,他終於決定再度試探她的底線,伸出了手指,輕輕摸索著她的耳根、頸項、鎖骨,反覆摩聾。她繃緊了肢體,依舊不動,於是他探進了她的領口,貼住那片隆起的肌膚,看蓋住那盈掌的圓潤。她毛孔豎立的暫態反應一秒間傳達到他的掌心,她的呼吸從短促變成不連貫的、缺氧式的間歇性呼吸。

  她的不作聲被當作默許,他伸出另一隻手,做出同樣的試探,在她胸前施予嫺熟的撩逗技巧。掌心裡的彈性和滑膩滿足他長久的想像,怕驚動她的防衛心,他忍耐著不問她此刻的心情,讓她安靜又激越地承受著、感受著、累積著他給予的刺激終於在他的手指轉移目標,朝下越線抵達腿間禁地,溫柔地輕撫時,她倒抽口大氣,斷然板直上身,蜷縮起雙腿,抱著膝蓋臉頰潮紅,眼眸因動情泛著濕潤。

  不敢多看他,她丟下一句:「麵包烤好了。」一臉羞慚地逃離沙發。

  夏蘿青終究推拒了他,不單是羞怯使然,他在她眼底再次看見了惶惑不安。

  ☆☆☆

  「不瞞您說,我對夏小姐在這個婚姻裡的表現沒什麼意見,她又不是身經百戰的玩咖,和夏家沒什麼深厚感情,和殷家單靠您在聯繫,基本上沒人把她當一回事。她雖然年輕,可算是個聰明的女孩子,又具備抗壓性,我要是她,也不會貿然接受丈夫示好。誰知道能好多久?倒是您這個大舅子,我總覺得不簡單,您想過沒?」曾胖靠在沙發上撫著圓肚,打了個飽嗝。

  「他是不簡單,他幫夏至善把這麼大一間公司打理得一幫老臣沒話說,年底大概又要升官了。」殷橋撈著湯底火鍋料,悶悶不樂地吃著。

  「不,我指的是夏小姐的失蹤,您怎麼不問問看您大舅子呢?這一個多月來,沒人提起夏小姐,那他呢?他是不是提都不提他妹妹?夏家其他人和夏小姐不親近,不聞不問情有可原,身為親哥哥也這麼疏離,您不覺得奇怪?」

  殷橋頓了一頓,擱下筷子,尋思了一會。

  夏翰青並無不聞不問,前幾天他難得造訪殷橋的辦公室,說在附近結束飯局順路過來和殷橋聊聊,還頗有興致地到處觀望他部門的規劃陳設,最後問了殷橋:「很久沒見到你和小蘿,週末到家裡吃個飯吧,爸爸想和你們聊聊。」

  殷橋敷衍了幾句,沒有正面首肯,夏翰青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沒說什麼就離開了,他當時感覺脊樑滲出了冷汗。

  「不會的,他不會明知故問,沒這個必要。」他搖搖頭。

  「那麼夏小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離開的?」

  他又想了一會,斟酌著哪部分可以如實陳述,哪部分只能模糊帶過。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殷橋看著夏蘿青用盡方法悄悄和自己拉開距離。她巧妙地避免和他出現在同一個空間裡,不再出席殷家聚會,這點他暫時可以接受,可她三天兩頭外出,再全身髒兮兮,粉塵落了一頭一臉地歸家,他絕不允許。

  為此他第一次致電她的舅舅,不是問安,竟是興師問罪。

  「請您別讓小蘿再去工地,那裡危險,我不想上班時還要擔心她的安全。她娘家人要是知道還不知怎麼想我這個做丈夫的。您現在應該不缺人手吧?」

  「咦!」對方顯然一頭霧水,「我沒讓她來啊,小蘿說你都同意她到工地打發時間,她做得很起勁,我以為她在家悶得慌——」

  「她再悶我也不會同意她到工地,這件事就麻煩您了。」

  他不知道她舅舅是如何阻斷了她到工地的念頭的,但她轉而殷勤地往卓越的店裡跑;要獲知這個事實很簡單,廚房冰箱塞了一堆從店裡打包回來的滷味或肉湯。

  見她每天返家後和顏悅色,他先是不當回事過了一周,直到他開車經過住家警衛室前,無意間瞥見她從卓越的重型機車跳下,拿下安全帽,露出愉快的臉容,他忽然覺得卓家面店這個去處也不太妙。

  他刻意指示秘書向店裡訂了小吃,前兩天都是其他店員外送,第三天才輪到卓越,他在電梯附近等候,一見卓越現身,親自從對方手裡接過東西,付帳。

  卓越一臉驚訝,有禮地向他問候,他頷首回禮,不準備迂回試探,開門見山道:「我太太在你店裡?」他刻意強調前三個字。

  卓越大方承認:「是。小蘿最近都來學煮東西。」

  他想了想笑道:「我看她在你店裡待了幾年也沒學會什麼拿手菜,想來是你們家傳手藝不輕易外傳,那就請別讓她浪費時間待在那裡了,我若是想吃你們的招牌菜自然會到場光顧,不必要天天在家吃到。」

  語畢卓越面色微變,朝殷橋點個頭後轉向電梯門準備離去,電梯門一敞開,卓越按住開關鍵,回頭對他道:「殷先生,你以為她來店裡都是為了我吧?」

  「……」殷橋望著他沒出聲。

  「殷先生對我們的事瞭解多少?」

  「我見過何伶。」他簡短答覆。

  卓越理解地微笑,想了一會道:「我承認有幾年小蘿喜歡過我,她不容易喜歡一個人,這或許和她複雜的家庭背景有關,她不喜歡提,我就不多問。她那樣勤快到我家店裡打工幫忙,剛開始我還真是消受不起,可時間久了我慢慢發現,她真正樂此不疲來店裡的理由與其說是為了我,不如說是我爸媽,或者說是一整家店,那是她理想中的家的概念。她不止說過一次羡慕我,即使我不在,她也甘願待上一整天為我爸媽跑腿,就是不想回她的家,不管是她外公家還是夏家。我爸媽也喜歡她,在那種情況下,趕她走就太不近人情了。當然如果殷先生介意,我可以找藉口請她別再來,畢竟她結婚了,但殷先生是不是也該瞭解一下,她為什麼不想待在家裡?」

  殷橋愣怔不已,他們默然互望了片刻,才各自掉頭離去。

  他想起他在卓越店裡貿然吻了夏蘿青,她之後不可理喻的激烈反應,他當時不明白她真正介意的不是那個輕率的吻,而是她和卓家人的關係,她介意自己在那家人面前保有的形象可能就此毀了。

  卓越並未食言,那天之後,夏蘿青果然不再去店裡,但她像失了歡滿臉落寞,連廚房也無心涉足了。幾天後,她竟答應大學朋友的邀約到南部參加同學會順道度假數日。

  殷橋並不擔心,他們倆有的是時間,他不介意給她時間思考,他只是困惑,愛上他是如此令她萬分掙扎的抉擇?她不放心什麼?愛上他的風險?或許她認定他情史上的斑斑劣跡不可靠,但即使男人給予再多承諾,愛又如何沒有風險?

  隔了幾天,她回來了。殷橋回到家看見她在流理台前準備著晚飯,一回頭,乍見他時面有喜色,顯然很高興看見他,但匆匆兩秒,又想起了什麼,喜色消失。

  他注意到她面色蒼白,眼下有黯影,像生了病,湊近問她:「你怎麼了?沒睡好?」

  她沒否認,「嗯,在朋友家睡不慣,這幾天都失眠了。」

  他抬起她下巴觀察兩秒,食指劃過她的腮,輕哼一聲:「那就待在家裡,別再走了。」

  她怔望他,他回頭幫著她端盤遞碗,沒再多說什麼。

  躺在熟悉的睡床上,夏蘿青的失眠仍沒見好,數天后眼下的黯影頑強地附著未消。

  週末上午,十點半了,她的房門仍緊緊合上,這是前所未有的情形,她再倦乏也會起床為殷橋做早餐,至少她會到露臺澆花清掃落葉。

  他敲了幾下房門,始終沒聽見她的回應,不放心,回頭找出備用鑰匙開了門,看見她好端端睡在床上。她睡得相當沉,沉得像塊文風不動的石頭,連他開門、走動、坐在她床畔端詳她的臉都不知不覺。

  她的臥房簡單如昔,整齊又潔淨,沒什麼礙眼的雜物,因此他輕易發現了她床頭的一排白色小藥丸。他訝異地執起審視,認出那是安眠藥,她竟然需靠藥物助眠?

  他撫摸她的臉,有著黑眼圈的臉;她的耳垂,沒有耳洞的耳垂;還有她的唇,她煩惱時習慣咬著思忖的下唇。

  她為他神傷了。

  殷橋笑了。他決定等著,不疾不徐等著,依照平日的節奏生活,旁觀她因為他的一個凝視、一抹笑意、一句語意曖昧的話而失神,她會向他走來的。

  一周後,夏蘿青的確走向他了,以出人意表的方式向他走來。

  午夜過後,他在床上翻了個身,在睡眼朦朧中,看見房門被伊呀開啟了。

  她面容平靜,眸光如夢,緩步向他的床走來,止步在他床緣,轉個身,以落水之姿倒臥在他的床上。

  他全然驚醒,怔愕良久,以為自己作了夢,但橫陳在面前的玉體真實不虛,絕非幻影。她閉著眼,蜷伏在他身邊,準備在此就寢的姿態。

  這是什麼情況?她不會是半夜上完洗手間昏頭昏腦中上錯了床吧?但她房內就有洗浴設備,沒有走到外面的必要啊。

  他思量了一會,小心抱起她,回到她的臥房,將她安放回床上。

  他以為是個意外,沒放在心上,也沒特別想告訴她,但第二天晚上,同樣的時刻,她又出現在他臥房,躺上他的床。

  這次他笑了起來,看著她的睡態猶豫良久,這是整人節目才會有的橋段吧?謹慎起見,他還是抱起她,送回她的房間。坦白說,將她完好歸位時的心情,就像是把垂涎許久的蛋糕又放回玻璃櫃的感想是一樣的。

  第三次,她再出現的時候,他決定喚醒她。

  他搖晃她,與她說話,她堅不睜眼,在不耐干擾下,她微啟眼睫,睡眼迷蒙,雙唇嚅動說著他聽不明白的話,又合上眼。

  「喂,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他數度追問,她勻穩地呼吸,聽而不聞。

  有那麼一刻,她費力眨了眨眼,撐開了眼皮,視線似是聚焦了,看著上方的男人,張口幽幽吐露了幾句,他聽清了幾個字:「……是你啊殷橋……別說話……讓我在這裡——」

  「這裡危險。」

  「就是這裡……」

  他停止了催逼,與她面對面躺下。

  暈黃的燈照下,她媚眼如絲,小臉浮著作夢似的溫柔表情,無力微張的唇像在做無言的召喚。這不是她平常會有的模樣,想來是藥物的副作用,令她落入深眠,卻驅動了另一個她,另一個不被平日的思考抑制的她。

  真有趣,她如果知道自己竟有如此勾人媚態,會是什麼心情?

  內心爭戰了一會兒,他忍不住應允了她的召喚,傾前含住她的唇,她不迎不拒,只若有似無歎了口氣。他再吻她,她閉上了眼,順服著他的索求,兩手攀扶著他的頸項。

  這才是他要的她,不再對他有所保留。他的吻輾轉在她身上遊移時,她渾身柔軟得像塊綢緞,沒有一絲抗拒之意;他如願以償撫遍她軀體的每寸肌膚時,她只有無盡的激動和顫抖,沒有退縮;當他激起她強烈的渴求時,他在她耳畔低語:「小蘿,你真心想要嗎?」他不確定她是否聽進去了,但她熱切回吻他,攬緊他的腰身,就像是答覆。

  那一晚,她在半夢半醒間釋放了所有被禁錮的熱情,他在她身上嘗到了一波波迭起的激情,汗水淋漓中她伏臥在他懷裡沉沉睡去。

  他目視她,直到歡愉的浪潮在體內止息,歸於平靜,一個疑問襲來——懷裡的夏蘿青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嗎?發生的這一切在她靈台清明時能重來一遍無怨無悔嗎?他忽然不確定起來,但有件事是確定的,他不想破壞兩人間長久建立起來的信任。

  他為她拭淨身上的汗液和體液,小心翼翼為她穿回衣物,攔腰抱起她,走回她的臥房,將她輕輕放妥,關上門離開。

  翌日,夏蘿青如常做著家務,但不時恍神,表情帶著困惑,偶爾與他對視會不經意臉紅。殷橋確定了,昨晚他的飛來豔福對她而言恐怕只是場春夢,回歸到日常,她一樣和他保持距離。

  怕她承受不住,接下來有兩天他原封不動將她送回臥房。再一天,午夜一過,她如他所願來到他的房間,依舊帶著如夢的表情,漫步到他床邊,倚著他入睡。

  有了第一次,再次喜獲豔福,殷橋很難克制自己,不單是欲望,還有測試的意念,他再度和她發生了親密行為,她的熱切回應讓他認定那是她打從內心深處想要的,在夢寐中她順從了靈魂的渴求,尋找他,與他結合。

  如是者有三次,縱使殷橋翌日總是若無其事,夏蘿青的身體不可能沒有產生異樣變化,即使每次皆從自己的房間蘇醒,也足以導致她對夢與真實的界線產生嚴重的懷疑。終於她傳了一則告知外宿的簡訊便離家了幾天。

  殷橋不擔憂,她會回來的,無論走再遠都會回來的,她還能去哪?他並無因此改變作息,不以電話追蹤詢問,就像她只是出門買個東西。

  如殷橋所想,五天后夏蘿青回來了。

  她消瘦了些,黑眼圈倒是消失了,想來在朋友住處比在家睡得好。

  殷橋不過問,如常與她談笑,持續隱蔽兩人親密關係的遊戲。是的,他私自將此當成夫妻間的情趣遊戲,所以他不介意她的理智在清醒時抗拒他,他等待她自行發現這個事實,這等待無限刺激,他迫不及待想看到她知曉時的模樣。

  不出所料,她歸家那天半夜再次闖入他的臥房,如入無人之境熟悉地倒頭躺下。他托著腦袋好整以暇端詳她,忽然興起了揭穿的念頭。

  他盡情撩逗她,為所欲為地與她雲雨,激烈的結合動作幾度令她無措地睜眼,他下意識以掌捂住她雙眼︵後來他才知曉她當時的狀況是視而不見的︶,俯看她無助地低喘呻吟,得到了難以言喻的滿足。最後,他行使了一點小惡趣,在她身上幾個私秘部位留下了鮮明的吻痕,讓她清醒後無法自圓其說的證據。

  但這一次殷橋猜錯了,第二天,夏蘿青消失了。兩周後,她傳了個簡訊給他——

  「殷橋,對不起,我還是沒辦法喜歡你。」

  她沒再回來。

  ☆☆☆

  殷橋本來是猜對的,夏蘿青還能去哪裡?

