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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 -【願嫁玄郎(郎有喜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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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6 00:05:4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雷恩那 - 願嫁玄郎(郎有喜之二)

七歲那年,刀恩海為了救她,左臂遭毒蛇咬傷,
最後為阻毒素蔓延,只好斷臂保命,自此後,
她就直想為沉默、寡言的他做些什麼,
而且覺得他會斷臂都是她造成的,當然,
除了自責之外,她知道自個兒心里存在著更多的,
是滿滿的、對他的喜愛,她極想嫁他為妻,
但因心疾之故,自覺活不久的她根本不敢多想,
怕造成他的困擾,後來,因為求到了“續命還魂丹”,
她突然間有了痊愈的希望,也順利嫁給了他,
然而,婚後她卻發現他老背著她偷偷跑去外頭與人會面,
她猜想,他是去會情人吧?她是傾城傾國、
受人疼寵的杜擊玉啊,為何他不愛她呢?
那她……是否該放他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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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6 00:06:2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拙對憐顏盡無知

「南嶽天龍堂」大廳前的石板練武場上,一黑一灰的兩名勁瘦少年此起彼落、你來我往,斗得正酣暢。

周遭或坐、或站地圍了不少人,連府里在後院馬廄負責照料馬匹的老師傅以及幾個僕役和粗使丫頭,全都給引了來,瞪大眼觀看場中的比斗。

所謂內行人看門道,外行人看熱鬧,在「天龍堂」里待了這麼長的時間,即便沒拜在堂主杜天龍底下習武,顯擺不出個一招半式,但耳濡目染下,多少也瞧得出幾分花樣。

此際,兩少年不知已相互走過幾招,忽見那灰衣少年尋到弱處,一腳勾住對方腿窩,手掌已朝黑衣少年空虛的背心抓去。

勝敗即見分曉,黑衣少年卻在這千鈞一刻使了記妙到顛毫的迴轉,矮著身,迅雷不及掩耳地掠過對手揚高的腋下,頓時,攻守易形。

「好啊!」場子外爆出一聲響亮亮的讚許,攀在牆頭修整榕樹枝葉的老長工瞧到精彩之處,把大剪子收在腋窩底下,雙掌拍得好響。

「興武小心!」

「背後危險!」

「留意他的飛腿!」

同在一旁圍觀的「天龍堂」二代弟子們,不由自主地呼聲提點,以為那個名喚「裴興武」的灰衣少年就要敗下陣來,未料及灰影向左迅捷一閃,黑衣少年纏鬥而上,兩人瞬間又快打十餘招,四掌對拍,終於分向兩旁躍開。

「好!好哇!哇啊啊——」老長工忘形地大拍大腿,險些從牆頭跌下,趕忙攀住榕樹枝椏穩住身子。

武藝切磋,點到即止,這一場交手可算旗鼓相當。

「『刀家五虎門』的絕技果然了得,興武領教了。」裴興武對着黑衣少年抱拳微笑。

他在「天龍堂」的九名二代弟子中排行最末,年僅十六,但武藝不弱,又深諳江湖禮數,頗有少年英雄之姿。

「不敢當。『南嶽天龍堂』里卧虎藏龍、人才濟濟,在下也領教了。」刀恩海亦抱拳回禮,黑色勁裝下的結實胸口鼓動微烈,他暗自調息,少年老成的五官深邃卻有些嚴肅。

他與裴興武年歲相同,是湘陰「刀家五虎門」的子弟。

今日,身為湘陰一帶的衙門兼民團武術總教頭的父親帶着大哥與他,會同江湖上幾位朋友,連趕兩天路程,特下衡陽拜會「南嶽天龍堂」。

在拜見過堂主杜天龍夫婦后,眾人已移向議事廳談論要事,而之前曾隨父親幾次來訪的大哥雖僅長他兩歲,因遲早得接下「五虎門」的事務,早被歸作「大人」之群,很自然地便隨父親入內廳議事。

至於初次到訪的他,父親則要他待在外頭,向「天龍堂」里幾位師兄好好討教一番武藝,說是對他會有莫大的助益。

此場斗完已是第三場,先前兩場他分別輸給了「天龍堂」里的兩位師兄,直到第三場才堪堪與裴興武打了個不分軒輊。

對方連番上陣,似是有意探他的底。

此時雖耗掉過多的內勁,氣息不穩,需一些時候回復,但他脾性硬極,仍撐持着不露疲態。

「師哥們怎地欺負人了?」

突地,柔軟的稚嗓從圍觀的眾人里逸出。

大夥兒循聲瞧去,先是見着一顆小腦袋瓜從人群里探將出來,跟着是一抹小姑娘家秀氣的身影。她穿着湖綠色衫裙,發未梳髻,只用一柄白角小梳箍住額發,露出整張臉容。

她俏生生地立在場子上,顧盼間,一身湖綠浸淫在溫潤的春光中,有如向陽而立的一片小嫩葉心。

那稚嗓又啟:「你們連着斗他一個,九師哥這一場可不能算平手……」她走至刀恩海面前,仰臉瞅着他,露齒一笑。「是你贏了。」

刀恩海雙目微垂,定定與她相望。

教他發怔的因由,自然是小姑娘家過分美麗的模樣。

她的齒細白整潔,襯得紅唇如櫻,隨着唇邊勾出的弧度,清朗天光彷佛在她白裏透紅的頰上舞動。

那容貌真箇粉雕玉琢、得天獨厚。

這世間,竟有人生得如斯美貌

他驚疑萬分,說不出話,又見她笑渦輕漾,周遭都發了光,眸子清靈靈地似會言語,心中那份疑惑不禁擴大了。

「擊玉,這麼冒冒然地跑出來,你嚇著人家了。」被小姑娘稱作「九師哥」的裴興武帶趣地說。旁的人恰巧當空丟來一條汗巾,他抓了住,隨手拭起臉上、頸上的汗珠。

而這一方,另一條幹凈汗巾亦同時擲向刀恩海,以為他也能即時接住,未料及「啪」地輕響,那條汗巾先是拍中他的胸,跟着就掉落地面了。

「我又嚇著人了?」她嘆著氣,似乎挺苦惱的。

「誰教你長成這模樣,就算事先提點了,乍然一見,仍是嚇人呀!」

「咦?今兒個師娘不是替你安排了琴課,教琴的李師傅呢?莫不是又給嚇著了?」

「擊玉,你就不能好心些,把臉遮一遮嗎?戴個頭紗什麼的,省得出來后老是三番兩次地嚇到人。」

「天龍堂」的幾位師兄們你一言、我一語,那語氣帶着點調侃,可神態倒挺正經,若說是在說笑,卻又不完全是。

「琴課早上過了,還有……我又沒打算嚇誰。」嫩音笑嘆。

「是,你只是在一旁瞧著咱們聯手『欺負』人,心裏不暢快,非得跳出來討公道不可。」

「那麼,是我錯了嗎?」她睨向師哥們,軟軟問出。

裴興武頷首,好脾氣地笑道:「沒錯,你這公道討得好,第三場確實是我輸給了這位『五虎門』的刀二師兄。」

刀恩海在「五虎門」二代子弟中排行第二,稱呼他「刀二師兄」,自然是因應「自謙尊人」的江湖禮節。

聽得這話,杜擊玉柔軟一笑。

重新調過臉來,她兩隻霜荑忽地主動握住刀恩海套著綁手的單腕。

「跟我來。」幾乎是拖着他往裏邊走。

刀恩海炯目微瞠,一瞬也不瞬地瞪着抓住自個兒的小手,眉峰淡蹙,峻顎略偏,有些兒想不通透。

彷佛有股無形的力量驅策着他,讓雙腿隨着她邁動。

但……她扯着他上哪裏去呢?腦中閃過疑問,他下意識回頭,瞥見原先圍在練武場邊的眾人已漸作鳥獸散,沒誰對這小姑娘的古怪舉止感到詫異。

此時,他的視線恰與裴興武對上,後者竟聳了聳肩,笑笑地目送他離去。

小姑娘身長還不及他胸口,一小一大的身影穿堂過廊,她把他帶進後院中庭,沿着青石板道走進花木扶疏的園子裏。

「天龍堂」佔地頗廣,建築風格以渾樸為主,中庭園裏雖擺着幾座假石、假山,栽植不少花木,也建有一座石雕小亭,但與江南水榭樓台的庭園相較,已簡略許多。

刀恩海無啥心思去注意周遭景緻,怔怔地教她扯著跨入石雕小亭中。

「坐這兒。」她放開雙手。

待他稍稍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個兒竟已按着她的指示,一屁股坐在石凳上。

咦?幹什麼這麼聽話?連一個小小姑娘也支使得了他他眉峰成巒,百思不得其解。

四周除淡雅的自然香氣外,尚有一股檀木余香,他深目一瞄,瞥見亭中右側擺放着一張烏木長幾,几上橫置著一張硃色的七弦古琴,琴邊則有一隻燃香小爐,幾縷未盡的白煙輕裊而起。

驀地,那嫩軟的嗓音又起——

「師哥們喜愛你,才輪番斗你,不是欺負你。若是他們瞧不入眼的角色,多說一句都嫌懶,不會全圍着看你顯手段的。」

心中又是一怔,他峻唇淡抿,目光直視着那張美得「嚇人」的潤顏。

他自是曉得「天龍堂」的幾位師兄們對他並無惡意。

輪斗他一個或者不公平,但武藝切磋首在吸取對敵經驗與臨場應變,他並不覺自己受到欺負,只是被一個小小姑娘如此慰問,教他有些難以反應。

他坐着,她站着,兩人視線同高。

見他不出聲,她美臉兒微偏,率真地問:「你是刀家的人吧?我見過刀世伯和義天大哥,沒見過你,你叫什麼名字?」

不知爹和大哥初見她時,是否也教她「嚇」著了?刀恩海模糊思索,好一會兒才掀動雙唇,木訥地道:「刀義天是家兄,我叫刀恩海。恩惠的恩,海天一色的海。」

「恩海、恩海、恩海——」

她連喚他的名,他不解地蹙眉。

她倒是笑嘻嘻的,眩目的小渦盪啊盪,眸底認真地說:「我多念幾遍,就能把你的名字記得很牢,不會忘記。我背琴譜也是這樣的,多瞧多記多彈,一旦記住就忘不了的。」

他無話,仍是靜瞅着她。

乍見她時,確實驚愕於她過人的容貌,教原就不擅言詞的他說不出話來。但現下,愕然的心緒已退,取而代之的是對她漸漸濃厚的好奇。

「我阿爹說江湖規矩得禮尚往來,我問了你姓名,你不問我嗎?」水眸在他面前眨動。

「你喊那些人師哥,他們喊你擊玉,我曉得你是誰。」之前爹曾提過,杜天龍收了九名弟子,育有一稚女。只是,他沒料及這女娃娃生得這模樣……

「你長得不像你爹,也不像你阿娘。」這話自然道出,是他心底單純的疑惑。

之前,他在大廳上拜見過杜天龍夫婦,杜堂主長相斯文,氣勢不怒而威,而杜夫人雖貌美,但與女兒相較,又差上一截。

杜擊玉一怔,忽爾笑出聲來。「娘說,我長得像死去的姥姥,我姥姥聽說是個大美人呢,所以將來,我也會是個天大的美人兒。你信不信?」

刀恩海被她豐富的表情逗笑了,唇角微微一勾。

沒聽見他接話,杜擊玉晃晃腦袋瓜,忽地輕嘆道:「阿娘還說,姥姥彈琴可厲害了,所以要我也學着點兒,兩年前就開始替我請了教琴師傅。我是喜歡彈琴呀,可是背譜好難呵……」她唉唉地又嘆:「別看我生得伶俐、一副聰明相,好似學啥兒都能輕易上手,事實上,那些『文字譜』、『減字譜』可複雜了,全是古琴譜中不記音高和節奏的彈奏法,我得一直背、一直背、一直背才成的。」

「要有成就,得下工夫。」他語氣沈靜。「既要學琴,就要認真學,旁人背得起來,你自然也行,不能怕苦。」

杜擊玉眨眨靈眸,直凝住他片刻,似有些輕訝。

然後,她頰邊的小渦漾了漾,愉悅地道:「我若跟爹、阿娘或師哥們喊苦,他們心疼我,定是不讓我學的,所以我不說。我只對你說,但……你很好。」

劍般俐落的濃眉一挑。「我……很好?」何解?

她小小的頭顱用力點了兩下。「你沒心疼我,所以很好。」

刀恩海雙目隱晦,不動聲色地聽她繼續說下去。

「他們捨不得我吃苦,總護着我,可我不覺得自個兒嬌弱啊!說來說去,全因為這張臉。」

生得這臉容,動不動便引來旁人憐弱,再加上她軟聲柔嗓,倘若真要求些什麼,又有誰拒絕得了?自曉事以來,杜擊玉就很有「自知之明」的。

她自嘆的話教刀恩海目光微瞇,訝異她年歲小小,竟會說出這些。

「你的臉……很好。」

他的語氣儘管平板,簡單的幾個字卻像是在安慰她。

杜擊玉眸子一眨,指尖摸著小臉,不禁笑出聲。「它長得好,我曉得呀!」

「汪!汪、汪汪——」此時分,小亭的石階下忽地傳來狗兒吠叫。

聞聲,杜擊玉美臉兒上的笑意渲染得更深,湖綠色的小身影跑下石階,再回到小亭里時,懷裏已抱着一隻黑不溜丟的小犬仔。

「瞧,是幾天前我在外邊撿回來的。黑仔好可憐,教好多隻野狗欺負,牠們圍着斗牠一隻,可是牠很勇敢,一點兒也不怕。」

她湊臉在犬仔的黑毛上蹭了蹭,小手搔著牠的下巴,小狗舒服地半瞇起眼,喉中發出咕嚕嚕的低音。

「你要不要抱抱?」她揚睫,不等刀恩海答話,已率性地將軟呼呼的小狗放進他懷裏。

精勁臂膀下意識收攏,他抱住那坨毛茸茸的「玩意兒」,低下頭與那兩顆圓滾滾的眼對視。

不是在跟人切磋武藝嗎?

他現下……到底在幹什麼啊

迷惑愈益蔓延,他濃眉沈下,都快直接壓在眼上。突然,小狗竟探出軟舌「襲擊」他,把他鼻頭給舔濕了。

一旁的小姑娘發出清鈴般的笑音。「你穿得一身玄黑,黑仔也一身玄黑,牠喜歡你啊,膩着你不放了,你們倆兒在一塊真搭配。」

這話明明有侮辱的嫌疑,但自她口中說出,似乎變得再單純不過。刀恩海靜瞅了笑容可掬的美臉兒一眼,跟着彎下身,將黑仔放回地上,那狗兒卻留連不去,兀自在他腳邊打轉、輕蹭。

杜擊玉跟着斂裙蹲下,蔥指逗著黑仔,笑呵呵地道:「告訴你喔,不只黑仔,我還養著好多隻狗兒呢!小白、小黃、虎斑、花花兒,唔……花花兒瘸了一條後腿、瞎了一隻眼,好可憐,都不曉得在外頭流浪多久了。牠搶食搶不過其他野狗,還得被圍着欺負,我拾到花花兒時,牠瘦得只剩皮包骨,真的好可憐……」

被圍着……欺負?

這隻小黑仔是這樣,她口中的花花兒也是這樣。刀恩海不由得蹙眉,心中起了古怪的想法

難道,他也算是被她「拾」了來,因為她那群師哥們正圍着「欺負」他

更因為「天龍堂」里的眾人對她愛拾回「弱小動物」的行徑早瞭然於心,所以也就見怪不怪,由着她拖走他嗎?

在她眼裏,他是「受欺負」的「小動物」?

他像嗎?

「你怎麼啦?」杜擊玉不曉得他心中愕然,湖綠袖兒再次抱起黑仔,盈盈立在他面前。

刀恩海回過神來,峻唇欲啟未啟,竟不知能說些什麼。

對他木訥、不苟言笑的神情絲毫不以為意,杜擊玉繼而又問:「你會彈琴嗎?」

他微怔,隨即緩緩搖頭。

「那……你會吹簫嗎?」童音軟軟,她潔顎偏了偏。「我九師哥有一支鐵簫,他吹得極好,娘說他挺有天分,偶爾興緻一起,我也會同他來上一段琴簫相合。你會吹洞簫嗎?」

老成的年輕臉龐面無表情,仍搖了搖頭,目光略沈。

杜擊玉抿抿唇,烏絲圈圍着的小臉兒率真可人,她再問:「那麼,我彈琴給你聽,好不?」

「我聽不懂。」語氣直截了當。

對刀恩海而言,生活中,似乎從來沒出現過這些「東西」——

柔軟的、絲毫不怕生的小小姑娘;柔軟的、毛茸茸的小犬仔;以及柔軟的、讓他聽不懂的琴曲。

他性情耿直,跟不太上這小女娃的心思,只覺得她古怪。

「你都還沒聽呢,怎知不懂?」杜擊玉輕皺鼻子,流露出小女兒家的俏麗舉止。

「我沒學過樂理,我什麼樂器也不會。」

她真要彈,也是對牛彈琴罷了。雖然刀恩海不太願意把自個兒比喻成一頭牛,不過事實即是如此。

「琴音在指不在弦,我用心彈,你用心聽,跟懂不懂樂理無關的。」她略頓,歪著小臉直盯着他,似乎覺得他認真的神氣很有意思,瞧得刀恩海黝黑臉皮竟泛出薄熱。

一個小姑娘家而已,他到底在不自在個啥勁兒刀恩海雙掌收成拳,擱在大腿上,起身正欲離去,湖綠色的小影兒卻興沖沖地繞到烏木長幾那兒,坐在古琴前。

「你遲些再走啊!」她喚住已跨下石階的他,心底起了新鮮感。從來只要她隨口一句,沒誰能拒絕得了,但這位「刀家五虎門」的恩海師兄可厲害了,不對她笑便也作罷,留他下來聽琴、說說話,還得她儘力遊說。

他不心疼她,那很好呀!

她不喜愛人人都心疼她,他不會,真好。

說不出的愉悅在心湖裏輕漫,她笑嘆了口氣。「我的朱琴有名字的,叫作『鳴鳳』。教琴的李師傅說,這是張很老、很老的琴,它聲音真好,你該聽聽的。」

「汪、汪!唬~~汪、汪汪!唬~~唬~~」被擱在烏木長几上的黑仔忽然汪汪吠著,喉中滾出奇怪的聲音。

刀恩海驀地止住腳步。

他側身回視,瞥見黑仔不住地嗅着長几上的朱琴,目光不禁峻厲起來。

「咦?」杜擊玉亦留意到不對勁兒,原撫在琴弦上的手撤了下來,安撫地拍著小犬仔。「黑仔乖,別鬧啦。」

意外起於瞬息,快得教人沒法反應。

先是鼻間嗅到一股腥氣,杜擊玉腦中微暈,同時際,耳邊聽到「嘶、嘶——」的怪聲,她面目泛寒,直覺有什麼東西撲向門面而來,下意識閉上眼。

「退開!」

啪——

砰!

嗡……

沈厲的叫聲爆開,緊接着是木頭碎裂的聲響,跟着是琴弦的嗡嗡殘鳴。

「哼……」

待粗嗄悶哼清楚逸出,杜擊玉連忙睜開眼睫。

她喘息不已,胸脯起伏不定,見自個兒已被拉離烏木長幾,而那抹精勁黑影不知何時飛躍至面前,強而有力的右手正緊緊扣住她。

她的「鳴鳳琴」躺在地上,被砸得四分五裂,斷了好幾弦,琴腹中驀地爬出五、六條細長小紅蛇,她吃驚得說不出話來,不禁瞧向他。

未料這一看,腦中一暈,她駭然叫道:「刀恩海」

他峻顏慘白,下顎緊繃,左臂教兩條艷紅小蛇牢牢纏住!

不能暈厥!

手起手落,以銅板作暗器擊斃那幾條小紅蛇后,他咬牙強撐著,右手以劍指疾點左臂的神門、少海、天池、天泉等幾處穴位,由左腕往上至左胸,欲讓蛇毒緩將下來。

耳中嗡嗡微鳴,這毒非比尋常,來得好快。他左臂如置在火中燒烤,痛到泛麻,膝蓋一軟,不禁跪了下來。

「恩海!」

他感覺得出,那美得驚人的小姑娘正緊緊挨在他身旁,細弱的手臂固執地抱住他,像是如此為之,真能撐起他高大的身軀。

「快來人呀!爹、師哥~~快來人!有人傷著了!快來人啊~~」

她軟嗓此時拚了命地揚高,一聲大過一聲,混入明顯的鼻音,彷佛想哭,心裏害怕,卻又費勁地強忍住似的。

肉體漸漸喪失知覺,沉重得有如一塊巨石,不知怎地,他竟不十分在意,只覺得她隱忍懼意和哭聲的叫喊讓他渾身緊繃,每一口的吐納都變得艱辛無比,燒灼着他的喉。

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他硬是撐開眼皮,瞧見她有些模糊的輪廓,雪頰上的淚映出淡光。

「恩海,我聽見腳步聲了,他們來了、他們來了!」她急道,嗓音嘶啞。

他頭晃了晃,不曉得自個兒正露出微笑,沖着那張朦朧小臉低喃

「不會……不會有事的……別哭……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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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幾載心思渾似夢

一年後

初春時分,午後日陽半隱在棉絮般的細雲里,風微涼,從不知名的地方送來幽香。

幾朵遠來的花子兒飛過屋脊、高瓦,又飛過渾樸且高聳的石牆,尚不知要落於何處,兀自在風中飄零。當那一身玄黑的少年快步走過檐廊,無意間掀起一陣風波時,那輕盈又無辜的種子不由得一飄,在虛無中蜿蜒、迴旋,紛紛跌落在廊階下的石圍里。

少年腳步甚迅,沿着廊道東彎西拐,跟着似是不耐煩了,長腿一躍,幾下起伏,直接從石圍當中穿過,眨眼工夫,人已來到西側廂房。

西側廂房是「刀家五虎門」專門用以招待外人的客廂。

尋常時候,西側這兒並未住人,但今日府中有貴客到訪。他原隨父親至東城門外的大廣場教授武藝,與民團和縣衙的兵勇一起操練,剛進家門便聽聞此消息,而幾位長輩尚在前廳相談,他連口茶也不及喝便直接至此。

又出事了嗎?

