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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獨孤紅] 豪門游龍《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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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30 14:06:3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豪門游龍  作者:獨孤紅


那是三年以後的事了,這阿飛式的羹哥兒,已經長成了一表人材,

而且,他已完成了當時讀書人兩重功名,中了秀才和舉人。

在—般貴介子弟當中,提起年府的羹二爺,誰都得說一聲,

少年英俊,真像個玉堂人物。

同時,因為羹二爺好友異常,只有一技之長的,無不虛心延納,

朋友如有緩急,真到不得解決的時候,只要向羹二爺說一聲,

出錢出力,決無吝惜,而且做過拉倒,不但不掛在嘴上,

就有第三者問起來,不是真知已決不承認,因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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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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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30 14:08:23 |只看該作者

楔 子 剩水殘山一酒家

那是一個臘月天氣,一連幾天西北風,把杭州城外,西湖邊上的地面都吹得白了。天上老是愁雲慘淡,一片寒灰顏色,中午過後,氣候更加冷、到了未牌光景,忽然降下一天鵝毛也似的大雪來,那雪迎風飛舞,轉眼之間,地面已經鋪滿了半寸來厚,葛嶺、南屏山、吳山,都像被上了一襲綢素衣裳。

這時候,昭慶寺旁,一家小酒店裡,西邊雅座上,正坐著一個清瘦枯瘦的老和尚,一手拿著酒杯,倚著窗兒看著外面的雪景,似乎對著這一片劫後湖山不勝感慨的嘆息著。

另一個頭戴瓦楞帽,身穿元色長袍的少年,一面哈著凍手,一面也向店外看著,彷彿若有所待的模樣。

半晌之後,少年忽然低聲說:“老師,肯堂先生怎麼還不來,也許雪下得大了,說不定今天要爽的呢?”

“豈有此理,風雪再大些,怎麼會有爽約的顧肯堂,何況今天一會又非平常呢,他既打算不遠數千裡到北京去躬冒萬險,還在乎這點風雪嗎?”

老和尚正色的說罷以後,又揪然看著攬外的剩水殘山說:“唉!想當年這一個偌大的銷金窟,也曾淪陷在胡人手裡將近百年,多虧我太祖高皇帝,起義江淮才把那些騷韃子趕回沙漠,洗淨腥羶,想不到三百年的文物衣冠,現在又全都完了。”

“老師,胡人自古無百年之運,我想只要人心不死,終有重見漢宮威儀的一天,只要把這個局面反過來,哪怕粉身碎骨,也要為漢族爭一口氣。”

少年說著,滿臉都帶激憤之色。

“挨。”老和尚微嘆了一聲,不禁海然淚下,用那破衲的大袖擦了一下道:“靜,你是我的唯一入室弟子,我因為半生都致力於朱程之學,一到處危臨變便全無用處,如今萬不得已,被逼做了和尚,仍然苟且偷生活在世上,此刻即使一死,也無面日見黎洲、臥子諸先生於地下了,將來如果真有日月重光的一天,你切不可一誤再誤咧。”

說罷不勝啼噓。

“老師。”少年方欲有言,猛見店外風雪中走進幾個人來,又把話嚥下去。

“嗯!”老和尚也似驚覺向店外看了一眼,那從店外進來如一共三人,頭一個年紀約在三十開外,黑胖臉,腦後拖著一條懶龍也似大辮子,頭上歪戴一頂紅纓帽,一身玄色箭衣,腰束板帶,腳下薄底皂靴,挺著胸脯,揚著臉走進酒店,便向外間靠近雅座的一張紅油桌子靠門的座頭上面大馬金刀的一坐;回顧後面緊跟著的一個老者說:“苟老爺,我今天委實有點事,實在不得空,萬萬不能陪您在這兒吃酒,您要是有事託我,儘管說,只要我能辦,決不能駁回您的面子,還不行嗎?”

那老者眯細著一雙近視眼,先用衣袖替那黑胖漢子拂去衣上雪花,把頭縮了一縮,後面的花白小辮子隨著像蚯蚓一樣蠕動了一下,一面哈著腰,滿臉笑容答道:“卜大爺,你今天無論如何忙法,總要賞我一個臉,在這裡吃三杯再去,自從那年你跟錢老大人北上以後,我們一直就沒有見過,前天才聽見人說,你已經跟崇富崇將軍回到了杭州,今天萬幸不期而遇,好意思就走嗎?”

說著把手連拱。

“不是我不肯擾您,實在我有要事在身,決不能多耽擱,這您得原諒我。”

卜大爺固辭著,但只搖著頭,並沒有起身。

“卜大爺,今天難得我這苟世叔,把你從旗下營一直邀到這裡,有什麼公務在身,何妨說出來大家聽聽,難道就片刻也不能耽誤嗎?”

隨在後面的一箇中年書生,似乎有點不順眼,譏諷的說。

“哦,路少爺,您別生氣,等我詳細告訴您。”

卜大爺似乎對那中年書生比較客氣一點,抬頭在他面下看了一眼,笑說:“不是我卜貴不識抬舉,下瞞您說,我現在是奉了主子的差遣出來買東西的,真要回去遲了恐怕不大好。”

“是奉了將軍的差遣嗎?採買什麼重要的東西呢?難道非立刻回去不可嗎?”

路少爺看著他又逼緊一句。

“將軍的差遣?我哪有那大福命,夠得上將軍直接差遣,那起碼是一個六品軍功的戈什哈武巡捕老爺才巴結得上。”

卜大爺說著把舌頭一伸又笑道:“今天我是奉了將軍府內那三爺之命,出來替都賴媽媽買香蠟紙燭的,其實回去遲一點,大不了說上幾句,也沒有什麼大妨礙,不過您兩件要是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我便犯不著招這干係了。”

說罷,又嘆了一口氣道:“在將軍府裡當差,吃喝玩樂,大把抓錢,沒有一項不好,就是人難伺候一點。可是人家當今皇上一家,誰叫我們投胎在漢人肚子裡呢。如今八旗子弟家裡,只要出來一條狗,也比我們大上三輩子,這有什麼辦法。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要不是人家瞧得起我來,就想巴結,也還巴結不上呢。”

路少爺冷笑一聲道:“那三爺又是一個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呢?”

“唉!您要問這個,人家可夠抖的,不但是頂呱呱金枝玉葉黃帶子,而且是都賴媽媽的兒子,將軍面前的紅人,不要說在府裡說一句話上上下下都叫得響,就是府外,要想走將軍路子的大小官兒誰不巴結他。”

卜大爺說著眉飛色舞,一面說著,一面掏出鼻菸壺來,向鼻子裡吸著。

“哦,那都賴媽媽又是什麼人?是將軍的母親還是老婆呢?”

路少爺一聳眉毛,又冷笑一聲。

“路少爺,您說這話真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我們將軍的老太太早故世了,他的太太是醇親王的格格才不到三十歲,怎會有那三爺這麼大的兒子?這都賴媽媽是我們將軍的乳母,將軍就是吃她奶長大的,所以才把那三爺帶在身邊,目前算是府裡的一位總管,門稿大爺都比不上他拿權。雖然我們將軍也聘有好幾位師爺,可是吃虧的全是我們漢人,並不大推心置腹,所有大小事,全由他經手,你這總該明白了吧。”

卜大爺一面揣起鼻菸壺,一面揚著一個花鼻子嗅著又看看外面天色。

“唉!誰叫咱們是該死的漢人呢?”

路少爺一張白瞼,不由有點發紅。苟老爺在這個說話的空隙當中,早把堂相叫來,將酒菜吩咐下去。

“苟老爺,您幹嗎這樣客氣,我是委實沒有閒空,何苦又花這冤枉錢呢?”

卜大爺眼看著苟老爺在一旁和堂相搗著鬼,嘴裡嚷著,取過桌上新泡的茶呷了一口。不消一會,堂倌已經送上四個冷盆,一大壺花雕上來,卜老爺把眉頭一皺笑道:“這都是你們吃的萊,我這幾年因為和綠營裡的朋友混慣了,這些東西倒有點吃不來咧。您苟老爺真要是真賞臉跟我喝幾杯,最好還是來上一個羊肉涮鍋子,半斤白乾,再帶幾個饅頭和蔥醬,或者半斤烙餅就得了。”

苟老爺連聲答應又重吩咐下去。堂倌笑道:“本來這西湖邊上,從來就不賣這些。近來因為旗下營常常有些爺們來,好像非此不可,現在也預備了,請稍稍等一會,這就來咧。”

說著走下去,不一會又將卜大爺所要的酒菜全送上來。

卜大爺一邊喝著白乾,一邊吃著羊肉涮鍋子,百忙中又咬了一段大蔥大嚼著,笑道:“這才夠勁兒,人家八旗貴族興出來的東西,果然比我們高明多了。你瞧,單這大蔥克食消膩又開胃,這夠多麼好的,我們漢人有這樣考究嗎?”

“卜大爺,你錯了,吃蔥醬和羊肉本來是我國北方人的習性,並不是旗人興出來的,你要一定學他們,能吃烤得半生的牛羊肉和炒麵粉,才算到家呢。”

路少爺拿著酒杯,不禁一笑。

“哦,路少爺,您也到過關東嗎?不然為什麼知道得這樣詳細,不過,我聽說那是幾十年前的事,現在已經大不相同了。”

卜大爺正嚼著一段生蔥,喝著白乾酒,辣得頭上已經冒出汗來。詫異的問。

“我們先指揮公和韃子打了一輩子的仗,韃子的習尚我能不知道嗎?其實這燒酒大蔥和羊肉,也不一定就比我們吃的醉蝦南腿要好吃,不過各有嗜好不同而已。可是因為韃子們喜歡它,連這個也成了一時風尚,不但非此不樂,也非此不時髦。我們南邊人也許吃下去並不大受用,但是因為它是貴族的嗜好,勉強吃著吞下去,還要極口稱讚,豈不可笑。”

路少爺說著冷笑著,卜大爺臉上似乎有點訕訕的,勉強笑道:“也許人家比我們口福大點,不然有的是錢,為怎麼偏喜歡這個呢?”

苟老爺一見兩人話不投機,連忙笑道:“對,對,這個裡面,一定有個道理。”

一面又向路少爺道:“民瞻,識時務為俊傑,你為這點飲食小事,和卜大爺爭論什麼?好在大家都不是外人,我還和卜大爺有話說呢。”

卜大爺也笑道:“您放心,這是小事一端,沒有什麼值得計較的,再說,路少爺既是您的世交,我就再大膽些也不敢輕易得罪,不過天色委實不早了,我的東西還沒有買,您要有事,還是早點吩咐吧。”

苟老爺立刻站起身來,把卜大爺扯到二旁,低聲道:“卜大爺,你是知道的,錢牧齋老大人在日對我也著實照應過,不過奕州堂邑都是兩個衝繁疲難的缺,我並沒有落下什麼,他老人家一死,更是樹倒猢猻散,回到家鄉這幾年來委實閒得太久了,舊日的同僚固然大半星散,就是有在朝的,漢人也沒有多大權力,你既在將軍府內當差,又能說話,聽說崇富崇將軍又是皇親國戚,能不能替我想法弄封把信,讓我再到外省去混混呢?”

“本來嗎!現在的時勢雖然變了,在滿人底下做事卻再好沒有,只要把他們伺候好了,誰也不敢放個響屁,要說弄幾個錢,真比從前容易得多,要不趁這個時候撈一下,真憨透了。您想走我們將軍這條路子,也真看得準,不過……”

卜大爺看了苟老爺一眼收起笑瞼,沉吟半晌又道:“您的事,我就為難也得辦,不過……”說著又頓了一下道:“我直接對將軍說話那還差得遠,這事非找那三爺不可,這個人做事倒很爽快,但是他的脾氣我摸得很熟,要沒有一筆大大的孝敬,恐怕沒有辦法,您……”

苟老爺呆了一呆道:“大概要多少呢?”

“您是做過兩任州縣官的,還有什麼不明白,現在想一個有名的滿洲大員,替一個一面不識的漢人寫一封紮實有效的信,弄個差不離的州縣缺,少極了非三五千銀子不行,您願意嗎?”

卜大爺說著,兩隻眼看著苟老爺的臉色。

“哎呀,只寫一封信,就要這許多錢,就前明有名的大老們也不會有這樣的行情呀,難道這批滿洲新貴就這樣心狠手辣。假如事情不成功呢?”苟老爺不由跳起來。

卜大爺笑道:“您這又大驚小怪做什?古人說一分行貨一分錢,人家滿洲人現在當旺,你去求人家少了行嗎?再說,人家現在雖然是皇親國戚金枝玉葉,你算算,他們才從山溝裡跑出來能有幾年,吃的穿的,住的玩的,哪一項不要花錢,能對我們看交情,講人情嗎?告訴你,我說的數目能不能辦到還不知道呢!”

苟老爺一手提著身上破羊皮袍子,悽然道:“你看看這樣子,我現在能拿得出三五千銀子來嗎?”

“哼!這個我便不敢說咧。”

卜大爺鼻子裡哼了一聲,冷笑著,又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不知什麼滿洲話,掉過頭來道:“對不起您兩位,我還有事,這就失陪呢。”

說著摩了一下心口,只略點頭便走了出去。

路少爺見人已走,向苟老爺道:“世叔,請恕小侄放肆.你老人家怎麼無端的跟一個奴才的奴才拉攏起來,要不是為了有你在場,我早走了。”

“唉!民瞻,你哪知道,只怪我昔年在士農工商四民之外,偏偏入了仕途,現在除了做官之外,你教我還能做什麼?這卜貴,當年原是錢牧老家中的世僕,我在牧老府上的時候前後曾經伺候過我二年,一向恭順已極,想不到一朝投到滿洲人門下,竟變成這樣驕橫,令人難受。”

說著一雙近視眼內不由泛出淚光來。路少爺道:“難道世叔宦遊多年,就一點積蓄也沒有嗎?”

苟老爺嘆了一口氣道:“積蓄不能說沒有,可是平日享用慣了,應酬又大,幾年一閒,還能有什麼留下來,再說家裡人口又多,哪裡經得起呢?”

說著又長嘆一聲道:“我叫苟全,想不到現在連苟全也難了。”

說裡掏出一塊銀子付了帳道:“這條門路眼見得又絕望了,我還得另找出路去,老賢侄有暇不妨多坐一會,恕我也失陪了。”

說著便也抹著眼淚出店而去。

這路民瞻原本江南世家子弟。自幼便隨乃父指揮籤事路宏學得一身步馬軟硬功夫之外,更擅文章,精於繪事,後來又得湖南大俠鄔宗南真傳,拳劍兩項均臻化境。明亡以後,乃父一度曾隨張煌言起義與清兵相抗,不幸殉國浙東海上,民瞻因之流落江湖,以賣畫為生。他所畫的鷹,蒼勁如生,款識大抵都用英雄得路四字圖書,一時頗為藝林所重。這時候,正寄寓昭慶寺,想不到這一天出門便遇見苟全這位老世叔,寒暄之下,又遇著卜貴,偏偏又被苟全一同拉到這酒店裡糾纏了半天,好容易二人都已走去。面對湖山,想起方才一出醜劇,不禁感慨萬千,拿著酒杯,就著桌上殘餚,連飲幾杯之後,一時興起,喚來堂館,取過筆硯,就東邊素壁上,畫了一隻大鷹,獨立在一株古松上,似欲振翩飛去,畫畢自己又哈哈大笑了一陣,取酒再飲,不由地旁立的一個堂倌看得呆了。猛然聽見隔壁雅座裡有人冷笑道:“既以英雄自命,如何卻也吃得下去這等酒食,還自鳴得意,豈不令人齒冷。”

說著暖簾一掀,曾靜已從雅座裡走出來,笑道:“民瞻兄,向來以風塵大俠自居,今天如何也與官小為伍,吃起這等酒來,不嫌太辱沒了你嗎?”

路民瞻猛然一驚,掉頭一看。見是曾靜,不由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如今普天之下,哪裡還有半點乾淨土,古人尚欲呼皂隸與痛飲,處今日之勢,用方才的一出活劇來下酒不也很好嗎?你如眼熱,也乾一杯如何?”

曾靜笑道:“你那令世叔已經苟全得令人可笑可恨。那奴才的奴才,我如有你一身本領,便當立時殺卻才是意思,如何還有胃口吃他們剩下來的東西。你如實在嘴饞,敝老師現在隔壁雅座,何妨過去陪上一杯,少時還有一位奇人,也許可以同席;不比你這樣哺糟吸漓要好得多嗎?”

路民瞻不由一笑道:“依你,依你,你說的令師是晚村先生嗎?

曾靜道:“你又來了,我除晚村先生,還能有第二位老師嗎?”

民瞻笑道:“哪麼,那位奇人又是誰呢?”

曾靜道:“這個卻暫時不告訴你,停一會自然知道,包管你要出乎意料之外的高興一下。”

兩人說著,曾靜把門簾一掀,路民瞻一見倚窗而坐的果是那位削髮逃禪,誓不仕清的呂晚村先生。不由肅然起敬道:“不昧大師,幾時卓錫到此,適才元狀,還請見諒。”

老和尚笑道:“路居土,你錯了。我與小徒的看法是不一樣的,方才這兩種人都是可憐蟲,國破家亡之後,你我這些自命可以報國的有識之土,尚且腆顏苟活在此,你能怪得他們嗎?”

接著揪然道:“不過,我們可以用恕道來對人,卻不可以因此便為自己開脫,只要一息尚存,決不允稍變初衷。我是老了,自知無法再見日月重光,但是我著的書,對於夷夏之防極嚴,日後倘能獲傳於世,也是一個保持人心於不墜的方法。路居士江南大俠,近來作為如何呢?”

說罷,兩道壽眉微揚,一雙老眼,登時放出異樣光芒,路民瞻涑然道:“晚生略譜技擊,怎敢在大師向前有大俠之稱。不過,這幾年奔走江湖卻頗識得幾個有心人。大師之外,前年在華陰曾遇顧亭林先生,他的屯田與票號的方法都辦得極好,真是寓兵於農,寄餉於市,將來一旦有事,大河以北;不難得手。只可惜韃虜中亦頗有能者,暫時不得不銷聲匿跡,以免引起注意。此外川中有羅天生,川邊有馬鎮山、方天覺,江寧有甘鳳池,九江有周鳳,淮上有白泰官,雖然出身各有不同,志在反清復明則一,只要路後有隙可乘,我想,各地都會有人響應的。”

曾靜一邊看著窗外,把頭連搖一邊說著:“你不要把事看得太容易了,人心之不同有如其面,你說的這些人,除亭林先生那是人所共知的而外.其餘便難說了。遠的不說,只甘鳳池這人,青年有為,武功絕倫,我是知道的,人品便不見得可靠,據我知道的,目前他已被騷韃子網羅去,做了蘇木達王府的教習,你說能靠得住嗎?”

路民瞻正色道:“省三兄!你這話未免太辱沒了甘老四了。他的本心何嘗使前北去,那是去年我們幾個人公決的,好不容易才把他說服下來混入權貴府中,專為刺探滿人行動和對我們的種種便利,你當他是自願去做鷹犬的嗎?”

正說著忽然門簾一掀,走進來一個五十多歲的人,頭戴紅呢風帽,身上披著一件紫峰斗篷,進門來連身上積雪都未撲去,便拍著路民瞻的肩頭道:“清平世界,光天化日之下,你們竟敢公然在這裡商量造反,還下隨我到宮裡去。”

路民瞻回頭一看,見是亭林先生顧炎武的堂弟肯堂不由大笑道:“如以造反而論,你便是一個謀主,我也正要出首領賞呢。”

肯堂也相與一笑.隨又向老和尚笑道:“晚村先生、小可來遲,倒累賢師徒久等了。我真想不到路大俠也在這裡,今天倒真有趣得緊。”

說著脫下風帽斗篷向炕上一扔,又笑道:“這裡看山賞雪固然是好,難道你們就不怕說話被人聽去嗎?現在禁網方嚴,今天我們又有些話要說,何必在這酒肆裡惹事呢?”

老和尚笑道:“你知道這酒肆主人是難嗎?”

顧肯堂不禁詫異道:“難道也是個我輩中人嗎?怎沒有聽你說起呢?”

“他便是參與騰江之役的南工部傳郎曹宗昭,那跑堂的便是他公子仁父,昔年張少保蒼水殉國,便是由他父子策動人埋在對湖的。你想這樣人物開的酒店,又在大雪天裡,會得出事嗎?”

老和尚不禁哈哈大笑。

“大師怎麼會知道得這樣詳細?我就住在隔壁,為什麼連日都來陪酒,一點也看不出。”

路民瞻也出乎意料的問。

曾靜道:“他已改名王二,公子叫王小乙,你如何知道?

就我老師,也是因為吊蒼水先生之墓才認識的。”

肯堂不由慨然道:“我對此老文章氣節久已傾慕,想不到竟然遁跡在茶傭酒保之中,勝國孤臣,寥落至此,真太令人不勝感慨了。”

曾靜道:“中山南王的襲侯尚且只落得代人受杖,靠幾個賣打的錢來養活自己,何況一個區區工部侍郎。不經亡國,又誰知道亡國之慘呢?”

路民瞻猛然把手一拍道:“也惟其如此,才能見曹老先生的松柏之操。要不然,滿虜現在正在訪求隱逸,又開博學鴻詞侍科,憑他的聲望,只要心眼兒稍微活動一下,還不是富貴隨之而來,何用受此淒涼呢?”

肯堂道:“那也不盡然,你看在北京迎降的諸人,如李建泰、陳名夏、錢牧齋等人,還不是殺的殺,下獄的下獄,憂讒畏譏的憂讒畏譏,有幾個能痛快的。與其那麼受罪,還不如曹老先生父於遁跡茶傭倆保的自在呢!”

說著一看老和尚道:“此公父子能講一見嗎?”

晚村微慨道:“曹公昨日已到嘉定去訪尋三屠以後的一個故人之子,公子仁父就是外間那個堂倌,少時便可見到。

不過,此間並無外人,我前幾天聽曾靜說你要到北京去,所以特為教他邀你來此一敘,一則為你餞行,二則也問問你去的打算,能告訴我一點,讓我放心嗎?”

肯裡沉吟了一下道:“其實也沒有什麼事,不過我聽說玄燁(康熙名)那韃子,著實是個了不起的主兒,所以打算去看看虛實,二則打算找機會,替他先貼上一點爛藥,種下點反清的種子為我們他日復國的張本而已。”

曾靜不由點頭道:“我還當你此去效法荊河聶政之所為,所以特為呈明老師,為你祖餞,誰知你卻全然不是,倒教我白擔心了一場。”

老和尚點頭道:“你以為這種局面,徒逞匹夫之勇就有用嗎?我就料定肯堂必不至此,不想果然,不過此舉較之荊河聶政所為尤難,如果能有成就,收效卻比刺殺一兩個韃子更大,我這即將西去的老和尚,謹祝你在我涅磐之前,能做出一點結果,也好令我含笑歸去。”

說著,一看桌上只有兩碟殘餚,一小壺酒,看著曾靜一笑道:“你去請曹公子,先吩咐廚下配幾個菜來,今天的酒,卻不可不飲咧。”

曾靜答應一聲,正待出去,外間的曹仁父一拉肩上搭著的一條手巾,已經進來,笑道:“我在外間聽見多會了,老師父怎麼對路大俠和顧先生把我父子的底細全給揭出來,不過既已揭穿,我今天這買賣便做不成了,這裡也不是待客之所,已請到後面去吧。”

顧肯堂路民瞻把曹仁父一看,只見他才只二十上下,瘦瘦身裁,長方臉,雖然一身酒保打扮,卻一臉精悍之色,目光步下均與常人不同,不由暗中全留了意。

老和尚笑道:“如此說來,今天你是想做東道了。後邊院於裡梅花開了嗎?”

仁父笑著點點頭,便肅客前進。眾人隨著出了雅座,從外間屏風後面繞過去,又穿過一重討後房子,果見一個小小院落,朝東有三間新建側軒,院中積雪已經數寸,一樹紅梅上在雪中衝寒放蕊。仁父邀眾人人軒就座之後,把屋子中間一隻大火盆添上點炭,說聲失陪,又跑出去,轉眼之間,一手託著一個大木盤放著杯答和幾樣菜,一手提著一大壺酒又走進來,笑嘻嘻的放在南邊一張空桌上擺好,肅客入席,自己也陪著舉杯相勸。路民瞻在前面酒店中,吃了十會悶酒,此刻被室中暖氣一燻,再吃了幾杯熱酒,不由豪情倏起,猛憶前些時,偶因在外湖料理一事,回去稍遲,寺門已閉,又懶得打門,便越牆而入,曾在偏殿屋上,看見一個後生,使得絕好槍法,分明就在這院落裡,不住笑問道:“前幾天夜裡是曹公子在這裡使槍嗎?”

仁父笑而不答,半晌方道:“路大俠!公子等稱決不敢當,前晚使槍實是小弟一時忘形,但由想不到會讓大俠看見,那還是小時候學的,近年雖然偷著瞎練,卻始終沒有一把可以見人的。久聞大俠劍術冠絕江南,顧先生更是內家功夫的能手,今天能讓我看看一開眼界嗎?”

這話一說,路民瞻除謙遜而外還不覺得,顧肯堂不由大詫道:“我這點微末功夫,三十年來,向來極少有人知道,你是從哪聽來的?”

仁父一笑,指著老和尚道:“老師父早對我說過了,你和這位路大使全是當世奇人,不世出的劍客,不為這個我還不邀諸位到我這院子裡來呢。”

肯堂這才明白,不由向老和尚笑道:“晚村先生過譽了,那還是少年時候的行徑,你為什麼替我全抖出來呢?不是讓我在曹老弟和路大俠兩個大行家面前丟人嗎?”

老和尚不由又大笑一陣將顧曹兩人身世略述,路民睹這才知道,不但曹仁父精於峨嵋槍法,顧肯堂更深得武當內功真傳,並且得知顧肯堂少年時候也是大江南北知名的一個遊俠兒,武功詩書之外,舉凡醫卜星相,博奕管絃幾乎無一不精,不由更為心折。這一席酒,直吃到月上梅梢,大家都有點醉意、曹仁父又一再要看路民瞻的劍法。民瞻被迫不過,伸手脫下長袍.從腰間抽出銀帶也似的一柄長劍,迎風一抖,惶然連響,立刻挺直,略一點頭道:“請恕我向諸位獻醜了。”

說罷一手推開窗戶,那身法活像一隻燕子一樣,平穿了出去,煥然在今中一個轉身,正落在紅梅樹下,右手握劍,左手一共二指,捏好劍訣,便在院落間,雪地上舞將起來。

三四個身法過去,那劍光便如閃電也似的,在院子裡穿來穿去,或上或下流轉不定,劍光所及,風聲颯然,逼得室內燭光搖搖欲息,一面高歌道:“天蒼蒼兮胡不弔,哀我華夏兮今何式微,遍地腥羶兮吾將何所適從,神州陸沉兮吾將何所攸歸,日月終將重光兮,吾惟養浩然正氣於莫邪。”

歌裡猛一收劍式,雙手抱劍向眾人一拱,卓然而立,笑道:“不才聊獻薄技,以壯肯堂先生行色,但願此去得心應手;如有所需,路某無不全力以赴。”

老和尚和曾靜不由全看得呆了,曹位父一面默記招式,一面笑道:“大俠身手畢竟不凡,不用說一式一招皆有獨到的地方,即此潛力罡氣已足驚人,小弟雖然也略解此道,哪望及得半點。”

民瞻道:“曹公子太客氣了,路某不才,酒後遣興,實非自炫,你這樣一說,這裡放著肯堂先生這個大行家,不笑煞人嗎?”

說著,仍將寶劍插人腰間軟鞘內,彷彿一團銀練一樣,身軀微聳,直像一個紙人一般,飄然仍落在原座上。

顧肯堂笑道:“平常只聽人言,路大使劍術自成一家,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我想有一件小事相求,能俯允嗎?”

“什麼事呢?只要我力之所能盡,無不遵命。”路民瞻一面穿衣一面答應。

肯堂看了路民瞻一眼笑道:“適才聞說甘老四現在北京,相煩寫一封信,請他隨時隨地對我照拂到,能認識幾家權貴最妙,這一點可否辦得到?”

老和尚不由詫異道:“怎麼?以顧肯堂竟也打算奔走權門起來,難道你也想在韃虜手下戴上頂翎當奴才嗎?”

“你現在不已經是和尚嗎?佛雲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既打算有所作為,能不接近權貴嗎?”

肯堂不由一笑。路民瞻忙道:“甘鳳池雖然年方弱冠又未嘗學問,卻極敬重賢老,如果你去,就沒有我的信,他也一定會得全力以赴的。”

肯堂道:“現在的話很難說,你看連老和尚尚且相信我不過,以為我要去當奴才,何況甘老四彼此只不過慕名神交而已。你不說明,人家還當我賣身投靠,真去當奴才,不但人幫忙,也許一見面便要揮諸門外呢!”

說罷一笑,老和尚和曾靜也一禁為之莞爾,路民瞻忙道:“既如此說;我決定替你寫一封切切實實的信去,好讓他放心便了。”

說著向曹仁父索來紙筆,真就燈下寫了一封信。交給肯堂藏好,這一席酒,直吃到晨雞動野方才各散。

第二天顧肯堂便踏上了征塵向北京進發。他這一去,不但引起了愛新覺羅氏的兄弟大火併,造成了自相殘殺的奪嫡奇案,並已決定一位叱吒風雲不可一世偉大人物的命運。也為無數被異族統治了的人,種下了綿亙不斷的革命。

新春初過,北國天寒,室內還生著爐火,重重簾帷也深深的垂著、年通齡朝罷歸來,換去官服,向自己私邸的上房裡靠椅上一躺,不由分外覺得十分舒適,一面摩著方才久跪生疼的膝蓋,一面想著自己不久也許就會要外放。根據平日的經驗,和三十年來的揣摩功夫,連日主子對自己垂詢的事特多,而且問的是湖廣一帶的情形居多;說不定就是湖廣巡撫。外放已經比當京官強多了,如果再是湖廣巡撫,那更是一個上好的缺份,比起甘陝魯豫等省又強多了。再想想自己從一個筆帖式混起,如今頂子已經紅了,不久就是封疆大吏,是眷如此之隆,如果再進一步,封爵入閣都說不定,忍不住眼角眉梢都含有喜意。

侍婢小春,看出主人今日回來,面有喜色,與往日人不相同,湊趣的用一隻金漆小盤,託上一盞香茶。又用那支大人平日用慣的京八寸小旱菸袋,裝上一袋煙,送上去,遐齡接過,就著小春點燃的紙媒吸著,心中更覺悠然自得。

半晌之後,忽聽一間年夫人低聲叫道:“小春!玉蘭!

大人回來了嗎?--”

“是,大人已經回來多會了。”

在小春回答之後,玉蘭立即打上房門簾子,半老的年夫人扶著小丫頭香兒從房裡走出笑說:“恭喜大人,聽說您有了外放的消息,這話確實嗎?”

“咦。這是朝廷的事,你在家裡怎麼會知道?”

遐齡不禁有些失驚,籌然的,從靠椅上坐起來。

“這是天大的喜事,您想,咱們希堯他能不回來說嗎?”

微笑著的年夫人也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來。

“這孩子又不知從哪裡聽來,就回來信嘴亂說,其實也不過是人家揣測的話,主子的意思。恩威莫測,誰又敢於臆斷呢?

遐齡看著夫人得意的笑著,又問道:

“希堯這孩子呢?你倒是把他叫來,等我再問問看,這話是從哪裡來的?”

“您不用問,這話是不會錯的,希兒在宗人府,大學士張玉書那裡都打聽過了,消息是先從內閣傳出來,這話還能假嗎?天可憐,咱們這許多年也賠累得夠了,能外放一任,也許可以貼補一些,要不然,再這樣下去,我這個窮家可真沒法當咧。”

年夫人坐著,慨嘆而又希冀的說。

‘你又錯了,你以為外放便能不賠累嗎?那除非是江南織造、揚州監運使這一類的官,要不然,也許賠累得更大,不過有點實權,也許能做出一點事來倒是真的。”

遐齡面色微沉,但是口角的一絲笑痕,始終未泯,掩不住他胸中的愉快。

“回大人的話,錢先生現在花廳求見。”

突然一個當差的在院子外面,簾子底下請了一個安才說著。

“啊!是年貴嗎?錢先生有什麼事要見我,你知道嗎?”

遐齡不禁眉頭一皺,隔著一重軟簾問著。

“回大人,奴才不敢說。”

年貴垂著手立在簾外階沿上惶恐的說。

“唉,又是羹哥兒和先生淘氣?這有什麼不好說的?你儘管把實在情形告訴我,好讓我招呼人家去,要不然,人家不說我不知道,還說是我這為父兄的家教下嚴,縱容子弟藐視師長呢。”

遐齡狠狠的吸了一口煙,一面向外面說。

“回人人,開學不過才五天,羹哥兒已經和錢先生鬧了七八次彆扭,奴才總是勸著,希大爺也向錢先生賠了好幾次小心,才把事平息下去。想不到今天早上,羹哥兒又不知在什麼時候,弄了許多釘子和針,栽在先生的椅墊子底下,又把兩條椅腿卸下來,虛支在那裡,錢先生坐下去.屁股上紮了十多個洞,直冒鮮血,那椅子往下去,又跌了一跤,因此說什麼也不願意再教了。早上,大人已經上朝,奴才曾回過希大爺,大爺向錢先生一再賠不是,又叫奴才去請來傷科大夫,替錢先生上藥,把屁股上的釘傷和腦後的跌傷全包紮好了。又把羹哥兒找回來,讓他去跟老師叩頭賠禮,叫老師打幾下出氣。羹哥兒怎麼說也不肯叩頭,錢先生一怒之下,取過戒尺要打他,他竟一下奪過戒尺又把錢先生頭上打了一個大包。希大爺氣得臉部黃了,教奴才們捆他,誰知羹哥兒年紀雖小力氣竟大得出奇,奴才和伺候書房的小喜兒,兩個人都沒有擋得住,每人反捱了好幾下跌尺……”

“混蛋!這還得了,咱們雖不是什麼皇親國戚,也算是八旗世家,怎麼能出這種子弟,膽敢毆師肩兄,這不反了嗎?”瀟湘子掃描,aim-9OCR,瀟湘書院獨家連載適齡說罷,立刻從靠椅上跳起來,向院子裡走去,一旁侍立的小春,連忙打起簾子,通齡已經到了上房明間門外,看了年貴一眼怒道:“你是我們店裡的世僕,如何也這樣混蛋,出了這麼大的事,到這個時候,才取回報,羹哥兒呢?”

