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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 -【暗戀簫郎(郎有喜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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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6 00:01:0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雷恩那 - 暗戀簫郎(郎有喜之一)

當年,那老愛以簫聲攪亂她心湖的裴興武為了替他的小師妹治病,
意外惹惱了殷落霞,她嘴上雖說不醫,終究仍是心軟地允諾了,
然而她心有不甘,故開出了交換條件,不料她條件都尚未說出口,
他竟為了那寶貝的小師妹而一口答應了!
為此,動了情的她賭氣地將他綁在身邊三年,不意一顆心卻也系在他身上,
再收不回……

即便殷落霞總愛說自己是自私、壞心的人,但裴興武看得出她的良善,
也愛著這樣的她,豈知她藉著酒意將他吃干抹淨後,
居然沒征詢過他的意思就逕自將他棄如敝屣!哼,
以為他是這麼隨便的男人嗎?既已沾惹了他,
她就該拿一生作為賠償他的代價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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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6 00:01:3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鐵簫韻盪孤寒月

中原大陸以西的塞外高原上,冬總是早至,鵝毛般的飛雪輕盈飛墜、層層積累,皓色盡覆大地。

天際蒼寒,風霜凄苦,如此惡劣的天候一旦越過大雪山,由西康入四川境內,循着青衣江往東匯進長江水脈,氣候便一轉溫和,有眾山作為屏障的蜀地,寒流不易侵進。

循水路再往東行三日,過雲陽,出巫山、宜昌,當舟船回到兩湖一帶時,正是中原的深秋時分。

中秋已過,她較預定時候晚了半個多月返回。

她未守離去前對義兄所作的承諾,遲了這些日子,義兄必定十分為她憂心……淡淡沉吟著,殷落霞右手探進左袖,輕拍了拍縫在寬袖底袋裏、一包微鼓的玩意兒。便是為了採擷這難得的奇材,她才在大雪山上拖延了許久時候。

船隻進入兩湖地帶,天色已沉,她讓船老大在近洞庭湖的一處江畔泊下篷船,打算等天亮再啟程。此處離目的地武漢已然不遠,估量著,明日黃昏便能抵達。

小睡過後,精神好上許多,她將及肩的發利落地扎作一髻,幾縷較短的軟絲輕盪在頸后和兩鬢,她也不理,只拂了拂男子款式的素衫,彎著身步出船篷。

篷外夜風凄清,涼意陣陣。

她不畏寒似地靜佇片刻,瞅了眼縮在船頭打盹兒的船老大,一對鳳眸跟着緩移,瞥向岸上隨風搖曳的蘆花。連綿整片坡地的白蘆兒在夜月下溫柔起伏,盪著美好的皎光。

那書生相公般的清秀臉容掉轉過來,藉著月光和映在江上的瀲灧打量起周遭,暗暗一數,今晚夜泊於兩岸的篷船竟也有十來艘。

她秀眉微蹙,側耳捕捉,不太確定那幽清的韻調從何而來。

靜夜中,除蛙鳴外,尚有不知名的蟲兒唧唧叫着,在一切自然聲音里,盪開朴沉卻也清朗的曲音。

該是簫聲。

音色卻比尋常的洞簫更為清峻。

她雖對樂器了解不多,非為行家,也聽得出吹奏這簫曲之人技巧極為純熟婉轉,有信手拈來便成美調的瀟灑。

教她困惑的不單單如此,而是自蜀地雲陽換船入兩湖,連着幾日夜裏,全是讓這莫名的簫聲給喚醒過來。

江上聞吹簫,原也是風雅的事兒,只可惜當中透著古怪。雖知兩湖一帶有不少幫會專乾沒本錢的下流勾當,可她來去就只一個包袱,身上的書生長衫也已洗得泛白,從不覺得自個兒這窮酸樣兒,會成為河寇垂涎的對象。

除非……有誰知曉了藏在她袖裏的救命寶貝。

明日便回武漢了,這當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壓下心中那股子好奇,深吸了幾口氣,正欲回身窩進篷中,卻發現不遠的江面上有一艘中型篷船徐行而來。

簫聲隨篷船的接近漸漸清明,那沉中帶揚的曲調彷佛慰藉着誰、思憶著誰,留連着什麼,卻又不得不捨棄什麼似的,蕩漾在寒月下更引幽情。

她微微怔然,下意識抬首望去,朦朧中,便見對方那船老大立在尾端緩搖大櫓,船首則立着一抹修長的男子身影。

後者面容淡垂,隱在幽暗裏,手中長簫輕抵著唇,隨着長指按捺,流逸出近乎孤傷的音色。

殷落霞左胸一凜,似被觸動了某種心緒,一時之間,竟突生出欲瞧清那男子面容的想望。

可隨即,她又教自個兒這突如其來的渴望嚇了一跳。

她是個醫者,卻自覺談不上什麼仁心仁術,一對冷眼看世人,生老病死本屬常情,即便有滿腔熱忱,也全用在醫術的鑽研上,越是頑強的難題,越能激出她的興味。

除對一些奇難雜症的深究外,在尋常周遭的人事物上頭,從來,她就不是個好奇心旺盛的姑娘,然而接連幾夜,她卻是難以抗阻地沉浸在這簫音里,不由自主地揣測起對方,想像著究竟是何人物。

有時,她在舟中睡去,清悠簫曲卻點點鑽進她睡夢中,將一向淺眠的她喚醒。

又有時,那簫聲徹夜催韻,如欲訴情衷、似排遣幽懷,她徹夜不寐,細細傾聽,與那吹簫人在凄清夜裏同賞娟娟素月。

短短几夜,她的心湖受到前所未有的撩撥,那神秘人物猶似要吊足她胃口般,她竟有些惱怒起自個兒了。

兀自怔忡間,那艘中型篷船已徐徐移近,簫音以沉邈作結,猶在夜風中揉卷,男子終是抬起面容。

此際,兩艘篷船相距不到一尺,她的眸與他相接——

那是張清癯且英俊的男性臉龐,年歲約莫二十七、八,眉宇朗朗,目若寒星,挺直鼻樑略有峻傲之色,薄唇在月輝下淡泛紫氣。

他亦是一身素衣,卻不同於她的書生長衫,而是套著粗獷的綁手,前頭的半截衫擺塞在黑色的腰綁中,露出淺色的功夫褲以及一雙樸素的筒靴。

是在江湖上走踏的人物嗎?

這念頭剛從她腦中晃過,便見男子啟唇。

「殷姑娘,請上船一聚可好?」那嗓音便如簫韻,耐人尋味。

殷落霞心口又是凜然,不動聲色地自持着,故意壓沉語調道:「閣下是否有所誤認?」

她長年作男裝打扮,連發也學男兒般削短至肩、束作一髻,加上身形較姑娘家修長,雖未練武,四肢倒顯得精瘦,而屬於女子的曲線全然隱在寬鬆的素衫底下,乍然一見,活脫脫便是個斯文的少年書生,哪裏還見女兒家的嬌媚?

五官深邃的男子,不知思索着什麼,徐緩又道:「殷姑娘家學淵源,醫術精絕,是『西塞一派』的唯一嫡傳,此趟正是由蜀地以西的大雪山下來,舟行數日,預計明日返抵武漢。」略頓,他目光深幽。「裴某應未錯認才是。」

姓裴嗎?

好傢夥!這人知曉得未免太多!

殷落霞定定與他對視,秀臉淡罩寒霜。

「你跟蹤我?」

「可以這麼說。」他坦承,面無表情。

殷落霞鳳目一瞇。「閣下意欲為何?」

男子並未立即答話,手握長簫,峻顎微側,似在觀察其它夜泊於兩岸的十來艘舟船,跟着道:「多問無益,殷姑娘還是儘快上船要緊。」

「我與閣下素昧平生,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咱們井水不犯河水,閣下欲月夜遊江,儘管行去便是,我可無此雅興。」幸得岸邊尚有其它船隻停泊,她故意揚聲朗道,試着引起旁人注意。

她鳳眸微盪,隨即瞥見十來艘篷船上皆起了動靜,好幾道黑影從各個船篷里鑽探出來,全往這兒張望。

此一時間,她左胸怦怦重擊了兩下,唇陡抿,突地意識到自個兒陷入如何的境地。

雖隔着些許距離,仍是看得出那些從船篷中現身的高矮黑影,有的擎刀、有的掄棍,除漢子外,更有兩艘篷船上全是勁裝打扮的女子,亦是個個手持兵器。若真為尋常百姓,哪裏擺弄得出如此陣仗?

原來,她早教人盯梢

這些人馬全是沖着她而來的嗎?

想來,這男子亦是同他們一夥的。殷落霞迅速環顧,收回視線瞪了那男子一眼,後者面色未變,目中卻見精輝一爍,快得無法捕捉。

此處不宜久留!她暗自深吸了口氣,衣袖一拂,旋身喚著那船老大。

「船家大叔,能否現下就走?我——」瞪大眼兒,話陡然梗在喉頭。

待她車轉回身才發現,適才窩在前頭的船老大這會兒不打盹兒了,蹲在船板上,正以一種不懷好意的目光笑咪咪地回望她。

殷落霞背脊泛涼,下一瞬,倔傲的脾氣便被激涌而出。

她不懂虛與委蛇,向來是吃軟不吃硬,旁人愈要支使她、操弄她,她愈不教對方稱心如意。這些人若想以強逼的手段,從她身上討得那好不容易才採獲的稀物,她便縱身往江里一跳,衡量著,也不過是玉石俱焚、一拍兩散。

說穿了,她並非捨不得那玩意兒,卻是恨極遭人脅迫。

見她秀臉微凝,那船家大叔兩眼一溜,瞄向立在另一艘船上的持簫男子,挑了挑粗眉,又摳摳下巴,神色有些兒古怪。

夜風陡大,蛙鳴蟲聲不知隱向何處,只蘆花兒發出沙沙聲響。

殷落霞靜佇不語,以不變應萬變,卻覺手心微濕,耳中彷佛聽見自個兒咚咚、咚咚的心音。

僵持了不知多久,那船家大叔終於出聲:「九爺,您一路從四川雲陽跟到這兒,咱們盯住這娃兒,您倒盯着咱們,想來這事兒,您『南嶽天龍堂』是非管不可了?」

殷落霞先是一怔,一會兒才領悟到,那喬裝成船家的中年漢子是在對立在她身後的持簫男子說話。

中年漢子的目光越過她的肩頭,一瞬也不瞬地打量著,渾沒將她放在眼底,卻對那持簫男子頗為忌憚的模樣。

更有,她倘若沒有錯聽,那人方才似乎提到……「南嶽……天龍堂」?

她曾聽聞義兄年宗騰提及,「天龍堂」實位於洞庭湖以南的衡陽一帶,近南嶽衡山,堂主杜天龍早年是京城大鏢局裏拔尖兒的趟子手,除功夫了得外,為人豪爽、極重江湖道義,幾十年的走鏢生涯未曾出過丁點兒差錯,頗得黑白兩道的朋友所敬重。

杜天龍在十年前金盆洗手,帶着九名追隨多年的弟子回到故里衡陽,開設了武道館「天龍堂」,着重鏢師和護院的養成,因此平時除學習武藝外,江湖規矩、各幫派門會的勢力分佈,以及五花八門的暗語、手勢等等,亦是非學不可的東西。

道上就流傳這麼一句——欲作混江龍,先過「天龍堂」。

意思說得十分明白,那些想入江湖闖蕩的生手,若要混得長久、混得有聲有色,非得先進「天龍堂」過過水、長些江湖知識不可。

倘若按著「南嶽天龍堂」正道的行事作風推測,這位跟蹤她多日、不時以簫聲擾她思懷的男人,便該是朋友,而非敵人了?

殷落霞倏地回眸,深究地瞅著那人稱「九爺」的男子,憶起適才他要她儘快上船時的景況,心裏突然有些兒明白了。

這些人在兩岸打下埋伏,欲要逮她,他應已在暗地裏瞧出端倪。

他要她上船,其實是出於好意吧?她剛開始卻還以為他與那十來艘篷船上的傢伙蛇鼠一窩,沒安好心眼。

暗暗苦笑,她臉容清冷依舊,被激起的拗性子不知怎地竟鬆緩不少,或許是覺得自個兒並非孤軍一人,彷佛吞了顆定心丸吧?且不管結果如何,總得先將現下勢態弄個清楚仔細。

那喬裝成船家的中年漢子問話間,泊於兩岸的十來艘篷船已在此刻紛紛接近,將裴九的舟船團團包圍。

殷落霞呼吸陡促,下一刻,卻見裴九左手為掌,亮直四指,屈拇指,而右手則緊握長簫作為拳狀,左掌心與右拳面虛接,雙臂曲出圈環,朝中年漢子從容地行過抱拳禮,道:「今夜匯聚於此的『三幫四會』的朋友們,皆以趙爺馬首是瞻,您且說上一句,高抬貴手放過這位殷家姑娘吧!」

亮左掌四指表四海武林皆同道,屈拇指是自謙,右手為拳說得是以武會友,兩臂成圈則表示天下武林一家。

姓趙的中年漢子見裴九擺出江湖禮數,銳目一瞇,亦隨即立起身來回禮,卻道:「九爺都已出面,按理,咱趙東不能不買這個帳,可您也清楚,『洞庭湖三幫四會』自結盟后,就全聽咱們敖老大一人號令,他要大夥兒來相請這位俊秀公子上『三幫四會』的總堂坐坐,咱們也是聽話辦事,無可奈何,還望九爺海涵。」

裴九放下抱拳,兩道目光亦是越過殷落霞肩頭,沉穩直視,嗓音持平,道:「趙爺且瞧仔細了,這位殷姑娘雖外貌俊秀,如斯文公子,卻非真正的男兒身,敖老前輩硬要將殷姑娘請去,難不成真要殷姑娘對自個兒的獨孫女兒負責,迎娶敖家小姑娘作妻子不成?」

趙東微怔,撇撇嘴。

「原來這事的前因後果九爺已然查清,這倒不錯,咱也無需再費唇舌了。反正是男也好、女也行,誰教她生得這模樣,敖老大的孫女兒就獨愛她一個,咱們也沒轍啊!」

話聽至此處,殷落霞簡直一頭霧水。這……到底是哪樁跟哪樁呀?

這些什麼「三幫四會」的男男女女既是跟蹤、又是打埋伏,最終目的不就是想奪她袖裏的奇物嗎?與她的裝扮和長相又怎地扯上干係了?

還有那位敖老大的獨孫女,她見過人家嗎?何以獨愛她一個?她又為何得對那小姑娘負責?

再者,她外貌俊不俊秀、斯不斯文、是男兒身抑或女兒家,又哪裏需要旁人拿出來說嘴、爭論?

未免可笑!

愈思,神色愈凝。她不理趙東,也沒將包圍的眾位瞧在眼裏,獨將鳳目瞥向裴九,菱唇一掀,出聲便問:「你適才要我上船隨你走,現下,這邀請還算不算數?」

月兒半隱入雲里,裴九的輪廓此時籠進幽暗中,一時間教人瞧不清楚,但殷落霞卻能感受到他專註的凝視。

那清簫般的音色緩泄:「殷姑娘若肯賞臉,自是裴某的榮幸。」

「月夜遊江嗎?」她再問。

裴九俊容淡抬,從容瞅了眼天際的烏雲掩月,唇角似有若無地興起一絲玩味兒。「有何不可?」

「好!」殷落霞迅速一答。

下一瞬,她竟小跑了兩、三步,在眾人皆不及意識之下,輕喝了聲,陡地縱身飛跳。

裴九動作全憑實時反應,見姑娘素身當面撲躍而來,他驚愕還不及興生,兩臂已然大開,穩穩抱住了她。

「噢……」撞進男人結實的懷裏,殷落霞不小心弄疼了額頭。

這人瞧起來雖是斯文氣質,頎長身軀倒也練得如義兄年宗騰一般精壯,深秋冷夜裏只著薄衫不說,隔着衣料,她明顯感覺得出他隆起的塊肌,正分明排列著。

「還好嗎?」裴九低語。

殷落霞隨即抬起臉容,極近地、毫無預警地接觸到他兩道深淵般的黝目,裏邊浮蕩著訝然、關懷,然後……那似笑非笑的神氣更濃了。

她心湖輕悸,有些沒來由,像是無端端掉落了一葉,靜謐謐地泛開漣漪。

她不習慣如此的女兒家心態,那全然不像自己。

忍住臊意,她腳步顛了顛,往後一退,欲要拉開距離,裴九右臂陡出,探向後頭撐住她的腰身。

「小心落水,站穩了。」他沉靜提點。

「嗯。」殷落霞胸口又是一熱,卻覺腰后微涼,待手指輕觸、垂眸瞧去,才發覺他是以簫代手支撐着她,並未無禮地碰觸她的身體。

長簫質地堅硬,暗泛薄寒,似玄鐵打造,莫怪催徹之聲不若尋常竹制的洞簫,更為鏗然留韻。

此際,「三幫四會」的眾人終於回過神來,好些個瞪大牛眼、張著大嘴欲要叫囂、鼓噪,見帶頭的趙東揮了揮手制止,只得乖乖隱忍下來。

趙東大腳往前一踏。「九爺,您要摸黑游江,咱們不阻您興緻,可若要帶着這位公子姑娘,那可大大不妥。」見女扮男裝的殷落霞比書生公子還要斯文俊氣,乾脆就稱作「公子姑娘」。

當真視她為無物!要她跟誰走,她便得乖乖應承嗎?這些「三幫四會」的傢伙,着實無禮到了極處!殷落霞側過凝容正要啟唇相稽,一道高大黑影倏地擋到她面前。

她心中一突,怔怔地盯住裴九寬闊的肩背,竟興起荒謬錯覺,彷佛自己又嬌又小,也是個需要靠男人護衛的文弱姑娘。

不!她腦子出毛病嗎?怎會生出這般詭怪的想法?

即便她是女兒身,意志與耐性卻較許多男子來得強韌。

不懂武藝又如何?她亦憑自個兒的能耐大江南北地走踏。便如此次前往西塞大雪山,她堅決獨行,義兄年宗騰也拿她沒奈何,可她不也將自個兒照料過來了?

她絕非手不能提、肩不能擔,兼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

再有……她也不是什麼「小姑娘」,那是指十六七、八的妙齡女孩兒,她卻已二十有三,早排入「老姑娘」的行列里了。

思緒正亂,她眉心淡蹙,將她護在身後的裴九自是未覺,已出聲言語。

「無論如何,殷姑娘今夜非隨我去不可,趙爺與眾位朋友是聽話辦事,裴某則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倘若眾位定要阻攔,除傷了『洞庭湖三幫四會』與『南嶽天龍堂』的和氣,真追究起來,怕是連開封的『年家太極』也得多所顧慮。」

「開封……年家太極」趙東神情一僵。

裴九平心靜氣又道:「正是。年氏家族以『年家太極』獨步江湖,亦在各地成立行會,而今負責主持武漢行會的主爺年宗騰,恰是殷姑娘的結拜義兄,裴某此次便是受對方所託,前來護送殷姑娘回武漢。」

此話一出,「三幫四會」的眾人再也按捺不住,你一言、我一語的,亂轟轟地吵作一氣。

須知,單是得罪「南嶽天龍堂」已大大不得了,都不曉得今夜若硬要扣下那位姑娘,會種下如何的禍根,現下再添一個名動武林的「年家太極」,稍沒留神斟酌,「洞庭湖三幫四會」往後在江湖上恐怕要寸步難行了。

聽得裴九這話,殷落霞亦微微震撼。

以義兄年宗騰的行事作風,見她遲遲未返回武漢,極有可能遣人前來尋她,但教她迷惑的是,怎會大費周章地委託「南嶽天龍堂」出面呢?她直覺得其中似有因由,不如表面所瞧的簡單。

另一方面,這位「九爺」也是個古怪人物。

倘若今夜遭人包圍的是義兄年宗騰,騰哥豪邁粗獷,性格開闊,面對這等棘手之事,定求速戰速決,說不準來個先發制人,出手擒下對方的帶頭人物,待籌碼到了手再來談判。

反觀這位「九爺」,打開始便給足對方臉面,以江湖禮數相待,可他用字遣詞儘管周到、語氣持平不變,卻在無形間給足人壓迫感。

若欲與他硬碰,見他神態清峻,舉止斯文、不溫不火,一時間竟還尋不到一個好借口乘機翻臉,結果只是把自個兒弄得裹足不前、騎虎難下。

瞪住男人牆般的寬背,殷落霞抿著唇,有些兒微惱夜風中混入他獨有的男性氣味,隨着每一下呼吸吐納,避無可避地鑽進她鼻腔里。

他的氣味十分乾淨,可她不愛。沒有特別的理由,就是……就是不愛而已。

驀然間,她發覺自己竟在說服自己,而胸口無端發熱,那熱度還緩緩漫上臉頰,簡直……莫名其妙!她都不得不懷疑自個兒是否感染風寒了?