  除了看精神科,她就窩在朋友公寓,不服藥,她的春夢便消失了。春夢消失,雖然恍然若失,起碼生理上所有的不對勁都停止發生了,她可以好好面對自己,再來想想,想想愛上殷橋,她的人生該面對哪些風險?她是否承擔得起那些風險?

  出門前著裝完畢,她對好友玉潔道:「過陣子我把家裡衣服整理一下,再送到你店裡,麻煩你幫我處理,都只穿過一次,賣價由你定。」

  「你不缺錢了,幹嘛又想賣衣服?」玉潔大為不解。

  「以後穿那些衣服的機會不大,我平時穿得簡單,放在衣櫃裡也浪費。」

  「那些都是你老公買的吧?你不怕他不高興?」

  「他記不得這些事的。」她說完,立刻想起他第一次帶她應酬前,遞給他為她新購的一件昂貴洋裝,以戲謔口吻對她道:「缺錢向我要,別又拿去賣了。」

  她的衣櫃掛滿了只穿了一次的新衣,套上防塵套後從此不上身,因為殷橋每一次帶她出門應酬前一定送她一套新衣,她曾經央求他:「拜託別再買了,根本穿不完,你幾時見我沒事穿這些?」殷橋哂答:「你在家怎麼穿我一點不介意,你想光著身子也行,但殷家那些女人眼睛利得很,任何衣服你多穿一次她們都一清二楚,別給人機會製造閒聊話題。」

  她無從拒絕,於是那些美麗的衣衫逐漸充斥著她的衣櫃,每一件都是殷橋不當一回事送的,如果她很當一回事的囤積,氾濫的不只是衣裳,還有她揮之不去的殷橋的漫不經心。

  「你要去醫生哪裡?」

  「嗯,有人取消預約,護士問我願不願意早點去,我晚一點直接到店裡找你。」她穿上鞋準備外出。

  「小蘿,有一件事我一直覺得奇怪。」玉潔忽然啟齒,「你只要吃了藥,就會有怪事發生,有沒有可能,其實你的體質不耐受藥性,出現了夢遊症狀?」

  「夢遊?」

  「是啊,昨天我店裡一個老客戶跟我聊到的,她本身就有這種症狀,只要吃了藥,經常半夜起來把冰箱裡的東西能吃的全吃了,醒來什麼都忘了。或許你真的夢遊了,以為那是夢,我昨天上網查了資料,這種副作用很常見,你之前身上那些瘀痕,是不是該問一下你老公,會不會你們真的——」

  「不會的。」她雖震驚,仍斬釘截鐵否認,「他不會不告訴我。」

  「……」玉潔面露遲疑,「好吧,就算你認為不可能,你的醫生也該提醒你有這種可能性才對啊,也許你根本不適合吃安眠藥。你看,你在我這裡不吃不就沒事了?」

  她止不住惶恐,在捷運上用手機查詢醫藥資料,一列列秒速輸送到螢幕上的相關資訊目不暇給,她匆匆閱讀了幾則醫療報告後放棄了再點開其它條目。

  當初為何沒想過查索這方面的資訊呢?就算要日感官的作痛和沒來由的倦怠提醒著她,甚至身上最後出現了曖昧的瘀痕她一概盲目地解讀為心理作用一一不,是醫師領地朝這個方向解讀的,她欣然接受了這項令她好過的解讀,因為若是心理作用,醫師可以為她解惑,但倘使真發生了夢游,殷橋為何不露半點口風?而且她確實是在自己房裡醒來的。

  恍神中,她提早到了醫院,走在長廊裡,迎面而來的熟識護士朝她揮手,她擠不出笑容,腳步匆促中險些顛頤。待她發現走錯了方向她已經置身在陌生的走道上,不知東南西北。往左側門扇上的牌示察看,是醫師辦公室。

  她轉回頭,朝來時方向邁步,不意警見了前方廊柱旁的熟悉側影,是她的主治醫師。她欲上前攀談,發現醫師正與站在廊柱後的一名男子談著話,她立時止了步,同時望見了男子的臉,震驚再度席捲而來一一般橋為什麼在這裡?他也來看同一個醫師?他好端端的何必就醫?

  但慢著,那笑語間的熱絡,顯示著彼此的熟稔,兩人過近的說話距離,不是一般醫病常見的姿態,醫師綻放的嫵媚笑容,這段就診期間她也從沒見識過。殷橋不是來看診的,這裡也不是門診的地方。

  夏蘿青低下頭,在其他行人身影的交錯中,快速越過他們,奔跑至下個樓層。

  數個畫面猛然從記憶庫中跳脫——婚前和鮟鱇魚先生在餐廳用餐,她越過殷橋,殷橋和一名陌生女子約會,女子低著頭用餐,她無法一覽全貌,只感覺女子氣質獨特。

  她在轉角處站住不動,努力回溯那名女子的前額眉宇,和醫師低頭書寫病歷的模樣對照,脫下白袍的她,韻味截然不同但相仿的面部線條,同樣的一副珍珠耳環,提供了一個最有可能的答案一一醫師和殷橋是舊識,且是關係匪淺的舊識,而她育向殷橋的舊識傾盡了不可告人的心事,她還能有多囊!

  她倚著樓梯扶手,不知僵立多久,腦袋斷電至少有一刻鐘。

  顫抖著手拿出手機,她撥出一個號碼,對著另一端的聲音道:「哥,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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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他不是王子,她不是公主

  「所以,您之前所謂夏小姐是個騙子,指的是——不告而別?還是她讓您損失了什麼?」曾胖搔搔腦門,小眼盯住他。

  「……」殷橋嗒然,完全擱下了碗,食欲全失,談興也淡了。「就當我那時候情緒不好口不擇言吧,麻煩你儘快找到她。」

  為何輕言夏蘿青是騙子?她連哄他都不願意啊,平時和他說話,無論語氣或是請詞用字連點糖粉也不撒,更別說以柔媚嬌憨的表情向他索求任何東西。她在屋子裡住了一年,房間擺設和她初到時沒兩樣,只添了衣櫃裡的新衣,且還是他主動贈予的。她沒開口要過一塊錢,走之前將戶頭裡的生活費分文不差地匯還給他,十足十把他當成銀貨兩診的房東,而非室友。

  若說承諾,他們之間最接近承諾的對話,是他半嬉鬧半要脅式的交換條件,他對夏蘿青說:「小蘿,你得試著對我好。」,那麼他可以不回應何伶的暗示。當時她抿著嘴不肯輕諾,兩手背在身後看著地板,不甚甘心,微乎其微地點了頭。

  至少她點了頭,讓他以為可以和她就這樣生活下去。能多久?他沒有擔憂過,每天傍晚,只要想起回到家就能看見她忙碌穿梭在家中的身影,心頭便無端淌過暖流。她讓他以為這畫面會是恒定的,但她卻輕易離開了他,沒有女人如此對待過他,膽敢把他的心懸吊在抛物線頂端後,旋即中斷,往上或往下都失去了線索,無以為繼,所以,她怎麼不是騙子?

  開了張支票給曾胖,殷橋離開了征信社,開車直奔殷家老宅,一進門,和各路親戚一一問候完,直接奔上二樓,對著按摩椅上的殷家老太太咧嘴露出逗弄的笑容。

  「三催四請才肯來,你是真忙還是懶得看我老太婆一眼?」老太太面露悻然。

  「真的忙。」他吻了老太太的額心一下,握住對方佈滿老人斑的手。

  「你老婆也忙嗎?」老太太精利地瞄他一眼。

  「不忙,但您老是不饒人家,她不想惹您不順心就不來了。」

  「我這不是為了你嗎!」

  「我知道,所以我沒怪奶奶啊。」

  「你知道我是從不管人家說什麼的,誰讓你不好過我就讓他不好過。」

  「奶奶想太多了,您信不過我嗎?我們很好。」

  「那你皺什麼眉頭?」

  他不由得怔了怔,嘻笑道:「那也和她無關啊。」

  「你是真喜歡她吧?」

  「哪來的怪問題?不喜歡結什麼婚?」

  「你知道我的意思。你要真心喜歡她就完全收心吧,不然你留不住人家的。」

  「……」他一時無法接腔。

  「話雖如此,你是我孫子,再怎麼樣我也是幫著你的。」

  一個想法頓時滋生。夏蘿青婚前始終無法對他產生欣賞之情,就是因為凡事總有人為他承擔,他不過是個坐享其成、在羽翼下得到一切的二世祖呢。

  「奶奶不用擔心,我知道該怎麼做。」

  他給了保證,回到住處,望見陽臺頹萎一半的園景,他又不確定了。

  走到陽臺,他執起水管,旋開水龍頭,朝那片缺乏照料的植栽來回澆灌。滿園曾有的蓬勃怒放幾乎褪了一層顏色般懨懨無力,有些需每天呵護的草本花卉已枯黃垂萎,夏蘿青對她付出過的關照也毫無眷戀嗎?

  我還是沒辦法喜歡你。

  一句簡單的理由,就想中止兩人的關係,她連親自站在他面前說這句話的勇氣都沒有,恐怕是憂慮他不會輕易放過她,他如何相信這句話的真實性?

  如果,這也是遊戲的一部分就好了,女人測試自己在他心裡有多重要的遊戲,那麼他就能確信她等著他去找她。但他心頭雪亮,誰都有可能,唯獨夏蘿青不玩遊戲,不在曖昧和任性裡得到勝利的滋味,所以她的離開難以等閒視之。

  仔細澆灌完畢,掃去落葉,稍微除去了陽臺的頹敗感才回到屋裡。念頭一轉,他走進她的臥房,開燈,再次環顧,遠遠便掃見梳粧檯上閃耀著光芒的鑽戒。

  他拾起檢視,不一會兒,怒火從心底燃起,在燃焰中,夏蘿青那雙烏黑而澄澈的大眼依舊直勾勾注視他,恍如初相見。

  ☆☆☆

  計時器一鳴響,頭髮花白的老師傅把磚窯門打開,濃郁的蘿勒洋蔥麵包香氣撲面而來,細細品聞還帶著蘋果木的炭燒微香。老師傅嫺熟地以長柄木鏟將十幾個外皮酥黃飽滿的麵包分次取出,堆放在託盤上。在一旁聚精會神觀看等候的夏蘿青忍不住操著英語央求:「等一下讓我試試好嗎?」

  「別急,別急,先拿到前面去,客人等著用。」老師傅笑著揮手。

  她捧起託盤,快步循後門穿越廚房,抵達店面外場。將託盤上的麵包整齊擺放在販售木架上,讓等待出爐的顧客選購。匆匆放好託盤,再走回吧台內,加入製作咖啡的服務生行列中。

  結合輕食與麵包販售的咖啡店在傍晚湧進許多客人,多半是附近的大學生與家庭主婦。她手腳伶俐地來回送出咖啡。今天秋高氣爽,她的額角卻已冒微汗。進入吧台,一名年輕的女服務生用肘警推推她,指著雜物碟裡的一枚以細鏈穿串的玫瑰金戒指道:就算是假的也別這樣亂丟吧?要是不知情的人拿走怎麼辦? 對她說話的華人女孩名叫沈芸,附近社區學院學生,從她進這家店擔任服務生第一天起就對她相當友善。

  「剛才在廚房揉麵團怕麵粉沾上戒指,隨手先擱在這兒。」她解釋。

  「不是跟你說了不是你的工作就別一個勁去做,工錢也不會多給。」

  「沒關係的,我以前也常做麵包,久不做會生疏,以後用得著。」她噙著笑,抽出紙巾擦拭戒指,再扔進口袋。

  「你男朋友什麼時候跟你求婚的啊?」沈芸邊在咖啡上拉花邊問。

  「這是戴著好玩的。」

  該找個地方把結婚戒指藏好的。戴了一年,因為不得不戴,雖然與她的手指穩合良好,但工作時礙事,便一直以細鏈串著它戴在頸項上,結果一起隨身離家。鑲嵌在戒環上的兩顆微鑽在照明燈光下冰瑩生輝,她對首飾沒有太大興趣,這一隻的款式與色澤是唯一展示在櫃面上讓她沒有太大抗拒的,也是隨身物裡最有價值的東西,更值錢的求婚鑽戒她倒是留下了。

  送出兩杯咖啡到窗邊位置的一對情侶桌上,呢噥私語的兩人完全沒注意他人的存在,逕自親吻起來。

  她心生豔羨,瞄了一下天色和時間,該交班了。

  打了卡,解開圍裙,抱著一紙袋剛出爐的麵包,和同事一一道別。她沿著城鎮的主街步行,不疾不徐,微風拂面,冰涼乾爽,擦肩而過的行人九成是白人面孔,但她不時愉悅地舉手說嗨,每得到一個回應就彷佛被這座小鎮欣然擁抱一次。

  轉了兩個街口,終於回到她租賃的小公寓。

  打開大門,撚亮客廳的立燈,先走到陽臺,拿起澆花壺對著一排盆栽細心澆灌,再修剪枯枝和摘除多餘的花苞,結束後回到屋內,繞到吧台後打開冰箱取出一罐啤酒,走回客廳頹靠在軟厚的單人沙發上,一口接一口灌進嘴裡。

  一切都很好,不是嗎?