“回大人,”年貴又請一個安:“奴才該死,當時沒有能攔住。羹哥兒自從打了老師,便溜出府門,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呢。”

‘哎呀,打了老師,大不了咱們多花幾個錢,再請一位就得了,羹兒今年才十三歲,要出去車兒馬兒碰了哪裡,撞了哪裡,那怎麼得了。”

年夫人在簾子裡面不由驚得站起來,高聲向外面叫道:“年貴,你也真糊塗得可以,難道就一直讓哥兒在外面,連找都沒有找一下嗎?”

“回太太,奴才早差喜兒和年富年壽出去了,不過一直到現在他們一個沒有回來,羹哥兒也沒有回來。”

“你簡直混蛋,真該透了.羹哥兒不過是一個小孩子,你們四五十人難道就制不住他?你大爺既叫捆,為什麼還讓他出去!”

遐齡本來一臉盛怒之色,但一聽夫人對於愛子非常關切,口風又不太對,不由又把錯誤加到老家人年貴身上。

“是,是,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混蛋,還不快些加派幾個人出去把他找回來。

遐齡向年貴看了一眼,又問道:“錢先生傷還不太重吧!

大爺又到哪裡去了?”

“是,是,奴才這就趕緊加派人出去找去。”

年貴連聲答應著,一面又哈著腰道:“錢先生傷還不太重,不過起坐有些不方便。腦袋也跌破了,大夫說,不能經風,十朝半月也許就會上好,現在由大爺花園裡陪著。本來不想驚動大人,因為錢先生一定要見人人當面辭館,所以才叫奴才來請大人出去。”

“唉!這孩子真越來越無法無天,這一回非重重警誡一下不可。”

遐齡不由氣得把頭直搖,又回頭看著簾子裡面的夫人,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向年貴道:“你對錢先生說,我立刻就來,一定當面責罰。”

“是,是,奴才先去一”

年貴又請了一個安,正邁腿打算出去,忽又見夫人在簾裡喝道:“年貴,站住了,已聽我吩咐再走,如果羹哥兒回來,先教他到上房裡來,不要讓大人生氣,也不要嚇唬他,知道嗎?”

“是,是,奴才知道,哥兒如果回來,奴才一定先把他送到太太這裡來。”

年貴答應著,一面摘下帽子,抹了一把汗,踉蹌著向前面走去,遐齡也略整衣冠,右手握著那根短旱菸袋,向前面慢慢踱著。

“大人,您慢著些兒,為了一個孩子,真能生這大的氣嗎?您這樣氣出病來固然不好,嚇了孩子也不好。”

年夫人說著攀著簾子,伸出頭來,接著說:“再說,咱們家裡,雖然不是什麼親王貝勒貝子的府第,也算是一個從龍的世宦之家,孩子們將來難道一定要跟那些應考的酸了一樣讀書寸有飯吃有官做,不讀書便沒飯吃,沒官做嗎?當初老爺子,不過在肅王府當一名包衣,現在您不是一樣頂子也紅了嗎?羹哥兒這孩子既不肯讀書,您何苦一定要逼他呢?

況且,孩子還小呢,等上三五年再管他也不遲呀。您說是不是?”

“太大,可不是我一定要管教這孩子,委實他越鬧越不成話了。前去二年已經叫他捧走了四五個老師,如果再這樣下去,真的把老師打出一個重傷來,要是讓哪一位愛多事的都老爺知道,向主子奏上一本,說咱們縱子為非,毆辱斯文、那還了得。”

遐齡忍住氣,沉著瞼,回頭看了夫人一眼。

“哎呀,大人,您為什麼把一件小事說得這麼嚴重?當今是上,還真能管到人家孩子的事嗎?再說,宮裡的幾位阿哥,各王府的貝子貝勒,誰不是淘氣的主兒,就偏是咱們的孩子,合規矩嗎?”

遐齡不禁皺起雙眉,把頭連搖道:“太太,話雖如此,可是咱們的孩子,究竟不是宮裡的阿哥和貝子貝勒,而且現在主子正寵著一般漢大臣,處處在學漢人的禮教,萬一有點風吹草動,咱們能為一個孩子,擔處分嗎?”

“嚇,您別搬出大題目來嚇唬我,反正孩子是你年家的孩子,又不是我從孃家帶來的,您就立刻想法治死他我也管不著,隨您愛怎麼就怎麼辦吧。”

年夫人一賭氣,把頭又縮進簾子去。遐齡不由跺了一下腳,嘆了一口氣,移步又向前面走去,穿過中堂,才到東花廳的月亮門,便聽見錢先生顫聲道:“希大爺,可不是我錢累不識抬舉,晚生不才也曾稍讀聖賢之書,大小是個貢生出身,今年已經活到四十多歲,竟讓一個學生治得這樣,即便老大人再對令弟如何責罰,我也不能再腆顏在此為人師表了。接著又聽長子希堯在勸慰道:“老師,您別生氣,舍弟頑劣原非一日,家嚴和我每次均予痛責,無如這孩子,簡直是一匹不羈之馬,以後還望多多管教。至於醫藥各費,我二定稟明家嚴,從豐奉上,千萬不要說出辭館的話來,那真使我們做父兄的置身無地了。”

正說著,又聽書童報道:“回老師和大爺,大人已經來了。”

室內登時鴉雀無聲,成了一片沉寂,接著年貴把簾子高高的掀起來。遐齡走進去一看,只見錢先生正把一方青絹包著頭,側身睡在一張短榻上,左額角上,墳起老大一塊青紫疙瘩,一見適齡進來,右手在榻上一撐,打算起來,哎呀一聲,又倒將下去,嘴裡招呼道:“大人請恕晚生無禮,實在兩股受傷,已經無法起坐了。”

遐齡連忙趕前一步,把手一拱道:“老夫子,請不必起來,小兒無狀,辱及師長,全是愚父子未能管束之過,適因上朝有事奏對,回來稍晚,未能及時責罰,尚請老夫子海涵。”

說著,瞪了希堯一眼道:“我不在家,你是長兄,為何一任那畜生對老師這等無狀,我平日怎樣教訓階,這就是你做長兄的樣兒,尊師重道的道理嗎?”

希堯聽見父親進來,本已老早站起來迎到廳前,一聞呵斥,不禁嚇得畢定鬼也似的,恭身而立道:“是,是,這都是兒子該死,平日訓戒羹弟不力,以全放在老師面前放肆,累您操心。”

錢先生聞言在榻上轉側了一下道:“大人不必動怒,這實在是晚生不堪為人師表,所以才自取其辱,並不能怪世兄。”

說著又在榻上把經過情形,掙扎著說出來。

原來,錢先生單名一個累字,原籍江南鳳陽府,本以凜生出貢,打算到京城來,投奔一個鄉親,就便謀於一個小小前程,誰知數千裡奔馳到京以後,所過鄉親,已經遠官雲貴,功名既未能遂,所帶包裹又不大多,弄巧成拙,欲歸不得,幾乎鬧成落魄京華的羈旅,幸而會館尚可容身,免至流落街頭。不過,住大半年,所攜全磬,沒奈何,只得輾轉託人設法謀生,偏偏百無一用是書生,除簿書抄繕,只有教讀之一途。但是冠蓋雖滿京華,侯門貴族廣有子弟,誰又會來請一個落魄的窮貢生。

這工部侍郎年遐齡,當年出身本是一個筆貼式,說起來,不過相當於現代錄事書記的身份。只因乃祖從龍關外,以漢軍鑲黃旗起家,也算是一個八旗世族,自有他的各級主子照應,較之純粹漢人就容易多了,所以不上幾年,便青雲直上,一帆風順,一直做到紅頂要員工部侍郎,連長子希堯在仕途也很得意。只這次子羹堯,因為天資特高。尤為父母鐘愛,從小便驕縱慣了,又天性豪放不受羈勒,自從六歲開學以後,便終日遊蕩,再也不肯用心向學。只一閒下來,不是在家中尋婢僕的晦氣,就在府外捉弄小販和別人家孩子。

妙在乃母年夫人,任憑他再闖下天大禍事,從不責罰,有時無形中反予以鼓勵,所以雖然小小年紀,除不敢公然殺人放火而外,什麼禍都敢闖,行動更刁鑽古怪得出奇。又因他不肯讀書,對於老師更加恨如切骨,十歲以前,只不過逃學而已,對老師尚不敢過份為難。十歲以後年事日長,膽子也越來越大,又從附近一家傅行,偷學了幾手不全的拳法。揹人瞎練些功夫,較之尋常孩子,多加了幾斤力氣,更是如虎添翼,動不動便拿老師來試手。二年以來,一連換了四五個老師,都是不歡而散。乃父退齡雖然也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但苦於要上朝上衙門,又要奔走了權貴之間,哪裡能把全力放在孩子身上,加之夫人護犢特甚,督責稍嚴,立刻就是一場口舌,因此懶得管束,也怕去管束,轉成一切放縱的現象。父親尚且懶管怕管,乃兄當然更無辦法。反正北京城是一個人浮於事的地方,去了一位先生,不妨再清一份,束脩從豐,東翁又是一位二品大員,一般酸丁,巴結都愁巴結不上,還能沒有人來嗎?一晃二三年過去,漸漸的出了名,這位年府的羹哥兒,幾乎成了無人敢教,雖然束脩再豐,侍郎府的權勢再高,只要知道底細的老師決不敢輕易嘗試,自收其辱,偏偏這位窮途末路的錢貢生,已和在陳的孔夫子差不多,忽然絕處逢生,經過一個同鄉的小京官輾轉介紹,竟做了這無人敢試的年府西席。未曾到館之前,先行說妥,每月八兩銀子束脩,入學和三節蟄敬合共十二兩,一年竟有一百另八兩白花花的銀子。年府又是一個鐘鳴鼎食之家。料想伙食決不會差,而且聞得書房設在後園。派有專人伺候,這一來把個錢貢生樂得恍如平地登仙。偏偏年府又因為難得有個不怕捱揍的先生肯來,竟支出半年束脩來先行致送到先生所居的江南會館裡去。錢先生有了這筆錢,還賑贖當之外,還富餘了十來兩銀於,便又做了一套像樣的衣服,打點到年府就館。可憐他就在過年的時候身邊也沒有這樣風光富裕,不禁把薦館的同鄉感激人骨,清然淚下。正月二十一日這天開學,年侍郎又備了一桌盛筵款待先生,雖然侍郎本人只吃了一個頭菜,斟了三杯酒,便託故他去,只命兒子希堯和羹哥弟兄相陪,在錢老太子,落拓之餘已經覺得東家禮賢下士不可多得了。感激之下,滿擬把生平所學的高頭講章,和幾百篇爛熟胸中的詩文,一股腦兒傳授這位門生,以報知遇之恩。誰知在磕過聖人頭,拜過老帥之後,飯罷,這位高足便不知去向,因系第一天開學,照例不過形式而已,也未便過問,只有自己一個人坐在書房裡發了~會呆,臨了兩頁大楷,又把那個書房的環境仔細看了一下。原來年府這座宅子,本來是前明一個顯宦的故居,明社既屋,主人圍門殉難,這座宅子、便成了無主之物。年遐齡的父親恰好跟隨王爺首先入城,便把它接收下來,成了王帥入關,弔民伐罪的個人戰利品。那座宅了除正房七進,東西花廳,各個院落不計,後面還有I“約f畝的一座花園,山石珍視,花木扶疏之外,也有五六處亭台樓激,和一灣曲折的地治。那書房正居園小,三面環溪,一面臨出,共計樓上下六間。樓上原為前主人藏書之所,至今塵封未動,樓下兩明一暗,便成了先生下榻教讀之所。這時候,餘寒猶勁,除一二寒梅,點綴在疏林與松柏之間而外,全目都顯得非常蕭索。錢先生立在樓外小橋上看了一會,又迴轉到室內明間當中的師座上坐了一會,仍不見學生來,偏偏只有這一位高足,更無其他附讀弟子。岑寂無聊之下,只有把書童喜兒叫來,泡一杯茶,略問以前老師在此教授情形,藉以破悶。那喜兒才只十二歲,卻伶俐異常,一見先生來問,不由笑道:“老師,您要問這個嗎?咱們的羹哥兒雖然年紀小,可真不容易伺候呢。老實說,從前的幾位老師都是教他接跑攆走的,去年一個下半年,就整個閒著,誰也不敢再來伺候這位小爺,您最好順著他些兒,再不,閒下來到人街上去溜達溜達,千萬不要逼著他念書寫宇,包管沒有錯兒,要不然,可難保出點亂子。

而且這位小爺刁鑽古怪,什麼事全做得出來,您吃點虧不開口還好,要是您想發點脾氣,或者說他兩句,嚇,您瞧吧,他還有更厲害的在後面,準教您下不了台。”

錢先生一聽。不由嚇了一大跳道:“你別說著玩。這裡是堂堂侍郎的府第,又是八旗世家,能讓子弟們這麼胡鬧嗎。而目我看大人和希大爺,都是一瞼方正之氣,也不應有這樣的子弟呀。”

“嚇!不信您瞧吧,反正日子長呢,等您嘗著滋味,就知道不好受啦。”

喜兒說罷冷笑著便揚長欲去,錢先生忍不住攔著道:“你且慢走,倒是把他以前的事,說點我聽聽看。”

喜兒先向外面看了一眼,然後悄聲道:“這位小爺出的花樣太多了,你教我從哪裡說起呢?”

錢先生道:“別的我管不著,你只告訴我,他怎樣對付老師,讓我有個防範就夠了。”

“這也很難說,”喜兒看了錢先生一眼道:“譬如前年的袁先生,人家頭一天來,他就弄個雞蛋殼,安在夜壺口裡,讓人家溺了一炕。後來袁先生雖查出米,因為看在咱們大人面上,也沒有放責罰他,只數說了幾句,他記恨在心,隔了兩天,便捉了十多隻蠍子,把先生床上、鞋子、帽子裡,裝了個滿,鬧得先生一天一夜就受了四五處傷,只好辭館不幹,又像前年年底來的老王先生,人家好好的教他讀三字經,他忽然問先生,人之初,性本善如何講解,王老師說,人一生下來,秉性就是好的。他說既然我一生下來;秉性就是好的,為什麼還要你來教我,書本一拋,便走了出去。王老師要拉他沒拉著,倒被推了一跤,連門牙都碰掉,你想還能待下去嗎?最有耐心的,要算去年春天來的小李先生了,自從初來,一直到臨走,始終都是哄著這位小爺,陪著玩,陪著笑,說故事給他聽,不時又買點吃的玩的東西給他,只央求他每天寫幾行字,念幾句書就行,起初他倒還吃騙受哄,時間一長,這一步可就不行了,李老師越是哄著他,他越撒賴,不是給人家背上畫個烏龜,就是乘老師睡中覺的時候,在人家臉上抹一把臊泥,您想這樣下去,換個人受得了嗎?可是李老師因為咱們這兒待人寬厚,飲食既好,送的銀子又多,捨不得走,所以一直不哼不哈,半句也沒對咱們大人大爺說過,倒惹得大人大爺都誇說李老師真有能耐到底把個羹哥兒教好了。太大更不時差人送些吃的穿的用的,因此李先生越發忍耐下去。誰知這位小爺到末後,不知從哪裡弄來一筒袖箭,竟拿老師當箭靶子來射。那東西,打的時候用力並不大,因為筒裡安有鋼絲頂簧,打出可不得了,連尋常的豬可都受不了,何況李先生究竟是一個大活人,冷不防,一下正打在左眼上,立刻倒下去痛得在地下亂滾。我一看闖了大禍,連忙趕去告訴老管家貴大爺,據實轉稟大爺大人,大人大爺這才知道他這份德行,和以前沒有闖亂子的原因。

趕忙把先生拾到傷科馬大夫那裡士,等傷醫好,老師已經成了獨眼龍啦,那位李先生,本還想教下去,可是咱們大人覺得這樣下去太對不過人,羹哥兒也得不到什麼益處,只有送了一千兩銀子,把先生送回山東老家去。這樣一來,羹哥兒的聲名算是傳出去了,一直空了半年就沒人敢來。想不到您不知聽了進的話,又當是一個好吃的果子,來伺候咱們這位小爺,所以我勸您,能委屈點學李先生那是最好,否則哪裡不能找到一個飯落兒,何必找這份活罪來受呢?”

錢先生聽完之後,不禁呆了半晌,兩隻眼裡忍不住幾乎要流出淚來。一天容易過去,想不到第二天一清早,年羹堯便走到書房裡來,恭恭敬敬的,叫了一聲:“老師,您早,今天咱們就講點書好嗎?”

錢先生不由喜出望外,再把這位高足一看,只見他生得虎頭燕頷,鼻方口正,兩隻小眼奕奕有神,頭上用三絕紅繩梳著一條辮子,身穿藕色湖經長袍,外罩玄色花緞背心,竟沒有一點頑劣之氣,心想:“這也許是喜兒這小廝有意嚇唬自己,不然這樣好的一個孩子,怎麼說得那樣憊賴呢?”便也笑道:“你早,本來昨天就該出書了,不過今天也還不遲,快拿書來吧。”

羹堯道:“老師,今天講什麼書呢?”

錢先生笑道:“昨天我向老大人已經說過了,你今年已經十三歲了,再讀三字經千字文那些書未免不妥,所以打算從四書教起,今天就先教大學,你快把書拿來。”

“老師,大學是該人人學的,我一個小孩子,你為什麼拿這個教我。”羹哥兒兩隻小眼已經瞪起來。

錢先生忍著氣道:“你這孩子,四子書是人人應該讀的,大學不是這樣講解,快拿書來我好教你。”

“既叫大學,明明是大人學的,你想騙我那可不成。”

羹哥兒把嘴一翹,一掉頭打算就走。

“來,來,你來,你既不願意讀大學,我們就先講盂子也好,再不然詩經……”

錢先生好像一筆買賣沒有做成,在遷就顧客一樣的,叫著將就著。

“去你的,大清早起,你也不圖個忌諱,就夢呀夢的。

對不起,小爺還有點事,少陪呢。”

羹哥兒唾了一口,徑自向書房外面走去,錢先生不由嘆了一口氣,氣得看著那位門生的背影,半晌不語。

“老師,你瞧,我的話如何?這可沒有冤枉你吧。”

喜兒不禁在旁冷笑了一聲接著道:“他今天這算是對你最客氣的了,要不然望後再瞧吧。”

錢先生聞言氣得說不出話來,滿心打算辭館不幹,可是半年的窮困把他嚇怕了。再說已經拿了人家幾十兩銀子,不幹又拿什麼個退給人家,想了一想,沒奈何,只有拿定主意跟喜兒說的李老師學,先敷衍下去,不管怎樣,只能賺下一個回鄉的路費再說。

當天,羹哥兒並沒有再來,錢先生也沒有問,等到第二天,直到中午,還不見學生來,只有叫來喜兒去請,喜兒笑道:“老師我勸您還是省點事,真要悶得慌,到天橋去聽回大鼓書,不也把一天工夫混過去,何苦把他找來捱罵呢?”

錢先生滿腔倡鬱,不由怒道:“胡說,我既受人延聘,豈可尸位素餐,誤人弟子、你且替我把他找來,我有話說。”

喜兒看了錢先生一眼,把頭連搖,但又不敢不去,只有應答一聲,嘰咕著走出去。不多會,羹哥兒便連蹦帶跳的跑來,一見面就舉起手來,指著錢先生道:“是你叫我來的嗎?

又是要講書是不是?”

說罷,不等錢先生答話,跑到自己座上,打開桌子抽屜,拿出一堆書來,向錢先生面前一扔道:“你講吧。”

錢先生心中又是一陣難受,但仍舊忍耐下去,取過一本孟子揭開,先用硃筆點了幾行,開始講授起來,但是羹哥兒卻斜著身子,面對著外面坐著,並不看書,半晌,又掏出一把小刀,在桌子邊上,一刀一刀的削著。錢先生見狀再也忍不住,猛一拍桌子道:“你為什麼不好好的聽講,倒用刀子去削桌子,是何道理?”

“咦,你不是叫我聽講嗎?我是在這裡聽呀,幹嗎要發這麼大脾氣呢?不信我來講給你聽好不好?”說著便照書上的字句念著講著,竟一字不錯。

“這本書,以前的老師教過嗎?”

錢先生不禁大為驚異的間。

“沒有。”羹哥兒仍在削著桌子。

“那你為什麼能念能講?”

“咦,適才不是你教的,你講的嗎?怎麼反問起我來,現在書既講過了,你該放我走了。”

羹哥兒說著,瞪著一雙小眼似乎又要發作。

“好的,只要你每天能念這麼幾行書,讓我對你父兄有個交待便行。書既唸完,下午再來寫幾個子就更好了、”

“老師,”羹哥兒聽說,本已站起身來,又挨著錢先生,把頭一搶道:

“你教我念書,又要我寫字,到底是為了什麼呢”每天這樣念來寫去,不嫌麻煩嗎?”

錢先生又忍下一口氣道:“你問這個嗎?唸書寫字可以巴於功名,可以做官,將來你的前程都在上面。”

羹哥兒搖頭看著錢先生道:“這不對吧?”

“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從古到今就是這樣,為什麼你說不對呢?”錢先生不由的也瞪起了眼睛。

“如果是對的,你既來教我,自己讀的書一定不少了,為什麼不去做官,倒在這裡當老師?我爸爸並沒有看見他每天在讀書,他倒做了大官呢。”

“這個嗎?”錢先生不由被孩子問得更加難受,勉強支吾著道:“老大人是因為小時候,就把書讀好了,所以今天才能做這麼大的官,現在他已經做了大官,還要讀書做什麼?

至於我,那是因為時運不濟,所以只能在這兒做老師教你。”

“那麼,照老師這麼說,讀書還是不如時運好了,你為什麼還逼我念書呢?”

“這是老大人的意思,有話你跟他說去。”錢先生不禁氣憤已極的說。

“羹弟!你怎麼這樣膽大,竟敢跟老師如此無禮。”

就在這師生爭論未息的侍候,年希堯已經從外面走進來,一手抄起桌上的戒尺,拉過羹哥兒的手來,一氣就打了五下,方才放下。一面又向錢先生道:“舍弟無禮,老夫子以後儘管責罰,不必客氣,這孩子委實頑劣,還望從嚴教誨才好。”

說著又對錢先生特別安慰了好幾句、才算把這場事卻揭開。不料羹哥兒從此把個老師看如仇人,不但不怕管教,而且變本加厲,又把對以前幾位老師的方法拿來對付錢先生,以致演出一場針釘刺股,戒尺加額的慘劇來。遐齡聽完錢先生一大段話之後,下由急怒交加。但是羹哥兒已經逃得無影無蹤,即使回來,只要向上房內一藏,也無法過問。沒奈何只好又送了錢先生兒自兩銀子養傷費,把他打發回去,倒便宜了錢先生,雖然股上、腦後、額角全受了傷,但是僥倖並沒有殘廢,反作成了他得了一筆極富裕的路費回去,雖非在錦還鄉,也算是因禍得福,小有所獲,不虛此行,到底置下了幾畝薄田聊供沾粥不提。

可是年府自從錢先生又吃了一次大虧之後,這個西席更無人敢當、羹哥兒除在府內門前胡鬧,又漸漸的侵犯到街坊鄰舍家去。頑皮之外,又染上了北京城內,一般混混的習氣。他帽子是經常歪帶著,大襟上的鈕釦照例不扣,只用一條腰帶一束,一切舉止行動,完全成了一個小流氓,更與附近的一般野孩子,拜成了十八條好漢,嚴然成了這丞相衚衕附近孩子們當中的一領。饒是年遐齡外務再忙,問威再嚴也無法再坐視下去。想來想去,只有能找到一個嚴師或許能管束下來,因此不吝重金,出到一千銀子一年的束脩,並暗中示意,只要有人能把這孩子管下來,進學中舉以後,情願出再重的脩金和謝儀,有機會必定給來人一個大大的保舉,無論軍工河工,包管弄個極好的差事。但是重賞之下,竟無勇夫,誰也不敢來擔任這個重責,羹哥兒的頑劣下流也日甚一日。不但遐齡著急,連那位護犢有名的年夫人也發起愁來。每天都在託人,訪求名師來教導這位無法管束的羹哥兒。因為年府迫切需要請一位老師來教導羹哥兒,所以親友知交,也無不代為留意。

這一天,約莫是二月下旬,在江南已是楊花滲徑,綠遍平疇的季節,北國春遲,有些地方仍未解凍。年夫人方從上房西跨院特設的佛堂,燒完香拜罷佛出來,忽然想起,已經多日不到後院,不知道那幾株柳樹究竟綠了幾許,打算自己去採幾枝來,插在所奉相的觀音法像前面淨瓶裡,便扶了侍婢小春,繞向火巷,直向國門走去。才到園裡,尚未及細看花樹,猛見最小的一個女兒芳華,狂叫著,從一座湖山石後,飛也似的奔出來,投人懷中,一把拖住痛哭不已,不由連年夫人也大驚失色。再看芳華臉上已驚成蒼白色,顯然的已經發生了什麼意外,方說:“好孩子,你別哭,有什麼事快告訴我。”

再看後面,那一哥兒,正提著一把七寸長的匕首從後面趕來,忙喝道:“羹兒,你瘋了嗎?為什麼拿刀子來嚇你妹妹。”

那羹哥兒更不畏懼,只笑了一下,把匕首在腰間的帶子上一插道:“沒有什麼,我是跟她用著玩的。”

芳華偎在母親懷裡,已經不甚害怕,指著羹哥兒哭道:“適才我到園子裡去掐花,二哥哥忽然拿著刀子從假山上跳下來,叫我把腦袋留下來再走,嚇得我直跑,他卻在後面追下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殺我,媽,你快問問他。”

年夫人再一看羹哥兒已經逃得無影無蹤,不由氣得直顫,連柳條也不採了,扶著小春和芳華,便徑回上房,靠在外間的椅子上面,半晌爬下起來,芳華也坐在一旁垂淚。小春玉蘭和伺候的婢女,雖然明知是為了羹哥兒,但誰也不敢開口勸慰,室裡成了一片沉寂。攀然院子裡一陣靴聲響過,小春打起簾子一看。見是希堯回來,忙道:“太太,大爺回來了。”

“媽,妹妹,”希堯一看室內情形,不由一怔,接著說:“妹妹,--”希堯很懷疑這位嬌憨的小妹,又有什麼事在累母親生氣,但又不好問。

“大哥。”芳華叫著從椅子上立起,把羹哥兒方才的情形說了,又哭泣不已。

“這孩子,越過越下流,這怎麼好?”

希堯說著,把腳一跺,又看著年夫人道:“媽!您別生氣,為了羹弟的事,我已經託人找到了一個極好的老師,不過人家要依他幾件事才肯來,不等和爸爸商量好了,我不敢擅自做主,如果能把這位老師請來,也許可以把兄弟省下來的。”

年夫人立刻精神一振道:“你說的這位老師,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要依他幾件什麼事?只要能把羹兒教好了,什麼我都可以答應。”

“希堯,你說的是誰?要依他什麼事?趕快告訴我,聽說內閣昨天已經有了確實消息,欽命一下來,我非立即到湖廣去不可,不把你兄弟的事料理清楚,我還真不放心出門呢。”

遐齡說著,也從院子外面走進來,小春玉蘭慌忙上前伺候。希堯速忙請安道:“這是蘇木達王府內老張師爺薦的。

聽說這個人在南方是個了不起的大名士,就是那屢徵不起的顧炎武先生的兄弟,名字叫顧肯堂。據老張師爺說,這位顧先生不但學問淵博得了不得,而且九流三教,諸子百家,什麼都會,品行更好,道德文章都是沒有批評的……”

“顧肯堂!你聽錯了吧,他和他哥哥一樣,連博學鴻詞特科都不肖應的,怎麼能到咱們家裡來教孩子?”

遐齡換著官服,一面驚訝的問。

“真的,一點也不假,兒子今天已經和他見過面.並且談了一上午的勾股算法,真高明極了。”

希堯一面侍立著一面說。

“這真奇了,一個連徵辟也不應召的人,竟肯來到咱們家裡就館,豈非怪事。”遺齡越發奇怪。

希堯躬身道:“據老張師爺說。他因為看見過羹弟,說他骨相非凡,將來一定是個非常人物,所以願意將平生所學傳授他,借羹弟的福命,替國家建下世的奇功,所以才願意就這個館。”

遐齡不由微笑,在換好衣服之後,向靠椅一坐,一面抹著嘴上的短民須,微笑道:“這話還有點道現,本來羹兒的相貌的確不凡,不過他要依他幾件什麼事呢?奉修多寡咱們是可以不計的、以他的聲望,就想做官,也不是難事。”

希堯道:“壓根兒他就沒有提到束脩,更沒有說到想您栽培的話。”

“到底他要依他幾件什麼事呢?你這孩子,怎麼說話老是繞圈子,乾脆說出來,讓我跟你爸爸商量商量不好嗎?”

年夫人在旁邊不禁著了急。

希堯忙道:“他第一項要咱們將後面這個園子和外面隔斷,只讓他和羹弟兩人住在用面,至多用上一個書童。羹弟的學業一天不成一天不許出來,外面的人也不許進去,除三餐飲食由牆外一個小洞送進去而外,不許任何人窺探.至於他對羹弟如何教法,在學成之前咱們也不能過問。”

遐齡沉吟了一下道:“反正羹兒這孩子,照目前的行為,也非關起來不可,這一項倒可以依得。第二項呢?”

希堯道:“第二項,他說,在羹弟學業未成之前,他決下離開咱們家裡,一日學業成功,一天也不能挽留,立須他去。”

年夫人又急促的問道:“這一項也可以答應,只要把羹兒教好了,準要硬留他在這兒?還有嗎?”

希堯道:“還有一項,那就是他在此就館,不見任何外客,也不能在外面傳說,讓人知道。”瀟*湘*子*掃描,aim-9OCR,瀟*湘*書*院*獨家連載遐齡笑道:“這更與咱們無關,我都可以答應,你明天就先預備一千銀子,把文書送去。請他當天就來。我也急於要見見這位江南名士,海內奇人咧。”說罷不由得意的一笑。

在以上的決定之後,第三天顧肯堂便應邀表示願來。遐齡因為震於這位江南名土有奇人之名。老早便備了盛筵,在花廳等待,又命希弟弟兄親自到前黨寓所前去邀請。羹哥兒聽說父兄又替他請了一位老師,心中本不願意,但聽哥哥和父親說,這位老師是一位當世奇人,小心眼兒不禁也一活動,要看看這位奇人究竟如何奇法,便也欣然把衣服整好,隨著乃兄,帶了一名家丁,登車直向顧肯堂所居的崇文門大街長髮客棧而去。到了長髮客棧門前,羹哥兒搶先跳下來,一看那個客棧並不太大,再看門內進出的,都是一般買賣人,也看不出有什麼奇人,那帶來的當差年貴,見府裡所聘請的老師竟住在這個小客棧內,也不禁有點奇怪。下車以後先張了一下口,然後沒精打采的,掏出護書,走到店門口帳房裡問道:“有一位從江南來的顧老爺是住在這兒嗎?”

那位坐在櫃檯內邊的掌櫃的,把老光眼鏡推了一下道:“您是問那姓顧的老客人嗎?他在東跨院六號裡,是不是老爺我可不知道。”

年貴心中不禁更加對這位老師有點懷疑,但是跟著兩位少爺來,又不敢不進去,勉強進店。那客棧只是一個四合院子,東邊還有一個小小跨院,院內朝南三間上房之外,只有朝西兩間耳房,忽見一個夥計剛從東院出來,便問道:“這兒六號在哪裡,有位顧老爺是住這兒嗎?”

那夥計嘴向耳房一呶道:“就是那北邊一間,”一面高聲嚷道:“顧老客人在家嗎?你有客來啦。”一聲過處,半晌之後,才慢騰騰的,從耳房走出一個人來。年貴見那人年約五十多歲,長方臉,頷下三絕鬍鬚,頭上戴著瓜皮小帽,身上穿的一件青布長袍,外罩黑素緞馬褂,足下雙套雲的鞋子,渾身並沒有半點起眼的地方,心裡正想:“不要弄錯了吧!

不然憑這樣的人,我們大人怎麼要鄭而重之的,教兩位少爺親自來請呢?”想著,也不敢怠慢,連忙打開護書,將一封全帖呈上讓了一個安道:“敝上工部年大人,特差兩位少爺前來給顧老爺請安,並請顧老爺就把行李搬過去。”

說著,不住偷著看那人瞼色。顧肯堂接過帖子略微笑道:“貴上太客氣了,既已到此,就請你們兩位少爺進來吧。”

“是!”年貴見狀,不由心下又暗說:“憑這樣一個精老頭兒,竟有這大的架子。我們大爺目前就是一個四品京堂的前程,今天雖然沒有穿上官服,便大刺刺的,連接也不接一下。”

想著不便停留,又趕著到店門外,向希堯道:“顧老爺有請大爺和羹哥兒進去。”

希堯連忙攜了羹哥兒一同進了東院,見顧肯堂已在門前迎著,連忙搶前一步把手一拱道:“小侄適奉家嚴之命,但同合弟來迎先生,請即日便將行李移過去。至於所約各事,無不遵命辦理,想張老夫子早已上達了。”

說著一同入室,又命羹哥兒拜見老師。羹哥兒一看,那顧先生,不但一點也不出奇,而且正是自己常常在德記鏢局看到的那個糟老頭,心中更加輕視。只因乃兄在旁,只得勉強叩拜下去。顧肯堂哈哈大笑道:“起來,起來,停一會到府再拜罷。”

說罷,彎著腰一手便來攙扶,羹哥兒卻乘這個時候想使壞,用力一把抱住肯堂的右腿,心想先弄他一個跟頭再說。

誰知肯堂那條腿好像生鐵鑄成一樣,連撼也撼不動,哪裡攀得倒,接著右臂被人家一提,便身不由己的站起來,不由小臉通紅,叫了一聲老師。肯堂卻如毫無所知一樣,看看希堯笑道:“客中恕無款待,我一身之外,只有一肩行李,適已捆好,便煩尊管攜去,等到潭府,見過尊翁再為細談如何?”