此時,裴九拱了拱手再道:「趙爺今日肯給這面子,裴某很承這個情,待在下將殷姑娘安全無虞地送抵武漢,了結了此事後,屆時定備幾件薄禮上貴盟會拜見敖老前輩,將今夜這事詳加道明,絕不會累了趙爺與在場諸位。」

趙東也算是老江湖了,衡量眼下勢態,人家都替他架好梯子了,再不順着溜下,那便是給臉不要臉。

他亦是雙手抱拳回禮,朗聲道:「今夜咱們『三幫四會』多有失禮之處,還望九爺多多擔待。敖老大那兒,咱兒會想法子應付,至於貴堂的杜老堂主以及『年家太極』那邊,也得請九爺斡旋一番,別壞了咱們之間的和氣才是。」

裴九淡淡一笑。「這是自然。」

殷落霞尚有些迷惑,忽見裴九側目,朝立在船尾的船老大示了示意,下一刻,篷船緩緩調過頭來,而將他們團團圍住的舟船此時已讓出一條水路,任由他們行過。

一出包圍,篷船行得好快,裴九微乎其微地牽唇,對那嚇得臉色發白的船老大溫聲言語:「慢些,緩緩來,別怕。」

「呃……是、是……」船老大深吸了口氣,僵硬地扯動嘴角,露出一個挺難看的笑容,抓着衣袖猛拭額上冷汗,終是緩下急躁。

忽地——

「你當真不怕?」那問話的音調在夜中顯得沉靜,恰是介在姑娘家的甜聲和男子略沉的嗓音之間。

殷落霞吸引住裴九的注視,但後者掉轉過來、面向她的那張清峻顏眉眼深邃,未露心思,只持續著唇角那抹淡然淺弧,不答反問:「怕什麼?」

「當然是怕適才那些人。他們若不買你的帳,群起攻之,即便你武藝精絕,要脫身想也不易。」

她稍稍拉開兩人之距,因仰首瞧他,讓她有種勢弱的錯覺,她不愛。深吸了口沁涼夜風,又問:「如此兇險,你不怕?」

裴九點點頭。「怕。」

「啊?!」她一怔,秀目瞠圓。

沒料到他答得如此乾脆,殷落霞菱唇微掀,尚未出聲,卻聽他又語,似有笑意——

「可是他們非買這帳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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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如以冰炭置我腸

篷船在江面上夜行一段,天際烏雲飄散,月娘再次露出臉兒來。有了清月相伴,這下子終於符合了所謂的「月夜遊江」。

約莫又過半個時辰,河域進入臨近岳陽大城的碼頭地帶,岸邊雖停泊著不少舟船,但夜已深沉,許多人家早都熄燈睡去,靜謐中,尚可聽到男人們粗魯的鼾聲,此起彼落,也不知打哪幾艘舟只里傳出。

裴九讓船老大靠岸泊船,待停妥,他從懷裏掏出一錠金子,塞進那受到不小驚嚇的船老大手裏,溫聲道:「辛苦了,給家裏老小買些吃的、用的。」

「啊?!這位爺,這這這……」船老大瞠目結舌,瞧瞧手心裏的金錠子,又抬起黝臉瞪着裴九看。

淡淡頷首,裴九沒等船老大回過神,已輕托著殷落霞的手肘躍上岸頭。

甫上岸,他手便撤回,似乎挺守男女授受不親的原則,儘管殷落霞前看后看、左瞧右瞧分明就是個俊秀少年郎,裴九可沒當真將她視作同性。

「隨我來。」他淡道,邁出了幾步,忽地眉微挑,旋身過來對住靜立在原地、無絲毫動靜的殷落霞。

姑娘家斯文的鵝蛋臉鑲著一層薄銀,鳳眼有神,挺秀的鼻樑顯示出堅毅性情,此時,她下顎略揚,帶着不馴與評估的意味。

「有些事,我想先弄個清楚明白。」她未再故意壓沉聲嗓,那清音其實頗為悅耳。

裴九面容平靜。「現下已過二更天,最好先找一處乾凈溫暖的地方,讓殷姑娘能好好休息一夜。」

「我沒那麼嬌貴。」鳳目微眯,秀唇又掀。「若不解我心中疑惑,即便你真是受我義兄所託,我也不會乖乖隨你走。」

裴九似乎對她的執拗起了些玩味兒。

與那雙鳳目對視片刻,沉吟著,他一手下意識撫著插置在腰側的鐵簫,終於緩踱了回來,沉靜地佇立在她面前。

他峻唇未語,不過殷落霞明白對方已然妥協。

「敢問裴九爺大名?」她也學起江湖人士抱拳,神情認真。

他明顯一怔,沒料到這會是她頭一個問出的疑惑。

「你不會真的是姓裴名九吧?」殷落霞淡挑秀眉。

他又是一愣,隨即召回神思,嘴角微揚。「在下裴興武。興盛的興,武德的武。『南嶽天龍堂』二代弟子中排行第九,殷姑娘若要稱呼在下裴九,亦是可行。」

所以,他便是「南嶽天龍堂」老掌門杜天龍所收九名弟子中,排行最末的那一位了。

殷落霞一時間聽不出他話中是否有調侃之意,卻被他專心一志的凝視看得有些不自在。

小心翼翼地吐納呼吸,不教那清冽的男性氣味過分侵擾。她沉默了半晌,抿抿唇又問:「今夜之事,究竟為何?那些洞庭湖什麼……『三幫四會』的人,為什麼要來與我為難?這其中因由,你是知曉的,對不?」

裴興武微微頷首,一縷黑髮在夜風的吹拂下掠到額前,他峻臉一側,讓風再次將髮絲帶往身後。

他的發若然放下,說不準較她還長、還柔軟……殷落霞瞅着他自然的舉止,心中冒出古怪想法,不知自個兒如他這麼隨風揚首,是與他一般瀟灑自若呢?抑或是會落個東施效顰?

她左胸陡地促跳,發覺對這尚稱陌生的男子投注了太多心思。

是因為他不像騰哥那樣開闊易懂、熱腸熱懷,他便如他吹奏而出的簫曲般,悠揚也沉隱,耐人尋味,才會令她動不動就探究起他的每個舉止,甚至是細微的神韻嗎?

又或者待她探究夠了,這男人的一舉一動將不再困擾她也說不定。

思緒浮動間,她定定瞅著裴興武輪廓深邃的側臉,瞥見他薄唇掀動。

「兩個多月前,你走水路從兩湖入蜀境,是否在四川雲陽一帶救過一名溺水的小姑娘?」

殷落霞眉心輕蹙,眸一斂,隨即揚起。「是又如何?」

她記起了,先前在出發往大雪山時,確實有名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不知怎地失足落水,待教人從江里拖起時,小臉泛青,身子冰冷,早沒了氣息。可這與今夜遭圍一事又有什麼關聯?

裴興武似是瞧出她的困惑,淡然牽唇,繼而問:「你還記得用了何種法子救了人家嗎?」

「我……嗯……」她嘴輕嚅,鳳眸中閃爍清輝,緩緩憶及了事情的細節。「當時情狀頗亂,我所乘坐的舟船恰巧經過那處地段,見岸邊圍着不少人又叫又喊的,想是出了什麼事,便讓船老大靠岸一看,才知有人溺水。那小姑娘也不知在水裏待了多久,怎麼也探不到脈象和氣息,我揉着她的肚腹,遂取了隨身的銀針扎入她幾處穴位,連十指也各扎了口子刺激着她,我記得……我沒做什麼呀……」

裴興武的神情顯然不這麼認為。

瞥見她陡現無辜的秀容,在她未曾察覺間流露出全然異於男兒的軟態,裴興武左胸輕盪,不禁揚眉,隨即,卻將目光移向一江夜色。

他暗自調息,壓下胸中頓生的古怪浮動,清清喉嚨,道:「就我所知,你不僅以銀針相救,還在眾目睽睽之下,對那小姑娘口對住口吹氣,甚至……還揉過對方胸脯。」提及這話,他麵皮略熱,五指忽地緊握鐵簫,側目瞅了她一眼。「那小姑娘恰是『洞庭湖三幫四會』敖老前輩的小愛孫,她認定你當眾壞了她名節,所以,必須對她負責。」

什麼?!「我、我我……」殷落霞雙眸瞠得清亮,簡直難以置信。

菱唇掀了又閉、閉了再掀,她直勾勾瞪人,終是吐出一句話。「我又不是男子。」

「敖家的小姑娘可不這麼認為。」他點出關鍵。

殷落霞又是一愣,話音難得染上躁氣。「我才不管她怎麼想!她她……她若當真把我抓去,我分明是女兒身,難道真硬押着我與她拜堂成親嗎?」

這還像話嗎?

然而,裴興武竟沉默不語,夜下的五官帶着詭異神氣,特別是唇角,欲笑不笑的,似暗示著再如何荒謬之事都可能發生。

心口咚咚兩響,殷落霞袖中雙手握成拳。「你、你不是說笑吧?」

「我什麼也沒說。」峻容調過與她對視,裴興武黝瞳淡眯,沉靜又道:「只是想讓你明白,那位小姑娘在「三幫四會」里沒誰敢開罪,敖老又將她寵得無法無天,你是她要的人,事情沒這麼容易就了結。」

這八成是她聽過最詭譎的事了!殷落霞一個頭兩個大。

裴興武微微一笑,沉嗓緩語:「你莫怕,待送你回武漢,我會親上『三幫四會』的總堂拜會,將其中利害作個說明。」

「我沒怕!」她回得有些急,眸底的小火竄了竄。

兩人間忽地靜謐而下,他的目光是深而專註的。

殷落霞方寸驀地一緊,鼻息微促,她強自捺下想撇開視線的舉動,抿了抿唇,聲略僵,道:「我並不害怕。」

「我曉得。」他方顎輕點,神態平靜。「你只是感到無奈又無辜。」

「我……」陡地無言,可她討厭這種被料中思緒的感覺。人和人之間,本該有些距離會妥當一點,這男人憑什麼踩過那道界線?

她下顎不馴地揚起,胸中燃著莫名的火氣,掀唇反駁。「你說錯了,我不是無奈、無辜,是怒極、惱極!早知如此,我當初就該袖手旁觀,讓她死了乾脆,也不用惹來這一身腥!」

裴興武抿唇無話,一手仍習慣性地撫觸簫身。

夜風忽地轉大,吹來一江涼意,再次將他的髮絲卷到兩邊峻頰,那雙眼別有深意。

可惡!看什麼看?「你最好相信!」臉竟泛起前所未有的熱氣,殷落霞又是握拳,都快咬牙切齒了。

裴興武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態。

他沉默了半晌,就在殷落霞腦子裏剛興起想將他黑幽幽的招子給挖出的衝動時,他倒慢條斯理地出聲了。

「該走了,有什麼事,待休息過了再談吧。」道完,他旋身便走。

「喂——」這算什麼?

殷落霞怔了怔,定定瞅著男人的背影。

一步、兩步、三步……十步、十一步,十二步……那碩長身軀漸漸融入幽夜當中,越來越模糊。

這算什麼?他不是受騰哥所託,怎把她獨自落在原地?

這到底算什麼啊?她幹麼緊盯着他朦朧的背影不放?他說走就走,便以為她得乖乖跟上嗎?

她惱火地撇開眼,望向幽靜的江面,可心中火氣卻是抵不過滿江秋寒,夜風又強一陣吹來,她忍不住環臂顫抖。

這沒道理!

為什麼她得像個小可憐般在這裏吹風受凍?這完完全全沒有道理!

跺了跺腳,她頭一甩,終是轉過身朝男子離去的方向追去。

她是他遇過的姑娘里,最與眾不同的一個。

他不太懂得如何形容她的外貌,乍見之下並無驚艷之感,卻有種吸引人去深究的能耐。

雙眸精彩,言語有味,她男子裝扮斯文俊氣,一襲寬袖素衫又顯飄逸,以往至今,也不知受過多少小姑娘傾慕而不自覺。

坐在馬背上,裴興武暗自思索,一路上一直不動聲色地留意著身後離他約莫半個馬身的殷落霞。

兩匹坐騎是在岳陽城外同一農戶買下的,並非良駒,但腳勁倒還可以。他原還懷疑她不擅騎術,未料她外表看似文弱,馬上功夫倒是不錯,讓他再一次對她刮目相看。

她願意乖順地跟隨上來,說實話,裴興武心裏當真落下一塊大石。前晚在江邊碼頭,他把她惹得有些火氣,未多言語,故意掉頭便走,就賭她心裏不甘,定會追隨而來。

當他獨行在凄清秋夜中,聽見身後奔來的足音,除心裏大石落下外,竟突生一股欲咧嘴笑開的衝動,但他明白,他不能大笑,至少在她面前,凡事須適可而止,他可沒想再把她氣走。

更何況,他仍有件要事得委請她相幫。

這兩日,他一直想尋個適當時候啟口,眼見就要將人送抵,再不道出便遲了,只希望他的請求別讓她感到過分突兀才好。

此時,落在他身後的褐馬緩緩趕上,與他在林道上並駕齊驅。

「還要多久才抵武漢?」殷落霞眸光直視前頭,平靜地問。

裴興武瞅了她清秀的側容一眼,道:「以這般馬速,大約再行一個半時辰,黃昏時候定能返抵。」

秀唇淡淡抿住,殷落霞輕應了聲。

若由岳陽循水路,不需一天便能入武漢,但「三幫四會」從中一攪,她差些被挾去「拜堂成親」,原是不懂他為何棄水路改行陸路,後來才想明白,到底是強龍不壓地頭蛇。

他因她與「三幫四會」起了磨擦,雖暫時緩下勢態,讓對方撤了手,但兩湖沿江一帶幾是「三幫四會」活動的地盤,若仍沿江而行,難保不再受制對方,始終不妥。儘管陸路所花時間多出一倍,確實安全許多。

「南嶽天龍堂」以出鏢師和護院聞名,這兩種人物皆得膽大心細、深諳江湖大小事物,遇事,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最為上乘,真真事非得已,那才亮傢伙大動干戈。想來,他處理事物、應對進退亦受到不小的薰陶,心思極其細膩,旁人或者考慮到下一著,他斟酌的卻是各種可能的發生。

「要不要下馬休息片刻?」裴興武淡問,微勒韁繩,讓馬蹄再次緩下。

「不用。」殷落霞秀顎一抬,不自覺地,臉容又一次流露出倔強神色。

瞥見她額頭和挺鼻上冒出細小汗珠,雙頰與秀耳泛出潤紅,幾絲沒能扎進髻里的軟發亦染了薄汗,輕黏在耳畔與頸后。她明明就累了,嘴上卻硬是不認,這姑娘的性情倔強如斯,也算少見。

胸中陡然緊繃,擠迫着詭譎的鬱悶,未及細思,裴興武上身微傾,長臂橫了過去,驀然間扣住她的韁繩。

她的坐騎嘶鳴了聲,倒退兩步,在原處踩踏了幾下,便教他給制住了。

「你幹什麼?!」殷落霞一怔,不禁揚眸瞪人。

「下馬休息。」他淡道,已俐落地躍下馬背,手中同時握住兩匹馬的韁繩,不由分說地牽至一旁樹下,掛在突起的一段木枝上。

「我說了,我不需要!你——啊!」她居高臨下地俯望他的一舉一動,抗拒之言尚不及盡吐,那頑長身影突地迴轉,一雙強而有力的手掌竟合抱着她的腰身,趁她驚喘怔然,輕而易舉地將她從馬背上舉抱下來。


雙足雖已落地,殷落霞仍繡口微張、鳳目圓瞠,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

這會兒,換裴興武垂眼俯視她,那深瞳似有異輝,像兩潭黑漩渦,一不留神真要把人往裏邊卷進。

「你你……你……」該死的!她做什麼結巴呀?心臟咚咚胡跳,耳根還莫名發燙,殷落霞頭一甩,雙手忽地使勁兒往他胸膛上推。

「你放開!哇啊——」

事實上,不等她命令,裴興武便準備撤回雙臂了,結果她猛地推拒、他恰恰一放,她頓失支撐又施力過重,整個人不禁往後踉槍了兩、三步,眼見就要跌跤出醜之際,腰間又是一緊。

待她揚睫,但見男人清峻臉龐離得好近。

她被他拉進懷裏,這回,他的手不單隻是扶住她的腰,而是橫來一臂從身後穩穩攬住。

殷落霞倒抽一口氣,入鼻儘是他男性的氣息,覺時已晚,害她腦中微微泛暈,吞也不是、吐也不是,鬧得一臉怪相。

裴興武不懂她心中波折,驀地將她擁住,自身亦是怔然。

畢竟是女兒家,即便書生軟衫遮掩了身形曲線,那骨架仍是回異於男兒的柔軟纖細,似乎再加些手勁,便能扭折了她的腰肢。

「還好嗎?」他低問,暗嗅着她身上的藥草香氣,心口發燙,竟連雙耳也感到淡淡熱意。

該死的好得很!「你、你放手!」還以為自個兒早成了冷情冷懷的人,沒想到脾氣這麼大,可殷落霞曉得,她惱的其實是自己。

相處也才兩日,她受他影響卻深。

她不自覺間會去偷覷他的神情、舉止,猜測他的想法,甚至會推敲他眉峰上若隱若現的憂鬱。

她腦中不時旋盪着他鐵簫的清音,那音中有情,深意潛藏,足教聞者心思隨之起伏,一會兒如在冰雪天地,下一瞬卻受赤陽烘烤,耐人尋味之至。

如此反應,全然不像以往的殷落霞。

打一開始,她就不該去聽他夜中連綿有情的簫韻!

似有若無的,竟聽見心底一聲嘆息,殷落霞尚不能理解這聲悄嘆的意味兒,只微綳著臉容,一瞬也不瞬地瞅著近在咫尺的峻顏。

「站穩了。」裴興武沉穩語調未變,終於撤回臂膀。

兩人站得仍過分靠近了點,彼此都有些怔忡,是一旁馬兒甩著頭,發出嘶鳴,殷落霞才陡地回過神來。

心跳過促,她不太自在地調開雙眸瞧向別處,故意冷著聲道:「我說了,我並不需要休息。還有,也請閣下別自作主張替我作任何決定。」

她感覺到他又慣然地將手按在腰間簫上,隨即,他略退了一步,緩道:「你不需停下,但馬匹需要。咱們臨時買馬,尋不到良駒,這兩匹坐騎說不準是頭回跑這麼長的路,不能催得太急。」

聞言,殷落霞不禁揚眉,見他神情尋常,眉宇溫和,對她擺出的冷淡姿態似乎渾沒在意,那異樣心緒再一次在方寸間擴散。

驀然間,她知曉了。

這男人早便明白她儘管力竭氣弱,卻依然硬撐著,不肯在他面前顯露疲態的固執心思,因此先「下手為強」,一把奪走韁繩,強將她抱下馬背,此時為了要顧全她的臉面和尊嚴,還道這一切全是為了馬。

「你你——」有些詞窮,意會到胸中的熱氣漸漸漫出雙頰,她解釋不出當下的感覺,最終低語了一句。「你無須如此……」她說得好輕,輕到近乎耳語,彷彿自喃著。

「讓馬吃飽了再上路吧,反正武漢離這兒已然不遠。」裴興武瞧着她低垂的粉額,上頭布著細汗,一時間竟興起一股衝動,欲舉袖為她拭凈。

她是姑娘呀!

適才他拉她下馬、又攬又抱,早已踰矩,若然再親近過去,人家都不知如何想他了?

內心暗自苦笑,他深吸了口氣壓下那抹難以釋清的念想,舉步踱開。

此時,兩匹馬兒已垂首啃起地上帶些枯黃的小草,四蹄輕跺著,還不住地甩動尾巴,挺悠閑的模樣。

從馬匹身上拉回視線,殷落霞不禁偷覷男人挺拔的背影。他立在前頭不動如山,似乎是……擋住了風來之向,使得她身上的寒意驟緩。

他的舉動是有心、抑或無意?她猜測不出。

抓起袖子將臉上的汗抹去,她拍了拍雙頰,調整著呼吸吐納,跟着斂了斂長衫席地坐下,強迫自個兒把心思從他身上拔撤。

便在此際,裴興武竟是取出腰間鐵簫,背對住她,抵著唇,逕自吹奏而出。

秋風林道,景意蕭瑟,如今簫聲再添清曲,更教幽情勃逸。

在如此的氛圍里,殷落霞費勁兒召回的思緒再也剋制不住了,紛紛掙脫掌握,一股腦兒地朝男子那俊拔還帶孤傲的身影飛繞而去,隨着他長指的按捺與逸出薄唇的氣勁,在清美的曲韻中起伏、浮沉、沉醉……

如以冰炭置我腸啊……

男人的簫聲如此,男人的一舉一動亦是如此,全教冷情冷性的她起了奇異的波動,一會兒高昂、一會兒沉落,上一刻還惱着他多管閑事,下一瞬間卻不由自主地推敲起他的心思。

他究竟有何能耐?竟教她莫名地意念暗懸。

而她又是怎地一回事?竟如此迷惑、游移、神魂不定。

這全沒道理。

毫無脈絡可循。

為什麼……

為什麼……

莫非她對他……生了某種企圖?

為什麼……

「殷姑娘。」

簫音不知何時已落,餘韻卻仍在殷落霞腦中蕩漾。

坐在草地上,她怔望着裴興武掉轉過身,那薄而有型的唇微掀,似在說話。

「殷姑娘。」那薄且分明的唇再喚,嗓若簫韻。

她並未回應,只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步近,那逆着光、居高臨下俯視她的男性輪廓有些兒幽暗,一雙深目卻是神俊。

她鳳眸下意識輕眯,瞥見他峻唇又動。

「在下實則有一事相求。」

一事……相求?她思緒尚陷在自個兒的迷魂陣中,動得好慢,因此仍未對他出聲回應,只眨了眨眸。

裴興武手握鐵簫,目光專註,沉吟一瞬后,終是道:「你藏在袖裏的雪山『七色薊』,可否過讓予我?」

什麼……

他說了什麼……殷落霞清容一怔,然後,浮上了迷惘顏色。

她瞅着他,唇瓣淡啟,彷彿有什麼想不通透。

七色薊……他說……他說……

七色薊?!

下一刻,她倒抽了口寒氣,輕眯的雙目終是瞠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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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6 00:02:1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意萌由來多自傷

原來,她的直覺仍是對的。

那男子一開始的意圖便不單純。

他道,是受了義兄所託前來尋她,這話說得卻不完整,教她以為義兄對她此次的逾期未歸大大的放心不下,果真大費周章相請了「南嶽天龍堂」出馬,沿着兩湖往蜀地尋來。

一時間,竟覺得荒謬好笑。真正打她袖中那朵「七色薊」主意的,不是「洞庭湖三幫四會」那些渾人,亦非其他下三流的江賊河寇,而是他這位堂堂名門正派里的人物。

「你當真識得我義兄年宗騰?」穩下心中波瀾,殷落霞費了番勁兒才找回自個兒的聲音。

她臉容罩在一層淡白的沉靜里,有某種情愫在瞬間被硬生生地拉扯住了,而猶在方寸間縈迴的清簫餘韻陡地變調,一轉為嘲弄。

裴興武頷首,目光未離她的凝顏。

「年兄與我確實相識已久,這一點未敢欺瞞姑娘。」

殷落霞眉眼斂下,一袖輕抵胸前,彷彿這麼做便能抑住心窩處似有若無的詭異不適。深吸了口氣,她又道:「你最好現下把一切全坦白了。」

似乎除此為之,已尋不出更好的法子。裴興武心中不禁一嘆。

這姑娘性情奇清,雖相處時候甚短,他大致也捉摸得出她固執、倔強、吃軟不吃硬的脾性,一旦先入為主地認定了什麼,便難以更變。

他與她非親非故亦無交情,有事相求,又是極其為難人家的事,一直斟酌著該如何道出才不顯突兀無禮,思量再三,卻拖得此刻才啟口,心中對她亦是十分地過意不去。

他面容清癯且誠摯,憂鬱神色在眉宇間浮泛,清清嗓音,道:「原該早些將事情一五一十稟告,又怕太過突然,要冒犯了姑娘。事實上,在二十多日前,在下已帶着本門小師妹前去武漢,一方面是要拜會年兄,另一方面則是想請殷姑娘治病。」

聞言,殷落霞不由得抬起眼睫,鳳眸申明顯的質疑教裴興武苦苦一笑。

「需求醫的並非在下,而是我小師妹。」略頓,掀唇又道:「小師妹是我師父、師娘唯一的骨血,早年,師父在江湖上行走,直至不惑之年,師娘才為他老人家誕下一個女娃兒,自是疼若掌上明珠。但後來因一次嚴重的江湖恩怨,對頭暗地尋上門來,更在道上打埋伏,混亂間,造成當時年僅八歲的小師妹胸口中了惡人掌風,險些喪命。」

見那秀容聽得專註,他淡然牽唇,眉峰略擰,又道:「那時靠着師父和幾位師兄輪流以真氣灌注,才勉強保住小師妹一命,雖是如此,可往後十年歲月,她身子動不動便疼痛難耐,有時胸口劇痛,一口氣提不上來,暈厥過去便得七、八日才能轉醒。」

「當時,你師父、師兄們輪流以真氣注入她體內為她續命,固然很好,但倘若她身子已然過虛,很有可能承受不了那些源源不絕的真氣,進而導致胸中瘀血凝滯,長年未化——」殷落霞腦中思索著,這些話便自然地從口中道出,瞥見他唇角微揚,她心一凜,才陡地頓住。

抿了抿唇,她冷著聲問:「為何要我醫治?以你們『南嶽天龍堂』在江湖上的人脈和聲望,想尋到醫術精於我之人,又有何困難?」

他眉間若隱若現的憂鬱,說穿了,便是為了他口中那位柔弱多病的小師妹吧?寬袖中的手輕握成拳,雙頰發熱,殷落霞心底湧出一抹只有自個兒才能明了的難堪。

然而,為替心裏寶貝的人兒求醫,以他的能耐,還能忍受她這般陰晴不定的古怪性情多久?她很想知道。

什麼仁心仁術、醫者父母心?旁人病痛,又干她底事?