  細數所有的好——她的酒量比以前好多了,不再輕易斷片;她也戒斷了安眠藥,一覺沉睡到天亮不是問題;她的夢境也不再魅惑她,生活重獲久違的安寧;她十分喜歡這座異國大學城,無牽無掛,一個人的日子並沒有想像中難捱。

  口袋裡突起的硬物提醒了她,她掏出那枚戒指,就著燈光審視。

  這是唯一糟糕的事。她這麼努力警惕自己,還是對這個送她戒指的男人動了心,動了心的她很難不憶起他牽起她的手時,總喜歡捏著她的戒環旋轉著把玩,,也一併把玩著她的手指。

  她看了一會,眼眶有點潮意。

  思考過許久,她無論如何不適合和殷橋在一起,不是沒有嘗試過,可一旦他以凝視她的眼神同樣凝視別的女人,她的胃就禁不住拳縮,腦袋即刻亂序。這樣的威脅在未來的日子裡不會有終止之時,假以時日,她或許就會和劉佳恩沒什麼兩樣了,她能做到的就是在不算太遲前撤離自己,她要的完整而唯一的愛對他而言太奢侈,他永遠也無法給她,而她最不擅長的事就是索討。

  她拿出新手機,撥出越洋電話,熟悉的聲音出現在遙遠的彼端,她打了個酒嗝,,出聲:「哥,麻煩你告訴他,我不會回去了,他可以開始做任何打算了。」

  ☆☆☆

  夏蘿青失蹤快兩個月後的星期一,殷橋近午才進入辦公室。

  這天天氣份外晴朗,天空明亮得出奇,和他沉沉的憂悒成了對照。他剛坐進高背椅,秘書通知他即刻參加一個臨時主管會議。

  他不疑有它步入會議室,會議桌主位上坐了董事長,也就是他大伯,旁邊是稽核部門主管。殷橋坐了一分鐘,待一位監事也出席後,他嗅聞到了不對勁的氣氛,整個部門會議僅有他面對三位高層,不見其他主管,針對性太明顯。

  他大伯深鎖的眉頭從一進門就沒放鬆過,沒有客套的前言或制式的開場白便率先發言:「你部門的陳士敏今天提出辭呈了你知道吧?」

  殷橋徹底愣住。

  「看來你是不知情。本來部門人事我是不管的,但昨天有人詢問我,對公司底下的人帶著客戶和資金投奔敵營有何感想?我才知道自家牆角破了個洞沒人上呈情報,這是怎麼回事?」

  「……」他仍未回神。

  「他早上丟了辭呈,交接的作業早準備好了,看來沒什麼問題。人往高處爬,這行人來人往其實算不了什麼,資金走了可以想辦法再追回,但另外一件事才是重點。今早稽核報告送來,陳副理上個月聘用的兩名顧問尚未有規定的從業執照,卻主導了上千萬的客戶資金管理,當然我們已緊急將合約中止,沒釀成錯誤。這件事若爆發,你很清楚部門業務有可能被處分暫停,公司收入減損事小,管理不當的名譽受損事大,這段時間你都沒注意你底下的人有什麼不對嗎?」

  「……」他全然無言以對。滯悶的死寂持續了半分鐘,他終於僵硬地回應:「我明白了,我會交代清楚。」

  「這些狀況都會列入人事考核,先回去厘清以後再向我們報告吧。」

  要不了十分鐘的會議卻像深水炸彈,後勁綿長;明明陽光燦爛,走回辦公室的通道只覺光度晦暗。

  殷橋火速召齊所有員工,輪番詢查,打遍相關人等電話,看遍所有卷宗和電腦檔案。一個下午過去,腦海所能串連的資訊大致成形,無庸置疑,這是個早已設計好的局面,陳工敏用結果告訴他,他此得上陳工敏的不過是運氣好,但運氣會有用完的一天。

  焦頭爛額了幾天,手機在他主持員工會議時響起,螢幕顯示來自他的父親,他父親喚了名字一聲後,單刀直入主題:「你知不知道詠鑫這家資產管理公司這一年前後已經吃下公司百分之十股權?」

  「知道。正常程式收購,難道沒申報?」

  「不是程式問題,是資金問題,裡面三個大股東其中之一是寶源機構。」

  「聽過,中部的地產開發商,怎麼樣了?」

  「你大伯查到寶源的負責人是夏至善的遠房堂兄,詠鑫抱走的股權,加上你婚後夏至善陸續收購的股份,你認為會發生什麼事?」

  「……」

  「如果他們有心聯合起來,成為最大股東,殷家的經營權可就要換手了。」

  「不會的,即使如此殷家的股份還是勝過他們一點,我沒聽翰青提過。」

  「翰青?你恐怕該問你老婆一下,半年前開始蘿青的名下陸續入手了公司百分之二股權,我當是夏至善送給他女兒的禮物,本來還當是好事一樁,為你添了助益,現在想想不太對勁。你好好搞清楚,今晚帶你老婆回來吃個飯吧,這麼久不來見公婆是怎麼回事?」

  那一刹那,殷橋彷佛聽見他的世界其中一支柱腳出現裂隙的聲音。

  他致電夏翰青,很奇異地,不祥事件的開端通常是失序,例如撥不通電話,找不到人,留言已讀不回。他找不到夏翰青,助理永遠答覆上司不在座位上。

  殷橋遇事再不可收拾,從不衝動失態,和冷靜無關,自小如此,他總要維持住姿態。他克制自己不找上夏家詢問,公司再重要,也不過是殷家眾多企業體的一部分,,不需要像失去全副家當那般氣急敗壞,再說,現在還只是猜測。

  處在焦灼狀態兩天,曾胖先找上他了。

  他直接到征信社聽取報告,曾胖讓他看了數張照片,並指著其中一張問:「認識這個人嗎?」

  照片中的中年男子他不認得,中年女子他倒是印象深刻,那是夏蘿青的生母。

  「何必去查她?我太太不會去找她的,她們感情不好。」殷橋不耐。

  曾胖嘿嘿笑兩聲。「查案嘛,得不疑處中有疑才找得到東西啊!其他人我查過了,基本上沒什麼問題,但夏小姐的生母已另有家庭,卻常單獨跟這個男人見面,你不覺得奇怪?」

  「你到底想說什麼?」他無心猜測。

  「原來這個男人是夏小姐生母的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中間分開過幾年,後來又連系上,現在開了家汽車修理廠,沒結婚,日子過得還可以。」

  「然後呢?」他歎口氣,對不相干者的私生活實在提不起興趣。

  「我特意開我那台爛車去讓他的修車廠大保養一番,和那個男人聊了不少。他人挺豪邁的,沒費我多少工夫就聊開了,大概覺得不過是萍水相逢,對我沒戒心。他談到他雖然沒結婚,但以前的女朋友幫他生了個女兒,一年前嫁了。他說以前浪蕩,只想要自由,沒盡到什麼為人父的責任,幸好女兒嫁得還不錯。我說女兒對他還不錯嘛,不計前嫌邀請他去參加婚禮,他說這倒沒有,他和女兒沒見過幾次面,他只托人送了一隻上好的鐲子給女兒聊表心意,他可沒想沾女兒的光。」

  「……」他倏然直起身,愕然看著曾胖。

  「這張近照你可以看仔細點。」曾胖滑動手機螢幕遞給他,他定睛一瞧,心裡即刻有了底。夏蘿青特殊的眼形和男人如出一轍,唇形也有微妙的相仿處,她和夏家的格格不入不僅在性子上,恐怕連最根本的血緣都絲毫無涉。

  「不知道這訊息能給您什麼樣的靈感,當然還可以再進一步確認,不過或許這能解釋很多事。比方說,夏小姐並不那麼情願這樁婚事,為什麼她的兄長和父親一個勁要她答應?表面上是為女兒安排好親家,私心上則是為了夏家,夏小姐個人的感受就不那麼重要了。又或者,夏小姐和夏家有不為人知的協議?您怎麼看呢?」

  怎麼看?近日一連串訊息似殞石群紛紛砸落,砸得殷橋的感覺像幾無防備的受創地表,坑坑洞洞,塵土飛揚,瞬間看不清全景。

  「對了,夏小姐以前有沒有和你聊過,她最喜歡去的地方或最想待下來的地方?」曾胖又問。

  「……」他一時半刻想不起來,他現在腦海中只旋轉著一個疑問——從往昔至今,夏翰青是怎麼看待他這個朋友兼妹夫的?

  坐上駕駛座,賓士了數公里,他不停反芻著夏翰青的一言一行,低眉難辨的微笑,欲言又止的思忖,靜默的眼神,不知何故,此時想來,全都別具深意。

  對於夏翰青始終袖手旁觀他舅舅的困境,或許有更合理的解釋,他是在執行夏至善的意志,這是一種無形的懲罰,懲罰他生母的不忠。夏至善恐怕是孩子大了點才知道真相,為了顏面不敢聲張,所以只帶了夏翰青回夏家。被遺落的夏蘿青呢?小女孩成了一個詭異的存在,她既進不了夏家,也去不了生母改嫁後的新家,只能屈居於小公寓和兩個老人一起生活。小女孩長大後有求於人,只能按捺性子和夏家周旋,那懸於一線的薄弱關係僅靠半個相同血緣的夏翰青,對夏至善而言,她實際上是徹頭徹尾的外人。

  但夏翰青對殷家的作為呢?又是為什麼? 他們是少年伴,相交逾二十年,夏翰青年輕有為,文雅持重,連半句髒話都沒脫口過,他圖的究竟是什麼?他的事業版圖? 他從未涉足過證券業,即便有心為之,何必惹業界非議從殷家著手?