希堯一看那間房裡,除一椅一桌一床之外,果然只有小小鋪蓋捲兒,委實也無落坐之處,便笑道:“先生真豪爽已極,小侄敬當如命。”

隨命年貴先送行李上車,並請肯堂先行,一同出了店門。那年貴見這新老師的行個小得可憐,提在手裡不盈一抱,毫不吃力,不由暗笑。年府派來的本是三輛騾車,三人恰好各坐一輛。在登車之前,肯堂又從懷中掏出一張清單來,交給希堯道:“請先命尊管今日購齊,在封閉後園之前交我備用。’希堯接過一看,見那單上,書籍文具之外,還有刀槍劍教、戈矛叉擋等項武器,笙蕭管笛、琴瑟琵琶等項樂器,甚至藥品、鋤錘等物俱有,不禁奇怪,但又不便細問,只唯唯將清單收好,把手一供各自登車。

等到年府,通齡本人已經迎出大門之外,笑道:“久聞先生今之奇士,年某何幸,得屈為寒舍西賓。”

肯堂見面只一揖道:“肯學草野村夫,濫竿尊府西席已足光寵。競承如此相待,倒令我更加慚愧了。”

說罷相攜人內,到東花廳落座。遐齡原本能吏,又震於炎武肯堂之名,另有用意,愈加欽敬。席次,賓主相談,極為歡洽,詩文之外,偶及朝政,肯堂更瞭如指掌,評析人物,無不中肯,遐齡希堯更出意外,暗暗稱奇不已。席裡便導人後面書房,命羹哥兒重行師生大禮,又再三相托,父子兩人才作別而去。第二天果然命人將各物購齊,送人園中。

如命將園中前後各門均用磚石截斷。只留喜兒一人在內伺候他師生兩人。沒有幾天,遐齡便舉旨巡撫湖廣,臨行又寫了一到極客氣而誠懇的信,以羹堯相托。不但府中上下,均各詫異,就連希堯,也不解父豐何以對顧肯堂如此見重。直到遐齡起程之前,才秘密說明,顧氏昆季,主子久有密旨囑中設法網羅,以免為朱明遺孽利用。並且說,肯堂在府教讀,業已奏明,奉旨優予款待,以後務必隨時留心,希堯這才恍然大悟。

最奇怪的,那顧肯堂,自和羹堯人園之後,便命喜兒,將樓上收拾出一間來,作為自己起坐之所,都命羹堯和喜兒主僕兩人宿在樓下。逐日只有自己觀書,既不教一句書,也不令他寫一個字,好像沒有教讀這回事~樣。那羹堯最初兩天還不覺得,一連四五天過去,終日無事,又無法出園一步,不禁閒得極為苦悶,只有上樹掏些小雀兒,或者在池邊摸些魚蝦消遣,再不就找喜兒用那從源局偷學來的拳法和他放對。但是喜兒最初還上一兩次當,以後便躲得遠遠的,再不就侍立作肯堂身邊,任他叫喚再也不理,漸漸自己感覺無聊,卻又不甘心向肯堂請求教書,不由把個喜兒恨透了,老想給他點苦吃,才洩心頭之恨。有一天乘著喜兒送碗謀到外面去,先藏在離書房較遠的途中,等他回來,冷不防跳出來就是一拳,向脅下搗去,卻不料就這幾天功夫肯堂已經暗中教會了喜兒一套十八拆手,只輕輕一閃,便從容避過,他那偷學來幾手不全的拳法,一著也用不上,只急得把小嘴一琢,悄悄的走開。如此一連幾次,一次也沒有能得手。自己想了一想之後,忽然悟出,這顧老師是常在鏢局子裡面的。

那天抱他那條腿子又和鐵鑄的一作,一點也沒有抱動,不要是老師已經將拳法傳了喜兒了吧,要不然怎麼以前他老吃虧,現在義為什麼弄不倒他呢。想罷,不由又把一腔怒火轉到老師頭上,好在自己日夕玩弄的那把匕首,已經偷著帶進來,又乘著肯堂午睡的時候,挾著匕首,偷偷跑上樓去,躡手躡腳的,走到榻邊,挺著匕前用力向胄堂腿股上紮下去。

誰知肯堂在睡夢中,好軟藝語一樣,低喝道:“畜生,你好大膽!”

身子略動,那一匕首,正紮在床上,急切中又拔不出來,不由十分慌急。再一細看,肯堂仍睡在榻上鼾聲正濃,好像一點不覺。心才略放,使輕輕的握緊匕背,用力拔出來,比著肯堂的心窩二次扎去,猛覺一隻右手好像被一道鐵箍箍著,再也扎不下去,並且奇痛入骨,不由大叫一聲!“啊哎,痛死我了!”腿子一彎,一雙膝頭直向榻前挫下去,兩淚交流,咬著牙齒只不開口。猛見肯堂兩眼一睜,威光逼人,哈哈大笑道:“你這畜生,如此膽大,竟敢向我行兇,今天且教你知道厲害。”

說著右手一揚,左手在他右肩上一拍,那把匕首當的一聲落在地板上,一隻右手垂著再也抬不起來,其痛傲骨,不消一會,只痛得他涕淚交流,頭上沁出冷汗來,不由用左手捧著右手瞪著眼,又是咬著牙齒不開口,也不求饒。肯堂見狀,慢慢的從榻上坐起來道:“今天且饒過這一次.再敢如此行兇,你這隻手便難復原了。”

說罷,用右手扯定他的那隻手向上一抬一送,羹堯只覺得又是一陣奇痛欲澈心肺,大叫一聲便昏厥過去。等醒來一看,已經睡在自己榻上,老師正含笑坐在榻邊上,一面用手在自己身上按摩著,手臂已經一點不痛,全身更舒服異常。

想起方才的事,不由羞愧難當,把頭背轉過去,向床裡假裝仍未甦醒。肯堂笑了笑道:“你記清了,以後只心平氣和一些,不要妄為,便沒有虧吃了,要不然,終有自取其辱,喪命亡身的一天,現在好好睡一覺,以後如若想學些什麼,不妨找我去!”

說裡便出房登樓而去,從這一回起,羹堯已經不敢對這位老師妄想動手,但也不肯跑去求老師學什麼,一連十多天下去,更加煩悶得厲害,吃飯以外就是躺在床上睡覺。

忽一天,已是三月天氣,北國依稀才見春來,園中花樹,都被上了一層綠衣,花幾朵兒也完全開放。羹堯飯後,一覺醒來,忽然聽見,隔著小溪湖山石下;傳來一縷蕭聲,異常悅耳,連忙一骨碌爬起來,走出去一看,只見老師在幾株碧桃花下,放了一張小几,上面茗碗酒博雜陳,還有幾碟精緻的菜餚,似乎已經獨酌多時,此刻正立在花下品著組,心中不由暗說:“這個老傢伙,一個人倒如此作樂,卻把我鎖在這園子裡,走又走不了,打又打不過他。這便如何是好?”又聽了半晌,那蕭聲越發入妙,不由把個野馬也似的孩子聽得呆了。肯堂吹了兩曲之後,放下蕭,又喝了幾杯酒,便踱到假山石後面去,揹負著手越走越遠。羹堯一見老師走遠,連忙走向小几,取過那隻蕭來偷偷地吹了一下,不但不諧音節,連響也不響,一賭氣,拿在手裡只管發怔,猛聽老師在背後笑道:“你喜歡這東西嗎?我來教你如何?”

羹堯回頭一春見老師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後面,不由臉上有點訕訕的。肯堂微笑著,一把握著他的小手道:“來,來,我來教給你。”

說著取過那支蕭,說明了工尺,傳了吹法,又寫了一個極短的譜,教他記好,學著吹。

羹堯原來極其聰明,~教便會,一兩天後.把那短譜記熟,居然依樣葫蘆吹得一點不錯,不禁喜得抓耳撓腮,又請老師教第二個譜子,日夜不歇的練習著。十餘天的,蕭已吹得絕好,又學其他樂器,不上三個月便把所有絲絃全部學會,師生情感也一天一天的好起來。羹堯不禁對於樂器漸漸有點厭倦了,忽然又想起那天被老師制住的情形,便乘了肯堂一個高興的時候道:“老師,您那天一下於就把我制住,痛得我一隻手動也動不得,那是什麼緣故,能教給我嗎?”

肯堂笑道:“那是武術中間的一種卸骨法,只要你願意學,我沒有不教的。你如願學,必須先下一番苦功,這決不是立刻就會的,至少也得兩三年,而且非有恆心毅力不可,你能每天不間斷的下苦功去練習嗎?”

羹堯本來就酷愛武術,一聽老師肯教,心中又是一喜,忙道:“只要老師肯教我,不管什麼苦都願吃,決不中途間斷。”

肯堂笑道:“那麼,我知道,你過去曾在德記鏢行,偷學過幾手紅拳,何不先打一兩趟來我看看。”

羹堯聞言,不禁把臉差得飛紅,扭犯得說不出話來。

肯堂不禁又笑了一笑道:“這又有什麼值得害名的?難道我還笑你不成?你沒有學過還只罷了,既學過,為什麼反這樣起來?你只管打來,學不全,或者架式錯了全不要緊,我指點你好了。”

羹堯被迫數次,沒奈何只得帶愧將那偷來的一套大紅拳,打了一趟,肯堂點頭道:“是那趙子平教你的嗎?”

“不是,是他教那徒弟張德祿,我在旁邊看的。還有一套黑虎短拳我也會,那套小金槍,因為有好幾著,都是地堂功夫,我始終學不會。”

羹堯說著,不禁有點喘息。肯堂道:“這也著實虧你了,沒有人指點,能有這樣,就算很不錯。不過,這工夫可惜白花了,一點用處全沒有。”

“為什麼?是這套拳術沒有用麼?”羹堯不禁愕然看著老師。

肯學道:“這是極流行的北派大架子外家拳術,為什麼會沒有用。我是說你只偷著學了人家一套空架子,沒有一招一式是完全對的,而且一點功夫沒有練,單憑一兩套拳,就練一輩子也練不出所以然來,所以我才說沒有用。”

羹堯道:“您說的工夫,我也練了不少日子,那付最小的仙人擔,我已經能舉起來,兩臂也加不少力氣,這是不是算功大呢?”

肯堂正色道:“那當然也是練功的一種方法,不過練的全是浮力,而且不得法,非受傷不可,輕則有傷筋骨,重則非吐血即受其他的內傷,決不是你能練的。即使練成功,兩臂能有五六百斤力量,一遇到行家仍非吃虧不可。你如果真喜歡學武,我失替你把兩套拳的架式矯正一下,再傳一點基本功夫,等你學會再說。”

羹堯聽罷不禁心喜欲狂,連忙跪下叩了一個頭道:“請老師就先將這兩套拳和功夫教我。”

肯堂笑道:“這個並不太難,以你的資質一學就會,不過要想致用、那就非有恆心不可,不然仍然無用,可不用怪我。”

說著,就在溪邊一空地上,拽起長衫,將小紅拳和黑虎短舉,各自練了一趟,指上了各招式的錯誤,教羹堯記清,末了,又傳了達摩老祖所遺的易筋經十二式,教他依式每天早中晚各練三次。羹堯一面默記,一面又向老師詳細詢問,不到兩天拳式已經全糾正了過來,易筋經的十二式更是一傳就會。月餘以後,羹堯也自覺功力猛進,越發用功勤習。半年下來,已經學會五六套拳法,渾身氣力也與日俱進,不由心中非凡高興,更不斷的磨著老師,又要學器械。肯堂有求必應,又傳了一套天遁劍法,和六合大槍,同時並將輕身夜行各術練法也傳了個大概。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一年多,師生感情處得更深。羹堯因每次和老師過手,只一近身,都好像被絕大彈力彈出來一樣,心中不由奇怪,每一詢問肯堂都是笑而不答,最後問得急了,肯堂方笑說:

“你是顯宦世族的孩子,強身健體只此已足,再要多學,打算做什麼呢?”

羹堯沉吟了半晌方說:“弟子實在打算做一個了不起的傑出英雄,所以非將所有的軟硬功夫學會不可。”

肯堂不由哈哈大笑道:“原來你是這個想法,這個志願,倒是對的,不過這一來,你這~年的工夫又白花了。”

羹堯不由大驚道:“老師!我聽見鏢行裡的人說,凡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全要馬上步下軟硬功夫都來得,難道又不對嗎?”

肯堂笑道:“原來你是從鏢行裡聽來的。他們說的那不叫英雄,最多不過是個匹夫之勇,往好處說也不過是個奔走江湖的遊俠兒,往壞處說,便是強盜行徑,真英雄可不是這樣。”

羹堯又是一怔道:“那麼老師說的英雄應該是什麼樣的人物呢?”

“你問這個麼,歷史上的真英雄真豪傑,應該以天下為己任,救民於水火才對。大則像漢高祖推翻暴秦,光武帝中興復國,李世民的統一華夏,明太祖的驅逐元人於塞外,這才是了不起的大英雄真豪傑。就次一等,也要如造成鼎足三分的諸葛亮;大破符堅的謝安,收復兩京的郭子儀,也才夠得上做英雄當豪傑,這些人豈是隻憑一身武藝可以成功的。”

肯堂說著,不由看著羹堯又道:“你如果想學我說的這些人,你這一年多的工夫不是白費了嗎?”

羹堯對於肯堂說的諸人事蹟,雖然不個個全熟,但一大半都曾聽人說過,在戲台上看過,不由兩隻小眼看著肯堂道:“那麼,假如我要學這些人,您看該怎麼樣呢?”

肯堂笑道:“這大難了,尤其是你,想學這些人,那更難上加難。”

羹堯不由更加著急道:“為什麼呢?難道這些人都是天生的,我就不是人麼?”

肯堂道:“這很難說,第一,你的氣質太壞,不是一個能成功的人物。第二,要想做一個大英雄大豪傑必須要在武藝之外,還具有其他本領才行。要變化氣質和具有做英雄豪傑的本領,都非讀書不可。你既不願意讀書,那還能有什麼成就?”

羹堯聽罷不禁默然,半晌方道:“假如我願意讀書呢?”

肯堂道:“讀書不比習絲絃,習武藝,更要有恆心毅力才行,而且決不是一年半載就可以成功的,你耐得了十載寒窗,三更燈火五更雞的苦讀嗎?”

羹堯把牙一咬道:“我耐得,從今天起,就請老師教我!”

肯堂哈哈大笑道:“那麼,也忙不在一時,你且先將那套左傳尋出來,從明天起,我們是剛日習武柔日習文,每天再抽出幾個時辰來,習些雅樂書畫來調劑心身,如此便不覺得枯燥無味,有其樂而忘其苦,你意如何?”

“謝謝老師,您這樣成全我,終身不敢忘。”

羹堯說罷又叩下頭去道:“我以前實在該死萬分。”

肯堂又向羹堯上下看了一眼道:“折節讀書這才是英雄本色,大丈夫行徑,我但願你永遠記牢今天的話。”

說罷把手一抬道:“起來,起來,快教喜兒吩咐園外送些酒菜來。你真能折節讀書,也是我的一大快事,今天我也要痛飲一場咧。”

羹堯聞言,連忙答應,找著喜兒,傳出話去,吩咐外面備了幾樣老師喜吃的酒菜送來,自己也陪待著老師,痛飲了一場。

第二天肯堂果然開始授書,先從左傳講起。那部書,本較其他經書易懂有趣,更對羹堯胃口,肯堂講解得又有聲有色,羹堯不禁聽得津津有味,為之忘倦,頻頻請益道:“原來讀書這樣有趣,您和以前的幾位老師,怎麼教得不同呢?

早知讀書這樣有趣,我早讀了。”

肯堂不由一笑道:“讀書本自有其樂,似是要真能教人也不是一什容易的事,尤其是像你這樣的學生,你教那些名場文意,大涯落魄讀而不化的庸儒,和飢驅難已,只圖棲寄一枝的可憐蟲,如何教法?更何況這其中更有奔走權門,另有用心的角色在內,不把你這樣一個好孩子葬送了,已是運氣,如何配教你呢?其實我也並無他長,不過因勢利導,順乎人情而已,但是你不要把讀書看得太易,這才入門呢。”

說裡又將春秋尊王攘夷的大義,計加剖析,旁及當時列國大勢,細為解說,羹堯聽得格外趣味盎然,加上天資極高,不到一年,己經把四書五經讀完。在武功方面,內外家功夫也略窺門徑,便氣質言行也和以前大不相同。

這一天師生二人,閒中忽又談起立身之道,羹堯自覺學藝精進,更加意氣如雲,豪情畢露。肯堂乘勢問道:“如今你已不是一個小孩子了,令尊令堂對你都望之甚殷,就你自己也想做一個曠世英雄,到底打算從哪一方面入手呢?”

羹堯躬身答道:“門生決不敢狂妄,不過如今皇路清平,我又是八旗世族,似乎還宜從正途講取才是,老師說對嗎?”

肯堂不由微笑,取出一套呂晚村評選的時文來道:“我知你必然要走這條路,令尊大人培植你願望也在這些,不過以你的天資,在那黑氣沖天的爛時文裡面去多耗精神實在值不得,所以早已替你預備了一部比較有意義的東西在此,不妨拿去揣摩箇中格式,作個獵取功名的敲門磚,等把世俗功名騙到手,那時再由你自己選擇一條應走的路去。”

羹堯欣然接過,從此肯堂又每天講授所謂制藝和試帖詩賦等項。但仍以經史為本,漸漸的羹堯對於時文已經能從破題起作完全篇,但他極不感興趣,閒中偶然又問肯堂道:“老師,咱們主子龍興白山黑水間,應該永保華武之風才對,為什麼也崇尚起這個來?”

肯堂看了他一眼半晌不語笑道:“你也慢問這個,找自到尊府以來,已經將近三年,雖知尊大人是一位工部待即,現在又外放湖廣巡撫,令兄也做到四五品的大官,但是對於年府的世系到現在還不明日,今天趕著無事。我們談談好嗎?”

羹堯見老師大有顧左右而言他的意志,不便再問。便答道:“家族是漢軍鑲黃旗,這是老師知道的。”

肯堂又微笑道:“這個我倒有點弄不清楚,什麼叫漢軍旗呢?”

羹堯道:“寒族本來是漢人,世居遼東廣寧,後來祖先投入旗下,才編入漢軍鑲黃旗,因為原來是漢人所以叫作漢軍旗,後來從龍入關……”

肯堂不等說完,又笑道:“那麼,府上原也是和我們一樣的漢人了?”

“是的!”羹堯不知老師為何忽然問起這個,只有點頭答應。

“那麼從龍入關又什麼意義呢?”

“因為先祖編入漢軍旗以後,是隨從主子,打進山海關的。”

“照這樣一說,貴族也非滿洲人,只因為令祖以漢人幫著滿洲人打天下,才能有今天的貴顯了。”

年羹堯見老師問時,臉色極為莊重,大異平日,再想起所讀詩文中的夷夏之防,和老師平日所教的微言大義,不由心中一陣難過,臉上也有點發熱,勉強道:“是的!”

肯堂顏色又是一變笑道:“我本一介布衣,不請本朝的典章制度,你雖然才只十五歲,但是生在世宦之家,或許聽見父兄說過,聞得八旗大臣不管什麼大官對於當今皇上,都自稱奴才,對本旗舊主人也是一樣,有這話嗎?”

“這話是有的,一點也不錯,不過漢大臣是仍舊稱臣的。”

羹堯臉上更漲得飛紅,不禁把頭低下去。

肯堂看得明目,知他已經起了羞惡之心,笑說:“你方才說的話我現在不答覆你,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是皇上對於漢人和奴才們的一種深心。惟恐臣民生有異志,才沿用前明的弊政,用科舉來籠絡人心,要天下英雄盡人兼中,永遠在八股裡面討生活,跳不出那個圈子,謹守臥碑,下再心懷故國,犯上作亂,你知道嗎?”

羹堯聽罷,不禁半晌做聲不得,忽然看著肯堂道:“老師,那一我打算不去應考了。”

“這又是什麼意思?你本八旗世家,令尊令兄又望你甚殷,怎麼能自暴自棄呢?而且我們今天所談的話是決不可讓第三個知道的。如果將來你不應考,尊大人一旦問你,又作何解說呢?”

羹堯不禁又默然,肯堂看著他正色道:“凡事只要心裡有數,你能不忘卻列祖列宗都是漢人,處處能為漢人爭氣就行,你不是老想做一個不世出的英雄嗎?現在不去應考,天下澄平已久,你又到哪裡去找異路功名呢?”

羹堯不由慨然道:“老師,您不但傳了我文武學藝,並是指我迷途的一個絕大恩人,今後我如得志,決定善用你所傳的學藝去替祖宗補過,替漢人爭氣。並且把您給我的這一部詩文,將來向有志之土廣為流傳,您說對嗎?”

說著,起身納頭便再拜下去。

肯堂笑著扶起來道:“你能如此,便不負我三年苦心,也不負你這傑出的聰明才智。不過這部時文,並非我所評選,實在是一位大明遺老呂留良先生的著述。他因為一般讀書人,都只知道有功名而不知其他,所以才把這夷夏之防的大道理藏在時文裡面,好讓那些熱中功名的士子,在巴幹功名之中,稍微激發一點天良,或許為漢人留一點剝復之機,所以他才自名留良,出家以後,又號不昧上人。這部書本來是他託我帶進京來覓個傳人的,既然如此,這個責任便託付給你吧!”

說罷不禁顏色欣然。師生二人自此之後,情份更篤。不久,肯堂便通知希堯說羹堯學業已成,可出院應考了。恰巧遐齡也從湖廣回京陛見,一聞此言,不禁喜出望外,講師之外,再喚來羹堯一談,不但彬彬有札,遠非昔日頑劣之狀,而且所學竟極淵博,對於時文更是才華橫溢,絕異尋常,這一喜更非同小可,乃母年夫人三年不見愛子,更是如獲異寶,和丈夫長子一商量,立刻準備了五千兩銀子莊票,和一封湖廣巡撫衙門總文案的聘書,命羹堯送去。誰知等羹堯回到書房一看,不但老帥蹤跡不見,連伺候他的喜兒也不知去向,只在自一己桌上放了一封信,正是肯堂的筆跡,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僕本江南布衣,偶遊京華,原不耐久居,徒以公子人中驚鸞,勉留三載,實欲藉我涓埃,以為他日山海之益。令幸學成,則當身退,料知尊翁必有後命,惟有不別而行,庶免兩難,喜兒本勝國孤臣之裔,屈身廝養,似非所宜;故帶以俱去。素行不羈,尚望代陳苦克恕我狂瀾。友生顧肯堂留草”

羹堯看罷不由一呆,心知老師既去決難追尋,只有拿了那封信上見父兄,遐齡不由大驚失色,各處派人尋覓,哪裡尋得著、心中雖深恐主子見責,只硬著頭皮據實密奏,誰知這位有名的康熙大帝,聞奏,只淡淡的說了一聲“知道了”,並未追究.反恩賜有加。這件事,遐齡心中。始終不解、直到二十餘年之後,方才明白。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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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30 14:09: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邯鄲奇遇

那是三年以後的事了,這阿飛式的羹哥兒,已經長成了一表人材,而且,他已完成了當時讀書人兩重功名,中了秀才和舉人。在—般貴介子弟當中,提起年府的羹二爺,誰都得說一聲,少年英俊,真像個玉堂人物。同時,因為羹二爺好友異常,只有一技之長的,無不虛心延納,朋友如有緩急,真到不得解決的時候,只要向羹二爺說一聲,出錢出力,決無吝惜,而且做過拉倒,不但不掛在嘴上,就有第三者問起來,不是真知已決不承認,因此更加名動九城,上自公子王孫,下至街坊混混,便有滅人的難事,往往只要羹二爺一言立刻可解。他的任俠義主幾乎無人不知,這比他本身的功名,和父兄的聲勢還要來得大。但是羹二爺雖然豪氣如雲,對待賓客卻虛懷若谷,只有一項是他的弱點,那便是權勢地位比他更高的,卻決不奉承,只要對他稍有拂逆,便毫不客氣,當場給你以一個極大的難堪,決不怕因此觸怒權貴,所以乃父遐齡和乃兄希堯,對他又添了一重新的心事,便把他送到武昌去,在遐齡官邸讀書以免意外。誰知到了湖北不上一年,偏偏適逢大比之年,又不得不讓他回京會試。雖然數千里長徵,羹堯因為師傳絕藝在身,復值天下澄平已久,只攜了老僕年貴一人,便束裝就道,絕沒有把江湖險惡放在心上。一路曉行夜宿,出了湖北境,又穿過河南境,渡過黃河看著已到直隸邊境,路上越發平靜無事,只流寇之亂,瘡痍未復,景象十分荒涼。這一天行近邯鄲,那正是古趙國的都城,羹堯在馬上想起當年七國爭雄,和平原信陵兩公子的史蹟,再看眼前一片蕭條荒涼景象,不由感慨萬千。入城之後,天方晌午,本可再趕一站,但因這是一個戰國名城,應有不少名勝古蹟可供憑弔,打尖之後,便在城南一家高升棧住下。洗去面上征塵,命年貴在寓中看守行李,獨自一個緩步出了店門,向街頭信步走去。行不多遠,忽見一座道觀。門前匾額上大書著古呂仙祠,入祠再一細看碑誌,原來卻是呂翁一夢黃粱喚醒盧生的所在,不由唾了一口道:“世間那有這等事,這不過方士故作神奇藉以惑人而已。”

說罷一笑,便待轉身出門,忽聽殿外有一個女人笑道:“那混帳店小二就說得這個古蹟不知如何神奇,原來不過這樣一座荒廟,眼巴巴的跑到這兒來看這個,還不如在店裡坐著咧。”

再回頭一看,卻是一個短衣窄袖的少女,頭上罩著一方青絹,上身大紅錦襖,下面蔥綠灑花散腳褲子,外面披著一件玄色素緞銀鼠斗篷,腳下一雙鳳頭弓鞋,只因正在斜著身子掉著頭和殿外的人講話,急切間卻看不出面目來。

接著一個洪亮的聲音,從祠外笑進來道:“你這妮子,懂得什麼?古蹟本來就是這回事,你真當和戲台上一樣,會跳出一個仙風道骨的呂洞賓來嗎?對不起,還差著你這樣的一個白牡丹咧。”

“四爺,我不來呢!你怎麼打趣人?”

那少女說著,一賭氣,猛然把頭回過來,正好和羹堯打了個照面。只見她一張鵝蛋式的臉型,兩道秀眉,長細入鬢,配著一雙靈活有神的眸子,媚中帶威,兩片玉頰只淡淡的施著一點胭脂,襯著粉鼻櫻唇,分外顯出異樣風流豔麗。心中方想,這到底是一個什麼人物,後面的人已走進來,卻是一個二十上下的少年,頭上戴著一頂瓜皮小帽,身穿二藍寧綢長袍,外罩著漳緞背心,足下薄底快靴,卻生得隆準深目,闊額削腮,顧盼自雄,眼角稍向羹堯看了一下,仍向那少女笑道:“這又算什麼打趣你,說你像白牡丹又錯了嗎?”

那少女猛見殿角站著一個勁裝的英俊少年,看了羹堯一眼又薄怒道:“你胡說什麼?要讓人家聽見,不難為情嗎?快回去吧!”

那少年笑了一笑道:“說要出來也是你,現在反催著回去。你瞧轉了這麼大圈子,除鬧了一頭一臉沙土,看見什麼來?反正今天我是不想走了,回去也好。”

接著又看了羹堯一眼,便攜了那少女一同掉頭出祠。

羹堯心中不由暗想:“這一男一女到底是兩個什麼樣的人呢?既不像夫婦,又不像江湖人物,那男的氣魄之大更是驚人,聽口氣也好像是路過的,怎的風塵中會有這樣人物,豈非怪事?”

想著便懶得再在祠中待下去,也緩步從祠中出來,再看那男女兩人,已向大街上走去。外面風沙更大,氣候也轉冷,天上彤雲四布,饒有雪意;不由深悔留此半日,更無心再去尋訪其他古蹟,匆匆便想回店。剛上南街走得數步,忽然聽見前面一聲吶喊,圍了一個大人圈,把路都堵塞了,竟無法前進。再上去分開眾人一看,卻是一輛大車,深陷在車轍裡,車上滿裁著一車煤炭,偏拉車的又是一匹既高且長的瘦馬,車把式雖然刷刷一連幾鞭,那馬吼喘連連,已累了一身汗,卻仍拽不起來,撐不住那車把式在後面力加鞭策,一個前失,轉伏在地下再也起不來。車把式不由掉著長鞭罵道:“老子算倒榍,花了八兩銀子,買你這匹下湯鍋的牲口,一出門便鬧亂子,今天回去只有把你賣紿王屠戶宰了賣熟肉去。”

說著一連又是幾鞭,那馬又悲嘯—聲,伏在地下,卻不肯起來。羹堯見那馬頭尾長約丈餘,高可七尺開外,兩隻耳朵和削竹一樣,雖然滿身泥汙見不到毛片好歹來,卻斷定是匹好馬,正待上前喝止,設法拽起那輛車子,再向車把式說話,倏見人叢中有人高叫道:“一個大活人,走路不帶眼睛,把車陷在轍裡,自己沒有辦法,倒拿畜生出氣,你別打,依我看。它比你這人高明多了。”

“他媽的,是準敢在這裡劉老子說懈怠話?既有種,不會來替這畜牲把車子拉上來嗎?老子打老子的牲口,幹你屁事。”

車把式不由鞭子一揚四面看著。

“話是老子說的,明明是一匹上好的龍駒叫你餓得塌了肚皮,你教它哪裡會有力氣。再說這馬也不是拉車子用的,你能怪它嗎?”

說著,從人叢中跳出個一身破衣赤足穿著草鞋的漢子來,一手指著車把式,一面冷笑著。

車把式將來人一看,見他雖然生得高大雄偉,卻是一身破衣,滿頭滿臉都是灰土,不由也冷笑道:“這匹病馬在老子手內,也有二十多天,倒不知道它竟是一匹龍駒呢。你老兄既然識貨,只要把原價八兩零三錢銀子拿來,我便轉賣給你。再不然,你既捨不得這畜生捱揍,便替它把車拉上來,我也可以一分銀子不要,雙手奉送。要不然,對不起,請你別多管閒事,明天要是有錢。不妨花個三十五十的,到王屠戶那裡買塊龍駒肉嚐嚐,解解饞,不比在這裡說懈怠話好些嗎?”

那漢子看了車把式一眼冷笑道:“你這話當真嗎?當著這許多人,可別說了不算。”。

車把式把眼一瞪道:“說話不算?老子還沒工夫哄孩子玩呢!你只要能把車子拉上來馬便送你。”

“好,你等著,瞧我的。”

那漢子說著把腰間草繩一緊,先將馬從車上卸下來,牽在路旁,然後縱身向車後一站,兩腳穩了一下,雙手一拍,在車後猛一推,大喝道:“起!”那車子竟從二尺來深的轍裡推上來。眾人方齊聲喝彩,卻不料那漢子用力過猛,忽然那條束腰的草繩崩斷,不但破襖敞開,連那條破褲子也要掉下來。那漢子不禁叫聲“啊呀”,手下略松,車子又向轍裡倒退下來,那—車子煤何止千斤,那漢子不禁進退維谷,流了一頭冷汗。羹堯在旁看見,連忙將長袍一拽,飛步上去,口裡招呼一聲:

“朋友且退一步,待我來幫你一臂之力。”

一面就漢子身後站定,雙手穩定大車不讓它退下來。那漢子見有人代他推住車子,忙一撒手提著褲子退下來,羹堯接著猛力向上一推,那輛車子直衝出去丈餘遠近,旁立眾人又是一個連環大彩,起初還疑惑是那窮漢把車推上去,再一細看卻是一個白皙少年書生,不山都驚得呆了。還是那車把式先說:“少爺您真賽過二郎爺轉世,一點也不胡吹亂謗。謝謝您,不然耍憑這位不知要出多大的亂子呢!”

車把式說著,向那窮漢看了一眼,鼻孔裡又哼了一聲冷笑著,便去解那繫著的馬。

“慢著!”那窮漢已把腰間草繩結好,一個縱步便趕到馬前奪下韁繩冷笑道:“你說了話不算嗎?”

“奇咧,你是窮瘋了真打算訛人嗎?車子是你推上來的嗎?老實說,要不是人家這位少爺,你早在我這車輪子底下到閻王爺面前去掛號了,也許老子倒黴還得賣了馬打場人命官司咧!”

說著兩手叉腰把眼睛一橫道:“你打算怎樣?”

那漢子大聲喝道:“呸!我不跟你鬥口,老子雖沒有把車子推上來,你這車子是自己跑上來的嗎?你如不把這匹馬送給這位,老子不把你連車子一齊拆散了,也不算窮爺厲害。”

“嚇!你不要臉。是窮瘋了吧,當人家這位少爺也和你一樣嗎?你先去問問人家是不是好意思要我們苦人的東西,然後再說不好嗎?”車把式說著正掉頭去看羹堯的臉色。

拍!拍!“你他媽的竟敢損人,老子先請你嚐嚐我這賽二郎馬大爺的厲害。”

那窮漢冷不防,一伸手左右開弓兩個嘴巴。打得那車把式,順著嘴流血。

“反了,反了!你敢打人,老子跟你拼了。”那車把式情急拼命一頭向窮漢小肚子上撞去。

“嚇!這是你找死,可不能怪老爺心狠。”那窮漢身子一閃讓過那一頭。瞪圓了眼睛,一掌便向車把式背上劈下來,猛覺腕下有人一託,這一掌何止三五百斤力量,竟被輕輕托住,不由吃了一驚。再回頭一看,原來正是那位幫著自己把車推上來的少年,正待開口詢問,羹堯已先笑道:“朋友,你何必跟這無知小人一般見識。”說著又向車把式喝道:“你這廝既在外面跑,為何不知好歹出口傷人?能怪人家揍你嘴巴嗎?”

那車把式一見那少年出場,說話竟向那窮漢,又懾於少年的勢派,不由捧著雙頰看著羹堯道:“您看,他揍得我可真不輕,難道,您也真要我們苦哈哈朋友的東西嗎?”