她從來就不覺自個兒心腸柔軟,是個善良百姓。

模糊間,那抹難堪靜謐謐地混入了連她也不明白的惡意,在她耳邊低喃,在她腦海里旋繞。她極想知道,他能犧牲至何種程度?有多麼奮不顧身,多麼地義無反顧?她極想知道呀……

裴興武難明她的情思轉折,雙腿不由自主地朝她靠近。

偉岸身影將席地而坐的素身整個籠罩,跟着,他在她面前蹲下身,炯炯有神的雙目似有不容抗拒的力量,教殷落霞不得不揚睫迎視。

「適才你所提到,過度的真氣灌注使得弱體難以承受,因而導致種種病狀,事實的確如此。」他下意識把玩着手中鐵簫,淡笑一嘆。

「這十年來,『南嶽天龍堂』相請而來的高明醫者確實不在少數,瞧過小師妹的病後,提出的說法與你方才所道出的恰是不謀而合。但,明白病因是一回事,若欲完整復原,只有『西塞一派』以『七色薊』為葯底所煉製出來的『續命還魂丹』,才能將我小師妹纏身多年的內傷完全根治。」

殷落霞秀眉輕掃,微微頷首,輕哼了聲,「原來,醫術高明與否尚在其次,主要是醫家流派不同,冶鍊丹藥的秘方和手法便各有千秋,所以,你才找上我。」

「西塞一派」源起於川康交會的大雪山,醫術與當地眾多族群融合,截長補短,去蕪存菁,與中原傳統的漢醫別有不同,甚至連苗人喜用的五毒等等,亦能入葯煉丹。

至於「七色薊」這一味草藥,更是當初「西塞一派」在大雪山中無人得知的秘境裏,所發掘出來的稀罕植物。據聞,「七色薊」得長足二十個寒冬才能採下入葯,二十個年頭就換來這麼一朵,當然珍貴無匹。

而「西塞一派」的醫術傳至此代,如今也僅剩殷落霞一人。

十五歲之前,她一直與生性沉肅的爹親居住在大雪山,又因娘親早逝,亦使她的性情趨於早熟,對許多事物自有見地,且慣於自持。

她以為自個兒天性冷淡,如大雪山頂終年不化的皓雪,這世間,已難有教她方寸波動、久久無法釋懷之事。

可他的簫聲連綿了好幾個月夜,時沉時朗,緩而幽揚,清音似有情衷,訴之不盡,引人遐思不斷。

她彷彿被觸動了什麼,沉靜心湖劃出漣漪,那柔軟的感情陌生得教她害怕,卻不容她理清當中滋味。

「你怎知我袖中藏物?」她幽幽問出。

裴興武誠實相告。「從年兄口中得知你上大雪山採擷『七色薊』,那晚遭圍,你包袱未取便躍上我的篷船,當時便猜,那朵『七色薊』你定是隨身帶着,而這兩日,又見你有意無意撫觸著袖底……」說着,他兩頰竟浮起極淡的紅痕,似乎對自己暗地裏偷窺着她的行為,感到赧然。

殷落霞容色清淡,微微牽唇。「是了,如九爺這種老江湖,見微知著,瞧著丁點兒徵兆,心中便已瞭然,我耍的這種小伎倆,哪裏避得開閣下的法眼?」

「殷姑娘……」裴興武被她的話說得更是臉紅,不禁低聲一喚,玄目中異輝深邃。「會對你做如此突兀的請求實屬無奈,但『南嶽天龍堂』絕不會白取的,倘若姑娘覺得可行,願仔細斟酌,可以開出一個價來,只要救得了我小師妹,多少都不成問題。」

「倘若我不願意呢?」清秀無端的臉容興起教人難以捉摸的神氣,她唇兒在笑,鳳眸卻隱有寒冰。

被驀然一問,裴興武微怔,見姑娘如此神態,他左胸猛地怪異一抽。

他冒犯到她了!她心中生怒,怒極反笑,他欲要進一步解釋,但向來深諳江湖禮節、進退得宜的裴興武,這會兒竟是無「用武之地」了嗎?他內心暗自苦笑,卻是無言。

半晌,他收斂心神,黝目仍深刻地凝視着她,道:「是我不好,惹得姑娘不快。儘管如此,裴某仍要腆著臉再一次請求。或者,待殷姑娘見過我小師妹后再來考慮此事,想是較為妥當的。」

聽着他低柔的語氣,瞅着他略帶郁色的歉然神態,殷落霞頭忽地一甩,將幾要湧出的柔軟心態狠壓下來。

「我愛治不治,全隨自個兒高興,見不見誰都不相干!」

丟下近似賭氣的話,她陡地立起,逕自拉來坐騎翻身上馬。

瞧也不瞧裴興武一眼,她繡口「駕」地一聲,雙腿輕踢,竟先行策馬離去。

見她動作,裴興武自是跟隨,只是兩騎一前一後在林道上輕馳,他不敢趨前與她並騎。

那姑娘着實惱他,這僵局一時半刻怕是難解,拉開些許距離,教衝突緩和一些,應是不錯。注視着前頭馬背上的素秀身影,裴興武又是苦笑。他首次感到毫無頭緒,不知該如何為之,才能教她心裏歡喜?

一踏進年家武漢行會的地頭,殷落霞返回的消息便如野火燎原般傳來,剛入城門,一條街還走不過幾尺,就被匆匆從碼頭區趕來相迎的義兄年宗騰逮個正著,當然少不了一頓叨念。

「你說十五月圓回來,瞧瞧現下都什麼時候了?做人得講誠信哪!」年宗騰生得虎背熊腰、壯碩異常,此時他坐在黑馬背上,朝着迎面而來的殷落霞齜牙咧嘴,粗獷的面目足以嚇哭任何一隻路過的妖魔鬼怪。

「你你你——」他缽大的拳頭當空一揮,惡狠狠地又吼:「你以為這樣很好玩啊?」

吼聲如雷爆震,頓時,熱鬧大街陷入詭異的靜謐中,往來百姓全瞪大眼、張著嘴,被同時點中穴位似地動也下動,直望住駿馬背上的黑臉大漢。

殷落霞的坐騎不受驚嚇般,慢吞吞地踱近。

「騰哥,我回來了。」一貫地冷靜,語氣亦是慢吞吞的,只丟下這麼一句,人已從黑臉大漢身旁晃過。

突然間——

「哇啊啊~~」賣著熱麵茶的攤子前,一個三歲娃娃窩在娘親懷裏驀然間放聲大哭,那哭聲似會傳染般,立時間,街前、街后、街左、街右的娃娃們全跟着嚎啕大哭,此起彼落,好不凄厲啊!

「呃……」年宗騰像被幾百根針同時煨中,猛地打顫。

逕自往前行去的殷落霞暗暗嘆了口氣,忽然拉住韁繩,跟着讓馬兒掉頭走回年宗騰身側。她環顧周遭一眼,清緩出聲:「孩子被嚇著的父母們,待會兒請直接上年家武漢行會領取收驚費用。」反正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她僅是比照處理罷了。

年宗騰搔搔頭又抓抓大耳,厚唇咧得好開。「是、是,就是這樣!我……呃,一定改進、一定改進!」

武漢的鄉親挺不給臉面,年宗騰此話一出,噓聲立即四起——

「年爺,您就省省吧!」

「要您不當街大吼,咱兒瞧這天也該塌啦!」

「換點新詞兒吧!乾脆把收驚費用調高個幾倍,這還實在些!」

「呃……呵呵呵……」巨熊般壯碩的年宗騰被七嘴八舌地一陣調侃,倒也不生氣,對着眾家鄉親露出憨朴笑容,欲要說些什麼,黑臉一揚,陡見一身素色勁裝的裴興武在人群外佇馬靜望。應是跟在自家義妹身後返回,卻不知同行的兩人為何拉開這麼長的距離?

孩童的啼哭漸止,街上已恢復原有的熱鬧景象。

裴興武策馬踱來,薄唇勾勒,年宗騰卻搶先一步朗道:「興武老弟,從你自告奮勇要尋回我這個逾期未歸的落霞妹子起,這些日子以來,你家小師妹都好好地待在咱們行會裏,成天吃好、睡好,可沒少一根頭髮。現下人終於教你給帶回來啦,咱兒落霞妹子有你護著,瞧來也是好好的、沒少掉一根頭髮,我心裏就踏實嘍!」他語帶玩笑,虎目亮晶晶,欣喜這二人皆平安返至,但一旁的殷落霞卻渾身不自在起來,特別是被問話的裴興武有意無意地將視線投注過來,似在衡量什麼。

再有,聽義兄如是道,她心中陡凜,才知那惹她不快、攪亂她思緒的男子的寶貝小師妹,便住在自家行會裏。

說得好聽,他是替義兄尋她回來,事實上,他私心甚重,不就是要她貢獻那朵「七色薊」用來入葯,以「西塞一派」獨有的煉丹法制出「續命還魂丹」,好以治癒他小師妹的舊疾嗎?

裴興武瞥見她冷凝著清容,表面雖不動聲色,心底不禁低嘆。

他朝年宗騰抱了抱拳,嗓音溫和。「年兄,殷姑娘其實很能照看自個兒,用不着誰護送,我僅是在道上與她相遇了,於是便伴着她返回,沒幫上什麼忙。倒是我家小師妹托行會裏的眾位照顧,給大夥兒添麻煩了。」

聞言,殷落霞揚起鳳眸,與他沉靜如淵的目光對個正著。

她承認,「洞庭湖三幫四會」所搞出的烏龍事件,她着實不欲教義兄知曉,她的事,她自個兒對付,她不願添麻煩,更不願被限制住。

她就怕義兄直拿她當個弱質姑娘看待,鬧得這兒不能去,那兒也不能去,若非出門不可,那好,還得教人亦步亦趨地跟着。

但,他究竟是何意思?以為在義兄面前為她作足面子、說了好話,隱瞞那夜發生之事,她就會心存感激嗎?

偽善!

這種「有所求」的相幫,她不希罕!

年宗騰笑聲朗朗,巨掌橫了過來,猛拍著裴興武的肩頭。

「不麻煩、不麻煩,咱們倆也甭這麼見外啦!如今落霞妹子回來了,待她瞧過你小師妹的病況,她『西塞一派』的醫術定能幫上忙的。咱落霞妹子外冷內熱,心腸柔軟,也是個熱血姑娘,斷不會讓無辜的人受苦的,我說得是不?」最後一句,他是掉頭沖着殷落霞問出的。

喉中彷彿教什麼給堵住,殷落霞深吸了口氣,秀顎微揚。

她眉眸執拗,唇卻笑了。「騰哥,我的本事只夠替窮人家治病,你又不是不知?像他們這種大戶人家、江湖上響噹噹的名門正派,自有辦法尋到最好的醫者,取得上好的藥材,哪裏用得上我?還是別讓我去丟這個臉了。」

淡淡道完,她瞧也不瞧裴興武一眼,輕「駕」了聲,策馬掉頭便走。

「落——」年宗騰瞠大虎目,瞅著義妹混入往來人潮里的身影,寬嘴掀了又合、合了又掀。

發生啥兒事啦?

乖乖不得了啊!

黝黑大臉再次掉轉過來,直瞪住裴興武的黑瞳中閃爍著奇特輝芒。「是你惹了她?」粗嗓帶着古怪的興奮意味,像是遇着了啥兒千載難逢的事,震得心突突跳。

裴興武俊臉微赭,苦苦一笑。「是我不好。」

好!

太好!

好得不能再好!

若非騎在馬背上,年宗騰都想撲過去給對方一個大熊式的擁抱。

天知道,他這落霞妹子性情既清又冷,喜怒哀樂全素著一張臉兒,三拳打不出個悶屁……呃……是、是心緒不外顯,教他這個當人家義兄的想好好寵她、疼她,也不知打哪裏下手才好。

「興武老弟,我實在是……實在是太感動啦!」感動得都快流下兩行清淚了。嗚嗚嗚,原來他的落霞妹子還懂得發怒。

這一邊,裴興武朗眉輕飛,唇邊仍留淡淡的苦郁味道,目光不由自主地追尋漸漸沒進人群里的清瘦姿影。

一時間,他胸口微灼,溫熱溫熱的,理不清興起了什麼樣的騷動……

年家的武漢行會規模着實不小,光是前方大廳一口氣便容得下兩、三百人,可用以舉行定期的聚會或臨時的議事。


大廳后是一處天光清朗的天井,四邊植著幾株槐樹,晴日時候,行會裏請來負責煮飯、洗衣兼灑掃的大娘們會攤開層層竹架,開始曬起成串的紅辣椒、大蒜和蘿蔔乾,有時也掛起一條條的臘腸,空氣中飄蕩著微辛的豐饒氣味。

天井四周皆是廂房,一間接連一間,每間的格局和擺設大致相同,沒什麼主僕分別,即便身為主爺的年宗騰所住的廂房亦是一般尋常。

過天井,循着廊道通往後院廚房,出後院拱門,門外別有洞天,是一處小巧的獨立院落。

早先,年宗騰原要撥下這處小院落給自個兒的義妹居住,想她到底是個姑娘家,總需要一些私密空間,行會裏進進出出多是粗魯漢子,就伯她心裏不舒坦。可惜啊可惜,他這義妹特立獨行慣了,自有一套想法,硬是隨着大夥兒在天井四周隨隨便便揀了間廂房住下,絲毫不覺困擾。

此一時分,殷落霞由自個兒廂房的窗子望出,月色在對面房上的屋瓦灑下朦朧銀白,夜涼秋風,從不知名的地方捎來淡淡幽思,尚不能解,已擾動了某根心弦。

靜謐謐地收回眸光,起身將手裏的小木盒放回床楊邊的葯櫥中,那盒中所放的,正是她此次吃了不少苦頭才取得的「七色薊」。

此刻,她早已沐浴過,削薄的髮絲隨意束起,身上仍是男子款式的寬衫。

晚膳時候,義兄雖讓人三番四次來催,她卻沒出現,明擺着就算肚餓,也不想與裴興武同桌而食。

最後還是廚房的安大娘給她送飯菜過來,見她身態更顯清瘦,下巴秀氣尖細,安大娘結結實實將她念叨了一番,還道明日起,要天天弄些好料的替她徹底進補,她聽了僅是微笑。

她性情不好,她明白。

她彆扭又古怪,在旁人眼裏,或者認為她不識大體、不懂人情世故、不曉得迂迴行事,這些,她都承認。

這世間,總得有那幾個壞人存在,才能突顯出好人的特質,不是嗎?

將一縷軟發撥在耳後,秀致眉心微乎其微地輕蹙了下。幽夜中,似有某種力量驅策着她,教她下意識推開房門,跨了出來。

又是簫聲。

卻不單隻是簫聲。

側耳傾聽,清音中捺入柔調,鐵簫獨有的孤寒韻味教琴弦錚錚撥弄,交錯出柔且朴雅的樂音,教人心魂悠蕩。

行會裏無人懂得樂理,而琴簫合奏之音正是由後門外的小院落傳來……殷落霞心中明白,那處小院落來了嬌客,聽安大娘提及,騰哥讓杜家那體弱氣虛的小師妹以及兩名隨侍在側的小丫鬟住下。此時的簫聲無庸置疑是出自於裴興武,至於琴音……不知橫琴彈徹的人兒生得如何模樣?

她早想過去一窺究竟,卻惱怒著這般心態。

……待殷姑娘見過我小師妹后再來考慮此事,想是較為妥當的……

他要她見,她偏偏不見,即便她心裏萬般好奇。

她偏不見他的寶貝師妹!

那病,她愛治不治!

那朵「七色薊」她愛給不給!

他能奈何得了她嗎?

只要她不願意,沒誰有這本事支使她!

驀地——

「殷姑娘……」

那嗓音低沉,在幽夜裏泛開,輕鼓着她的耳膜。

「殷姑娘?」

誰在喚她?

「是簫聲和琴音傳到前頭吵着你了嗎?對不住,師妹和我一時興起……殷姑娘?」

突然間,一抹修長黑影步近,將她整個兒籠罩住了。

那人背對月光,輪廓幽暗,雙目卻神俊清朗,隱有柔色。

「你怎麼穿得這麼單薄?夜深露重,怎不加件外衣再過來?」

殷落霞陡地一震,遠揚的神智終於回歸主位,這才驚覺,此時此刻,她人竟已穿過廊道,步出後門,來到小院落里了。

著魔了嗎?

她……她、她怎會出現在此?

她來了許久了嗎?

她究竟為了哪般?

心底明就信誓旦旦對自個兒下令,她不見他的寶貝師妹,她也不想見他,怎麼還是傻呼呼地循着曲音前來呢?

彷彿被迷去心魂,半點不由己,更像是一尊傀儡娃娃,人家隨手一扯,她就乖乖被勾了來似的。

「我我……我……不冷……」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

裴興武手握鐵簫,淡然一笑,道:「我和小師妹適才談到了你,她對你崇拜得緊,若你不介意,進來喝杯熱茶可好?」

崇拜她?她……她有什麼好值得崇拜的?清容淡罩迷惘,殷落霞怔怔瞅著男子沉靜的五官。

或者,這也僅是他「有所求」的手段罷了。

說些好聽話將她捧得高高的,若欲取之,必先予之,接下來才奸支使她。

她不該來的。

「我不——」

正欲拒絕,男子身後卻傳來不可思議的綿柔雅聲,霎時間,將秋夜裏的點點孤寒全給拂暖了。

柔嗓輕漾。「九師哥,是落霞姊姊來了嗎?」

裴興武低嘆了聲,側過身軀回視。「擊玉,九師哥不好,惹得殷姑娘不高興,你來幫我說說好話吧。」

殷落霞心一促,呼吸陡緊,眸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由屋內踏出的那抹輕影。

那姑娘啊……

好纖細、好纖細,纖細得……教人心疼。

她朝着她盈盈而來,足不沾塵,似夜風一掠,便要將那薄身吹卷而去般。

她停在她面前,微微福身。

那雪白小臉柔軟微笑,言語輕極、雅極。「落霞姊姊,你別生我九師哥的氣,他若做錯了什麼,我代他給你賠不是了。」道完,又是一個福身,誠摯無比。

心咚咚、咚咚地鼓跳,那聲音好重,震得耳膜隆隆作響,殷落霞傻了、懵了、說不出話來了,竟覺有些兒醺然欲醉,有些兒步履不穩,只因她啊,從未見過長得如此美麗且純真的姑娘。

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這小姑娘似乎有這等能耐,只須輕輕眨眼再軟軟牽唇,心中所求,必能遂其所願,又有哪個忍心瞧她失望模樣?

高招啊!

莫怪,他要她先見過這小姑娘。

心窩一窒,殷落霞忍不住悄嘆。她想,她這回能堅持的並不太多了。

被動地聽過那位面有病色,卻依然美得驚人的杜家姑娘橫琴彈奏了幾曲,殷落霞忘記自己是怎麼離開小院落的,待夜風拂身,秋涼撲面,她微微打了個寒顫,眸光一定,才發覺身旁伴着一個高大身影。

他何時靠得這麼近?近得……幾要將她整個籠在他的黑影下,也多少替她擋住幾許寒意。方寸鼓動,她忙往旁撤了一小步,未加思索便道:「你最好相信。」

裴興武步伐隨之頓下,朗眉微動,即便對她突如其來的出聲感到訝然,外表仍掩飾得極好,只緩聲問:「相信什麼?」

「我冷情得很,絕不是什麼善心人士,干不來那些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善舉。」

見他沉吟不語,殷落霞秀顎一揚,不禁加重語氣。「學醫的不見得非救人不可,我愛治便治,那是我自個兒的事,誰也勉強不了。你,你……你最好相信。」

夜中,不知名的蟲兒唧唧叫着,此起彼落,一會兒促、一會兒緩。清月下,裴興武凝視着她的臉,眉、眼、口、鼻,瞧得如此專註,他的胸口渾沒來由地起了騷動。

想來,她猶然不知,就算她口中說着冷情的話語,做出無動於衷的姿態,那對眸中卻顫著耐人尋味的幽光,泄漏出許多事兒。

他悄然一嘆,察覺對她竟有了不尋常的興味,這全然出乎意料啊!

「我相信。你愛治便治,誰也勉強不了你。」他道,目光深邃,清癯俊容上有絲極淡的笑。「那麼……這一次,你願意治嗎?」

「我……」殷落霞差些啞口無言,耳根竟發熱起來。

心思百轉千徊,她頭一甩,再次端凝著姿態,高傲得如雪中清梅。

「我有條件。」

「我答應你。」

「我還沒說呢!」她略帶英氣的雙眉飛挑。

知她態度軟化,裴興武笑意略濃,兩指撩開峻頰上的發,道:「無論條件為何,只要你肯治,要我做什麼,我都答應。」

嗄?!「要你的命,你也願意?」她衝口便問。

突地:心口微微泛酸,那酸氣漸化苦味,在喉頭聚成無形的塊壘,堵得她莫名難受。

「你要我的命嗎?」眉峰舒朗,裴興武神情認真。

她心一撞,感覺每下的呼吸再輕、再細,都震疼了胸口。

「你給嗎?」

四目短兵相接,她的眸隱含挑釁,而他的卻靜謐深沉。

「你若要……」他頷首。「那就拿去吧。」

他從容的模樣如一塊千斤巨石般重重壓下,瞬間將她壓垮,教她喘不過氣,只覺得眼前泛開薄霧、一陣暈眩……

怔望着他,殷落霞再難擠出話來。

她要他的命做什麼?

她……她沒想要這麼做的,為何事態會演變至此?

是她惹人不耐的彆扭和執拗作祟,即便心裏願意,嘴上卻固執地不願妥協、不肯輕易應承,才使得與他之間的對話走到了這一步嗎?

抑或是……他把一切的一切執著在那位脫俗絕塵的小師妹身上,將之視若珍寶、更勝己命,這才教他面對她有意的刁難時,能如此地奮不顧身且甘之如飴,連命也能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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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6 00:02:3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悠然淡味潛于心

原先要他答應的是什麼樣的條件呢?

她竟是想不起來,因那變得微不足道了。

更因為,他已慷慨地把命許給了她。

未加思索、毅然決然地許給了……

……她。

……你要我的命嗎?

你若要……那就拿去吧……

緩緩地,她長睫輕顫。

神智將醒未醒,是流蕩在鼻腔、胸肺間的辛辣氣味兒讓她的眉心輕蹙,下一瞬,已拉扯着她從三年前的那個深秋月夜裏走出,回到當下。

原來,是夢啊……

她眨了眨眸,下意識逸出低嘆,記起自己許久不曾作夢。

但,就算是虛幻境地,這夢中的人事與場景,卻是真切地存在且發生過的。

她怎地回到了那一年的秋?

是當時受了極大的震撼,那驚心動魄的感覺久久未滅,一直以來潛藏在她神魂深處,所以才作了這個夢嗎?