  長久以來,夏翰青從不唐突直言他真正要的是什麼,他說出口的都是權衡後的最好結果,他和妹妹是那麼不同,夏蘿青一興起便說個不停,帶著作夢般的發亮眼神述說她最留戀的地方——

  殷橋在路邊煞停,對著手機按下撥出鍵,一接通,他說:「我想起來了,她說過她最想重遊,讓她最快樂最沒心事的地方,是大三時參加交換學生計畫住了半年的小城鎮,在美國——」輸入了州名和地名,他把著方向盤不動,一陣迷惘席捲而來,盤桓不去,接著車窗外的風又將迷惘吹散,平息了他滿腔的激動。

  就這樣吧。事情總會朝它該去的方向開花結果,無論他現在是否追根究底,藏著掖著的不會露出面貌,他可以等,況且,有人比他等得更久,他不計較多等一些時候。

  就這樣吧。

  ☆☆☆

  殷橋沒有等太久,就在他亡羊補牢地把部門所有的缺失和錯誤平,親自出馬穩住了半數流失的客戶後,市場上傳出消息,夏家有意進入殷家的證券業體系,時機恰好在半個月後公司即將舉行的年度股東會,董監事即將改選之際,據傳夏家目標是獲得三席董事。

  殷橋這次感到他的世界出現裂隙的那支柱腳已開始崩塌。

  他反芻著這個傳聞,不再萬分震懾,只有滿腹疑竇。

  他被緊急召喚回殷家商議,殷橋鮮少見他父親為公司的事如此惴惴不安過,一股愧意油然而生,儘管他未能確認自己是否就是一切變故的源頭。

  「我問過夏至善了,他輕描淡寫,說不過是投資方向的改變,還沒想到經營權的問題,還說殷夏兩家是親家,只有好沒有壞。我怎麼看都覺得那個翰青不簡單,他們決定這麼做都沒知會你一聲?蘿青呢?她是怎麼搞的都不見人影?」

  殷橋默不作聲,沉澱思緒良久,方道:「不會有事的,別緊張。」

  「你倒說得輕巧,你大伯已經在問了,我怎麼說?公司要有個差池,我跟你都脫不了關係。」

  「陳士敏以前是大伯想扶植的人,這次出了事他怎麼不吭氣?」

  「你這不是在抬杠?」

  「我說了不會有事的,他們真想出手也得顧及業界觀感,大伯要是擔心,大不了公司再徵求委託書,至於我該負的責任絕不會推卸。」他加重了語氣,怒意勃勃從沙發直起身。

  「你能負什麼責任?」他父親脫口反譏。

  父子淩厲對望,這是有生以來他們第一次怒目相視,殷橋牽動嘴角,忽然笑了,他自嘲道:「自己人都這麼想了,難怪外人不把我當一回事。」

  匆匆越過客廳,他母親從餐廳快步走出攔住他,「你跟蘿青沒事吧?」

  「沒事,別多心,再過一陣子不忙了再帶她回來。」

  「那留下來吃飯吧,你妹妹等一下要帶男朋友回來,你也幫個忙看一下人怎麼樣,好嗎?」

  他擁抱了母親一下,笑道:「我還有很多家務要做。還有,我連自己認識二十年的朋友都可能看錯,何況監定一個一面之緣的人?別了吧!」

  殷橋沒有留下,也無心到任何一個酒吧買醉,他從不買醉,以前不需要,現在則想保持清醒。

  他回到空蕩蕩的屋子,先到浴室提了髒衣籃,倒進洗衣機清洗,再拿拖把拖完一整間屋子的地板,回頭收拾所有垃圾桶,分類,將垃圾拎到地下樓集中處理處,一路上和他不熟悉的巡邏管理員及住戶打招呼。

  他做著夏蘿青每天在做的事,感受著她的感覺——她纖瘦的軀體盛載著一堆他人施加的重負,卻必須如常生活,應付她不擅長的應酬,還有抵抗殷橋。

  越說得沒錯,無論卓越愛她與否,她極力擁抱卓家多年不放,只因那才是一個真正的家該有的模樣。

  你們這些人!

  她說了不止一次。剛和夏蘿青來往時,她劃分界線的態度表露無遺,回頭尋思,她自始至終即不屬於夏家,也不欣賞夏家人的作風,自然不易青睞背景相似的殷橋,何伶栽了心機姨這三人字在她頭上果真是抬舉了她,若非夏翰青,她一輩子也不會和他產生關聯。

  手機響起,他瞄了眼來電顯示,驚覺自己全然忘了今晚的約定,他舉起手機道:「對不起,有事耽擱了,我馬上過去。」

  來不及改約,他抓了車鑰匙飛快出門,開快車直抵餐廳,走至窗邊座位區,女醫師仰起頭迎視他,好脾氣地揚笑。他遲到了半小時。

  「對不起。」他入座後再次致歉,「忙昏了頭。」

  「不要緊,我沒事。」女醫師打量著他,「這幾天還好嗎?」

  「——還好。」他不準備訴苦,她不是他的免費心理諮商師。

  「夏小姐還是沒消息?」

  他搖頭,向服務生點了杯咖啡,他沒有一點食欲。

  「如果你再也見不到她,你怎麼打算?」她傾前盯著他。

  「沒有這種如果。」他很快接話。

  「……」女醫師泛起若有所思的笑,「即使她回來了,你們的問題仍然無法解決,她不信任你才會離開,重點是,你愛她嗎?」

  「……」他舉起水杯,指頭撫著杯緣,「你是專家,你認為什麼是愛?」

  她伸出手指,按住他眉心褶痕,他聞到了檸檬馬鞭草的護手霜香氣,心蕩漾了一瞬,那是夏蘿青最常泡給他喝的花草茶。

  「你最近常皺眉喔。」女醫師一臉溫柔。「在愛這個字上,我不玩文字遊戲。你願意為她做多少、放棄多少,就是你愛她的程度;她能為你做多少、放棄多少,就是她愛你的程度。看起來你們都沒有為彼此放棄什麼。」

  「你怎麼確定?」

  「她輕易離開你了,你還是如常生活啊。」

  「你不認識她,不瞭解她。」

  「可是我瞭解你。」

  「……」他垂下眼,模糊地笑。「是嗎?」

  「多數女人不會給你你想要的自由,就算你給了承諾,她們還是擔心,要不擔心,就得和你旗鼓相當,所以,你就算把夏小姐找回來了,可以安然無恙多久?」

  他直視著女醫師。他曾經覺得她娓娓說話的嗓音無比性感,她有一顆聰慧的腦袋,良好的修養,深厚的雅量。或許在多數人眼中,比起夏蘿青,她更適合成為他的良配,但在那個當口,他選擇了難以駕馭的夏蘿青,他和女醫師仍然維持著如常見面的朋友關係。

  相較于心理分析,他更懂得女人的眼神和肢體語言,只要他想,他隨時可以越線,他相信眼前女人的堅持度不會及于夏蘿青的十分之一。

  但這一刻,女醫師近在咫尺,柔軟的聲音飄過耳際,他的心卻如此淡,如此涼。她是朵解語花,善解人意,不時語帶機鋒,然而,他卻發現自己更愛聽夏蘿青漫無邊際的胡說八道。

  他一度恍神,思緒懸蕩在那個離他而去的女人,是否已漸漸將他遺忘?

  「殷橋,在想什麼?」

  擱在桌面的左手被握住,他騰出右手,擎起剛送上的熱咖啡,啜了一口咽下後,面目平靜,口氣堅定:「我無法回答你的問題,我沒想過能為她做多少、放棄多少,我只能確定一件事,我絕不會放過她。」

  女醫師一怔,縮回手。

  他們各自陷入了不足為外人道的心思。

  ☆☆☆

  夏蘿青端上一杯黑咖啡,解下圍裙,在夏翰青面前坐下。

  他們注視著彼此,她先開口:「我請人代班了,待會我下廚,隨便吃一頓吧。」

  「不用忙,我行程緊湊,得趕回去。」

  「那何必特地來一趟?」

  「來看看你。」他露出制式笑容。「看你好不好。」

  她點點頭,「你看到了,我很好。」她垂下眼,猶豫了幾秒,問道:「他還好嗎?」

  「不用擔心,他比你更懂得過日子。」

  「不是擔心,畢竟沒跟他當面談清楚,他總得和家人交代。」

  「交代?他不需要交代,他家人會幫著他收拾善後的。再說,你們並沒有法律上的問題,何需交代?」

  「哥,你替我傳話了嗎?」

  「不急,就這幾天吧。」夏翰青執起咖啡杯,又放下。「你居留的手續還在進行,我建議你搬到達拉斯,交通方便,生活容易,在那裡開店也較有勝算,我那裡朋友也多,這裡人口少,買了房子就等著賠賣,你考慮看看。」

  「我喜歡這裡。」她不為所動。

  「你什麼時候才能改改性子?」

  「你不也一樣?」她看著他,轉了話題:「哥,你這樣幫我,不會擔心影響爸爸和殷家的交情嗎?」

  「稱不上幫忙。你不離開他,他也會離開你。交情這方面就不必多想了,我難道會讓爸爸吃虧?」夏翰青嘗了口咖啡道:「對了,這些檔你簽一下吧。」他從公事包取出一疊檔,攤在她面前。

  她大致翻閱了一下,密密麻麻的制式條文繁多又冗贅,她無心細讀,大體知道是有關股權轉讓及委託代理的相關約定。她拿起夏翰青遞給她的筆,簽了個字,想起了什麼,停頓,又擱下筆。

  「怎麼了?」夏翰青抬眉。

  「你來這裡主要是為了這件事吧?」

  「——是又怎麼樣?」

  「……」她吸口氣,別開臉,「什麼時候我們兄妹之間可以簡單一點?」

  「又來了,老是在這種事上打轉對你沒好處。」

  「簽了就對我有好處嗎?哥,你把我當作什麼?」

  她直盯著夏翰青,他面不改色承受她質疑的目光,半分鐘後,手機響起,他收回視線,對答了幾句,瞄了眼腕表,對她道:「我的車來了,我趕飛機,沒時間和你耗,你簽了檔再快遞寄給我,別使性子。」

  她看著他舉杯喝了第二口咖啡,提起公事包起身離去,頭也不回。

  靜坐不動半晌,她收攏檔,放進資料夾,托著腮,苦笑起來。

  她堅持的東西看起來是沒什麼用,她因此得到的快樂也沒比別人多過,她或許一輩子都難改其志,但至少她不必對自己撒謊。

  只是,每當想起那個人時,她的心仍如蟻齧,沒法快活。

  ☆☆☆

  當殷橋在參差排隊的人群中瞥見一名女郎的身影時,他以為是錯覺。

  隔著三個人的身距,仔細分辨,髮型完全不同了,剪得似男孩般短俏且俐落,但那肩背的線條,收緊的腰線警形,充滿韻味的站姿,巧心搭配的穿著,幾乎就是同一個人。但他不過是心煩出來買杯咖啡順道整理思緒,無心猜測,便收回視線,專心思索如何應付下午即將展開的部門批鬥會議。

  女郎點完要外帶的咖啡,回頭走到一旁等待,他正好抬起頭,和女郎時尚的半透明太陽眼鏡後的眼眸恰好對上,即使女郎面部僅有細微的牽動,他已經確信自己並未看錯背影,那是劉佳恩,改換了另一番面貌,依舊有動人之處。

  劉佳恩昂首掠過他身邊,狀似素不相識,慣用的香水味沁入他的皇腔,惹出殷橋幾分懊惱一一剛才何不簡單買杯超商咖啡就好,非要買這一家有口碑的單品咖啡。反正他近日食不知味,有何差異?但現在棄買走人實有失風度,他繼續留在隊伍中,點完咖啡後走向稍遠處等候。

  「近來可好?」取了咖啡的劉佳恩主動走近他,帶著淺笑,明眸皓齒,氣色良好。

  「你呢?還好嗎?」他不置可否,準備接招。

  「托你的福,我現在過得很不一樣,安穩多了。」

  「那就好。」不理會她的弦外之音,他抬手看了眼腕表,時間有限不打算長聊的意思。

  「你太太可好?」

  他看了她一眼,避免在敏感點上添火,簡短模糊地回答:「好。」

  她若有所悟地點頭。「果然和我猜測的一樣,她很適合和你在一起,她讓你費了不少工夫吧?」

  他仍然不置可否,疲憊地回應:「佳恩,事過境遷了,我們就讓彼此好過一點吧。」

  「別緊張,不過是閒聊罷了,關於你的一切,我真的只剩下好奇。」

  她微翹起粉唇,「是這個道理,可是很難不去想啊。想想看,夏翰青接連兩次看著和他關係密切的女人先後和你在一起,到底是什麼滋味?」

  「……」他乍聽不明所以,以為她單純口誤。「你指的是?」

  她偏頭望著他,那表情浮現夢醒後的迷惑,已非往日的萬般情愁,好似在懷疑自己瘋狂愛過的男人就是眼前這一個。她猶豫片刻,一鼓作氣說下去:「我說的是翰青啊,他可真沉得住氣,好朋友先是搶走了女朋友,他一聲不吭,接著親妹妹又送上門,他還是這麼淡定。有時候我想破頭都不明白,不得不懷疑他最愛的不會是你吧?」劉佳恩發出一串銀鈴笑聲,一臉笑靨如花和殷橋的寒霜罩臉形成反差,「開玩笑的,我可以確定他十足愛的是女人。」

  「……」果然禍不單行,連買杯咖啡也能被意料外的震撼彈傷到體無完膚。殷橋呆滯許久,好不容易發出嗓音:「你和翰青?什麼時候的事?」

  「當然是我們認識前。」

  「為什麼不說?」

  「我和他都不想把事態擴大,尤其是他,他一向考量許多,我也不想因為他的關係和你分手。」她拄著下巴尋思,「當時覺得他修養好,氣度大,我感激萬分;後來覺得,他應該盡力挽留我的,這樣所有的事都不會發生了。雖然說這些都太遲了,探討這些都沒意義了,再說是我先對不起他的,只是後來聽說你娶了他妹妹,我實在太納悶,今天既然遇上你,忍不住就想問起。」

  殷橋完全不想深究劉佳恩透露這段關係居心何在,他關心的不是她的想法,而是夏翰青的想法——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男人?