來到那扇門前,他忽地頓下一反常態的急促步伐,目中輝芒斂了斂,只剩裹在黑衣勁裝下的胸膛起伏微劇,稍稍顯露了浮動的心緒。

放鬆右臂緊握的拳頭,他深吸了口氣,眉峰仍緊,極不愛這種受旁人、旁物影響的感覺。

待氣息回穩、面色定下,他抬起右臂緩緩推開房門,套著黑色功夫靴的大腳跟着跨進,隨即又不動聲色地闔起門扉,靜靜朝位在一扇花鳥屏風后的床榻邊走去。

榻上伏着一個小小的身子,那孩子面容朝內,一床錦被幾乎罩住全身,只露出一頭凌亂卻細軟無比的髮絲。

放在榻邊高腳小几上的金爐里,燃著用以安神的檀香,他也不怕燙,伸指撥弄裏邊細碎的檀香木,讓其得以完全熏燃,使氣味能持續久些。

房中好靜,靜得似乎僅剩自個兒的心跳。他坐在榻邊,雙目一瞬也不瞬地注視着那頭烏亮的柔絲。

某種詭異的恐懼突然襲上心胸,他下顎一抽,忙伸出右臂,粗獷略方的指頭拂開披散在小臉上的黑髮,探向對方秀挺的鼻下——

那氣息似有若無,虛弱如遊絲,他恐懼略減,胸中卻充斥着無以名狀的鬱悶,脹得發疼。

此刻的感受,較之去年春他因出了事兒、不得不斬斷左臂來保住一條性命所生的肉體疼痛,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教他驚愕得又擰起眉峰。

「嗯……唔……」沉睡的小臉突地動了動,模糊地逸出嚶嚀。

他迅捷地收回手,就見半埋在錦被和秀髮里的臉容轉了過來,細緻的眉輕蹙,扇睫顫了顫,終於掀開一雙霧瞳。

那雪白小臉十分稚嫩,五官卻生得美極,秀麗的眉眼、秀麗的唇鼻。見到坐在榻邊、渾身玄黑的獨臂少年,那張精緻到了極處的軟唇兒微微一笑,頰邊自然地漾開兩朵小渦,不似人間品質。

「恩海,『南嶽天龍堂』終於託人找著失傳已久的獨臂刀譜了。我隨着爹和阿娘……特地從衡陽給你送刀譜過來,爹直說你的資質奇隹,根基又打得極穩,如今若再練刀譜上的武功,定會成為厲害的人物……」杜擊玉軟嗓略啞,說着說着,眉心一擰,竟咳了起來。

左胸因她的咳聲再次緊繃,刀恩海的臉色沉了沉,單手拉高錦被,想將她裹得密實一些。

驀地,從錦被裏鑽出一隻潤玉般的柔荑,抓住他的指。

目光再次移向她,那張被黑軟烏絲圈圍的稚氣小臉儘管蒼白無血色,卻仍美得驚人。

她靜謐謐地瞅着他,眉心染著濃濃倦色,卻固執地不願合眼睡去。

「恩海……咱們在來這兒的路上出事了,那些半路打埋伏的人穿着裝扮不像漢人,袖裏也藏着小紅蛇,就跟那時藏在『鳴鳳琴』里的小蛇一模一樣,紅艷艷的,瞧著教人害怕……爹、阿娘和師哥們同他們鬥起來了,我躲在馬車裏,抱着我新買的古琴和裝着獨臂刀譜的木匣在車窗下偷瞧,後來……後來有人闖進,爹他們不及趕來,我尖叫,叫得好大聲,那惡人把我的琴打碎了……咳、咳咳……可是刀譜還在,我把它抱得好牢。琴可以碎,但刀譜不行,它還在。恩海……我很勇敢、很強吧?」一臉病色,頰邊的小渦卻愉悅地漩動,她語氣帶着自豪,率性地對他邀功。

刀恩海胸中發熱,仍面無表情、定定地凝視着她。

他用好輕的力道回握了她略涼的小手一下下,像是欲將內力渡進體內溫暖她,又伯她虛弱得難以承受。

好半晌,他終是出聲,嗓音沙嗄。「那些人給打跑了,你合上眼再睡。」

她長睫眨了眨,固執地不願覆住那雙霧眸,忽道:「……那是阿娘幫我新買的琴啊,可惜被打碎了。恩海,我帶着琴來瞧你,原要彈給你聽的。李師傅說我學得好快,說不準到了明年,他就沒本事再教我了。咳咳……我有聽你的話,很認真地背譜、練彈,我不怕吃苦,我不要旁人一直心疼我……恩海,你很好,不心疼我,很好……呵……我學會好多曲子,想彈給你聽,咳咳……可是……可是琴壞了,沒法兒彈了……」

他拙於言語,不太曉得該如何安慰她,沉吟了會兒,道:「我聽不懂的。往後再買一張琴便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壞了就壞了,無妨。」

「唉……」她不由得笑嘆,似乎對他「聽不懂」的執念有些無奈。

他猜不出小女兒家的心思,只覺她白慘慘的氣色和脆弱的咳聲直擊他心窩,那感受極不舒服,不由得低聲又道:「你受了傷,再睡一會兒。」

杜擊玉搖搖頭,白頰在枕上輕蹭,軟軟笑着。「我好久、好久沒見你了,我不睡,想同你說說話。」

同一個小小姑娘會有什麼話可說?刀恩海先是一怔,忽地想起適才從前廳匆匆來此的心緒,那不像他。

他想,他會如此不尋常,多少得歸咎於她是在前來「五虎門」的途中受的重傷,且又為他送來刀譜,基於道義,他緊張她亦是應該,沒什麼好值得深究的。

「這裏是刀家,我天天都在,不會跑走。」

左胸仍因她率真又稚氣的話起了波動,他少年老成的五官剛峻如往,但在注視着她時,黝目中輕晃幽光。

「不成的,恩海,我不能再睡……」她抬起錦被裏的另一隻手,揉了揉眼,模糊又喃:「我聽見爹和阿娘、還有幾個師哥們說的話了,他們以為我睡沉了,可是沒有,我沒睡……那個惡人發掌把我的琴打碎,也把我的身子打壞了。爹說,我受這傷,傷得好重,氣都被打亂了……娘在旁邊一直掉淚、一直掉淚,怕我睡着、睡着,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別胡說。」他背脊一凜,下顎繃緊。「不會有事的。」

她怔了一下,眉心有幾分清明,忽又軟軟笑開。「恩海,你總這麼說……那時候,你也說過同樣的話,我一直記得的。你說不會有事,要我別哭、別怕……可到得最後,刀世伯和爹他們還是不得不斬掉你一隻手啊……」

他明白她話中之意。

「那時候」指的正是去年,他首次見着她的那個爛漫春日。

當時,他在小亭的石階下佇足回首,驚覺到那隻小犬仔異於尋常的躁動,在千鈞一刻間救下了她。

那些從琴腹中漫爬而出的艷紅小蛇後來經過杜、刀兩家聯手追查,才知是四川境西「五毒派」所動的手腳。

「南嶽天龍堂」在江湖上興與人為善,堂主杜天龍人面極廣、豪氣重義,常受黑白兩道所託,為人說項,排憂解難。

兩年前,「五毒派」教主之子在一次比試中意外死於中原武林人士之手,怕事態越鬧越大、不可收拾,杜天龍當時曾義不容辭地會同幾位江湖上頗具威望的武林耆老,齊上「五毒派」拜會五毒教主,雙方當下雖未撕破臉面,卻不知對方一直在尋機報復,竟至今日在道上埋伏,「天龍堂」會惹來這無妄之災,也是始料未及。

我在明、敵在暗,不能再一味姑息、一直處於被動的挨打局面了……刀恩海將她泛涼的小手塞進錦被裏,嘴角輕抿,深目炯峻。

「五毒派」擅使毒,艷紅小蛇的尖牙一嵌入血肉里,不放盡牙囊中的毒素絕不罷休,那時,他摔碎了她珍貴的「鳴鳳琴」,也賠上一隻左臂,如今她又成了這模樣……

胸中既悶又怒,心湖再難平靜,一時間分不清是為自己、抑或為她。

他深深呼息、暗自調氣,片刻后才道:「你爹娘現下正在前廳與我阿爹商論要集結中原武林對付『五毒派』的事,還要請最好的大夫過來瞧你,若你乖乖養病,不久后定又能起身彈琴。」而他也得加緊練氣習武,讓體魄更形強悍,才能對付敵人。

「病若好轉,我求阿娘買琴,再來彈給你聽,好不?」她問。

他聽不懂的。不過這一次,他把話留在肚子裏,竟說不出口,只僵著臉微微頷首。

杜擊玉幽幽一笑,眸光瞅向他塞在腰綁上、空蕩蕩的一袖,又靜靜回到他剛峻的臉上,美臉兒忽地籠上了一層不符稚齡的神氣。

「……恩海,我一直想替你做些什麼,可你這麼本事,我又能幫你什麼呢?你的手不見了,我很難受,那陣子你躺在榻上,我每晚都哭,心好疼的……都是我不好,反應慢吞吞的,什麼也不懂。你別瞧我生得美,我有時其實挺笨的,所以……我是說,如果往後你要有事我幫得上忙,你一定、一定要告訴我,一定、一定要啊,好不好?」

沉肅的眉眼定住不動,聽着她的喃喃話音,刀恩海暗暗收握五指。

他想告訴她,他的斷臂無關她事,不想她自責。雖斷一臂,但休養過後早已恢復強健,照樣能策馬、習武、狩獵,做一切欲做之事,他的右臂肌筋甚至變得更強、更發達,蓄滿了力量。

但想歸想,他口拙得像根木頭,仍不言語。

杜擊玉似也料及他沒啥兒反應的反應,徑自將他的沉默當作應允,菱唇一牽,眼眸困頓了,無力地合起。

「唔……好睏……恩海,讓我先睡會兒,睡一會兒就好,若我沒醒,你記得把我喚醒,別讓我一直睡、一直睡呀……我還有話同你說呵……」下意識輕咳幾聲,像是畏寒,半張病臉縮進錦被裏,兩排扇睫在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膚上投下淡淡陰影。

她一下子睡沉了,周遭靜謐謐,凝神的檀香氣味飄浮不散。

胸中浮動兀自不停,他不是很明白,想着她適才要他「一定、一定」得承諾的話語,眉峰微弛,抿著的嘴角也淡然地流泄了一絲軟意。

她小小年紀,又是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擔的弱質姑娘,他再如何不濟,也不辛於淪落到需要她幫忙的地步吧?

不可能!

這事……永不會發生。

然後,歲月持續往前,無情也多情地往前。

總是這般,春風、夏木、秋葉、冬雪的,在諸事紛擾的世間沉謐也活潑地嬗替,忽忽而過,不意間已流轉了無數個四季,成就了許多個年頭。

自在飛花輕似夢,依他這等剛直、木訥又樸拙到教人髮指的脾性,作夢對他而言原是件奇怪的事。

但不知從何時起,他有了夢,夢境渾渾沌沌的開始,隨着年歲增長愈益明顯,他漸漸記住了它們。

他的夢也像他這個人,中規中矩得有些兒無趣,沒什麼天馬行空的想像,只習慣重複著一幕又一幕真實發生過的人事物,只是那樣的場景有着同一個女主角,那個愛彈琴、美得「嚇人」的姑娘。

雖說相處的時候不算長,這十三年來,至多是每年上「南嶽天龍堂」拜會、盤旋幾日,他才會與她相見,但詭譎的是,他時常夢見她,特別是近兩、三年,那張病中猶美的臉容在他的夢境裏越顯清晰,清晰到讓他不由得記住了她五官的種種細微神情。

……我帶着琴來瞧你,原要彈給你聽的……

……我有聽你的話,很認真地背譜、練彈,我不怕吃苦……

病若好轉,我求阿娘買琴,再來彈給你聽,好不?

自然,他聽過她的琴音了。

她彈得如行雲流水、興緻洋溢。

他一貫地面無表情,只覺她指下音色美好。這些年她雖氣虛體病,在琴藝上亦着實下過苦工。

撥彈琴曲時,她總特別快活,似是忘卻身上的病痛,或者正因如此,他明明對那玩意兒一竅不通,聽過無數回也搗騰不出個所以然來,仍會按捺性子由着她去彈。

對那些關於她的夢,他不太願意去深究,也懶得思索太多,他一直認為是無謂的,無謂之事,毋庸自擾,就由着它去吧。

只是事到如今,他被逼得「走投無路」,許多事開始由不得他了。

然後,刀恩海忽地有所頓悟,原來許多時候,話真的不能說得太滿。

若說得過滿,在當下把退路全給封死,待出了差池,弄得進退維谷才來掌自個兒嘴巴,可就是狼狽了啊!

不過……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他十三年前的那一次沉默,倒是無意間替自己留下了後路,教他今日真「厚顏無恥」地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姑娘求援,也不會搞得太難堪吧?

坐在「天龍堂」的大廳里,他心中竟是苦笑。

今年的秋似乎來得早了些,桂花紛紛染白枝椏,又紛紛教風吹離了蕊心。在城外、在河岸、在他策馬往南的一路上,隨處可見秋臨景緻,讓他鼻尖總嗅到那股淡混了泥味的自然清香。

此番,他再次代表父兄南下「天龍堂」,雖說是作江湖上、門派對門派之間的尋常拜訪,但「南嶽天龍堂」與「刀家五虎門」的情誼畢竟不同,杜天龍夫婦見着他,着實親熱地與他說話,早將他瞧作一家人似的。

杜夫人在談話間還對他問及了近來家裏的狀況,刀恩海沉穩以對、據實以告,表示家人都安好,而娘親從去年入冬感染風寒,在床榻上連躺了好幾個月後,如今病情也見好轉,應無大礙。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仍得好生照看才行啊!」杜夫人輕聲叮嚀。

「恩海賢侄難得來一趟,索性就多留些時候,我讓管事將幾年前購得的老山參和幾味補氣的藥材準備一番,離去時好讓你帶回『五虎門』,給你娘親補補身子。」杜天龍坐在紫木太師椅上,輕拂了拂及胸的美髯,語氣溫和,雙目如炬地望着端坐在堂下右側的黑衣男子。


刀恩海黝臉沉靜,恭謹道:「杜伯伯、杜伯母的好意,恩海心領了,只是老山參和幾味補藥定是極難到手,這禮太過貴重,恩海不能——」

杜天龍抬起手阻斷他的話。

「什麼貴重不貴重?那些東西是給你娘親,可不是給你,連這份小小的禮你也不接受,如此推辭,莫不是太見外了?」

「愚侄不敢。」深目一斂,掩掉幾分心思,他嗓音持平又道:「既是如此,恩海就恭敬不如從命。」

這陣子發生了不少事,大大小小的,擾動他原本尚能把穩住的心湖,便是如此,使得他對於此次拜會「南嶽天龍堂」,表面上雖仍平靜,內心卻充滿難以言喻的躁動和不安,像極一匹久被圍困在柵欄里的駿馬,甩鬃踏蹄地、急切地欲要衝出。

堂上,杜天龍夫婦突然暗暗地相視了眼,別具深意地笑了笑。跟着,杜夫人眸光柔和地調向刀恩海,毫無預警地扯出另一個話題——

「就我所知,興武與你年歲相當,算一算,你也到了而立之年了吧?」

「是。再過兩個月,恰滿三十。」儘管有些訝異這突如其來的問話,他並未表現出來。

杜夫人一嘆。「都三十了,興武與你相當,現下卻被留在年家的武漢行會,都三個年頭過去了,也不知何時才能返回?」

十三年前遭「五毒派」半路伏擊,杜擊玉心脈嚴重受損,杜、刀兩家曾為她延請數位名醫,可惜的是,雖診出了病因,也明白得對症下藥,問題這葯不是輕易便能人手,得取得「西塞一派」以整株珍貴無匹的「七色薊」煉製而成的「續命還魂丹」才行。

幾經查訪后才獲知,「西塞一派」殷氏的唯一傳人早離開大雪山,現居於武漢「年家行會」。

三年前,裴興武帶着小師妹杜擊玉上「年家行會」求葯,那位殷家姑娘最後雖應承了,答應在往後七年間,每年送上一顆「續命還魂丹」,待七顆丹藥盡數服下,杜擊玉受損的心脈便能回復原樣。只是,那姑娘卻要裴興武長留下來作為交換條件。

當初知聞了此事,刀恩海喉中泛酸,像是誰掐住他的心般,一擠一放,把裏頭不斷冒出的酸味給推擠出來。

能求到葯、治好病,恢復他初見她時那活潑模樣,他為她感到無限歡喜,幾想衝到一處無人之境,狂聲大呼,將那些快活痛快喊出,只是啊……他心裏同時生出古怪的懊惱,也生出了無以名狀的失意,因為……替她求得續命丹藥的人,是別的男子,不是他。

為什麼反常至此?

那是因……太在意她?

遠遠超出道義上的在意,是否表示……他心裏有她?!

這想法似一道銳光劃過腦際,他太陽穴突跳,遂又思及這幾載的夢境,腦中更亂,眉峰成巒。

「恩海啊……」杜夫人忽地喚他。

「是。」他忙收斂心神。

像是感慨完了,她啜了口香茶,跟着如閑話家常般,笑咪咪地問:「可有喜愛的姑娘?」

刀恩海一愕,濃眉飛挑。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紀,倘若尚無心上人,趁這幾日留在衡陽,杜伯母幫你物色幾位好姑娘吧?」

杜天龍拂髯頷首,在旁幫腔道:「是啊,這主意挺好,很可以試試。若真有看對眼的姑娘,杜伯伯出面幫你提親,不成問題的。」

「呃……我……這……」欲言又止,他胸口發燙,那熱氣隨即衝上腦門,幸得他膚色黝黑,勉強掩住了一臉薄紅。

就為這所謂的「男大當婚」,他已煩心一段時候了。

驀然間,廳外廊下,柔軟嗓音淡淡盪開——

「爹、阿娘,你們怎地欺負起他來了?」一抹粉藕纖影踩着秀氣的腳步,正跨過門檻,盈盈走了進來。

杜擊玉一出現,自然地牽引了眾人的目光。

來到刀恩海身旁,她偷偷朝他皺起巧鼻,小臉上的氣色雖稱不上紅潤,但因已用「續命還魂丹」調養了三年多,病況穩定下來,臉色已較先前病懨懨的蒼容好上許多。

他左胸一震,似又滾出湍湍熱流。

氣息有些窒悶,他下顎微綳,擱在膝上的右掌悄悄握成拳頭。

杜夫人笑睨著自個兒的閨女,道:「你這丫頭不是躺下說要先睡一會兒,怎麼不出半個時辰就醒來啦?莫非適才是不想喝福嫂特意為你燉的那盅雞湯,才故意裝困?」

教娘親一語道破,杜擊玉頰邊微燙。

但是呵,她很知道如何應付,身旁的人從來就心疼她,只需她嬌軟一笑,再眨著水眸擺出無辜模樣,沒誰會來為難她的。

許多時候,她真慶幸自個兒天性溫良,要不依著眾人寵她的方式,怕是被縱容得無法無天了。

「原是挺困的,可我與恩海心有靈犀,我在夢裏瞧見他了,知他有難,索性連覺也不睡啦,就趕着來救他。」她笑嘆。「爹和阿娘別又欺他。瞧,他都嚇得說不出話來,就算真有喜愛的姑娘,又怎會乖乖說出?」

「我沒——」刀恩海怔怔然,唇一掀,努力要擠出話來,可惜一下子便被杜夫人的噪音蓋過。

「小丫頭凈胡說!爹和娘怎會欺他?咱們疼他都來不及了,要不,也不會想替他牽這紅線。」

「唔……是嗎?」麗眸再一次睨向呆愣著的刀恩海,她雙頰輕鼓,神情帶着點兒捉弄,尚有許多瞧不出的東西。

杜夫人又道:「當然。這可不僅是咱們的主意,你刀世伯之前也私下同你阿爹提過,要咱們多幫恩海留意。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何況刀家跟咱們是什麼交情?怎麼也馬虎不得的。」

「我曉得了。」拋下話,杜擊玉旋過一身粉藕,小手突然抓住刀恩海的單臂,拉着他就走。

「呃?!」她曉得啥兒呀?刀恩海傻愣愣的,一時間無法反應,竟由着她拉起、拖走。

緊接着,他身後傳來杜天龍渾厚的低笑,以及杜夫人帶趣的問話——

「擊玉,沒規沒矩的,拖着恩海上哪兒去呀?」

杜擊玉腳步未停,頭也不回地揚聲道:「不是想他有沒有喜愛的姑娘嗎?我這就尋個安靜的地方,幫爹和阿娘好好地問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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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6 00:07:0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琴心先許若元氣

如同許多年前的初遇,姑娘綿軟的小手牢牢握住他的,將他從人前帶開,穿過廊院,走進園中的石雕小亭里。

亭中的烏木長几上仍擱著一張琴,獸爐里雖未熏焚,那檀香氣味卻彷彿早已融入周遭當中,隱約能聞。

「坐這兒。」軟嗓帶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刀恩海面無表情,聽話地坐在她指定之處,驀地,她小手一放,他心底悄悄湧起了什麼,是那股詭異的失落。