羹堯看著那車把式捨命不捨財的一副臉色不由好笑,又喝道:“捱揍那隻能怨你出口傷人,決不能怪這位朋友,至於這匹馬,讓它拉這煤車只有磨折死了算完,那太可惜了,不過我也決不白要你的。”

說著從腰間掏出一錠銀子約莫十來兩,遞過去道:“你不是說八兩銀子買的嗎?這裡約莫是十多兩銀子,便算馬價如何?”

“這個……”那車把式一見白花花的一錠銀子,不由眼中看出火來,登時忘了兩頰還腫著,但見羹堯出手大方,又起了貪心,不禁彎下腰來,滿臉堆笑道:“方才我是跟這位窮朋友取笑的,您想八兩銀子能買這樣一匹好馬?委實我是三十兩銀子買來的,您要是真要,還得……”

“呸!你是看見人家這位爺是冤大頭嗎?光棍眼裡可揉不下沙子去。我馬大爺在這兒已經三個月,什麼事不知道,這馬是你花錢買來的嗎?趕快把銀子收下去,夾著尾巴給我滾。要不然,我可不管人家這位爺台的意思怎麼樣,非揍你個明白不可。”那窮漢說著又瞪起眼睛,提著醋缽大的拳頭,要奔過來。

“好小子!老子認輸,你有本事跟著這位少爺一輩子,要不然,我能讓你在邯鄲城裡再混下去,就把我這王字倒過來寫!”那車把式揣起銀子便走,自去另找牲口。

那窮漢冷笑道:“哼!老子在這裡三個月咧,也沒有見這大邦之地,誰敢咬掉我的xx?你有什麼了不起的本領儘可使出來,大不了你王老八,有個好妹妹,跟快班上的小夥計吉五有點首尾,我等著你的。”

兩邊看的人,都不由笑起來,車把式卻如沒事人一樣,揚長而去。那窮漢一伸手解下那匹馬向羹堯笑道:“這委實是匹千里龍駒,不知從哪裡走失下來,被這小子拴住,卻把來拉煤車,又捨不得餵它,兩個月下來,已經餓塌了膘,所以顯不出好處,您買去,要是好好的將養一下,不消三五個月,便可以看出他的異樣了。”

羹堯過去一看,只見那馬果然瘦骨伶仃,渾身累累鞭杖之痕,背上一大塊已經磨去皮毛,紅鮮鮮的露著肉,但仍昂首頭,蹶著蹄子,不禁慨然道:“憑你這一副好骨格,就該金鞍紫韁置之天廄也不為過份,卻落在一個無知車把式手裡用來拉煤車,真太可惜了,好生隨我去,慢慢調理吧!”

那馬長嘶一聲,看了羹堯—眼,竟似有知—般,二目流出淚來。窮漢在旁見狀,看看那馬,又看看羹堯,也不由長嘆一聲道:“這匹馬,今天遇見爺台總算有主了,在下還有點事,再見吧!”

說著把手一拱,猛—掉頭,便向人叢中走去。

羹堯連忙一閃身,一把扯著那窮漢的破襖說:“兄台,你且慢行一步,請到敝寓略談如何?”

“爺台,是有什麼話要問嗎?這馬雖然不是那小子花錢買的,卻決無糾纏,您請放心吧,我委實還有點事呢!”那窮漢被拉著,不由有點著急。

正掙扎著,羹堯又笑道:“兄台!你錯會意了,小弟雖然不才,還不至重馬輕人,就這馬有些來歷不明,既敢買下,也還不懼。不過因為兄台舉止決非常人,所以打算相邀一敘。敝寓就在前面高升棧,且去小飲三杯,去留任憑尊意如何?”

那人見羹堯稱呼已由朋友改為兄台,看看那馬,又看看自己身上,不由慨然道:“既承抬愛,在下權且遵命。”

說著一手槍過那馬韁繩,跟在後面便走。羹堯笑著又搶過馬來道:“還待我來吧,不才相邀實無他意,如果兄台如此,倒有點褻瀆了。”

說罷牽馬先行,那窮漢心中愈加感動,兩隻眼內,不由泛出淚光,羹堯看在眼裡並不開口。一直走到店門口,年貴已在探頭相望,一見羹堯牽著一匹泥汙狼藉的瘦馬,後面跟著一個窮漢,不由奇怪。店小二一見那窮漢也不由一怔道:“馬爺,您跟這位少爺是相識嗎?”

窮漢未及開言,羹堯卻攔著將韁繩遞給小二道:“煩你先將此馬牽去,寄在槽上,替我喂些上等細料草豆,卻不可與別的馬拴在一處,明日我臨走自有重賞,另外招呼廚下給我準備一席酒來。”

說著攜著窮漢便向自己房間裡讓。年貴不由暗中好笑,我們少爺今天不知從哪裡找來這一人一馬真堪配個對兒。但又不敢說出來,只有跟在後面。那店原是一連二進的房子,羹堯為了清靜,便在第三進的東邊兩間上房。等把那窮漢讓進自己房間才說:“兄台尊姓大名,貴地何處,為何卻流落此間?”

“唉!”那窮漢微嘆一聲道:“在下姓馬,雙名天雄,原藉陝西三原,家父曾在前朝左良玉將軍帳下任過都司,生下了在下之後,就未回去一直都在軍中。左將軍去世,公子夢庚降順大清以後,家父經過輾轉改編被調到關東加以遣散,,聞得故鄉在流寇之亂中,家園已成廢墟,進退維谷,只有在遼東落了戶,另娶後母竟不回去。想不到先母,在這場大亂之中,雖一再流亡,幸而逃得性命,並將在下撫養成人,聞信之後,一慟而絕,遺命在下務須尋到生父,一同回去。誰知在下到了遼東,家父因事已經下獄,發配打箭爐,沒奈何只有再行趕赴西川。可是所帶路費有限,到了遼東,身邊已無分文。所幸後母深明大義,代籌了二十兩銀子,才能成行,未到這裡又用完了,所以只有尋些短工做,打算積上點路費,再向西走,不想人地生疏。就連做工也不容易,倒白耽誤了三個月。”

說罷,不禁慘然。羹堯聽完連忙立起來,雙手一拱道:“不才失敬了,原來兄台竟是一位萬里尋親的孝子。”

那馬天雄連忙答禮一面悽然道:“爺台未免言重,想我馬天雄,既不能事母又不能事父,何孝之有?不過只求將來能尋到家父見上一面,此心也就安了。既承爺台雅愛,能以尊姓官印見告嗎?”

說著眼中忍不住流下淚來。

羹堯答道:“不才姓年名羹堯,也是路過此間,此番北上,係為回京省母,二來也是為了會試……”

天雄道:“原來爺台,竟是一位舉人,在下更失敬了。”

雙方寒喧之後,小二已經送上酒來,一面說道:“少爺,您那匹馬想是餓瘋了,吃了一斗料豆還不夠呢。”

馬天雄不等羹堯回答,先向小二說道:“不要緊,你只管再添些草料給它吃,最好加一點黃酒在內,讓它吃飽了我再來料理。”

“兄台怎如此深知馬性?想是一位今之伯樂了。”羹堯不由笑問。

“在下因尋父遼東,曾在牧場待過兩三年,所以對於馬性稍知一二。這匹馬論身骨長相都是異種,可惜被那小子磨折壞了。不過只要保養得好,是不難復原的。少時待我洗刷出來,爺台便知道了。”

羹堯笑道:“這是廝養之事,何敢有勞兄台?”

說著便舉起一大杯酒來相勸,馬天雄也不推辭。吃了幾杯酒後,羹堯又笑道:“適觀兄台推那大車時,舉步手勢,對於武功似有極深造詣,究竟是何家數,能見告嗎?”

馬天雄幾杯下肚,不由引起一腔心事,雙手一振兩臂道:“在下確曾練過幾天,不過爺台雖是一位舉人身份,手底下的功夫卻勝我十倍,適才自不量力,倒見笑了。”

羹堯擎杯笑道:“那是那條草繩所致,並非兄台不濟,既承以朋友待我,如何這等客氣?”

說著又向年貴一招手,附耳說了幾句,年貴點頭而去。兩人又對飲了一會,飯罷之後,馬天雄一看天色笑說;“年爺,我們去看看那馬好嗎?”

羹堯笑道:“兄台且慢,少停再去。”

說著,年貴已從外面捧著一堆衣服進來,羹堯略看之後便向天雄道:“適因小弟與兄台身裁相去稍遠,自己衣服不堪相贈,所以特命小价去向外面估衣鋪買了一套,且請一試,如不合身可以教他再去調換。”

天雄不由一呆,再看那堆衣服自內衣一直到襖褲長袍馬褂帽子靴襪俱全,略一沉吟,又看了羹堯一眼,便笑道:“年爺您這樣待我,在下只有將來慢慢再圖報答了。”

說著取過衣服,徑就內問換好出來。羹堯見他身穿青灰洋縐袍,外罩元色團花摹本馬褂,下面元色湖縐棉褲,足登元色素緞薄底快靴,再配上豐頤高額,一副同字臉,兩道濃眉,一雙大眼,高的鼻樑,一張闊嘴,雖然臉上仍然不脫風塵之色,已絕非方才落魄樣兒,不由笑道:“兄台,如今我們且去看那馬吧!”

天雄一笑又向年貴道:“老管家,勞你駕了,這身衣服真合身極了。”

說罷便同赴東院馬廄,一看那馬果然單獨系在槽頭,此刻已經吃飽,抬頭看見兩人走來,立刻迎著長嘶一聲,又一-陣歡跳,好似知道迎接新主人一樣。天雄端詳了一下,便脫下外衣,向掌槽號頭,借了一把刷子,牽了那馬向羹堯道:“我知道院落外面有個水池,正好洗馬,您一同去看看好嗎?”

羹堯點頭答應,替他拿了衣服,一同出了院子邊門,果然有一處池招。天雄將馬牽到池邊,用刷子仔細洗去泥汙。只見那馬,渾身漆黑,並無半根雜毛,腳下毛旋如錢,又彷彿龍鱗一般,除瘦削依然而外,也絕非在煤車下面掙命光景,不由向羹堯道:“年爺,你看這馬如何?”

羹堯走近馬前,撫著傷痕,不禁更加憐惜道:“馬兄端的好眼力,這真是一匹不易見的龍駒,不過這背上傷痕有礙嗎?”

天雄道:“這馬是天生異種,只要食飽力足,些微鞭擦傷痕絕無妨礙。少時等我再來叫店小二去配一料傷藥,替它上好。年爺如能在此稍留三五天,便可結痂,不難全愈。不過半年之後,上膘力足,除年爺本人之外,便難駕御了,還要好好派人伺候才對。”

說罷接過羹堯手中衣服穿好,一同把馬仍牽到廄裡,回到上房,開了一張藥方命人前去配。接著把手一拱道:“在下還有一點私事必須料理,暫時告辭了。”

羹堯又攔著取過兩封銀子來道:“馬兄在此多日,久處困境,也許還有首尾未了,這是二百銀子,暫時將去應付,明日務請早來,小弟還有話說。”

天雄又看了羹堯一眼,謝了一聲之後,便將銀子揣起作別而去。

羹堯半日之中做了兩件快事,心中不由高興,看看天色將晚,正躺在床上,揣測著一人一馬的來歷,忽見年貴拿了一張大紅帖子進來道:“回二爺,本棧同住的高老爺來拜!”

羹堯一看帖上署名高明,細數生平竟想不起這個朋友來,方想或許偶爾同住一個客棧的客人,因為年貴將自己的家世漏出去,所以前來拜訪拉攏,方說聲請,來人已從房外進來,笑道:“年兄真不愧是名重九城的奇士,今天要不是親眼所見,幾乎又要令我失之交臂了。”

羹堯抬頭一看,來人竟是在呂仙祠所見的少年,不由一怔,連忙迎著道:“高兄何處得知小弟在此?請恕健忘,還望明以告我。”

說著一面肅客就座。那高明笑道:“年兄久已名動公卿,九城之中誰不識年府的羹二爺?小弟一向在京,久已傾慕,只恨緣慳,無由得見,想不到今天竟在這裡相會,真是旅途一大快事。今午目睹神力俠情,更令我欽佩無已,所以不揣冒昧前來求見,年兄不嫌我唐突嗎?”說罷哈哈一笑,聲震屋瓦。

羹堯日間在呂仙祠一見那人已覺與眾有異,決非常人,也想接納,只因來人匆匆即去,又攜有女客,不便交談,所以只好罷了。此刻忽見人家竟來拜訪,而且又同住一個客棧,更加高興。寒喧之下,再一問對方家世,原來也是個八旗世族,現在雍親王府當差,此番出京便是為了奉雍親王之命,去到山西公幹,現已公畢返京覆命,也因為此地頗多古蹟,所以才勾留了一兩天。再一細談,對方對於文學、武功、聲律、音韻,竟也般般俱會,而且每一項全出色當行,雖然氣派似乎稍大,但因彼此相投,所以愈談愈親近,不覺一個時辰過去,高明忽然笑道:“時候不早呢,我那邊已經備了便飯,廚子是從京裡帶出來的,多少要比這逆旅的飲食較勝一籌,而且還有一個絕妙的下酒物,所以特來奉請,年兄能不見棄嗎?”

羹堯性原脫略,又與來人談得投機,隨即答應,跟著前去。原來那高明所居,便在第三進東邊的一個跨院,院內略有山石樹木,儼然是一個小花園模樣。那朝南三間上房,更異常雅潔,中間一間,畫燭高燒,通明如晝,已經端正好了—桌上席。入室之後,高明肅客上座,自己對陪,旁邊侍立兩個絕俊的小廝巡酒上菜之外,在橫頭上,還虛設著一個座頭,卻不見有人,羹堯見狀,忙問道:“高兄,還有同來朋友嗎?何不請來相見呢?”

高明道:“少時便知,此時卻難奉告,也許你們還是熟人呢!”

說罷一笑,向侍立小廝使了一個眼色,那小廝一點頭便退了下去,不多會,遙聞一陣香風過處,—個女人聲音笑語道:“四爺今天怎麼忽然請起客來,又叫我來伺候,怎麼我事前一點不知道。”

說著眼前一亮,一個紅衣少女,抱著一面琵琶笑著從外面走進來。

羹堯一看,分明是中午所見的少女,不由一怔,那少女一見是羹堯也不由噫了一聲,兩人四目對射,又各自把頭低下來。

“哈,哈,哈,哈!”高明一陣大笑之後道:“年兄,我說是你熟人如何?”

說罷又向那紅衣少女道:“中午你不是極口誇讚這位是個奇士嗎?告訴你,給你猜著了,他便是北京城叫得響的年雙峰年二爺。”

回頭又向羹堯道:“年兄,這位便是此間有名的小圓圓陳玉娟。她雖然偶爾也在這一帶串店伺候客人,卻從來沒有和誰有過交情,只不過清歌一曲,或者彈一套大套琵琶而已,更少對於客人有絕好的批評。想不到一見年兄,末通款曲先已心折,所以我才命人請來一敘。今天也算是英雄美人的一個遇合,你二人應該各謝我三杯才對。”

“四爺,您今天為什麼誠心跟我過不去?就算我無心中得罪了您,人家年爺可是初見,為什麼也扯在一處?憑我這個山叉裡的丫頭也夠得上您恭維一聲美人,這不是把人家一個真英雄也損透了。”

玉娟說罷放下琵琶,徑自入席看著羹堯一笑。

“陳姑娘,您真會說話,憑您這樣人才,再說夠不上美人。誰還夠得上美人?不過我這英雄倒真是一個西貝貨,應該轉贈高兄才對。”

羹堯說罷也哈哈一笑,舉起杯來道:“還是我來借花獻佛,敬你兩位各一杯罷。”

“好,好,好,今天我們誰也不要客氣,就權當是兩位英雄,一位美人也無妨。小弟暫充一位沒有鬍鬚的虯髯客,您兩個恰好一位是李藥師,一位是紅拂,咱們鬧個新風塵三俠還不行嗎?”

高明舉杯一飲而盡,向兩人一照杯道:“幹!”飲罷一杯越發豪情溢於眉宇。

羹堯微笑不語,又看了玉娟一眼,也把酒乾了。玉娟也舉起杯來笑道:“鬧了半天,原來你們二位在這裡要串戲呢!”

說著呷了一口酒,又拿起那面琵琶,理了一理弦子,眼波向羹堯轉道:“既然您兩位都是英雄,待我彈一套十面埋伏,來替兩位下酒。”

說著,撥動四條絃索便彈起來,起初還是輕捻慢撥,彷彿點將發令,繼而聲音稍促,有如人馬無聲銜枚疾走,漸漸金鐵交鳴,兩軍相搏,終則恍如疾風驟雨,真如千軍萬馬,齊聲吶喊,金鼓齊鳴,令人心駭神奪,最後鐵手一劃,四座寂然。玉娟粉臉也不禁起了一重紅暈,額上已有汗意,嬌笑著掏出一條汗巾來拭了一下道:“這套琵琶彈起來委實吃力一點,您兩位不要見笑。”

“你這妮子可真作怪,前兩天我便請你彈這個,為什麼一再不肯,推說樂器不行,今天一見年二爺又為什麼不用請便把絕技施展出來,是何道理?”高明說罷不禁又看著兩人一笑。

“四爺,您為什麼老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歹,您試瞧瞧看,這琵琶是不是前兩天的那一面?”

玉娟說著把那面琵琶直送到高明面前來,高明一手接過不禁一沉,心知有異,再一細看,竟是精鐵鑄成,上面鏤了一層金花。饒得中間是空的,也有二三十斤重,正在吃驚。玉娟已經俏生生的站起來,笑道:“今天既然兩位英雄相遇,如果專以彈唱來下酒便俗;我還有一點薄技當筵奉獻如何?”

說罷一扭嬌軀,解下腰下佩的一個拳大紫佩囊,左手持囊在手一探索口,掏出一個長約三寸像劍靶也似的東西,前面卻連著一團銀帶,倏然握右手中一抖,便成一柄二尺來的寶劍,笑說:“這是一件小玩藝,是我用精鋼仿緬刀之法制成,原不值識者一笑,不過練起來,如果工夫不到家也確實非易呢,你兩位多擔待罷。”

說罷,便就筵前丈餘隙地翩然起舞,高明不由顏色一變。羹堯只微噫了一下,再看玉娟握劍雙手一拱,出手竟完全是越女劍家數,起落不離方丈以內。乍看姿勢美妙已極,彷彿一個江湖賣解的繩妓,細一領會,不但劍法已臻化境,便劍鋒所至的內家潛力也著實驚人。高明坐當席前隔得最近,方一閃身,離了坐頭向側面退了一步。忽然玉娟格格連聲嬌笑,猛然一個縱步,劍光一閃,使了一個拔草尋蛇的招式,便向高明分心刺去。高明不禁叫聲啊呀,身子一側避過劍鋒,接著右腳一跺,飛身縱起,一手抓緊房頂一根椽子,雙足向上一翻,蹬著屋樑,向房上一反貼,正打算縱向院中。猛見羹堯一聲冷笑,隔著一張桌子,身子微聳,便像一個紙人一樣,飄然落在筵前,只喝得一聲:“且住!”右手一起,一個白鶴亮翅家數,一掌便向玉娟背後掃去。

玉娟一劍刺空,忽聽一聲吆喝,背後掌風已到,右手微縮,接著一個脫袍讓位架式,避過一掌,嬌喝一聲,手中寶劍葉底翻花,便來撩羹堯手腕。羹堯更不怠慢,倏然右手一縮、閃身踏步,左手一併二指又向玉娟玉臂切下來,玉娟也閃身避過。一來一往,連拆十餘招之後,羹堯怒喝一聲,竟使出師傳空手入白刃的絕技來,一個身子完全裹在劍光當中,每掌都是劍鋒貼身而過,卻絲毫傷他不得,不時還擒、拿、點、斫,還敬一兩手。瞬息已是二十餘招,玉娟猛然虛砍一劍,身子向門外一竄,嬌笑道:“年二爺,果然名不虛傳,我已領教過了。高四爺雖然不屑和我較量,身手也自不凡。琶琶暫存尊處,改日再為取還,咱們前途再見。”

說著身子一晃,又反縱出去丈餘,猛然一個白鶴昇天,縱回屋簷,便如一朵彩雲一樣,去得無影無蹤,高明雙腳一鬆,倏然又從屋頂落下來,把舌頭一伸道:“原來這個丫頭竟是這等人,如非年兄代為抵擋一陣,小弟險些當場出醜呢。”

說著又笑道:“也虧得這個丫頭來了這一手,要不然,小弟從何得見年兄的絕技呢?”

羹堯不禁雙眉微皺道:“高兄既與此女相識,知她來歷嗎?”

高明皺眉微笑道:“我也是前幾天見她串店來此方才認識。因她不同常妓,也曾問過店家,只知她住在南街前面小客棧,孤身一人,並無夥伴,除此以外,便也茫然了。年兄如有興致,我們何妨一問小二尋上門去如何?”

羹堯道:“既然如此,便尋上門去也未必見得著,適才她曾有前途再見之語,而且琵琶還留在此處,勢必取回,我們倒不如放大方些,反正此事未完,等她尋來再說,免得令一女子笑我們小家氣,高兄以為如何?”

高明點頭道:“如此也好。”

說著兩人又把所遺琵琶詳細看過,不但完全用精鋼鑄成,而且也較昔通琵琶的型式略長而狹,似乎可以當兵器使用。兩人不由都猜不著,此女究竟是何等人物。但從這個小小的驚險場面之後,高明和羹堯轉成一見如故的好友。第二天羹堯因替那馬治傷,未能成行。馬天雄果然一早便來,替那馬將所配傷藥上好,正欲告辭南下,正好高明走來,問起情形笑道:“馬兄如此純孝,令人欽佩之至,不過我有點鄙見能信得過嗎?”

天雄恭立道:“高爺既是年爺朋友,在下還有什麼信不過?有話請說便了。”

高明道:“馬兄既如此說,請恕我直言,此去川邊,計程萬里,馬兄為了令尊,不辭長途跋涉,固然純孝格天,自有神靈呵護。可是萬一又如到遼東一樣,有了變動,豈非又徒勞往返?而且據我所知,川邊夷漢雜處,亂象叢生,馬兄即使不避艱險,是否能到配所,也還難說。以我鄙見,莫如暫隨年兄和我同往京師,先在刑部設法查一查,如果令尊確實已到打箭爐,我們雍王爺向來最重忠臣孝子,只須由府內差人向刑部關說一聲,行文提部復訊,用加緊文書驛遞出去,多則半年,少則三月便可見面。不然萬一有了變故,也好再想別法,不比馬兄此刻便趕去要好得多麼?”

羹堯點頭道:“這樣做法,當然比馬兄此刻便趕去要好得多,不過高兄在刑部裡,確有把握嗎?”

高明仰天大笑道:“哈哈,年兄,你太小看我了,慢說是隻這點小事,就再重一點,大一點,只要不是造反叛逆,小弟總還可以設法。”

羹堯不由一怔,馬天雄已跪下去道:“高爺如真能如此成全,只要我馬天雄能有一口氣在,決萬死不辭以報大德。”

“馬兄趕快起來,這是朋友份內之事,何必如此?”

高明笑著,一把忙將馬天雄扶起,重又將兩人邀入己室設筵款待,又談起那陳玉娟的事,天雄似欲有言,又復沉吟。

羹堯笑道:“馬兄知道此女來歷嗎?”

馬天雄道:“來歷我倒略知一二,不過她卻實在是一個極厲害的人物,只不知如何對您兩位會如此看重?”

說著看著那壁上懸的鐵琵琶,又看著高年兩人。

高明把頭一偏道:“馬兄不必有什麼顧忌,但說無妨,我與年兄對於此女決無誅求之意,只不過愛惜她一身工夫,即使她是俠盜之流,也不過設法勉其改邪歸正,免罹法網而已。”

天雄道:“她雖在這一帶,不時串店,活像一個流娟繩妓,實在並不姓陳,也是一個清白人家的女兒,而且父親和三個哥哥,全是名震江湖的人物,就本人也薄有聲名,只不知道如何會這樣遊戲起來,倒真有點令人莫測,所以我才這樣說。”

“那麼,她到底姓什麼呢?”

羹堯不由把頭一側出神的問。

“她姓雲,就住在附近山中的雲家堡,父親名叫雲霄……”

高明不由一驚,愕然的問道:“雲霄,是不是外號飛天神龍,當年單騎獨劈流寇餘孽左金梁,後來又獨力阻擋肅王爺南下的那位老英雄嗎?”

天雄道:“對了,這位姑娘,便是他暮年所生的女兒。雲老英雄一生只生了三個兒子,長名雲中雁外號天巧星賽諸葛,為人機智絕倫,能制諸般兵器,並精冶鑄之術,是經他手鑄造的兵器,沒有一樣不好。次名雲中燕生得異常英俊,所以江湖公送外號小子都。老三名雲中鵠,天生一個猴形,個兒又十分短小,所以人都叫他賽活猴。弟兄三人都曾得雲老英雄真傳,武功各有專長。這姑娘叫雲中鳳,外號笑面羅剎。因為雲老英雄只此一個女兒,所以更為鍾愛,不但自己一身絕藝,全傳了她,而且又得過嵩山啞尼的傳授,一套越女劍法已經出神入化,十三隻燕尾鏢百發百中,鏢藏毒藥,非雲家獨門解藥莫救,端的厲害已極。只因雲老英雄,曾經在清風明月店,潛入大營和肅王爺交過手,大兵南下之後,身在指名拘捕之內,不敢再回山西原藉,一向完全潛伏在太行山內,一個老友家中。近年不知為了何事和那老友又鬧翻了,才出來在這附近山中開山立寨,做些沒本錢的買賣,這方圓二百里之內,都算是他的轄境。他的做法也和普通綠林人物不同,第一是決不公然搶掠,第二是在他轄境之內決不許別人來動一草一木……”

高明笑道:“他這樣一來吃什麼呢?又要開山立寨做什麼呢?”

天雄道:“這也是天巧星想出來的主意,他們表面決不做一件案子,也不許別人在境內做案。但是每隔些時,都要派人到遠處去,做一兩筆極大的買賣回來作為開支。同時只在他轄境以內,不管什麼江湖行當,都要按月孝敬,還怕錢不夠花的麼?”

羹堯笑道:“這一帶的江湖朋友也服他管嗎?”

天雄不禁舉杯一笑道:“江湖上第一講的是仁義如天,第二是筆舌兩兼,第三是武勇當先,他一家已把這幾項佔全了,誰還敢說個不字?只差是個黑人,無法當官罷!”

“仁義如天倒也真不容易,這老頭兒真能做到嗎?”

高明搖著頭似乎有點不信。

“說到這個,高爺,您也許不相信,不過江湖上所說的仁義,又和世俗官場中所說的仁義有一點不同咧。”

天雄呷著酒微笑著,指著羹堯道:“年爺,你說對嗎?”

羹堯若有所悟的笑道:“你說的是一虛一實,一真一假嗎?”

天雄會心的一笑,高明詫異道:“你們又打什麼啞謎?我倒越聽越糊塗了,江湖上所謂仁義難道和世俗真有不同嗎?”

天雄慨然道:“當然不同,世俗所謂仁義只是嘴皮上說說,一到江湖朋友之間,卻非處處都見真章不可。您請想,那雲老英雄雖然昔日威名尚在,如非對人肯真的賣上兩手,江湖朋友誰不是苦哈哈的?只兩三年功夫,能在這二百里方圓之內立下這片根基來嗎?”

高明羹堯兩人,不禁都呆了豐晌,還是羹堯先道:“馬兄真是快人快語,不過你為什麼知道得這樣詳細呢?”

天雄道:“我本來就在江湖上混了幾年,又在這裡待了三個多月,他是當地的一位字號人物怎麼能不知道?”

“那麼,當地官府,對他這久經緝捕在案的人,也就不聞不問嗎?”

高明陡然想起了一事,驀然的問。

“您真是一點也不明白,”天雄不禁一笑:“憑他一家人的工夫,在這一帶潛勢力,官府敢生事嗎?再說官無三日緊,何況事隔多年呢?不過,一直到現在他一家還免不了是一個避風火的黑人倒是真的,要不然那聲勢更駭人了。聽說雲老英雄也就為了這個始終悶悶不樂,但不知何年何月才是出頭之日呢?”

高明又沉吟了一下道:“他住在什麼地方,你知道嗎?”

“高爺,您問這個幹什麼?難道想出首他嗎?”

天雄不禁一愕,羹堯也有點詫異。

“我為什麼要出首他?不過如此人物,棄之江湖未免太可惜了。”

高明似乎很同情這位江湖人物。羹堯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高明一下道:“馬兄知道嗎?”

“他就住在附近山中,地名雲家堡,不過所居,我卻沒有去過,那雲家堡在什麼地方,卻沒法打聽。”

天雄吃著菜,又喝了半杯酒。

高年二人聞言也不再問,酒後,天雄依了兩人相勸,暫不南下,決定等那馬傷稍愈,便一同晉京。

因為醫馬緣故,第二天又耽誤了一天,都不料傍晚天上又下起雪來,那雪一連下了三四天才停。在這三四天中,高年二人互做主人,圍爐絮談之外羹堯又替馬天雄制了一床鋪蓋,就在自己房間住下,所以倒也並不寂寞。雪晴之後,又等了幾天直到那馬傷痕全愈,方才一同上路。就這十多天中,那馬雖未復原,已見神駿,只背上傷處生了一叢白毛,約有海碗口大小,圓圓的,彷彿烏雲當中一輪明月。羹堯分外喜歡,特為在街上找著高手匠人配了一付鞍鐙,便用以代步,將自己的原騎馬讓與馬天雄。那馬一身新裝,才出店門便昂首驕嘶,哪裡還是十多天前伏在煤車下面掙命的光景,連店小二也覺得奇怪。在城內街上還不覺得,一經出城,到了驛路上,一個趟子便是十多里,平穩、快速,迥異尋常。同行十餘人,除高明所乘的一匹鐵腳棗騮駒勉強趕上而外,幾乎全被落下來,就連羹堯原乘的馬,也算是上選的,馬天雄騎術又高,仍落下去老遠,羹堯更加得意,正在馳騁著,猛見馬前黑影一閃,有人大叫道:“不好了,闖死人咧!”

羹堯不禁一驚,連忙勒馬一看,只見一個二十多歲的漢子,一身短衣,頭上戴著一頂三塊瓦的皮帽子,小販不像小販,莊稼人又不像莊稼人的樣兒,瞪著一雙閃閃生光的眼睛站在一旁道:“你家裡死了人,要去報喪嗎?為什麼走路不帶眼睛?闖死老子,你這個孝子怎麼做得了?”

說著雙手叉腰而立,大有尋事的模樣。羹堯心想,這馬行雖速,並未見有人在路旁行走。如何會闖著他?再把來人一看,雖然一身短衣,臉手皮膚卻非常細膩,顯繫有意做作尋隙,猛然想起雲中鳳的事,不由在馬上喝道:“朋友。你如有意見教,不妨明說,只要我招呼得下來,決不含糊,這樣藏頭露尾,有什麼道理?”

那人冷笑道:“你的眼力倒也不錯,老實說,你二太爺看中了你這匹馬咧,你捨得嗎?”

“哈哈,”羹堯聞言不由在馬上仰天大笑道:“你原來是看中我這匹馬了,年某對朋友向來是沒有什吝惜的,就是這顆頭只要人看中,都未嘗不可以奉送。不過,我也要看一看朋友你的手底下如何,如若真能教年某佩服,我立刻雙手奉送。”

說著猛一提氣,就像一個紙人一樣,飄然落地,隨手將馬系在路旁樹上,又笑道:“朋友,倘若是你還不能教年某佩服又待如何呢?”

那人笑道:“年二爺果然名不虛傳,只這下馬身法便自不錯。不過我此次攔路要馬並非本意,實在也是受人所託,我如輸了,少不得還有正經主兒要來奉陪,你就多多賜教罷。”

說著雙手一拱,道了一聲請,一個金龍探爪,一掌便向胸前推來。羹堯略一閃身,便自避過,左足踏進半步,右掌白鶴亮翅,便向那人肘上切去。那人右手猛然一掣,左手一併二指,又取羹堯雙目。羹堯右手掠空,乘機身子一挫,讓過那二指,左手一抬,直取那人左腕,右手葉底翻花,又向那人脅下點去。那人右手一縮,一個轉身,避過羹堯右手,乘機雙手一分,使出一路綿拳來,處處守定門戶,卻寓守於攻。羹堯起初還不覺得,連拆十餘招之後,才覺來人竟是內家能手,連忙身法一變,也將師傳絕藝八卦遊身掌法使出來,處處避實就虛,卻乘暇蹈隙,專找敵人要害,那人鬥了半會,猛然賣了一個破綻,跳出圈子又一拱手道:“年爺端的好身手。我已佩服,請恕無禮,那馬我不要咧,前面再見。”

說著身子一晃,便向岔道上疾走而去,羹堯不禁叫道:“朋友,你這樣就走嗎?是好的你且請留下名來。”

“好,你請接著,我的名刺來也。”

那人猛一回頭,一抖手一點寒星,便從二十步以外向羹堯迎面打出。羹堯一見,身子一側避開正面,手起接過一看,原來卻是一把五寸來長的柳葉飛刀,那刀其薄如紙,二面開口,映日生光,端的鋒利異常,再一細看時,貼近刀柄卻鐫著雲中燕三字,另一邊鐫一朵雲式花紋和一隻小燕兒,不由心中大悟。再看來人只一會工夫,已經走得無影無蹤。心想,自從離開老師,想不到第一次正式和人交手便遭遇這樣能手,足見天壤間,奇人異士甚多,但不知那雲中鳳現在何處,此舉又是何用意。正在沉吟四顧之際,猛然一陣鸞鈴聲響,高明已經趕來,一看羹堯立在路側張望,那匹馬又拴在樹上,不由詫異道:“年兄,你看什麼?”

“高兄,快來,我讓你先看一件東西!”羹堯高聲叫著。

“什麼東西?”高明勒住馬,翻身跳下來,接過那柄飛刀一看失驚道:“這是哪裡來的?”

“自然是人送來的,你瞧吧,今天說不定還有花樣呢!”

羹堯說著,把方才的事說了,又道:“你為什麼到此刻才來?後面有動靜嗎?”

高明苦笑一聲道:“可不是,小弟方才也著了人家的道兒,要不是早來了,還能等到現在嗎?”