  放棄了等待咖啡,他扭頭離開,行屍走肉般回到了辦公室。兩點鐘一到,助理準時進來說明報告裡的資料,他心不在焉聽著,沒有一字一句入心。

  內線電話響起,他大伯親自打來電話,沉厚而凝肅的聲嗓在話筒中響起,他忍不住揉著好一陣沒開展過的眉心聆訓。他大伯一向沒欣賞過他,他充分理解,直起背脊靜候對方指摘,但等到的卻是連聲詰問。

  「這件事我不想從別人那裡知道,我要你親自告訴我,你和蘿青是真結婚還是掩人耳目?或是兒戲?」

  「——大伯為何這麼問?」

  「有可靠消息傳到幾個董事那裡,你和蘿青結婚根本沒有登記,這是真的嗎?」

  他吃了一驚,靜默一會,鎮定答覆:「就算是,也只是手續的疏漏。再說,這是我個人的私事,和公司有何關係?」

  「當然有關係。殷夏兩家若是貨真價實的親家,夏家人馬這次如果進了董事會還勉強交代得過去,倘使你們毫無法律關係,你卻任由夏家坐大抱走股權,豈不是引狼入室?」

  「……」

  「我管不著你的婚事,但危及公司經營權的事非同小可。上次你部門捅的樓子我才剛壓下去,這次董事會已經不願坐視不管,大家表決通過修改了內規,以後凡是有嚴重道德瑕疵足以危害公司形象或權益的候選人,一律失去進董事會的資格,就算已經進了董事會,也會被解職。下個月的董監事改選結果如果出了意外,無論誰說情我都無法袒護你,你以後在公司永遠不會有未來。」

  他的胃一陣不由自主的攣縮,難以辯解,只問道:「消息是從哪裡來的?」

  「哪裡來的還重要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看著辦吧。還有,告訴你爸,就算奶奶知道這件事也於事無補,我不會讓步的。」

  電話掛斷,殷橋相信自己的臉色必然出奇地難看,因為送茶進來的秘書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氛立即掩門退出,前方的助理慢慢從他手裡抽回報告,識趣地欠身,「經理您先忙,這個不急,晚點有空再研究。」

  他逕自呆默,彷佛再一次被天外落石擊中要害,好一會兒神智能運轉了,他靠回椅背,不再猶豫,從抽屜拿出車鑰匙,走出辦公室。

  電梯一路下降,他的心跟著等速往下沉,到了地下停車場,他機械化地執行開門、上車、插入鑰匙、發動引擎、油門急踩的動作,憑直覺奔往目標,視而不見周圍諸般細節。陽光明淨,秋風颯涼,如此怡人,兩側路景卻如過眼雲煙,快速刷過他的眼角餘光,他的腦袋裡懸晃的只有一個問號,任憑他再放不下身段,他還是得知道答案。

  到達那棟熟悉的商務大樓,殷橋直上目標樓層,轉進那扇氣派的玻璃大門,不經總機通報,沿著通道大步邁向盡頭左側第二間辦公室。

  他來過這裡不少次,有半數職員對他有深刻印象,一名資深女秘書禮貌地迎向前喚他殷先生,他充耳不聞,面無表情,旋開門把便走進去,裡面正洽談著公務的三個人聽到動靜,全都訝異地望向他。當中的男人以吩咐下屬的語氣道:「我先招待客人,晚一點再談。」兩名下屬快速退開,殷橋走向前,和起身站立的夏翰青面對面。他們身高一致,視線一致,眼神一樣銳利,不過夏翰青噙著笑,像是招呼又像是對殷橋的來意了然於胸。

  「怎麼不先來個電話?」夏翰青開口。

  「怕你躲我。」

  「怎麼會?我最近忙了點,又出國了一趟。」

  「忙什麼?忙著扳倒我?」

  「……」夏翰青氣定神閑地笑了笑,倚靠在辦公桌緣,抱著胸望著殷橋道:「商場上這些事是常態,你比誰都見識得多,何謂扳倒?」

  「我們省略這些場面話吧,直接一點。我只想知道為什麼。」

  「你只想知道為什麼?不愧是殷家人,財大氣粗,果然不同凡響,禁得起損失。唔,只想知道為什麼——」夏翰青摩挲著下巴思量,抬眼道:「你真想知道,也沒什麼不好說的。坦白說吧,我一直覺得,你沒資格、沒能力得到這一切,你的人生太順遂,凡事都有人替你安排好、收拾善後,不出一、兩件事,你永遠不會明白這一點。但你不需要動怒,你若有能耐,沒人扳得倒你;你若是虛有其表,早晚出事,早一點比晚一點好,何不先讓有能力的人坐上那個位置?這對殷家,對你都不算壞事,我想,你大伯一定同意我的看法。」

  這就是被鄙棄的滋味,殷橋有生以來頭一回嘗到,滿嘴苦澀,而且從他的知交、文質彬彬的夏翰青嘴裡說出來,這滋味又加倍難咽。

  殷橋的後知後覺像被擲入了一顆石子的水面漣漪,一層一層地朝外擴張,一層激蕩著另一層。原來他對夏翰青的瞭解,其實很淺薄,或者應該說,他對摯友的定義,和對方有相當大的分歧,而對方不動聲色的工夫,超越了他的想像。

  他向前走近幾步,直至兩人之間幾無容人間隙,殷橋俯望著半坐的男人,就像他的妻子夏蘿青獨有的審視方式,直勾勾看住對方覆了一層薄冰似的雙眼。

  夏翰青沒有退縮分毫,兩人對望,不知情的人,會以為那是情人間即將親吻的前奏。殷橋確曾在朋友間開過玩笑,若不是他們倆都喜歡女人,他會選擇夏翰青為伴。

  殷橋搖頭。「不是的,不是你說的這個理由。你的朋友中,像我這樣的條件和背景的人不止一個,你並沒有對他們這麼做。翰青,你恨我,你做這些全都是為了劉佳恩嗎?」

  「……」夏翰青僵住。

  「我都知道了。事已至此,告訴我又何妨?」他無法看進夏翰青的心底,但他不容拒絕的堅持在炯炯目光裡透露無遺。

  夏翰青略有動搖,調整了身姿,那是決定應戰的預備姿態。「殷橋,你為什麼離開劉佳恩?」

  「……」

  「可以告訴我嗎?」

  「……」

  「說吧。」

  這樁戀情殷橋沒什麼好避諱的,夏翰青比誰都清楚,殷橋婚前一直是個受歡迎的社交寵兒,他的舊愛來不及記憶,新歡列隊等候。

  清秀佳人劉佳恩大學畢業前已走了兩年秀,畢業一年就冒出了頭,小報週刊常見她的消息,一顆冉冉上昇的新星,回眸一笑彷佛藏有千言萬語。

  在一場聚會中殷橋為那一笑動了心,費了點功夫贏得佳人芳心。他們的交往一開始充滿了新鮮,甩開狗仔記者添加了不少樂趣,避開眾人耳目到各國自由行是他們的約會模式,他到機場的頻率比到辦公室還高,秘書最燒腦的工作內容是想盡辦法他的開會時間和私人旅程不相衝突。

  戀人間的小心翼翼終於使殷橋疲憊,靜心觀察,曾經令他動心的一切消失了。舞臺下的劉佳恩舍去了原來的生活圈,變得比誰都神經緊張,大量的精力全都施展在懷疑他不夠專一、缺乏執著。

  年輕的劉佳恩並未看清事實,擁有太多選擇則令人很難執著及專一,偏偏這項特質讓男人的姿態多了幾分瀟灑,讓女人錯誤解讀。

  避免關係太快崩壞,這階段的殷橋暫時轉變為工作狂,在辦公室流連的時間多過於酒吧。他開會準時,報告精采,飯局頻繁,一個月的工作成果比前一季還優異。他釋放的訊息很清楚,從沒有女人在這上面糊塗過一他但願這段感情無疾而終,兩人至少還是朋友。

  偏偏他錯看了劉佳恩,曾經的柔情似水原來本質是一團熾火,她不打算讓這段戀情隨風而逝。自此,各種負面耳語和放話小動作頻傳,殷橋成了品性不端見異思遷的負心漢,劉佳恩在他的情史上添上唯一一筆不良紀錄。

  殷橋一向隨和,只要不踩及他的雷線——失去選擇的自由,劉佳恩卻狠狠踩了這條線,他們最終走上了不歡而散的絕裂結局。

  說完,殷橋質問:「你一開始就應該告訴我的。」

  「那時曾經外傳她原來有個男友,你是不是從沒放在心上?」

  「她條件好,有人追求很正常,她沒提,我也沒追問。」

  「我想你是不會理解的,你以為我是因為奪愛之恨才對你這麼做?不,那樣層次太低了。」夏翰青仰頭一笑,直起身道:「在你認識她之前我們的確交往了將近一年,她事業剛起步,我的工作也不輕鬆,我們說好了不張揚,免得徒增煩擾;我們是談過未來,有過藍圖,但她還年輕,我在公司地位也還沒穩定;再說,我父親不一定能接納她的工作。你們初見面那一次酒會,我臨時有事沒辦法赴會,那一天,我不是沒想過你們如果相遇了,彼此吸引的可能性,但那念頭一閃即逝,畢竟我對自己還有點信心。」

  「——為什麼之前不願告訴我?」

  「不是每個人的戀情都必須大張旗鼓,沒把握的事我不習慣宣揚,這座城市社交圈就那幾個,將來大家都得見面。沒想到,你果真看上了她,她也對你動了心,你們來往了兩個月,她才向我攤牌。你若問我感受如何,說實話當然不太好受,但我還受得起,男歡女愛這種事,最無法講道理,喜歡上了,再怎麼阻撓也於事無補。我和她交往時既沒讓朋友圈知道,出了岔就更不可能了。你和我相識多年,應該多少瞭解我,我難不成會為了留人求你撒手不成?當時我對她沒別的要求,我可以放棄,但請她別向任何人提起我,免得殷夏兩家日後尷尬。」

  「那為什麼後來你——」

  「問題在你啊,殷橋。」說到這裡,夏翰青始終語調平和,未疾言厲色,甚至掛著淺笑。「你一生樣樣不缺,對人看似大方不計較,但其實你這個天之驕子眼裡從沒有任何人。如果劉佳恩的男友是不相干的男人,你一定不屑一顧,照樣追求她;如果你知道是我,也許會發揮成人之美,不再和劉佳恩來往,反正你有的是候補人選,順便又送我一個人情,這種選擇對你不會太困難,但對我而言,那是侮辱,劉佳恩的心不會因此回來,我也絕不作此奢望。」

  「……」殷橋鐵青著臉。

  「你們雖然不介意外界矚目高調地在一起了,可惜殷橋,你還是沒變,你不懂得珍惜一個人,你輕易地和她在一起,又輕易地離開她,你讓她失控,變成另一個人,醜態盡出。她或許不講道理,但哪個女人愛瘋了會講道理?你又何曾讓她安心過?你隨心所欲進入一段感情關係,最後還得找律師擺脫她,殷家花了多少錢買通她的經紀公司?她如果不拿錢,你們準備怎麼對付她?」

  「所以,說到底是為了她?」

  「不,你還是不懂,是因為你,你太隨心所欲了,殷家老是幫你善後,總得有人教你付出代價。」

  「即使傷害小蘿也無所謂?」

  「我說過,凡事都有代價,她選擇一肩擔起我舅舅的事,就得付出代價。」

  「關於劉佳恩這件事,我誠心向你道歉,但請你瞭解,兩個人不能在一起,總有不得已的原因,我和她的確不適合。」

  「不需要道歉,只要去感受,感受失去的感覺,有一天你會感激我。」

  失去的感覺。

  有的,何需這最後一擊?他早已嘗受了一段時間了。

  但這一刻,殷橋感受的是前所未有的遺憾。夏翰青煞費周章對付他,他們之間不會再有轉圜的餘地了。他們性情迥異,唯獨同樣驕傲,即使冒著失去的風險,也不會乞求對方高抬貴手,就像當時夏翰青不為劉佳恩開口,現在殷橋也不會為殷家開口。

  事態已大致明朗,道別已屬多餘,殷橋向夏翰青頷個首,步向門口,又回頭,「我想,你不會相信我是真心喜歡小蘿的吧?」

  「沒什麼好不相信的。不過不要緊,再過一陣子你就淡忘了,這是你的本事。至於小蘿,你就更不用擔心了,她永遠不會像劉佳恩,這一點我外公教得很好。」

  如果他和夏翰青日後還有必要交鋒,他從對方嘴裡聽到的都將會是這般冷嘲熱諷了。

  想要痛飲的欲望強烈襲心,他決定不回公司,不接響個不停的手機,飛車直驅征信社。沖進大門,助理小姐一看到他,極為訝異,忙說:「殷先生,老闆要很晚才回來——」

  他擺擺手,「沒關係,我等他。」

  他長驅直入曾胖的接待室,打開小冰箱,拿出冰塊,自行調了杯伏特加,坐在沙發上獨酌起來。從來沒有覺得烈酒入喉如此痛快,他對酒不特別著迷,向來只喜小酌,絕不允許自己酪配大醉,他寧可清醒地享受人生。現在,如果可以讓各種感覺歸零,喝上一整瓶都無所謂。

  這一點殷橋高估了自己,他醉眠一頓被搖醒時,面前搖晃的酒瓶尚餘三分之一酒液,瓶身抓在一隻胖手中,往上瞧,曾胖俯看他的大臉笑嘻嘻。

  「很好,還替我留了一點,打起精神來吧,你得動身去找人了。」曾胖一把扶起他。

  「找人?」他捧住前額,神識還淌在弄不清時辰的混沌中。

  「是啊,我請人先探查,再親自跑了一趟你說的那個小鎮,在一家咖啡廳見到夏小姐了,她在那裡暫時打工。」

  「她……」他猛然抬起頭,睜亮了眼。

  「還好那小鎮不大,人少,沒多少外人,打聽不難。除了外地來的大學生,移居進來的華人有限。看一看吧。」曾胖拿出手機,點出相片湊近殷橋的眼簾。

  這不正是她嗎?縱然只是側身回眸,光線不足,匆匆攝像導致的輕度重影,那雙慧黠大眼,鼻尖唇形的線條,仍可一秒辨識無誤。

  「我和她閒聊了一下,她說還在找地點,準備以後在鎮上開家麵包店,現在先熟悉那裡的環境。看來除了她哥,她是沒能耐做到這些的。」

  遙遙他鄉,夏蘿青得距他如此遙遠才能獲得平靜嗎?