杜擊玉沒再瞧他一眼,徑自在長幾前落坐,十指按在琴弦上,隨手撥彈,蕩漾出聲直、單純的慢音。

音節寬疏且徐長,忽淡忽沉,她按弦的指少用猱法,讓每個音韻疏而緩、慢而有力。

那不是編成的琴曲,僅是她指尖有情的流泄,古樸的七弦琴音在秋意中迴繞出一個與世隔絕的氛圍,彷彿只剩下她和他,一個聽,一個彈。

她淡垂著美臉兒,他看不太真她的神情,她的琴音有股無形的力量,緊扣住他的心,讓氣息不知覺間隨其吞吐。

緩緩的,幽幽然的,最後一撥,穆若生風的韻味猶在耳畔,她小臉抬起,直勾勾地瞅着他。

「恩海,我的琴彈得好聽嗎?」

見她纖纖十指平放在弦上,止斷了餘韻,他瞬間抓回思緒,臉皮上的薄熱自方才教她握住手,到現下都還沒消退。

「嗯。」他聽不出個所以然來,但那琴音確實悅耳。誠實頷首,他抿了抿略乾的方唇,目光一瞬也不瞬的。

杜擊玉悠然一笑:「恩海,我真愛你聽琴的模樣,好專註、好專註,像是靜靜聽我的琴音,是這世間里最要緊的事兒。」

不僅臉皮泛熱,連心口都熱了。他暗握拳頭,忽地道:「你心裏有事。」單純又果斷的敘述句,直剖了她的心似的。

杜擊玉挑起柳眉,潔顎微偏。「是嗎?你怎地知曉?」

「琴聲雖好聽,但和以往有些不同。」

「喔?」瀲濫如波的眸子眨了眨。「怎麼個不同法?」

刀恩海一時語塞。

他不太會形容那樣的感受,她指下音韻渺渺,如此悅耳,卻攪亂了他的心緒,彷彿有什麼東西重重壓在胸口,悶疼悶疼的。

「怎不說話了?」杜擊玉問著,藕衫盈盈立起,秋風拂滿纖身,顯得有些單薄。

瞧着她步近,在自個兒面前坐下,直嗅到她獨有的、帶着淡淡檀香的女兒家馨甜氣味,刀恩海才又回過神來。

她臉容雖美,卻帶着一絲病氣,他並未立即答話,而是解下身上的黑披風,裹住她瘦伶伶的身子。

「我不覺冷啊!」自三年前開始,她每年服下一顆由年家的武漢行會那兒取得的「續命還魂丹」,至今已食過三回,畏冷與心絞痛的病狀已減輕許多,暈眩的狀況也許久未曾發作了。

「不需要的。」她欲要脫掉披風,下一瞬卻被刀恩海粗糙的單掌穩穩抓住一手,他的目光幽深,閃動着不容拒絕的輝芒。

「披着。」

簡潔有力的兩個字,教杜擊玉心口驀地一跳。

此際,園子裏傳來腳步聲,不一會兒工夫,一名身材略矮、長相福態的大娘出現在青石板道的那一端,她用托盤端著一隻白玉小瓷盅和一壺茶,正筆直朝小亭走來。

「福嫂,人家求你啦,人家不想吃!」杜擊玉瞥見托盤上的瓷盅,美臉兒可憐兮兮的。

可惜福嫂像是受過「高人」指點,硬是扭開頭不去瞧她,對她這招屢試不爽的「先聲奪人」兼「先下手為強」聽而不聞,跟着把托盤擱在烏木長几上,雙眼直接鎖住刀恩海。

「刀二爺,咱沏了壺春雨香片,很香的,您和小姐邊喝邊聊。還有啊,堂主和夫人方才交代下來,請您多擔待些,幫忙盯着小姐喝湯。這盅湯油是油了些,可很補的,得喝光才成,咱待會兒再過來收拾。」

「福嫂啊……」杜擊玉又可憐地喚了一聲。

「喚也沒用,咱啥兒也看不見、啥兒也聽不見,不看不聽、不看不聽……」看了、聽了,肯定要心疼她,然後什麼拒絕的話全說不出口了。不成不成!嘴裏喃喃不停,福嫂搗著雙耳,竟然就這麼跑走了。

杜擊玉無奈地收回視線,尚不及出聲,刀恩海已道:「福嫂幫你熬的湯,味道定是不錯。」

「可是我——」

「別辜負人家一番心意。」

「不是的,我——」

「快喝。」他語氣雖淡,目中堅定。

沒有用的,她那些無往不利的伎倆用在他身上僅是白費力氣。

軟唇一咬。「唉,就你不心疼我。」

跟着,她揭開盅蓋,雖然沒什麼食慾,仍乖乖地將湯一口口往嘴裏送,一小盅的湯終於見底。

剛擱下小匙,他已為她遞來一杯清茶。

唉……真是一物制一物嗎?她還能怎麼着?接過茶輕啜著,她幽幽凝視着他,菱唇逸笑,有些莫可奈何。

「旁人總對我百依百順,從沒誰指使過我、拂逆我的意思,他們見我笑,心先軟了半邊,我口都還沒開呢,就忙着把一堆好玩意兒堆到面前來,偏偏就你一個,沒把我捧在手心裏呵疼。」

聞言,黝黑臉龐微綳,他下顎線條更形剛峻。

見他抿唇不語,杜擊玉放下茶杯,兩隻柔荑竟探近過來,把他佈滿硬繭的大掌軟軟地合握了。

「恩海,咱們適才說的話,我還等着你回答呢。為什麼說我心裏有事?」攤平他的厚實掌心,她細瞧著上頭的掌紋,見那條表示婚姻的紋路深且弧圓,她不禁悄悄牽唇。

刀恩海內心兀自天人交戰着。他該果決地抽開手,但腦子裏雖這麼想,那道命令卻完全起不了作用。

她的小手白皙得似能瞧見血筋,明明透着涼意,卻詭譎地讓他的粗掌不斷冒出熱氣。

他真是太在意她了。

兩排牙一咬,氣息稍濃,他終是道:「十指連心,你指下琴音是美,但琴意浮動,不若以往的自在閑適。」

美臉兒忽地抬起,她近近望着他,不發一語、認真無比地望着他。

他似乎只中意玄黑的衣物,黑衫、黑褲、黑靴、黑披風,連綁手和腰巾也是黑色的,一頭及肩的髮絲微亂,在天光下倒泛出淡褐光澤,多了不同的色調,亦稍稍軟化過分嚴峻的輪廓。

她瞪着他裹在玄黑勁裝下、徐緩起伏的寬敞胸膛,他胸前斜過一條用牛筋編成的結繩,用來系住背後一把玄沉的烏剛刀,適才脫去披風后,他右邊肩后便露出了半截刀柄。

跟着,她眸光繼續遊走,移向他塞進腰間、松垮的左袖,接着又緩緩上移,瞄向他突出的喉結、剛顎、方唇,終於凝向他那雙深峻黝目,像是見着了一件極其稀罕的玩意兒,非得仔細斟酌不可。

他說對了。

她心裏確實有事。

原以為自個兒掩飾得不錯,但指下生情,在下意識中橫流而出,仍想教他聽取。

他總說聽不懂她的琴音,他卻不知,每每她在他面前彈琴,男性的剛峻五官便浸淫在沉思中,那神氣顯得專註無端,彷彿由她指尖橫逸而出的每個清音,都值得再三體會、反覆沉吟,教她直想為他一曲復一曲地彈奏下去。

琴聲雖可狀,琴意誰可聽呵……

他不懂琴律又如何?

他到底聽出她藏在指下的浮動了。

只是,她的心意孤懸在深處,他何時才能徹底明白?

喉中微癢,她硬是忍下,不敢在他面前咳出,怕要被他「趕」回房裏去,不準繼續待在小亭里。

唉唉……誰教她那套無往不利、軟語笑臉的「乞求之術」在他身上起不了作用,全然施展不開。

刀恩海被她看得胸中翻騰,真怕過響的心跳要泄漏出什麼。

他咽咽唾沫,正欲啟唇,杜擊玉倒快他一步出聲了。

「恩海,我知道『五毒派』的事兒了。」有意無意地跳過之前的話題,她淡淡道,語音略啞。

他明顯一愣,炯目細瞇。

「是三師哥和七師哥說給我知的。」略頓,她又道:「你們集結了一批中原武林的好手,主動出擊『五毒派』,重創了對方,把人家鎮教之寶的『毒經』給毀去,還擬定要把他們的各種解毒秘方公諸武林……師哥說,那場拚鬥打得極凶、極慘,折損了不少好手。他們還說,你在『五毒派』總堂曾遭四名長老圍攻,惡鬥了許久才險勝……」

刀恩海未料到她會得知,雖說出生於武林世家,但這些江湖上的刀光血影,實在不適合她。

「『五毒派』自與中原武林人士結怨,十多年來不斷對中原各幫派下手,這情勢遲早得解決。」他不想多說,只淡然道:「可惜『五毒派』煉製丹藥的秘方雖多,卻無一物能用在你身上。」

美臉兒漾開淺笑,她的笑一向動人,柔荑將他的粗掌握得更緊,渾沒將男女授受不親那套瞧在眼裏。

「九師哥已經幫我向殷家的落霞姊姊求到『續命還魂丹』了呀!」

「一朵『七色薊』製成七顆『續命還魂丹』,一年送來一顆,如今你才服過三次,還得再等足四個年頭才能完全治癒。」據聞,那位「西塞一派」唯一嫡傳的殷落霞脾性古怪得緊,天性愛刁難人,給個葯也能這般拖拖拉拉。他擰眉,語氣忽地有些鬱悶。「何況你九師哥被強留在年家的武漢行會,少了他的鐵簫與你的琴音合奏,日子定是孤寂許多。」

「唔……是呀,我是挺思念他的。」

聽她率真地承認,刀恩海喉中又漫開熟悉的澀味。他絕非氣量狹窄之輩,但面對這姑娘,他竟有獨佔的欲-望。

這樣很不妙。

他尚未向她提出那個「請求」,她若願意幫忙,那自然皆大歡喜,所有的事將迎刃而解,但要是她不願……他怕是要受「重傷」了。

這真的很不妙啊!

「你有否想過……去武漢尋他?」音調澀啞,像吞了火炭,他差些辨認不出是自個兒的聲音。

杜擊玉猜測着他問這話的涵義,不太明白地眨著俏睫,仍輕語:「我是常想着要去探望他,或者等身子骨再養壯些,阿爹或幾位師哥們會願意帶我出遠門。」

「我可以護送你去。」他忽地想狠揍自己一舉。這明明不是他的真心話,怎麼莫名其妙就出口了?

幾年的交往,他自是曉得裴興武性情溫朗、任俠且正直,是個值得姑娘家託付終身的好對象,較之於他的木訥、嚴峻、不苟言笑,不知好上多少倍。

……他是怎麼了?

竟也天馬行空地作起夢來了?

倘若真對她說出那個「請求」,會不會太過可笑?太不自量力?太……強人所難?

倏地,他的大手從她合握的掌心裏抽出,再次緊握成拳,孤單又沉鬱地擱在膝上。

「恩海……」他怪異的表情教她微乎其微地挑眉。

刀恩海喉結輕蠕,咬牙又道:「我送你去武漢,順道拜會一下那位殷家姑娘,或者與她相談過後,可以找出兩全其美的方法,讓她把剩餘的『續命還魂丹』交出,也讓她放過興武兄,別再強留住他。」

四周陷入靜寂當中,只秋涼氣味持續在鼻尖散漫。

然後,一隻軟綿綿的小手仍是固執地爬呀爬地,悄悄地爬上他的膝,去覆在那隻粗獷的大拳頭上。

刀恩海渾身一震,再次咬牙,內心掙扎著,卻聽見她柔聲一喚。

「恩海……你還要想什麼兩全其美的法子呢?這三年來,九師哥雖然不在身邊,不能如以往那樣陪我說話、逗我開心、與我琴簫合奏,但他在武漢那邊應是過得快活暢意的。幾回的書信往來,裏邊常提及那位殷家姊姊,我想啊,他是喜愛上人家了。」

嗄?!

黝黑且剛峻的臉容上,雙目瞠得奇大,他一臉愕然。

杜擊玉不禁噗哧笑出。

「有什麼好訝異的?兩人朝夕相對,跟着就看對眼了,互相喜歡上了,不成嗎?還有呀,九師哥在信里告訴過我,說落霞姊姊讓人一年送一顆葯過來,不是想刁難誰,而是我的身子受了傷,拖了十年,已太過虛弱,不能一口氣就吞下七顆『續命還魂丹』,一年一回恰如其分。病去如抽絲呀,得慢慢來,細心調養了,才能把身子骨養壯。」

她又「嘻」地一聲笑出來。「落霞姊姊什麼也不說,寧願由著旁人誤會,可到底騙不過九師哥的,因為他是那麼精明的人呀!咱們要真專程上武漢去說服人家,要落霞姊姊放了九師哥,那不是活生生拆散鴛鴦嗎?九師哥肯定饒不了咱們倆兒的。」

刀恩海靜靜聽取,心頭卻突突地跳得厲害,腦子裏尚努力地吞噬着她的話語,方唇掀動幾回,好一會兒才出聲。「你九師哥……有了喜愛的姑娘,你很替他歡喜?」

她用力頷首。「這是當然。我與師哥們的感情比親兄妹更要好,如今九師哥有心上人了,我怎不替他高興?」

她用了「師哥們」這個統稱,也就是說,裴興武在她心目中與其他幾位師哥全是一樣親近,沒有誰強過誰,全部一視同仁。

一視同仁哪……

他左胸鼓動,強而有勁地鼓動,彷彿胸臆中突地注入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流,在裏邊翻騰、席捲,把那些詭異的窒悶一下子衝出體外。

「恩海……」軟嗓又一次輕喚。

他黝瞳湛了湛,望進她澄澈的眸底,思緒尚在飛翔。

「你也有心上人了嗎?」

這便是她藏在琴音里的心事,總得問個清楚仔細。

他當年為救她,失去了左臂,卻從未怪過她。後來「五毒派」的人暗中埋伏,她受了重傷,雖保住一條命,但往後十年的歲月,她活得極是辛苦,每每一發病,胸口就痛得死去活來,有時暈厥過去,總得昏睡多日才能醒來。

爹娘為她延請大夫治病,但三、四位在江湖上名號響亮的名醫大都有些古怪脾氣,又不知隱居何處。

她後來才知,是他費了一番心力,逐個探訪,又不曉得使了什麼勁兒,才將那幾位手段厲害的怪醫請上「天龍堂」。

十多年過去了,他的單刀已練至爐火純青之境,在江湖上揚名立萬,佔有一簾之地。兩年前,他終於掌握了「五毒派」的動靜,並開始集結江湖好手,欲徹底解決多年來「五毒派」對中原武林的種種毒殺行動和伏擊。

這十多年來,每回見他上「天龍堂」,她心裏就無比歡喜。

原以為那般的歡喜十分純粹,如同與久未見面的親人重逢了,總有着許多話想說。

雖然大多時候都是她在說,他在一旁靜靜傾聽,可她真喜愛他專註的模樣。專註端坐在她面前;專註聽她說話、聽她彈琴;以他自己說不定也未曾察覺的專註眼神,專註地看着她。

以往,尚不知自個兒的身子能否撐下去,她一直不敢多想,直到三年前求得「續命還魂丹」,這心疾之症終有了治癒的可能。

她膽子大了,心也由著放開,下意識允許自己作著有關於他的夢。夢境是飄渺的,但他的臉卻一日比一日清晰,印在她的心版上。

這般的喜歡呀,又怎麼可能純粹?

「恩海,你和九師哥一樣,都有了喜愛的姑娘嗎?」她又問,秀麗的五官端持着,唇邊甚至有抹輕弧,其實心已提到嗓口,小手把他的單掌握得更緊,像要掐進他血肉里。

「我沒——」他果真沒有嗎?刀恩海話陡地頓住,深幽幽的眼流露出一貫的專註。

「怎麼不說話了?」

他喉結又蠕,略微艱澀地道:「我其實……沒想那麼多。」只不過,現下已由不得他了。

「你不急,旁人都替你着急了。只怕到時候亂點鴛鴦譜,把一堆姑娘往你懷裏送,也有得你受的了。」唉唉唉,她這算是「出言恫嚇」吧?他究竟有沒有一點點……一點點喜愛她呀?

「擊玉。」他一喚,突然反握住她的手。

教他沉肅的眉眼和語氣嚇了一跳,杜擊玉微微一怔,下意識輕應着。「什麼事……」

唇瓣真的太乾澀了,刀恩海抿了再抿,仍滋潤不了。沉吟了好一會兒,他終於又道:「我娘親在去年久、不小心感染風寒,跟着生了一場大病。」

「那刀伯母現下好些了嗎?」她問得真切,水眸流泄出關懷。

刀恩海頷首。「已轉好許多,但大夫仍交代了,要小心照看,不可馬虎。只是……病過一場后,娘親的身子骨確實已大不如前。」


老人家是這樣的,原本健健朗朗、沒病沒痛的,可就突然來這麼一下,莫名其妙便垮了,想回復到以往的狀態便十分不易。杜擊玉咬咬軟唇,有些難過地望着他,一時間不曉得該說什麼安慰話才好。

反握她小手的力勁太重了些,教她微微泛疼,可她也不出聲,就任由着他。

四目相凝了一陣后,刀恩海接着說道:「娘親說,她有個心愿,希望有人成全她。」

「刀伯母把那個願望說與你聽了嗎?」她搖了搖他的大掌,美臉兒率真且誠摯。「若我幫得上忙,你告訴我。」

「擊玉……」低嗓又喚。

「嗯?」

「你幫得上忙的。」

「當真?」她眨動着發亮的眸子。

「嗯……」剛峻臉朧刷過一抹奇異顏色,快得無法捕捉,沒頭沒腦地,他忽地丟出一句話。「你還記得那些話嗎?」

啥兒?「……哪些話?」杜擊玉兩道柳眉兒迷惑地挑起。

刀恩海的嘴角又抿,似乎有些緊張,再啟唇時,聲音如粗礫磨地般乾澀。

「那一年在『刀家五虎門』,你受了傷躺在床榻上時曾提過……往後,我要有事你能幫得上忙,一定、一定要告訴你……」

是了。那是她那個「一定、一定」的約定。

她當然記得。

「你想到可以讓我幫上忙的事兒了嗎?」她笑了,甜甜軟軟的,覺得自個兒原來還有那麼一點用處。真好。

她笑意不減地問:「恩海,我能幫你做什麼?」

他胸膛鼓起再鼓起,吸入好大一口氣,跟着重重一吐——

「我要你和我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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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6 00:07:1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巧囀且听真本意

在天光清凈的午後,策馬出衡陽城,城外草木已沾染了秋意,桂香楓紅、草淡雲輕,湘南的野景如此多彩,美得詩意。

熟練地以單掌控制韁繩,他避開城外往來的百姓,驅馬沿着兩旁生長著水杉木的上道行去。水杉筆直細長,枝啞光禿,褐色樹皮已褪,露出近乎灰白的一層,在閑情詩意中也添上凄清氣味。

又行過一刻鐘左右,人煙愈見稀少,馬匹忽地捨棄了上道,切入一片楓林里。

林中幽靜,只有馬蹄踩過落葉發出的聲響,規律地、沙沙地響着,直到,他瞥見不遠處緩緩踱來的一抹輕影,才陡地勒住韁繩,揚眉佇馬。

瞧見馬背上的玄衣男子,杜擊玉亦頓下步伐。她懷中斜抱着一隻琴匣,隔着一小段距離凝望着他。

「你怎麼來了……」芳唇輕喃,有些訝然似的。

高大的駿馬踱到她面前再次停佇,刀恩海迅捷地翻身下馬,見她略喘的氣息和偏白的膚色,不禁蹙起眉峰。

「為什麼不在教琴師傅那兒待着?」他不答反問。

「我……呃……琴課上完了,我還和師傅說了會兒話,想想左右無事,就走來這兒等師哥了。」

這些年,她學琴學得極勤,換過幾位教琴師傅,如今的這一位是個年近古稀的老人,獨自隱居在楓林后的一處茅廬草堂,當初為跟着老人學琴,可吃了不少苦,她那些無往不利的「乞求之術」連用了三回,才讓老師傅點了頭。

她每隔十日來此一趟,以往都是師哥們輪番送她過來,待時辰差不多了,再前來接她回去,因此適才見着他,她真是挺訝異的。

「師哥呢?」她訥訥地問。

「他們都忙。我上回曾送你來過,還記得路。」

「喔……」她不太相信幾位師哥全忙得沒法兒來,但端詳着他沉靜的神情,又下像隨意編個借口搪塞她的模樣。

心兒咚咚跳,彷彿糾纏她多年的心疾又要複發似的……沒法子啊,誰教他三天前在石雕小亭里突然對她開口,求她「幫忙」。

他向她求援,尚不知何事時,她歡喜得幾要把持不住,以為這麼弱的自己如今終於能幫上他一點點忙,而一身傲骨的他肯開這個口,當真是將她視作自己人了,而且是很親近、很親近的那種。

結果她的歡喜開心維持不過須臾,立即教他接下來的話給震得頭暈目眩。

他「請求」她,要她與他成親,為的是成全他娘親病中的心愿。不為自身,亦不為她。

唉,說不難受是騙人的。

剛開始,只覺滿腔情意太可笑,她自個兒在這頭燒得火紅透熱,一顆心都要化了,悄悄地、不知羞恥地往他身上編織無數個夢境,在夢中親近他,在現實里不斷地試探他,而他仍獨佇在另一端,教人看不清心意。

那一日在石雕小亭里,伴隨錯愕而來的是茫然若失的感覺,她無法在當下回應,而他也沒再強逼,答應給她一些時候考慮。

然而,在經過三日的反覆思索后,她更了解自個兒,也愈益堅定原來的意念——

她想嫁他。

且不管他求親的理由為何,她願意嫁他的。

她想,她是個奇怪的姑娘,他那些「不心疼」她的舉動,偏偏就正對了她脾味,打動了她的心。

「上馬。」刀恩海低語,單掌已探來欲要托她上馬背。

她搖搖頭,後退了一小步,漾著淺笑。「恩海,陪我走走,這林子很美呀。」該來的總要面對,心意一定,就算害羞不已,她也不怕了。

深瞅了她一眼,他神情難以捉摸,沉靜地道:「把琴給我。」

「不用的,這不是很重,我還抱得動。」

「給我。」

「唉……」她終究乖乖遞上,見他從懷小取小一條黑帶,咬住一端,而單掌扯住另一端,動作俐落地綁在琴匣兩端,然後將帶子拉過胸前,如同他那把烏剛刀一般,把細長琴匣直接斜背在身後。

未發一語,他拉着韁繩往來時方向舉步踱去,走得極緩。

杜擊玉心底不禁笑嘆。這樣的他,木訥、寡言、不懂得說笑,偏就是無趣得讓她感到興味盎然。

他自持且慣於壓抑,那從無人知的內心深處,到底藏有多豐沛的感情?她好想知道呀!好想、好想……想得心都扭痛了,血在四肢百骸中「噗噗噗」地騰燒着,滿是興奮。

拎着羅裙,她跟上他的腳步,柔軟嗓音有意無意地挨在他耳邊吹氣。

「恩海,我來牽馬。」

不等他答話,她已搶走他掌中韁繩。

然而事實上,刀恩海也不太能反應,因姑娘家的如蘭馨香忽地拂過耳頸,他胸中一突,面頰不平氣地熱了。

下一瞬,他空蕩蕩的掌心裏硬是被塞進一物,軟綿綿的,微涼,他垂眸瞧去,竟是她的小手。

杜擊玉一手牽馬、一手握着他,神態愉悅而安詳,彷彿如此的舉動已重複過無數次,半點兒也不覺突兀。

「你……」這是做什麼?可惜話梗在喉間,他問不出來。她的柔荑仍因舊病尚未盡除而透着涼意,這般纖細又如此弱質。他胸中憐情悄增,不由得收攏單掌,用暖熱包裹了她。

兩人一馬在林中漫步,落葉在腳下輕響,幾隻雀鳥在林間盤旋,啾啾嗚叫,從這邊的樹梢飛往那邊,不一會兒又從那頭飛回,追逐著、嬉鬧着,在清冷中添上一些樂趣。

彼此皆無語,側耳聽着雀鳥巧囀,隨着每個踩出的步伐,又彷彿傾聽起心底的聲音,那些明白的、未知的、似懂非懂的,複雜中掩藏着單純的意念。

「恩海,你不是想問我的答覆嗎?」她終是打破沉默,語帶柔軟,像是輕嘆著。「你不敢問嗎?」

刀恩海陡地停下步伐,側過峻臉,俯視那雙瀲灧著一林秋紅的水眸。

他麵皮燥熱,胸中躁動,黝瞳深處竄著小火。

「你考慮仔細了?」並非不敢,是他尚在作準備,先把心築起一道厚牆鞏固,以防傷得過重。

「是。」杜擊玉率真地頷首。

他下顎一綳,抿抿唇,終問:「那麼,你覺得呢?」

她凝望着他,看得十分專註,將他緊繃又努力自持的臉龐盡收眼底,一朵朵的小花在心中綻開。她想,她確實是個怪姑娘,竟覺他現下這「硬撐著」的模樣着實有趣,害她心癢難耐。

對刀恩海而言,像是度過了一百個年頭那麼久,久到他有種荒謬的錯覺,彷彿胸口的跳動就要停止似的。

終於,姑娘的唇瓣蠕動了,他聽見她道:「恩海,我有兩件事問你。待問過了,我便給你答覆。」

他明顯一怔,嗓音略啞。「你問。」

她握着他粗掌的小手緊了緊,微微笑。「第一件事是……你那日說了,刀伯母想在有生之年,見你們幾個兄弟娶妻生子,你想讓娘親歡喜,才不得不找個姑娘成親。恩海……為什麼是我?」軟嗓稍頓,那抹輕極的笑弧仍在唇上,她眸光一瞬也不瞬地瞧着他。「為什麼向我求親?難道……就只為了當年我曾對你說過,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幫上忙,要你一定、一定告訴我的那些話嗎?」

面對她的問話,他沉峻的面容似在思索,沉吟了會兒道:「我只想到你。」

「什麼?」她芳心一促。

刀恩海有些窘迫地避開她的眸光,粗聲又道:「我們五個兄弟,除老五俠風外,其餘四個都已到了該成親的年歲。娘親最擔心的是大哥與我,大哥責任重大,一心為『五虎門』,根本不曾將心思放在姑娘身上。而我……我這些年常在江湖上走踏,幫忙着『五虎門』外頭的事務,也沒想過成親的事。」

他沒實說,其實最教刀母憂心的是他,畢竟刀家老大沒他這般木訥渾樸,再有,他斷了一臂,長相嚴峻兼之剛毅粗獷,完全擠不上英俊兒郎的行列,要盼到一位「慧眼識英雄」的姑娘,着實不是件易事。

深吸了口氣,炯峻的雙日再一次調回至面前的玉雪容顏,他神情認真地說:「所以,我只想到你。如果得找個姑娘求親,除了你,我想不出其他。」

「你在江湖上闖蕩許久,肯定遇過不少好姑娘,就沒有你喜愛的嗎?」

沉默了會兒,他語調好慢,靜道:「我只想到你。」

噗噗噗!又聽見花開的聲音了,一朵接連一朵,在心裏開得燦爛無比。杜擊玉真怕下一刻要舊疾複發,因胸口充斥了過多的歡愉,脹得生疼啊!