菱唇微抿,近乎苦笑,殷落霞抬起手背揉了揉眼,雖束髮作髻、一身書生衫袍,這動作仍自然地流露出幾絲女兒家的嬌稚。

今日,剛與行會裏的眾人一塊兒用完午膳,她便拎着一壺最愛的春雨香片,獨自一個來到建於後院廚房旁的一處石造小屋。

石屋是幾年前加建的,佔地不廣,裏邊卻挑高出一層閣樓,樓上擺滿她多年收集的書冊,大多與醫家病理相關,更有部分記載着各處千奇百怪的疑難雜症。除此以外,種類繁多的使毒、解毒之法與制毒之術等秘笈亦有網羅。

她「西塞一派」的醫術原就以奇詭、速效見長,以毒攻毒是常使的法子,在煉製丹藥方面有不少更勝中原漢方,而這閣樓底下的牆面設有無數的小木櫃,裏邊存放各種藥材,六個大小不一的爐灶連作一排,木板架起的桌面上擺放着足以教人眼花撩亂的各式器具,如陶缽、碾藥石、斬刀、磨盤、土陶壺等等,這小小所在便是殷落霞尋常時候用來煉丹製藥之處。

是那股子辛辣氣味再一次提醒她,教她記起之前上閣樓找書時,底下的石鑊中正熬煮著葯汁,那葯汁里加了朝天椒、桂枝、炮乾姜等辛味藥材,煮滾后,得以小火慢熬,煉至膏狀,裹在凈布上。此藥用以外敷,對筋骨酸麻、屈伸不利等痹症極具療效。

沒料到會倚著石牆睡熟了。她眉眼一抬,開在頂端的小方窗外已見霞天,心中不禁一驚,以為那一大鏤葯汁八成全給熬乾見底了,又趕忙探頭往閣樓底下瞧去。

這一看,不由得怔然。

爐灶里的火已熄,悶着未散的熱氣,使得石鑊中的黑色藥膏仍不斷地滾出蟹眼小泡。

男子就立在爐灶前,身影俊挺且熟悉,彷彿從適才那個夢中走出。

他正背對住她,掌中握著長木杓,熟練地攪動着鏤里漸漸濃稠的黑膏。

似乎聽見了動靜,他臉容半側,與她下探的秀臉對個正著。

「醒了?」裴興武淡問。

「你……你回來了?」她喃語。

「嗯。」他頷首。

「事情全辦妥了?」

「是。」他再次頷首。「宗騰兄和行會裏幾位弟兄尚留在江陵,打算明日啟程返回,我見左右無事,便先行一步。」

半個月前,年家武漢行會的貨船在江陵一帶出了點意外,似是自家船工與當地的碼頭工人發生糾紛,還險些鬧出人命,消息傳來,年宗騰便領着幾名手下立即趕往江陵了解詳情。

按理,有年宗騰這老江湖親自出馬,再棘手之事亦能圓滿解決,但他那個與他這頭大熊成親不到半年的小妻子辛守余顯然不這麼認為,擔心得不得了,根本是寢食難安,私底下才向殷落霞和裴興武作了請求。

或者,這真是她的致命傷啊!殷落霞不由得這麼想。

她可以對任何人板起臉孔,可以用最冰冷的語調說出惡毒的無情話語,可以我行我素不去理會誰,但只要姑娘家用了好溫柔、好無助的神情對住她,她便難以招架,即便仍矜持着冷淡模樣,心卻已軟化。

要不,她三年前不會在面對那位杜家小師妹時,兵敗如山倒,更不會在瞧見義嫂辛守余無助、焦急的模樣后,當下便要裴興武動身前往江陵。

他熟知江湖事物,應對進退向來拿捏得極為得當,如三年前與「三幫四會」因她而起的衝突,她雖未向他詢問,卻從騰哥那兒得知,在應允她的條件后不久,他曾私下前往洞庭一帶,拜見了「三幫四會」的盟主。

他與那位據說脾性古怪至極的敖老前輩相談了什麼,騰哥並未說清,只帶笑地告訴她事已擺平,要她無須再擔心遭人所劫,

所以,騰哥有他相幫、照看着,雙方衝突定能降到最低,而這世間啊,也只她有資格任意地支使他了。

殷落霞好半晌不出聲,這幾日他不在行會裏,不在她周遭,她竟有種古怪的虛浮感,說不上來那種情緒,就是整個人飄飄的,胸口有些兒空洞,腦子動得極慢,好不踏實。

這樣不好……是太習慣一個人的存在了嗎?這真的……很不好。

抿抿唇,她嗓音偏清。「你該與騰哥他們一塊兒走的,何需提前趕回?」

沉默在屋中流轉了會兒,裴興武方唇一掀。「你提過,明日要出城入山。」

每月上旬,她固定出城義診,哪兒偏遠就往哪兒去,常是三、五日才會返回,偶爾也會拖過十日以上,而那一大鏤的藥膏便是為了明日出城義診所準備的。

只是啊,她從不承認如此替人免費看病,甚至還自掏腰包送上藥材、藥膏的行徑稱作「義診」。

她說服自個兒,她僅是窮極無聊,與其成天窩在行會裏,不如到外頭晃晃,說不準能碰上什麼奇詭病症,讓她大顯—番身手,屆時,又可在自家「西塞—派」的醫書中記上一筆。

在她的認知里,「義診」是好人才幹的玩意兒,她心腸不好,兼之胸襟狹隘,早就當慣了壞人。

「你就是為了這原因,才、才趕回武漢?」她問得有些兒結巴。

仔細打量,見底下那頤長身影略染風塵,尚未好好梳整的臉容已淡冒青髭,帶着落拓味道,她心口俏綳,身子不情願地泛開熱流。

裴興武微微牽唇。

這一向,他總是如此,四平八穩、不動如山,像是再急躁的事到了他這邊,也得莫可奈何地放緩步伐,就連三年前她突發地要他以命作償,為他的小師妹換來「七色薊」入葯,他亦是一副尋常姿態,渾不覺苦。

許多時候,殷落霞會去猜想,到底得出了什麼樣的事,才能教這男人失去慣有的自持和如海般深沉的冷靜?若有,也必定與他的小師妹相關吧?

喉間莫名澀然,她咽了咽唾液。

美之物,人人皆愛,他喜愛自己的小師妹原是無可厚非,更何況那位名喚「杜擊玉」的小姑娘不止美,更是清靈、雅緻得不可方物,非人間品質,就連她這冷冰冰的孤僻個性,亦難以克制地心軟。

然而,她可以對他的小師妹心軟,面對他時,挑釁意味卻是濃厚。

懷着一股自個兒也理會不清的心緒,非得百般刁難他,試探他的底線,不輕易教他稱心如意,她才能甘心一般。

自三年前他應承了她的條件,把命抵給她后,她花了十天時間,將那朵「七色薊」煉製出七顆「西塞一派」獨有的「續命還魂丹」,爾後,每年遣人送一顆至衡陽的「南嶽天龍堂」。

那位杜家小師妹筋骨血脈盡虛,身子已不中用,欲要根治頑疾,非得將煉出的七顆「續命還魂丹」盡數食下不可,為這事,義兄年宗騰還曾與她深談過,希望她「瀟灑」些兒、「大方」點兒,把丹藥全數送去,別這麼一年一回地折騰人家。

一年一回,等足七年下也一樣能大功告成?

她……是在折騰人嗎?

每每思及這問題,她的思緒便如脫韁野馬,直往他身上兜轉過去。

他後悔過嗎?

這一待,便已三個春秋,而往後還要熬過一個又一個年頭,他命不屬己,身亦如此,當初率性地允諾給她,可曾想過心愛的人兒還得等夠七年,才能從她手裏拿得全部的「續命還魂丹」?

他不曾惱恨過她嗎?

明就答應給葯,卻故意從中耍弄小手段,偏不給個痛快,然而雙方條件已然交換,以他出自名門正派的行事作風,一旦作下應承,斷不可能自毀誓約,落下話柄。

所以,還是當壞人好、當壞人自在,好人總是多所顧慮,要裏子更要面子,沒法兒大大方方地為難別人,落得最後只能折騰自己,這又何必?

當壞人好哪……

她愣瞅着他,思緒百轉千折。

裴興武似不想直接回答她的問話,反正不說便是默認了,他轉開了話題,淡道:「若覺得困,再睡一會兒無妨,這些藥膏多攪片刻便成,我應付得來。」如這般的活兒,他三年來跟在她身旁,已學得不少。略頓了頓,他目光稍斂。「閣樓地板不比床楊舒適,要睡回房去睡。」

何時輪到他來管人了?他管她做什麼?又有什麼資格插手她的事?她……她、她又不是他的小師妹,還需要他費心呵護嗎?殷落霞一怔,也不懂喉中酸澀究竟為何。

她陡地撐著木欄桿爬起,方才讀至一半的書冊隨即從膝上滑落,直往閣樓底下掉。

瞥見東西墜落,她下意識伸長手臂要去抓取,可惜啥兒也沒撈到,大半邊身子卻掛在欄桿外。她雙腿因久坐仍有些麻感,一時間撐不住平衡,驚呼了聲,人竟也跟着往下飛墜——

肯定要摔得鼻青臉腫,會好丟臉、好痛好痛……咦?呃……怎麼……不痛?

她雙睫掀啟,男人深若玄玉的目瞳近在咫尺,正定定與她對視,她的臉膚甚至感覺得到他鼻翼噴出的氣息,引起一陣古怪的麻癢。

他輕身功夫好俊,瞬間移形換位,將她接個正著。

「我、我……你的鐵簫壓到我的腰了。」殷落霞低語,袖裏十指不自覺地握成小拳,費著氣力壓抑過促的心音。「……你、你放我下來了。」

裴興武面容沉靜,兩臂陡弛,如其所願地讓她雙足着地,但一隻手掌仍穩穩地托住她的肘,跟着,他長腿往旁一勾,拉來一張椅凳,不由分說地壓下她的肩頭。

「坐。」

「我不用,我——」她欲要起身。

「你腳麻了。」他掌力適中,將她輕易推回。

「我沒有。我、我又不是你的小師妹,我好得很,用不着你費神。」也不懂為何要反駁,反正,她的性情彆扭得可以,著魔似的,偏要與他唱反調,就是這麼不討喜。

裴興武抿唇不語,深幽幽地瞅着她。那冷淡秀臉兒有她獨特的神態,這三年寒暑,有意無意地在他心頭上刻劃了什麼,要他記之不忘,反覆體會。

胸口劇震了兩下,殷落霞隨即感到一陣緊繃。難解的,她就怕他顯露出那樣的眼光,猶如兩潭深不見底的淵井,無言地容忍着她的固執和臭脾氣。

咬咬唇,她終是安分地坐住,身軀微僵,鳳眸平視,暗自調整氣息。

「你放手。」嗓音潛迴向來的清冷,如在上位者,淡淡施令。

按在她肩上的五指先是一緊,隨即撤將下來。裴興武深吸了口氣,按捺住浮動的心思,彎身拾起掉在地上的醫書,拍了拍書皮,遞向她。

殷落霞被動地接過,兩眸停在他胸前,唇掀動了一下,卻未出聲。

他頑長身軀一轉,回到爐灶前,再次往石鑊里攪動起那根長木杓,一下接着一下旋拌,力道均勻專註。

周遭好靜,濃稠藥膏散發出的辛味充斥鼻間,雖已深秋,屋內仍留有爐火的餘溫,或者正因如此,她才會覺得窒悶,悶得額與雙頰都浮出暈紅。

緊抓着醫書,她一瞬也不瞬地瞅着他寬闊的肩背和利索的動作,腳上的麻感已退,她仍舊端坐着,直覺得該說些話來打破這詭異的僵局。思緒浮動,喉中澀然加重,一時間竟不能成語。

直到他停下攪拌,取來一疊四方凈布,挖起鏤里黑呼呼的藥膏平抹在布上,然後一塊塊攤在木架上晾著,殷落霞終於擠出話來,

「你明日不用替我駕車,我自個兒騎馬入山。」

聞言,裴興武動作稍頓,俊容半側,沉靜眉宇模糊地鎖住什麼。

「為什麼?」

「因為你——」她陡然一頓,冷頰泛溫,鳳眸眨也不眨。

他的「為什麼」彷彿是無意的一片落葉,往她心湖墜下,盪開漣漪,教她驚疑不已。這算什麼?

難道,她是在憐惜他嗎?在他風塵僕僕地趕回后,不願他再隨她四處奔波?

她、她……憐惜他引她也懂得憐惜人嗎?這算什麼哪?

不是的!不會的……

下意識地甩了甩頭,她幾近跋扈地道:「不為什麼。我就是想騎馬。」

「山路不好走,你坐馬車。」他神情平靜,渾沒將她的執念看在眼裏一般。

殷落霞先是一怔,忽地眉心蹙起。「不要。我騎馬技術好得很,不怕山路顛險。」他、他……他什麼也不是,憑什麼管她?

裴興武乾脆放下手邊事情,轉過身來,五官在迤邐進屋的霞光下顯得內斂而深沉。

這姑娘啊……他似乎是無法剋制自己不去干預她的事,這詭異且耐人尋味的「壞習性」,他越來越不能擺脫,或者,是根本不想擺脫。

被他瞧得心口微紊、心音鼓動,殷落霞仍驕傲地揚起下巴。

許多時候,她真厭惡自個兒這近似「小女兒家」的心態,扭扭捏捏、束手束腳的,特別是在他面前,總教她有種長不大的錯覺。

她明明已二十有六,是個「貨真價實」的老姑娘,有腦子、有足夠的能力照顧自己了,他做啥兒拿那樣的目光瞧人?

「等會兒把藥材全數備齊后,我會先搬到馬車裏放置。」裴興武嗓音依舊持乎,像天塌下來了,在他眼裏也不過是一件芝麻小事般。

「你——」秀頰鼓起,殷落霞忍不住瞪人。

三年來的相處,她發現他變得較之前寡言,也變得更莫測難解了。大部分時候,他是供她差遣、聽她的話辦事,但要是讓他硬起脾氣去堅持某事,他有的是耐性和她對耗下去,偏不任她稱心順意。

到底誰是主,誰是仆?誰又該聽誰號令?她才是支使人的那一方,不是嗎?為什麼偶爾還得教他欺到頭頂上來?

到底算什麼哪?

這一方,裴興武的唇角似有若無地淺揚,盡含深意,忽地道:「其實,你無須顧慮到我,我並未覺累。」

殷落霞的胸口一怦,先是怔然,隨即有種被窺透心思的慌亂。想也未想,她掀唇急辯:「我、我沒有!」

聞言,他笑弧未隱,也不言語,只淡然頷首。

殷落霞又是一陣心慌,對方那清朗眉目似要洞悉什麼似的,唇一咬,她陡地站起,踏了兩步來到他面前,十指都快將那本可憐的醫書掐碎了。

「你最好相信!」

「相信什麼?」裴興武單眉微乎其微地挑起。

她一迫近,他再次聞到她身上獨有的氣味,那長年染在她衣衫、肌膚上的葯香,讓人忍不住想嗅得更深。

「他人如何干我底事?我、我誰也不在意,更不會去顧慮到……顧慮到你!」她臉一熱,硬是嚷出。這堪稱氣急敗壞的神態若教其他行會裏的人撞見,怕是要嚇掉一干人的下巴。

「你最好相信!」嗓聲再揚,隱有躁意。

裴興武垂眸注視着那張生氣勃勃的秀臉,胸中溫熱,卻仍沉靜地道出一貫的答案——

「我相信。」

他目瞳深幽,落拓的垂鬢讓五官帶着點不修邊幅的神秘郁味,是吸引人的,相當、相當地吸引人。然後,那好看的嘴再次掀動——

「我一直深信不疑。」

殷落霞驀地氣息緊窒,心窩彷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給重撞了一下。

溫潮急速漫開,在四肢百骸里輕竄,她難以克制地臉紅心跳。

不知怎地一回事,儘管他回話的語氣和用字遣詞如以往一般平靜溫和,但她卻覺得……他其實是說着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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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深山月映深秋影

馬車以平穩的速度在山道上輕馳,前頭的細竹簾在殷落霞的堅持之下並未垂掛下來,滲著山野氣息的清風吹入車內,拂得滿身秋意。

弓膝坐在裏邊,她微涼的秀容面無表情,一雙鳳眸瞧了瞧昨日教裴興武搬上馬車堆放的、幾十隻大小不一的木箱。

箱中裝着各色藥材、藥丸,以及一大疊裹上藥膏的方布,方布上的藥膏雖已晾乾,使用前只需擱在火上燒烤一番,藥膏自然融作糊狀,逼出了藥性,能直接貼在患處,十分便利。

平淡神情掠過一絲迷惑,她想着他昨日在石屋中攪拌、攤裹葯布的身影,想着他說話的姿態和語氣,想着兩人爭執的問題點。她着實不滿他的干涉,驚愕於他有意無意的窺探,為何最後仍是讓步?

你早慣於他的陪伴,時日一久,習慣便成自然,又哪裏拒絕得了他……她陡然一驚,輕抽了口涼氣,被耳邊響起的嘲諷弄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一手往胸前摸索著,握住掛在頸上的一隻青布香包。

香包十分樸素,上頭無任何繡花圖樣,是他請行會裏的安大娘特地做的。

香包其實不香,塞進裏邊的玩意兒不知為何,混合出帶着雄黃的辛嗆氣味,每隔一段時候便會換新,讓氣味持久不散。

每回出城義診,尤其深入較偏遠的山區,他定把香包往她頭上套。

據他提及,以往在「南嶽天龍門」,師兄弟們外出辦事,都習慣在身上帶着此款香包,為的就是露宿野外時,能防蛇鼠或蚊蟲之害。

她從未說破,她的體質打在娘胎里就受過「西塞一派」獨有的調養,尋常的毒物根本奈何不了她,又哪裏怕蚊蟲叮咬?

苦惱啊……她該像個高高在上的女皇,要他唯命是從,而非莫名其妙讓人牽着鼻子走,

為何打一開始不對他說明?

她在顧惜什麼?

抑或是……想貪圖什麼?

額前沁出薄汗,她氣息一亂,隨即抬眼注視着前頭駕車的男性背影。

他逆光而坐,輪廓深明,外頭的清朗天光反襯出那挺拔肩背,以及他強而有力的臂膀線條。風掠動他的衣衫、髮鬢,隱隱約約、似有若無的,也將他的氣味融於風裏。

心中有某種難解的東西蠢蠢欲動着,她試着圍堵,卻是防不勝防,悄悄地、如絲如縷地鑽探而出。

她近乎着迷地嘆息,緩緩合上雙眸。

這一向,她擅長壓抑,不讓誰靠得太近,特別是在心口的地方。

義兄、義嫂,以及行會裏的眾人,大夥兒雖如家人般一同生活,她仍能輕易地保有一塊旁人無法觸及的天地,只屬於她的,秘密的、孤芳自賞的、柔且傲然的所在。

直到那一年秋江上的簫聲,在月夜下緩盪,毫無預警地朝她襲來,在無絲毫防備下迷惑了她,心弦隨之起調,她不甘,偏偏無可奈何。

她越來越不懂自個兒,所求究竟為何?

又或者啊……她其實是懂得,僅是不願面對,而正因愈益明白,知曉深藏不露的底蘊,才會心亂如麻?

這心亂如麻啊……

此時,裴興武口中發出「迂」聲,雙臂微扯,伴隨着馬匹嘶鳴,底下的四隻木輪已跟着頓住。

「哇啊!」一切來得太快,再加上殷落霞神魂不知游到哪一處去,尚不及回航,馬車陡地停下,她驚呼了聲,人整個往木箱堆里栽翻過去。

「落霞?!」坐在車門前端的裴興武迅速回身,在倒成堆的大小木箱裏瞥見一雙掙扎又胡踹的腿兒,他連忙拋下韁繩鑽進車裏,往箱堆里救人。

「受傷了嗎?」低沉嗓音揉進明顯的關切,他大掌托住她的手臂,一面撥開壓在她胸前和肚腹上的小木箱。

好不容易借力坐起,她頰畔赭紅,訥訥地嚅道:「我、我沒事……很好,沒事……」就僅僅尊嚴有些兒受傷罷了。

「快下馬車動動,活絡、活絡筋骨,說不準仍傷著了。」

他雙目專註地在她身上游移,見她仍呆坐着不動,眉山皺摺,已半強迫地將她帶出馬車外。

被他握住的腕處感覺特別古怪,麻癢麻癢的,泛開熱意,殷落霞氣息略略不穩,定定瞅着他眉間淡蹙的臉。

他適才喚她「落霞」。

他鮮少這麼喚她。

雖相處三年,兩人之間奇異地培養出極佳的默契,彼此間常是一個小小舉動,對方便能知其用意,但她心裏明白,大部分時候,他總在遷就她,摒除自身的種種,盡一切可能地容忍她的任性、彆扭和傲慢。

這似有若無的距離,讓她與他在稱謂上也小心翼翼,太親近教人心慌,不自在,過於疏遠又顯得莫名的失落與刻意。

感受到她的沉默,裴興武俊臉一揚,四目恰接個正著。

「怎麼了?」英眉飛挺,她不尋常的紅頰讓他怔了怔。

殷落霞驀地回過神來,未多思慮,秀腕陡揮,第一下沒能如願地甩開他的掌握,銀牙一咬,再使勁兒地揮了次才順利掙脫。

「都說我沒事了,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語氣挺粗魯的,鳳眸跟着撇開。

這一調開眸光,她才察覺到出武漢城門、行馳了一早的馬車,原來已抵達山中的小村。

村落環繞着山谷聚集,取名作「桃谷村」,谷中有清溪穿過,桃樹遍植,果樹、菜圃隨處可見,便如世外桃源。

殷落霞固定來此行醫已兩年有餘,「桃谷村」里的人家似乎算準她今日將至,在村口旁一處專設給她用來看診的小小篷子裏,十幾二十位的村民已堆起三、四座小上爐,爐中以枯木起火,燒着熱茶,邊暍著茶邊等人。

此一時際,那些閑話家常兼等候看診的大嬸、婆婆和大叔、老伯們,不知怎地全沒了聲音,眨巴着眼,個個好奇不已地往這兒打量,八成是因頭一遭瞧見向來性情奇清的她和旁人這般「拉拉扯扯」地「糾糾纏纏」。

心震了震,殷落霞不禁又側目覷了裴興武一眼,後者神情平靜,可不知是否她多慮了,竟覺男子那略帶紫氣的方唇似笑非笑,流泄出極淡的意味。

「沒事便好。你是來當大夫的,可別被隨車的藥箱子給砸傷了。」裴興武低語。

對方模樣狀若無意,殷落霞卻聽得一陣臉紅。

思及方才壓在木箱底下的糗態,她既羞又惱,不由得眯起眸子睨着他。「那得歸咎於某人駕馭馬車的技巧不好,不夠純熟。」「某人」二字還加了重音,影射得十分透徹。

裴興武雙臂抱胸,嘴角淡勾,以退為進地回道:「也是。全是那駕馬車的人不好。」

殷落霞秀頰一鼓,一時間無話可回,那泉般湧出的熱意將她浸染、包圍了。

心跳得亂無章法,這不似她。在他身旁,她越來越不似原先的她了。

可惱啊!暗自咬牙,素袖裏的十指掐作拳頭。

兩人杵在馬車旁對峙,交談之聲雖不至於傳入其他人耳里,可她不欲再教旁人拿着當戲看,率先斂下眉眸,正打算重新鑽進馬車裏,將一些待會兒可能會派上用場的診療器具取來時,一名拄著拐杖的老婆婆牽著名七、八歲模樣的黃毛小男童走了過來。

「落霞、落霞——姥姥的腿能走了,沒再酸痛得受不住!咱兒好乖的,全聽你的話,咱兒天天燒水幫姥姥熱敷,還替姥姥抓抓揉揉,姥姥說要親自來謝你呀!」小男童蹦蹦跳跳地來到殷落霞面前,一張紅潤臉兒笑咪咪的,牽住姥姥的小手改而拽住姑娘的素袖。

殷落霞一怔,秀容仍是清凝,唇角倒現出淺淡軟態。

她尚未言語,一旁的老婆婆已朝着那小童搖頭笑罵:「山子,瞧你這野小子,這麼沒規沒炬的,連『姊姊』都不喊了呀?要把你落霞姊姊惹惱,往後她不理你了!」

山子頭搖得跟博浪鼓似的,憨笑地咧開嘴,嗓門挺響地嚷嚷:「姥姥,咱兒不是同您說過好幾回了嗎?咱兒長大后要娶落霞當媳婦兒,然後在「桃谷村」里快快樂樂過日子,呵呵呵,咱兒喜愛她,她是山子的媳婦兒,不是姊姊啊!」

這童言童語傳了開,等著看診的村民們全笑出聲來,一時間,深秋山中蕭瑟盡淡,可親的氛圍攏絡而至,幾位大嬸、大叔也跟着出聲調侃——

「山子啊,那你得多加把勁兒,快快長大,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咱兒等著喝你喜酒呀!」

「是呀是呀,等你當了新郎倌,鐵定包個特大紅包給你賀喜去!」

「嗯!」山子笑呵呵地用力點頭,扯著素袖的小手突地往裏鑽入,握住她微涼的指尖。他仰起圓臉,大聲道:「落霞,將來我一定娶你當媳婦兒!」

「唔……」對於山子毫無遮掩的「愛慕」,殷落霞倒不覺特別困擾,只是不太習慣旁人肢體上的碰觸,即便是個小童,

她淺弧淡露,正欲技巧地抽開手指,那賴在她腰邊的小身子竟教人打後頭給撐住兩腋,高高地抱將起來。

「哇啊啊~~」山子大叫。

「你幹什麼?」殷落霞沖着突然介入的男子瞠眸。

「能幹什麼?」裴興武反問,如尋常般深靜的五宮透著說不出的詭譎,那神俊瞳底似見陰霾,語氣卻沉緩依舊。「不是要長成頂天立地的漢子嗎?讓他幫忙把裏邊的大小木箱全數搬出,這孩子還得吃些苦頭、多加鍛鏈,不是嗎?」他將男童放上馬車。

「他還小。」眉輕擰,她靠過來想將山子抱下。

「落霞,咱兒不小了!」山子朗聲反駁,清亮眼睛溜了溜。「九爺說得對呀,要吃苦才可以變成男子漢。山子不怕吃苦,山子幫九爺搬東西!」說着,小小身子俐落地鑽進車篷里。

「山子?」殷落霞一怔。

姥姥卻笑得挺愜意。「姑娘,就隨他吧,多鍛煉是好事呀!」見自家的小小子為了這「未過門的媳婦兒」如此殷勤勞動,老人家心底頗感欣慰,頻頻頷首,倒未察覺靜立一旁、向來性情沉穩的裴興武下顎線條微微繃緊,眼角還連續抽搐了好幾下。

殷落霞抿唇不再多語,鳳眸卻是一調,略含火氣地掃向裴興武。

他炯目淡眯,嗓音極沉,以兩人才聽得見的音量道:「相差了將近二十歲,即便年歲到了、想嫁,也不該給他當媳婦兒。」

「你!」秀瞳瞠圓。

話一出,裴興武已然悔了。

他沒料及自己會如此衝動,說出這極不成熟的話語,像是搶不到糖的幼稚小童般,見糖落人旁人手裏,竟激得喉頭一陣酸意,只覺不甘。

旁人對她表白「愛慕」,諸如此類之事,這三年來可說是層出不窮,今日情狀也非頭一遭了。

傾慕於她的人真真男女皆有、老少咸宜,幾乎每個義診過的地方總會留下不少「孽緣」。

一些待嫁姑娘們芳心可可、情竇初開,真漢子不愛,偏愛她男裝扮相的俊秀清雅;而不少成熟男子或少年兒郎又常教她奇異的、若即若離的陰柔氣質所吸引;如今啊,連個稚歲孩童都信誓旦旦、嚷着要娶她為妻!