  「現在可以知道她為什麼那麼愛做麵包了吧?」曾胖加了一句。

  「她想做什麼都沒關係,我都會找到她。」殷橋不停撫觸著螢幕上的臉容,寬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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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如果愛,我會……

  如果他早知道她嚮往的是這般寧靜之地,他會否成全她?

  從對街書店的玻璃窗朝外望,咖啡廳兼麵包坊的英式斜頂磚屋就位立在三角街口,進出那扇木門的客人幾乎沒有停過,她在屋裡的身影也繁忙地來回穿梭,即使她倚著吧台稍事歌息了,想起了什麼又繞到吧台後,再出現時她直接推開木門,走到屋外,兩手掌著一把灑水壺,朝窗下花台一排正怒放的從花來回澆淋。

  這時候她的臉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她表情平和,動作輕快,和她在家裡忙活時一樣,系了圍裙的腰身依舊纖細,偶爾抬起頭和熟稔的客人打個招呼,結束後又回到屋裡。

  他又等待了四十分鐘,手上的書剛讀完一半,下班時間一到,她終於從咖啡廳走出來,穿著及膝風衣,手裡抱著一袋麵包,沿著人行道獨行。他跟著推開書店門,大步跨過主街,隔了幾步遠跟在她身後,看著她毫無規則,東張西望地漫步,停在街角一間小農雜貨鋪買了一袋馬鈴薯和洋蔥,提在手上走了兩條街,最後在一排連棟公寓前止步,爬上一小段石階,拿出鑰匙開門。

  門一推,她一踏進返身就要關上,他三並兩步跨上階梯,俐落地側身入內擋住門,昏暗中她大吃一驚,手一松東西掉落一地,張口就要尖叫,他掩住她的嘴,低聲喚:「小蘿,是我。」她陡地一震,霎時安靜,摸索著牆上的開關摁亮玄關燈,看清楚眼前的人。

  眼前的人,她想見又不想見的人。她克制住激動,全身緊繃,但無法克制住湧入眼眶的酸楚,於是拼命深呼吸,最終又看不清他了。

  「你怎麼——」她呆立著,手足無措。

  「我很想念你。」他柔聲說,一邊撫摸她的臉,冷風吹拂過的冰涼的臉,他用溫暖的掌貼著她的面頰。「你跑太遠了,我一直找不到你。」

  「……」她說不出話,他的手緩緩釋放著一種熟悉的皂香,或許因為觸感宜人,她不想挪開,又怯於直視他,乾脆閉上眼睛。

  閉上眼晴的她沒有看見他眼底的釋懷,他歎了口氣,緊緊環抱住她,聞她領窩的發香。他越箍越緊,像維縛的樹藤,透過警力傳達他的思念,感覺還不夠,他開始吻她,兇猛地吻,咬疼了她的唇,她低呼一聲,他立刻放緩力道,轉為溫柔吮吻。但還是不夠,他箍緊她的臂膀放鬆了,褪下她的外衣,從腰間開始摸索她的軀體,確認她的存在。

  她始終不敢張開眼睛,怕一張開就是夢醒時分,再真實都只能遺留在夢裡。她不停哄慰自己,就這一次,一次就好,她不貪心,她絕不貪心,往後再想起不會有遺憾就好。

  他攔腰抱起她時,她伏靠在他胸前,感覺他在走動,她知道他想去哪裡,公寓小,臥房不過在幾步遠的距離,稍一環顧就能望見。

  她躺上床褥,回應他的親吻,讓他褪下衣衫,任憑他愛撫,彼此的胴體激動地貼合,她仍然沒有睜開眼睛,直到他進入她的那一刻,他在她上方說:「小蘿,睜開眼睛,你這次要看清楚,是我,不是作夢。」她知道他在暗示什麼,體內湧動的春情和窘迫同時令她紅透了雙頰,他俯下臉在她耳邊低語:「都是我,前幾次都是我,你張開眼。」

  她慢慢掀起眼睫,頭一回不帶抗拒地凝視著他。「我知道。」

  後來猜疑是他,確定是他,不必再向醫師詢問,她的靈魂在睡夢裡帶著她的軀殼去尋找他,她就明白了一件事——她必須離開。

  「我很高興你來找我,對不起,我一直沒說,我怕沒有下一次。」

  「我還以為我瘋了,不過瘋了也理所當然,頭腦一清楚就知道不該喜歡你。」

  他輕笑了一聲,不再說話,低下頭專心吻她。

  他溫柔地擁著她,沒有因席捲而來的欲浪提早結束和她的溫存,他刻意延展著她的歡愉,讓她在他面前卸下一切武裝,心甘情願為他展現出另一種真實樣貌,唯有他能窺見的私密模樣。

  頂峰那一瞬來臨時,她緊緊攀附著他的肩,渴吻著他的頸項,她終於在清醒時全然釋放了對他的感情,在他期盼了這麼久之後。

  時差的關係,當他蘇醒時,已近午夜,夏蘿青坐在他身畔,抱著膝蓋靜靜看著他,身上衣著整齊,不知先醒了多久。

  「餓了嗎?我煮了面,要不要起來吃一點?」她問。

  他笑著捏了一下她紅暈未全退去的臉頰,起身著裝。

  兩人在狹小的餐室用餐,橘黃色的罩燈投射出寧謐而溫暖的光圈,沒有人說話,彷佛言語會破壞這數分鐘只屬於他們的短暫靜好。

  洗著碗盤時,她打破沉默:「殷橋,對不起,讓你白跑一趟。」

  他坐在餐桌旁,喝著她泡的熱紅茶,聽懂她的言外之意,神色並不意外。

  她擦乾淨雙手,轉身面對他,一臉不解,「我們沒有法律上的事要解決。」

  「有的,你得和我回去登記結婚。」他平靜地說道,走到她面前。

  他從未告訴任何人,當初說服她願意嫁給他的其中一個理由,就是暫時不登記結婚,直到她心甘情願那一天為止。他一直希望有一天她答應去登記純粹是因為愛他。

  她低歎口氣,望著他,「我承認我愛你,但我們不適合在一起,我不想過著不踏實的婚姻生活;你的心可以很自由,我的心卻在牢籠裡,但我不想努力一輩子把你和我關在一起,我們就這樣算了,好嗎?」

  他默忖良久,伸手將她頰邊的髮絲抿在耳後,拇指摩挲著她的下巴,「現在這時候用任何話說服你都像是藉口,小蘿,你想怎麼樣都可以,但這個忙請你一定得幫,不是為了我,是為了殷家,這是我唯一能為我父親做的事,等股東會結束,你想怎麼決定都由你,我不勉強你。」

  「我不懂。」她滿眼困惑。

  他稍加思索,判斷她尚不知情,便直視她的眼睛,不閃不避,緩緩道出一切,沒有任何隱諱和避重就輕,包含劉佳恩的糾葛始末,他如何種下一顆毀滅了夏翰青信任的種子,公司如何即將成為夏家的囊中物。他結語道:「我只想讓外界知道,我們的婚姻是真的,至於經營權是不是旁落外人我無法主導,我在公司的去留無所謂,但我父親不能是罪魁禍首,你能諒解嗎?」

  她萬分震驚,久久不能言語,神色接著黯下,俯首呆默。殷橋耐心等候。她眼睫眨了又眨,看得出在掙扎,她終於抬起頭,問的卻是:「你和我哥一樣,都是為了公司的事才來找我的嗎?」

  「——你說呢?你看不出來嗎?」他俯低臉,讓她對準他的眸子,「我形象或許不好,但我是真心想見你,你若不想回去,我不會勉強你,我在旅館待到明天下午兩點半,如果你願意,我們就一道回去。」

  「你讓我想一想。」她最後說。

  殷橋回到鎮上旅館過夜。

  萬般煩緒中,他意外地順利入睡了,這段時日所有的忐忑難安,在回想起幾小時前餘韻無窮的纏綿時都被一一撫平了。夏蘿青在清醒時接納了他,她愛著他的這個事實讓他醒著睡著都不由自主地漾起笑意,心口被熨貼過般暖和。她竟是他唯一的安慰。

  翌日他輕快地整理行李,慢條斯理地吃完早午餐。中午退房後,他開始坐在旅館大廳等待,翻閱著昨天購買、尚未讀完的後半本書。

  這是本科幻懸疑小說,是夏蘿青鍾愛的題材,他準備讀完後和她在回程班機上分享。一起生活時,他特別喜歡看著她興致盎然地漫天胡說,瑩澈的眸光裡煥發著獨有的快樂。她希翼的夢想如此簡單,卻並不相信他給得起,或許沒有任何女人相信他給得起,所以到後來總是患得患失,失去了最初的迷人模樣。他該如何告訴夏蘿青,他願意努力給她她想要的,她不需要未雨綢繆地先離開他?

  下午兩點十分,他讀完了厚厚的整本書,喝完兩杯咖啡,瞄了無數次表面,夏蘿青沒有出現,再等候二十分鐘,他預定趕赴機場的時間到了,幾回望穿大門,夏蘿青未如他所願驚喜現身,不放棄地再耽擱十分鐘,他走出大門口,張望著行人稀落的午後街道,他明白了她的意願,她選擇了站在夏翰青那一方。

  ☆☆☆

  無論夏蘿青踏進這裡幾回,陌生感始終沒有降低半分。

  她不知道自己來得是不是時候,幫傭替她開了門,神情十分驚訝。她已有很長一段時間未現身於此,這個地方從來最吸引她的就是蓊蓊鬱鬱、四季不歇的庭園,她一直夢想在未來的家裡打造這樣的園林。

  進了玄關,放下行李箱,換了鞋,走進客廳,夏蘿青朝沙發上的夏至善喚了聲爸,他從書本上抬眼望去,訝異的程度比幫傭更甚。「咦!回來怎麼不說一聲?和翰青約了嗎?」

  她尚未說明來意,夏至善已揮揮手,「他應該在書房,你進去找他吧。」

  永遠如此,她和夏至善之間,不會有屬於父女的問候閒聊,遑論體己話,他們的關聯更像是上司下屬,話題局限在正事二,夏至善正眼注視她的時間不會超過三秒鐘,她卻未因此而埋怨他,在她臉上清楚看到另一個男人的影子著實不是滋味,基於夏翰青的緣故,他已盡其所能善待她。

  「那我進去了。」她有禮地欠個身。

  經過偏廳入口,她望見夏太太正向請來的花藝師學習插花,她直接邁步越過,未留步請安。書房就在走廊盡頭最僻靜的角落,她輕叩兩下門扇,逕自入內。

  和裡面伏案書寫的人兩相對望,夏翰青先出聲:「怎麼回來了?送個文件何必大老遠親自跑一趟?」

  她從背袋取出檔,在書桌前站定,「哥,我們不能這樣做。」

  夏翰青面色微變,沉抑了片刻,「你又聽到了什麼?」

  「我們不能這樣做,不屬於夏家的東西不能拿。」

  他起身繞過桌面,以低哄的語調對她道:「別鬧了,小蘿,這不是你能管的事,況且和你沒有半點關係,檔簽好了就給我吧。」他伸出手。

  她無動於衷,舉起文件攔腰撕裂,再互疊對撕,幾下便撕個粉碎,一堆碎紙片就放在桌面。「我沒簽,以後也不會簽。」

  慣看風浪的夏翰青面不改色,哼笑出聲,「好吧,你說得對,不是我們的東西不能要,這些股份資金都是夏家的,你也該還回來,我決定收回處置,你還是得簽委託書,既然撕了,明天到公司來一趟吧,我拿份新的給你。」

  「我會還的,但不是現在。」

  「小蘿,你這是在為誰?」夏翰青終於皺起了眉。

  「你不該用這種手段懲罰他,殷家和他是兩回事,夏家在這場婚姻裡得到的夠多了,不能不講道義。你是怎麼說服爸爸做這項投資計畫的?他知道劉佳恩和你的關係嗎?」

  「怎麼?殷橋千方百計找到你,向你求援了?」

  「這是我自己的決定。」

  「你已經選邊站了,你瘋了嗎?還是你真愛上他了?你們這些糊塗女人——」譴責的戾氣呼之欲出,夏蘿青忍不住後退一步。

  「我和他之間的事不用你插手,當初你要我嫁給他就該想清楚,我和他是分是合就不是你能決定的了。」

  「好,我管不著,你明天來公司一趟,和夏家的財務切割清楚。」

  「我不去。」

  「你再說一次。」夏翰青端起兄長的威嚴沉聲道。

  「我不去。股份在我名下,誰都別想動,你們要是動了手腳,我就告你們偽造文書,我說到做到。」

  或許是對他少有忤逆的妹妹竟發出正式的違抗聲明,夏翰青不怒反笑,「小蘿,你太天真了,你以為你那些股份起得了關鍵作用就可以拿來談條件了?我可以徵求其他事業夥伴的股份,不一定要你名下的。」