他怎是不喜愛她?

他僅是不曉得自個兒心裏有她吧?是吧?是吧?

一定是這樣的吧?!

剋制不住地沖着他笑,她笑得傻呼呼的,向來過分蒼白的霜頰竟浮開兩抹暈紅,美得教人屏息。

刀恩海呼吸陡緊,氣息濃灼了起來,不太確定自己是否回答了她的疑問。

他咬咬牙,喉結明顯蠕動,艱澀地擠出聲音。「你、你不是還有第二件事要問嗎?」氣息粗喘啊……與人大斗三百回合也沒這般勞神費勁兒。

杜擊玉搖搖他的手,美眸迅雷不及掩耳地掠過燦光,她忽然靠得好近,朝他仰起小臉。「第二件事是……」她說得好輕,吐氣如蘭,有意要迷惑誰一般。「恩海,你親過別的姑娘嗎?」

嗄?!刀恩海陡地瞠目,驚人的熱度正在體內蔓延。

杜擊玉又道:「七師哥和八師哥私下同我提過,他們說,男人很奇怪的,明明心裏沒喜愛人家姑娘,仍是會想去親親人家、抱抱人家、拉拉人家的小手,跟着心裏頭就滿足了。你呢?恩海,你會這樣嗎?」

他會嗎?他、他他他……刀恩海重重呼出一口氣,瞪圓的雙目改而瞇緊。

她那班師哥們也太「亂七八糟」了吧?!明知她沒什麼歷練,以往病重,長年養在深閨里,幾是足不出戶,近年來狀況雖漸轉好,下榻走動的時候多了,偶爾也能由人護著出門逛逛,但接觸到的人一樣是那些個,她那幾個「不良」師哥卻還要說些渾話逗她?

「我不會!」面涌熱潮,他說得咬牙切齒。「我也沒親過哪家姑娘!」

她又笑,小渦兒在頰邊輕跳,紅暈似乎更濃了。

「那很好呀……恩海,我心裏很歡喜。」她再次孩子氣地搖晃他的手,軟唇吐話道:「那麼,你有沒有可能在這兒親我?」

氣息一窒,他雙目瞇得幾成細縫了,肚腹似挨了重重一拳。

分明秋涼,他倒是滲出滿額薄汗。磨磨牙,硬擠出聲音。「你說,只問兩件事,問過了,就會給我答覆,你究竟——」

瞇緊的眼忽又瞠大,他呼吸真停了,因方唇教她的小嘴密密地堵住!

獨有的香氣傳送過來,滋潤着他的乾澀,她吻得使勁兒,小手也將他的單掌握得好用力,兩人身軀離了一步,僅四片唇瓣和兩隻手緊密接觸,貼著、黏着,不放。

她她、她她她……刀恩海腦中亂鬨哄的,寬額上的汗都被毛孔里湧出的熱氣給蒸騰了。她這是……這是誠心要他的命嗎?!

血氣上沖,他竟暈眩得眼花,看不清楚一切,只模糊地捕捉到她的音浪,抵着他的唇瓣漾開!

「……恩海,你背着的那張七弦琴是師傅方才送我的臨別之禮,因為我跟師傅說,我要嫁人啦,往後就住在湘陰的刀家,沒法兒再時常過來學琴了……」

她的笑印在他嘴上,柔柔軟軟的,如歌。

杜擊玉的允婚在杜、刀兩家掀起不小的震蕩。

杜天龍夫婦嘴上直說要幫刀恩海找個好姑娘、撮合姻緣,但心底算盤早打得叮噹響,所謂肥水不落外人田,根本是看他這個女婿,越瞧越有趣。只不過兩老的伎倆尚不及盡施,兩個小的私下已大事底定了。

而刀家這邊自然是樂觀其成,消息傳來,喜氣把整個「五虎門」都淹沒了,萬萬沒料到自家二爺有這等本事,平時話不出三句,卻兩下輕易地就讓美姑娘點頭嫁他,當真不容小覷。

因兩家聯姻,彼此間的往來聯繫更較之前忙碌了。

決定下聘與迎娶的日期、敲定婚事的大小細節,忙着、樂着、歡騰著,婚期漸近,氣候愈涼,就在楓葉盡紅的深秋時分,杜擊玉央求着兩位欲北上辦事的師哥帶她同行,讓她上年家的武漢行會見見九師哥裴興武,將她即要成親之事親口告之。

她還求了殷落霞,盼殷落霞高抬貴手,暫且放裴興武回「天龍堂」一趟,讓他能來喝她這杯喜酒、對她說幾句祝福的話。

殷落霞自然是允諾了,畢竟,這世間有本事拒絕得了杜擊玉、能不心疼她的人,實在少之又少啊!

只是當裴興武帶着杜擊玉返回衡陽,剛踏進「天龍堂」大廳,見過師父、師娘和幾位師哥后不久,竟是意外地收到殷落霞託人送至的四顆「續命還魂丹」,以及一個要裴興武無須再回她身邊、從此便作陌路人的口信,激得裴興武當場火冒三千丈,長年的溫朗表相盡毀。

如今風波雖已弭平,有情人終成眷屬,但杜擊玉每每思及那日裴興武聽過那口信后的反應,仍是心兒怦怦跳,餘悸猶存哪!

冬臨的第一場雪已連下兩日,午後雪勢雖小,天光尚清,寒意猶重。

此時,「天龍堂」後院裏,正對着中庭的素雅廂房正不畏寒似地大開兩扇窗門,臨窗下擺着長案,案上按例橫置古琴、焚著檀香,姑娘家的纖指撥弄七弦,指尖有情,帶開一串美音。

「落霞姊姊,你肯隨九師哥回『天龍堂』,陪我說說話、聽我彈琴吟唱,我心裏都不知有多快活。」

婚期在即,見裴興武亦尋到一生相守的好姑娘,而且還能一同來這兒為她祝賀,杜擊玉內心的歡喜之情早溢於言表。她率真笑開,彈奏間,水眸瞧向與她同坐在窗邊的殷落霞。

後者男妝清雅,淡然一笑,並未言語,只彎身將底下溫暖的小火盆移向杜擊玉腳邊。

「你和九師哥一樣,總這麼護着我。其實服過三次『續命還魂丹』后,我身子骨真的好上許多了。落霞姊姊,之前你把餘下的四顆丹藥全送了我,我仍是一年服一次,會乖乖按着你的指示,不會躁進的,一定把自個兒養得身強體壯。」

殷落霞笑意微濃,淡道:「不把你養壯,你九師哥怕要寢食難安了。」

此一時際,門外廊下有人接話了——

「我瞧真正寢食不安的是另有其人,輪不到我頭上了。」話音剛落,就見兩名高大男子一前一後跨進房中。

「五師哥。」杜擊玉回首笑望,眸光隨即輕悄地掠過裴興武,投向立在他身後的刀恩海身上,柔軟喃道:「你也來啦……」

昨日正是「刀家五虎門」過來「南嶽天龍堂」下聘的大好日子,而迎娶吉日就訂於五天後,因此刀家將大小聘禮下定完了,並未回湘陰,而是在衡陽包下一家客棧,暫且住下,打算吉日那天再上杜家將新娘子迎回。

雙方在江湖上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喜事一傳出,各門各派前來道賀之人差些擠破兩家門檻,這些天儘管小雪不斷、天候甚寒,「天龍堂」里的賀客卻依然頗多,大廳、迴廊上張燈結綵,鬧騰得如要過年節一般。

按古禮,未婚夫妻在正式拜堂成親前不能相見,但刀、杜兩家畢竟是江湖兒女,沒那麼多繁文縟節得守,亦絲毫不避諱。至於刀恩海今日之所以又上「天龍堂」來,主要是受裴興武之邀,說是久未與他把酒言歡,要趁着他成親前好好與他暢飲一番,談些「男人心底話」。

接觸到杜擊玉水靈的眸子,刀恩海一時間竟欲調開視線。

他這極不爭氣的反應其來有自。

自一個月前,他在那片楓林中被她親過後,那些關於她的夢突然之間變得……變得很不一樣了。

夢不再僅是單純地重複與她發生過的事,它們似乎有了操控的本事,一幕接着一幕往前推進,他夢見她的吻,那個吻持續了許久,到得最後,已分不清是她吻他、抑或是他在親吻她,又或者……四片唇瓣彼此糾纏、相濡以沫,根本已融化在對方的唇舌里,和成一塊兒了……

更可怖的是,他的夢不懂得「適可而止」,有時簡直……簡直大膽、下流、無恥又荒唐到教他在醒來后,幾乎無顏面對自己。

此時,裴興武步至殷落霞身旁,也不管尚有其他人在場,抬起大掌極自然地摸摸她的秀頰,道:「怎麼冰涼涼的?」他讓掌心的暖意不斷熱着她的臉,那摩挲的舉動透出顯而易見的珍惜。

「我……我不覺冷……」殷落霞清冷的臉蛋不禁起了嫣色,咬咬唇,連忙拉下他的手。「別忘了我是大夫,你、你別亂摸啦……」說這話像在撒嬌,她不禁一愣,瞥見裴興武正笑着俯視她,害她羞窘不已,心底卻悄悄地生出蜜味兒。

見師哥與心愛姑娘的親昵模樣,杜擊玉忽地有些想笑,是那種混合著無奈、瞭然和羨慕的苦笑,或者……也帶着點嫉妒吧?

她再次望向靜佇於原地的刀恩海,後者亦一瞬也不瞬地瞅着她,炯然的雙目映出潛藏深意的輝芒,彷彿有什麼在裏邊炫晃,可她無法讀出。

不應該感到酸澀、委屈啊……她早就知曉他的脾性,明白他是個如何木訥又嚴謹的人,若要他當着旁人的面,做出些許親密舉動,怕是一輩子都難了。

但是,至少她可以享受到「調教」他的樂趣。

她的野心在得知心疾有根除的可能后,變得很大、很大,她要他的一切,要他一日比一日加倍地喜愛她。她會把身子養得壯壯的,會給他好多、好多的溫暖,會陪他很久、很久。

她會得到他的真心,以及壓抑在真心底下,那些波濤洶湧的熱情。那熱情啊,在那片美且凄迷的楓林里,她曾經成功地引發過,所以,得對自個兒有信心,他已是她囊中之物。

「恩每,過來這邊坐。」她朝他招招手。

如以往的每一次,刀恩海一語不發地踱近,在她指定的所在沉靜落坐,似也遺忘了在場的其他人,目光深邃且專註,直勾勾地鎖定了那張略染病色,卻仍美得驚人的臉容。

杜擊玉淺淺一笑,繼而轉向裴興武,道:「九師哥,往後我嫁至湘陰,要再想聽你的鐵簫清音,怕是沒那麼容易了。趁著此刻,咱們來一回琴簫合奏,讓我再添些美好回憶,可好?」

裴興武的注意力終被召回,大手悄悄地握了握殷落霞的柔荑,才甘心放開。

「若無我的鐵簫與你的琴音相陪相襯,你可寂寞許多嘍!」他眉眼帶趣,瀟灑地從腰間取出長簫,抵在唇下,十指按捺,淡淡地吹奏而出。

這一回,簫聲清長動人,少了孤傷之情,多了婉約幽意。

然後,琴聲隱隱切入,在鐵簫清音里流轉,漸漸清明,是一曲柔軟而耐人尋味的曲調。

合奏的兩人浸淫在歡愉的氛圍里,琴簫之合默契勝人,如此妙音,聞者自當沉粹……

但,刀恩海胸中卻窒悶起來,那感受極為詭異,他不自覺地沉下眉眼,呼吸吐納漸灼,原就嚴峻的五官更形剛硬。

琴音與清簫在耳畔相融相激,亦在他心中交盪,忽地,他有些兒明白了,知道內心那股鬱悶究竟為何——

他既不懂琴,又不懂簫。

他不懂一切的音律與樂器,他只識武。

一個只會使刀弄劍的武夫,她卻願意下嫁給他?!

為什麼?她怎會應允他的求親?

莫不是……仍為着他的斷臂,所以覺得對他過意不去、可憐起他來了?

他知曉現下才來思索這問題,似乎晚得有些遲鈍。

苦惱的是,即便她真是因自責和憐憫才應允了他的求親,他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了。

他一點兒也不清高,他想得到她,想得渾身暗顫。

或者這些年來,他悄無人知的心思早對她做出幾番下流的設想,只是他不允許那些可怕的意念強冒出頭,而娘親期盼他成親這事兒,恰恰作為一個再適當不過的借口,把他壓制住的慾念全拉扯而出。

他很卑鄙啊……

握緊單拳,忍着喉間亂竄的澀味,他不禁苦笑。

他確實卑鄙,可若不卑鄙,又要如何得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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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6 00:07:4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非醒非醉非輕夢

迎親的過程甚為順遂。

由衡陽「南嶽天龍堂」一路北上,除刀、杜兩家的人手外,江湖上不少好朋友亦盛意拳拳,從頭至尾隨行相護,把原就熱鬧的迎娶隊伍鬧得沸沸揚揚,聲勢頗為浩大。

一進到湘陰「五虎門」的地界,立即有人前來接應,每五里安置著一小隊人馬,設想得十分周到。

越近城中,百姓聚集,瑣吶吹得更加賣力,鑼鼓喧天響徹,迎親喜曲連奏不絕,將結著串串喜彩的大紅轎風光地迎入刀家。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送入洞房。

成親用說的自然簡單,真正做了,最受折騰的莫過於一對新人。

此時已過三更,月落西廂,薄雪輕影。

廊檐下幾日前所結的冰霜猶在,在一整排大紅燈籠的映照下,折射出奇異的幽光,引人遐思。

注視着那抹紅光好半晌,刀恩海的濃眉微乎其微地蹙了蹙,似乎突然間迷盪在某一個所在,回過神來,卻遺忘一開始為何會來到這兒。

是了……他記起了,今日是他的大喜之日,今晚是他的洞房花燭夜。

按著古禮拜完堂、成了親,新娘子被幾名紅衣小喜娘簇擁著送入新房,他則被一群又一群的賀客接連灌酒,若非大哥與底下三個弟弟幫他擋下半數以上的敬酒,他不知要醉死過幾回,哪裏還能靜佇於此?

驀地,內心泛開苦笑。

他會獨自一個立在這兒,亦是不得已。

半個時辰前,他帶着幾分酒意步入自個兒的卧房,那房中經過佈置已大異於前,除全數汰換過的桌椅、茶几外,牆上掛着一幅雙囍織幛,兩根龍鳳燭燃得好旺,紅澄澄一片,乍見下喜氣萬千。他的新嫁娘就端坐在那片緋緋殷光里,瞧起來有些不真切。

喜娘在旁唱吟著吉祥聯句,他則像尊傀儡般聽話,旁人道一句,他跟着動一下,腦子有些重,腳卻輕飄飄的。

按著指示被動地揭開新娘子的紅頭巾,有一刻,他以為胸中的跳動停止了,忘了呼吸吐納,亦忘了身所何在,因為他的新婦一如他深遠夢中的夢中的夢,美得不可思議。

他只懂得像個獃子般受人擺佈,一會兒喝合巹酒、一會兒是合吃四喜果,待喜娘們笑嘻嘻地正打算退下時,他腦門發熱、發脹,渾身突然不對勁兒起來,那莫名的慌意如狂潮般湧來,教他未能多想,在一下人錯愕的注目下,竟是「唰」地一聲立起身,頭也不回地往門外快步離去。

直到走出自個兒的院落,在迴廊轉角處差些撞上自家的兩名丫鬢,他才驀地回過心神。

面紅耳赤的,一方面是因自個兒反常的表現,另一方面則是因心中漸冒出頭的不安。

在吩咐過丫鬟們多燒些熱水送至新房那兒,好好服侍新娘子沐浴更衣后,他便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動,不知覺間來到了西廂院落。

夜色漸沉,前廳大院那兒今晚設席宴請著眾家賓客,尚隱約傳來斗酒與朗笑聲響,兀自鬧騰不休,此際側耳靜聽,有種遺世獨立的古怪感受。

濃眉再次淡蹙,他唇角自嘲地揚了揚,跟着收斂心神。

該來的,躲避不掉。

他一向不是膽怯之人,但今晚在新娘子面前掉頭跑開,全然失了常心,已着實不爭氣到了極處。

他知曉內心在懼怕些什麼。

怕她太過美好,怕這般的他終究匹配不過,伯欲得到她的念想卑鄙地壓過一切,讓他看不清許多事。

他想擁有她,卻也怕她。

是她讓向來傲氣十足的他荒謬地感到自卑。

如此矛盾的心思,他首次嘗到,不由自主地反覆體會,胸中動蕩著、騰燒着,除任由著蔓延外,竟也無計可施了。

身後腳步輕靈靈的,緩慢卻堅定地移動着,他耳力甚精,來人尚不及貼近,他已聽聞聲響。

下意識側過身軀,他揚眉回視,在一片暈紅朦朧的闌珊燈火下,他的新嫁娘盈盈佇立,如乘夜而至的曇花仙子。

「我出來尋你,想你應是在這兒,果然教我找著了,這也算是心有靈犀吧?」杜擊玉蓮步輕移地來到他面前,微仰的小臉似笑非笑,是安詳且溫暖的。

她一近身,刀恩海便嗅到隨風而至的幽幽香氣。沐浴過的她一身雅淡衣裙,長發完全披散,中分的烏絲烘托著已卸凈脂粉的鵝蛋臉兒,溫馴地垂在胸前,她瞧起來好生稚嫩,無意間卻又流露出風情。

穩住氣息,他語調微僵地問:「你來尋我做什麼?」

她眸子俏皮地眨了眨,狀若思索,跟着輕聲言語:「你突然跑走,一會兒又遣了丫鬟過來,我沐浴后沒見你返回,不想等,就來尋你了。唔……我不該來尋你嗎?」

被問得啞口無言,他定定注視着近在咫尺的美臉兒,像尊石雕般動也沒動。

杜擊玉不禁一嘆,她的嘆息總帶着柔軟意味,揉進淡淡的笑和淡淡的無奈。

她主動握住他的單掌,眸光投向一旁的客房,輕唔了聲,笑渦微漩。

「我記得這兒,那年與爹娘和師哥們一塊兒送刀譜過來,我在半途受了傷,就是躺在這間廂房裏安養的,你還來榻邊瞧我,陪我說了好些話。」

那時,她年歲尚小,卻已有憐惜他的心思。如果她的命夠強韌,能撐得過死劫,與他的緣分就該會久久長長。

刀恩海仍未出聲,憶及那時虛弱蒼白的她,心卻絞痛起來。

他一貫地面無表情,卻反握住掌中透涼的柔荑,猛地意識到她實在不該出現在這輕雪夜裏。

「你穿得太少了。」腦子裏想到什麼說什麼,他欲要解下披風為她披上,垂眼一瞧,才發覺身為新郎倌的他今兒個難得一身吉紅,胸前尚系著一團喜彩,可不是他穿慣了的玄色衣物和黑披風。

「是呀,有些冷呢。」她臉容淡垂,嗓音在雪夜中輕飄,跟着軟軟地靠來,偎在他寬闊的胸前。

佳人投懷送抱,軟玉溫馨,淡甜幽味兒將他輕籠,刀恩海氣息有些不穩,因她而起的熟悉熱潮再次在體內橫流。

她靠在他左側,汲取着他身上的暖意,小子仍拉着他的單臂,有意無意地玩着他的粗指,狀若悠閑,彷彿她自然地就該這麼親近他、貼靠他、信任他。

望着她頭頂秀氣的發漩,胸中激蕩化作難以言喻的情愫,他幾次試着啟唇,卻無法成聲。

忽地,她輕嗓從他胸懷中漾出,低柔無比。

「恩海……我們回房裏去,好不?」

他心口震動,氣短地道:「我、我……我們不能回房。」

「為什麼?」

身軀再次僵硬起來,他想也沒想竟蹦出一句——

「我們還不能圓房。」

「啊?!」杜擊玉一怔,仰高小臉近近瞅着他。見他神情古怪,峻目在殷紅的幽光中閃爍,下顎又綳得好緊,像是窘迫至極、遍尋不到解決的法子,卻又不得不硬著頭皮面對。

他內心尚有什麼顧忌?