他發覺,他的心胸和修養受到極大的考驗,似乎再添丁點兒,這一向引以為傲的沉靜表相就要龜裂了。

「你說這話什麼意思?」殷落霞抬高下巴,胸口起伏略重。

裴興武臉皮竟染開薄薄熱意,壓下丹田間的浮躁,他端持着,一股怪異且莫名的驕傲讓他不願出聲多作解釋。

兩人就這麼大眼瞪小眼,瞪得一干「瞧戲」的村民們個個全成了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曉得一向情緒不外顯的落霞姑娘和脾性比羊仔兒還溫和、無害的裴九爺之間,究竟出了啥兒差池?

氣氛正緊繃之際,一條瘦高身影忽地從村裏急奔出來,奔近時,才見他背上還負着一人。

「謝天謝地啊,落霞姑娘,您今兒個真來義診了!咱、咱兒求求您,您救救咱家阿大,您快救他!」瘦高漢子急得都流淚了,氣喘吁吁,奔到殷落霞面前,雙膝一軟,邊哭邊求地跪了下來。

在場的全是相熟的村民,大夥兒見狀不由得驚呼,而那一對原在暗自鬥氣的男女亦是一震。

「大叔您別這樣。」殷落霞眉心又是攏緊,對於如何安撫、勸慰旁人之事,她常是感到吃力,不知從何下手,索性就由著對方去跪。

沒再理會誰,她忙蹲下身去扶住那名兀自昏迷卻又不住發顫的小少年,讓他平躺在地上。

小少年乍見下並無明顯外傷,臉龐卻慘白得嚇人,膚上滲出點點冷汗,氣息極弱。她掀開他的眼皮察視,隨即又湊近他口鼻,嗅到一股詭譎的腥臭味。

鳳目微眯,她手開始往小少年的身軀和四肢游移。

此時,圍在周遭的眾位叔伯嬸婆們已沖着那瘦高漢子七嘴八舌地提問——

「哎呀李哥兒,這是怎地一回事兒?你家阿大一個時辰前不是還活蹦亂跳的嗎?咱兒適才遇上他,他告訴咱兒,要同你一塊兒入山多砍些柴準備過冬的,這下倒成什麼樣啦?」

「會不會是吃壞肚子?要是得了絞腸沙,那可不是鬧着玩的!」

李哥兒擦著淚,啞聲道:「咱們父子倆原是要入山砍柴沒錯,咱兒心想,得多帶一些乾糧和清水在身邊,等一切全準備妥當,這孩子倒是不見蹤影,喚了老半天也沒見回應,咱覺奇怪,繞着屋子前前後後尋了兩回,才在屋后草堆里找到他。這孩子也不曉得啥時候倒在那兒,怎麼也喚不醒……大夥兒都知,阿大的娘走得早,這一向就咱爺倆兒一塊兒過活,要是這孩子他、他、他……嗚嗚……咱不能對不起他親娘啊……」

「李哥兒別急、別傷心,落霞姑娘在這兒,她是活神仙、活菩薩,你家阿大准沒事兒的!」

「是呀,這兩年多來,落霞姑娘在咱們『桃谷村』里可不露了好幾手絕活?啥難纏的病症到她手裏,還不是輕輕鬆鬆就解決嘍,甭急啊!」

聞言,附和之聲四起,大夥兒點頭如搗蒜,滿是信賴的目光直勾勾地移向殷落霞,等待着。

「他中了毒。」殷落霞靜道。

「喔……」眾人又是一陣頷首,沉默不語的裴興武卻若有所知地蹙起眉峰。

「是蛇毒。」她再語。

當殷落霞高高捲起小少年的右邊寬袖后,大夥兒不禁驚呼出聲。那傷處便落在手肘上端,細小傷口竟讓整條臂膀紅腫發紫。

勢態緊急不容多想,她神情冷凝,捧住那條粗臂,二話不說便俯下臉去,以口覆住上頭的傷,一下下吸出裏邊的毒血。

村民們個個屏著氣、瞠目結舌,她口中吐出的黑血漸成一灘,觸目驚心,氣味並不好聞。

「落霞姑娘,您救救阿大,您肯定能救他的!咱兒求您啦、求您啦!」李哥兒又跪又拜。

「夠了。」驀地,沉肅的語氣介入,裴興武橫過一掌蓋在阿大的傷上,不讓殷落霞繼續以口吮出毒血。

「你幹什麼?別擋着我!」她怒瞪,十指徒勞無功地欲要扳動他的鐵臂。

「太遲了,你心裏明白。」

「不遲!」她難得厲聲大吼。

「他中毒時辰過長,再不斷臂,無法保命。」

「胡說!他還能救!不用你多事!」

裴興武的臉色十分難看,忽地以劍指朝阿大的胸口大穴幾下起落,暫且為他封住心脈。

隨即,他將昏迷不醒的阿大抱起,居高臨下,深幽目光掃過李哥兒慘白且茫然的臉孔,又淡淡落在殷落霞那頑強、倔強的清容上。

「要留這孩子全屍,抑或是斷臂保命?斟酌仔細了,別自欺欺人。」

殷落霞胸口陡凜,眸底深意浮動。

跪坐在原地,她靜謐謐地吁出口氣,注視着那碩長身影將小少年抱出圍觀的人群,往篷內步去。

她是自欺欺人嗎?

不。她僅是不願輕下那決定——斷臂保命。

阿大不過才十四、五歲,未來尚有人生長路要走,如今卻頓失一臂,所受打擊肯定不小,而她能做的卻少之又少,總不免感到悵然。

悵然呵……她何時變得這麼多愁善感了?

可笑呀可笑,她不是只當壞人、不做好人嗎?那孩子斷臂便斷臂,在那千鈞一刻,她竟不能當機立斷,還得他來提點?

他罵她自欺欺人,她哪裏是了?

不甘心、想努力去試,難道還不成嗎?

替阿大做完斷臂的處理,雖靠裴興武的封穴手法和她的針灸之術,讓血不至於大量從被截斷的傷處溢出,殷落霞仍弄得一身狼狽。

同「桃谷村」中的某戶人家借了地方清洗身上血污,又婉拒村民留宿的好意,她換上乾凈長衫,濕氣猶潤的發毫無拘束地垂散於肩,在月色清瑩下一身若夢,循着那幽遠沉靜的簫聲,緩步踱回村口馬車停放之處。

男子當月而立,十指輕擎鐵簫,簫音融於月色,在這深山、深秋夜裏隱隱漫開了耐人尋味的深懷。

曲音猶盪,他已放下鐵簫,側目瞥向立在幾步外、淫浸在秋月清華下的朦朧身影。

「山裏不比平地,剛沐浴過,該多加件披風在身上。」裴興武銳目沉靜地往她身上搜游一番,注意到垂落她雙肩的濕發,眉峰不動聲色地緊了緊。

「過來這兒坐。」他鐵簫朝擱在火堆旁的木箱一指。

殷落霞唇微抿。「……我又不冷。」話雖如此,她沉吟了會兒,仍舉步走去,在火光映照的所在坐了下來。

「村民們送來一些食物,咱們馬車裏也帶了乾糧,你多少吃些。」他將兩隻竹籃擺在她面前,裏邊放了碗筷和三盤野菜,還有一盤葷肉、兩顆煮熟的雞蛋和幾顆香梨。

「我不餓。」她低喃,掀唇欲要問他是否吃過,怱又頓住。

他這麼大的人了,肚餓自然懂得找東西充饑,哪裏要她操心?

霜頰一熱,似欲掩飾什麼,她隨手從籃子裏取來一顆碩大的香梨,張口便咬,專心無比地啃將起來。

和他獨處的時候並不少有,以往尚能壓抑,彷彿誰也奈何不了她的冷然姿態,然而近來每每與他相對,她便緊張若斯。

這心底事,她似已掌握,漸漸懂得其中因由。

見她垂首不再言語,裴興武蹲下身來,往火堆中丟入幾根枯木,火光竄了竄,將木頭燒得「喇喇」輕響,沉嗓忽道:「你今日不該如此莽撞。那孩子中毒過久,你以口吸血亦是徒勞無功,若沒留意吞入毒血,只怕後果更糟。」

殷落霞仍舊沉默,捧著梨小口、小口吃着,她臉容白裏透紅,鳳眸輕湛,直勾勾地瞪住那堆舞動的火光。

裴興武不準備放過她似的,繼而又道:「就算再如何不忍、不甘心,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拖延下去反倒是害了那孩子。你該懂得。」

可惡啊……他非得一直踩她痛處、撥亂她心弦不可嗎?她真討厭這般被全然看透了、掌握了的感覺!

幾要整個埋進香梨里的小臉陡然揚高,氣息不穩地嚷着:「你錯了!錯了!我並非不忍,更非不甘,我是想試試自個兒的能耐,看能否在那般情況下仍能留住他的臂膀,僅僅如此而已!你……你最好相信!」

她才不屑當什麼好人,她天性冷情,顧慮的永遠只是自己,她、她……她今晚那莫名其妙的悵然和多愁善感,跟阿大的斷臂保命一點兒干係也沒!

她便是這樣的人,不對嗎?

裴興武對她突發的脾氣沉靜以對,淡凝着她,瞳底深幽。

「為了試試自個兒的能耐,即便拿自己的安危作賭,不小心中了毒,亦無所謂嗎?」

她要他最好相信,可瞧他清俊五官的神情,擺明了就是不信。

「我不怕毒!從未怕過!就算大口吞下那些毒血,被毒蛇咬了、被毒蚊叮了、被毒蜂或毒蠍子給螫了,我也死不了!我自小體質便是如此!打自娘胎起,我爹便以『西塞一派』的手法調養了我,那些毒我根本沒放在眼裏,用不着你多慮!」殷落霞反彈極大,一半是惱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探究她的心事,另一半則是惱恨自己——面對這男子,她已難保持常心。

「這玩意兒我不需要!」

紅著臉又嚷,她突地拉下頸上那隻香包,衝動地朝他胸膛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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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誰道清凝不可憐

四周陷入沉鬱的氛圍里。

夜風似是凝住不動,誰也沒出聲,只有山林間不知名的蟲兒唧唧輕叫,然後是系在不遠處樹下那匹拉車的大馬,甩了甩頭和尾巴,發出幾聲嘶嗚。

火光燃得好熾,殷落霞覺得臉蛋好燙,胸口亦是燒灼灼的,熱得細小汗珠紛紛從毛孔里滲出。她沒抬頭,斂眉盯着地上的半顆香梨。她浮躁地擲出香包,把啃了大半的梨也給拋了。

她頭一回被撩撥到如此境地,即便三年一刖知悉他接近她的意圖,說穿了,僅為了她袖中的「七色薊」時,她也不曾讓情緒這般外顯。

她不是非得死盯着那半顆梨不可,但心音如鼓,面泛潮紅,她竟不太敢迎視他的眼,在她突發了一頓脾氣后。

沉穩的腳步聲朝她踱近,她咬咬唇,跟着兩隻黑靴映入眼帘,他擋住了火光,高大身影將她完全籠罩。

可惡!他到底想幹什麼?是不堪「受辱」,所以想還以顏色嗎?可惡、可惡!為什麼靠得這麼近?就算……就算她「砸人」不好、過分了些,但她、她……她也絕不可能道歉!

她沒察覺自個兒的十指已絞在一塊兒,氣息全堵在胸臆問,只感到悶得難受。

突地,那高大黑影蹲下,雙臂似對她探來。

她一驚,下意識抬起臉容,一件小物正巧掛上她的頸、落在胸前,竟是那隻青布香包。

「你、你……我說了,我不需要!」就算後悔把它擲了,此刻她是絕對不會承認的。

還有啊,他做什麼用那般神情對住她?深幽幽的瞳底如兩潭靜湖,雙眉舒朗,方唇徐緩,他呀,仍是這麼容忍她嗎?

貝齒輕咬,她臉紅紅地又道:「我不怕蛇鼠蚊蟲,尋常毒物也沒瞧在眼裏!」

裴興武輕應了聲,目光瞄向她胸前的香包,又調回至她清雅的臉容。

「還是戴着它。你不怕毒,那很好,可真有蛇鼠蚊蟲咬你、叮你,還是會痛、會受傷,不是嗎?」他微微牽唇。「戴着就不怕那些東西近身了。」

「我……」老天!她的身子像被架在火上燒烤似的,氣血陡地往頭頂上沖,突掀起一股暈眩。

她沒法兒回應,只能怔怔地瞅着他。

不能抑制地沖着他大發脾氣,她不知知否,那冷凝姿態裂出了好大的口子,這一時間,讓他近了好幾步碰觸到她壓抑極深的真性情。就為這原因,裴興武半點兒也不在乎她拿他出氣,甚至還微微自喜。

胸中陡地豁然開朗,三年來的曖昧不清和若有所知忽然全踏實了、明朗了。這一刻,他終於明白當初為何會毅然決然地允諾她的條件,將自己留在她身邊。

不再僅是為了小師妹的病,亦不光是對她的濃厚興味,而是更深、更沉的感情。曾幾何時,他心中已有了她。

想扮無情冷血的惡人嗎?她道行不夠,差得可遠了,而就算是「修練」一輩子,也別想到達她自我期許的境界,充其量,也只是「偽惡」。

清凝之姿亦有動人之處,有人獨愛如此孤芳。

他左胸灼灼,愈益掌握了這三年來在心底滋長成形的念想,聲仍力持平靜。「你可曾聽過江湖上的『刀家五虎門』?」

殷落霞眉兒一挑,眨了眨眼,好一會兒才尋回聲音。「聽騰哥提過一點,不很清楚。」心裏好生納悶,不懂他提這做啥?

他又是微笑,帶着安定氣味的笑,教她胸口又是促跳。

殷落霞心底的納悶越擴越大,模糊地猜着,是否今日透支了過多的力氣,再加上適才心緒大幅波盪,才把自個兒弄得好生狼狽?

倘若撇開臉兒呢,是有那麼一點兒示弱、不爭氣的嫌疑,不過,她仍是淡淡地調開眸光,雅嗓略微粗魯地道:「你想說什麼就說啊!」笑得那般「詭譎」,直一瞬也不瞬地瞅着她,算什麼嘛!

裴興武忍着想拂開她頰邊秀髮的意念,深吸了口氣才道:「『刀家五虎門』和『南嶽天龍堂』一直有所往來,交情甚篤。刀家二爺幼時曾斷一臂,如今亦練就一身好武藝,他以單刀在江湖上揚名立萬,已難逢敵手。」略頓了頓,他眉宇俱柔,語調更緩。「我想,倘若李哥兒願意,待阿大手傷痊癒,可以問問那孩子的意思。」

「什、什麼意思?」教他的話吸引,殷落霞眼睫一揚。

「問他想不想進『刀家五虎門』拜師學藝啊!若刀家二爺肯收他為徒,學成那一路獨臂刀法,也算因禍得福。」

他的神態自然,像是在與她商量、欲聽聽她的意見。殷落霞有些呼吸不順,胸口的熱度攀升不止,她迷惑着他為何要提及這些?

他……是否瞧出丁點兒端倪了?

即便她嘴上這麼說,心裏也一再地說服自己,旁人死活病痛與她全不相干,她在乎的始終是自身利益,做了這些活兒,全是為了在自家「西塞一派」的醫書上記上幾筆——這些,究竟是不是她的真心言語?

他瞧出來了嗎?瞧出她今夜的心煩鬱抑,起因在於那個孩子的斷臂?

她不願、不願承認,一旦認了,過於柔軟的感情怕要將她淹沒,多愁善感、傷春悲秋的,她討厭那種要死不活的感覺。

喉頭彷彿梗著無形硬塊,她試了幾回,好不容易才穩著聲音道出話。「你、你……你同那位刀家二爺很熟嗎?要他收徒便收徒,哪有這麼容易的事?」她彆扭的性子教她擺出一副可有可無、不太感興趣的模樣,但那對鳳眸里爍動的光采已露了餡兒。

裴興武內心悄悄嘆氣,甘之如飴又覺好笑地嘆氣,誰教她連「裝模作樣」也能這般可愛?唉!

他方唇略牽,道:「我與刀家二爺是過命之交,便如同我與你義兄一般,皆是義氣如虹、肝膽相照的知交。但你顧慮得對,收徒之事並非隨意之舉、旁人說了便算,還得瞧阿大那孩子的資質如何?與刀家有緣與否?刀家二爺肯不肯收他為徒,還得看阿大自身的造化,所以,一切都還得試,便如當初我帶着小師妹來到武漢求葯,儘力試過,而你終是允了。試了才知結果,不試的話,什麼機會也沒有,你認為呢?」

啊?!「我、我,……」她怔了怔。

他這麼突來的一問,教她腦子裏一片空白。若要她說,她只認為……認為他靠得太近、嗓音太沉、目光太深、太神秘……還有當年的求葯,他把命給了她,就為了他的小師妹啊……

方寸一陣緊縮,她費勁兒咽下直要竄出喉頭的澀味,手悄握成拳。

「別來問我,你、你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反正……我又管不了你。」這三年歲月,倒是他時常管着她。

清俊臉龐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氣,他盯着她再次調開眸光的秀臉兒,對她的故作姿態,他嘴上不去戳破,心中卻已漫開灼漿。

不再言語,言語或者太多餘,他立起身,又往火堆里丟入幾根枯木,讓火光持續溫暖著這深山中的秋涼。

鐵簫再次觸唇,他沒去瞧她,只盤坐在火堆的另一端,吹逸出沉隱也幽清的曲調。

這一夜,殷落霞忘了自己何時睡去、如何睡去。

夢中,一直有她熟悉的簫音,一曲復一曲,然後,是垂掛胸前那隻香包散發出來的、稱不上好聞的、卻教人安心的氣味……

在山中又停一日,除留心阿大的臂傷,仔細防範他因傷口而高燒不退外,殷落霞亦在村口的篷子裏替「桃谷村」的村民診治大小病痛,如以往一般,連藥膏、藥材也一併贈送。

第三天過午,她探過阿大,留了不少葯給李哥兒,並叮囑他服用方式,言談間才知,原來裴興武已同他提過「刀家五虎門」之事,又說倘若李哥兒同意,待阿大傷處痊癒、調養好身體,可以隨他上「五虎門」一趟,拜見刀家二爺。

雖不知結果如何,但畢竟有此契機,李哥兒的模樣甚是感激,老淚橫涕,直衝着她與一向跟隨在側、沉靜寡言的裴興武連番稱謝。

「落霞姑娘,多虧有您!您和九爺對咱們家的恩情真是……真是比天還高,教咱兒這一輩子怎還得起?您救了阿大一命,咱兒已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了,現下您和九爺還來替這可憐的孩子設想出路,嗚嗚嗚……您真是活神仙,活菩薩呀!這恩情,咱兒來生來世也報答不完啊!」

她不自在起來,實在拙於應對,不禁退了一小步,吶吶地道:「我、我沒那麼好……沒有的……」當好人累,聽旁人的感激、贊好,讓她更覺得累。再有,她真怕李哥兒又來跪她。

眸光微瞥,見身旁的裴興武一手習慣性地撫著腰間鐵簫,清癯面容別具深意,似看出她內心窘迫,又故意袖手旁觀,打算安靜地在旁瞧個盡興。

身子熱烘烘的,雙頰八成又紅了。咬了咬唇,她下顎輕揚,那清凝姿態多少將她的羞惱掩去。

不想教人瞧見她手足無措的窘狀,她旋身便走,把一切全丟給那名疑似以欣賞她糗態為樂的男子。

她沒法兒應付,難道還不能掉頭走人嗎?