  「你不會的。」她無比堅定地看著她哥,鄭重聲明:「不准動殷家經營權,否則我就讓外人知道,夏家讓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和殷家結親,以進行訛詐經營權,到時業界的人怎麼看?夏太太到時也會知道,她東奔西走為丈夫的私生女安排相親對象,想當個有度量的賢妻良母,結果是白忙一場,原來那個私生女根本是一個和他們完全不相干的外人,你覺得她會怎麼想?你知道我是不在乎別人怎麼想的,但爸爸在乎,他瞞了這麼久,難道是為了我嗎?他是為了他自己,他不會想讓任何人知道他的外遇物件瞞著他搞外遇的,甚至還不知情地讓那個私生女認祖歸宗,連想撤銷父女關係都怕貽笑大方。」

  夏翰青寒著臉木立,「——你以為殷家不會在乎?」

  「那不正好?殷橋可以名正言順和我分開了,你不是一直這麼希望?」

  「你這樣做為的是什麼?」

  「哥,你們三個人的事就歸你們三個人,別扯上別人,也別扯上我,我不是你的棋子,已經夠了。」

  她淩厲地瞅著夏翰青,回頭便走,夏翰青大步往前攫住她臂膀,急喊:「小蘿,不是你想的那樣——」

  她使勁甩脫,伸出手掌做個止步的手勢。「不要過來。你放心,我不糊塗,我知道自己要什麼。」

  她快步穿越夏家廳堂,先後在廊道遇上了夏至善和夏太太也只是俯首道別,沒有多說一句。通過電動雕花鐵柵門那一瞬,她撫胸喘了幾口大氣,指尖冰涼。回頭望了一眼座落在花木扶疏中的夏宅,那是道別的一眼,夏家成員從今爾後不會想再見到她。

  拖著行李箱,她搭上公車,又換了兩趟捷運,步行十分鐘,憑著記憶抵達那棟隱身在靜巷內的住宅大樓。在警衛室通報姓名,得到屋主允可放行,她獨自上了樓,站在那扇厚重金屬鍛造的棕色大門前等候。

  門一開,殷家兩老並立在門側,驚愕又不解地望著她,殷母好脾氣地握住她的手探問:「蘿青啊,怎麼一個人來了?殷橋呢?」

  「對不起,爸、媽,我前陣子出國了,沒和殷橋一起過來,讓大家掛心了。我今天來,是想和爸爸談談股東會的事。」無半點迂回,夏蘿青直接道出來意。

  兩老互看一眼,難掩意外。夏蘿青明白他們的心思——叨念了好一陣子的媳婦竟親自登門,沒有丈夫作陪,說話毫不婉轉,她準備和公婆談什麼?

  事實上,和殷家二老談話簡單多了,夏蘿青只待了十五分鐘,輸誠不需花上太多唇舌,她扼要地表達意思,二老能領會就行了。

  從殷家出來,她上了趟菜市場,買了兩大袋的食材,回到她和殷橋的家。

  如她所料,冰箱幾乎是空的,啤酒倒是有一打。她取出袋裡的食材,著手做飯,燉煮雞湯。等候時間她沒閑著,尋至殷橋臥房,在地上整整撿拾了兩籃他換下的髒衣物,提到洗衣間清洗,接著一屋子掃地拖地,抹淨傢俱灰塵。

  喜然想到了一處可能難以恢復原貌的地方,她走到陽臺落地窗前,朝外探望,準備看到滿園的殘枝敗葉,卻吃了一驚一她打造的園景依舊生機盎然花木繁茂,目地上乾淨例落,並未四處堆疊枯葉凋花,只是缺乏修剪,枝葉皆不受控地恣意竄生彼此挨擠著爭奪陽光和生長空間。

  殷橋整屋子懶怠打理,光是照拂這片植栽,莫非他一心認為她會回來這個家,所以不願任憑她的心血荒廢萎謝?

  不知佇立了多久,直到聽見開門的聲音,她回過頭,注視著走進來的男人。

  「明天有空嗎?我們去登記吧。」她平靜地對男人說。

  ☆☆☆

  殷橋將私人物品陸續裝箱,秘書替他找來一台推車運送至停車場。他一一向員工爽快道別,省略了辭不達意的官腔致詞,謝絕聚餐,走得神態從容,步履輕快。

  上車前,他接了通電話,是他大伯,他靠著車門聆聽。

  「股東會結束了,夏家得了兩席董事,並未像謠傳的有心拿下經營權。蘿青那部分的股權因為替殷家添了勝算,我答應你父親,多拿下的一席董事由蘿青代表出任,省得奶奶認為我對你們四房趕盡殺絕。你離開公司後,如果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儘量告訴我,我可以安排。」

  他呆了一下,客氣地回道:「我明白,謝謝。」

  飛馳在返家路上,他一路迷惑不已。

  夏蘿青自返家後,依他所願補辦了結婚登記,沒有明說去留,默默打理整個家,每天為他料理三餐、操持家務,過上以前的生活,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不過是出了一趟遠門又歸家。她全然提及夏翰青,亦不過問公司的事,連他父親見了他也隻字不提,那麼現在的結果是怎麼回事?

  他不急,他很快就會知道答案,她就在家裡等著他。

  一進門,撲鼻的鹵鍋香味充斥著整間屋裡,那香味的層次似曾相識,輕而易舉地勾人脾味。他揚聲喚她,她未應,他再喚一聲,仍只聞其香未聞其聲,走進廚房,她背對著他在試嘗湯汁,頭上掛著外罩式耳機,正收聽手機傳送的音樂。

  他拿開她的耳機,她嚇了一跳轉身,見是他,開心地將湯匙湊到他嘴邊,催促:「嘗一口看看。」他輕啜一口,點點頭。「唔,很好。」她做什麼都好。

  「不輸卓家的家傳味吧?」她快樂地期待。

  「你又去卓家了?」他板起臉,難怪香味如此熟悉。

  「有什麼關係?不懂的總要再問問看嘛。」她回頭調整火候。

  「過來,我有話問你。」他拉住她,讓她背抵料理台無法閃躲。

  「我知道你要問什麼。」她大眼瞅著他,「我接到電話了。」

  「你和我爸何時商量的?」

  「沒商量,我只是告訴他,有我股份在的一天,都會是向著殷家的,就算你不在公司也一樣,我會儘量不讓夏家得逞,請他放心。」她如實道出。

  他端詳她的臉,她也回視他,他說:「是為了我嗎?我沒要你為我做那麼多。」

  「別想太多,是為了我自己。公司如果有任何差錯,我不想成為被究責的目標。況且,公司是從你爺爺手裡做起來的,夏家不該隨便奪走。」

  「你哥不會原諒你的。」

  「我知道,夏家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原諒我,但那又怎樣?我們從來就不是和樂融融的一家人,他們也沒欣賞過我。」她傾著臉想了想,又繼續解釋:「出任董事的決定是你爸的意思,他剛才在電話裡說,你進不了董事會,就由我來代替,都是一樣的。這樣也好,你大伯容不下你,但不會對我有戒心。可是殷橋,你不用擔心,這和我們之間一點關係也沒有,公司現在沒事了,你覺得哪天適合,我們就去辦分開的手續,你還是自由的。」

  他張臂摟住她,摟得緊密無間隙,「小蘿,不會有適合的一天,我們就這樣耗一輩子吧。」
  「一輩子太長,你會受不了,很快會厭倦的。」她在他懷裡說。

  「能不能試著相信我一次?」

  「……」

  「就一次?」

  她沉靜了一會,說道:「殷橋,先放開我,我有很重要的事告訴你。」

  他松了手,含笑俯看她。「什麼事?」

  她直視那雙溫柔澄亮的瞳孔,那裡面早已不再是她初識他時的漠然和滿不在乎,他眼裡裝載了她,和她無法視而不見的深情,她不知道那般眼神能持續多長多久,但她決定放膽為它賭上一把。

  「你站好,別笑。」

  「有必要這麼嚴肅嗎?」他稍拉開距離。

  「殷家一定覺得很奇怪,我哥他們為什麼不顧忌我這個嫁出去的女兒吧?」

  「多少都有一點。怎麼?這很重要嗎?」他兩手抱胸,等候她的重點。

  「殷橋,我和夏家不是你想像的關係,正確地說,我和夏家沒有關係。」吐露了這幾句,那長期一直似被灌入鉛泥般的胸口忽然輕盈了,她抬起頭,眼神坦蕩蕩。「你娶的女人,不是誰的掌上明珠,我只是魚目混珠罷了,我能幫殷家的就只有這麼多了,將來夏家不會在我身上有任何付出的,我必須讓你知道。」

  「唔,就這樣?還有嗎?」他聚精會神傾聽。

  「夏至善不是我生父。」她直接強調。

  「我知道啊,你確定要說的就只有這樣?」他眼神微怏,舒口氣抹了臉一把。「你剛才那個表情——你想嚇死我嗎?我還以為你要爆什麼複製人之類的大秘密,就是你以前沒事老愛跟我聊的那些——」

  她錯愕地瞪視他。

  「別這樣看我,你不在那段時間我特地雇了人找尋你,無意間發現的。我倒是好奇,你是何時知道的?」他說。

  她張嘴傻愣起來——他知道,卻什麼也沒說!但他看起來似乎沒放在心上,從她回來那一天起他每天都神情愉悅,晚出早歸,只要在家就和她膩在一塊,公司的事也不愁了,心裡好似有了打算,他到底在想什麼?

  「喂,發什麼呆?」他捏捏她下巴。「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小學時候。」她回了神。「那時候我始終不明白,外婆去世了這麼多年,爸爸為何還一直不接我回夏家,也很少來看我。有一次外公拗不過我,請爸爸來一趟。爸爸終於肯來了,但他看起來並不開心,他進門沒多久,就和我外公大吵了一架,我在房間裡全聽見了,最後也聽懂了——我和哥哥不一樣,我並不是爸爸的孩子。」

  「——然後呢?」

  「他當時用了很糟的字眼——偷人。對一個小學的孩子而言,這是一個母親在孩子心上留下的最糟印記。很難理解我媽年輕時那些錯綜複雜的感情世界,她既然跟了我爸,為何又和青梅竹馬的男友扯不清?最後男友跑了,搞砸了一切,只好嫁給另一個追求她多年的男人,撒手不管闖出來的禍事。你以為我恨我爸?不,我其實更怪我媽。我爸對夏太太雖然不忠實,但也被我媽蒙在鼓裡好幾年,直到我媽要求分手,他心生懷疑,瞞著我媽做了檢驗,才發現真相。在我面前,他一直絕口不提這件事,也沒有撤銷過親子關係,坦白說,他對我的冷淡,已經是他最大的寬容。夏家上下,除了我哥和我,沒有人知道這件事,至於我爸為何選擇不向其他家人透露,或許是尊嚴,或許是考量我哥的處境,無論如何,我沒有怪過他不肯出手幫我舅舅,至少表面上,他還當我是個女兒。」

  「你願意告訴我,我很高興;你不想說,我也無所謂,不必介意。」他面色怡然,拍拍她的臉。「我對你從哪裡蹦出來的沒半點興趣,只要你姓夏一天,就是夏至善的女兒,難不成你以為我在進行純種冠軍犬配種,需要對方提供血統證明書給我?別逗了,我還沒那麼無聊。如果你結婚前就告訴我,我只會警告你不准向任何人透露這件事,你就是你,我不在乎你爸過去的風流帳,但我可不想以後有人在你背後說三道四。重點是,我不希望這樁婚事因此變卦,懂嗎?」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怕婚事變卦?你又不愁物件,另外找一個條件和夏家相當的親家很難嗎?何必出難題給我?」她極為不解。

  「另外找個親家不算難,另外找個夏蘿青就不簡單了。」

  「……」

  「幹嘛又這樣看我?你以為我在唬弄你?我是說真的,我就是想和你結婚,說不上來非得這麼做不可的深奧理由,其實和劉佳恩的事無關,就是打從心底認為,只要結了婚,就框住你了,就有機會讓你慢慢愛上我,你也不能再任意去找卓越,或是和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相親最後嫁給他們其中之一。最起碼,我天天都能名正言順見到你,不必再找藉口給你送飯。」他雙手憐愛地捧住她的臉蛋。

  她聽得目不轉睛。夏翰青有件事的看法是對的,這個男人總是能讓女人心旌動搖,無論有再多心理建設,很難不為他淪陷。

  「殷橋,你可別後悔,如果——如果我決定和一個人在一起,我可不是什麼大方的女人,你再也不能隨心所欲了。」

  「別傻了,女人什麼時候對男人大方過了?」他意味深長地笑,啄吻了她的唇一下後,表情正經起來。「順便告訴你,我離開公司了,不會轉調到任何殷家旗下的企業,應該會獨立作業,以後,也許會比以前更忙,也許沒以前那麼風調雨順,你介意嗎?」