「為什麼不能?」她鼓起勇氣,儘管頰已霞燒。「我們成了親,是夫妻了,圓房是理所當然的事,不是嗎?」

「我們……」

「你不想和我圓房嗎?」

「不是……我……」沒料及她的問話如此直接,語調柔軟無辜,卻犀利得教他難以招架。

口中不住地吞咽唾液,他深呼吸,硬聲道:「你、你還不行……萬一要是懷了孩子,你身子怕要承受不起,所以……不能冒這個險。」

噗噗噗!她心花又朵朵綻放了,那蜜味濃濃泛起。雖然談論這話題讓人好生羞澀,使得她臉熱心更熾,但見他峻顏較她還不自在,輪廓僵硬猶如刀鑿,粗糙掌心竟滲出溫汗,杜擊玉的羞赧不禁稍減,反倒對他強作鎮定的模樣感到興然。

她想,她心腸是有那麼一點點「惡毒」的,知他嚴肅又不苟言笑,好不容易拽到他丁點兒弱處,就啥兒也不理,盡要挑開他冷靜自持的表相。

誰教他窘困的樣子這般惹人心動?

沒法子呀,既已心動,又怎能不去招惹?

「莫不是要再等足四個年頭,直到我將餘下的四顆『續命還魂丹』都服下了,確定心疾已然痊癒,咱們才能成為真正的夫妻嗎?」邊問,她一隻藕臂邊悄悄地探到他腰后,環抱着,感受到他健壯身軀猛地一顫。

她輕嘆,吐氣如蘭。「恩海,那還好久哪……況且這麼做,豈不是相互矛盾了?你娶我最終的目的是為了讓娘親歡喜,她不是盼着你們幾個兄弟娶妻生子、開枝散葉嗎?你既已尋我幫忙,我定要為你做到的。」

聽得這話,刀恩海肚腹如挨一拳。

他要她幫這個忙,起因毫不單純,他卻卑鄙得不敢坦誠。

他兀自怔忡不已,聽見她啟唇又語:「恩海,這身子我自個兒知曉的,我其實沒那麼嬌弱,已受得住許多事了。往後,我還要乖乖地調養練氣,讓自己越來越強壯,像尋常人一樣地生活,不會再給旁人添麻煩……」她白頰浮暈,病色幾難瞧見,微微笑喚著。

「恩海……若是咱們有了孩子,娘能遂其願,她會很開心、很快活的,這樣不好嗎?我希望她開心,也希望你開心,你們歡喜,我也會很歡喜的。在尚未求到『續命還魂丹』之前,我從不敢作這樣的夢,怕自個兒命太短、福分太薄,沒法走下去,如今能成親、甚至能孕育孩兒,這真是奇妙的事兒,不是嗎?」而最最奇妙的,便是與他的情緣,希望兩人相知相守、永世不分。

她的神情和軟語教他心痛,心亂,氣血急沖。

驀然間,強而有力的單臂橫過她的纖腰,他發狠一般地擁緊她,幾乎教她足不沾塵。

杜擊玉輕呼了聲,隨即將自己投入他強悍的力道中,兩條細瘦的手臂亦牢牢環住他的腰身。

她再次仰起美臉兒,在朦朧幽光中凝望他的深邃臉龐,大膽地、笑意輕染地問:「我們要回房了嗎?」春宵一刻值千金呀,她和他已虛擲太多。

男人的眼瞳黑得發亮,如浸淫在清澄水中的玄玉,閃動着、潛伏着,全是不為人知的神秘輝澤。

她的心房顫動了,身子愈來愈熱,四肢在他的擁抱下詭異地感到酸軟,柔若無骨地偎着他強壯的身軀。

她清楚地察覺到,過往那些奇異的夢,那些不知羞恥、一次又一次去親近他的夢,今晚都將一一實現,她與他就要在一起了。

「我們是該回房了。」刀恩海忽地啞聲低語,單臂再次將她提高。

他的臉龐傾近,溫熱氣息一下子拂上她的雪膚,下一刻,那張方正的唇覆住了她的小嘴。

這是適才見到她出現時,他腦中一直想做的。

在回房之前,他要先在這一片幻境般的雪夜紅光中,親吻她。

好好地,親吻她……

吻有催情的能耐,更何況彼此早已心中有情。

情慾再難抑制,亦無力抑制。風火雷電一般,波濤洶湧似的,將兩具純潔的身軀糾纏在一塊兒,憑着本能去探究著、摸索著,用力地擁抱,渴望滿足對方,也渴望被滿足。

他們是如何結束那個吻、回到新房的?刀恩海記不太得了。似乎是她又來拉着他的粗掌,如以往一樣將他帶開,而他跟慣了她的步伐,自然隨她而去。

他記得她微涼的柔荑,綿軟嫩滑,如一團輕霧,卻以堅定的力氣握住他的,教他從掌心漫開一股酥麻感,往四肢百骸里流竄。


當那雙小手忙碌地為他扯開腰帶、摘下系在胸前的喜彩,跟着脫去他身上的大紅吉服,甚至進而撫上他赤裸的胸膛,以柔掌親密地熨貼着他粗厚的胸肌時,他的心口變得太灼、太熱,心跳震動如鼓,因她嬌美且羞紅的神態,也因那大膽又生澀的碰觸。

他細汗密佈,氣息濃灼,黝目漸被一室的喜紅熏染,模模糊糊、朦朦朧朧,只有她的臉容如許清晰。

他允許自己沉醉,由着她成功地引發他的悸動,男人的欲-望滾騰在她的細緻中,潛藏的獸性高漲,有了情愛,就顯得別樣溫柔。

他的黝黑強健與她的雪白柔軟如此地截然不同,在火的燃燒下,卻融入彼此的骨血里,再也分離不開。

從此,他不再是單純的獨自一個,他的命里有她正式的介入,他們是一對兒的、有名有實的夫妻。

熱烈地糾纏過後,簾幃內尚殘留着歡愛的氣味,甜甜黏黏的,在鼻間縈迴。

注視着鴛鴦枕上那張微微汗濕的美臉兒好半晌,他探出手撥開黏貼在她細頰上的髮絲,動作輕緩得不可思議,怕要擾了她。

美好的花朵,如今教他攀折在手。

他的心疼痛卻滿足、矛盾也喜悅,百味雜陳,一時間厘不出個方向,只曉得,太完美的她配給了滿身缺陷的他,他不能教她受了委屈,他總是要待她好、讓她快活,盼望夫妻之間的情緣細水長流、一世相守。

拉過錦被密密覆住那纖細身子,他悄悄坐起,跟着掀開兩邊簇新的床幃,絲毫沒將床幃外的沁冷寒意瞧在眼底,他散著發、赤身裸體地下了床榻,連鞋也不套,筆直地走入房中內廳的一道山水屏風后。

那後頭擱著一隻大浴桶,桶中仍留着他的新嫁娘昨夜沐浴過的水,水仍清澈,只是過了一個寒夜,水面已結出細薄冰霜,凍極。

他渾不在意,先是捧起一掌冰水洗了把臉,冷意衝上腦門,暫且滅了幾分體內的熾火。

深吸了口氣,他緩緩跨入浴桶申,又緩緩地沉浸而下,讓水漫至肩頸。寒意倏地逼迫,他也不運氣抵制,只略微粗嗄地呼出胸中灼氣,在沁冷的包圍下緩緩地合起雙目。

該要召回遠揚的自制能力了。

那些成真的美夢讓他太過沉迷,壓在胸中的熱情被催引得連連猛爆,而她細緻如瓷,病猶未愈,如何承受得住?

剛毅的嘴角微乎其微地沁出苦笑,他微仰,後頸擱在木桶邊緣,淡然想着,若就這麼窩在冷水裏直到天明,似乎是個挺不錯的主意。

他似乎坐了許久,久到體溫已適應了一桶子結霜的寒水,在冰冷中靜靜假寐,直到屏風外傳來細碎聲響。那人動作好輕,腳步巧盈,但仍逃不過他驚人的耳力。

他的身軀在瞬間僵硬起來,維持着坐姿不變,尚未回首,一雙馨香小手已由身段探來、覆住他的眼,他聽見她帶笑的嘆息。

「怎麼泡起冷水澡了?也不怕着涼嗎?」

他拉開眼上的柔荑,仰望她,一會兒才道:「不怕。我不會着涼。」以往習武為了練氣,他受過更嚴苛的磨鍊,這一點點寒意真的算不上什麼。

見他答得認真,杜擊玉笑意甚濃,在一室昏暗中,美眸閃動着幽澤。

她眨眨眸,小臉對着他俯下,吮住了他的方唇。

對於親吻這門「技能」,兩人似乎都漸漸捉到了訣竅,當她傾近過來,他已下意識開啟唇瓣,含住她的柔軟,迎入她誘人的馨香。

相濡以沬著,蕩漾多少蜜意,她在他唇間可愛地嘆氣,幽幽低喃:「唉……你不會着涼,就不怕我着涼嗎?你一離開床榻,我就睡不踏實了,就算蓋着錦被也不覺暖,冷得直打哆嗦。」

病根未除,她的體質仍較尋常人來得寒涼,冰冷冰冷的,而他氣足力勁,血路通透,常是暖呼呼的,今夜這一抱,教她怎麼還放得開手?

聞言,刀恩海胸中一熾,明明浸在冷水中,熱氣還是竄上了臉皮。

他稍稍推離她,啞聲道:「你先回榻上,我再去多弄兩盆爐火過來。」

「唉,我腿酸。下了榻,走來這兒已經好勉強,沒力氣走回去了。」說罷,她咳了幾聲,身體有些搖搖欲墜。

顧不得赤身裸體了,刀恩海連忙起身跨出浴桶,扯來架子上的巾布,動作迅速地拭去身上的水珠,跟着用單臂攬住她,讓她靠在他結實的胸前。

杜擊玉螓首輕垂,謐謐彎唇,罩衫下的一雙藕臂自然地圈住他的頸項,整個人掛在他身上。

「恩海,你抱我回榻上吧,我膝蓋酸軟,腿使不出力,真的沒法兒動了。」心兒撲撲跳,發癢發熱,但不行太外現的,對男女間的情慾歡愛,她明明是個生手,卻逗他逗得成癮了,實在糟糕呀!

刀恩海喉結蠕動,微彎身,單臂輕易地撐起她,讓她的臀兒坐在他的健臂上,抱着輕盈盈的她走出屏風外,往裏邊床榻的所在步去。

分開兩邊床幃,一被擱到軟榻上,她不但沒鬆手,反而緊攬住他的粗頸不放。

「擊玉……」他麵皮越來越熱,她挨着他的裸身胡蹭,床幃內的氛圍一下子濃稠起來。

「你又要從我身旁走開了。」

他內心苦笑。「我去取火盆,一會兒就回來。你先放手。」

她小臉貼緊他的峻頰,不依地撒賴。「不放、不放,你總是這樣!你一走,我又得下榻去尋你了。你、你就是不心疼我,我都這麼哀求了,你就是不心疼我……咳、咳咳……咳咳咳……」

「擊玉?!」他大掌忙拍撫她的背,幫她順氣。怎是不心疼她?便是太在意她,才顧忌這許多啊!

莫可奈何,他擁着她順勢躺下,讓她伏在胸前,扯來被子覆在兩人身上。

峻目直勾勾地仰望着床頂,他大氣也不敢喘,費勁兒地收斂心神,但嘗過歡愛的身軀彷彿有自個兒的意志,不是他想控制便製得住的。

她的輕咳淡淡緩下,他不知她是否再度睡去,裸胸感受到她規律的、微溫的鼻息,無意間搔弄着他。

咬咬牙,他下顎綳了綳。

忽然間,意識到她的小手正貼着他的肌理移動,從他的頸后滑到寬肩,留連了會兒,又移向他的胸口,似在計數着他的心跳。把他「折磨」得夠久后,跟着竟溫柔地撫上他因斷臂所留下的那處傷口。

他倒抽一口涼氣,一把按住她的柔腕。「你、你……別這樣。」

美臉兒略揚,她的神情無辜。「別怎樣?」

他垂目凝注着她,胸膛起伏。「那傷疤不好看,你、你別摸。」他未曾因斷臂而自卑過,但在她面前,他竟幾次三番地興起這種負面心思。

以為按住她雙腕,就能阻住她嗎?杜擊玉輕眨俏睫。

或者打小受寵、受眾人捧持、呵愛,早將她養成嬌恣的性子了,只是她一向掩飾得當,沒任著那無法無天的脾性坐大,但別小瞧了她,她真心想做的事兒,又有誰阻撓得了?

雙手受制,她改而探出小舌,濕軟舌尖舔過他斷臂的傷痕,像貓兒慵懶地舔舐足爪,一下接連一下,其中尚夾着啄吻,將那處猙獰的疤痕溫柔地撫慰。

刀恩海忍不住震動了,那般的顫慄由內而外、從心而出,奔拓到四肢百骸,他喉中滾出粗嗄的喘息,寬額再次滲出溫汗。

無法將她推開,箝住一雙秀腕的單掌忽地一松,在錦被下難以克制地滑向她的背,下意識將她壓向自己。

「擊玉,你、你……這樣不好。」老天……這是他的聲音嗎?怎地虛弱又喑啞得教人臉紅?

再次咬了咬牙,他試着穩住所剩不多的理智,硬是從齒縫中擠出話來。「你身子不適,要再多休息一下。我之前可能弄痛你了,你最好別再亂動,我、我我……唔……呃……」他又悶哼了聲,因她略涼的指尖正循着他胸前分明的肌理輕撫,有意無意地碰觸到他的乳。

他猛地又是一震,圈緊她的力道不禁加重了。

他聽見她清靈如琴的笑音,柔軟卻帶着些許得意,撩撥着他。

他面紅耳赤了,略感羞惱,忽地翻身將她困在底下,輕散四披的發讓他的峻顏顯得加倍粗獷,竄出紅焰的目瞳有些野蠻,極近、極近地鎖住那張猶染嬌笑的美臉兒。

杜擊玉探出手摸着他的頰,在幽暗的幛幃內凝視他的五官,軟軟輕嘆。

「我很好,只要你別又丟下我,一個人避得遠遠的,我心裏頭就歡喜了。」略抿秀唇,她雪頰暗暗燒紅,慢吞吞又道:「還有……他們對我說過,女孩兒家第一次都會疼些的,我曉得……你、你其實已經很小心了,我覺得好像……嗯……也還好,沒有想像中疼痛……」

他們?!

濃眉略挑,火熱的眼俯視着她許久,似在思索她的話。

內心如岩漿般灼燙,刀恩海掀動峻唇,忽地啞問:「『他們』指的是誰?」

她率真一笑。「唔……出閣前,娘同我提過一些閨房裏的事兒。然後是落霞姊姊,她是習醫的,自然見過不少男人的身體,她私下也對我說過一些。另外,幾位師哥們不知打哪兒弄來好幾冊閨房戲秘本,是精裝版本,聽說極難得手呢!裏邊的圖都是一針一線綉出來的,漂亮極了,說是可以讓我參詳一番。」

她的那些「不良」師哥們……刀恩海頭一暈,不自覺磨了磨牙。

杜擊玉又道:「師哥還說了,要是參詳不出個所以然來,可以問他們去。」

「不準問!」要問……也只能問他!

兩眉翻飛,他瞠目瞪人,神情難得急躁,像恨不得將她密密藏起,別再讓誰「污染」了。

對他陡現的嚴峻臉容不以為意,她小臉微偏,唇角流溢出蜜味兒。

「好啊,我不問。」她纖瘦的臂膀勾住他的頸,風情傾泄,不知覺間已學會引誘他。

「唔……那你要陪我一塊兒參詳呀……」她在他發燙的耳邊呢喃,還頑皮地探出舌尖舔過。

如何還能把持?

情慾如潮,勃發澎湃,無法再多想什麼。

他低吼了聲,收縮健臂,將自己熱烈地投入她的柔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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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天光嬌影各無賴

年關剛過,再兩日便是元宵佳慶。

這是杜擊玉嫁入刀家的第一個新年。

距離那個鬧騰得江湖上人盡皆知的成親大禮已過去兩個多月,嫁作人婦的日子對杜擊玉而言,似乎沒什麼巨大的改變。

她適應得極好,如魚得水,憑着那張美臉兒,以及溫馴可人的神態,只需軟軟一笑,笑渦漾啊漾地,連掀唇出聲都省了,旁人自當掏心掏肺,忙着將一切美好玩意兒堆到她跟前來。

她向來知道自個兒的能耐。

說得坦白些,她也挺會運用這得天獨厚的「伎倆」,教身旁的人全都來喜愛她,心疼她。

倘若,她嫁的那男子也能如其他人一般,輕易就教她擄獲心魂,那麼她……唔……淡淡沉吟,她忽爾牽唇,清楚明白自個兒的心思——

若是他打一開始便毫無原則,隨意地讓她「騙」上手、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那麼,她也不會如此這般地喜愛他。

唉唉,他總是「不心疼」她啊……他剛峻、嚴肅且認真,或者教人感到無趣,可她偏偏傾慕這樣的他,然後漸漸察覺出那強硬表相下的如火熱情,她愛上逗弄他的感覺,這癮頭怕是戒除不掉了。

微晃的馬車裏甚為寬敞,兩邊方窗皆撩開了布帘子,冬陽隨行,淡淡地引入天光,兩側景物盡收眼底。

「擊玉,冷不冷?要是哪兒不舒服,你得說,彆強忍着。」

聽見那聲溫言慰問,杜擊玉將眸光從外邊熱鬧的街景上收回,轉而瞧向坐在對座軟墊上的秀美婦人,露齒笑開。

「娘,我不冷。您別一直顧着我,我很好的。倒是您,不能著了涼,我把帘子放下可好?」伴隨的一名小丫鬟與馬夫擠在前頭,馬車裏就只兩人。

刀母搖了搖頭,氣色雖弱了些,但精神不錯。「若你不覺冷,咱們就吹吹風。有一陣子沒上街了,坐在馬車裏瞧瞧街景也好。」

「嗯。」杜擊玉笑嘻嘻地頷首。

今兒個趁著日陽露臉兒,暖了幾分,她專程陪着婆婆出門散心。

婆媳倆兒先是到「觀音寺」里上香,后又逛了一家小小的賣琴鋪子,和裏頭那名身兼制琴師傅的年輕老闆聊了幾句,只是她那張美臉兒沒遮沒掩的,無意間自然又「嚇」著了好些人。

此時,馬車正按著刀母的意思,往東城門外的大廣場行去。

大廣場是民團與衙役們操練之處,刀恩海若是待在湘陰未出門辦事,時常上那兒授武。

風仍寒涼,教人呼出團團煙白的鼻息,杜擊玉跟着將拽在懷裏的小暖爐擱在婆婆膝上,又順手替她拉攏軟裘,將她包裹得暖呼呼的。

刀母不禁笑道:「咱懷裏也捧著一隻小暖爐,你怎麼還把自個兒的往我身上擱?真不怕冷嗎?」

「娘不冷,擊玉就不冷。」她嘴甜,心也誠,隨口言語便有本事哄倒人。

她們在相處上是有些「婆媳問題」的,偶爾杜擊玉也感好笑,她的婆婆與阿娘雖都嫁入武林之家,但娘親自小習武,后又隨着爹在江湖上走踏,自是巾幗不讓鬚眉,秀麗英氣。

至於刀母,雖嫁予湘陰一帶的武術總教頭,卻是標準的大家閨秀,書讀得多,琴棋詩畫皆有涉獵,就是沒學過一招半式,再加上大病過一場,病絲猶未盡除,秀氣的臉常是白蒼蒼的,卻又常掛淺笑,隨時隨刻欲撫慰人似的。

杜擊玉發現自個兒愛保護弱小的習性又被挑高了。

她雖也是病號,身子骨強不到哪兒去,可瞧見有人較她還憐弱、更需小心照看,她倒是「遇弱則強」。只要與刀母處在一塊兒,她儼然成了「護花使者」。

「來,過來娘這兒。」刀母朝她招招手。

她溫馴地應了聲,將自個兒移了過去,挨着婆婆身旁坐下。

「娘,咱們靠在一起,那就真不怕冷啦!」她撒嬌,親昵地勾住婆婆的一隻衣袖,霜頰在那軟裘上蹭了蹭。

刀母唇角微牽,探出指尖愛憐地拍拍她的頰,語若輕嘆。「你來得真好。娘一直想要有個貼心的乖女兒,你來了,大夥兒都高興,尤其是恩海,咱瞧他整日眉開眼笑的,歡喜得不得了。J

「呵……娘是在同擊玉說笑嗎?恩海才不會眉開眼笑呢,您也知曉,他那張臉就那麼一個表情,瞧不出喜怒哀樂的。」看來,她還得花上許久時候好好「調教」呢。心癢呀,她真愛他發窘的樣子。

刀母教她俏皮的語氣逗得直笑,搖了搖頭。「他喜色不外現,可咱心裏清楚。那孩子到底是從我肚皮里生出的,還料不准他嗎?」

杜擊玉雪頰淡赭,輕笑了幾聲。

刀母又一聲嘆息,靜了片刻才道:「恩海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太樸拙了,又是個直心眼兒的,姑娘家對他有意思、春心暗生,他啥兒也領會不出,咱還擔心他一輩子得打光棍了……他最後肯向你提親、把你給迎進門,想是鼓起極大的勇氣。你很好,能教他歡喜,娘心裏感激你。」

「娘……」杜擊玉揚眸,軟軟一喚,心口溫熱溫熱的。「我會待他好的。」

聞言,刀母微微一笑,指尖再次輕拍她的臉。

杜擊玉自然地回了朵笑花,眨眨麗眸,那清瞳迅捷地刷過兩道幽光,突地,她天外飛來一問:「娘,您方才說……有許多姑娘家對恩海有意思嗎?」

刀母秀眉略挑,怔丁怔。「呃……是呀……」

好樣兒的!這是怎麼一回事?

杜擊玉咬了下軟唇,不自覺地瞇起眸子,費勁兒地穩住嗓音。「是嗎?唔……娘見過她們嗎?都是些什麼樣的姑娘?跟恩海在哪兒識得的?娘適才也說了,恩海最後肯向我提親……最後?莫不是在我之前,他其實是打算對其他姑娘提親?」

這還了得?