羹堯再一細問,方知高明那匹馬原只落後不到半里多路,正在向前追趕之際,忽然天空一陣鴿鈴響處,突然飛起一隻白鴿,跟著從路側林邊一株大樹上,跳下一個人來,高聲道:“你是邯鄲城裡高升棧住的高四爺嗎?”

高明把那人一看,只見他生得身不滿五尺,一張瘦臉焦黃得好像大病初回一樣,只剩下一層皮包著骨頭,兩隻小眼卻閃閃生光,身上穿的衣服更加別緻,上身反穿著一件黑紫羔的皮襖。只因人的個兒太小,衣服又長又大,幾乎連膝蓋都罩下去,毛茸茸的活像一隻大狗熊,頭上一頂瓜皮小帽,再配上那一張瘦臉,又像一隻大橄欖安在那皮襖上面,腦後卻拖著一條老鼠尾巴一樣的辮子。最妙的是上面一個紅帽纈子,下面一條大紅湖縐的棉褲,和那件皮襖已經絕不相配,腳下又穿著一雙三套雲的厚底鞋,更加令人刺目。高明正待要笑,那人又在馬前請了一個安道:“您是高四爺嗎?咱們老爺子打發我來向您請安,他說請您到咱們家裡,有話要當面相商。”

高明方問:“你們老爺子是誰?彼此素不相識,為什麼要請我到你家裡去?”

那人立刻從懷裡掏出一封大紅名帖遞上,高明接過一看,上面大書著:“雲霄再拜”四個胡桃大的字,不禁心中一驚,忙道:“你們老爺子是那雲中鳳姑娘的父親嗎?”

那人齜牙一笑道:“正是,他說請您務必和那位年二爺一齊到小寨去一敘,千萬不要推辭。”

高明又道:“你們貴寨是雲家堡嗎?”

“這個您不用問我,前面咱們還有人呢!”那人說著,倏然騰身而起,一躍上樹,簌簌連響人便不見。

高明不由心下十分駭異,正等趕來,和羹堯商量應付之策,想不到羹堯也已經遇到了這件怪事。兩下商量之下,決定等後面的從人和馬天雄前來再說。誰知馬天雄等來了之後,一問並無異狀,大家又向前走著,羹堯又將兩人所遭完全對馬天雄說了,並笑道:“小弟初涉江湖,馬兄請看,此事該怎麼辦呢?”

天雄沉吟半晌道:“如此說來,這位老前輩顯系另有用意,恐怕連那雲中鳳之來,也有作用,這事必須仔細才好。不過,你們兩位都是富貴出身,對於此輩決無恩怨可言,也許不至有什麼為難之處,這倒是可以放心的,要是一個老江湖自問有什麼過節的,遇上這種場合那就難說了。”

說著看了高明一眼又道:“高爺對那姑娘,除那天筵前舞劍而外,相處如何呢?”

高明正色道:“小弟雖然脫略形骸,曾視她如串店的繩妓,卻絕無失德之處,馬兄如果不信,不妨見面再問。”

天雄連忙謝過道:“高爺請恕失言了,小弟也只揣測之言,不過舍此而外那更奇怪了。我們只好到前面再看吧。”

羹堯笑道:“管他呢!反正事已遇上了,此刻就想躲避也無辦法,我們既然居心無愧,我倒要藉此看一看這位雲老英雄一家是何等人物呢!”

說著又催馬前進,看看日已停午,卻不見再有動靜,已經到了打尖的時候,高明忽然向前面一個小集鎮一指道:“年兄,你看看,那邊鎮上有人來了。”

說著,只見一騎馬飛也似的搶到,離開這一起車仗不遠便遠遠停住,馬上跳下一個黑紗纏頭一身勁裝的少年漢子,搶前幾步,攔在高明年羹堯二人馬前躬身道:“在下張傑,奉老山主之命,特來迎接,就請二位爺在前面興隆集上,暫時歇馬打尖,我們少山主,便當親自來迎。”

說著,略一為禮,便又翻身上馬,先驅引導,直向鎮上走。那興隆集原是一個小站,只有一家較大客棧,店名招商棧,張傑趕到了店前,滾身下馬立在門前笑道:“這裡原非待客之所,只因地方太小,無法再找寬敞潔淨地方,二位爺請暫屈尊休息一會吧。”

高年二人抬頭一看,那店雖然不大,也還潔淨,門上已經結好紅彩,內面三間上房,椅披桌圍也更換一新。再進去看時,上房的明間裡,端正著一桌上好酒席,兩邊夥計們穿梭也似的忙著伺候,廚房裡一片刀杓之聲,顯然是久已準備,專為迎接兩人而設,不由心中更加詫異。那張傑匆匆進店之後,只喚來店中掌櫃的附耳數語,便又告辭道:“在下奉命而來,還須趕回向山主覆命,恕不能在此多待。二位爺請暫休息,如有所需,可問店主,只鎮上可以設法的無不如命。我們少山主今晚或明早必來迎接,一切不必客氣。”

說罷又行了一禮,便又匆匆出店,上馬揚鞭如飛絕塵而去。

高年二人在上房落座之後,不禁相顧愕然。馬天雄笑道:“久聞雲家待客手面闊大,想不到今天叨二位的福,也做了座上客。這種場面是無須客氣的,天氣很冷,大家也都餓了。各位管家們,店東已在別室款待,我們也先吃兩杯擋寒吧。”

說著便請二人上面坐下,自己也在一旁相陪,高明吃了兩杯,心中到底有點啜,隨命從人喚來店東問道:“這雲老英雄住在什麼地方,你知道嗎?”

店東笑道:“您和老山主這樣的交情,連他的住所也不知道嗎?”

高明不禁一下被問住,只得笑說:“我們和老山主向無往來,正是因為這樣款待出於意外,所以才來問你,你知道嗎?”

店東不禁一愣,連忙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再說張總管已經吩咐過,您兩位如果要什麼,教我們隨時奉上,要問這個可不許隨便亂說,這個我怎敢胡說。”

羹堯笑道:“老山主在此地既有這大聲勢,難道還怕人知道嗎?再說,你沒聽見那張總管說嗎?他馬上還要教少山主來迎接我們呢,你便先說一說又有何妨?”

店東仍是搖頭不語,高明又問道:“從前這雲家也曾這樣待過來往的客人嗎?”

店東道:“如何沒有,連這一次是第三次了,不過前兩次沒有對二位這樣的排場吧!”

高明笑道:“那麼,前兩次接的是誰,以後又如何呢?”

店東苦笑了一聲道:“您要問這個嗎?第一次迎接的是個順天府尹派下來的三個班頭。我還記得,那一次是二少山主帶了張總管來的。”

“那麼接來以後又如何說法呢?”高明從旁插口問。

“您要問這個,嚇!那可嚇得死人。”

店東脖子一縮,把舌頭一伸。

“班頭來是拿人了,難道他們還交手拒捕嗎?”

高明猛然一驚。店東道:“豈止交手拒捕而已。那三位班頭,也就住在這三間上房內,一言不合,兩人說翻了,登時交起手來,給二少山主都用擒拿手法制住。那三位捕頭自恃官身,罵不絕口,惹得二少山主惱了,立刻挾到鎮門之外,那座林子裡面,全給宰了,打包寄了回去。”

高明驚道:“宰便宰了,怎樣叫打包寄回去呢?”

馬天雄在旁笑道:“這是江湖上處置公門中對頭的一個法子,那就是把人宰完了,屍首大卸八塊,用油布—包,差人送到他家裡去,用意是在威嚇威武窯子的朋友,以後不必再來,否則照樣行事。不過也必須這被宰的人真不夠朋友,才能如此做法。我們既非官中緝捕人員,又和老少山主無仇無隙,那怕什麼?”

店東看了天雄一眼笑道:“這也很難說,雲老山主固然是綠林中難得的好人,我們這一帶的福星,那二三兩位少山主可難說列咧!”

說著把四個指頭一伸道:“尤其是這個主兒,那可反臉不認人,只稍有不合,那可不得了,各位客官都是在外面跑的,如果自己估量著有什麼地方得罪了她,可得留神才好。”

天雄笑道:“你是說的那位姑娘嗎?”

店東回頭向外面看看,又一伸舌頭道:“對了,她在堡中不但幾位大頭目都怕她,就連她三位哥哥也得讓她三分,除老山主而外,誰也管不了。那雲家堡第二次在這裡接人,更是為了她。聽說被迎接的是南省一位巡撫大人的少爺,不知在什麼地方得罪了她,她竟想出一個極刁鑽的方法,把人家誘到這兒來。先倒也是客客氣氣,備了很好的上席款待,到未了竟教伺候她的那個母夜叉孫三奶奶,把人家的下身割掉。變成了一個宮門口的老公,才放掉。您說厲害嗎?”

高明也不禁把舌頭一伸道:“這丫頭就這樣歹毒,那就無怪她的外號叫笑面羅剎了。”

店東詫異道:“您怎麼連她的外號都知道?那就無怪乎她從幾天以前就下了金鳳令,到處教人留意你們二位了。”

羹堯聞言忙道:“什麼叫金風令?她又怎樣教人留意我們,你能告訴我嗎?”

店東道:“金鳳令是一隻銅製包金的鳳凰,只有一寸來大,那是這位姑娘自己的信號,只要金鳳令一到,在雲家堡轄境以內,都非遵守不可,這比老山主的五雲飛龍令力量差不離多少。我們在幾天以前就接到了,她吩咐過但見你兩位經過,都要隨時飛報張總管,轉報上去,不得片刻遲誤,像這樣嚴厲的命令我們還是第一次見到。依我看,您兩位如果自知有什麼地方開罪了這個姑娘,停一會少山主來,還是先哀求哀求,再託張總管在他老人家面前說上兩句好話。也許可以平安無事,要不然,那可難說得很。”

羹堯臉色一沉道:“我們固然沒有開罪她的地方,即使在無心之中得罪了她,既敢做就敢擔當,慢說她是一個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的女人,就是雲老英雄自己來,年某也不見得便有所懼怯。”

高明也冷然道:“如此說來,我倒有把握了。不過,我聞雲老英雄背有絕大風火在身,他竟敢這樣毫無忌彈的為所欲為嗎?”

店東道:“若論老山主為人本極和氣,輕易決不肯生事。我說的幾件事,差不多全是小弟兄和姑娘做的。像今天這樣,用老山主出名請客的還是第一次呢!我說的話,原是為好,二位客官如果因此見怪,倒是我的不是了。”

天雄笑道:“年兄,高兄,人家掌櫃的說的是好話,不過我們既已來此,又承雲老英雄的款待,萬無就此他去之理。至於見面以後如何,那又是一件事。反正那位張總管不是說少山主今晚明早就要來迎接嗎?等他一來不是立刻就見分曉,此刻何必問得,再不吃,菜都涼了咧。”

說著向店東道:“掌櫃的,您請前面洽公吧,我們這裡現在什麼都不要,您只吩咐一聲,酒菜選好的拿上來就得咧。”

那店東嘴裡支吾的,又看了眾人一眼,便退了下去。

羹堯笑道:“馬兄,你看這事如何?”

天雄道:“江湖上的事很難說,不過這裡是雲家堡的勢力範圍,您兩位問這店東,他能說什麼?適才這一套話,說不定還是那位張總管教的,不然他決不敢這麼說的。”

高明搖頭道:“這裡也算是輦轂之下,地方官所司何事,竟允許一個江湖梟傑這樣橫行,真可嘆極了。”

天雄舉著杯子道:“高兄,您別見氣,這裡的地方官,依我看已經算是極好的了。至於說到他縱容雲家父子在此橫行,那更不能怪他。”

高明不禁詫異道:“我知道,這裡是邯鄲縣屬,馬兄在此地很久,當然知道。即如方才店東所說,不都是地方有司的職責嗎?為什麼反不能怪他呢?難道說做一個地方官,應該縱容匪類劫官拒捕嗎?”

天雄道:“高兄,你以為這裡雲家父子,只是一個普通嘯聚山林的匪類嗎?”

羹堯道:“如此行徑不是匪類又是什麼?”

天雄呷了一口酒冷笑道:“人家姓雲的原本是前明的武世家,歷代都是武官,就雲老英雄,也曾打過流寇,阻過肅王南下,一向都以孤臣孽子自居。最近雖然因為和所奉的前明宗室鬧翻了,自己出來安營立寨,但是立刻就有人搶著去用重幣禮聘,請他出來幫忙,並且保他以前就有彌天大罪也一概赦免,雖然他還沒有答應,你說地方官對這種人敢怎麼樣嗎?”

高明失驚道:“他和前明餘孽沆瀣一氣,我是知道的。現在既然鬧翻了,又有誰來禮聘他?竟敢如此誇下海口,公然說赦免他過去一切罪名,我倒有點不信。”

天雄又是一聲冷笑道:“你不信人家沒有這份力量就敢亂說嗎?老實說當今的東宮太子和十四王爺,全拿他當香餑餑在搶呢。依著二三兩位少山主早到太子允礽爺府裡去了,只因雲老英雄說失節要值得才沒有答應。您說有這麼硬的主兒在後面撐腰,地方官他出來做官為的是什麼,敢拿雞蛋向石頭上硬碰嗎?”

高明不由大驚失色道:“這老兒倒還真有幾分眼力,居然不肯到太子那裡去。那麼十四皇子的聘請又如何呢?”

天雄道:“您請想,放著一位現任的東宮太子,未來的儲君,尚且不肯就聘,何況只是一位王爺。但是為了這個,據說老英雄曾經親自秘密到過一趟北京,暗中把這兩位主兒全看過了。”

說著又低下頭去吃菜。高明忍不住道:“看過以後怎麼呢?”

天雄道:“據他回來對人講,全是美中不足,孟夫子有話,望之不似人君,所以始終沒有答應。”

高明似乎心下稍安笑道:“這也奇怪,如何一位太子.一位親王,看得這老兒這般重法?”

天雄道:“這也難怪,您不在江湖上混,當然不知道。目前如論草莽英雄,只不過兩大宗派。一派是北方的,以雲家父子為首,另一派是南邊的,以江南諸俠為首。這雲老英雄,雖然身在江湖,只憑他一支五雲飛龍令,黃河以北太華以南,是凡稍有頭臉的草莽英雄誰敢不遵。如果真是嘯聚一下至少也在十萬人,不然他能見重於各方嗎。”

羹堯不禁心中一動道:“他既如此了得,又是前明的孤臣孽子,如何反跟所奉的先明宗室鬧翻了呢?”

天雄道:“這個我可不知道,據人說,便由於他的二兒子所致,不過為了什麼,那可沒有聽見人說。”

高明沉吟半晌,猛然看著天雄道:“馬兄雖在江湖,但在此間居留不過三四個月,為什麼知道得這樣詳細?難道也是雲家的入幕之賓嗎?”

天雄也看了高明一眼笑道:“小弟落魄此地雖三月有餘但是因為家嚴有位舊部,同遭遣散,如今在縣衙充一名快班,那太子爺和十四王爺派來的人,都曾住在衙門內面,所以知之甚詳。至於說做雲府的入幕之賓,如以內外家功夫說,或許有餘,但是小弟因為尋父在即,而且……也志不在此,所以才寧可短工度日,不然也許不待遇見您兩位,早已是一位大頭目了。”

說罷哈哈一笑道:“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小弟舍年兄而外,還絕少有人能從短工中間,結識我這個朋友的咧。”

高明不禁眉頭微皺笑道:“馬兄如此說來,難道除了年兄以外,連我高明也不足相交嗎?”

天雄連忙賠笑道:“高兄請恕小弟失言,方才的話,我是因為對雲氏父子而言。高兄磊落如此,又復為家嚴關切,小弟怎敢如此輕視。不過如以知己而論,小弟實已心許年兄了。”

羹堯看著高明忙笑道:“馬兄太言重了,患難相扶,理所當然。高兄對友,不也一見如故嗎?”

天雄只笑了一笑,高明連忙用語岔開道:“大家都是朋友,何分彼此。不過這位雲老英雄這樣款待我們到底是為了什麼呢?馬兄看看,如循江湖慣例,能否斷定是友是敵嗎?”

天雄搖頭道:“這個決不能用江湖慣例來衡量的,因為您兩位都不是江湖人物,他也決不能用江湖常禮相待。我看他也許另有用意,不與主人相見,決無法揣測,與其白費心思,倒不如大家開懷痛飲,比較大方。”

羹堯也道:“對!我們決不能在這些江湖豪客眼睛裡落小家氣,就算是有什麼過節,他也要讓我們說個三言五句,再不然,要憑憑拳腳功夫我們三人多少也能招呼個三招兩式,別管什麼,大家還是先喝個痛快。”

說著舉杯飲幹,向高馬兩人一照道:“幹。”

高明笑道:“我並非怯敵怕事,不過覺得雲老英雄這等做法未免可惜,地方官未免糊塗而已,誰想還有這許多闊人在後面爭著聘他,那我倒錯怪地方官了。”

說罷哈哈大笑,聲震屋瓦,一舉杯也幹了。

馬天雄道:“這樣才對。”

說著三人又復暢飲起來,這一席酒,一直吃到將近黃昏。但云家始終未見人來,高明羹堯自不便走,只有在興隆集上暫且住下。晚間,店東不待吩咐,仍是盛筵款待。三人為防備意外,飲後便同處朝南上房的東邊一室。臨睡之前,高明向兩人看了一眼,笑道:“年馬二兄,且慢安歇,小弟還有兩件東西奉贈。”

說罷向貼身伺候的小廝道:“載鐸,你去取我隨身的枕箱來。”

載鐸答應一聲,立刻轉身出去,取了一個黃綾盤龍的枕箱來。那箱子較尋常枕箱為長、製作極精,高明親自開了鎖,內面除圖章玩好之物以外,卻放著兩口短劍,一把緬刀。高明全取出來,先將那把刀交給天雄,又取出一口劍遞給羹堯,笑道:“這三件東西,平常不過擺個樣兒,現在碰巧也許就要用上了,雖非干將莫邪,卻也小有可取之處,兩兄且看看,趁手不趁手。”

羹堯先將那口寶劍一看,只見劍身兩尺來長,連靶還不到三尺,綠鯊魚皮鞘子,金吞口,金什件,劍鐔上用金絲纏就白虹兩個篆文,再抽劍看時,出匣便有龍吟之聲,燈光掩映著彷彿一泓秋水,不由讚道:“好劍,這是高兄家藏的嗎?”

高明道:“你且莫問來歷,先看趁手不趁手,要不然,再換我這口,說不定馬上就要用呢!”

羹堯笑道:“劍術不比昔通兵器,只功夫到家,竹枝都可代用,何況這等寶物利器呢?不過小弟功夫並不到家,假如真個應用起來,未必便能盡此劍所長倒是真的。”

說著將劍入匣,再就天雄手上看那柄緬刀時,只見蟒皮軟鞘,烏銅吞口,寬不過兩指多些,拔出鞘來,也鏗然有聲,卻柔可繞指,不由又讚道:“別說那劍,就是這口刀,也是稀有之物,高兄端的從哪裡得來?”

高明只微笑不語,馬天雄拔刀出鞘之後,隨手一抖,立刻起了碗口大小一個刀花,也讚道:“好刀。”

又笑道:“這口刀雖然是稀有之物,只可惜不是行家決不能用。幸而小弟恩師從前也有過一柄,所以勉強還能對付,不過這一柄,比那一柄又好多了。”

高明一看兩人,又笑了一笑道:“紅粉賣與佳人,寶劍贈與烈士,既然兩位都是識貨的,小弟便舉以奉贈,聊當此行紀念如何?”

年馬兩人齊聲道:“這如何使得?暫借禦敵或可,弟等如何能當此厚贈?”

高明笑道:“我已出口,兩兄如再推辭便俗,且請再看這口劍,較之那一刀一劍又如何?”

說著,又把另一口劍也送過來,兩人一看,只見那劍也只二尺來長,劍鞘劍鐔均不見雲彩,製作卻極古樸,那劍鞘更非金非革,黝黑異常,更不事雕琢,好似一種什麼獸角製成,抽出一看,劍身通體作青藍色,滿身鱗紋,羹堯不由驚道:“此劍我只聽敝業師顧肯堂先生說過,不想今天卻真能看到,真是眼福不淺,請問高兄,這劍是名靈虯嗎?”

高明點頭。羹堯道:“聞得此劍為唐代李衛公遺物,一度曾落逆藩吳三桂之手,怎麼會為高兄所得?”

高明笑道:“神物利器,惟有德者有之。吳逆失之,難道我就不能得之嗎?現在且不談這個,時候不早呢,各人把兵刃預備好,先休息罷。”

年馬二人只得謝了各將刀劍藏好,就炕上安息。不一會街鼓頻報,漸近三更,簷前忽然微響,天雄老於江湖,心知有異,拍的一聲,先將炕側一枝絳燭吹滅。高明睡在炕裡面,方欲聲張,天雄忙用手扯了他一下。再看羹堯時,已經不在炕上,接著,微聞窗外有人喝道:“年爺不必追了,無論他是為了誰來,既在咱們這裡就是咱們的事,舍弟已經追下去,他跑不了,只不知驚動高馬二位沒有,我們且請裡面坐吧。”

又聽羹堯道:“雲大哥端的好身法,真配尊名雲中雁的雅號。”

那人接著道:“小可來遲,致令年爺無端受鼠輩驚擾,已是慚愧萬分,如再這等謬讚,更令我置身無地了。”

說著,兩人似乎已經—同到了明間。高馬二人連忙起身,推開房門一看,只見明間內,兩隻畫燭已經點上,羹堯之外,還有個二十多歲的白皙少年,兩人正在互相揖讓就座,一看二人出來,羹堯笑道:“高兄馬兄快來,這位就是雲少莊主中雁,適才如非主人加意防範,我們幾為宵小所乘了。”

那少年臉上一紅道:“小弟適奉家嚴之命,本應下午就來迎接,想不到忽有遠客來訪,牽延好久,已是失禮之至,不想在這個時候又有惡客來擾,不但令我父子丟人,驚動諸位貴客更覺於心難安。”

二人出房,再把來人仔細一看,只見那人頭戴貂皮暖帽,身穿二藍寧綢大毛皮袍,絳色缺襟坎肩兒,足下薄底京靴,舉止大方,行動安詳,分明是一個大家貴公子,哪裡像個草澤之間的少山主,連忙上前為禮。寒暄已畢,再一細問,原來羹堯因為心中有事,加以初涉江湖,就遇驚險場面,並未睡著,又睡在炕沿的一面,偶然內急,起來小解,才近窗前,忽聽外面有人低聲在窗欞上彈了三下,接著小語道:“年賢侄,你快出來,不要驚動旁人!”

羹堯忙就枕下取了那柄白虹劍,輕輕推開窗子,一閃身竄了出去,一面仍將窗子帶好,到了院落當中,只見寒月在天,霜華滿地,卻寂無一人,四面略一端詳之後,一個平步青雲,拔起二丈來高,落在鄰家一株老松樹上。

正在看時,猛見一條黑影,一溜煙也似的,從後院外,直奔上房而來,站在屋簷上略一瞻顧之後,隨即一個夜叉探海架式,雙足鉤著瓦壟,倒垂下去,一面霍的從背上抽出一短刀來,似乎要動手撥那窗戶,連忙也掣劍在手,正待下去,倏又見南房屋角上,一點寒星,直向那人打去,那人用手中刀一格,微聞錚然有聲,似乎所見暗器已被打落,那人也一個倒卷珠簾翻上了房,用短刀護住面門,又在四面張望,接著,上房屋簷下面,房柁底下又翻上一人,雙手握著一對判官筆,冷冷的低聲笑道:“朋友,你真打算栽我雲家五雲飛龍令的筋斗嗎?”

月光下看去,後上來的那人,一身短衣,頗有點像中途所見的雲中燕模樣,只面目非常英俊,似已洗去臉上泥汙。先上來的那人猛然吃了一驚,但並不開口,一挺手中短刀便斫,兩人在房上鬥了三四招之後,後上來的人又冷笑道:“朋友,你既敢藐視我雲家的五雲飛龍令,當有膽子留下名來,要不然,我雲老二無妨,豈不令人家說我們姓雲的既然將客請來,不敢當面請教,卻鬧個鼠輩來窺探嗎?”

那人仍不答言,只一味啞鬥,漸漸近羹堯所藏樹下。羹堯仔細一看,原來來人臉上竟套著一具黑布面具,猛想後上來的那人,口氣分明是雲中燕無疑,而且顯有招呼自己,聲明來人並非雲家所使之意,連忙揚劍竄身下去,也低喝道:“無知鼠輩,膽敢夤夜前來窺探,意欲何為?趕快說明饒你不死。”

說著一劍,連肩帶背斫去,那人耳聽背後又有敵人,身子一挫,手中短刀回頭望向上迎,只聽得嗆啷一聲,那口刀,登時分為兩段,不禁嚇出一身冷汗,但仍不答話,身子一側,向南屋上斜竄出,不料右腳才踏上瓦壟,南屋鴟角後面,又是一點寒星打到,那人身手也真矯捷,腳下微點,猛然一仰向後又倒竄出去二三丈遠,落在上房西側的房上,輕如一葉,一閃便自去遠。羹堯再看雲中燕蹤跡也已渺然,心下雖知來人並非雲家所使,但終放心不下,一挺短劍也待趕去,倏見南屋中門大開,走出一個人來,向屋上把手一拱道:“年爺且請下來,容我拜見。”

羹堯見有人招呼,料是雲家父子之一,連忙在屋上也把手一拱,竄將下來。交談之下,才知那人竟是大少山主雲中雁,本來趕到已有一會,只因年高兩人業已就寢,未敢驚動。欲待明早再為相見,想不到忽然又來了江湖人物,因為來人用意不明,才命二弟中燕出手以防不測。不意羹堯也自警覺,一劍將來人短刀削折,反而驚走,適才中燕已經追下去,所以不得不招呼。羹堯一聽又問道:“適才彈窗相喚,和南屋上面發鏢擊賊也是大少山主嗎?”

雲中雁不禁又是一怔道:“今夜的事真奇怪,小弟始終在這南屋當中,並未外出一步,就舍弟也因聽北路卡子上的弟兄來報,說有一個形跡可疑的夜行人出現,才從後院趕出去,這報警發鏢又是何人呢?”

說著在院落當中一看,忽然拾起兩根雪亮的釘形暗器來,微噫之下道:“年爺和南中諸俠有往來嗎?”

羹堯點頭道:“在下與諸俠雖來謀面,敝業師卻與路周白甘各位都有交誼,雲少山主怎麼知道?”

雲中雁笑道:“那就難怪了,年爺一看便可明白。”

說著將那兩根釘形暗器託在手上送過來道:“這是周大俠的子午斷魂釘,不就是一個明證嗎?早知有周大俠在此,愚弟兄倒不必魯莽了,不過令師是誰呢?”

羹堯笑道:“家師江南顧肯堂先生,少山主見過嗎?”

雲中雁拊掌道:“怪道年爺有如此好身手,原來是顧老前輩的門生,舍弟等迭次冒犯,真太不自量了。”

說著相攜進了上房,正要落座,高馬二人也出來相見,寒喧之後,天雄道:“今夜之事,奇之又奇,以小弟看來,那位江湖朋友,如為行劫,決不會不知道老山主的鏢旗所在,就是和高年兩兄有什過節,至少也該先向雲家堡投帖拜山才對。如說此人存心要和老山主過不去,有意來拔鏢旗,似又不應在我們身上來尋事。少山主既奉老山主之命來邀請高年二兄,到底為了何事,能告一二嗎?”

雲中雁看了他一眼道:“馬兄,這兩件事千萬不可混為一談,家父之所以差愚弟兄邀請高爺年爺,當然有事。但是寒門自家父以來,行事均極光明磊落,決沒有此等鼠竊行為,好在舍弟中燕已經追下去,少時必有回報,請觀後效如何?”

高明把雲中雁又一細看,也笑道:“聞得老山主自與朱明遺孽脫離以後,各方爭相羅致,均遭拒絕,不識與此事有無關聯之處?”

雲中雁愕然道:“高爺怎知此事?”

高明微笑道:“老山主威名遠震,一舉一動誰不矚目?此事外間盡人皆知,又何在乎小弟。”

雲中雁沉吟半晌道:“高兄所聞,想系傳言之誤。家父一度雖曾自不量力,竟抗王師,但彼時天下未定,實因捍衛鄉里,並無他意,其後竄身草莽,也只畏罪逃避而已,外傳種種都非事實。最近雖蒙各方權要,遣人傳語,准予自新。但家父年邁,誠恐腰腿已硬,又不諳大清儀注,所以婉言謝卻倒是有的。不過如說因此獲咎,又復差人問罪,我想傳語諸人均屬一時貴胄,器量或許不至如此狹小。高爺現為王府上賓,你說對嗎?”

高明不禁面色微沉,看了年馬二人一下,轉又笑道:“我也不過揣測而已,少山主既如此說,當不會錯。不過,傳話的人既是貴胄權要,老山主過去種種,定然一言可解,說不定還有名位爵祿可得,又何苦拒絕太甚,終身避禍山林呢?他老人家,就不為自己打算,難道也不為少山主昆季作想嗎?”

雲中雁也笑道:“這個小弟倒不明瞭,不過家父曾對愚弟兄說過,大丈夫竄身草莽無妨,一涉出處便須謹慎,一誤不可再誤,如能得主而事,就是把一家的頭顱頸血都饒上也值得,否則倒不如嘯傲江湖,快意一時比較得計,所以才對來人婉言謝絕了。”

高明方點頭說:“由此數語,便可見老山主抱負,無怪威震江湖,名動權要了……”

天雄不禁在旁笑道:“如此說來,老山主連清宮太子和十四王爺都不在眼中,對這兩位的禮聘也都拒絕了,難道真要當今皇帝御駕親征,三顧雲家堡才肯出山嗎?”

雲中雁臉色一沉道:“馬兄休得取笑,適才小弟只因高爺見問,所以略述家父平日庭訓,實非敢於狂妄。不過家父素諳相人與子平之術,為了此事,曾經親自潛身入京,對於所談兩位都暗中看過,只因全非令主,且均有不測橫禍,因恐連累,所以才斷然謝絕,要不然,這送上門來的富貴,還能不要?固然不但家父愚不至此,就小弟也決不會甘心終老江湖的。”

高明聞言哈哈大笑道:“老山主就這樣相信這些話,萬一因此把一位儲君一個親王的徵聘回掉,而所看不準,豈不懊悔不及?”

雲中雁道:“這個,小弟就不敢說了,不過老人家一向對於此道是言而有徵的。”

羹堯笑道:“既然如此,小弟等明日拜見之後,倒也要求老山主一相,便請先容如何。”高明也道:“這話很對,小弟也有此意,明日還望雲兄拜上老山主直言一二以指迷途。”

雲中雁道:“三兄都是異相,明日與家父相見自當說明,不過他年如果得志,切莫忘攜帶小弟才好。”

天雄道:“您可別扯上我,年高兩兄都是冠蓋京華的腳色,我算得什麼?”

談罷不禁撫掌大笑。四人正在說著,猛見燭影一閃,簷前落下一個人來,向羹堯一拱手道:“年爺還認得攔路索馬的人嗎?”

雲中雁一見是兄弟中燕,忙問:“二弟,你追到那人嗎?究竟是什麼路數,問明白沒有?”

中燕先向高明、羹堯、天雄一一為禮,面帶愧色道:“大哥請恕小弟無能,萬想不到,那廝竟乃少林有名的能手嵩山畢五,因此竟被他逃出手掌去了。”

中雁驚道:“少林一派與我雲家向尤恩怨,如何平白卻來尋事?”

說著看著年高兩人道:“年爺、高爺曾見過這人嗎?”

羹堯搖頭道:“小弟初涉江湖,連畢五這個名字都不知道。”

高明猛然把手一拍道:“這嵩山畢五,不是十四阿哥府內的總教習嗎?兩位少山主只從這一點上推想就可以知道了。”

雲中雁想了一想,向中燕道:“二弟,你從哪裡得知他是嵩山畢五,不會錯麼?”

中燕道:“那廝被我趕到鎮北大路上,一連打他兩飛刀,又用言語一激,才自己說出來歷,並且說他是奉上差遣,身不由己,所以才明知不合江湖規矩,也只好照做。如果不服氣,可以到北京十四王府去找他。我本想不聽他那一套,擒回來,再問個真假虛實,誰知樹林裡又竄出兩個蒙面人來,手段更高,所以竟被那廝走了。”

雲中雁聽罷半晌不語,隨又向眾人笑道:“我實在想不到今天在自己門前,丟此大人,此賊既去,今夜決無重來之理,還是先行安歇,明天請到寒舍,見過家父之後再談吧!”

說著便自攜著中燕一同告辭出去。高年馬三人送走雲氏弟兄,也各自回房,重將絳燭點好,略為計議便自睡去。

那是一個快雪初晴的冬季,太陽剛才出來,一列車馬正在官道上,向一條幽僻的山徑走著,雖然北風寒勁,四圍山色猶在宿霧之中,行人甚少,羹堯坐在那匹新得寶馬上面,左右顧盼,分外顯得精神。那雲氏弟兄,策馬相從,一路言笑生風,也大有意氣如雲之概。只高明低頭不語,若有所思,一路絕少說話。那雲中雁漸漸看出情形,笑說:“高爺,我們這一次來得唐突,也許您有些不快吧!”

高明驀然把頭一抬道:“賢喬梓一家都是名震江湖人物,小弟正欲接納,何況如此款待,昨夜更承代驅宵小,免致驚害,感謝之不暇,還有什麼不快?”

說罷控馬向四圍一看笑道:“現在官道已盡,由此入山還有多遠呢?”

雲中雁道:“大約還有三四十里,中午也許可到。”

高明正在點頭,馬天雄在左側馬上笑道:“高兄一路沉思,大概是為了昨天夜裡,那嵩山申五來得忒兀突吧!我想這事也許因為十四皇子對於雲老英雄屢徵不出,所以故意派人來搗鬼,存心想激動老英雄,到他府內去責問,便可再行勸駕。要不然就是因為高兄現在雍王府,又疑惑雍王爺對雲老英雄也有敦聘之意,所以來此窺探。你不聽他對雲二哥說:奉上差遣嗎?這事無庸細想,只等我們見過雲老英雄,回京以後,向十四王爺府內一打聽,不就全明白了嗎?”

羹堯也道:“馬兄這話很對,反正事已過去,最多等我們回京以後便可明白,此時揣測有什麼用處呢?”