離開「桃谷村」,馬車在山道上輕馳,她依舊曲膝縮在車內,身旁伴的仍是大大小小的木箱,僅是箱子裏已空空如也,大量的藥材、藥丸和藥膏都分派完了。

車簾高卷,風猶然挾帶着山野氣味,她下意識地嗅着,潔顎輕輕擱在膝上,眸光安靜且不由自主地端詳著前方駕車的高大身影。

那身形極俊,動靜皆美,她若有所思又若有所痴。

眼皮有些兒沉,耳畔似有若無地回蕩起月夜下的簫音,這三年多的日子裏,已深留在她腦海中的清幽曲調……如此揮之不去,這般動人奇清。

揮之不去的……

動人奇清的……

迷迷糊糊問,縈迴耳畔的簫音一頓,取而代之的是男子略沉的嗓聲。

「回到行會了,要睡回房裏再睡。」

她沒想張眸,鼻中輕哼了幾聲,頰在膝上蹭了蹭,覺得自己還能再睡一會兒。

「落霞?」

他又喚她,聽見自個兒的名從他嘴中逸出,她心顫了顫,有些微酸,微澀的東西渲染開來,教人憂傷卻矛盾地眷戀,不願醒來。

男子似在嘆息,下一刻,她的身子落人結實懷抱,臉容偎着他的頸窩,熟悉的氣息密密包圍過來,那雙臂膀強而有力,她胸口劇顫,怕被察覺,更是不敢在這時分睜開眼眸。

將馬車交於底下人,裴興武橫抱着她緩行,跨入行會大門,走過前院大廳,穿堂步入後院檐廊。這短短距離,殷落霞隱約聽見好幾聲「咦?!耶?!嗄?!」等類似訝然的喘息,此起彼落的,像是瞧見了什麼異象奇觀。

「九爺,你和落霞這趟辛苦啦!」出聲的女子語帶關懷,玉容溫婉,雖衣裙樸素,仍難掩麗質。

女子一頭長發已然綰起,作少婦裝扮,她正是年宗騰成親尚不滿一年的新婚妻子——辛守余。

「落霞怎麼了?身子不舒服嗎?」她這話可是今兒個行會裏不少人心裏頭的大疑問。

誰不知,武漢行會裏的落霞姑娘愛扮男裝,舉止雖無男兒漢的豪爽粗獷,但混在男人堆里,也不曾見她露出一般女兒家的扭捏羞態。

她束髮素衫,書生模樣極為俊秀,未著脂粉的臉容白白凈凈,跟煮熟、剝了殼兒的雞蛋沒兩樣,真像個年歲尚輕、還未冒出鬍髭的秀氣少年。

久而久之,大夥兒見慣了便成自然,真拿她當男人看待了。

而今日這一幕,男人懷裏抱着「男人」,抱得理所當然又理直氣壯,也難怪裴興武打一進行會大門后,眾人的眼珠子都快給瞪出來啦!

對四周「關切」的目光視若無睹,裴興武對住辛守余淡淡一笑。「她累了,睡著了。」

他的溫息掃過她的耳與膚頰,殷落霞真的醒了,可現下狀況實在騎虎難下,她暗暗呻吟,祈求心音別泄漏一切。她假裝在他頸窩輕蹭幾下,把臉埋得更深了些兒。

這時,聽見辛守余柔聲道:「睡得這麼熟,落霞肯定真累了。」

「是。」他音極輕,像是怕吵了她。

「那就煩勞九爺先送落霞回房,待她睡足了、休息夠了,我再請安大娘替她準備些吃的,養好精神才有力氣幫人瞧病呀!」

裴興武劍眉淡挑。「有人上行會求診?」

辛守余頷首一笑。「來了三日了,九爺和落霞恰巧不在,騰哥和我只得請人家在後頭小院住下。」

裴興武心中疑惑正自加深,忽見檐廊另一端走來一抹輕影,那人見着他,麗容綻出笑靨,軟軟一喚——

「九師哥,別來無恙呀!」

那聲問候嬌柔多情,入耳又人心。

殷落霞胸中腥灰喚剩倌芽酥頻卣隹圖嶁宋浣阱氤叩目⊙找凰慘膊凰駁刂筆憂胺劍仁且徽牛夯旱羋凍雋誦σ狻

「擊玉……」

他眉目皆柔,情比水澄透,而笑中儘是寵愛的神氣。

按約定,今年該給衡陽「南嶽天龍堂」的第三顆「續命還魂丹」,在初秋時候,對方便派人來取了。

因此對於小師妹杜擊玉的突然造訪,裴興武一度還以為她身子真有不適,才會又風塵僕僕地親上武漢來。待問詳細了,她只甜笑着,說是極思念他,知道三師哥和七師哥此趟辦事恰恰路過武漢,便央着他們帶她同行,目的就為看他、與他說說話。

而她與兩位師兄來到武漢那一日,殷落霞往山中義診的馬車剛出城去,恰恰錯過,「天龍堂」的兩位師兄因有要事在身,無法久待,再加上辛守余真誠相邀,杜擊玉便獨自留下了。

此時,月華半掩在烏雲里,幽靜一片,夜風沁寒,已有初冬氛圍。

年家武漢行會後院外的獨立小院落燈火尚未熄滅,一對男女不畏寒似地在屋前小石亭中對坐閑聊,石桌上除兩杯熱茶、兩盤乾果外,尚置著一張古琴,燃著一爐紫雲檀香。

裴興武略彎身,將地上一盆小爐火往小師妹腳邊移近,嘆氣道:「天冷,實在不該讓你待在外頭,裏邊不是暖和些嗎?」他是拗不過她的請求的,這事,他自入「天龍堂」門下便徹底體認了。再有,這世間想來也沒誰狠得下心拒絕她、教她失望。

「九師哥,你怎管得比我阿爹還多?都三年過去了,你的性子仍是一般。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說的就是這模樣。」杜擊玉笑容可掬,面若瑩玉,邊說着,她蔥指朝古琴當中一劃,撥彈出一串美音。

她輕眨麗睫,可愛地嘆氣。

「在屋裏暖和歸暖和,可惜瞧不見月亮,你我琴簫合奏若無清月相伴,豈不失色許多?」她謐謐牽唇兒,又嘆。「九師哥,我可真想念你的鐵簫清音啊!」纖指再撥琴弦,隨意幾手,流泄出幽情曲調。

裴興武淡笑,神態沉靜,提起爐上鐵壺往茶杯中注進熱水,一會兒才問:「師父他老人家可好?」

「挺好的呀!」指一挑,展現古琴沉隱韻味,繼而又道:「可阿爹對你三年前自作主張留在武漢一事,心裏還是不暢快。」

裴興武瞅了她一眼,溫和道:「那是最好的辦法。」

琴音驀地頓住,她十指按在弦上,微笑的臉容流露出幾分憂鬱。

「說來說去,全怪我不好……阿爹心疼我,但一思及是拿你作賠,他就覺得難受。偏偏我身子不濟事,非得靠落霞姊姊手裏的秘方藥丸治病不可。九師哥……我實在對不住你。」

裴興武清俊眉心陡地擰作峰巒。「別再說這樣的話。沒誰對不住我,是我甘心情願留着不走的。」

杜擊玉眨了眨眼,能對症下藥且又經過三年時間的調養,她雙頰較過往豐潤,翹起嘴角兒,兩朵笑渦自然呈現。

「不說就不說啦,我其實只想問一句……九師哥,這些年,那殷家姊姊沒虧待過你吧?她……待你可好?」

一話及那愛扮男裝的清雅姑娘,他左胸輕震,自持着,熱意卻緩緩在體內悶燒。

見他不答,杜擊玉可沒想輕易作罷,小手攀住他上臂,臉兒都湊到他顎下了,眨巴着眼,好奇地輕嚷:「你說呀、說呀!這些年你和她差不多是早晚相對,朝夕相處,正所謂日久生情,又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她待你究竟如何?她若待你好,表示是喜愛你的,要不,她一開始怎地想要留你在身邊呢?」

「擊玉……」裴興武難得臉紅。

他方唇微掀正欲出聲,耳中忽聞細響,銳目抬起,恰瞥見幾尺之外、與行會後門相連接的石拱門處,一抹修長影兒顫了顫,隨即還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往拱門后一縮。

杜擊玉揚眉,「咦」了聲,亦循着他的視線望去。「九師哥瞧見什麼了?有誰在那邊嗎?」

她耳力與目力自是無裴興武的銳利,乾脆起身定去。

「還不逮到你!」她嬌容歡愉,在那影兒兀自於原地躊躇時,已一把將人扯住,如先前緊攀著裴興武臂膀那樣。

夜來訪客,她瞧清了那人面容,笑意不由得加深,病色已減的麗顏更是率真可人。

「落霞姊姊,又是我的琴音吵了你嗎?唉唉……」她嘆聲嬌嫩,柔荑緊拉着人家的素袖不放。

「沒……不是的……我、我……」從未如此心虛,殷落霞頰若焚燒,隱在拱門的陰影里,不太敢抬起臉。

「那你是特意過來探望我了?」杜擊玉愛嬌地搖搖她的手,隨即將她往小亭這兒一帶。「既然來了就別走,九師哥也在呢,咱們三個說說事兒,我把小火盆讓給你取暖,不怕冷的。」她倒忘了三人里,就屬她身子骨最不中用。

殷落霞原急着欲要掙開,可鳳眸恰不經意與靜坐亭中的裴興武兩兩相凝,她心頭劇撼,長年訓練有素的清冷姿態陡起。

暗暗深吸了口氣,斂下眉眸,她由著杜擊玉拉着自個兒,步進那小亭里。

兩姑娘剛坐定,裴興武也不再瞧她,只略啞地道:「我再去拿個茶杯過來,給你……喝些熱茶、暖暖身子。」

「不用。」殷落霞拒絕得好快,專心看着一旁的杜擊玉,語氣有些僵硬。「我過來,是想再替你把把脈,望聞問切一番。你的病症甚為奇特,又是靠『西塞一派』以『七色薊』入葯的『續命還魂丹』來治病,我打算將這病例寫進『西塞一派』的醫書里,所以才……才來這兒,沒其他原因,你、你最好相信……」

傍晚時分,馬車由深山中返回武漢,她驀然流溢又師出無名的脆弱已讓她在行會眾人與他面前,大大地丟了一次臉。

而此夜深時候,她不上榻就寢,卻又循着琴音而來,難道誠如她所說的,只單純想在「西塞一派」的醫書里再添一筆嗎?

這心亂如麻啊……

原來真是越明白心中底蘊:心緒更亂、更教自己難堪……

「我相信啊!」杜擊玉笑得心無城府,眸光來回在裴興武和她臉上轉悠兒,輕淺一嘆。「落霞姊姊,你答應替我治病,我心裏一直好感激。你心腸很好,我曉得的。雖然你把我九師哥留在武漢,他不能再與以往那樣陪伴着我、聽我說話、逗我笑,但你待他好,我也就開心快活了。」

這淺淺的幾句話把殷落霞弄得心跳如鼓,像是被誰掐住了呼吸,脹得她滿臉通紅。

袖裏的十指又握成拳頭,她下意識瞄向沉默不語的裴興武,後者俊容微垂,髮鬢在風裏輕盪,微觸着他瘦削的峻頰,而大半五官則極有技巧地藏在幽暗裏,着實看不真切。

他那模樣落拓且陰鬱,更教人難以捉摸。

喉間澀然難耐,心莫名地發痛,痛到她得將手壓在胸口,才能稍稍減緩那奇詭的痛楚。

她唇掀了幾回,遲遲道不出字句,杜擊玉卻是柔腕一揮,再次彈出妙音,讓那張古琴在清夜裏鳴縈。然後,聽那軟聲繼而再語。

「落霞姊姊,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兒?這事好重要、好重要,你應了我吧?我會好感謝你的,好不好你應了我?」

對這般可意人兒,殷落霞到底拒絕不了,可她嘴上並未立即回應,僅怔怔地瞅著那張年輕的如夢嬌臉。

「擊玉,有什麼事,別拿來為難殷姑娘。」許久不語的裴興武終於出聲。

那平板的語調讓殷落霞呼吸窒悶,模糊地想着,她怎地又變回「殷姑娘」了?

是……是為了避嫌嗎?

怕自家小師妹有所誤會,索性把距離再拉得更開一些?

喉中彷彿堵著一塊好大的硬物,她唇微扯,竟還有能耐拉出一彎清淡笑弧,輕輕啞啞地道:「我答應你。」

裴興武忽地側目瞪她,似乎對她未曾知曉內容、便應承一切的態度感到極度訝異。

杜擊玉頷了頷首,這一夜,笑意一直在她嬌容上停駐下走,即便嘆氣,亦是低柔笑嘆著。

「呵呵……謝謝你啦,落霞姊姊……九師哥要我別為難你,可這事兒不問你意見,又能問誰去?」她一下接連一下地緩撥琴弦,柔嗓在琴音里輕逸。「咱們『南嶽天龍堂』要辦喜事啦!我來這兒,為的也是想親口把這事告訴我九師哥。我阿爹把我許給『刀家五虎門』的刀二爺,我要嫁人啦!」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密睫兒輕揚,發現面前的一男一女教自個兒說出的事給狠狠震住了,瞠目結舌,正一瞬也不瞬地瞪住她。

杜擊玉不禁噗哧笑出,對着殷落霞道:「所以呀,我得同你打個商量,放我九師哥回衡陽一趟。我自小與他要好,如今要嫁人了,我衷心期盼他能來喝我這杯喜酒,對我說幾句祝福的話。你答應讓他來,落霞姊姊……我很感激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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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6 00:03:3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一泉幽香冷處濃

武漢外圍的碼頭區在經過白日的喧囂、吵嚷,此時霞雲染紅天際,歸鳥群群,沿江而建的數十條木樁板道已漸清閑,人也少了許多。

泊於岸邊的船隻皆以中、小型篷船為多,因運貨載物的大船早趕着往貨主指定的地方啟航,務求在期限內將貨送至。至於那些靠岸的篷船除部分是來往河道各處的渡船外,一些還是碼頭工人們遇上趕工時候,用來臨時休憩的所在。

碼頭區擺攤小販着實不少,這兒靠勞力掙錢的人多,攤子上不賣姑娘家的胭脂水粉,更不賣啥兒花瓶、瓷器等精緻玩意兒,以吃食為主,烙餅、面片兒湯、肉包、饅頭等等,全是些嚼感紮實、進了肚立時解飢的尋常食物。

此時分,一整排的擺攤也收了個七七八八,賣熱湯麵的攤前倒還坐着些人,邊吃面邊天南地北地閑聊,幾個嗓門大些兒的漢子說起話來,真像要捲起衣袖同誰拚命似的,吵歸吵,可氣氛也搞得挺活絡。

不遠處,那身形修長的文質書生正緩緩沿着江邊走來,手中尚拎着一壺在前頭酒館沽的二鍋頭。剛走近,麵攤這兒已有人出聲招呼。

「落霞姑娘,天都要沉啦,來這兒幫誰瞧病嗎?還是專程來替年家小嫂子尋年爺回去?」那漢子搔搔頭,又道:「今兒了兒個年家行會的貨船沒趕工,年爺走得挺早的,他不在這兒啊!」

殷落霞步伐一頓,循聲望去,見是與義兄相熟的幾位碼頭工人,她淡淡挑眉,音若江風清冷。「只是出來走走,沒為什麼。」

「咦?怎不見裴九爺?他上哪兒去啦?你同他一向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只見你、不見他,這倒怪了!」說話的漢子沒啥特別意思,就僅是單純問出疑惑罷了。

聞言,她眉心微乎其微地蹙了蹙,唇欲言,卻是無語。

工人們對她的冷淡模樣早已慣然,仍沖着她咧嘴笑開。「江邊風大,冷得人直打顫,你那件披風得拉緊一些,別被吹啦!」

「要不要過來坐坐、避避寒?張麻子這麵攤的爐火燒得好旺,暖呼呼的。對啦!你吃過沒?來碗餛飩麵加滷蛋吧?咱兒請!」

殷落霞兀自立在原處,雙頰被風颳得泛紅,尚未回話,那麵攤老闆張麻子已手腳俐落地邊往大鍋里下麵條,邊張聲嚷着——

「落霞姑娘來這兒吃面,還用得着誰請嗎?咱張麻子煮的面,落霞姑娘愛食多少,就食多少,一個子兒也不用給!前些時候,咱這腰和左腿一遇到變天就酸疼得死去活來,要不是落霞姑娘那帖子藥方和那幾張特製藥膏,咱瞧啊,真連賣面都沒法子啦,根本站不住嘛!」

一干碼頭工人里,好幾個連連頷首,豎起大拇指。

「張麻子說的那特製藥膏,咱之前搬貨不小心給扭到了肩頸,也是從落霞姑娘那兒要來了好幾張,烤過火后直接貼在患處,連貼四、五日,那藥效可神啦!』

「誰人不知落霞姑娘年紀輕輕,本領卻不容小覷啊!哈哈哈~~咱那日才聽見東街「杏林春醫館」里的大夫在抱怨,說是落霞姑娘這麼四處替人義診,都快把『杏林春』的生意給搞垮啦!」

「什麼話啊!這大夫也太不道德,開醫館當是作生意啊?所謂真金不怕火煉,他要真是妙手回春、有醫德、不胡亂開價,醫館就能開得長長久久!落霞姑娘,咱說這話沒錯吧?」

殷落霞的注意力不太集中,胡亂應了聲,面對這「人多嘴雜」的情狀,她總是不知該如何讓話題繼續。

那些工人倒也沒真要她表示意見,已逕自又說了起來——

「咱說現下這世道,好人少之又少,能教碰上,算是祖宗積德,燒了幾輩子高香啦!」

「老兄,這論調也太悲了吧?咱瞧,武漢好人不少呀,年爺不就是個大大好人嗎?」

那工人哈哈大笑。「所以說,咱們幾個都是祖上有德,才能在年家行會底下做事。年爺是天大的好人,娶的媳婦兒是天大的好人,連結拜的義妹也是天大的好人,一屋子全是好人!哈哈哈~~咱們這福分也跟天一樣大啦!」

「說得好!」

「來來來,這沒酒,咱拿麵湯敬你老兄!」

「哈哈哈~~痛快乾了吧!」說着,兩名漢子各舉著大碗碰了碰,也不怕燙,仰頭咕嚕咕嚕地灌起麵湯來。

這一方,被稱讚是「天大的好人」的殷落霞仍動也沒動地杵著,清素麵容靜謐謐的,沒什麼表情。

她不是好人,她心胸狹窄、見不得人家好,怎是好人?

她若是好人,三年前就不會這麼刁難人家,明曉得他喜愛那可人意兒的好姑娘,他要替人求葯,她給,卻固執地要他付出代價。

她想看他掙扎、看他後悔,看他的無可奈何。

呵……她的惡意,他瞧出來了嗎?

這樣的她,怎地被稱作好人了呢?

荒謬得教她想笑啊……

怔怔思索,如何也想不通透,殷落霞輕眨眼睫瞧向江面,迷濛江色與錦紅霞天相映,美亦孤寂。

隨即,她又調回頭,對着那群漢子淡然啟唇。「請問,這兒有篷船出租嗎?」

她想,那美亦孤寂之處,很適合今夜的自我放逐……

殷落霞到底租不到船,畢竟武漢碼頭這兒不興租船的行業,至於那些送往迎來的渡船,要坐船可以,得連船老大一塊兒帶在身邊。

但,到得最後,殷落霞仍獨力撐著小船往一片凄蒙的江心去了。

那艘小型篷船是碼頭工人不知使了啥勁兒替她弄來的,船身細長,烏篷搭得較低,單人操作起來也較不吃力。

小小篷船借她月夜遊江去,可沒收她半毛租金,只是她堅持要自個兒行船,一群漢子挑高粗眉輪流勸了一輪,還是沒能打消她的念頭。

「沒事的。」她喃喃地告訴自己,用力地搖動大櫓。「沒事的……」只要讓她靜下心來仔細斟酌,把那些早該釐清的東西好好想想,一切就沒事的。

自前兩天夜裏,杜擊玉在小亭里道出即將出嫁的事兒,男子的鐵簫音韻幾一入夜便幽幽而起。

不能再聽了……那輕泛在夜中的幽調太孤傷,彷彿極力壓抑著心緒,有着旁人不懂的渴望,於是在進與退間,所有的情意無處宣洩,便無可奈何地融進鐵簫清音里。

她不能再聽,也不敢再聽。

整個行會裏,似乎只她受了這般影響,對這接連兩夜的清韻,旁人全沒放在心頭,生活作息不都如尋常模樣?是她在不知覺間允許自己陷落下去,才會輾轉反側、難以成眠,有種近乎滅頂的絕望。

所以……得逃呀!逃到一個靜謐謐的所在,不讓那惱人的曲調追來,她才能稍稍喘息。

此一時分,夕日落下,天色灰沉,江面上似起薄霧,小小篷船在江上顯得孤零零。

她不知船是否已在江心,扶著大櫓,她喘息不已,掌心有些兒發麻,虎口似乎磨破皮了,而臂膀也感到微微酸痛,心中不禁苦笑。

她哪個時候變得這麼弱、這麼嬌貴了?技巧不好、氣力又不足,撐不到半個時辰就掌控不住了嗎?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呵呵,這想法很美啊,她一直以為靠她自個兒便能辦成,是不為也,非她之所不能也。

十五歲出大雪山,沒誰相伴守護,她不也是一個人隻身在外、大江南北地闖游?是後來過上義兄,她才在武漢有了一個稱得上「家」的地方。

即便如此,她仍是瀟灑、孑然的個體,她心如深淵,靜然無波。

然後,是三年前,那男子的出現。.

她把他死扣在身邊,也讓自己太過習慣他的存在,不覺間變得「嬌生慣養」了。反正有他在,什麼粗重的活兒全教他一肩擔去,她還煩惱什麼?

他是投進她心淵里的石子,沉得越深,她越能感覺他的存在。他化作她的一部分,讓她感到酸澀、疼痛,又不能棄捨。

所以,習慣真是件可怕的事。

所以,她算是作繭自縛吧?

心亂如麻……這無力回天的心亂如麻……她唇角幽笑,沒了力氣乾脆就放手讓小篷船隨波逐流,高興往哪兒去就往哪兒去,她不在乎。

入夜的江面更寒幾分,她不願躲進篷子裏避寒,因月色極美,一江孤沉的幽靜,讓她淡淡笑着又淡淡嘆息。

曲膝坐在船板上,她打開之前沽來的酒,濃烈酒香教她秀鼻用力嗅了好幾下,雙手捧著小酒壺,仰首灌了一口。

「咳咳咳……辣……咳咳、咳咳……」說實話,她還是頭一遭飲烈酒,這二鍋頭比她自釀的蛇膽酒還要猛上好幾分,辣得她喉嚨到肚腹像被火燒一樣。

「咳咳……我沒那麼嬌弱、沒那麼不中用!」同自個兒賭氣似的,她深吸了口氣,捧著又灌下兩、三口。

「呼——」這回,酒汁依舊辣嗆,但身子已漸漸習慣那份燒灼。

瞧呀!她說得沒錯吧,習慣真是件要不得的事呵……低低笑着,感受到一股暖意擴散到四肢百骸,她清容如綻開的紅花。

「心裏頭不歡暢得飲酒,心裏頭好快活更得飲酒,酒——呃!」她不文雅地打了個酒嗝,覺得順喉,又吞了不少口,跟着眯起鳳眼吃吃笑了。

「有酒真不錯呀……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唔!同、同銷萬古愁,同銷萬古……萬古愁……呵……」

素身一斜,竟順勢倒卧下來。眨眨眸子,她迷濛地瞅著那輪月兒。

動也不想動,蜷縮的傭懶姿態在月下輕鑲白光,船在江面上無依無靠地悠轉,她發現那月娘也跟着打起轉兒了。

「唔……」她又咧嘴,暍了酒的她變得挺愛笑的。

有些困,她合起眼。似睡未睡的,也計量不出過了多久,直到船身碰著了岸,才將她稍稍震醒過來。

撐著身子坐起,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蘆,滿滿的一片,好美的一片,搖曳生浪的蘆花兒彷彿在向她招手。

她踉踉艙艙地爬起,跳下篷船時沒站穩,還結實地摔了一跤,所幸是濕潤的泥地和柔軟的蘆葦,她沒怎麼摔傷,可素衫下擺裂了一長口子,袖子和膝處弄髒了,連額頭也抹上一塊泥。

「呵呵……對了,忘了拿酒啦……」隨意往臉上抹了一把,她喘了口氣,腳步不穩地回過身。

這一瞧,她怔了怔,傻呼呼地杵在原地,迷濛秀臉上的笑帶着濃濃憨氣。

那小小篷船不肯搭理她啦,竟又隨着水流漂開,盪呀盪地,緩緩隱入幽夜的江霧裏。

「唉……」嘆氣是為了那壺酒,好像還剩半壺呢!