她不是他的首選嗎?

唯一的、獨有的,就只她一個。

他親口承認,除她之外,他想不出別家姑娘,不是嗎?

唔……喉中好酸啊,像是從胃裏嗆出什麼來了,那滋味難受得教她美臉兒皺成一團,五官擠作怪樣。

這衝擊來得好生突然,教她一向伶俐的腦子有些渾沌,只清楚明白一件事兒!

他要是再敢對別家姑娘提親,她就……就、就一輩子不饒他!

約莫一刻鐘過去,馬車行至東城嚴外。

在大廣場上活動的百姓們男女老少皆有,氣氛活絡,但一經詢問,才知民團與衙役的操練在半個時辰前已然結束。

有人瞧見了,刀家二爺在授武過後,便與一名勁裝打扮的黑衣女子走在一塊兒,那女子該是外地來的,是張生面孔,與刀家二爺顯然是舊識,據說兩人已相偕往打鐵鋪子聚集的城南策馬而去。

黑衣女子嗎?好!極好!又是打哪兒蹦出的姑娘?倒挺能投他所好,知他偏愛玄色!

杜擊玉也知自個兒不太講理,尚未對自家相公問出個所以然來,就怨他、惱他、往他身上羅織罪名,但這心情難以抑制呀!

酸溜溜的,比含了滿口的青梅子還厲害。

索性,她就大方對自個兒認了,她是打破醋罈子,不成嗎?

馬車調轉方向往城南去,刀母見她臉容微凝,知她所為何事,心裏不禁感到好笑,並不打算為刀恩海多作解釋,反正兒孫自有兒孫福,兩個小的多吵吵嘴,說不準愈吵愈甜。

「沒事嗎?要是累了,咱們讓馬車調頭回府里去?」溫言問著,她輕捏杜擊玉的小手,後者頭搖得如博浪鼓。

「娘,我很好,我、我不累的。待會兒我自個兒尋恩海去,娘若累了,先讓馬車送回府里吧?」深吸了口氣,唇角硬是揚開笑弧。冤有頭、債有主,她這股子氣悶只針對刀恩海,絕不波及無辜。

刀母也不道破,只溫和地頷了頷首。「也好。恩海見着你,定是歡喜訝異。」

訝異或許,歡喜……則不然吧?杜擊玉小腦袋裏悶悶轉着。

前一陣子,她開始注意到她那木訥相公越來越晚歸,原以為是因事務纏身才導致如此,但見同桌晚膳,全家獨缺他一個,連平常忙碌不已的公公和大伯都能準時入席,偏不見他人影,而且連句話也不交代,神神秘秘的。

她曾私下問過他兩回,他不答,神色卻怪異得緊。

她雖狀若尋常,卻也忍不住要去猜測,斟酌過一個又一個的可能。

該不會……真和別家姑娘扯上關係吧?不不不!不會的!她得信他,定他罪前,至少得聽過他的解釋。

在她心思起伏之際,馬車已行入城南街道。

城南這一帶,販售鐵器與各類農耕、狩獵等等用具的鋪子甚多,都是老字號了,品質好、造工仔細,許多鄰近縣城的百姓亦時常過來光顧。

刀家在這兒有自個兒的店鋪和場子,規模不小,卻非以營利為目的,他們與當地縣衙長期合作,透過官府,生鐵取得較為容易,專辦刀、劍等兵器的打造,除提供給湘陰的民團和衙門使用外,亦常支援鄰近地方。

沿着大街行來,兩旁店家不斷傳出清脆的敲擊聲,此起彼落的,尚混入漢子們粗獷的叫喝,上門的顧客正跟打鐵師傅講價、講式樣,比手畫腳,說得口沫橫飛,乍然一見,還道雙方吵起架來了。

落在此處的雪似乎薄了好幾寸,因各家鋪子裏用以熔鐵的火爐長年不熄,燒得好旺,風裏偶來一陣熏熱,再冷的天也得收斂幾分。

「刀家五虎門」的店鋪連着場子,但鋪頭擺設的東西不多,固定安排著兩名夥計照看,僅是應付一些簡單的接待或尋常議價的工作,若顧客有所指定,通常會直接到另一邊的打鐵場子找師傅當面談去。

此一時分,刀家場子裏的二十三隻風箱正拚命鼓動,老師傅們底下各收了不少年輕徒弟,大冷天裏,那幾個少壯漢子全都打着赤膊,揮汗如雨,在老師傅的吆喝和指示下賣力地揮動臂膀,旺火、熔鐵、錘鍊、冷浸,一次復一次,直至敲打出最好的模樣,完全定形。

場中最大的那座風箱旁,已有四十多年資歷的打鐵老師傅正瞇起眼,猶然精利的目光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地打量着手中的一把兵器,最後頷了頷首,朝挺立在側的黑衣男子道:「二爺,這玩意兒很不錯,是把好刀啊,就可惜缺了這麼一小角。」

「能回復舊貌嗎?」刀恩海語氣持平。「這把軟刀是趙姑娘的父親辭世前傳予她的,意義自是不同。」

老師傅沉吟了會兒,目光片刻未離軟刀,道:「刀身需加半厘生鐵補平,鋒面還得再錘鍊至極薄,下手需足勁兒,先重后輕,但手段要快,若慢了半分,走了形,這把軟刀便算毀了。」

聽得這話,知尚有補救法子,立在刀恩海右側的勁裝姑娘像是鬆了口氣,正欲啟唇,老師傅卻又嘆道:「只可惜咱兒已有了年歲,臂力不如從前,要錘鍊這把刀,尋常的打鐵師傅怕是成不了事,若再早個十幾、二十年,由咱兒親自來辦,應是不成問題。」

「啊……」那位姓趙的姑娘初露喜色的臉蛋瞬間凝住。

刀恩海面容未動,忽地出聲。「由我來吧。您老在旁指點,我來動手。」場子裏的活兒他甚為熟悉,也有過不少打造兵器的經驗,雖是單臂,臂肌力量在長年習武下已練至驚人發達的地步,誰也難以比拚得過。

「二爺?」趙姑娘不禁輕喚,眸光泛泫,滿是感激之情。

老師傅灰眉略挑,點點頭。

「嗯……倘若由二爺來做,這法子很可以試試啊!」

「那就試試吧。」說道,刀恩海俐落地解下黑披風,卸下背上的烏剛刀,為了待會兒能好好地施展,他右臂滑出黑袖,直接從領口穿出,露出大半片結實的右肩和胸膛。

便在此際,騷動猛地涌至。

鏘當——

咚!

匡啷——

砰鏘——

各類器具的掉落聲急遽響起,從場子的入處一陣接連一陣地傳來,還伴着好幾聲怪異的抽氣,彷彿受到極大的驚嚇,被震得僵在當場。


刀恩海心中一突,循聲望去,就見那抹纖細的嬌影正朝着這方輕移蓮步。

隨着移動,那影兒走到哪兒,「災情」便擴散到哪兒。

場子裏原本忙和、吆喝着的大小漢子像被下了定身咒,皆瞠目結舌的,握在乎里的火箝子、大鎚、中錘、小錘等等工具全落到石板地上去了。

看來,她又「嚇」著人了……

杜擊玉沒想多費心神懺悔,邊朝着周圍眾人軟軟地頷首微笑,算是打了招呼兼賠禮,套著羊皮軟靴的秀足跨過躺在地上的、一件又一件的打鐵器具,筆直來到刀恩海面前。

她先是朝一旁灰眉挑得飛高的老師傅有禮地福了福身,接着麗眸一溜,瞥向那位穿得黑不溜丟的趙家姑娘,菱唇好自然地浮露淺笑,那抹笑可甜了,牲畜無害,舉世同光,溫軟得如剛從糖晶里化出的棉花糖。

然後,水般眸子終於緩緩回正,輕盈寧靜地落在刀恩海臉上。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呀。恩海,這位姊姊來尋你,怎地不帶人家回府里坐坐,反倒來場子這兒了?如此豈不怠慢了人家?」她長睫輕眨,小渦在雪頰邊跳動,柔荑又習慣地探來握住他的單掌。

她舉手投足自然且親昵,帶着點兒與她姿態相合的嬌氣,秀麗清瞳卻微乎其微地顫了顫,幾抹心思不及隱去。

刀恩海由着她親近,深目如淵,直勾勾地注視着她,尚不及答話,杜擊玉已再度側向神情有些兒怔然的趙姑娘,柔聲道:「恩海就是這樣,姊姊別惱他。倘若可行,待會兒姊姊就隨咱們夫妻倆回刀家小坐,閑聊幾句,可好?」

「這……我我……我……」

「姊姊萬別推辭,恩海他性子沉默少言,能有如姊姊這般的江湖好友來拜訪,他定是欣喜萬分的。」

「我我……這……」趙家姑娘臉色更白了,喉中彷彿梗着什麼似的,難以成聲。

唉,雖知刀家二爺在年前已然成親,娶得如花美眷,但今日前來,她心底其實還存着那麼一丁點兒希望。誰教這等剛毅沉着的好漢子,可遇不可求啊!但現下見過杜擊玉,希望沒啦,真真灰飛煙滅了。

刀恩海濃眉略低,由始至終,目光未曾須臾離開妻子的小臉。

她說話的語調、眉眼模樣,以及那雙軟荑握住他粗掌的力道,種種細微反應全逃不過他的眼。

她心裏有事。

杜擊玉掀唇欲再言語,身後卻一下子傳來好幾聲哀叫。

「哇啊!」

「燙燙燙、燙燙——」

「真、真真真要燙死人啦!」

幾個負責在各個熔爐邊照看爐火的小夥子被杜擊玉「嚇」得神魂出竅,身子直接僵在高熱的爐子邊,杵久了,差些沒把一層皮給烤將下來。

接連的哀叫聲終於稍稍打破場子中凝住的氛圍。

在場的大小漢子大部分雖都在刀恩海成親那日上「刀家五虎門」喝過喜酒,也早聽聞他的小娘子生得美若天仙、如花似玉,卻一直到今兒個才見過杜擊玉本尊,因此無辜受到「驚嚇」,原也怪不得他們。

無法可抑的,如熔焰般滾燙的酸意從肚腹里直逼出喉頭,刀恩海沉肅的五官晦暗了幾分,氣息變得濃濁,而莫名的怒氣在心口處膨脹、鼓鬧、翻騰,似要破胸而出。

驀地,他反握住妻子的小手,拋下眾人,不由分說地拉着她離開,在眾目睽睽之下,往位在場子後頭的三合院落快步走去。

這處三合院落佔地雖廣,卻建得十分樸實,有一個大曬穀場,上牆邊栽植着數棵白樺,粗略一數,約有十來間卧房,除保留一間主房外,其餘都提供給刀家的打鐵老師傅們作為趕工時候的臨時休憩之所。

身後,教他拖着急行的纖細人兒忽地腳步踉蹌,差些跪倒在薄雪上。

聽見那聲輕呼,刀恩海下一瞬間竟如鬼魅般旋身,健臂不僅扶住她,還得寸進尺地往杜擊玉俏臀底下一撐,將她抱得高高的,幾要扛上肩頭了。

「啊!你!」為了穩住身子,杜擊玉雙手只得圈住他的頸項,那姿態像是將他的頭顱攬進懷裏似的。

他用腳踢開主房那扇門,大跨而入,隨即腳跟往後一蹬,「砰」地一響又迅速地將門踢上。

杜擊玉聽聞落閂的聲音,怔了怔,尚不知單臂的他如何再騰出另一隻手鎖門,眼前一花,人已教他「卸」將下來,擱在近窗的四方木桌上。

窗子緊密關着,但難得露臉的冬陽仍暖暖、懶懶地滲過米黃色的窗紙,迤邐而進,澄清天光里細微的浮塵輕舞漫動,有種說不出的奇異氣味,暖暖又懶懶地鑲了兩人一身。

刀恩海居高臨下地盯住那張美臉兒,胸口的鼓噪似較先前劇烈,他下顎綳得過緊,兩排牙竟咬得生疼。

他在吃醋。

他承認了。

他美麗的小妻子往人前一站,總避無可避地引來一堆關注,讓所有人輕易地忘卻一切,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她的美好。

他受不了旁人瞧她時的樣子,那會激得他火爆地欲要挖掉那一雙雙眼睛,引策他干出一些……一些「極可怕」的事。這心態在與她正式成親後日益嚴重。

她是他的。他的。

縱然他不夠完美,皮相粗朴、身有殘缺,絕非姑娘家心裏中意的俊秀郎君,但他想守護地、疼階她,盡一切可能地,愛她。

杜擊玉猜測不出他此刻的心思流轉,被他「挾持」至此,適才在外頭場子強撐的無謂模樣再難維持了,想到婆婆後來在馬車裏對她道出的那些事兒,又思及那名前來尋他的黑衣姑娘,她鬱結在心,咬咬唇便要推開他。

「你、你別靠這麼近。」

輕嚷着,她眸光偏不去瞧他,掙扎著要跳下方桌。

刀恩海粗臂一橫,掌住她的素腰,跟着健胸迫近,腰下竟是抵入她裙內腿間,不教她逃開。

她不禁顫動,身子敏感地感受到他的體熱和力量,雪顏在透進窗紙的天光下染開嫣色,這一回,竟換她窘迫起來。

若是尋常時候,依刀恩海木訥、沉朴的性子,絕對不可能這麼有「天分」地以如此撩情的姿態將她圍困在懷。

他知曉她心裏有事。

他欲問明白,在尚未弄清之前,不能教她輕易擺脫。

「你你、你你你你……」杜擊玉不爭氣地喘息,心兒怦怦跳,害她不由得記起,每回兩人歡愛時候,她心口舊疾便像要複發似的,現下,那氣息不順的感覺又來欺她了。

可惱呀!她明明是來興師問罪!興、師、問、罪的啊!

小手握成粉拳兒,只為出口氣,她唇一張,兩排秀氣到極處的貝齒竟往他裸露的肩頭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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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6 00:08:1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冷韻流懷不自持

喔……牙根生疼,好難咬啊!

他的肌筋真練得比石塊還堅硬。

杜擊玉費勁兒地欲在那處結實的黝肩上留下一點什麼,珍珠般的貝齒磨了又磨,磨得她胸脯起伏,鼻間不自覺地發出悶哼,仍是奈何不了。

好、好喘……她終是鬆開小嘴。麗睫一揚,那張稱不上俊逸,卻粗獷深邃的面容離她極近,炯峻的黑瞳正一瞬也不瞬地與她相凝。

面對妻子的「突擊」,刀恩海原能輕易避開,但他就是動也不動地杵著,由着她發泄,亦未運勁抵禦。

她那兩排細小的珍珠齒,是他面對過最無殺傷力的「兵器」。

嚴肅地瞅着她喘息的模樣,雪染輕紅,兩抹霞暈徹底驅走了她的蒼白,他胸口震顫了一下,衣衫下的身軀忽地緊繃起來。

他剋制着,道:「我身上都是汗,舔起來鹹鹹的,不好。」

杜擊玉先是一怔,美眸繼而瞪大。

敢情,他、他他他……他這是誠心在氣她嗎?!她是咬他!咬、他!哪來的閒情逸緻舔人啊?一股子不甘驀地激涌盡出。

這男人、這男人……呼……呼……她若是心疾發作,他定是罪魁禍首!

磨磨牙,她眸子細瞇,二次奇襲他,竟抬高小臉咬住他瞧起來應較柔軟的下顎。

「唔……」刀恩海濃眉微挑,似感到愕然。兩張臉容貼得好近,她眸中爍動焰光,他深目竄出輝芒。

他依舊任由着她咬,鼻中、胸臆里儘是她甜淡的香氣,跟着,他喉里模糊地嘟噥了聲,雙唇自然而然地去啄吻她近在眼前的頰,甚至「惡劣」地探出溫舌,舔過那處細膩的嫩膚。

「唉……」杜擊玉隱約聽見嘆息,柔軟若一灘春水地嚶嚀著,一會兒才意會到那是從她小嘴中所流逸出來的。

她的齒顎下知何時鬆緩了,眸光輕泫泛桃花,還瞧不清楚他,男子溫熱唇舌挾帶的粗獷氣息已密密將她擄劫。

他的單掌撫觸她纖細的背脊,滑過那美好的曲線,跟着扶住她的頸項,將綿軟的她壓抵在胸膛上。

他的舌大膽地滑入她的齒關,糾纏着她的香軟,在她絲絨般的小口中熱烈地席捲、吮弄,彷彿教他困在懷裏的姑娘,是他這一生中嘗過最最津美的甜物。

杜擊玉幾乎在一開始便棄械投降了,根本沒想過要掙扎。

成親以來,兩人之間的親熱常是由她主動逗弄他所起的。

她率真、坦然,能誠實無畏地面對喜愛上他的心,在一次次嬉弄他的遊戲中感到親昵無端的愉悅,但並非每一次的「誘發」,結果都能如她所願。

她嫁的男人自制力一流,樸拙剛毅,再加上偏「不心疼」她,她的引誘若是三回中得逞一回,能教他隨她一塊兒滾倒在榻上「參詳」那些戲密圖上的把戲,那便算本事了。

可現下,他主動親吻她呢!

單臂緊摟住她,唇舌似火,力道強悍得教她暈眩不已,滿是佔有慾-望,她方寸如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一下快過一下。不行了、不行了……她、她她……她真要厥了……

軟軟倒進那結實的寬胸里,藕臂在他粗頸后交纏,她裙下雙腿環上他的腰際,親密地圈圍着他。

「老天……」刀恩海粗嗄低吟,沒料到一個親吻會勾引出漫天大火。他絕非縱慾之人,但每每對上他這美得過火的小妻子,總要壞了他無數原則。

洞房花燭夜那晚過後,隔日藉著透亮的天光,他才愕然發現到她裸膚上一處又一處的紅痕和淡紫,那時的她被折騰得昏睡不醒,軟綿綿地伏在錦紅綉被上,襯得她雪嫩膚上的痕迹更加觸目驚心。

他自責不已,膽戰心驚,就怕累得她舊疾複發。

他這麼高大,而她如此纖弱,他嘗試要努力剋制的,但她絲毫不領情。

有時,他會莫名地生起錯覺——他的小妻子似乎挺愛瞧他自我掙扎的窘態。他壓抑著,欲同她講理,盼望她身子養壯、病魔盡驅,畢竟夫妻情緣長長久久,要相愛相親有的是時候。

可她根本不聽,她就是不聽。

每回,他聽見她要拿着那些不知藏在哪兒的戲密圖冊去問人,他就火了,鬧騰到最後,他又毫無原則地抱着她滾上榻,等理智稍稍清醒,他的小妻子通常已玉體春光地趴在他汗濕的胸前,體力透支地昏睡過去。

可恥!可惱!毫無定力!

他又抵抗不住了。他想要她。熱烈的血液奔騰王四肢百骸。

粗健的單臂捧抱着她圓俏的臀,他將她抱離木桌,帶進位在裏邊的軟榻。

「恩海……」杜擊玉呢喃著,髮絲拂亂了,垂掩一身。

躺在他強健的身下,她略涼的柔荑拉扯他的腰帶,滑進他衣中,一會兒便教那高燙的體熱給熨暖了。

她模糊地聽見他低嗄的呻-吟,灼燙的氣息煨熱她的雪胸,引起顫慄。

小手更熱情地摸索,水嫩身子終於毫無隔閡地緊貼住他,男人再一次粗聲低喘,那教她有股奇異的成就感,覺得自個兒是可以影響他的,儘管他不知強上她多少倍,卻也在她手裏化作繞指柔。

她不准他緩下這一切。

情中有欲,欲中有情,交纏着、夾擊著,然後全然融在一塊兒,要她全然釋開,如絲似網地將他密密籠罩。

在這冬陽下的午後,激蕩出如遊絲般的春光。

密密地……籠罩……

透過窗紙的天光,淡淡染浸輕霞。

房中幽靜,霞光清冷。榻上,男人已套回黑色功夫褲,下畏寒似地裸著上半身。他坐在床榻邊,瞅著露出羽被外的那張美臉兒時,眉峰憂鬱攏起。

「擊玉?」低嗓沙嗄,連喚聲亦透出顯而易聞的擔憂。刀恩海嘆了聲,粗指不住地在那片嫩頰邊畫圈。「擊玉?」

「嗯哼……唔……」羽被裏的小人兒下意識地嚶嚀了聲,無力地掀動扇睫。

好半晌,杜擊玉僅是傻傻地張著眸子,視若未見的。

然後,懸宕在她面前的男性輪廓終至清明,那深邃神俊的眉眼教她胸口一燒,她雙頰紅暈未褪,又翻騰起另一波熱浪。

「我、我怎麼了……唔……」該不會又……

「你適才暈厥過去了。」

果不其然。她心底悄嘆了聲,紅潮席捲全身,不知是第幾回下定決心——

從今爾後,她一定要更努力地養身練氣,把體力養得一等一的好,跟他……跟他用力地「撐」到底!

見她倦容可憐,眸光困頓,刀恩海眉眼間郁色重重,突地惱起自己。明曉得她身子不好,他卻學不會溫柔以對,還橫霸霸地對她「動手動腳」。

「對不起。」他低嘆。

對不起……對不起?!

杜擊玉再度眨眨眼,有一瞬間的恍惚,直到他的粗掌欲從她的美臉兒上撤下,她倏地抓住他。

「你你你……」他要真有對不住她之處,也絕不是他剛剛主動與她親熱的這件事兒。

努力調整著呼吸起伏,她眸光幽幽,終於記起她原是來尋他興師問罪的。

再一次深呼吸后,好不容易才尋回聲音。「你當着打鐵場子裏那麼多人的面,硬是把我拉走、給我難堪,你、你你當然對不起我。」

聞言,刀恩海突地抿唇不語,神色閃爍,黝膚底下竟漫開幾難察覺的赭紅。

可惡!以為扮憂鬱來對付她很有用嗎?他他他……嗚……杜擊玉內心大嘆,悲慘地發覺,他憂鬱的模樣當真……當真好看到教人心肝發軟啊!嗚……實在太可惡

他依舊沉默。她銀牙一咬,接着指控道:「你好凶,好用力地握人家的手,我跟不上你的大腳步,還險些跌跤了,你到底什麼意思?說話啊!」

她得緊記,她是來興師問罪的,興、師、問、罪!一樁樁、一件件,尚未問清之前絕不心軟。絕不!