高明方說:“我雖覺得此事來得兀突,但事已過去,決無放在心上之理。不過我覺得以十四王爺府裡,竟容這等匪人在外胡行,又公然說出奉上差遣的話來,這未免太不成話了。”

雲中雁道:“高爺,這事您不必猜疑,過幾天便您不說,我雲家堡的鏢旗也不能教人這樣拔去,我相信半個月後,總有個水落石出給您瞧。”

正在說著,那山徑已經轉過彎去,倏見路口搭著一個松篷,篷下掛著大紅簷彩,十七八個青布襖褲黑布纏頭的壯漢簇擁著一個二十上下的短小精悍少年直迎上來,向高年二人深深一揖道:“小弟雲中鵠,奉家嚴之命在此迎接,路遠天寒,尚諸下馬用些茶點再為前進。”

高明一看,正是昨日在中途投帖的猴形漢子,一面還禮一面控馬笑道:“昨日途中,不免唐突三哥,尚乞海涵。”

說著一躍下馬又替羹堯馬天雄一一介紹,相攜入篷一看,內面放著一張方桌,桌上端正著四色點心,四色茶果都用綠紗罩子罩著。一入松篷,便有人絞上手巾,擦臉之後,雲氏弟兄相邀入座各進茶點,又動身上馬前進。一路上,每經數里,必有處茶篷接待。直到中午,山徑愈險,眾人雖然沿途休息,但路險山高,不禁都有倦意。忽然行經一處,遠遠只見兩邊山勢合抱,中間一處谷口,彷彿一處天然關隘。山腰岩石上面,叢林積雪之間.處處都可隱約看見旌旗戈矛之屬。谷口上二面排著十餘個壯丁,都是一律青布襖褲,黑布纏頭,各執紅纓白臘杆子,腰下佩刀。一見眾人行近,倏然昨日所見的總管張傑自谷內飛迎而出,一手執著一面小紅旗略一招展,便聽見號角齊鳴,接著三聲大炮,谷內又飛馳出一匹白馬,上面坐著一個紅衣少女,像電掣星馳一樣一晃便到眼前,人還未到,先聞一陣嬌笑道:“四爺、年爺您還識得我這賣唱的陳玉娟嗎?”

高年二人再一細看,只見她頭挽盤龍高髻,上面插著一枝口銜流蘇的金鳳凰,鬢角上斜插著一枝粉紅山茶花,長眉入畫,俏臉生春,分外顯得嫵媚。那身上,外面敞披著一件銀紅大氅,內襯黃綢黑花襖褲,腰下佩著一柄銀鞘長劍,還有一個蔥綠鏢囊,足下一雙窄窄的飛鳳描金小蠻靴,再配著白馬銀鞍,大紅障泥,銀踏鐙,一人一馬都異樣精神,哪裡還是邯鄲城內串店光景。高明首先笑著把手一拱道:“雲小姐,我高某今天方見你的真面目,前在客邸多多冒犯,還請見諒。”

雲中鳳只笑了一笑道:“四爺說哪裡話來,彼此都是一時遊戲,四爺能不以流娼繩妓視我,已經足夠感激的了。”

羹堯也笑道:“女俠身手,畢竟不凡,在下算是在您面前獻過醜了。”

雲中鳳在馬上,似笑非笑的把嘴一抿道;“年爺,您這話不透著有點損我嗎?我一個小宅裡出來的丫頭,那點鄉下把式,怎能比得上您是江南大俠顧肯堂的傳授呢?不過,既把您請來,我求教的日子還在後面,只您能手下留情就夠了。”

說罷,眼角向羹堯一睃道:“今天我是奉了爹爹之命,專誠來接二位的,且不談這個,聽說還有一位馬爺,也是此中高手,將來容我慢慢再請教吧。”

說著,又向馬天雄把手一拱,便和羹堯並馬而行,又看著那馬笑道:“年爺,您瞧瞧,我這匹玉獅子,較之您那匹新得的寶馬如何?”

羹堯低頭一看那馬,一身銀白卷毛,和自己這匹烏駒簡直一般神駿,不由脫口道:“好馬,和我這匹烏駒比起來不相上下,都是一時之選的上好龍駒,真堪配一對兒。”

跟在後面馬上的雲中鵠聞言不禁看了中鳳一眼,扮了一個鬼臉。那雲中鳳忽然覺察羹堯話有語病,連忙瞪了他一眼,臉上一紅道:“三哥,老山主等候已久,你還不趕快前去稟報?”

中鵠笑了一下,把舌頭一伸道:“沿途都有報馬回來,方才又是三聲大炮,一陣嗚哩哇啦的號角,老爺子還有個不知道的?你何苦又支使我一趟呢?”

中鳳嬌嗔道:“那我不管,現在非要你再去稟報一趟不可。”

中鵠無奈,只有策馬而去,中鳳這才回嗔作喜道:“年爺,您別見笑,我這三哥委實太氣人了。您說,你們兩位這次都是我爹爹特為請來的,既已來了,能不稟他老人家嗎?”

羹堯肚裡明白,方才失言,已經落在雲中鵠眼內,不由兩頰也起了一陣紅暈笑道:“女俠想得很周到,我們既到尊府,當然應該稟明他老人家,不過三哥也委實累了,並不能算懶,現在既已稟報,我們還宜快走為是,不然,如讓老山主久等也不是,你說對嗎?”。

雲中鳳道:“你忙什麼?這裡才到谷口,內面還有一段路呢。”

說著,雲中雁忽然在馬上把手一拱道:“高爺,年爺,小弟和二弟還有點事,現由舍妹相陪,容弟等在谷裡迎接吧。”

說罷各自把手一拱,兩馬連轡向谷裡飛也似跑去,雲中鳳見三位兄長都已進谷,馬走得更慢,在馬上和年高兩人,更不時指點菸雲,談說險要。半晌方到谷口,兩邊壯丁,各舉長杆,由張傑率領躬身為禮,讓開一條大路。眾人才進谷口,忽又聽得一聲炮響,金鼓齊鳴。再抬頭看時,只見谷裡卻是一片廣坪,上列兩隊壯丁何止千名,均各手執器械,分東西兩邊站定,雲中燕仍騎著那匹馬,但已換了—身軟甲,手持著一柄方天畫戟,一馬迎來笑道:“高爺年爺,井非弟等有意賣弄傢俬,實因今日敝山逢操,無法失信子弟,所以一面延賓,一面仍舊操演,以期兼顧。三弟刻因飛稟家嚴,回來稍遲,只等他來,即便開操。二位來得正是時候,如蒙指教,大哥現在將台上,便請登台一觀如何?”

高明沉吟不語,羹堯卻笑道:“今日既承老山主寵召,又適逢貴山大操,真巧得很,小弟不才,倒要一飽眼福了。”

說著向高馬二人一使眼色用手一指道:“既如此說,我們且去見一見雲大哥去。”

眾人再向所指的地方看去,果見遠遠的有一座將台,雲中雁仍是方才打扮,一身輕裘緩帶,隻手上多子一面小紅旗,正站在台上向這邊看著。雲中鳳見狀看了羹堯一眼笑道:“山坨草寇,無端擺出這種陣仗來,倒惹您見笑了。既不嫌汙目,我們就到台上去吧。”

說著嬌軀一扭,吩咐從人道:“你們且請高年兩府隨行管家,從間道到莊中去,先行設酒款待。二爺和那位馬爺既願觀操,恐怕還有一會耽擱呢。”

說罷立刻上來兩人,將高年二人隨行車仗,引入廣場左側一條小路上去,一面肅客前進。方到台前,雲中雁已迎接著笑道:“這又是舍妹無知所致,今日敝寨操演,實是適逢其會,並無炫耀之意,而且校場之外,本有便道可以繞過去,這一來倒成了有心賣弄了。不過,難得諸位貴賓都是行家,便中就請指教倒是與敝寨有益的,就請上來吧。”

高明道:“少山主說哪裡話來?小弟此次得蒙賢喬梓這等接待已出意外,復因此得觀貴寨軍容更是無上光榮。”

說罷各人將馬交給從人一齊走上台去。

羹堯上台左右顧盼了一下,只微笑不語。一會兒又聽得一聲炮響,那雲中鵠也是一身軟甲,跨馬提著一柄三尖兩刃月,從場左繞上來,雲中雁手中紅旗一舉,那兩隊又立刻各舉旗號樹立聽令。中燕所領一隊,一律紅旗紅布纏臂。中鵠二隊,一律白旗白記號,色彩非常鮮明。接著雲中雁又把紅旗一擺,雙方一陣鼓角之聲,相互立成迎拒攻守之狀。先演陣法,繼操藤牌短刀攻擊等戰,一時喊殺連天,金鼓齊鳴,此進彼退,直與親臨戰場無異。高明不由臉色一變嘆息道:“想我八旗健兒,從入關以來,自三藩平後久不用兵,都已疲玩不堪,想不到卻在這裡看見這等軍容,那就無怪大阿哥與十四阿哥要來爭相延聘了。不過如今天下澄平已久,雲兄如此認真操練,作何用途呢?”

雲中鳳道:“四爺,您對我們這樣操演陣法有點疑惑嗎?老實說,我一家既不容於大清,又得罪了前明的一般孤臣孽子,如再不能設法自衛,那不是束手待斃嗎?這叫作鋌而走險以防萬一,您知道麼?”

說罷格格一笑,又向羹堯道:“您看我三位哥哥這點小玩藝,如果一旦有事,還可以勉強應付一下嗎?”

羹堯哈哈大笑道:“鄉兵本就難帶,何況草澤之中,能有這樣也算不錯了。”

說著看了雲中雁一眼道:“少山主請恕小弟直言,這等操演,如在這谷口以內聊以自娛未始不可,一旦真用之戰陣,那就不全用得著了。”

這話一說,不但云氏兄妹相顧愕然,就連高馬二人也不禁一怔,中鳳不服忙問所以。羹堯道:“凡練兵之道,必使進退一致,一切均與身臨戰場無異。如以今日所見來說,步伐固末整齊,陣法變化更形迂緩,雙方金鼓號令也未見嚴明,如真臨陣,豈非取敗之道?所以我說真要臨陣,就不全用得著。不過此時此地能做到這樣,也就頗費心力了。”

說罷又向雲中雁道:“用兵有致勝之道而無常法,奇正變化,神而明之,只在主將心目之中,勝負所爭更只在一刻,這些陣法超縱進退之術不過一端,若只墨守陳規,刻舟求劍,那就差之毫釐謬以千里了。小弟本書生之見,對於戰陣更是外行,尚請少山主勿罪。”

高明不禁連連點頭,天雄卻暗中用肘抵了羹堯一下道:“年兄真是書生之見,雲少山主乃將門虎子,這兩隊人又全是子弟兵,今天不過偶值操演之日,又不是成心請我們來檢閱的,你為什麼說出這種話來?再說,人家又不是向誰在有意誇耀,您這一批評,不教大家掃興嗎?而且人家這本來就是寓兵於農,教子弟們略解戰陣之法而已。要照您這樣一說,誰又真是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禿頭無字大將軍呢。”

說罷哈哈一笑道:“您看二三兩位少山主已經各自率隊聽令咧。我猜這個操演,也許因為我們看得過久這就要散隊了。”

雲氏兄妹,本來有點落不了台,一聽天雄如此說,中雁忙道:“馬兄的話說得極是,這本來就是一個山坨里的場面,要真說到用兵,固然愚兄弟決不是材料,那不真預備造反嗎?”

說罷紅旗一招,號角又復大鳴,那兩隊人,分別由中燕中鵠兩人領著向左右兩條小路退去,那座廣坪上頓歸靜悄悄的。中雁隨將紅旗放下,吩咐從人牽來各人馬匹,一齊下了將台,上馬又循左邊小道向前走去。方才繞過那座廣場,便見二面山勢又一收束,峭壁對峙,恍如門戶,中間一條不到六尺寬的峽谷,谷門又有一小隊人守望著。等到谷內地勢又豁然開朗,入眼先是一大片麥田,積雪之中,微見麥芽初綻,山腰石窟,星羅棋佈,彷彿盡是人家。對山崖上,築著一帶黃石堡壘,蜿蜒綿亙何止百丈,簡直和—座小小山城一樣。堡上旗幡招展,戈矛林立,一望而知戒備森嚴。雲中雁率著眾人從麥田中間一條廣陌走過去,一直到了崖下,方見一條斜坡蜿蜓曲折盤旋而下,每當險要必有圍牆碉堡,沿途卡哨更多。雲中雁率領眾人,策馬上去之後,中鳳忽又向羹堯抿嘴一笑道:“適才操演已經貽笑大方,請再看我們這防守部署如何?”

羹堯笑道:“形勢端的險峻已極,部署也頗周密,我雖未見全山佈置,即此已非尋常官兵所能攻入。”

高明攬轡瞻顧道:“如以形勢而論,豈止尋常官兵不能攻被,恐怕即使知兵如年兄,也未必便能長驅直入呢!”

羹堯笑而不言。雲中鳳不由又把嘴一抿道:“難道年爺又有不屑之意嗎?”

羹堯道:“在女俠面前,年某豈敢狂妄至此?不過兵法以攻心為上,縱有金城湯池,如果人心一有動搖也自枉然,何況攻守之道千變萬化,怎可執一呢?”

中雁在馬上不禁點頭道:“年爺不但武功兵法令人欽佩,便是膽識也高人一等,小弟佩服之至,且待見過家父之後再談罷,你看,日色已近申牌了。”

說著,峰迴路轉,那條斜坡漸漸轉到山後,忽又一個轉折,眼前現出一座絕大莊院。但見白石為牆,朱門洞開,裡面屋瓦參差,約莫有百間房屋,遠遠看去,好像一座小小的市鎮。但地勢正在峰後最高處,在前山卻一點也看不出來,低頭一看,附近峰巒均在眼底,夕陽掩映之下,滿山積雪,無異身在群玉山頭,那片山莊絕似仙山樓閣,點綴其間,年高二人不禁全看得呆了。倏見莊門裡面,迎出一群人來,為首一位老者,看去年紀已在六十開外,方巾闊服,仍是明代衣冠,赤紅臉,一部花白鬍須,右手扶著一根小藤柺杖,左手挽著一串香珠,一和眾人見面,先向高年二人上下看了一下道:“二位貴客,請恕老朽年邁力衰,未遑下山遠迎,兒輩更多失禮之處。且請先到草堂,容再謝過吧!”

高明萬想不到這樣一個名震江湖的草莽英雄,談吐儀表竟是如此,不由下馬把手一拱肅然道:“老山主說哪裡話來?高某得蒙寵召,已是無上榮幸,更蒙諸少山主迎迓於數十里外,即此實屬過份,如何敢勞老山主下山?”

羹堯也連忙下馬抱拳道:“年某一介書生,未涉江湖,以致沿途以來,對諸公子均不免失禮之處,設或不諳山規,語言無狀,還望海涵。”

雲霄哈哈大笑道:“二位太謙了,老朽一生奔走江湖,想不到垂暮之年,竟能看見像兩位這樣人物,真是異數。”

說罷躬身肅客前進,一面又向天雄為禮道:“馬兄羈滯本地為時甚久,為何也不屑枉顧呢?”

天雄向那雲霄一看,見他龐眉古目,鶴髮童顏,直似畫圖中人物,不由也暗暗稱奇,連忙答禮道:“前此路過邯鄲,本應拜山,只因尋父心切,所以未能到老山主帳前報到,還望恕罪。”

雲霄一笑道:“雲某不才,致令英雄失路門前,孝子淹滯中途,實是老朽之過,前言相戲,馬兄怎認起真來?”

說著已到莊內,羹堯和高明一看,入門便是一座院落,松檜之外,還有一兩株老梅花,正在衝寒吐蕊。正中一座大廳,兩行僮僕,都侍立在廳下,鴉雀無聲。那廳一順三間,中懸一塊泥金大匾,大書著至善堂三個大字。正面屏風下掛著一幅風塵三俠圖,左右一對對聯是“大澤龍方蟄,中原鹿正肥。”其餘陳設佈置,均如世宦之家。當中一席,久已擺好,雲霄肅客人落座,首先含笑向高明道:“高爺王府西席,鈐閣上賓,此來不易,請居首席,暫屈年爺、馬兄相陪如何?”

高明略一沉吟,笑向年馬兩人道:“既然主人盛意如此,小弟只有僭兩兄了。”

羹堯天雄一齊笑道:“我等本在叨陪驥尾之列,高兄何必客氣。”

說著以次入席,雲氏父子也坐下相陪。只雲中鳳一人向羹堯高明笑了一笑道:“四爺,年爺,恕我暫時失陪了。”

說罷便像驚鴻也似的,轉向屏後而去。羹堯微笑之下,也不禁向她背影多看了一眼。雲霄一面舉酒囑客一面微慨道:

“老朽業已行將就木,半生闖蕩江湖別無掛念,只對這孩子,實在有點放心不下呢。”

說著又殷勤勸飲,酒過數巡之後,又向高明道:“老朽此次無端驚擾,看來至少要耽誤高爺數日行程,心下實在不安之至,不過,此中實有苦衷,高爺能原宥老朽嗎?”

高明哈哈大笑道:“老山主未免太言重了。從昨日令郎投帖之際,高某便知必有原因。不才雖然寄食雍王府,傭書之外,敝居停時有諮詢,自問尚可代做—二分主,如有為難之處,自當惟力是視,究竟是何苦衷,能見告嗎?”

雲霄笑道:“高爺既如此說,酒後當再陳明,不過,老朽願望太奢,高爺是否能做到,現在恐怕還難說呢?”

羹堯也笑道:“老山主果有為難之處,不但高兄已有惟力是視之語,便年某也必盡力,何不就此說出,大家也有個商量,又何必一定要等到席後呢?”

雲霄笑道:“年爺如此磊落,老朽感激之至,不過此事一言難盡,此刻談它未免過早,二位來此不易,還是先行盡歡為是。”

雲中雁也道:“二位遠道初來,一路鞍馬勞頓,昨天又吃畢五那廝一場驚擾,今日必須好好休息。此事明日必由家父奉告,再為從長計議。我深信,只要高爺肯出面,年爺再一答應決無不成之理。”

說著舉杯飛過一觴來,向二人一照道:“為了預祝此事美滿成功,且請幹了此杯。”

高明不由高興異常,舉杯—飲而盡,大笑道:“既承賢喬梓如此看重高某,在下敢不如命?我也相信,只要老山主一經對在下說出苦衷,決無不成之理。”

羹堯方欲再問,天雄在桌子底下,暗中踢了他一下笑道:“既然如此,小可恭敬老山主少山主和高年兩兄一杯。”

說著把酒喝完,又大笑道:“這叫作樂觀厥成。”

眾人不由各大笑。雲霄倏然面色一沉道:“雁兒,今早據張傑回報,說那個什麼嵩山畢五昨夜竟敢到興隆集去鬧了半夜,這話實在嗎?”

中雁連忙站起來,躬身將昨夜經過說了。

雲霄不禁壽眉直豎道:“好個嵩山畢五,竟敢上門尋事,你二弟既經和他照面,還敢公然向我雲家叫陣,這真教我忍無可忍了,你曾問過燕兒,還有何人嗎?”

中雁聞言起身附著雲霄的耳朵不知說了幾句什麼,惹得雲霄更加火起,把桌子一拍道:“我不管這些,只等此間事了,便到北京去找他去,好歹要在他身上留點記號,再教他的師父前來找我說話。”

高明見狀忙道:“老山主且請息怒,此事我已和少山主說過,此賊無非倚仗身在十四王府,才敢如此放肆,此番回京,高某定將所為告訴敝居停,讓他去和十四阿哥論理便了。”

雲霄笑道:“高爺所言,固是正理,但是江湖有江湖的規矩,這廝所為,實犯江湖大忌,老朽雖然得罪朝廷,江湖上卻薄有個小小聲名,自問數十年來,如此被人輕視這還是第一次,所以決饒這廝不得。”

天雄笑道:“這廝雖然太不顧江湖義氣,膽敢冒犯老山主虎威,但究與尋常公門中人不同。依在下看來,他既可不依江湖規矩於前,我們也不妨雙管齊下,一面由老山主派人向嵩山掌門人,鐵樵大師說明原委,請其整頓門戶,—面再由高兄陳明雍王爺,請其轉告十四王爺,靜候發落。這樣一來,我們官私兩方面腳步全都站穩,只有一方面處置失當,我們再去直接找他,便更名正言順了。老山主以為如何?”

雲霄道:“馬兄說得當然有理,不過這廝得罪高爺年爺是一件事,無故拔我雲家鏢旗又是一件事,高爺回京如何明稟雍王爺,老朽不便過問。但是他欺侮到我頭上來,卻容他不得,嵩山掌門人那裡當然必差人去,我也非親自到北京去會一會這畢五不可。”

天雄正在又欲開口,高明已先說道:“雲老英雄這樣處置也好,那麼只等您把方才的話說明之後,便一同晉京如何?”

雲霄沉吟了一下道:“老朽是個待罪之身,同行恐有未便,只請高爺賜一諭帖,以便到京以後,向雍邸晉謁,免為閽者所阻便足感盛情了。”

高明笑道:“老山主顧慮太周到了,其實即使同行也無妨礙。不過這樣更好,只等臨行之際,我決定寫—諭帖通知雍王府的侍衛和總管便了。”

雲霄父子,忙又致謝。羹堯笑道:“高兄,如此說來,你在雍王府竟和居停主人已經是忘形之交了,但不知回京之後,小弟如欲造訪,也須諭帖嗎?”

高明道:“年兄休得取笑,你怎麼也說起這話來?九城禁衛誰不知道年府的羹二爺?你便到雍邸去,誰還敢不立刻通報?要諭帖做什麼?而且到京之後,小弟必先造府登堂拜母,怎敢勞年兄枉駕呢?”

說罷又是一陣大笑道:“高某這一次出京,有兩大快事,無意中得和年兄締交一也,蒙老山主喬梓寵召,又承看重以事相托二也。為此二快,使我不得不各敬一杯,還望年兄為我乾杯。”

說著舉杯一飲而盡。等羹堯幹了,又重敬雲霄父子。這一場酒,直吃到畫燭高燒,黃昏月上方罷。酒後,雲霄又命雲中雁領各人赴賓館安置。

高明被安置在廳後倚山而築的迎曦軒,一看所攜僕從均在,卻不見年馬二人,忙問所以,中雁笑道:“年馬二位業經另設行館,此無他意,實因家父意欲向高爺請教,當著他兩位未免略有關礙之處,所以才分為兩地招待,尚乞勿罪。”

高明笑道:“客隨主便,高某既到寶山,自當事事由東,但不知老山主有何事見教,能先見示嗎?”

雲中雁道:“高爺見問本當奉告,無如家嚴曾經說過,此事須由他面求高爺,在未曾啟齒以前不必先為提及,所以只好告罪,不過今晚明早家父必來,到時自當說明。”

說罷一笑便自別去。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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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30 14:12:2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師門淵源

在另一方面,羹堯卻被安置在那山峰最高的天風樓上,除老僕年貴在樓下而外,連馬天雄都不在一處。羹堯一看那天風樓,樓下一共三間,兩明一暗,一切陳設均古樸異常,石桌藤榻,幾具樹根雕就坐具而外,天然幾上只放著幾件古色斑斕的陶器和彝鼎之屬。那樓上是一大間房子,卻粉刷得雪白,淨無微塵,四面玻璃窗隔,一式絳紗窗簾,地下滿鋪紅氈,正中朝南壁上,安著一面紅木邊框的穿衣大鏡,鏡旁一付冷金箋對聯,寫著「檢書燒燭短,看劍引杯長」。鏡前橫放著一張花梨小幾,幾上供一盆水仙,兩盆綠萼梅,此外便是幾部書,和文房四寶,還有一根玉尺。西窗之下,安著一張小榻,自己行李已經鋪好,榻前放著一個白銅宮薰,獸炭燒得正好。東邊窗下,一個小小琴台,台上放著一個短琴,一只索耳爐,爐中香煙繚繞著,窗簾半卷,一片月光方從窗外一株老松樹上透射進來,卻因室內懸有四張絳紗宮燈,榻前又有一枝畫燭,所以不太明顯。其余便是幾張精致坐具,和南窗小幾上一套成化窯的茶具,還有壁上掛的幾件樂器。側耳一听,外面只有一片松濤,夾著樹頭積雪,因風打在窗上的聲音,舍此便萬籟俱寂。正在鏡前幾上坐下來暗想,怎的一個劇盜之家,也有這種排場,而且居然還不很俗,豈不奇怪。忽然听見樓下有人在和年貴有所爭執,似乎是一個女人口音道︰「這是我們小姐叫俺送來的,你不讓俺上去怎麼行?」

又聞年貴道︰「我不是不讓你上去,是說等我回明我們二爺你再上去,你怎麼會錯了意呢!」

剝堯心中料知必是雲中鳳差人送什麼東西來,忙道︰「年貴,你讓她上來,等我看看是誰。」

正說著,一個四十多歲的僕婦已經提了一個食盒上來。只見她,-身青布衣裙,扁扁的一副黑臉,塌鼻梁,高顴骨,一頭黃發,鬢邊卻插著-枝大紅絹花,右手提著一個食盒,左手提著一個錫罐,一進門先向羹堯上下看了一下笑道︰「年二爺,俺小姐說,今夜天冷得很,因為那位高四爺說過教把各位伙食都開到自己住的地方來,她怕大廚房的伙食不中吃,所以特為吩咐,教內面小廚房里,燒了幾樣萊送來,停-會她自己還要來陪你。」

說著,拉過南窗下的一張小幾,把上面茶具收拾過一邊,打開食盒,卻是-碟冬筍炒山雞,一碟薰鹿腿,一碟風鵝,一碟醬爆雞丁,一大盤生切羊肉,那個錫罐內面卻是上下兩層,上層是一個隔碟,放著諸般佐料,下層藏著一個火鍋,一並取出來放在桌上,又在窗側打開一個壁櫥,取出一瓶酒,-把銀壺來,兩只玉杯,兩雙象箸,和兩只銀匙安排好了,又看了羹堯一眼道︰「這樓上本來是俺小姐看書賞雪的地方,如今因為您年二爺要來,所以才特為讓了出來,您要是還有二分人心,就應該多體貼她一點兒。」

剝堯不禁道︰「你們小姐也能看書嗎?」

那僕婦笑道︰「我的年二爺,您怎麼門縫內瞧人,把人瞧扁了,俺小姐是俺從小女乃大的,她不但能看能寫,還能畫。俺是不懂什麼,據俺老山主說,就三位少山主論才學也比不上她,要說到武藝,更是尖兒頂兒,除了老山主而外,哪一位也不是她對手。」

剝堯听罷,知道她是中鳳的乳母,忽然想起在興隆集上,那店東的話,不由笑道︰「你是姓孫嗎?」

那乳母詫異道︰「您怎麼知道俺姓孫,是俺小姐告訴您的嗎?」說著,兩只母狗眼怔怔的看著羹堯。

剝堯道︰「你們小姐怎會告訴我,這是我在興隆集上听人說的。這附近一帶,誰不知道,你孫三女乃女乃,是雲小姐的乳母。上一次,你不是還在那鎮上,整治過一個什麼巡撫的少爺嗎?」

那孫三女乃女乃不禁笑得裂開了大嘴道︰「原來您是听見興隆集上那些王八蛋說的,俺猜有八成是那開客店的胡二花嘴說的,對不對?他敢胡嚼什麼,那個什麼巡撫的臭小子,是他先豬油蒙了心肺,竟跟俺小姐,動手動腳的起來,說話又太下流了,因此才怒惱了俺小姐,依她本叫俺把他賺到興隆集上宰了喂狼,是俺因為前幾天剛在天齊廟許過願,要行幾件善事,他又苦苦求俺,才讓他做了老公回去。為了這事,俺既受小姐排揎,又被老山主罵了一回,真他媽的,三面都不討好,到現在想起還恨。但不知那胡二又編排我什麼,你快告訴俺,下次俺要再遇上那小子,不揍他個稀爛才怪。」

剝堯這才明白,原來把那巡撫的少爺閹了,並不是雲中鳳的意思,都只出諸這位母夜叉孫三女乃女乃的行善,因恐她又去尋店東的晦氣,便笑道︰「那店東並沒有說你,還是旁人的話,不過我倒有點不解,你們小姐,既然這麼高的本領,又能寫能畫,為什麼會跑到大道上去賣唱?這怎麼能怨人家跟他動手動腳的呢?」

孫三女乃女乃不禁念佛道︰「阿彌陀佛,怎麼連你也不怕罪過,忍心糟蹋俺小姐起來。憑俺老山主,就養活她這樣的姑娘一千個,也不會少吃少穿的,能讓她去串店賣唱嗎?再說她還有三個哥哥呢,就損死了也不能讓妹子去干那樣營生呀!」

剝堯道︰「那麼,她又為什麼要去串店呢?」

孫三女乃女乃道︰「您要問這個,俺起初也不知道,後來才明白,她所以到這附近一帶去串店是為了……」

正說到這里,猛听一個清脆的聲音道︰「年爺,您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蓋世英雄,為什麼跟一個無知村婦在這里閑磕牙起來?」

說著,雲中鳳已像一朵彩雲也似的,從樓下上來,接著向孫三女乃女乃嗔道︰「方才我和你是怎麼說的?為什麼這樣不听話?一到這里,就扯著年爺胡說。」

孫三女乃女乃噘著嘴道︰「你教俺不要說的話,俺一句也沒有亂說,人家要問,你可沒有教俺裝啞巴呀!」

中鳳不由更怒,嬌喝道︰「你這人怎麼越扶越醉,當著生客在此,也一點規矩沒有,就這樣放肆起來。還不快些下去,叫劍奴侍琴二人前來伺候。」

孫三女乃女乃看了雲中鳳一眼,不敢再說什麼,怏怏的退了下去。羹堯忍不住有點好笑。再把中鳳一看,只見她,仍是中午馬上裝束,只是口角眉梢隱含喜意。孫三女乃女乃才一下樓,笑靨頓開,左腮上又露出淺淺的一個酒渦兒來。倏又忍著笑,滿面生嗔的道︰「你這人,怎的這等沒出息,向一個村婦問長問短,如果傳出去不是笑話嗎?」

說著,月兌下大氅,在壁上掛好,俏生生的,向燈下一站道︰「請坐吧,有什麼話,等一會我們吃著酒再談,不比你去問那村婦要好得多嗎?」

剝堯笑道︰「憑你這樣的人物,為什麼卻使用出這麼一個天真嫵媚的僕婦來,如非親眼所見,我還真有點不敢置信呢!」

中鳳一面取餅那桌上的銀壺,在一只玉杯里斟上酒一面笑道︰「你真缺德,也真虧你忍心在她身上下了天真嫵媚四個字的評語。不過她是我的乳母,向來看得我比她的性命還重,她自己非來不可,你叫我能怎樣呢?」

說著看了羹堯一眼道︰「我還以為你是一個少年老成的君子人也,誰知道,口頭上竟也這樣的刻薄。」

說罷把那只斟滿了酒的玉杯,放在小幾的上首坐頭上又道︰「請坐下來,我們邊吃邊談吧!」

剝堯一面道謝,一面坐下來道︰「我這四個字下得一點也不刻薄,而且非常確當,這人實在是一塊渾金太璞,一點不假雕琢,絕無虛假做作。適才我的話有點失言倒是真的。」

中鳳又將自己杯里也斟滿了酒,一面坐下來舉著杯子道︰「我們不談這個,年爺,你且請飲此杯再說。」

剝堯見主人殷勤相勸,便舉杯干了半杯。中鳳又將酒斟滿道︰「年爺,你知道我今晚特為前來陪你是為了什麼嗎?」

剝堯笑道︰「女俠便不相問,年某心下也正有點狐疑,不但此番款待有點出于意外,便連女俠的行徑也令人莫測,能見告一二嗎?」

中鳳又舉起杯來笑道︰「你要問這個嗎?那且請干了這杯再說。」

說罷,自己先一飲而盡,杯子一照。羹堯只得也把杯干了,笑道︰「且請說吧,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中鳳一面又把酒斟滿,一面道︰「今天我是特為來向您謝罪的,那天在邯鄲城里,多多冒犯,還請原諒。」

說罷格格一笑,又道︰「您那一手空手入白刃好不厲害,要不是我見機走得快,真不知要丟多大的人呢。而且我走後,您一直當沒事人一樣,一切以鎮靜處之,毫不慌張,更沒有憑藉勢力驚動地方官府,便老江湖也不過如此。從昨天起,二三兩家兄迭次相試,竟也毫不動聲色,泰然應邀而來,這都是常人所辦不到的,我居心已欽佩無已,所以特為向您敬酒,略致歉意。」

說著縴手一起,又舉起杯子道︰「我今天雖然才二十一歲,除對家父而外,還是第一次心悅誠服的佩服人。您如不見怪,請再干了這-杯。」

剝堯笑道︰「前在邯鄲旅舍動手實屬無心,女俠能不見責已經夠了,得蒙過獎,只有增我慚栗,怎麼能教女俠向我道歉?沿途冒犯令兄,出言狂妄,倒或許是真的,現在這杯酒,就算我向女俠謝過吧。」

說罷一飲而盡道︰「不過女俠如此行徑到底所為何來,能見告嗎?」

中鳳也舉杯在口邊抿了一下微笑道︰「這事還沒到能向您說的時候,只要您能不拿我當流娼繩妓一流人物看待便已足感,不過終有一天您會明白。」

說著玉頰微紅,又取餅那把銀壺來,替羹堯將酒斟上一面又道︰「聞得年爺是江南大俠顧肯堂先生的弟子,這話對嗎?」

剝堯舉箸吃了兩片鹿腿,一面道︰「我那恩師,確實是江南顧肯堂先生,女俠怎麼知道?」

中鳳一面殷勤敬酒布菜,一面道︰「我隨家父前在太行山,前明宗室朱由檉所居卿雲谷時,便曾數識肯堂先生。雖然彼時我年紀尚小,但聞得肯堂先生,清廷屢征不出,確實是魯仲連鄭所南一流人物,如何肯收起您這個八旗顯貴子弟來,這倒教我不解了。」