  她靜靜看著他,「是因為我哥嗎?」

  「不,是時候到了。」

  他想證明自己。

  她明白,無論他大伯留不留他,他都會離開,夏翰青還是對他起了不小作用。

  「好,你想做什麼都行。」她開心地咧嘴笑,兩手摟住他的頸子,眼珠子左右溜轉,開始想像,「最好可以和我一起開家麵包店,我做麵包,你在外頭招呼客人,憑你的好模樣,加上我的麵包料好味美,一定生意興隆。我們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你說有多好!不必老是和一些人勾心鬥角的。等生意穩定了,我們就多請可靠的幫手,我就可以有空生一堆孩子……」

  「等等!」殷橋喊停,他對她賣牛奶女孩式的發夢內容敬謝不敏,尤其對她竟擅自分派他以色相招徠客人更是不以為然,倒是最後一句讓他豎起了耳朵,他重複她的敘述,「生一堆孩子?你的夢想真奇妙,不管男主角是誰,都想跟他開一家店、生一堆孩子——」

  「喂!」她白他一眼,「算了當我沒說。」她一把推開他,站到流理台前整理食材,不再理會他。

  「別生氣,我對孩子的數量沒有意見,你既然這麼有雄心壯志,今天開始就別再和我分房睡了。」他從後頭攬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肩上。「我真的很有誠意幫你實現夢想——」

  「走開!」她不領情。

  「小蘿別這樣,你想想看,有哪對夫妻是像我們這樣的?」他吻她耳垂。

  「我睡覺習慣不好。」

  「別賴,我觀察過好幾次你不會打呼的。」

  她歎口氣,「我會滾床,懂嗎?把你那半邊的床都給占了,你會翻到地上去的。」

  「是嗎?我怎麼記得都是你把我踢下床的?」

  「——我們談點別的好不好?」

  「不好,你別想躲,什麼都做了還把我當室友。」

  「你放開,你這樣我沒辦法做飯——喂!你手放哪裡——」

  ……

  ☆☆☆

  夏蘿青那一天沒有到旅館和殷橋會合,是因為她待在公寓整整思考了三天。如果,她下定決心全心全意愛殷橋,她該怎麼做,才能長久扞衛她的愛情,而非任憑她的愛情隨風來乘風去。

  她清楚感知這個男人愛她,但沒有人教過她如何努力扞衛自己想要的東西,而殷橋的心從來就不是可以輕易綁縛的,她不能成為下一個劉佳恩。

  除了孑然一身的自己,她憑什麼永遠留住這個男人?

  她想起了夏翰青告誡過她的,人生本來就是大大小小的各種交易,差別在互惠的種類和方式,結果成不成交罷了。

  左思右想,她沒有多餘的本錢,但她有暫時性的籌碼——夏家以她的名義掩人耳目收購的那關鍵性股權。

  人生頭一次,她為了自己的未來做了最勇敢的決定。她與夏家決裂,向殷家靠攏。她在殷父面前不卑不亢地說:「爸爸放心,我是殷家人,我永遠站在公司這一邊,殷橋如果留不住位置,我就代替他幫四房守在公司,我是他妻子,意義是一樣的。」

  殷父明白了她的意思,沉吟了一會,嘉許地點頭。「難怪那孩子喜歡你。」

  她沒接腔的一句話是:光喜歡是不夠的。

  光喜歡是不夠的。

  不必要男人為自己下足保證,她可以主動為自己做到。

  此時,走在醫院長廊,她的腳步是踏實的,心裡是篤定的,坐在等候椅上等待時,她的表情再也沒有之前的驚疑不安。走進診間,在柳醫師面前坐定,她展開笑容。

  「你真令我訝異,我以為你不會來了。」醫師露出職業的微笑。

  「會的,我們還沒有結論不是嗎?」

  「還沒回家吧?想清楚了嗎?」

  「我回家了,他費盡心思找到了我。」

  「——哦?」醫師明顯愣住,近似自言自語:「他果然沒放過你……」

  「唔?」

  「你決定怎麼做?」醫師調整笑容。

  「我決定好好作他的妻子。」

  「……」

  「既然他愛我,我也愛他,這是最直接的結果不是嗎?」

  「你確定嗎?」

  「確定我是否愛他?還是他是否愛我?」

  「這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醫師,確定他愛不愛我不難,確定能愛多久才難。我愛他,我願意賭一次。」

  「——你不一樣了。」

  「愛上一個人時,總是會讓人變得不一樣。」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醫師垂下眼,握著筆的手僵凝不動,似乎難以下筆。

  「不,醫師,您得幫我一個忙,您一定做得到的。」她直視醫師,笑容斂去,眼神有力,「以後請別再和殷橋見面了,無論是以何種名義。」

  「……」那不屬於專業醫師的驚異表情赫然呈現在夏蘿青眼前。

  「您很早就知道我是誰了吧?真是巧合,我竟然選擇了您作我的主治醫師。」

  「……」

  「我相信以您的專業操守,不會把我所有的就診紀錄,那些只有您知道的隱私透露出去的,包括今天所有的對話內容,對吧?」

  「……」

  「我知道在我們結婚之前,殷橋就認識您了,我不介意你們過往的交情,但既然他選擇了我,在社交上就得有所取捨,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這樣說也許冒犯了您,但作為一個妻子,這樣的要求並不為過吧?」

  兩個女人對望一陣,醫師面色平靜了,克制住了內心波動,聲線一樣細嫩動人,「你也這樣要求他嗎?」

  「現在無論我要求他做什麼,他都會答應的。」

  「日後他有可能再認識別的女人,你能一一防範嗎?」

  「我會盡我所能。」她站了起來,笑道:「這就是愛他的代價。」

  「你若對他有信心,又何必來這裡一趟?」

  「醫師,您想盡辦法透過我瞭解他,對他努力了這麼久,想過放棄了嗎?」

  「……」

  她不想再多看一秒那張黯然的面容便走出診間。

  走到下一樓層,夏蘿青背靠廊柱,兩肩頹下,張口做了幾個深呼吸。

  她畢竟不是熟手,交鋒過程中,她無法控制劇烈的心跳。忍不住蹙眉自問,這樣算什麼呢?她也用起心機了?猶記結婚前,她還為了被何伶在朋友圈中塑造為心機女的形象大為懊喪,如今,她也逐漸走在她哥夏翰青的路上了。

  可後悔嗎?想了幾秒,並不。

  現在,她慢慢明白,在愛情面前,誰都有機會成為心機女。

  ☆☆☆

  她幹坐在圓凳子上二十分鐘了。

  遞紙巾,端茶水,捏肩搥腿,都用不上她,有幫傭和看護爭相服其勞,她只向老太太奉上一塊親制的減糖糕點,就成了啞巴沒人再理會她。偶爾偏頭在人群中搜尋殷橋的身影,殷橋一旦和她視線相逢,會指指手錶,示意她是否想離開了,她搖搖頭,先給個飛吻,再以唇語道:「沒關係,再等一下。」

  再等一下,等老太太吃完糕點,興頭上對她說兩句挖苦話,她今天的任務就完成了。坦白說,比起出席那十足燒腦的董事會著實容易多了。

  果然擺足皇太后的派頭後,老太太把注意力轉移到她身上了,皺縮眼眶內的小眼珠睨向她,陡然冒了句:「你高興個什麼勁?」

  她莫名所以,「我哪有?」

  「說話真沒禮貌,我說你有就有,別以我看不出來,有你丈夫撐腰你現在可是什麼都不怕了。」

  蘿青忽然同情起殷母來了,年輕時是怎麼忍受這位從頭到腳怪裡怪氣、尖酸張狂的老太婆的?她咬咬牙,上半身挨過去低聲道:「奶奶,我知道我不討人喜歡,這點我也是感到很抱歉,您要是見了我難受,下次我讓殷橋一個人送糕點過來就行了,您說好不好?」

  「瞧你這孩子使的什麼壞心眼!你想讓你丈夫怪罪我老太婆容不下你?」

  「我哪敢。」她嘟囔著,沒好氣地手扶前額悄悄翻白眼。

  你有什麼不敢的?你背著娘家把你公婆的心都收買了,你丈夫現在整個心眼都是你,你還怕什麼?」

  「奶奶,您搞錯了,殷橋最喜歡的是您,絕對不是我,您瞧他明明知道我討不了您歡喜還是非要來探您,可見沒人比您更重要了。」她其實覺得這番話如果伏趴跪地道來,更有向老人家俯首稱臣的誠意,但她今天的耐受力已接近滿水位,再下去怕要出言不遜了。

  老太太一聽,發出一節磔磔怪笑,「你比你婆婆機伶多了,你婆婆當年就是一張臉漂亮,什麼本事也沒有。」又縮起眼打量她,「你現在安分了吧?」

  她不解安分二字有何特殊意涵,看著老太太沒敢吭聲,老太太忽然伸出枯瘦的掌,唐突地按在她小腹上,她嚇了一跳,動也不動。老人垂眸沉思,語氣突然緩和:「就說你安分了,孩子在這能不安分嗎?」

  她噗哧笑出。「奶奶,那是我最近吃多了,有點小腹,殷橋說我以前太瘦,不讓我減重。」

  「減什麼重!別給我搞那些玩意兒,餓壞了孩子我惟你是問,好好養身子,別給我吃外面那些垃圾東西。」老太太縮回手,惡狠狠瞪著她,她怵然心驚,噤聲不言,為了讓對方消火氣,只好勉為其難點頭稱是。

  「以後有空常過來讓我看看,別要我催人。不用懷疑,我指的就是你,別賴給你丈夫讓他一個人過來。」動氣完,老太太舉手表示累乏了,讓看護和幫傭一左一右撐扶著回房休息。

  人一消失在視線裡,夏蘿青朝牆角暗暗吐出憋了一腔的悶氣,把手裡的整杯水一口氣喝完。

  殷橋和其他堂兄弟周旋完,回到她身邊,掃了眼她的臉色。「還好嗎?」

  「不好。老太太今天又瘋言瘋語了,我被搞得頭好脹。」她揉揉額角。

  「那就回去吧,今天也待夠了。」他牽起她的手。

  不知道為什麼,老人家對她瘋言瘋語不是第一次了,這次特別讓她感到渾身不舒坦,即使離開了殷家老宅,回到了家中,那些話像烈酒後勁十足,不停在腦海裡回蕩,沐浴完也沒有恢復神清氣爽,走到哪依然心神不寧。

  耐不住忐忑不安的心緒,她終於走到臥房寫字桌前,拿起上面的小桌曆,翻到上個月份的頁面,從做了星號那格開始數算日期。數了一遍、兩遍,越數越驚駭,重頭再數一次,還是不符合想像中的加總數字,到後來她數算的手指在抖,視線所及花糊一片。

  殷橋走進她臥房,習慣性從後摟住她的腰,嗅聞她的頸窩。「想睡了嗎?今晚到我房裡吧。」

  「殷橋,你看一下。」她嗓子有些發顫。

  「有什麼好看的?就一張風景圖。」他不以為意,「我比較想看你——」

  「不是看圖,拜託你數一下,從上個月有星號這一天數到今天。」

  「這有什麼好數的?」他莞爾笑了,夏蘿青常有奇思怪想,不足為奇,便不當回事照數了一次,直接公佈答案:「三十六。然後呢?」

  「三十六!真的三十六!超過一個星期了?」她禁不住淚眼婆娑,喃喃低語:「我到底在幹什麼?我竟然記錯安全期,我完了,完了……」她大驚失色,蹲在地上捧住腦門。

  殷橋莫名其妙跟著蹲下,捧起她的臉,「記錯什麼?那星號是什麼?」

  「你笨蛋呐,還會是什麼!」她掩著臉哭泣起來。

  他愣了愣,試探性問她:「你是說生理期的第一天?」

  「……」她頭也不抬埋進雙膝裡。

  「噢——」他大感意外,一時五味雜陳,說不上來是喜是愁,再觀看妻子的劇烈反應,頓感不解,「咦!你好像不是很高興?你不是一直想生一堆孩子嗎?」

  「我說的是以後,沒想要這麼快嘛!」她抱著膝蓋泣訴:「都是老太太烏鴉嘴,她到底是哪來的巫婆?我再也不能吃炸雞薯條霜淇淋……」

  「你別這麼激動,也許根本沒有事,只是慢了幾天而已,你確定了再煩惱啊——」夏蘿青竟激動若此,連老太太都扯下水,他忽然懷疑她先前掛在嘴邊的夢想只是小女孩式的幻夢,一旦進入現實一時三刻接受不了,反倒歇斯底里起來。

  但他的話起了安慰作用,夏蘿青乍然抬起頭,彷佛一線希望萌生,立時止住了哭泣,抹去了眼淚,起身粲然一笑,「說得也是,也許根本沒事。那殷橋,這麼晚你去超商替我買驗孕棒好不好?」

  殷橋見妻子破涕為笑,當然首肯,轉身邁出兩步,想起了什麼,遲疑了兩秒,回頭看著眨巴著水汪汪貓眼的妻子,退而走向她,把她圈進懷裡,對著她耳根柔聲說:「小蘿,我們可不可以假裝沒這件事,先上床睡覺,明天再來處理——」

  「殷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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