又是憨笑,她搖搖晃晃地走入長滿白蘆兒的坡岸,那些蘆花同她的腰一般高,隱隱約約,似漾著凄清氣味。

腳步陡地一顛,她再次跌跤,倒在軟軟的白蘆兒上。她翻過身躺成「大」字,仰望着,瞧見月娘還是挺重義氣地追隨着她,沒像那艘小篷船,帶着她的酒私逃去啦!

腦子昏沉,身子卻暖暖又輕飄飄的,她嚶嚀了幾聲,覺得壓在底下的蘆花好軟,軟得讓她可以好好睡上一覺。

這兒真好,沒有琴音,更沒有簫聲,這兒真好……

或須臾、或許久,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響起,來人似乎很急,那步伐凌亂又沉重,把她給吵了。

「唔……」她剛剛睜開眼眸,前方及人腰高的蘆葦恰被一雙大手用力撥開,男子偉岸身影陡現。

「落霞?!」

誰?

她身子忽地一顫,下一瞬,那高大身影已挨近過來,背着光的峻顏上,那對深瞳顯得特別炯明,正上上下下、仔細又迅速地端詳着她。

他雙掌像是極想碰觸她,卻不知該如何下手,那僵硬無比的神情從未有過,好看的下顎線條此時綳得死緊,讓人不由得懷疑,這天莫不是要塌下來了?

他喉結蠕了蠕,胸口起伏甚劇,硬是壓下激動的心緒。「哪裏受傷了?告訴我。」該死的!她到底傷著哪裏?

裴興武忽地扳正她的臉容,見她意識不清,渾身如此狼狽,心裏儘管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仍沉聲又堅定地問了一遍:「落霞,看着我,你哪裏傷著了?」

殷落霞愣瞅著那不該在這兒出現的男人,腦子裏好幾個結沒能解開,定定地說不出話。

裴興武再也等不下,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頭往她後腦勺摸索,沒尋到什麼腫塊后,那雙大手又移向她的四肢和軀幹,毫不避諱地碰觸。

當他的手指按在她雙乳下端時,她心猛地一震,倒抽了口氣,這才清醒了幾分。

「我、我沒事,沒事……」稍退的酒意似又湧上,她雙頰出奇殷紅,掙扎地欲要坐起。

裴興武扶住她的腰,那藏在書生寬袍下的女性曲線柔軟卻過分纖細,他眉峰成巒,陰鬱地盯着她紅得極不尋常的臉蛋。

「你喝酒?」而且是烈酒。心中稍定,他終於嗅到濃烈的酒氣。

「我沒……」她下意識想否認,可教他雙目一瞪,話竟卡在喉頭吞吐不出。

這是怎麼了?

她就非得淪落到這地步,連要放縱一番、徹底墮落,都還得問過他的意思嗎?

咬咬唇,她難受地撇開臉。

下一瞬,她的下巴竟被穩穩扣住,再次扳回,她瞧見他瞳底亂竄的火焰。

「你……你、你……」心臟促跳。她該使勁兒拍掉他的手,冷傲地警告他自重,可是……可是……她為什麼有做錯事的感覺?

「為什麼單獨跑出來?這麼冷的天還來游江?你連件保暖的披風也不帶嗎?!」連三問,問到最後一句,他語調陡揚,劍眉翻飛。

這不能怪他,他的怒氣師出有名、其來有自。

這兩日,他明顯感覺到她在躲他。

為了什麼?他下清楚。只推敲著是否那夜在小亭里,擊玉天真地詢問他的話,無意間教她聽取,又惹得她心生不快了。

她向來心高氣傲、孤卓不群,但就算真惱恨他,也不該一聲交代也不給,獨自一個在寒夜裏撐船游江。

晚膳時候沒見到她出現,一問之下才知她根本不在行會裏,詢問大夥兒,也沒誰能把她的去向說出個所以然來,而馬廄里的馬匹一匹未少,眾人皆不知她究竟上哪兒去了?

到得後來,若不是有幾個碼頭工人上行會來告知,他等不着她返回,真會盲目地在武漢城裏尋她蹤跡。

然而,就算知她隻身游江,茫茫江面上卻全是方向。他按著碼頭工人所指的方位而去,費了番功夫仍遍尋不著。

夜更深沉,他左胸更為窒悶,一顆心高高吊起,七上八下的。再順流尋去,竟在甚濃的霧氣中差些撞上一艘無人掌控的小篷船。

見到那艘細長,低矮烏篷的小船,同碼頭工人們所描述的一模一樣時,他急得快發瘋,一輩子從未如此恐懼過,就怕她真不小心栽進江里。

他推測着她可能落水的地方,着急地循着小篷船漂來的方位前進,驟然間,見到這滿坡的銀白蘆花,記起她偏愛深秋白蘆兒。然後,終於在皎月下發現陷在蘆浪里的一團影兒。

他能不氣嗎?

在急得心臟幾要從口中眺出、肌筋綳得死緊之際,乍見到她渾身狼狽地躺在那兒,動也不動的,他的意志瀕臨瘋狂,就怕她真出了什麼意外。

結果鬧騰到最後,她根本安然無虞,只因一時興起,她把自己給灌醉了,才大大刺刺地平躺在這兒!

他能不氣嗎?能嗎?!

他修養還沒好到能位列仙班的境界!

殷落霞被他的氣勢震懾住了,唇嚅了嚅。「我、我有帶披風出來啊……」

「披風呢?」語調雖已控制,他雙目卻眯緊。

殷落霞鳳眸溜了一圈,愕然地發覺披風不見了。

呃……該不會是遺留在那艘小篷船上了?還是……嗯……誠如那幾個碼頭工人所戲譫的,她迷迷糊糊地沒繫緊,所以教風給吹跑啦?

「我真的帶了,它就是不見了,我也沒辦法……」她臉好熱,特別是他長指輕扣的地方,有種奇異微麻的感覺在擴散。「……你、你最好相信。」

裴興武沉着臉,跟着脫下自個兒的黑色披風,不由分說地蓋在她肩上。

「我不冷……」

「披着。」

「可是我真的——唔?!」儘管他已收起目中過分銳利的輝芒,臉色緩和許多,可在他的注視下,她竟又氣短,而心口熱呼呼的,因披風上有他的氣息,像是他張臂擁抱了她。唉……

「落霞。」他忽地低喚。

「嗯?」她呼吸一緊,下意識等待着,不知是否仍在醉酒中,覺得那嗓音似有情感,便如細網般對着她密密罩來。

「為什麼躲我?」

「啊?」鳳眸眨了眨。

「是為了那一晚,擊玉所問的那些話嗎?」清俊眉心顯出陰鬱顏色,認真且嚴肅地道:「她沒冒犯你的意思,她只是過於率直天真……我會找機會向她解釋清楚的。」

「……要解釋什麼?」鳳眸不眨了,定定望着他。

「解釋你和我之間不是她所認為的那般,當初我之所以會留下,其實……其實……」裴興武話語一頓,臉皮竟也溫熱起來,他額角青筋淡浮,有些粗聲粗氣地道:「其實理由很單純!」

是嗎?

是嗎?

理由果如他所說的單純嗎?

殷落霞幽幽想着。

這心亂如麻的思緒痴纏了她這麼、這麼的久,她的心一層層被剝開,藏在最深處的究竟是什麼?

她呀,還能睜眼說瞎話來欺瞞自個兒嗎?

那殷家姊姊沒虧待過你吧?

她……待你可好?

這些年你和她差不多是早晚相對、朝夕相處,正所謂日久生情,又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她待你究竟如何?

她若待你好,表示是喜愛你的,要不,她一開始怎地想要留你在身邊呢?

她是喜愛他的吧。那杜家姑娘問得真好,她若非喜愛上他,怎會感到不甘心、感到酸澀、氣苦?

她要他留下,拿命換藥,不就是打一開始與他相遇,便朦朦朧朧對他起了異樣的好感?

只是這樣的好感又教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難堪,他的「別有所圖」讓她將情意藏入極深之處,即便深心仰慕他,她的倔強、彆扭與孤傲,卻教她如何也不願去承認。

她的確喜愛上他,即便,她待他不好、虧待了他。然而這會兒,果然是惡有惡報,她害著了他,把自個兒也陷害下去,跌得好慘。

怎麼辦?怎麼辦……

心思百轉千回,她凝睇着他,醺然臉容綻開幽靜的笑意,透著點無可奈何的神氣,卻是嬌美異常。

裴興武氣息微濃,他頭用勁兒一甩,沙嗄地問:「你自個兒能走嗎?我把船拴在岸邊石上,走一會兒就到了。」明明滴酒未飲,他體內的熱度自適才興起后,就持續奔騰著。

隱約曉得原因出在哪裏,此時此際,他最好與她保持點距離。

可,似仍醉酒的殷落霞卻道:「興武……你抱我吧。」

嗄?!

他左胸陡鼓,像被狠撞了一記,瞥見近在咫尺的清容淫浸在月光下猶如粉桃,眸光似霧,菱唇輕逸而出的馨氣尚混著酒香……她說的僅是字面上的意思,她真是醉了,醉得沒法兒走路,當然只能靠他抱起。

端正心思,裴興武不發一語地將手探到她背後和膝下,打算抱她回船上去,藏在黑披風裏的書生寬袖卻伸了出來,緊緊攬住他的頸項。

他一愣,正欲垂眸,那帶着酒香的軟唇驀地湊近。

他瞠圓眼瞳瞪住莫名其妙與自己鼻貼著鼻的秀臉,嘴唇濕熱,被緊緊吸吮著,而那力道緊得讓他感到疼痛,隨即,他嘗到酒味和柔軟的香氣,這才猛然驚覺——

他正被姑娘強吻!

而這姑娘啊,以熱烈又笨拙的方式,在他唇上輾轉、吸吮、啃咬,吻得他頭髮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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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6 00:03:5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也擬可愛風流樣

急劇喘息,裴興武的頭猛地抬起,目中如火,不是感到被侵犯的憤怒,而是錯愕且迷亂。

「你、你幹什麼?」嗓音異常沙啞,他望着相離不過寸許的秀臉,左胸突突亂跳。

「吻你。」

殷落霞鳳眸迷濛,神情卻十分認真,彷彿兩人相濡以沬是一件何等嚴肅又何等重要的正經事兒。

「為什麼?」他神情同她一般認真。

她菱唇嚅了嚅,沒出聲,環在他頸后的雙袖略縮,硬是不知羞地貼進他懷裏。

「為什麼?落霞。」他垂眼又問,僵硬著身軀,不主動回應亦不推拒。

她埋在他胸口低低笑了,輕蹭了蹭,又緩緩抬起臉容。「你的命是我的,人也是我的,興武……當年的承諾,你仍記得嗎?」

他暗自調氣,有些咬牙切齒地道:「當然。」

丹田處集結著一股熱能,他臉皮暗赭,心意既動,又如何能坐懷不亂地面對她?

「那就是了……」她俏嘆,唇再次貼上。

那就是了?!

那、那就是什麼呀?!

沒頭沒腦地,可裴興武已不及再問,這一次,她甚至得寸進尺地探出小舌,像小童舔著糖霜,又像貓兒舔著爪子般,一下下濡濕他的嘴,連帶下顎和峻頰都舔濕了。

感覺他氣息濃灼,她緊攀住他不放,舌已鑽進他淡泛紫氣的唇瓣,繼續攻城掠地。

突地,男性大手抓下她的雙臂,硬是推開距離。

「你醉了。」他眉峰成巒,胸口起伏甚劇。

「沒醉。」她搖頭。

若真醉了,也在凄清夜風和幾番心思轉折下醒來了。然而,此時殘餘在她體內的酒意恰好可以,不多也不少。

不……她沒醉啊,僅是心變野了,膽子也大了,恰好可以做些藏得極深、想了許久的事……

「我要你抱我。」她語音若夢,明明難掩蓋澀,說出的話與行徑卻驚人的囂張,猖狂。「你明日就要帶着你小師妹回『南嶽天龍堂』,三年哪,你已足足三年未曾回去,如今杜姑娘替你求請,我難得大發善心放你走,現下索討些回報,你也不肯嗎?」

見他動也未動,瞳底火焰竄得飛高,幾要將她灼燒,她鼓起勇氣欲再往前,裴興武卻眯起眼,沉聲低咆。

「落霞?!」

「你就是不從嗎?」

瞧她說了什麼?!簡直像強搶人家閨女的惡棍!裴興武磨著牙。「你鬧夠了沒?」

「我很認真。你人是我的、命是我的!裴興武,你是我的!」她執拗嚷出,在清夜中餘韻陣陣。「你不抱我,那我來抱你!」

她撲向他,使盡一切力氣地撲去。

裴興武一時之間教她的話給震懾住了,耳中嗡嗡亂鳴,腦子裏亦轟轟胡響。那撲撞過來的力道既猛又重,他悶哼了聲往後倒,待定下眼,她竟已毫不文雅地跨坐在他腰腹上。

老天!

他粗聲低喘,忙要坐起,她卻重重地壓住他寬闊的肩頭,微傾身,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

此一時際,氣氛緊繃、曖昧,透出危險又誘人的氣味。

那張背光的秀臉兒流露出少見的脆弱,她咬着唇瓣,眸中幽光輕顫,是無辜的、不知所措的,像是欲順遂心意、不顧一切地為所欲為,又不知該如何讓他放棄抵抗、完全地屈服。

她如此渴望馴服他嗎?

那極力掩飾的生澀和緊張教裴興武不由得怔然。

平躺在白蘆堆里,他鼻中的清野氣味避無可避地混入她身上獨有的葯香,在這奇異的所在、奇清的月夜裏,竟成催情藥劑一般,他心窩陡然一緊,情與欲一下子翻攪而起,感到前所未見的矛盾與迷惘。

兩人氣息皆亂,如石像般靜定不動地對凝了片刻。江風凄野,吹散了迷霧,亦拂來顫寒冷意,可糾纏在一塊兒的男女面泛潮紅,額上還滲出薄薄汗珠,似乎全然感受不到寒涼。

她肩上的黑披風在撲倒他時掉落一旁,此時,她衣襟略松,腋下的系帶散開兩處,微露出裏邊的中衣和玉頸凝肌。

鳳眸不曾須臾離開男子的俊顏,殷落霞單袖抬將起來,打亂了束髮,一頭及肩烏絲隨即垂下,在風中輕盪,那張清素臉容有種不真實感,眉與唇間蘊溢出風流別韻。

「興武……你當年既已許諾我,我便有這個權支使你的一切,是不?一諾千金呀,你們名門正派里的君子和俠義人物不就最重視這一套嗎?你連命都屬我,還有什麼東西是我不能取的?現下才來打退堂鼓,我要瞧不起你的……」

軟掌撫弄他瘦削的頰,他落拓,清癯的臉印在她芳心深處。

終是能如此地貼近他啊!拋開所有的顧忌和矜持,以憐愛的姿態珍惜着眼前這一刻……

她知道自己野蠻,她總是虧待他。就這一次便好,她想與他在一塊兒,今夜過後,世情緲緲,許多事都會不一樣了……

裴興武以相同的專註一瞬也不瞬地望住她,忽地大掌一覆,抓住她貼熨在他膚上的小手。

「所以,你想要我?」他目光炯峻,聲音猶如吞了炭塊,沙嗄得不可思議。

她臉紅,衫袍下的腿卻大膽地將他夾緊。「是。」

她坦率的回答讓他眉峰一弛,跟着又問:「就在這裏?」

「對。」

「為什麼?」

「你非得打破砂鍋問到底嗎?」她嘆氣。

「我要知道為什麼?」他語氣堅決。

「我興緻來了,想做就做,不成嗎?」噢~~心裏在呻吟,她八成瘋了,才會吐出這種……這種近乎淫穢的話語。

沒料及,被壓在底下的男人竟低低笑出。

殷落霞瞠眸瞪人,心湖又掀巨濤,覺得他的笑着實好看,好看到讓她內頰不斷地泌出唾液,忍不住俯下身去含住那兩片紫唇。

「唔……你曉得怎麼做嗎?落霞……」他由着她舔吮、啃咬,在她香舌的侵犯下啞聲問著。

「我知道那是什麼模樣……我看過男人的裸體,很多次、很多次的……你最好相信……」她拔掉他腰間鐵簫,手開始拉扯他的衣衫,在男性結實的軀體上放膽摸索,當真是拋光所有的矜持,非得到這個男人不可。

「什麼時候?」裴興武眉心緊蹙。

「嗯?」她嘟囔,小臉忙着埋在他頸窩處啄吻。

「什麼時候瞧過男人裸身?!」還好多次、好多次?兩道劍眉都快糾在一起打架了!

「幫人治病的時候啊……」

她好忙,忙着在他身上「為非作歹」。模糊答著,纖長十指已覆上他赤裸的胸肌,微涼的指尖正循着強健的肌理紋路游移。

那下意識的愛撫更帶挑弄意味,裴興武氣息一粗,喉中竟滾出連自個兒聽了都要臉紅的低喘。

這姑娘啊,任性妄為慣了,特立獨行,誰也不去理會,往往只圖心中盡興……儘管這般,有人獨愛如此孤芳……唉唉,偏偏就愛如此孤芳。他還能把持得住嗎?

陡然間,他握住她的腰往旁一翻,將她壓倒在那張黑披風上。

情勢倏變,他神情高深莫測,鼻尖輕觸她的,緊聲再問:「只要興緻一來,跟誰都可以嗎?」

殷落霞靜睇着他許久,似在沉吟,但柔心已謐謐開啟,柔情在不覺處深濃,這情緣悄然深結,她還求什麼?

她撫着他的臉。「我想要你。只有你而已。」想來,這一生便是如此了。有過他后,將過盡干帆皆不是。

裴興武身軀繃緊,擁住她的力道下禁加重,似是十分激動,連語調亦低顫著。「你不後悔?」

她輕笑。「不後悔。」

「當真?」

「再確定不過。」

裴興武銳目一眯。「好。」

那麼,他會讓她明白,她替人治病時所見過的男性裸體,那虛弱無力、委靡不振的身軀,跟他的全然不同。

還有,就算清楚男人是何模樣,並不表示懂得男人和女人在一塊兒究竟成什麼樣?

有人獨愛如此孤芳啊……

他心中嘆息,主動俯下頭,雙掌穩穩攫住底下的人兒,這會兒,可不再繼續「打不還手」地「容忍」她了……

寒夜中宵,她輕顫著,在熟悉氣息的包圍下掀啟眼睫。

覆在身上的是他的黑披風,此時刻,她已不在那片白蘆坡,而是微蜷著身,側卧在一艘中型船的烏篷子裏。

身旁無人,她眨眨眼,揚眉瞧向篷外。裴興武正靜佇在船尾,一頭同她一般打散了的黑髮隨風飛飄。

絲毫不畏寒似的,他上身僅著中衣,未系衣帶,雙臂抱在胸前,遠放的目光如星又如霧,如夜中難以探知的一切。

他很困惑,又覺得……不甘吧?

殷落霞在幽暗中勾勒出一抹憂鬱的笑弧。

可憐的、可憐的人啊,總讓她這麼欺負着、佔盡便宜,連點尊嚴也不留。以往受她冷言冷語地支使也就作罷,如今,還被她拿出當年那個許諾來強迫……強迫他抱她、在野地里與她歡愛……

心口熾熱,那熱推向四肢百骸,在頰上、膚上悄悄燒騰。

不怕的……一切還來得及,她總是要還他一個公道……

立在船尾沉思的男子彷彿聽見了她微乎其微的嘆息,那偉岸身影一轉,隨即矮著身步入,來到她身旁盤腿而坐。

「覺得如何?」他目光神俊,語調沉穩依舊,像在談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什,什麼?」怎覺得篷子裏一下子變得狹小起來,教人難以呼吸?還是外頭好,天為蓋、地為廬,夜風清透、月色優美,抱在一塊兒也、也、也……唉唉唉,她想些啥兒呀?

「你是第一次,難免會疼。現下仍覺不適嗎?」他又問。

儘管烏篷里光線幽暗,但練武之人眼力絕佳,她難得展現的窘態竟也可愛又風流,全避無可避地落入裴興武眼底,男性方唇淡勾。

殷落霞臉蛋火紅,黑披風裏的手握成小拳,衝口就出。「你也是第一次,咱們彼此彼此!」

「喔?」他挑眉,先是一怔,隨即笑意加濃,低問:「何以見得?」

其實,她是胡亂瞎猜的,可被這麼一問,只得硬著頭皮道:「你這人……你、你看似挺好相處、脾氣溫和無害,與誰都能打作一片,說到底,不就是深諳江湖禮數,表面功夫做得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骨子裏卻冷僻得很。你與騰哥根本大大不同,騰哥他心胸開闊、豪邁不拘,不管是販夫走卒,殺豬屠狗之輩,抑或是名門正派、達官顯貴之士,只要相見歡喜,定敞懷以對。可、可你這人……你、你……」略頓,她深吸了口氣。

「如何?」

「倘若不經一段時候相處,長時間仔仔細細、里裏外外地觀察,你這人根本難與誰交心。尚未成為知交前便難以容忍旁人近身,你不讓人近身,要怎麼讓姑娘上你的床?」至於她是個例外,因那個許諾,他不得不對她屈服。

臉熱,心亦熾,烏篷中靜了片刻,她鳳眸一眨,在幽暗中瞧見他露出白牙。怪啦!她、她……說了什麼好笑的話嗎?

裴興武終於啟唇,沉靜道:「以往在『天龍堂』替師父出門辦事,和江湖上的幫派人物斡旋交陪,曾有幾次上花樓的經驗,除大魚大肉、瓊漿玉露外,席間定喚來窯姐兒作陪。」他雙目一斂。「落霞……對男女之事,我懂得比你多太多了。」

「啊?喔……」殷落霞怔怔地瞅著那張朦朧的輪廓,唇掀了掀,忽地咬住,不曉得該接着說些什麼。

喉頭泛酸,她費力咽下那股不適,胸口卻鬱悶起來。

是她一廂情願,把他想得太清高,還以為自己多少懂他……緊閉起雙眸,她強令自個兒壓下那酸澀感覺。

過了今夜,許多事都不一樣了,他會得回他原有的,得回那些她早該還給他的。將來,分道揚鑣、各過各的日子,他的事將與她無干。

這男人,只現下屬於她就足夠了。

裴興武在幽暗中輕眨眼睫,靜謐牽唇,又道:「不過你說得對,在這事上,咱們是彼此彼此。」

「啊?」殷落霞再次怔然,不太明白他說這話什麼意思。

他微微笑嘆:「上花樓飲酒作樂、應酬交際,並不代表非得在裏邊過夜不可,就算逼不得已非得過夜,我還是習慣一個人睡,那樣自在些。沒誰同自個兒搶被子、擠床榻,不是挺好的?」

道上各大小幫派、堂口間倘若出了事,起了爭執,「南嶽天龍堂」受人所託,有時得出面充當和事佬、居中斡旋,因此,在花樓替雙方人馬擺合頭酒亦是常有的事,而事實證明,花樓姑娘們的溫柔和曲意承歡,很能緩和兩邊人馬緊繃的勢態,成效往往不錯,只是「殺雞焉用牛刀」,這般事務自然不需師父杜天龍出馬,而幾位師兄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他排行最末,苦差事自然落在他肩上,也是身不由己哪!