靜謐了會兒,就在杜擊玉以為真沒法子從這木訥又固執的男人口中挖出任何答覆時,他方唇緩慢掀啟,竟悶悶地道——

「那些人瞧你的目光,我不愛。」或者僅是單純的驚艷,不含絲毫邪念,但他就是難以忍受。

杜擊玉不禁怔然,張著清眸,眸底映入他鬱悶且不自在的神態。她小嘴如離了水的魚兒般,一開一合的,一時間擠不出話來。

天老爺!他他他……他他他……她家這木頭相公也懂得嫉妒啦?!

喔……心跳如鼓吶,歡喜滿溢,多到她幾要承受不住的地步了。

扯住他大掌的力氣不自禁加重了,她菱唇兒一咧,下一瞬便要衝他燦爛笑出,小腦袋瓜這時卻突兀地掠過他與那位黑衣姑娘立在一塊兒的姿態,隨即又記起婆婆在馬車裏說的那些事。

她內頰頓時泛酸。差些忘了,她還沒對他問完罪。

「那些人瞧我,你不愛,別的姑娘瞧你,難道我就愛了嗎?」

刀恩海雙眉飛挑,眉峰成巒,全然一頭霧水。「什麼姑娘?」

「你、你……你欺瞞我,說假話哄我,還來問我嗎?」酸味直嗆,嗆得她好難平心靜氣。

「發生何事?為什麼這麼說?」神峻的目光一瞬也不瞬,直勾勾、專註而嚴肅。「我不曾欺瞞你。」

杜擊玉下意識地咬咬軟唇,氣息略重,深吸了口氣才能煙一率道出。「今日,我陪着娘到『觀音寺』上香,在馬車裏娘全同我說了。一開始,『刀家五虎門』原是要向城北的邵家提親的。那邵家大小姐中意你,知你常在東城門外的大廣場那兒授武,總三天兩頭就讓自家的廚子熬了雞湯,送到那裏給你……」

聞言,刀恩海雙目眨動了一下,神情有些錯愕,似乎沒料到是這件事。

杜擊玉受傷地瞅着他。

「我曾問過你,為什麼向我求親,你記得自個兒說了什麼嗎?你說……若要成親,找個姑娘在一塊兒,你、你心裏只能想到我。」輕語着,也不曉得該如何是好,水氣斷在眸匡鍾寐。

她想聽他解釋,但如今問出,才知那滋味有多苦。

「既是獨我一個,為什麼還會有那麼一位邵家大小姐?」她鬆開了他的手。

「擊玉?!」

他嚇了一跳,臉色發白,粗糙的長指忙按住她眼角溢出的淚,急道:「我沒欺瞞你!欲上邵家提親是爹的意思,他確實詢問過我,但我拒絕了,徹底拒絕了。我不曉得邵家大小姐中意我,她長得是何模樣,我瞧也沒瞧過。你、你別哭啊……」

「你又騙我!她時常送雞湯過去,你也收下了,還道不曉得人家的心思嗎?而且還不僅邵家大小姐一個,別家的閨女兒也曾送東西過去,不是嗎?」適才歡喜着他獨佔的舉動,此刻卻又氣又苦,心緒起落甚劇,她忍不住掄起小拳捶了他胸膛好幾下。

刀恩海忽地將她的柔荑收在巨掌里,見她淚光盈盈,心中絞疼起來。

「我當真不知啊!東城門外大廣場每回的操練,湘陰的百姓們常會送來吃食,偶爾遇上節慶,還會熱心地在場子外圍架起爐火,用大鏤煮食、下面,或堆起竹籠蒸食,真有誰送雞湯或其他吃食過來,也是一眨眼便被大夥兒分走了。我不是騙你,我沒有騙你。」

嗄?!

美絕的小臉兀自掛着淚,像是忘了要落下了。

定定凝著男人憂鬱的峻容,杜擊玉小嘴掀了掀,沒能擠出聲音,兩片唇兒又蠕了蠕,仍是無語。

所以……姑娘家指名送給他的補品,尚遞不到他手邊,就被一幫人給攔截、不知祭了誰家的五臟廟了?

所以……他當真不曉得有姑娘家偷偷地傾慕他嗎?是嗎?是嗎?

好半晌,她就這麼傻呼呼地與他對望,看得極深,跌進他那兩潭黝黑的淵瞳中,載浮載沉。

「你心裏有事,在人前強顏歡笑,原來就為這個。」刀恩海沙啞低嘆。

她心口一熱,水膚溢淫出粉澤,羞赧地咬咬唇,終是酸酸地嚅道:「那……那誰教你和別家姑娘走在一塊兒?娘同我一道上大廣場尋你,那兒的大叔、大嬸們卻道,你剛和人家姑娘騎馬離開了。外頭那位姊姊生得很俊啊,你不覺得嗎?」哇啊~~仍是酸得發嗆啊!

回復她的是一記纏綿的深吻。

他品嘗她的甜美,堅定、緩慢且無邊溫柔。

伯她又要毫無預警地暈厥過去似的,他的大掌探進被中,密貼在她急遽鼓動的胸晡上,溫熱掌氣熨入香肌,緩緩護住她的心脈。

他的碰觸曖昧也溫暖,她鼻息燒灼起來,心跳仍不可掌控地加速著。

「恩海……你、你……嗯……」

這一次,他硬是拉回理智,幾要用盡全身力氣,強令方唇撤離那張鮮嫩甜美的小嘴。他雙目合起,額頭輕抵着她的,溫息一次次拂上她的蜜臉,由濃漸緩,好一會兒才尋回聲音。

「趙姑娘僅僅是一位江湖朋友,此次來訪,是為了修補一把家傳的軟刀,我帶她來打鐵場子,便是為了這事向老師傅請教。她的長相俊不俊?我沒仔細留意過。」略頓,黝瞳慢慢睜開,鎖定那雙霧眸,認真萬分地道:「但你生得很俊。我知道。」

「啊?」雖清楚自個兒生得一張美翻了過去的嬌臉,但教向來寡言的他這麼一贊,她又噗噗噗地聽見心花綻開的聲音了。

「可、可是……我瞧得出來,那位趙家姊姊她……她其實是喜愛你的,你難道不知嗎?」喔……她杜擊玉這下子真成醋罈子了。

無妨了,雖然羞澀,她也不怕教他看出。

他最好明白,既已迎她入門,她、她……她便打算千方百計地「巴」着他,誰也別想打他主意!

刀恩海峻容略抬,剛顎微偏地俯視她。

無語,他眉眼深邃,輪廓靜謐,彷彿陷入某種奇異的沉思中。

原搗在她胸房上的單掌以一種幾近慵懶的方式滑過她的肩頸,暖上她猶沾水氣的頰,來回留連,似是愛難釋手。

杜擊玉忍住欲要衝出唇齒的嘆息,等着他回話。

然後,他嗓音如琴,如七弦裏頭既清且沉的那個奇異音色,幽緩盪開。「我不知趙姑娘喜不喜愛我,但我想知道……你喜愛我嗎?」

你喜愛我嗎?

我想知道……你……喜愛我嗎……

剛開始,杜擊玉腦中有一瞬間的空白,不太確定聽見眼前的男人究竟問出了什麼。

漸漸、漸漸,那琴韻般的嗓音落實在她心底,在她耳畔再一次地迴響、反覆,她聽懂得了,頰若霞燒,芳心悸動。

刀恩海嚴肅地等待着。

不知怎地,杜擊玉竟覺他粗獷的指尖在輕顫,害她的心湖也被震得起了一波波漣漪。

「你以為我為什麼應允嫁你?」她使勁兒地穩住聲音。

男性略寬的方唇抿了抿,放在她膚上的指忽地撤回,他避開她的眸,又是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我需要人相幫,你同情我。」

聞言,她驀地擁被坐起,忍住因起身過快而引起的暈眩。

「……我同情你?」

「嗯。」輕垂的眉睫掩下瞳底浮動的思緒,他淡淡頷首。

到得如今,他什麼都感受不出嗎?「為何這麼想?」她問。

她對他的情意,真連一丁點兒也不曾傳遞到他的深心所在嗎?「你哪裏需要人家同情了?」她又問,語氣已難持平。

「你說話啊!」胸脯起伏甚劇,是使了過多勁兒穩住心緒了,那暈眩感越來越沉,沉得她快要不能呼吸。

刀恩海說不出話,目光卻又不自禁地調回她臉上,那憂鬱神氣更濃了,把杜擊玉的心揪得死緊。

又氣又愛,既是心憐他,卻也惱起了他。

她磨磨貝齒,再次握緊粉拳。


「要是不喜愛你,做什麼嫁你?你以為自個兒很美嗎?誰要同情你了?我、我我……我去同情路邊的阿貓阿狗,也不會費神來同情你!你你你——」邊嚷着,淚珠邊跟着一顆顆地往下墜,可她眼睛卻瞠得圓亮亮的,一瞬也不瞬,兩丸目瞳宛若浸在水波瀲濫里,那模樣美得教人心驚,心痛。

刀恩海傻了似地看她,左胸咚咚急跳,掀唇待要問出,卻見她眉間蹙緊,擁著被子的雙臂一滑,身子竟軟弱無力地往前栽倒。

「擊玉?!」他瞬間嚇得肝膽欲裂,順勢抱住她。

靠在他胸上,她小口、小口地喘息,臉色白蒼蒼的,心痛著,既疼且悶。許久不曾發病了,沒想到這會兒真被他惱得氣血攻心。

她能怪他嗎?能嗎?唉……她哪能真怨他?

沒聽明白男人急切地說了些什麼,只覺得心口似有他的掌氣運入,他的身軀溫熱卻在輕顫,想是緊張她了吧?

罷了、罷了……何苦為難他,說那些難聽的話呢?

她對自個兒起過誓,要待他好,心疼他一輩子,兩人相親不分的,怎地同他鬧起脾氣來了?

「……傻瓜、大傻蛋……倘若不喜愛你,怎願嫁你呵……傻恩海……」她幽幽一笑,以為自個兒嚷得響亮亮,其實僅是細細呢喃,氣若遊絲。

但刀恩海聽見了,心中波濤洶湧,震得他熱血沸騰。

他收緊擁住她的鐵臂,欲瞧清她此刻的臉容,才驚覺她長睫淡淡垂掩,氣息虛弱,竟又一次暈厥過去。

「擊玉——」心痛大叫,他臉色較她還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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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6 00:08:3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指下多情刀色高

杜擊玉這一次的心疾複發,在隔日午前便醒覺過來了。

雖不再如以往尚未服用「續命還魂丹」前,每回發病總要痛得昏迷個好幾日,但這件事仍在刀家引起不小的震蕩。

刀恩海幾乎成了眾矢之的。

打鐵場子那兒的眾家漢子指證歷歷,說是自家二爺不知哪根筋不對勁兒,綳著一張峻臉,不由分說地,當着大夥兒的面便把二少夫人挾走,兩人在場子后的三合院落關了一整個下午,跟着就傳出意外啦!

刀恩海百口莫辯,再有,他也不想多費唇舌辯解,因為確實是他錯。

他混蛋。

她坦然愛意的那些言語,在他沉悶的胸中爆開一波波熱流,熾焰顛狂,讓他再三低回,既驚且喜。

這般的他,哪裏配得上她的喜愛?他着實想不通透。

但,她親口言出,嗓音若夢,如此悅耳。

倘若不喜愛你,怎願嫁你呵……

她願嫁他,自是心中有他了。

他駑鈍得不解她的情意,不知及時回應,還把她惱得氣血攻心,他的確混蛋,貨真價實。

那一日,她慘白著小臉暈厥過去,把他嚇得五內俱焚,三魂七魄險些散盡。

抱着她衝出打鐵場,快馬加鞭地趕回刀家,他一面以內勁護住她的心脈,一面讓人快請大夫過府。倘若情況不是在隔日轉好了,他都已作了最後打算——欲先取出一顆「續命還魂丹」喂她服下,然後再親自趕至武漢,將殷落霞直接綁來!雖然那麼做,九成九得與裴興武打上一架,但他絲毫不在乎。

那樣的經歷,一次便夠。

擁住輕若鴻羽且蒼白的她,他一顆心像在火盤上煎烤,更似被無情地鞭撻過,鮮血淋漓,痛得渾身發顫。一次就夠了……再多,他會瘋的。

三月初三,早春猶帶着幾絲留連未走的冬意,風絲沁涼,冰軟拂面,仔細輕嗅着,已有淡然的花香野氣。

今兒個是湘陰一帶的喜春節。

按習俗,家家戶戶皆備上清香素果迎春神,並在門前供上一株含苞待放的桃枝。據說待桃花朵朵綻放,喜緣將至,家中若有待嫁閨女兒或尚未娶妻的男丁,都能順遂心意覓得良緣。

兩扇開敞的朱木大門前,穿着黑衣的高大身影單臂一振,俐落地翻身下馬,將馬匹交由底下人照顧后,跨步走入大門。越過門檻時,神峻目光忽被供養在門邊的桃枝引去了一會兒。

除他以外,其餘四名兄弟尚未娶親成家,在喜春節里插上桃枝,想來應是娘親的意思。

娶親成家嗎……

他唇角淡揚,腦中自然而然地浮現妻子嬌弱的神態,下一瞬,濃眉不由得蹙起,心中既憐且痛,更多的是對自個兒的責難。

暗暗調整呼息,他跨過前庭大院,走入偌大的廳堂。

裏邊正彎著腰、檢視着擺飾在梨花木几上的盆栽的老管事頭一抬,瞧見風塵僕僕的他,忙直起身子,笑咪咪地道:「二爺回府啦。」

「嗯。」刀恩海略頷首,邊將披風解下。

十日前,他主動請纓走了一趟湘北,那兒的民團武庄剛集成不久,主要是為了對付猖獗的山賊,用以自保。

臨渴掘井自然太遲,他除了運送一批鐵器過去外,正擬定召集一些武林盟友,與當地官府連手剿匪。

「這幾日,家裏一切安好嗎?」他淡問,跟着卸下負在身後的烏剛刀,提在掌中。

老管事接過他的黑披風,撢了撢,老臉仍笑出條條皺紋。「都好。老爺一早和大爺、三爺上縣老爺家作客,今兒個雖是喜春節,但民團操練照舊,四爺與五爺清早便到東城門那兒了。」

刀恩海面無表情地應了聲,正欲啟唇再問,一陣悅耳的古琴合奏由內傳出,行雲流水,清且朗朗,相合相托,古意中顯露難得的活潑。

他劍眉一挑。

老管事見狀笑道:「今兒個府里來了雅客,專程送琴來給二少夫人的。說是將近兩個月前,也正是上元節那陣子,二少夫人陪着老夫人上『觀音寺』里參拜,回程途中偶見一處小小的賣琴鋪子,下馬一逛,倒與那鋪子的老闆相談甚歡。老夫人讓人在石園裏設了茶宴款待,這琴曲應是二少夫人與那位雅客一同聯彈的。咱是粗人,雖不懂其中門道,卻也曉得這兩張琴配合得天衣無縫啊!」

刀恩海眉峰更深,面容閃過一絲緊繃,他心中微突,某種警訊從腦海中急掠而過,快得難以捕捉。

「咱先把二爺的披風送去清洗,再遣人送熱水過去,讓二爺您好好凈洗。」說完,老管事轉身從大廳側門走入內院。

立在原處傾聽了一會兒琴音后,刀恩海亦舉步踏入內院,不回自個兒的院落,卻是循着那美調,走往石園的方向。

園中一隅,刀家家僕擺上一組簡樸的酸木桌椅,備妥幾色糕點和香茶,又搬來小火爐,將煮水用的陶壺直接擱在爐上,待主客喝盡杯中茶湯,方便再一次為其殷勤添上。

此一時際,幾色糕點被移了開,騰出大半桌面,左邊擺上一張紫木古琴,彈奏之人一身青色寬袍,身形修長,雖是男兒,卻發若流泉,玉面如粉。

而桌面右端則橫置著一張紅木黑紋的七弦琴,琴身發亮,應是古物,彈奏之人十指瑩瑩,似在無心撩撥,隨手便成雅曲。

兩張琴音輕擊輕激、相托相承著。

當最後一撥緩緩流蕩,餘音未了,兩人默契十足皆輕按弦面,在最勾人情懷之處止住一切琴聲,聞者莫不心中一激,連一旁伺候茶湯的兩名丫鬟亦面頰泛紅,忍不住鼓起掌。

「原來,司徒先生除制琴、販琴外,還能彈得一手好琴,絲毫不遜於咱們家擊玉丫頭。」坐在中位酸木椅上的刀母膝上覆著薄毯,略現淡紋的嘴角朝着那名玉面男子盈滿笑意。

司徒斂下雙袖,俊美五官在薄陽下輕鑲金粉,有禮地笑應:「府上二少夫人的琴技更勝在下一籌,她為主,我為輔,若無她琴聲相帶,沒法兒成就佳曲。」

聞言,坐在右側的杜擊玉牽唇淺笑,雪臉因適才的合奏微微泛紅,那暢快淋漓的傾泄尚在她胸中蕩漾。

巧顎揚起,她菱唇正掀,卻陡地震懾住了。

眾人察覺到她的停頓,自然地循着她的眸光回望,瞧見不遠處的迴廊下,那高大身影佇足不動,也不知來了多久。

「恩海。」刀母見他出現,慈秀笑容輕頷,示意他過去。

刀恩海踏下廊道,步伐沉穩,走近那張酸木方桌。

「娘。」他恭敬地喚了聲,有意無意地,高大影子將坐在右側的纖細身影整個籠罩住。

杜擊玉十指猶自撫在琴弦上,方寸瀲灧四起,不由得暗暗苦笑。

他與她啊,唉,真不知出了啥兒事了?

他前去湘北辦事,到得今日,已十日未見他了。此時他佇足在她身畔,近得幾能感受到他身上進發的體熱。自上回她發病後,今兒個說不準是兩人靠得最近的時候。

她不懂因由,不曉得他為何要疏離她?想破了腦袋瓜也找不到答案。

這些日子,他突然變得好忙碌,諸事纏身一般,常外出辦事,而一出門少說要七、八日才能返回。倘若留在湘陰,他晚歸的次數則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晚,有時甚至徹夜未回,府中無人知曉他的去處。

更教她疑惑的是,他似乎不願意再與她同床共枕。

兩人現下雖仍住同室,可他每夜總拖過好晚才肯進寢房,而且不上榻,情願屈就在臨窗的躺椅上,囫圖睡下。

依她率真的性子,以往,她定是直接問明白,要他道出個所以然來的。但經過上一回在三合院落那場莫名其妙的衝突后,她着實不知,那樣……算不算是與他吵嘴了呢?

她沒想怨他,只盼他主動來與她說幾句話,將一切挑明,而非讓她獨自一個胡思亂想,又不敢把同他之間的改變說給誰聽。

她想,他絕不願把兩人的事兒鬧得府里皆知的。她舊疾發作,她知道他受了不少責難。

她想,他心裏多少是關懷她的。

病發的那一晚,她並非全然失去知覺,心口是疼,但那番疼痛夾雜着太多情緒,酸楚澀然,早不是單純且劇烈的肉體疼痛。

她知道是他一口口哺葯喂她,靠在他懷裏時,她依稀聽見他左胸急遽的鼓跳,他擔憂着她,在榻邊守了她一夜,不曾合眼,這些,她都曉得。

所以,定是為了某個奇特的理由,他才會在她清醒過來后,對她的態度有了教人難以理解的轉變。

究竟是何原因呵……她傻傻地等着他解釋,他再不給個痛快,她向來引以為傲的耐性真要給磨光了。

再有,晚歸的他,到底上哪裏去了?

思緒紊亂,她費力寧定,心口再次漫開微微酸楚。她不想陷入可悲的自憐,覺得委屈,可那感覺仍無邊無際地湧上。她首次惱起這樣的自己。

這一方,刀母對着兒子愉悅詢問:「剛回府嗎?」

「是。」刀恩海靜道,幽沉的目光先是望向那名俊美無儔的青袍客,停頓了頓俊,又淡淡地移至妻子身上。

杜擊玉不知他正瞧著自個兒。

她輕垂玉頸,軟唇淡抿,怔怔地瞅著面前的古琴出神,錯過他深目中一閃即逝的真意。

刀母又道:「你回來得正好。這位司徒先生是琴鋪的老闆,前些時候,娘和擊玉因緣際會下與他結緣,今日,他專程送了一把『夢澤琴』來給擊玉,又分文不收,你得替擊玉好好謝謝人家。」

刀恩海神情有些古怪,視線再次調往那位青袍客身上。

「娘親放心,我會好好答謝司徒先生的。」

聽聞此言,那張俊美至極處的男性臉龐淡露笑意,已立起修長身軀,跟着瀟灑地拱了拱青袖。

「老夫人和刀二爺的好意在下心領了,正所謂美琴贈知音,能與二少夫人聯彈一曲,司徒此願足矣,再無所求。」似有若無地避開刀恩海過於凌厲的注視,他青袖捲起面前的紫木古琴,抱在腋下,笑笑又道:「打擾許久,在下該告辭了。」

見娘親似要出聲挽留,刀恩海沉聲搶道:「我送先生出去。」

「有勞。」

「應該。」

一玄、一淡青的身影轉而離開石園,穿過迴廊。迎面遇上府中三、四個僕役,刀恩海對底下人的行禮平淡頷首,斂目深沉。

在長道迴廊即將接入前廳側門之處,有一扇紅磚拱門,門外所接的足另一塊獨立院落,因無人居住,除例行灑掃外,甚少人跡。

此時兩人剛剛走至,刀恩海面容一沉,陡地出招,如獵鷹撲兔般迅捷,提在手中的烏剛刀未出鞘,直接架住對方脖頸,跟着旋身閃向那道紅磚拱門外,將人直抵在牆面,炯目中異輝亂竄。

「你該死地來這兒幹什麼?!」齜牙咧嘴的,恨不得把對方生吞活剝。

那張猶勝潘安、玉的美臉,連糾緊眉心也能俊得教姑娘家心裏小鹿亂竄。「二、二、二爺……好、好心點兒……」司徒艱難地吐出聲音,推了推那把渾沉沉、企圖勒昏他的兵器。

刀恩海狠瞪了他一眼,終於「好心」地撤下力道,鐵青著臉等待着。

回想眼前這傢伙與妻子雙琴合奏的景象,妻子小臉上展現的沉醉神態美得不可思議,他卻滿心地不是滋味,又被重酸嗆得頭暈。

「說!」怒氣盡現。

司徒笑了笑,似乎沒將對方的怒氣放在心上,重新抱妥腋下的紫木琴后,才好整以暇地道:「在下僅是上貴府拜訪,以琴會友,還能做什麼?」

刀恩海額角青筋顫了顫,下顎緊抽,咬咬牙問:「你把事兒全說了?」

司徒「嘿」地笑了聲,語氣一派輕鬆。「二爺要在下說什麼呢?嗯……說在下今兒個專程送來給二少夫人的那張紅木黑紋的『夢澤琴』,其實是二爺的心意?還是說……二爺晚晚遲歸,其實是跟在下廝混在一塊兒?」

「你給我住嘴!」刀恩海臉皮熱騰起來。

司徒勉強控制住五官神情,不讓俊唇咧得過開,免得下一瞬他的烏剛刀又抵將過來。搖搖頭,他笑嘆。「二爺,好歹在下也算得上是你的師傅,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咱們之間情誼深重,我是絕不會泄你底、扯你後腿的。」

刀恩海黝黑目瞳危險地瞇了瞇,充斥着濃得嗆人的警告意味。

捋虎鬚,得懂得適可而止啊……俊臉淺笑,青袖一揖。「有勞二爺相送,在下多有打擾了。請留步。」道完,他姿態瀟灑,一襲青衫已徑自消失在紅磚拱門外。

刀恩海在原地靜佇了片刻,捺下欲要將對方抓回來痛揍一頓的衝動。

近來,他脾氣暴烈的情況越來越嚴重了,每回總忍得辛苦。追根究柢,一切的因由全出在與妻子的相處上。

他笨!他就是笨!