剝堯不由心中一驚道︰「這個連我也不知道,而且我那恩師,自在寒舍一別之後,便不知去向,至今每一念及,輒為懷念無已。俠女既然知道,能以他老人家的行蹤見告嗎?」

中鳳抿嘴一笑道︰「這些我都知道,不過此刻要想見他,不用說是你,便當今皇上也無法呢!」

剝堯驚道︰「女俠此話怎講?我更倒有點不明白了,能明白見告嗎?」

中鳳笑道︰「年爺也許不明此中經過。令師肯堂先生,前往尊府教館,老大人是曾經奏明皇上過的,並日奉有聖旨切實予以羈縻開導,如能出仕為官,不但令師可以立刻置身顯要,便老大人也必因此升遷。誰知令師竟設法永遠與老大人避不見面,最後竟夜入宮幃,親自和康熙老佛爺親自說明,身是大明遺民,決不仕清,為君之道只在仁民愛物,自然萬邦拱服,士各有志,如再相強,則沙中偶語,博浪一擊大有人在。最後又說,胡越一家並非難事,只在人君一念之間,便自不見。康熙皇上雖然信了他-半話,對于遺民義士不甚追究,老大人也未因此獲譴,可是對他老人家卻志在必得,密旨秘詔層出不窮,並且說過,如能自行投到仍予重用,決不追究以往。可是令師矯如神龍,間或可見其一鱗半爪,卻到哪里去尋,哪里去找?所以也只有罷了。你想,以當今皇上尚且見他不著,你能見到他嗎?」

剝堯聞言不禁毛骨悚然,擎杯不語,半晌忽然笑道︰「我那恩師固然是仙俠一流人物,但不知女俠何以如此知之甚詳,此中必有關聯。年某雖然藉隸漢軍八旗,但對恩師,實終身如一日,女俠能不避忌,明以告我嗎?」

中鳳笑道︰「您先別問我這些,現在此地並無外人,我倒要先問你一句話,那部晚村先生的評選的時文還記得嗎?」

剝堯心中更大吃一驚,連忙站起來,躬身道︰「自蒙師訓,我決沒有一天敢于忘掉。」

中鳳聞言,不禁俏臉倏然一沉道︰「您既然還記得晚村先生的時文,足見師門訓示尚在心中,請恕小妹直言,您現在是八旗世家,湖廣巡撫的少爺,又是新科舉人,轉眼不難青雲直上,置身顯要,我問你,對于‘夷夏之防’,如何處置呢?」

剝堯應聲道︰「富貴不易其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中鳳笑道︰「既然如此,我可奉告一二,小妹不才,適奉小師妹魚翠娘,轉達令師之命。據說依他老人家的看法,年爺最近必有遇合,遭際非常人物,此後十余年,足可叱 風雲,顯赫一時,但對舊日師訓和功名富貴,何去何從則全在自己一念。年爺,您如得意,究竟取舍如何呢?」

說罷俏臉一仰,兩只妙目,直看著羹堯。羹堯听罷不禁驚喜交集,一面重行為禮一面慨然道︰「小弟荒唐,竟不知師門有如此淵源,如非姐姐說出來,還真在夢夢之中,除了一切均請恕罪之外,他年如有尺寸之進,昔日師訓決不敢忘。」

中鳳也站起來,一面答禮一面笑道︰「師哥既如此說,小妹只好高攀了,實不相瞞,我所能武技盡出家父所教,只劍術一項,曾得華山獨臂大師傳授。家師與顧肯堂師叔誼屬同門,魚師妹曾在邯鄲相遇,適才所言,均其所囑,所以乘此無人之際特為奉告。不過小妹一家,志趣各異,便父女兄妹之間,也不盡相同,如遇旁人,還請仔細。」

剝堯不禁心下又是一震道︰「那麼這次承蒙相邀,到底是誰的意思,究竟又為了何事呢?」

中鳳臉上又是一紅道︰「適才我不早已說過,對于此事,您先不必問嗎?現在為什麼又提這個?」

說著又瞪了羹堯一眼道︰「為了要取信于您,我連一向對父兄都瞞著的師門淵源都對你說了,難道你還不肯相信嗎?您放心,我們這里,現在雖然是坐地分贓的強盜窩子,還不至于就看上您年二爺的行囊,打算謀財害命咧。」

說著臉色又是一沉,顯然真有點生氣的模樣。羹堯不禁慌道︰「師姐,您請原諒我記性太壞了,以後決不再提此事如何?」

說罷連忙又站起來,賠著不是。中鳳倏然一笑又嗔道︰「只要不提就行,又盡避打躬作揖做什麼?有人來看見這成什麼樣兒?」

剝堯忙又坐下來,中鳳笑著,又執著銀壺勸著酒俏聲道︰「師姐這個稱呼,實不敢當,你比我年長,還請叫我師妹足矣,不過人前還不叫為是,可別忘記了。」

剝堯連連點頭答應,兩人對酌了一會,中鳳倏然又嬌笑道︰「我那琵琶呢?」

剝堯道︰「現在高兄處,你要嗎?明天我便取來還你。」

中鳳道︰「忙不在一時,我聞你曾從顧師叔學得極好絲竹,如要在這里,大家合奏一曲有多好。」

正說著,忽然從樓下走上兩個絕俊的丫頭來,頭一個年紀十八九歲,長瓜子臉,短發覆額,後面梳著一條油松大辮子,一身深藍襖褲,腰系淡湖色汗巾,右手提著食盒,左手提著一把水壺,後面-個看去只十五六歲,頭挽雙髻,身穿一套緋色衣褲,雙手捧著一個大銀盆和手巾肥皂等物。兩人一上樓來,當先一個,先叫了一聲小姐,又叫了一聲年爺,先將手提食盒水壺放下,打開食盒,內面卻是兩碗清湯細面,四色點心。

中鳳看了秀眉微皺道︰「就是這幾樣吃不飽的東西嗎?」

那丫頭道︰「還有大米飯和銀絲卷兒,停一會小廚房里就著人送來,這是孫三女乃女乃傳您的話吩咐的。」

中鳳笑道︰「她只知我平常食量不大,又喜歡清淡的菜,所以這樣吩咐下去,卻不知道今天是待客,年爺卻未必喜歡這些呢。劍奴,你還不下去,叫他們再配幾個菜來。」

那丫頭答應一聲,才要下去,羹堯連忙攔著道︰「夠了,我平日也就喜歡這一類的菜,味重肥濃的東西反不適口。」

中鳳不禁笑道︰「真的嗎?在我這里可不許撒謊呢!」

剝堯又一再說明,才將丫頭攔住。飯罷之後,中鳳見羹堯似有倦意,才命二婢,喚來粗使僕婦將家伙收拾,一同回去。

在另一方面,高明也由雲中雁陪著用過晚膳,席次,每有所問,中雁均含笑不答,只說些附近名勝和當地風土人情,飯罷以後,小坐即行告辭回去。高明方欲就睡,忽然雲霄拄杖走來,寒喧之下,卻笑道︰「日間承高爺見詢此番邀請入山之意,彼時實因年馬兩位在場諸多不便,所以未便啟齒,本擬明日再行奉申,因恐見疑,所以特來陳明,並有奉懇之處,倘蒙見允,老朽終身感激。」

斑明忙將左右屏退,一面道︰「老山主只要有須用高某之處,無不盡力,如須雍邸為力,在下也不難做到……」

雲霄笑道︰「高爺誤會了,老朽如為本身開罪朝廷之事,怎敢如此大膽冒昧,用跡近要挾的手段來對付您,那不是罪上加罪嗎?」

斑明不禁出乎意料之外的一怔道︰「然則又所為何來呢?」

雲霄慨然道︰「高爺盛意固然可感,但老朽所求的,實在是因為平日略諸相人與子平之術,對于小女中鳳更外鐘愛特甚,此次得見同行的那位年爺,虎頭燕頷,是個干城之相,將來必至位極人臣,所以想求您一言,代為作伐,了卻老朽一段心事。」

斑明不禁默然半晌,看了雲霄一眼笑道︰「豈但老山主有意,便高某在初見令嬡和年兄時也有此意,不過……」

說著又看了雲霄一眼道︰「恕我直言老山主請勿見怪,如以令嬡才貌與年兄人品來說,正是一對。無如老山主正在得罪朝廷,竄身草莽之際,那年兄又是八旗世族,出身閥閱之家的新孝廉,在下即使盡力也恐怕未必敢做主呢?」

雲霄笑道︰「我所以要求高爺大力的也正在此,不過老朽相法向來極準,只因久已斷定小女才貌雖尚不惡,亦主大貴,但實在是一個二房之命,所以才敢不揣冒昧,來請高爺作伐。只年爺親口答應,不妨等他正室夫人完姻之後,再令小女陪侍巾櫛,否則老朽豈無自知之明,敢以盜首之女敵體出身巡撫公子的孝廉公嗎?」

說罷哈哈一笑,高明不禁暗笑,這老頭子說了半天,費了這麼大的手腳,原來只想把女兒送給姓年的做妾,便也笑道︰「既老山主自甘降格以求,高某豈有推辭之理,不過令嬡人是否願意呢?」

雲霄道︰「實不相欺,老朽因篤信命相之學,所以才命小女,假托賣唱,暗中擇婿,對于年爺,不但老朽心折,便小女也自知命薄,寧為當世英雄侍妾,決不願做庸人之妻,此點高爺但放寬心,決無相戲之理。」

斑明又沉吟半晌,微笑道︰「既然老山主如此說,高某決盡全力,促成此事。不過如在寶山便向年兄說明,誠恐仍有未便,轉生枝節。如依高某之意,莫若稍假時日,再行啟齒,老山主以為如何?」

雲霄掀須大笑道︰「只要高爺能代盡力,決無不成之理,老朽怎敢急急?此事便待高爺回京之後,再向年爺說明也未為晚,我之所求的也只在高爺一諾而已,如今我已放心一半了。」

斑明聞言也笑道︰「如照世俗之例來說,這媒人絕無白做之理,我也有一事相求老山主呢,您能見允嗎?」

雲霄笑道︰「只要高爺能替我了卻這段心思,如需謝媒之禮,老朽豈敢吝惜?但不知高爺有什麼事要下委呢?」

斑明道︰「久聞老山主精于風鑒,所以我想乘此請求一相使得嗎?」

雲霄微笑道︰「今日一見,我不就說過您跟年爺兩人都是極難得骨格嗎?不過您這一副相貌比年爺更好,此時此地老朽決不敢胡說。也容待他日晉京,到雍王府再為細談如何?」

斑明哈哈大笑道︰「老山主,就連這點小虧也不肯吃,謝媒之禮,一定要在令嬡過門之後才能讓我到手嗎?」

雲霄道︰「這個老朽怎敢?實在是您這個相太奇了,所以我不敢說。」

斑明笑道︰「據老山主方才說年兄的相已是位極人臣,我的相更比他好,那豈不要造反嗎?幸虧是在此間說說取笑,要在別的地方去一說,豈非賈禍之道。算了,我的媒是照做不誤,這謝媒之禮還是免了吧!」

雲霄正色道︰「說笑是說笑,老朽絕非江湖術士,信口開河,委實高爺的相太教人難說,如若不驗,那我以後真不敢再相天下士了。」

說罷立刻起身告辭道︰「老朽之意現在已經說明,既蒙金諾,感激不盡,高爺鞍馬勞頓也該休息了,暫且別過,明日再見吧。」

說著,把手一拱,便向室外走去。

斑明連忙攔著道︰「老山主請恕斑某失言,暫且慢走再略談數語如何?」

雲霄笑道︰「高爺尚有何見教?老朽委實因為夜深了,才權且別過了,決無他意。」

斑明也笑道︰「方才實系是我失言,不過既承老山主謬以奇相見許,君子問禍不問福,賤相究竟如何奇法,能見告一二嗎?」

雲霄只微笑不語,高明不由道︰「老山主如再不肯見告,便真是見怪了。」

雲霄道︰「方才老朽已經說過,只等到京晉謁再為奉告,高爺何忙在一時呢?此間雖然均系老朽子弟居多,絕不致便有意外,但是耳目眾多,難保不泄漏出去,昨夜興隆集出事,便是前車之鑒,高爺如何只管追問老朽呢?」

斑明聞言,心中不知是驚是喜,但是臉上只淡淡的一笑道︰「既然老山主如此多慮,那就容俟到京再為請教吧。」

說著,一直送到室外,方才自去安睡。

第二天一清早,羹堯尚在睡夢中,忽然听見高明在樓下高聲叫道︰「年兄,你還沒有起來嗎?我且教你看件東西如何?」

連忙把眼一揉,一面推開被子,披著衣服,一面道︰「高兄,你好早,請上來吧。」

遙聞高明哈哈大笑道︰「現在還早嗎?你且請起來看看,是什麼時候了。」

剝堯一骨碌下了床,只見殘燈未滅,燭淚猶新,窗上也只隱見朦朧日色,分明是個拂曉光景,不由奇怪,趿著鞋子下床走到窗前一看,原來四面窗戶全是五色玻璃嵌就,又垂一重絳紗窗簾,所以絲毫看不出。再將窗簾掀起,推開窗子一看,外面已經日高三丈。不由叫聲「啊哎」。高明已從樓下上來,向四面一看,又見羹堯窘狀,不由笑道︰「此間主人真也不俗,只是一樣來客,卻分幾種看待,未免厚薄之分太顯了。」

說著一看室內陳設,又是一笑道︰「這間屋,除中間一聯,尚是草澤英雄本色,舍此以外,無一項不帶著脂粉氣息,旖旎風光,無怪年兄不知東方之既白了。」

剝堯想起昨宵對飲情景,不由面紅耳赤,搭訕著道︰「老山主究竟為了何事,邀約我等來此,曾對高兄說明嗎?」

斑明笑道︰「說是說了,不過他的題目很難,以小弟等力量恐怕未必便能使得主人如願呢!」

剝堯驚道︰「他有什麼事求你,是為了拒捕攔劫官眷的事嗎?」

斑明連連搖頭。羹堯又道︰「既不為此,一定是抗拒王師的事又發作了,那事情就更不易為力了,高兄打算如何對付呢?」

斑明道︰「如果是為了這些事,小弟倒還可以為力,不過他卻並非為此,將來或許還有借助年兄之處,你能幫忙一二嗎?」

剝堯正色道︰「如果與自己言行無虧,而又是成人之美濟人之急,小弟當然義不容辭,高兄能先將此情形告訴我嗎?」

斑明笑道︰「當然是成人之美的事,而且與年兄有益無損,但我知年兄向來潔身自好,對于草莽英雄一定鄙而視之,那就無法相強了。」

剝堯急道︰「高兄怎的看得小弟和世俗紈褲子弟一般行徑。無論雲老英雄是前明世家,陷身綠林事出不得而已,就平常江湖朋友,小弟也從未輕視。如非不屑下交,以後還請勿以此等不入耳之言相戲。」

斑明又笑了一笑道︰「果真年兄能具如此襟懷,不但此間主人之幸,就小弟面上也覺有光,但恐言不由衷,那就白費小弟一番唇舌了。年兄能保言行一致嗎?」

剝堯不禁跳起來道︰「小弟實在不解,高兄如何對小弟這般輕視。小弟雖然未嘗學問,卻也稍解為人處友之道,自問生平決無言不顧行之處。既然如此說,只非大逆不道,無辱于名教,小弟決定遵命便了。」

斑明笑道︰「丈夫一言,駟馬難追,既然如此,請恕小弟失言,他日定當謝過,且請盥洗吧!」

剝堯愕然道︰「說了半天,你只在拿話繞我,到底為了什麼事呢?」

斑明笑道︰「這事關機密,容待到京以後才能奉告。」

剝堯正待不依,忽听中鳳在樓下叫道︰「年爺,你起來了沒有?一清早我命劍奴來看過了,據老管家說您睡得正香,所以沒有敢驚動……」

斑明看了羹堯一眼道︰「是雲小姐嗎?年爺住的這個地方真好極了,要不是我來把他硬轟起來,還不知道要睡到什麼時候呢?」

中鳳知道羹堯方才起床,偏又遇著高明,不由臉上一紅搭訕著道︰「四爺,您那里我也去請過安了,既是年爺未起來,我們停會再見吧!」

說著便又走開去。

剝堯在樓上,不禁也有些臉上發燒,看著高明道︰「高兄為什麼老喜歡開玩笑,我們此刻大家都身在虎穴,萬一惹翻了這位笑面羅剎那是何苦呢?」

斑明笑道︰「我並沒有得罪她呀,怎麼會惹翻了?」

說著,一看羹堯窘態,不由心下更加好笑,但恐逗急了以後話更不好說,忙從懷中掏出一件東西來笑說︰「年兄,我們先不談那些,你且瞧瞧,這是什麼東西?」

剝堯剛把衣服穿好,接過一看,卻是九把柳葉飛刀連在一處,還有一條四五丈長的極細銅鏈,不禁詫異道︰「這是什麼兵刃?我倒從來沒有見過,高兄能見告嗎?」

斑明道︰「這是雲少莊主自己別出心裁,新打造出來的暗器,據說還沒有盡善盡美,正在改造之中,這是匠人才送給他的樣式,我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奧妙來,所以拿來請教你,誰知你也給蒙住了。」

剝堯聞言,又把那東西仔細一看,原來那九口飛刀雖然連在一處,都是活的,折了起來見方不過三寸,連那一串銀練子,也不過一握有余,抖起來都是一尺來對徑的一個刀圈,稍一用力圈便自行收縮,最後九刀便成一線,心中不禁恍然大悟道︰「看雲中雁巧思真有獨到之處,這一項暗器,既可以當鏈子槊一類軟兵器使用,又可以當套索用,最厲害的是可以在三五十步以內取人首級。」

斑明道︰「怎見得呢?」

剝堯提著那東西道︰「高兄請看,這東西未梢兩刀交叉,只要內功純熟,打出去中人要害,焉有幸理,即使鏈子槊,甩頭一字之類,也無此厲害。」

說著手勢略松,九刀成圈,又道︰「這個刀圈,雖與套索略有不同,其理則一,如能將敵人腦袋套著,一收鏈子刀圈一縮,豈不立刻身首異處。」

斑明仔細一看笑道︰「果然如此,我倒沒有想到如此厲害,只覺它折起只有一點大,放在身邊,一點也看不出來,頗為靈巧而已,照年兄如此一說,就更巧妙了。他日如果有暇,我倒想請他也代制一副,留著玩玩呢。」

剝堯笑道︰「這是一件殺人利器,江湖朋友或許可以仗以成名,再不然有什恩怨未了,倒也可以用得著,你我都是仕宦中人,懷此利器何所用之,難道高兄也慕荊軻聶政之行嗎?」

斑明正色道︰「不龜手之藥,尚且可以破楚,何況一件利器?你休小看此物,只要善能用之,也許就可以仗它建立不世奇勛。寶刀名劍不也一樣是兵器嗎?你怎麼厚彼薄此呢?」

說著仍然折好藏在身邊。

剝堯方欲答話,下面伺候的僕從已將盥洗之具送上,忙向高明告罪梳洗。梳洗方罷,中雁中燕兄弟已經一同上來笑道︰「這地方年爺還住得慣嗎?」

剝堯笑道︰「這樣好地方焉有住不慣之理,如果這樣好地方再說住不慣那只有神仙洞府了,人間哪有這樣勝地?倒是這樣好地方,住上我這樣一個俗客,未免使得主人見笑吧!」

斑明笑道︰「你們大家都別客氣,地方固然好,客人也好,主人更好,這叫作賓主地三絕。」

說罷將那九口柳葉飛刀連綴而成的暗器掏出來,遞在中雁手中笑道︰「你這自出心裁的東西,瞞得了我,到底瞞不了年兄這個大行家,人家一見面便將你的妙用全說出來了。」

中雁接過看了羹堯一眼笑道︰「年兄已經看過了嗎?」

剝堯道︰「適才承高兄攜來見示,小弟已經看過,一物數用,足證巧思,小諸葛之稱,名符其實,不過這東西練起來很難。非手眼俱到不可,而勁須巧勁,笨力氣一點也用不著,同時,那九口刀非吹毛可斷的百煉精鋼不可。鏈子也要用剛柔相濟的好鋼才行,缺一便無濟于事,雲兄想必成竹早在胸中了。」

中雁道︰「年爺過獎了,這東西雖然是我畫的圖樣教巧手匠人打造出來的,將來我並不想用,倒是我這二弟好奇心重,已經練了好幾次,練一回修改一回,這已經是第七次了,刀和鏈子也是改了又改,一直到現在還是不能得心應手,您能指教一二嗎?」

斑明看了中燕一眼道︰「原來中燕兄已在下苦功練這暗器了,這倒妙極了,能令小弟一飽眼福嗎?」

中燕笑道︰「小弟因所用飛刀並不出奇,一遇行家便難制敵,偶然和家兄談及,他便想出這個招兒來。不過誠如年兄所言,練起來太難了,所以直到現在還是一個二百五,高爺如不嫌污目,少時,等年爺用過早點,便請兩位指教如何?」

剝堯笑道︰「中燕兄既然已經修改過好幾次,足證對于此道,已以盡得其中奧秘,何必謙虛乃爾,少時令小弟大開眼界,那才真不虛此行了。」

說著,只听樓梯下面,馬天雄笑道︰「年兄何事不虛此行,能讓小弟知道嗎?」

斑明忙道︰「又是一位大行家來了。」

說著探首窗外向下面招手道︰「馬兄快請上來,我且教你看一件稀罕東西。」

天雄在樓下一听,連忙笑道︰「高爺也在這里嗎?您真早,年兄既說不虛此行,您又說是一件稀罕東西,其物可想而知,容待小弟上來再細細領略吧。」

說著也走上樓來,高明忙從中雁手中取餅那九口刀來連鏈子塞在天雄手里笑道︰「你且看看這件暗器,兵器譜有嗎?」

天雄接過,細細把玩了一下道︰「這東西是參合鏈子槊和套索妙用而成的一件暗器,不但為兵器譜所無,便江湖上的能手也沒見有人用過。我猜一定是這位小諸葛雲大哥想出來的。不過,要當鏈子槊用並不難,要當套索用,上面這個刀圈抖出去,使得它不滑成一條直線,仍然還是一個圈兒,等套著人一抖手再縮小可就難了,如非另有訣竅,便非內功潛力到家不可。諸位說對嗎?」

剝堯笑道︰「馬兄所見極是,小弟也是這般看法,這東西是中雁兄想出來的,不過中燕兄都已練得收發由心得心應手了。」

中燕忙道︰「年爺這話未免過譽了,這東西委實難練,馬兄說得一點不錯,要當套索用,不但那九口刀容易滑成一線,而且等它滑成一條線之後,要想不收回來,一抖手還是一個刀圈更難,少時,待小弟獻丑之後,兩位就知道了。」

說罷微微一笑。

天雄心知中燕必已深得決竅,也笑了一笑道︰「小弟不過姑妄言之,二位少山主不但內功已臻化境,聰明更是絕頂,一切妙用,豈是我這樣的笨人所能想得到的。不過年高兩位,所說的不虛此行和稀罕東西倒是真的。雲二哥打算什麼時候練,千萬讓小弟開開眼界才好。」

中燕道︰「小弟孤陋寡聞,這東西又是家兄自出心裁替小弟打造出來的,雖如馬兄所言,是運用鏈子槊和套索兩種手法合練,又是絕無師承,全靠自己瞎想盲練,正望各位多多指教,馬兄怎麼這樣的說,那更令我不敢獻丑了。」

正說著,忽听樓梯上一陣沉重的足音,那孫三女乃女乃已經提著一個食盒上來,一看樓上站了許多人不由笑道︰「小姐只說年爺高爺都在此地,叫俺送兩份早點來,如今各位都在此地,這許多人教俺給哪位吃是好呢?」

說著打開食盒,內面卻是兩碗光面,另外四個碟子盛著小菜,孫三女乃女乃說著又睜大了母狗眼看著眾人道︰「要不,誰餓了誰先吃吧,等一會俺再教小廚房做去。」

中燕看見兩碗面,不由笑道︰「你怎麼把小姐體己的飲食拿出來供客,她知道嗎?」

孫三女乃女乃眼一瞪道︰「你說啥?俺難道連這點都不知道?她不吩咐,俺怎敢替她做主?」

斑明一听早點心又是中鳳叫送來的,心中不由好笑,但看那兩碗面毫無出奇之處,除水面兩項之外,並看不出所以然來,心中又是奇怪,正在想著,中雁已道︰「我和二弟都吃過了,要麼再去替馬兄做-碗來。」

天雄一听是小姐叫送來的,不由心中恍然大悟,連自己和高明被分開安置的緣故也猜著了幾分,不禁也笑道︰「不必再做了,我也早已和三哥在一處吃過,您兩位快用吧,我還等著要看雲二哥的絕技呢!」

孫三女乃女乃齜牙一笑道︰「這樣一來倒好,她那做面的東西本來不多了,這許多人,如果一個人一碗,那又要用多少才行。」

說罷把兩只碗和幾個碟子一齊放在桌上,向樓柱上一倚,兩只母狗眼下死勁的盯著羹堯,滿面堆下笑來。高明看了心中更加好笑,本已吃過早點,但因恐羹堯不好意思一人獨享,只得也舉箸相陪,才吃了第一口便覺那面的滋味有異尋常,最奇怪的是一無其他佐料,自然鮮美,還帶著一種木樨香味,不禁一面稱贊不已,一面向中雁道︰「這面真好極了,無怪方才中燕兄說是令妹的體己飲食,但不知如何制成,雲兄能見告嗎?」

中雁聞言不禁面色微紅瞪了中燕一眼,一面向高明道︰「這面並無出奇之處,不過作料太麻煩了。它要在秋天桂花盛開的時候,將肥母雞宰好,劓骨去皮僅存胸脯兩腿好肉,用刀切成細絲,放在桂花樹上日曬夜露,讓雞肉飽吸桂花香氣,等花謝雞肉也干了,再將它收起磨成細末,用細篩篩過裝瓶備用。待要吃的時候,只須打上兩個雞蛋去黃存白把它調勻,代水調面就行了。但是面做成之後,切忌另加其他作料,只用食鹽便好,如果一有其他作料,反而足以敗味。」

斑明笑道︰「這倒也不難,就是費事一點,而且必須在桂花盛開的時候早為之計,否則臨渴掘井,便無法到口了。」

中燕道︰「豈但如此,倘若桂花開時,卻好下雨,便須又待下年了。」

孫三女乃女乃在旁也插口道︰「可不是,俺小姐就是為了這才不許浪用。去年秋天,幾十顆桂花,三十來只雞一共做了才不到十斤面子,她輕易也不舍得拿出來做面,俺瞧也剩不上多少了。」

中雁不由又瞪了她一眼道︰「有貴客在此,你為什麼沒規矩插起口來?還不快些下去,停一會來收家伙。」

孫三女乃女乃听了噘著嘴,看了羹堯一眼,又把頭低下去,慢慢的走向樓下。

斑明笑道︰「其實她這話也是實情,雲兄何必責之太甚?」

說罷又看著羹堯一笑。羹堯臉上不禁訕訕的,匆忙將面吃完,看著雲氏弟兄道︰「如今早點已經用過了,中燕兄如果有興,何妨就請見示一兩手如何?」

中燕笑道︰「那麼,便請大家一齊下去,這松風閣右側便有一處射圃,原系舍妹平日練藝之所,待我命人去將練這玩藝一套東西取來,少停向各位請教便了。」

說罷又向中雁道︰「大哥,請你偕同各位先去,我少事預備便來。」

說著向各人略一頷首,便先下樓去,中雁也肅客一同前往射圃。那射圃從天風樓過去,不過一箭之地,寬廣約可十畝,地點正在山頂,除四周約略有幾株老樹而外,其平如砥。舉頭四望,群山在下,如相拱揖,氣勢非常雄壯。眾人一路走去,離開射圃看看不遠,忽見中鳳手執-枝紅梅花從射圃一旁的小道上走來,看見眾人正向射圃走去,不由笑道︰「這時候,你們這許多人到射圃去有什麼事?是誰打算露一手給大家看看嗎?」

說著又看了羹堯一眼。中雁道︰「鳳妹,你又到峰後去過了嗎?這枝梅花好極了,大約又是從那懸崖上折來,送給我好嗎?」

中鳳把頭連搖,一面嗔道︰「你怎麼所問非所答,我問你是誰要在這里顯一手給大家看看,你為什麼又扯到梅花上來?這枝梅花是我好不容易折來的,今天任憑是誰也不給。」

說著卻看了羹堯一眼,口角微露笑意。中雁笑道︰「說不上誰要顯一手給人看,只不過因為高爺年爺看見二弟耍的那個刀圈,覺得有點新鮮,想教他練一趟。你既來了也不要走,少停跟著看看,有沒有破綻,大家想法子把它再改一下。」

中鳳把嘴一抿道︰「哦,原來是二哥又打算練那玩藝,這東西改了又改,已經好多次,練來練去還不是那幾手,也值得讓高爺年爺笑話嗎?」

剝堯笑道︰「啊哎,女俠,您把我們捧得太高了,這件兵刃我們不但沒有看見過,連說也沒有听人說過,正想借此一開眼界,要照您這麼一說,二哥萬一趁此收科,真不肯練了,豈不令我們失之交臂嗎?」

中鳳道︰「您請放寬心,只要有機會露臉,他絕不會罷手的,只求您別見笑就夠了。倒是停一會子,等他那兩手狗兒刨練完之後,我打算請教您的劍法,也讓我開開眼界,您可不能推辭。」

說著回眸一笑。羹堯忙道︰「您這更是開玩笑了,憑我的劍法,怎能入得各位的法眼?尤其是在女俠面前放肆獻丑,那不是笑話?」

中鳳笑道︰「您是存心挖苦我是不是?」

剝堯忙道︰「這個,小弟怎敢?」

中鳳道︰「要不然,你為什麼對我這敗軍之將這樣客氣呢?」

剝堯方說︰「那是女俠存心相讓,不足為憑。」

斑明已在一旁笑道︰「你兩位都不要客氣,只經中燕兄練過,我少不得要請兩位再比一下劍法,誰也不許規避藏私。」

中鳳把頭一搖,吐舌道︰「四爺,我可沒有得罪您,您真要教我和年爺比劍,那可不是教我再丟一次大人嗎?」

正說著,雲中燕已經率了好多壯漢搬了好些皮人和木樁,從崖下到了射圃里面,一見眾人說笑著走著,全已來了,忙命從人將所攜各物,趕緊在射圃里面布置好了,一面含笑肅客到射圃中間。羹堯和高馬二人一看,一共三個皮人,每個都和真人大小相仿,一律系用羊皮制成,中實枯草敗絮,一坐,一立,一臥分東西南三面放著,各自隔開二三丈遠近不等。此外便是十二根碗口粗細白木樁,高的丈余,矮的才只數尺,疏疏落落的釘在地下。人多好做事,一會兒便布置妥當,中燕向高馬年三人一抱拳笑道︰「諸位請勿見笑,小弟獻丑了。」

說罷取餅那九口連在一起的飛刀,右手挽著鏈子,嗆啷啷一聲響便出手。眾人看時,中燕長袍已經月兌去,身上只穿著一套京醬色湖縐襖褲,頭上辮子也盤好了,用一條紫巾扎著,猿背蜂腰,再襯著雪白一張俊臉,分外顯得英武。只見他右手一抖,那條鋼鏈帶著九口飛刀便似一道白虹飛騰起來,接著身子一個旋轉,又像身外裹著一個絕大月暈,倏然雙足微縱,一躍便上木樁,右手一掣。那條鋼鏈帶著刀,登時筆直,一下扎在另一根樁上,嗆啷連響。倏又收回,像一條銀蛇一樣,向上一揚,身子一晃又到了一根較高的樁上,手中鋼鏈上下飛舞,左右掃蕩,直逼得人不敢正視。驀听中燕一聲叱 ,手中似乎抖動了一下,嗆的一聲,那鏈頭九口飛刀登時成了一個圓圈,忽然飛也似的,向那站著的皮人頭上套下去。才到頸子上面,中燕手勢一翻向後一掣。那皮人的頸項應手而折,一顆人頭落在地下。中燕更不怠慢,猛一收鏈,一個獨鶴沖霄的架式竄起二丈來高,那條鋼鏈跟著掄成一個大圓圈繞著全身,向下一落,左腳懸空,右腳正站在最高的一根樁上,姿勢端的美妙已極,眾人不禁都拍手叫好。中燕也自得意,倏又向前微縱,乘勢雙足向上一翻,倒竄而下,兩腳微開,雙臂全張,好似一只絕大的紫燕帶著一條銀線掠空斜飛下來,等離開那臥地皮人不遠,右手一掣,那條鋼鏈忽然又像銀蛇一般向上飛起嗆的一聲,九刀又復圈向那地下的皮人頭一下套個正著。中燕人也落地,右手一翻一掣,那皮人又身首異處,跟著身子向地下一倒,掄圓鋼鏈上,一團銀光,貼地而轉三丈以外,便聞風聲呼呼作響,驀地里,那團銀光又向上一泛,成了一條直線,微聞下鏈端鏗然有聲,九刀復成一圈,向坐著的皮人頭上一套一扯,那頭應手落地,中燕一個鯉魚打挺,倏的從地跳起來,一收鏈子,雙手一拱道︰「末技不過如此,還讓諸位不吝指教。」

眾人均各稱贊不已,羹堯笑道︰「二哥真是淵博已極,不但鏈子槊、套索、甩頭一字等兵刃的妙著,無一不被用上,便連地趟刀法的家數也被采入,尋常江湖能手遇上決無幸理,今天真是眼福不淺。」

天雄也道︰「不但招式精奇,便這內功潛力也自驚人,最妙的九刀收放自如,只這一點,小弟便望塵莫及。」

中鳳笑道︰「你們都被他欺瞞了,你真當那刀圈收放自如是內功潛力所致嗎?那並不是他的本領,還是由于大哥對于這玩藝兒打造得靈巧,所以一點也看不出來。」

中燕聞言笑道︰「你為什麼一定要替我把這一段秘密揭穿?讓我在各位大行家面前露一露臉不好嗎?」

斑明忙從中燕手中取餅刀鏈,仔細看了一下,並看不出其中奧妙來,又遞給羹堯道︰「年兄你再看一看,其中訣竅在哪里,我倒真有點莫名其妙呢?」

剝堯接過,將那九刀一鏈也詳細看了一下,接著走出人圈以外,一抖鏈子也舞弄起來,這一次因為羹堯的潛力更大,只听得呼呼風聲直響,一團寒森森的冷氣,直逼得眾人退出老遠,倏听嗆的一聲,九刀也立刻成圈,再一抖手又成一線,一連數響,刀圈也因之數易,中鳳不由笑得花枝招展,連聲喝采道︰「年爺畢竟身手不凡,這才真叫內功潛力。」