殷落霞腦中空白,好一會兒才弄懂他的話,心跳不禁促了促。

「所以你……你、你真的是……真的是……」

「是什麼?」他劍眉淡挑,似在逗她。

「是、是、是……」她眸子圓瞠,深吸口氣,一吐。「頭一遭?」

「倘若非我知心愛侶,只圖男女間的肉慾歡愉,那有什麼意思?」他嗓音持平,話中別有意味兒,落拓的散發更將朦朧的輪廓遮掩,他的眼深幽幽,深處的深處,似有若無地竄着火焰。

那有什麼意思……

裹在黑披風下的身子輕輕一顫,得知兩人真是「彼此彼此」時所興起的竊喜沒能持續多久,殷落霞感覺肚腹彷彿挨了一拳,凝着他,她幽幽一笑,語音輕極。

「唉唉……那你可恨死我啦,硬是強迫你做不願意的事,把你的清白給毀得一乾二凈了。」

深目中的輝芒搖曳,裴興武正欲出聲,像貓兒般蜷伏着的她忽地探出小手擱在他的盤腿上,下一瞬,那溫軟的身軀再次以惡虎撲羊的姿態攀附過來,她藕臂勾着他的頸,仰臉兒沖着他笑。

「既然事已至此,再如何悔恨也沒用了,不如就盡情偷歡。你說可好?」說着,她湊唇重重地啄了他一下,雙臂一縮,用力地抱住他。

披風垂落下來,她雪白身子在幽暗中泛出瑩光,緊緊傾偎過來。

她的臉擱在他的寬肩上,頰緊貼着他的,呼吸漸促,喉中酸意猛地衝上眼與鼻腔,她費力忍着,在他耳畔輕啞言語。「興武……我可以讓你打個商量呀,今夜你全依了我,任我為所欲為、只圖男女的肉慾歡愉,什麼也不管……明日你就要啟程回衡陽了,我答應你,等回到『天龍堂』,你可以想待多久便待多久,好不?」

裴興武嗅着她發上與膚上的淡淡香氣,胸中浮動不已,可聽她話語,眉峰不禁皺摺。

「你是什麼意——唔唔唔……」他沒能問出,嘴教她的軟唇一堵。

唉……這囂張至極的姑娘啊……

裴興武低嘆,雙唇微啟,她的小舌便已順勢探進,他情難自禁地含住她的嘴兒,丹田火熱,氣血翻湧。

她吻着他,斷斷續續地低喃:「還來得及的……興武,可以的……你喜愛的人,一定得對她說,一切都還來得及……只要、只要……」只要陪她過了今夜,她會記住這許多事,不忘的……一輩子也不忘……

「來得及什麼?」他聲音沙嗄得幾難分辨,扣住她的下巴欲瞧清她的眼,她卻貼着他的胸膛輕顫。

「興武,會冷……」

那脆弱模樣如此罕見,裴興武嘆息,對她的憐情不由得大增。

他取來披風將兩人裹住,粗糙掌心在她背上來回輕撫,感覺到她再次顫慄,發出細膩的嚶嚀,那柔軟身軀更往他懷裏鑽去。

「興武……可以再吻我嗎?」她啞啞說着。

這絕對不會只是一個親吻而已。兩人皆心知肚明。

他眉目輕斂,並未回話,尚未問出的疑惑亦暫且擱置了。

強而有力的臂膀擁着她躺下,他的臉傾近,好近、好近,與她發燙的臉容疊在一塊兒,四片唇密密地融作一起。

月夜下,整坡的白蘆兒仍在風裏溫柔起浪,泊在岸邊的烏篷船亦在幽靜的江面盪開圈圈漣漪,幽情若夢,夢中,有不絕的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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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6 00:04:11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雲飛碧落知何許

凌晨時分,遠天透著灰濛,江上薄霧淡退,一艘中型烏篷船後頭系著一艘船身細長的矮篷小船,在眾人尚未醒覺時悄悄泊進武漢碼頭。

待船停妥,男子從烏篷中抱出一名緊裹着黑披風的姑娘,動作俐落且低調,筆直往昨夜系馬的樹下步去。

將姑娘放上馬背,自個兒跟着翻身上馬,他安穩地讓她落進懷中,踢了踢馬腹,往武漢城裏輕馳。

「興武……」裹在披風裏的殷落霞似乎累壞了,眼睫微顫,低喃著,靠着他胸口蹭了蹭。「我想睡……」

裴興武垂眸瞧了她一眼,再次端正目光直視前方,唇角的弧度輕淺,眉宇間柔色深邃。

「快回行會了,一會兒就能安心睡了。」

「嗯……」

殷落霞沒再言語,彷彿真睡熟了。

約莫一刻鐘左右,兩人回到行會,裴興武誰也沒去驚擾,直接將馬匹騎進馬廄,然後放着大門不走,抱着她翻牆而過。幸得行會不像其他豪門宅第般,有着數不清的院落、花園,他迅捷地繞過迴廊,一會兒便來到姑娘的廂房。

他將她放進床楊,黑披風底下的她衣衫不整,衣帶系得鬆鬆垮垮的書生長衫揉得縐巴巴的不說,好幾處都撕破了、弄髒了、沾上泥濘。

他深吸了口氣幫她脫去外衣和鞋襪,原想到廚房燒些熱水讓她好好清洗一番,但見她睡得極熟,粉臉純靜,菱唇微張,着實捨不得喊醒她。

拉來被子蓋在她身上,他該起身離去,卻怎麼也瞧不夠她似的,坐在榻邊怔怔地對住她的睡顏。

目光描繪着她細細的眉線,秀挺的鼻,然後是她的眼睫、軟唇和弧度美好的雙頰與下顎……沉吟著,他神情耐人尋味,手不禁伸去揉弄她比一般姑娘要短上許多的發。那些烏絲過於柔軟,每每她梳作一髻,總無法將它們完全抓攏,仍有幾絲會避無可避地盪在頸后。

一直到天光漸清,外頭傳來聲響,他才收回神智。

「等我送小師妹回『天龍堂』,喝過她的喜酒,從衡陽返回之後,你——」他嗓音略啞,卻陡然一頓,不太能掌握到底接下去欲說些什麼。

他要她怎麼做?

他打算向她索求一個交代嗎?

昨夜白蘆坡岸發生的事,他看得極重,偏不知她真正想法如何?再加上三年前那個許諾給了她絕對的優勢,他人是她的,卻苦惱著要怎麼對她軟硬兼施,才能讓她甘心情願地承認——她亦是他的。

「該來的,總逃不掉。」

他撫着她的臉,微微一笑,想着往後,他多的是耐性同她磨耗,他的人和命都是她的了,怎麼都要攪纏在一塊兒,分不開了。

感覺她輕顫了顫,他將被子壓得再密實些。

「好好睡吧……」低語,傾身在她秀額上印了一吻。

頭一甩,他毅然起身,終是邁開沉靜的步伐轉身離去。

房門剛合上的那一剎那,躺在床榻上沉睡的殷落霞眼睫輕輕顫動,跟着竟緩緩地睜開鳳眸。

心思百轉千回,這排解不掉的悵然啊,儘管如此,她已不再迷亂,下定決心要做的事,不該拖延……粉頰透霞,她眸光由那扇房門收回,定定瞅著被遺留在枕邊的黑披風。

是啊,該來的總逃不掉,該舍的,強留無用……

咬了咬唇,她忍着教人臉紅的酸疼翻身坐起,裸著足下榻,沁涼的地氣讓身子突地一顫,她踏出虛浮的腳步,從牆角的葯櫥里取下一隻小木盒。

小小木盒在三年前曾放置過一朵大雪山上最最珍貴的「七色薊」,如今被收放在盒中的,卻是四顆以「七色薊」入葯煉製而成的「續命還魂丹」。

早該給人的,她硬扣著不放。

她殷落霞就是這麼彆扭、這麼小家子氣,見不得人家開心暢懷呵……所以,提得起就得放得下;所以,勉為其難就當一次好人;所以,索性就大方點兒、看開一些,痛痛快快地施捨這一次。

想想,她把人家欺負得夠慘、也利用得夠徹底了,她要的皆已成願,往後心痛難免,卻無遺憾了……

不是嗎?

不是嗎?

她幾遍自問,捻眉笑嘆,眸中卻流出兩行淚來。

晌午過後,裴興武便要與小師妹杜擊玉啟程返回「南嶽天龍堂」。

廚房裏負責燒飯煮菜的安大娘得了年宗騰的指示,特意露了幾手絕活,把看家本領全抖將出來,連辛守余和行會裏幾位廚藝尚可的大嬸、大娘和粗使丫頭全來幫忙打下手,兩個時辰內便燒出五大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當作是眾人為他們倆辦的餞別會。

今兒個行會裏沒到碼頭或倉庫上工的人全出席了,可算來算去,就差殷落霞一個。

「讓她多睡會兒,別吵醒她。」見安大娘上了最後一道菜,脫下圍裙便要往後頭喚人去,裴興武忽地出聲制止。

「可九爺和杜姑娘待會兒就啟程上路了,九爺這一去少說也得二十多日,落霞她下來,你們……你們倆兒沒話要說說嗎?」安大娘一臉疑惑。在她心裏早將這一男一女瞧作一對,或者該這麼說,不僅僅安大娘一個,武漢年家行會裏的老老少少也全把他們二人瞧作一對,像泥和水融在一起,親密地和成一個,只是誰也沒說破。

坐在一旁的杜擊玉恬靜笑道:「九師哥天蒙蒙亮時才和落霞姊姊回來,他們該說的話應該都在昨晚說了。落霞姊姊瞧起來好累,頭髮都散下來了,身上裹着一件男子款式的大披風,她是讓九師哥直接抱進房裏去的,所以安大娘,咱們就讓落霞姊姊多睡一會兒,別擾了她。」

「咦咦咦?杜姑娘,你瞧見啦?」

「是啊!」杜擊玉點頭。

「哇啊~~好死不死教你給逮著啦?杜姑娘,你可真有眼福!」

「咱就說,其中必有文章,都給硬憋了三年啦,再憋下去會得內傷的!」

行會裏的眾人全瞪大眼,停箸不動,連雞腿也給啃到一半,顯然對這個話題十分感興趣。

而坐在裴興武另一邊的年宗騰正斜眼睨著,發出嘿嘿嘿的笑聲,要不是自個兒的小娘子辛守余扯了扯他的臂膀,暗示他自製一些,他八成要把黝黑大臉直貼到裴興武淡淡泛赭的俊臉前,強迫對方說出個所以然來。

杜擊玉依舊笑容可掬,軟軟又道:「我一向早睡早起,今兒個又醒得特別早,想說在行會裏四處走走,所以就恰巧瞧見啦,不是故意偷窺的。」

若無昨夜那場旖旎情事,裴興武尚能坦然以對,就是因他與落霞該做的全做了,不該做的更是做了,現下被眾人拿着猛瞧,又不願多做掩飾,一時間只得抿著唇,似笑非笑。

鬧騰到最後,還是辛守餘人美心慈,淡靜地牽唇,出聲幫了他一把。

「昨日在碼頭做事的幾位大哥過來知會,咱們才知落霞獨自一個出船去了,想說有九爺前去尋她,大夥兒就用不着操心,她的事交到九爺手上,哪一回不是圓滿解決?只是這麼冷的天,硬生生在江上凍了一夜,落霞定是累極,也多虧九爺你啦,為了尋她,累得一夜沒能歇息。」

裴興武揚眉,神情沉穩。「她的事,我自然該管。」

忽地,一隻巨掌重重拍上他的肩,年宗騰豪氣大笑。「是啊是啊,她的事全歸你管,你不管,也沒誰管得了啦!哈哈哈,興武老弟,咱倆兒乾了這碗酒吧!希望你與杜姑娘一路順風,平安返回衡陽,得記住早些回來啊!」

裴興武也不推辭,舉起酒碗與年宗騰對乾起來,還連飲三碗,碗見底,他抬起綁手拭去嘴邊酒汁,應承著。「我會儘快歸來。」

他與殷落霞自然是有得磨了。

要論及耐心與毅力,他裴九可從未輸過,遲早有那麼一天,總得給彼此一個交代。

然而,事實上,在離開武漢三日,裴興武帶着小師妹杜擊玉踏進「南嶽天龍堂」的大門,剛拜見完久未相聚的師父、師娘,正和眾位師兄在大廳內話舊、相見歡喜之際,便為突發的「某事」驚得雙眉糾結、胸臆氣悶,教他不得不再次動身離去。

這一怒,他連一貫斯文、溫朗的氣質也顧不得了,手緊握鐵簫,握得指節格格作響,一張俊臉氣得發黑,額角青筋驟浮,只差沒七竅生煙了。

到得最後,他把小師妹杜擊五與刀家二爺即將到來的婚事也拋下了,快馬加鞭趕着離去,去追那個惡劣至極又教人惱恨至極的人兒。

說到底,這一切的一切,全因為一件突如其來的贈物,以及一個即便是聖人聽了亦要怒髮衝冠的口信。

至於事情發生的經過,其實是這麼一回事——

當他一路護送小師妹回到「南嶽天龍堂」尚不到兩個時辰,一名自稱拿人錢財、替人辦事的黝黑少年便風塵僕僕地策馬趕至,被守門的弟子領着進「天龍堂」的大廳,當着眾人之面,說是有位如俊秀書生的女子委請他送來一物,要給杜家的擊玉姑娘,另外還有一個口信,給的對象是「天龍堂」的裴九爺。

那黝黑少年從懷中掏出一小布包遞上,是杜擊玉出面接去,打開一瞧,布包里裹的是一隻掌心大小的木盒子,搖晃了幾下,裏邊傳出滾動聲響。

杜擊玉心中好奇,眾人尚不及阻止,她已將蓋子掀將開來,眨眼望去,裏頭躺着的竟是四顆鴿蛋大的「續命還魂丹」。

心中一愕,她抬起臉兒自然而然地瞧向裴興武,眸中儘是詢問意味,而後者早已眉峰淡蹙,俊顏罩上古怪神色。

「小兄弟,托你來此的那位男裝姑娘,她現下在何處?你是在武漢見着她的嗎?」裴興武心頭一綳,直覺不對勁,忍不住緊聲急問,忽地一把握住黝黑少年的臂膀。

「唉唉唉,別急、別急,咱還有口信要送給一位裴九爺。做人講誠信啊,咱小旋風專門替人跑腿,辦事,既然收了錢,客人交代的事件件都得辦妥,生意才做得長久嘛!」

「你要找的人正是我。」

小旋風怔了怔,隨即爽朗笑開。「那好啊,裴九爺,這口信是這樣的,那位書生姑娘要咱兒送這小木盒過來,順便知會您兩件事,第一,木盒裏的葯共有四顆,也是最後四顆,別讓這位擊玉姑娘一口氣全吞了,因藥效極猛,怕病體難以承受,仍是一年吃一次為佳,慢慢調養,再過四個年頭,有病的也變沒病了。」

他歇著喘了口氣,接着又站直身軀,聲音清脆響亮。「第二件事呢,那位書生姑娘又說啦,她和裴九爺您之間的恩恩怨怨全數結清、一筆勾消,您的命,她不要了,從此以後各定各的路、各過各的日子、各得各的幸福,誰也管不著誰,誰也沒欠了誰,您的人,她也不要了,請裴九爺留在衡陽,想留多久就留多久,用不着回去尋她,就算往後遇上,也請視作陌路,老死不相往來的好。嗯……便是這些啦!」

口信已了,大廳卻陷入詭異的寂靜里,杜天龍夫婦二人、「天龍堂」里的眾位師兄以及杜擊玉全一瞬也不瞬地望着裴興武。

即便旁人不甚清楚他在武漢時和人家有了如何的糾葛和牽絆,此刻也隱隱約約從這詭譎的口信中探得了點蛛絲馬跡。

「九師哥……我想落霞姊姊她只是、只是突然想不開……嗯……呃……你、你彆氣,你這模樣好可怕呀!」杜擊玉從小與他青梅竹馬,今兒個還是頭一遭見裴興武惱恨到這等地步。

「興武,別急,有事緩下心來解決,一切有商有量,真有什麼疑問,先和那位殷家姑娘談過再說。」杜天龍拂著一把美髯邊道,沉穩低嗓終於教裴興武回復了點神智。

裴興武緊繃的下顎揚起,雙目神炯,以同樣沉穩的低嗓道:「師父、師娘,請恕徒兒無法久留,這事……徒兒非立時處理不可。」

該處理的事,全按着她的意思做了了斷。

分道揚鑣,各歸各位,不再辜負誰,亦不再拖累誰,想來無事一身輕,她該開懷的。

傍晚時分,殷落霞讓船家將篷船泊岸,此河段在洞庭湖以南,若繼續南行,過長沙、湘潭,一日左右便能抵達衡陽。

只不過,她最後的目的地並非衡陽。說實話,她自個兒也還尚未理清,此趟留書出走、不告而別,悄悄尾隨裴興武和杜擊玉離開武漢,究竟要上哪兒去?

雇了艘船往南而來,她內心不斷地告訴自己,她僅是要確認所委託之事有無辦妥,待得到答覆,她放下牽掛,便可敞開心懷,天南地北走走逛逛。至於武漢那邊,她會回去的,待她的孤傲任性讓她在外吃盡苦頭,得來一身風霜,她總會回去,那是她的家。

冬已降臨,風寒沁骨,颳得人雙頰泛紅,噴出的氣息全成了一團團白霧。

岸邊有幾艘泊船,一些船老大們將船繩繫緊后,早在岸上選了個平坦地方搭起簡易的石頭爐子,撿來不少枯木枝燃起火來,然後在石爐上烤起玉米餅、肉條和河鮮等等。

「姑娘,過來一道用啊!」那船家大叔熱忱地招呼,殷落霞只淡淡一笑婉拒了。

裹着一件男子款式的黑披風,她獨自一個沿着江岸緩步走去。

散步片刻,她停佇在一棵樹皮已脫落成灰白的水杉木前,此際碧天漸沉,風勁較強的緣故,天雲移動甚快,她鳳目收斂,改而靜望着蒼茫江面,心思幽幽,下意識嗅着披風上屬於他的氣味。

心在瞬間酸軟起來,她體會著,並不排斥這般異樣的感受。

她漸漸懂得,即便裴興武在她深心所在落地生根,她仍是她,依舊過她該過的日子,僅是在許多時候,她會不自覺地思及那張清俊面容,想着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想着他駕馬的身影和那一次又一次的月夜清簫。

她愛聽那簫音,又怕聽那簫音,簫中多情,吹皺了她心間一池的春水。

希望一切的一切都還來得及,他能及時對心愛的女子表白情意,擊玉姑娘極好,若他錯失了,連她也要為他惋惜。

好人難為啊,毅然決然做了這麼一回,她五臟六腑盡傷,特別是胸口,像針煨似的,疼得她直抽氣。

苦笑搖了搖頭,她硬壓下喉頭無形的塊壘,猶如石像般靜佇不動,直到身後傳來一陣輕快馬蹄,越奔越近。她似已料到來者何人,臉容波瀾不興地半側過來,覷著正翻身下馬的黝黑少年。

「遲了一日才到。」殷落霞沉靜一吐。「瞧來,你『小旋風』這會兒可砸掉招牌了。」

像在撫慰馬兒這兩日賣力地為他疾奔,小旋風邊喘著氣,雙手好溫柔地撫著馬頸,邊哀哀叫:「落霞,這差事若不是本人出馬,誰來給你辦妥啊?本來送遞東西、傳個口信也不是啥難事,可惡的是你那位裴九爺,這位仁兄那對眼,瞧得咱兒直發寒,差些沒在我身上瞪出兩個窟窿來!你你你……沒良心,還嫌棄咱辦事不力?嗚……枉費咱小旋風對你一見鍾情,你好狠心……」

儘管心裏啼笑皆非,殷落霞仍冷淡著清容,毫不在意小旋風的指控和表白,道:「出了什麼事?你到底說不說?」

「嗚嗚……唔……呃……」

見哀兵姿態無效,小旋風幽怨地眨眨眼、吸吸鼻子,忽地如川劇變臉,癟嘴咧開一個大大笑容,咚地跳到她身旁來。「落霞落霞,就算有事,咱兒也全擺平啦!那位裴九爺知道自個兒遭人拋棄,臉臭得可以炸出一大鍋臭豆腐來。他問你下落,逼着我把遇到你、受你所託的細節一一說明,呵呵呵,……他精明,我也不笨,就算他心裏懷疑,也抓不到我話中的破綻。你反正是瞧他不順眼,要把他趕得遠遠的,咱幫你,所以指了一條路要他往東尋去。嘿嘿嘿,且瞧他找不找得到?」聞言,殷落霞眉心輕摺。

他還來尋她做什麼呢?當務之急,他該想着如何阻止小師妹與刀家二爺的婚事才是啊!

她斂眉沉吟著,陡然間,一雙臂膀竟從旁偷襲而來,將她捆抱。

鳳眸細眯,她聲音冷淡。「你幹什麼?」

小旋風的身長尚未完全長成,沒較她高出多少,此時,一張黝黑大臉擱在她肩上,在她耳邊嘿嘿笑着。

「落霞,你曉得的,我就愛你這調調,夠冷、夠有性子、不扭捏作態,你不笑比笑還美。唉唉,我心裏可真喜愛你啊!」

「放開。」

小旋風充耳未聞,傻呵呵地咧嘴。「落霞呀,你堅決甩掉那位裴九爺,那肯定是他不夠好用,但咱小旋風同你拍胸脯保證,用過的都說好哇!相信我,我一定會給你幸福的。年齡不是問題,我不介意娶個大姊姊當媳婦兒,更何況,你瞧起來同我一樣年輕,你說好不——哇啊啊啊!」他發出殺豬般的叫聲,雙臂陡放,搗著腰側往後跳開一大步,像雜耍的猴兒般在乾枯草地上跳來跳去。

「痛痛痛……嗚嗚嗚~~你扎我,你拿針扎人家!扎得人家好痛、好痛!嗚嗚~~好痛啦~~」

殷落霞唇邊終於露出微乎其微的笑意,將銀針收入袖中,慢條斯理地重新拉緊黑披風。

「不痛扎你幹麼?這會兒針上沒煨毒,下次就不敢保證了。」

「人家幫你把事辦得妥妥噹噹、漂漂亮亮,現下,你你你……你想過河拆橋嗎?」

「小旋風,咱們是銀貨兩訖,請你跑腿,我可是花了銀子的。」面對他呼天搶地般的指控,她根本無動於衷。

「嗚……落霞落霞,我就愛你這無情冷酷的脾性,如果抱你得被你扎得滿身傷、哀哀叫,那也心甘情願啦!」他眨巴着眼,可憐兮兮的。

殷落霞沒打算多理會這個「發瘋」的少年,既已知曉結果,確認他已將所託之事辦妥,再說無益。

她旋身便走,打算再沿着江岸回到泊船的地方。

此一時際,江面上起了動靜,忽見七艘烏篷船從上游而來,以極快的速度朝這兒靠近,隨即,小旋風的坐騎發出不安的嘶鳴,不斷地甩尾、跺蹄,因林子內亦傳來可疑聲響。

「咦?見鬼啦?!」小旋風緊拉韁繩,瞠起圓瞳。

跟着,幽深林中現出一個又一個影兒,那些影兒晃動着,越靠越攏,團團堵住去路,一渾厚笑聲突然從中震將開來。

「小鬼,這公子姑娘早早就被人給訂下了,想搶她的人可不少,你還是乖乖到後頭排隊去吧!」

殷落霞認得這聲音,鳳眸瞧去,見那發話的中年漢子正是三年前奉了一個小姑娘之命,率領「洞庭湖三幫四會」的眾人慾要劫她的趙東。

她心中愕然,卻不動聲色,暗自猜測對方的意圖。

瞧這陣仗,善者不來、來者不善,這些人又專程在這兒打埋伏嗎?該不會……又是為了同一樁事吧?

她清冷著臉容,抿唇不語,眸光下意識掃向江面上已圍將過來的篷船,卻在距離最近的一艘篷船上頭,瞧見那男子頤長挺俊的熟悉身影。

她一怔,心口陡震,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猶如被瞬間點住周身穴位,她動彈不得,只模糊思及,他的眼果然如小旋風所哭訴的,冷得教人直發寒,彷佛要往她身上瞪穿兩個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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