胸中鬱結仍在,他重重用頭,舉步踏出那方靜寂。

循着迴廊再度步往石園,尚未定至,琴音如清蘭幽綻,又一次縈迴開來。

他不由得放緩腳步靠近。

石園裏此時僅剩杜擊玉一個,刀母已讓丫鬟們攙扶著回房休息,款待雅客的茶湯、甜點亦已撤走,桌面獨置古琴,琴弦上玉指捻弄,曲風悠然。

逢春待綻的枝啞隨風輕晃,那搖曳之姿融入琴韻,別樣風流。除此以外,周圍所有似都靜定不動,在她無雙的琴聲中醉倒。

一種莫知能解的激切在左胸衝撞,刀恩海拚命壓抑,卻無法忍下。

渾身熱血,氣息滾燙啊!

驀地,他手中烏剛刀一拋,反掌握住刀柄抽出,當刀鞘「咚」地一響落到地面時,他玄黑身影已掠至園中的石板地,單刀渾沉,身若游龍,在琴韻傾泄中走出每招每式。

他的刀力強中有弱、弱中帶強,刀法虛虛實實,幻化莫測,在可料之處轉折,在最不能意及之處橫行,便如一陣接連一陣的琴音,清、奇、慢、趣,忽又雄、峻、促、騰。

琴音緩,刀鋒也緩。

琴音急,刀鋒流瑩飛爍。

「喝!」在一記飛騰掄劈下,他猛地大喝,一方造景用的巨石「砰」地作響,竟硬生生教烏剛刀給劈破。

杜擊玉方寸劇震,十指陡頓,雄峻之音倏止。

適才,他無預警地闖入,刀招無形地切進她的彈奏當中。

她心中雖起驚愕,指法卻未能停,一番激蕩,已不知是他驅動了她,抑或是她領遊了他?

心有靈犀啊……

她的心跳得飛急,好快、好響,咚咚、咚咚、咚咚,震得她耳中也鼓動起來。

若非心有靈犀,還能是什麼?這兩兩相系的滋味前所未有,不管是以往與人雙琴聯彈,又或是琴簫合鳴,全然及不上此際的悸動。

灰飛漸漸定下,立在裂作雨半的石塊面前的高大背影猛地轉過身來。

「啊?!」杜擊玉不由得輕喘,因男人直勾勾瞅住她的雙目像最燙人的火焰,他臉部的線條繃緊,厚胸起伏甚烈,渾身充滿剛勁。

她頰若霞燒,口乾舌燥,微微要立起身來。

烏剛刀「當」地落到地面,震得她險些跳起來,眸未眨,那強壯的黑影竟如拔山倒樹而來,幾個大步便拉短距離。

她再次驚喘,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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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6 00:08:5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底是真意如許長

他鐵臂一撈,把發怔的她強摟進懷,力道之猛,欲將她一身纖細全給揉進體內似的。

「唔……」埋在那片厚實寬胸里,男人的心跳強悍無比,體熱透過衣衫烘暖她。她顫慄著,藕臂下意識環住他的腰,不禁合眸嘆息。

此際緊緊相依,浸淫在彼此的氣息里,心相互撞擊,這些日子的疏離、彆扭、疑慮,彷彿都不存在了。

「恩海……」她軟軟喚著,因他單臂的收緊,唇角淡淡地揚起笑弧。

片刻過去,刀恩海終於鬆開臂彎,黝黑峻臉上的熱意未退。

她在他胸前抬起美臉兒,望進他欲言又止的目瞳中,啞聲輕問:「你是不是有話對我說?」

是。他欠她好多解釋。自他把她惹得舊疾發作,見她虛弱蒼白、元氣不振,他簡直心如刀割。

雖有根治的丹藥,她仍需要極長的時候靜養,但她卻應允了他的提親,與他成為夫妻。

他不顧一切地要了她,肉慾情纏,可每每忘情歡愛過後,又擔心她的身子難以承受,如此情況反反覆覆,一而再、再而三,他的憂懼愈益沉重,然後是那一回,他問出那句話、說了那些事,木訥蠢默,徹底把她惹哭了。

她元氣消耗,心緒激動得暈厥過去,這一切全是他的錯。

不能再靠她太近,一近身,嗅到她獨有的馨香,聽見她軟柔的雅嗓,他就氣海翻騰,什麼也難以把持,身軀像要爆脹開來似的。他不能再「害」她,他真恨自己這猶若禽獸的反應。

你以為自個兒很美嗎?誰要同情你了?我、我我……我去同情路邊的阿貓阿狗,也不會費神來同情你!她說,淚若珍珠。

倘若不喜愛你,怎願嫁你呵……她說,幽幽笑喃,教他心痛。

他信了,不再懷疑。

雖然他依舊不懂,他究竟哪裏值得她傾心喜愛,但就為她坦然的愛意,他可以忍下下碰她的痛楚,在滿心滿腦都印滿她可人倩影時,他能在寒夜裏拚命地往燥熱的身軀沖冷水,能不斷地練武,一百招、兩百招、三百招、無數招,直到奔流如雨的汗水徹底滅掉那份該死的慾念。

他可以。

但他卻笨拙得不知該如何向她說開這一切。

見到她這陣子因他的刻意疏遠而流露出的受傷神情,他心絞痛再絞痛,已尋不到完整的一處,極想揮拳重重地賞自己一頓。她的鬱鬱寡歡又一次將他推入煉獄,讓他不知所措。

「我……擊玉……我、我我……我有話要說。」奮力地擠出聲音。

杜擊玉的眸子眨也末眨,被他激切的模樣揪緊心房。

「我在聽。你說。」雪耳熱燙得發麻。

「我……我聽見你說了,你喜愛我,所以嫁我,我聽見了,你說你喜愛我……」他的寬額沁出細汗。

「啊?」心意被直接點明出來,儘管率真,仍羞得雙頰紅赭。

咬咬唇,她低聲嚅道:「你聽見了,那又如何?你、你反正不心疼我,我說了也是白說。」說到後頭,不知怎地就帶着點兒賭氣味道,唉唉唉,不是說了不怨他嗎?

一聽,刀恩海急了,目光直銳,一急,該說的話又給堵在喉中,吞吐不出。

杜擊玉心裏嘆氣,眸光微垂。

「你別暈。是不是又難受了?」他急着想看清她的臉。經歷過上次那一回,他成了驚弓之鳥,就怕她又有什麼閃失。

怎是不心疼她呀?他把她放在胸口的地方,深心所在,她的喜怒哀樂直接傳遞,教他同喜同悲。

杜擊玉搖了搖螓首,再次輕揚羽睫。

她抬起小手,抓着潔凈的衣袖為他拭去額上薄汗,吐氣如蘭。「我很好,沒事……你要說的就只有這些嗎?」與他貼靠得如此親近,她好想聽他親口道開,說出那些她渴望聽到的言語。

黝黑峻臉明顯一愣,腦中思緒顛飛,忽地重重跌落,他如夢驚醒。

「你不要太靠近我。」天外飛來一句。

嗄?!杜擊玉錯愕至極,小口微張地瞠着他認真的神情。

不要太靠近他?

不要太靠近他?!

那他為什麼還無端端地跑來抱住她?那擁抱的力氣甚至重得教她感到疼痛!他究竟要她如何啊?

「為什麼……」她唇瓣微顫。

「太靠近,我怕會一時控制不住,直接把你撲倒,然後……然後……」略頓,他咬咬牙,頭一甩。「總之,你身子已經夠不好了。」說罷,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割捨似的,他從她素腰上收回單臂,五指緊握成拳貼在身側,還往後退了一步,目光灼熱得幾要燒痛她。

「惹你難過落淚,是我不好。我對你不起。都是我的錯。總之……總之你別再難過了。」

硬聲硬氣地丟下話后,他旋身舉步,一腳掠起適才落至地面的烏剛刀,擎握在手,竟然就這麼背對着傻怔在原地的她,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一刻鐘后。

「你不要太靠近我……總之,你的身子已經夠不好了……總之,一切都是我的錯……總之,你不要再難過了……總之,你不要太靠近我……」石園子裏,杜擊玉依然傻呼呼地杵在原地,小嘴下意識地喃喃自語。

小腦袋瓜里轉着他離去前拋下的話,她小臉一會兒白、一會兒紅的,心思起伏不定。他是怕靠她太近,會忍不住直接把她撲倒?

撲倒?!她那內斂又嚴峻的木頭相公,竟會說出這帶着野性氣味的詞兒?難得,真難得!他心裏是這麼想的?

撲倒嗎……她頰邊紅暈泛濃。

他說,她的身子已經夠不好了。說來說去,是那一次的舊疾發作嚇壞了他吧?

他還說,一切全是他的錯。

他認錯了,那麼,她便能不難過嗎?

兩人都已如此親密,再難分開,他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將她推離,說是為她好,卻固執地不聽聽她的心底話嗎?

有些恍惚地坐回酸木椅上,她沒察覺自園中大石被劈破后,府里一乾子家丁和丫鬟早已聞聲而至,全藏匿在迴廊轉角、月形門邊探頭探腦,就怕二少夫人在二爺面前吃虧,又給欺負得再一次發病。

直到府里老管事看不下去了,跑出來趕人,大夥兒才一鬨而散,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去。

「二少夫人,園子裏的風變大了,咱先幫您把這張琴撇下可好?」老管事不曉得小夫妻之間究竟出了啥兒事,只知二爺近來臉色沉鬱得很,而二少夫人愛笑的美臉也顯得有些落落寡歡,此時見杜擊玉魂不守舍,想事想得出了神,心中擔憂,在命幾個家丁清理飛散四處的碎石塊后,不禁走近詢問。

杜擊玉霧眸輕移,瞳光顫了顫,終於瞧清了老管事滿布皺紋的臉。

一雙柳眉兒陡地飛揚,她竟「唬」地從椅子上站起,一隻柔荑還用力地抓住老管事枯瘦的手臂。

「他在哪裏?」眸底像要迸出火光。

「啊?!」

「那個自以為是的男人胞到哪裏去了?!」

老管事強作鎮定。「二少夫人是在問、問、問二爺嗎?他他他……他八成回房裏沐浴清洗了。咱兒方才讓人替二爺準備了熱水,提進房裏去,他、他、他現下該是在——咦?」

得到答案,杜擊玉立即「放人」,提着羅裙,纖麗身影已奔離石園。

老管事目送她飛奔離去的背影,又撫了撫被用力抓握的前臂,老眉微挑。

看來,二少夫人這一回沒被二爺欺負得病發暈厥,倒是被惹得滿身火氣啊!夫妻床頭吵、床尾和,不吵不甜,越吵越纏綿。不錯不錯,挺好挺好,呵呵呵……

今兒個,無論如何,她非得同他把話攤開,說個清楚明白不可!

杜擊五香腮紼紅,風在她足邊飛掠。

他說她身子夠不好了。她、她……她哪裏不好了?就算有,也只那麼一點點,一點點而已!

她已經很努力地休養調息,若非他三番四次惹她、氣她,她根本不會心痛。唉唉,這心痛啊……全是他的錯!

轉過三道月形門,她與他的院落便在眼前,秀足剛循着鋪就的青石地匆匆行來,離廊道下的台階尚有一段距離時,一名瘦小的家丁不知從哪裏竄出來,竟直接擋在她面前。

「二少夫人,您尋二爺嗎?二爺不在房裏。」瘦小家丁垂著臉,狀若恭敬地微彎著腰。

「咦?」杜擊玉陡地頓下腳步,略喘地問:「可管事說他在裏頭。」

「原是在的,不過又走了。」他嗓音有些啞,不太自然。

杜擊玉不記得曾在府里見過這個人,心中疑慮頓生,掀唇卻道:「無妨,我回房等他。」

瘦小家丁竟是笑了,輕靈靈的。

「你可以到我的竹塢等他去。」那張淡垂的臉揚起,秀眉杏目,唇紅齒白,分明就是個小姑娘家。

「你——恩海!唔……」來不及了,那小姑娘劍指疾點,杜擊玉穴位受封,喉中發不出聲,身子一軟,栽倒在對方身上。

「哎呀,你真輕,呵呵!」嬉笑着,她將她扛上肩,疾跑兼踩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躍出刀家大宅的石牆。

杜擊玉那聲驚愕的叫喚傳進房中時,早被風拂淡了許多,但陰沉着臉、坐在山水屏風后那桶熱水裏發獸的刀恩海仍是聽見了。

他大驚,即刻擎刀疾衝出來,渾身濕答答,腰間僅套上一條里褲。

「擊玉!」他狂吼,無人回應,雙目急切搜尋,在青石地上瞧見一塊寫了字的白綢巾——

欲尋妻,捆司徒馭換之。明日酉時,湘江鹿石磯,恭候刀二爺大駕。

「該死!」瞪着綢巾上的字,他單掌收緊,那力道足以掐碎硬石。

「該死的司徒馭!」這混帳傢伙惹了誰?怎會牽扯到擊玉身上?

「該死的混帳!」他目中爍焰亂竄,幾要噴出火來。

初春酉時,湘江鹿石磯一帶的木林在滿天霞紅下發出沙沙聲響。

草地延伸而去,靠近江畔,忽見石片紛亂錯落,應是從上游地方沖刷而下,在水勢徐緩處漸漸沉積。

此處與湘陰、洞庭湖親近,往來江上的舟只多以漁家為主,紅天籠罩,西川錦霞上歸鳥群群,該是一日中最為輕閑的時候,但此時的鹿石磯畔氣氛有些緊繃。

江面無辜地泛動金光,一條烏篷船泊在岸邊,靜謐得詭異。不久,忽見一高大玄影的獨臂漢子肩上扛着一人形物,踏着堅定的步伐沿江岸行來。

似靜心等待了許久,船中烏篷里一中年大漢掀帘子走出,對着獨臂漢子甚為恭敬地道:「刀二爺請上船。我家小姐已恭候多時了。」

刀恩海峻目一瞇,抿唇不語,直接躍上船板。

那人立在船尾掌搖著大櫓,在平靜江面上船行兩刻鐘左右,烏篷船忽地切入一條支流,兩岸生滿及人腰高的芒單,過芒草坡,江面越顯狹窄,忽然,一片竹塢陡現在前。

竹塢建在水面上,有浮橋接連岸地,遺世獨立,很有幾分瀟灑味道。

很可惜,刀恩海現下沒心情去賞玩周遭一切。

烏篷船尚未行至竹塢,忽見另一艘小篷船迎面過來,兩船在江面上交會,小篷船里傳出姑娘家清脆聲音——

「刀二爺好本事,果然把我要的『玩意兒』給捆來了。我想,閣下扛在肩上的『東西』可以丟過來了。」

「我妻子現在何方?」他沉聲問。

「總之不在這小篷船上,你把那『東西』給我,我自然會告訴你。」

刀恩海五官陰森,沒再多說,已將肩上用粗繩密密捆住的「東西」拋到對方的小篷船上。那「東西」在一堆麻繩里竟還露出一張臉,玉麵粉郎,俊美無端,便是昨日送琴至刀家的司徒馭,只可惜他似也被點了啞穴,發不出聲,只能悲慘地轉動着兩粒如黑玉般的眼珠,像小蟲般蠕動身體。

見「東西」到手,藏在篷內的小姑娘一陣嬌笑,為她撐船的手下反應極快,手中大櫓一扳一搖,小篷船立即往前行去,瞬間拉開距離,而與刀恩海同在一條烏篷船上的中年大漢竟拋下大櫓,「咚」地一響躍入江中。

「留下!」

對方不守承諾,刀恩海怒至極處,背後的烏剛刀立即出鞘,振臂力甩,刀脫手,如箭般筆直飛向船中小篷。

小篷中頓時響起脆聲驚呼,同一時刻,刀恩海丹田提氣,躍上江面,接連三個踩點,玄影已落在小篷船上。

他沖入篷子裏,銳目細瞇,見烏剛刀將那小姑娘的一袖釘在船板上,他拔刀力揮,轟隆作響,整座小篷已教他手中的利器從中劈破,毀壞的篷子分別倒向兩側,落入江中。

霞光湧入,他終於瞧清那姑娘的模樣,目中噴火,擎刀踏近。

「她在哪裏?!」

此時,被捆作繭狀的司徒馭竟奮力地滾在兩人中間,阻住刀恩海的腳步,彷彿怕他一怒之下喪失理智,手中烏剛刀真要見血。

適才雖差些被他的擲刀刺穿,但小姑娘卻渾不怕地哈哈大笑。

「刀二爺再不回頭救火,你家娘子怕要不保了。」她眸光瞄向不遠處的竹塢。

聞言,背脊陡冷,刀恩海迅速回頭,見竹塢接連岸地的浮橋不知何時竟起大火,火勢騰燒得好快,再加上風勢助長,火舌一下子往竹塢的方向蔓延而去。

「這小篷船刀二爺既然中意,就讓渡給閣下吧!告辭。」小姑娘哈哈又笑,趁著刀恩海分神之際,忽地拖住司徒馭翻身落江,原先為她撐船的手下也隨即躍下,瞬息沉入深江。

她在裏頭。

她肯定就在裏頭!

那逼近瘋狂的感覺再度席捲全身,較她氣血攻心而暈厥在他懷中時更讓他驚駭無措。

「擊玉!」

不!他可以救她!一定救得了她!

他無法容許失去她!

他怎是不心疼她?

他還有好多、好多話要說與她知,縱然,他是如此口拙木訥。

發出一聲震天狂吼,他躍至船尾掌住大櫓,拚命搖動。

火速拉近距離后,他再次提氣飛躍,在映開一片焰紅的江面上施展輕功、連續起伏,玄影奮不顧身地從竹塢的窗中闖入。

「擊玉?!」

心心念念的人兒就躺在竹榻上,他大吼,沖了過去,身子竟不住地顫抖。

一時間,他瞧不清她的小臉。

那張柔軟的、絕美的、慧黠且愛笑的小臉。他記得她秀麗的五官,記得她每個細微的神態,他記得清清楚楚,一輩子也不可能忘記,但此時此際,眼前一片模糊,他竟是無法瞧清。

「唔唔、唔……哼哼……唔……」

那細小卻用力發出的聲音讓他眨了一下眼,兩抹溫濕陡地滑落,他才知自己眼眶蓄滿淚,竟是哭了,而她的美臉兒就在眼前,正張大清亮眸子憂慮又溫柔地瞅着他。

「擊玉……」他嗓音好啞,如粗礫相磨,額抵着她的。

底下的小人兒僵硬著身子,又是一陣怪異的嗚咽,刀恩海從極度驚恐中頓時抓回神智,這才意識到她周身大穴盡封,全然動彈不得。

「別、別怕。」他顫著音,仍低聲安慰,手起手落,指勁精準地灌入她體內。

「恩海!」剛能出聲,杜擊玉和淚嚷出,身子撲進他懷裏。「你哭了、你哭了……嗚嗚嗚……你從來不哭,可你哭了,我我、我也要哭啊,嗚嗚……」

刀恩海心中大動,更是用力摟緊她。

此一時際,竹塢外的浮橋已完全陷入火海中,嗶剝作響,半段橋樑倒入江面,仍持續燃燒着,風夾帶驚人的熱氣吹入,情況岌岌可危。

「抱緊我,無論如何別鬆手,我帶你出去。」鳥剛刀回鞘,他單臂撐起她。

「恩海,其實那個小姑娘她——」她急着欲說明什麼。

他重重吻了她一下,堵住她的話。「別怕。」

她頰邊泛紅。「我不怕。你在,我就不怕的。」

冷峻的方唇微乎其微地一揚,他重新攬緊她。「抱緊我。」感覺她藕臂聽話地收攏,他深提住口氣,往方才闖入的窗口躍出。

水隨風勢,那條小篷船飄得過遠了,他懷抱妻子在江面上幾下起伏,第五次踩點時,丹田一震,真氣陡散,腳下的輕身功夫無法再續。

他健臂一揮,在墜江的前一瞬將懷裏人兒拋進距離約莫兩個起伏外的小篷船上,自個兒卻「咚」地一響落入江中。

跌落在船板上,杜擊玉一時間感覺不到疼痛,顧不得暈眩,她連滾帶爬地起身攀住船緣,驚恐地望着那團大水花。

「恩海!」

水花平靜下來,漣漪圈圈泛開,越擴越大。

「恩海!」她又喚,鼻音好重,淚珠一顆顆往下墜,掉入江里,卻屏著氣不敢哭出聲。


驀然間,在那團漣漪的左側,一顆頭顱猛地沖將出來。刀恩海大口吸氣,倏地回首,與船上殷殷切盼的人兒四目相接。

「恩海——」杜擊玉歡喜大叫,淚流得更凶,又哭又笑。

他迅速游近,單臂攀上船緣,濕透的身軀剛落在船板上,一個綿軟馨香的身子已衝進他懷裏,把他整個撲倒。

「擊玉?」

「你你你……你嚇死我了!嗚嗚嗚……可惡、可惡……你嚇死我了,還要我不要怕,嗚……可惡……」

埋在他寬厚的胸膛上,聽見他強而有力的心跳,杜擊玉再也忍不住地哭泣了,那驚懼絞得她心好痛,渾身發抖。

刀恩海微微一笑,喉頭微緊,單臂摟住她。

「沒事了。噓……別哭……」

「嗚嗚……嗚嗚……嗚哇啊啊啊!」

他的安慰適得其反,伏在他胸前的纖細人兒哭聲驟響,小手將他扯得好緊、好牢。

他一嘆,不曉得該說些什麼,僅將她哭泣的小臉貼在胸口上,以更強悍的力道擁抱她,品嘗那份失而復得的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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