接著向中燕道︰「二哥,看見嗎?你那點玩藝算得什麼?」

剝堯連忙一收手中刀鏈,走來笑道︰「這家伙固然造得獨具匠心,二哥的手法更極高妙,如果不是女俠方才一提,我也是一點看不出來,不過就是看出它的奧妙來,手底下沒有巧勁也無法練好。」

說著把手一拱,將刀鏈仍還中燕道︰「小弟拜服之至。」

中燕接過,臉上一紅道︰「年爺,您沒有听見舍妹的話嗎?您才是真正的大行家,小弟這點末技,早在您包容之中。」

剝堯不知中鳳又說了些什麼,因恐中燕不快,忙道︰「小弟因站得稍遠,沒有听清楚女俠的話,不過實因欲試其中奧妙,決無逞能之意,還望中燕兄海涵才好。」

中鳳笑道︰「你理他呢,全是自己人你也用得著客氣嗎?」

說著妙目一橫,白了中燕一眼。中燕忙道︰「年爺,您誤會了,小弟實是由衷之言,您要真使起這個家伙宋,一定要比小弟神妙多了,在此地的人都是行家,只一出手便分高下,您何必太謙呢?」

說罷,又把手一拱,高明看了各人情形笑道︰「你兩位都不必客氣了,論功夫手法,我高某全非常佩服,不過我實在是一個外行,到底這個刀圈收放自如的奧妙在哪里呢?哪位肯先告訴我一點嗎?」

中鳳聞言,把那枝梅花向羹堯手中一遞,笑道︰「勞駕,替我拿著。」

一面就中燕手中取餅刀鏈,走到高明前面笑道︰「四爺,您瞧,這第九口刀,刀背上不是有一個小環嗎?這條鏈子系在環上,這第一口刀上也有一副環,鏈子從環上穿過去,這九口刀不是自然成了一個刀圈了嗎?」

斑明笑道︰「這個我也知道,現在要問的這個刀圈何以能收放自如,你為什麼不說呢?」

中鳳道︰「您別忙,我不先說這個您能明白嗎?」

說著,把那九口刀依法做成圈子,笑道︰「你請看,這第九刀在最前,刀背這環比第一刀柄上的環要稍小些,自然可以一滑而過,只這圈子縮到最後把人頸子勒斷並不為難,關鍵就在第九刀要比其他八刀重到雙倍以上,所以甩出去可以當鏈子槊用。同時,因為特別重,甩出去只要輕輕一掣,它便彎過來,自然成圈,再一甩又直了,所以內家功夫到家的人,使起來並不費勁,就是潛力差一點,只要用得巧,也能得心應手,不過如何才能使得恰到好處,那便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言傳了。」

說罷,一縱身,竄出去老遠,縴手一揚,九刀出手,使得更加靈活,其身法手法又與中燕和羹堯不同,遠遠看去仿佛一大圈月暈,中間圍著一個紅衣仙女在翩躚起舞一般。驀地忽又听她嬌叱一聲,平地竄起二三丈高,就在空中一掄那鏈子,呼的一聲,平輔開來,又像一朵白雲擁著她直飛出去十余丈遠近才翩然落下來。等到才要落地,她又猛一掣那鏈子,頭下足上身子向原來站立的地位一竄,其疾如風,仍向眾人前面掠來,等離開不遠,忽然又是一翻,仍舊持著刀鏈亭亭玉立的站定,向羹堯笑道︰「我這完全用的是巧勁,要和你方才的內家潛力一比,那就差遠了,您可不要見笑。」

剝堯未及開言,高明天雄一齊笑道︰「今天我們真是大開眼界了,同是一樣兵器。功夫一位比一位高,練法一位比一位奇,如非此行,教我們到哪里看去?」

中雁笑道︰「小妹無知,竟當著三位行家賣弄起來,這未免太可笑了,還望三位多多指教才是,為什麼反謬加贊許起來了?」

中燕也道︰「愚兄妹都是自己胡亂想出來的家數,不到之處還請原諒。」

剝堯看中鳳一眼微笑道︰「女俠這一路身法手法,確實和令兄不同,不但滲進了索鞭的家數,並且有幾招完全是從劍術里面化出來的,尤其是那一招伏龍升天,暗藏轆轤矯身法,不是內功已有相當火候,決難運用自如,為什麼說完全是巧勁呢?您真打算騙我這外行嗎?」

說罷把手中梅花遞還過去。中鳳一手將刀鏈交給中燕,接過梅花笑道︰「我只為了要身法好看一點,偷用了幾招越女劍法倒是有的,您怎麼又謬許起來?現在我兄妹這點小玩藝,已經全在您面前獻過丑了,您那顧大俠所傳的劍法也能賞給一兩招我們看看嗎?」

剝堯笑道︰「我那兩手劍法荒疏已久,如何能見得人?而且劍也在樓上並未帶來,還是改日再向女俠請教吧!」

中鳳不依,立即命人去取,一面說笑著。不一會劍已取來,羹堯被逼不過,高明和雲氏弟兄也敦促著,只得接劍在手將長袍微微曳起略一拱手道︰「小弟獻丑了。」

說著,便將師傅一路天遁劍法使出來。那路劍法,起初看去平穩無奇,只出手帶風,老遠便覺寒氣逼人,漸來漸緊,仿佛一團雪花裹著一人在那里旋轉飛舞,最妙的是兔起鶻落,聲息全無,周圍不出方丈之間,步法半點不亂,倏然長嘯一聲,便如龍吟一般,身子一縱,飛起丈余,恍如一道白虹,沖霄直上,轉眼又倒瀉而下,卓然在當場立定,又抱劍一拱手道︰「請諸位多指教。」

中鳳從羹堯一動手便看得呆了,直到收招連動都沒有一動,等羹堯還劍入鞘才囅然笑道︰「果然名不虛傳,有您這一來,我們這些江湖花招,連看也不用看了。」

斑明天雄雲氏弟兄也均極口贊好,一同又回到羹堯所居天風樓上。大家落座之後,中鳳匆忙之中,急急的從壁櫥當中,尋出一只龍泉窯開片膽瓶,命從人取水將花插好,供在窗前琴台上,向羹堯笑道︰「您看這瓶花放在這里好嗎?」

剝堯含笑頷首,尚未及開言,高明大笑道︰「好,好,好極了,這一點綴,更為這屋子和主人生色不少,難怪你說誰都不給呢,原來早有安排了。」

中鳳不由臉上一紅,啐了一口,眼角又向羹堯臉上一掃,把頭低下去。羹堯一見,忙藉肅客入座,遮蓋過去,高明不禁更覺好笑。各人小坐之後,高明首推身子發困,告辭回到自己寓所。二雲和天雄也托故走開,樓上只剩下中鳳和羹堯二人。中鳳見客人都已下樓,悄聲笑道︰「師哥,今天看到這一路劍法我更佩服你了,到底是高人真傳,絕非世俗能手可比,您能教我嗎?」

剝堯也笑道︰「師妹,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客氣起來?你那越女劍法不也是絕藝嗎?」

中鳳嗔道︰「你是不肯罷,何必這樣說呢?」

剝堯忙道︰「我是說的老實話,師妹如若見怪,凡我所能都願傾囊相贈,還不行嗎?」

中鳳方才回嗔作喜,嫣然一笑道︰「這才像個大師哥對師妹的話,以後你如再客氣我就惱了。」

剝堯也不禁笑道︰「既如此說,這套劍法的招數,師妹方才已經全看見了,今晚有暇,我便把它的歌訣全寫出來,連身法、步法、手法全注明交給你好嗎?」

中鳳喜不自勝,起身福了幾福道︰「如此我先謝謝師哥。」

說罷,對著那面大鏡一掠鬢角,梨渦微露道︰「你如果真拿這套劍法教我,我也決定送你一件好東西,教你看了高興。」

剝堯道︰「師妹送我的東西,當然一定是值得珍貴的,不過究竟是什麼東西呢?你能先告訴我嗎?」

中鳳連連搖頭道︰「不行,此刻說出來便了無意味了,要由其不意才有趣,不過你放心,我決不會教你失望的。」

剝堯遠遠的,從那面大鏡中,看見她那付嬌憨的模祥和在邯鄲道上初見,以及昨夜在這樓上促膝談心的神態又絕不相同,不由也怦然心動,但一轉念,對方論起師門淵源來,既是自己師妹,如何可以又生此妄念,又強自將一段遐想綺思抑制下去,半晌沉吟不語。

中鳳猛一掉頭,見狀不由一怔道︰「你又在想什麼?是怪我不肯先告訴你嗎?」

剝堯連忙笑道︰「哪有此事?我是正在想那一套劍法的說明,應該如何寫法,才能使你一望而知,最好要能每一招都畫上一幅圖才好,可惜我對畫理不精,恐怕難以盡其秘奧,所以在這里思索一下。」

中鳳笑道︰「我還當你在想什麼,原來為了這個,這也值得思索嗎?你只將劍訣和說明寫出來,我包你一式一招,都有一張精確的圖便了,現在何必多費這心思呢?」

說罷,又姍姍的走到琴台前坐下來笑道︰「聞得肯堂師叔妙解音律,尤其是對于琴,已經彈得出神入化,師哥既是他老人家的入室弟子,一定也是妙手了,能賜一曲嗎?」

剝堯笑道︰「如論音律,師妹已是此中聖手,豈止妙手而已,我如何敢在你面前賣弄?那不是笑話嗎?」

中鳳不依道︰「我那琵琶算得什麼,怎能算得了聖手?你又吝教吧!」

說著便又站起來,從壁櫥里尋出一匣香來,在那索耳爐里焚好,一面笑道︰「人家替你香都焚好了,快來吧,我在這里,正等著一聆雅奏呢!」

說罷當窗正襟危坐,大有屏息以待的樣兒。羹堯一看不禁好笑,只得步向琴台,略一理弦,冷冷的彈起來,心中初意,本想彈一曲風人松,不知怎樣,身不由己的,一出手竟是鳳求凰的譜子,而且彈得非常入妙。一曲既終,中鳳不由分外高興,喜孜孜的向羹堯笑道︰「師哥彈得妙極了,平常你也喜歡這個曲子嗎?」

剝堯聞言,心中又是怦然一動,兩頰微紅道︰「我是順手彈來,並非獨喜此曲,彈得不好,未免污耳了。」

說罷,不知怎麼又自覺措詞不妥,臉上更紅得厲害,勉強笑道︰「師妹也喜歡此曲嗎?」

話一出口,更覺不妥,欲待解釋,又恐越描越黑更加不好,不由有點著急,中鳳稍有覺察,臉也紅了,相對無言半會,還是中鳳先道︰「師哥,這樓上枯坐著太沉悶了,我們這後山略有幾樹梅花,近方盛開,我陪你去看看好嗎?」

剝堯答訕著說︰「小弟平生就最喜此花,能去看看最好。」

說著指著瓶里插的那枝紅梅道︰「這枝紅梅就是那里采來的嗎?」

中鳳點點頭,一面道︰「我們走吧,看梅花要有點積雪襯著才顯出精神來,一遲積雪化完了就沒有意思了。」

說罷,起身便向樓下走去,羹堯也跟著下樓,兩人一同又循著去射圃的原路走去。等到將近射圃,中鳳倏的一扭身軀向山坡上一條小徑上縱去,一路連縱帶竄,瞬息便到了峰腰,那身法端的美妙已極,倏又扭轉頭,縴手連招,嬌喚道︰「還好,山那邊積雪還在,花卻又開了好多。你快上來,只到我立足的地方,就可以看見了。」

剝堯聞言,也把真氣一提,一路縱上去,不一會已到中鳳身邊。再向山那邊一看,只見峰後瞞植梅花,高高下下,何止數百株。除向陽崖上兩三老樹已經盛開而外,其余不過才見一二朵沖寒吐蕊。中鳳笑著縴手一指崖上道︰「方才那枝花,便是從那崖上折來的。你瞧,從這里過去,雖不算奇險,不是怪石嵯峨,便是峭壁如削,有一處容易落腳嗎?所以我把花折來不肯給他們也就為此。」

剝堯一看那座懸崖,離開峰腰還有三四十丈遠近,果然一路都是險境,絕無山徑可通,而且有些背陰的地方積雪頗厚,除了內功已到火候,尋常人決難過去,不由笑道︰「果然不易,不過,你又為什麼舍得把那枝花供在我樓上呢?」

中鳳回眸一笑低頭不語,羹堯不禁心中又是一蕩,再看遠處花光與咫尺人面交相輝映,在一天晴日之下,空山寂寂,但聞鳥語,心中直有一種說不出的愉快,這簡直是生平未曾有的界境,不由得把一切功名事業都忘記得干干淨淨,情不自禁的握著中鳳的手道︰「師妹盛情,小弟謹當永記……」

中鳳只覺心頭怦怦直跳,越發羞得抬不起頭來,半晌之後,方才奪過手來道︰「你這人奇怪,為了一枝花也值得這樣嗎?」

說著,猛一抬頭,看了羹堯一眼笑道︰「時候不早了,該是吃飯時候呢,我們回去吧,要不然我那二哥和高四爺又不知要編排出什麼話來咧。」

說著,又縱身而下。羹堯也隨著一同下山,到了射圃附近,中鳳又笑了一笑道︰「中午的飯,恕我不陪了。飯後我也有一點事,我們明天再見。」

說著把頭一點,翩然而去。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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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30 14:13:3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金蘭之好

剝堯一路回到松風樓上,不禁思潮起伏低徊不已。一會兒,飯食仍由孫三女乃女乃送來。飯罷,一人當窗而坐,看著那瓶紅梅,不禁出神半晌,忽听見耳畔有人笑道︰「年兄打算做一首詠紅梅花的詩嗎?」

剝堯猛吃一驚,從坐具上直跳起來,再定楮一看,卻是高明,忙道︰「高兄是什麼時候來的,為什麼小弟一點也不知道。」

斑明哈哈大笑道︰「年兄,實不相瞞,小弟已在樓梯口多時了,只因你只管看著那枝紅梅在出神,所以未敢驚動。本待再等一會,但又見你臉上一會兒露出笑容,一會兒又皺起雙眉若有隱憂,誠恐思慮傷神才冒叫一聲。我想除了詩思入魔決無這等情態,有這許多時候,想必月復稿已成了,能以妙句見示嗎?」

剝堯聞言,不禁把一張白臉漲得飛紅,笑道︰「高兄休得取笑,小弟不過因為客中無俚,偶然想起一事,沉思未決,何嘗什麼詩興。」

斑明知他所言大半飾詞,一時不欲揭穿,忍著笑道︰「小弟也因飯後無事,打算來和年兄聊一會兒,只因恐擾詩思所以未敢驚動,既然如此,就不妨略談了。」

說著便向琴台前面坐具上坐下來道︰「年兄看此間主人父子為人如何?」

剝堯略一沉吟道︰「老山主已到烈士暮年的境界,縱使雄心未死,也應鋒芒消磨殆盡了。中雁人極精明,倒是一個待價而沽的人物,不過穩重有余,進取惟恐不足,中燕差堪有為,但似嫌陰鷙好勝過甚,那就看駕御的人如何了。」

斑明點頭微笑道︰「如此說來,年兄對他一家當不鄙視了。」

剝堯正色道︰「高兄怎麼又說起這話來?我不早說過,不用說他-家出身前明世族,都是文武全才,便尋常江湖豪俠,小弟也不敢輕視,怎麼會加以鄙視呢?」

斑明又微笑道︰「年兄固是信陵孟嘗一流人物,小弟在京聞名已久,但是如今皇路澄平,你又是個八旗世族,果真這樣折節下交這些江湖人物又意欲何為呢?」

剝堯看了高明一眼道︰「高兄這話是對小弟有意相試了。不過安不忘危,大丈夫決不能老死牖下,班定遠以三十六人平定西域,不也是在天下澄平,上有明君的時候嗎?」

斑明哈哈大笑道︰「想不到相處迄今才見年兄抱負,既如此說,他日風雲際會可能攜帶小弟嗎?」

剝堯笑道︰「高兄又來取笑了,你現在是王府上賓,既受知貴居停,他日前程不可限量,這話應該小弟對高兄說才對,你這來不是把話說反了嗎?」

說罷也不禁大笑。高明道︰「既如此說,誰也不要客氣,我們不妨在今日約定,他日患難相隨,富貴與共,年兄如果得意,小弟必當追隨其後以供驅使,但小弟倘有一日稍進尺寸,年兄也不容遠引高蹈,這樣使得嗎?」

剝堯笑道︰「人生知遇難得,小弟不才,雖與高兄萍水相逢,實已心折。高兄如能得意,自當竭其所能以效犬馬之勞。不過高兄今日之言能算數嗎?只恐一旦飛黃騰達,便棄小弟如遺了。」

斑明正色道︰「年兄雖是說笑,也太把我看輕。小弟向來言出必踐,豈有說了不算之理。既然如此,小弟願與年兄結為金蘭之好,他日誰如相負,天地神明共棄之,如何?」

剝堯見高明薄有了怒意,連忙賠笑道︰「高兄勿怒,請恕小弟一時失言,容我就此謝過如何?」

說著立刻起身,雙手一拱,躬身一揖。高明連忙還禮,一面笑道︰「不行,不行,我向來一言既出,決無反悔,年兄如願下交,便請就此締盟,否則便是厭惡小弟了。」

剝堯笑道︰「高兄既允高攀,小弟敢不如命?不過古人結盟也須對神一拜,有個香燭蘭譜,難道在這里磕頭即便算數嗎?那也未免太草率了。」

斑明道︰「儀式盡避將來補行,名份卻非在此時確定不可,不然你等到那時候又要推托了,這是你逼出來的,可不能怪我。」

說罷哈哈大笑道︰「你如不願下交不妨明言,我也決不勉強,如承不棄,就請先將年歲說出,以便稱呼,從此便是異姓弟兄了。」

剝堯笑道︰「從古以來,也沒有見過像你這樣拜盟的,怎便這等性急。」

斑明道︰「這叫作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你如不先料定我是一個富貴相棄的小人,我敢這樣相遇嗎?這叫作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明白嗎?」

剝堯笑道︰「我遵命就是了,小弟今年二十二歲,高兄一定是我大哥了。」

斑明道︰「你偏沒說對,我今年也是廿二歲,你是幾月生日?」

剝堯道︰「小弟生于二月,高兄呢?」

斑明笑道︰「那你要長我好幾個月呢!大哥,你以後一切還請原諒小弟才對。」

剝堯不由一怔道︰「高兄何必如此相戲?小弟能列雁行得附驥尾已屑萬幸,怎能居長?這個萬萬使不得。」

斑明正色道︰「長幼有序,大哥如再客氣便是見棄了。」

剝堯無奈,只得笑道︰「如此恭敬不如從命,愚兄叨長了。」

斑明拊掌道︰「這樣才是道理,從此刻起,便請大哥受小弟一拜,稱呼改過,一切儀式容待到京之後再舉行。大哥意下如何?」

說罷便待下拜。羹堯笑著扶著道︰「賢弟何必拘此形跡?愚兄一切如命了。」

斑明不由非常高興,趁勢起身笑道︰「大哥既然如此磊落,小弟不敢相欺,除有數語,必須到京稟明而外,目前便有一事急須相商,大哥能許代為籌劃嗎?」

剝堯笑道︰「賢弟但說無妨,愚兄只力之所及,無不從命。」

斑明略一沉吟道︰「實不相瞞,小弟此番出京系奉敝居停之命有所圖謀,將來還有若干大事,必須大哥相助,所以才不揣冒昧,自附于雁行之列,以免說話有所避忌,今後便當富貴與共,還望大哥一切不吝指教。」

剝堯道︰「大丈夫說話如白染皂,愚兄既蒙不棄,何必如此客氣?究竟貴居停所托何事,何妨見告,彼此也好商量。」

斑明聞言,移向羹堯身邊坐下道︰「敝居停在諸皇子中名列第四,雖非清宮太子,但也頗邀聖寵。只因自從皇太子被廢以後,各位皇子都懷奪儲之心,目前皇六子皇八子,皇十四子,都暗中紛紛網羅人才,陰蓄死士,誠恐玄武門喋血之事復見于今日,所以不得不也略加布置以為戒備,小弟此番南下便是為了此事。這雲家父子,雖然是朱明余孽,不但武功將略為一時之選,在江湖上更有一部分潛力。天幸他們自相猜忌,已成進退維谷之勢,所以十四皇子、八皇子都爭相羅致。敝居停得訊較晚,連忙命小弟前來相機行事,如果可為我用不妨先予延聘,並可赦免其一切罪行,否則便當轉告敝居停,據實奏聞,以免為兩皇子所得。小弟為此,在邯鄲居留已近月余,始終無法接洽,幸而中途得遇大哥,輾轉反被請上山來。小弟初意必可就範,所以才不恤身入虎穴,誰知那老兒雖然已經拒絕十四阿哥的延聘,對這一方面也是若即若離,毫無一定把握,依大哥看,此事究應如何處置呢?」

剝堯听罷不由大吃一驚,沉吟半晌忽然笑道︰「此事賢弟無庸憂慮,依我看來,必成無疑,只不過事成之後,對他父子駕馭稍難而已。」

斑明道︰「大哥怎見得事在必成呢?」

剝堯笑道︰「天下事不外情理而已,只不過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只從雲氏弟兄攔路相邀,以及雲老山主前後所說的話去著想,便能知道一個大概了。以我的看法,雲家父子種種做作,那是為了想投靠雍邸,只不過自己不肯先出口而已,如果雍邸真以禮聘,保其既往一概不究,許為賓客,恐怕他連這雲家堡都未必住了。」

斑明笑道︰「怎見得呢?如果他真想進取,為什麼太子和八阿哥十四阿哥的禮聘他全不受呢?」

剝堯道︰「賢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雖在此只這短短數日,已經看出,他父子決非尋常俠盜可比,不但武功絕倫,即便書史兵法,也極有擅長,而且他過去一直打著勝國孤臣的招牌,焉肯隨便受人延聘?你想,太子目前已經被廢,八皇子十四皇子也未必便有什麼成就,他不拿準了肯白染一水嗎?關于這一點,不但雲中雁在興隆集便已說明,就雲老山主說話也未嘗沒有弦外之音,不然空把我們邀來做什麼?而且又在我們入山之初,又何必擺出那付場面來呢?我猜他把我們幾人分做幾個地方住,也許對賢弟還有取瑟而歌之處,只不知賢弟曾否留意。」

斑明忍不住一笑,隨即又點頭道︰「這老兒不但沒有提過,而且小弟每每一用話相試都立即避開,所以小弟才深覺此事有點古怪。」

剝堯微笑道︰「這便是他待價而沽的一種手段,我猜他必須見過雍邸本人當面延聘才肯就範。」

斑明笑道︰「敝居停為人向來禮賢下士,求賢若渴,他如到京要見本人並不太難,只須小弟回去說明一下,便當面延聘也決可做到,不過以目前情形而論,大哥能料得準一拍即合嗎?以敝居停的身份而論,萬一他再如對小弟一般,那就反為不美了。」

剝堯道︰「愚兄自信對此事的看法尚有幾分把握,要不然他為什麼要到雍邸去拜訪賢弟呢?」

斑明笑道︰「你說的這一層我也問過,據他說,並非如此,實系另外有事欲托小弟幫忙,而且所托之事,也還有幾分可以說得過去,所以小弟有些猜疑,拿他不定,也就為此。」

剝堯道︰「他托賢弟什麼事呢?能告訴我嗎?」

斑明搖頭道︰「此事目前尚難奉告,不過確實與他的出處絕無關聯之處。」

剝堯笑道︰「如今我們已是異姓兄弟,你為何連這點不關自己痛癢的事也要瞞我呢?」

斑明哈哈大笑道︰「這叫作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過大哥放心,這事將來非你不可,到時自然知道,在這個時候卻說不得,否則將來萬一生什枝節,那老兒非怪我不可,這點還請原諒。」

剝堯不禁大為詫異道︰「你又賣什麼關子?既非我不可,為什麼不早點對我說明?如若須我出力,也好早做打算,做個準備,不比倉促應付要好得多嗎?」

斑明忍著笑道︰「此事只要大哥肯答應,並無須事先準備。小弟也非有意賣關子,實因其他方面尚須安排,如果不在事前弄得妥帖,不但大哥到了彼時一定見怪,便小弟也無以對雲老山主父子,所以只好到時再說。」

剝堯更加狐疑道︰「這事既與他父子出處無關,賢弟為何這等諱莫如深?那不像他父子的事,倒好像我的事了。」

斑明道︰「事情本來絕少沒有關聯,何況他這事又非大哥答應不可呢!當然也可以說是與大哥有關的,不過,我們不要把話扯遠了。你看這事,將來到京小弟如何復命呢?」

剝堯道︰「那只有據實陳明,我想,貴居停如能賞他一個全臉,當面延聘,優禮有加,再予以王府上賓的地位,斷無再不就範之理,到時如真有須用愚兄之處,我必從旁促成,不怕他不入彀中。」

斑明兜頭作了一個大揖道︰「如此小弟一切奉托了。」

剝堯笑道︰「如只為此一事,愚兄決盡全力,誰叫我是賢弟的盟兄呢?」

說罷兩人相與大笑,又談了半會,高明才告辭下樓。羹堯獨坐樓上想著高明一段情形,不由心中奇怪。但因太子允-與諸皇子爭相養士的風尚,平日早有所聞,也未十分思索,便在鏡前幾上,尋出紙筆,將天遁劍法口訣說明寫好。看看天已將黑,僕從掌上燈來,又就燈下看了一遍,放在手邊。不一會,孫三女乃女乃和劍奴兩人又送來晚餐,便將所寫底稿交兩人帶去,囑其轉交中鳳。一宿無話,第二天一早,中鳳便拿著一個紙卷,笑著走來道︰「師兄,你瞧一瞧看,我畫錯沒有?」

剝堯接過一看,卻是一疊素箋,上面寫著一筆靈飛經小楷,字跡秀麗異常,再一細看,不但昨日自己所寫的劍訣說明已經全抄得整整齊齊,並且還附有六十四個圖樣,那圖畫得十分生動,無一不確如訣竅,不由驚異道︰「師妹不但劍術神妙,畫法、書法均臻上乘,而且這套劍法我只匆匆練了一趟,只憑口訣和說明,便能將秘奧之處全畫出來一點不錯,這天資的穎悟也就令人可驚了。」

中鳳笑道︰「承蒙過獎,實不敢當。不瞞你說,從昨晚乳母和劍奴將這劍訣帶回去,我恐怕忘記了,便連夜半記半悟的,先把圖畫起來,就這樣還錯了好幾式,半夜里睡在床上老睡不著,好不容易才悟出來,改了又改,還不知道對不對呢?千萬不要騙我才好。」

剝堯笑道︰「對,對,沒有一處不對,不過這說明好像多出若干句來了,是師妹替我修正的嗎?」

中鳳臉上一紅道︰「那是我一招一招的,用劍比著你的口訣,再記著你的身法、手法、步法慢慢的悟出來的,因為恐怕忘了,所以隨時記在說明里面,在抄的時候,一時大意,連我添的也抄上了,您可不要見怪。」

剝堯笑道︰「師妹注得比我更詳更恰當,豈有見怪之理?」

中鳳道︰「師兄真打算騙我呢,你是顧師伯一手教出來的,又有若干年的工夫在上面,我不過看了一趟,縱有口訣,那說明怎麼會比你自己注得詳確?便三歲孩子也不會相信,你快隨我到下面院子里去,再練一趟給我看看,便可以知道錯不錯。」

剝堯見她嬌憨滿面,不忍相拒,便笑道︰「這倒使得,等我再練一趟,你便知道我不是騙你了。」

說罷,索性將長袍月兌去,提劍下樓。中鳳跟著,一同到了樓下院落里面,又把那套劍法,從頭練了一趟,一招一式隨口解釋著。中鳳看著問著,一一記好。等羹堯練完,果然那本圖訣只錯了三五處,這才喜孜孜的向羹堯借過那劍,自己又練了一趟笑道︰「萬事都不是可以一蹴而成的,你瞧,劍法還是這套劍法,劍也還是這口劍,怎麼只換了一個人便處處都是別扭,你看你使得多麼神妙,一到我手里便全成了破綻了。」

說著將劍仍還羹堯嬌笑道,羹堯接過劍來也笑道︰「當初恩師教我這套劍法,我整整學了大半年才全會,師妹只看兩趟,便能一招不差,天下哪還有比你再聰明的?至于身手步法,那是要憑工夫練出來的,誠如尊言,天下事決沒有一蹴而就的,你只要有個幾年工夫,還愁我不甘拜下風嗎?」

中鳳一笑,又嗔道︰「你全在騙人,鬼才相信呢!」

說罷一同上樓,將所抄圖訣說明,又添注了幾處,匆匆攜去道︰「我還有點事,暫時失陪了。」

便下樓而去,羹堯對于這位小師妹不由更加欽佩。不知不覺在雲家堡流連了五六天,羹堯因必須在年前趕回省母,高明更因有事在身,便一同向雲氏父子告辭上路。雲霄也不強留,只笑向高明道︰「高爺千萬莫負老朽所托,至遲新年,我必到京拜謁,並須尋那嵩山畢五,把那一本帳算清。」

說罷,便吩咐置酒與高年馬三人餞行,這一席酒,較之那天初來,更為熱鬧,席散以後,約定次日一早登程,當晚人靜以後,羹堯正待安歇,忽然中鳳翩然上樓道︰「師哥,前幾天我和你說的話記得嗎?」

剝堯不禁愕然道︰「你是說魚師妹囑咐的話嗎?小弟記得。」

中鳳一雙澄如秋水的妙目,看著他一笑道︰「還有呢?」

剝堯正在想著,中鳳道︰「這個人,怎麼才只兩三天功夫,便把事情忘記了,就記不得我曾經說過,要送你一件東西嗎?」

說罷,把手一揚,將一個紙卷遞在羹堯手上笑道︰「不成玩藝,你留著當個此行紀念吧!」

剝堯打開一看,那紙卷中卻是尺許白綾,上面精繡著一幅卞莊子刺虎圖,不但人和虎銹得栩栩如生,便山石補景,也頗饒宋元畫意,但並無款識,只在左角用朱絲繡著中鳳兩字篆文圖書,不由贊不絕口,連連夸好。中鳳倏然面色一沉道︰「師哥且慢謬贊,你知道我送這幅東西給你的意思嗎?」

剝堯不禁又是一怔道︰「小弟實在一時糊涂,不知師妹有何深意,能明白見告嗎?」

中鳳正色道︰「你既不知道,本來暫時我也不必告訴你。不過我可以對你說的,這幅東西的粉本是周潯周師叔給我的,他教我把那幅畫送給你,並且說,你此回京,一定非得意不可,假使一旦風雲際會,只能照此圖寓意做去,前程不可限量,望你善體顧師叔訓示,做一個不世出的奇男子,在這發軔之初,先拿定主張,不要自誤。」

剝堯不禁悚然道︰「周師叔現在何處?前此在興隆集,便蒙他相助,能令我一見嗎?」

中鳳道︰「他早已走了,不到時候,你也決難見著,不過諸位師伯叔,都對你寄以極大期望,還望你不負顧師伯叔一番教誨才好。」

剝堯連忙站起來躬身道︰「承師妹一再提示,小弟決定牢守師訓,不敢忘卻自己的本來面目。」

中鳳不禁嫣然一笑道︰「能如此才好,你再仔細看一看,這卞莊子的面貌有點像誰?」

剝堯聞言再把那幅繡像一看,那卞莊子的相貌竟和自己的面目一般無二,猛然想起高明之言,不由恍然大悟道︰「小弟實在愚魯,料想連日所遇,都已盡在各位師伯和師妹的眼中,此番回京,如有遭際,決當遵照此圖寓意做去便了。」

中鳳又看著他抿嘴一笑道︰「原來你也有個明白的時候,既然知道此意那就好了。」

說著又從懷中取出一只寸許大的金鳳來笑道︰「這是小妹的一件信物,從大河太華之間,一直到江漢淮泗,踫上熟人,多少還可以給點面子。你帶在身邊,也許有用得著的時候。」

說著含情脈脈的道︰「師哥珍重,行再相見,明晨就道,恕不相送了。」

說罷便起身告辭下樓,羹堯送至樓下,不禁有些依依之感。中鳳回頭一笑道︰「夜深了,你也上樓安歇吧,明日還要上路呢。」

說罷雙頰微紅道︰「今後相見不遠,如一客套反俗,請回吧!」

說著又姍姍而去。羹堯返身上樓,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在床上輾轉反側,直到雞啼方才——睡去。年貴已來叫喚道︰「二爺還不起來?高爺馬爺都已一切停當,單等您起來便動身了。」

剝堯揉眼一看,果見窗外月色業已西沉,連忙又披衣起來,略微梳洗飲食之後,便由僕從將行李收拾好了,向前廳去,一看高明馬天雄和雲氏父子一齊都在等著,馬匹也已備好。匆忙告辭上路之後,只見殘月在天,霜華滿地,滿山燈火,恍若繁星,倏然吹起一片畫角之聲,從崖上一直到谷口,都排滿了壯丁相送。羹堯跨上那匹龍駒,和高明並馬而下,雲氏父子一直送到谷口方才回去,只不見中鳳人影,羹堯不禁悵然。等到眾人行近興隆集,已是日高三丈。倏見大道上沙塵滾滾當中一點紅星自遠而來,漸來漸近,都是一匹白馬上面馱著一個紅衣美人,瞬息之間,一陣鸞鈐響處已到面前。再一細看,卻是中鳳策馬疾馳而來,遠遠看見羹堯便笑道︰「興隆集上已代準備好了打尖之所,請仍在招商店歇馬便了。前途一路到京,都有人伺候,恕不遠送了。」

說罷,只就馬上含笑略一點頭。又向高明馬天雄道︰「高爺,馬爺,我們再見。」

便飛馳過去,高明不禁笑道︰「怪道看不見她,原來竟替我們做了前站,這份人情真太可感了。」

說罷,看著羹堯一笑,羹堯正扭轉頭,目送中鳳歸去,聞言不禁臉上一紅,連忙把頭又掉轉來,加上一鞭,直向興隆集趕去,才到鎮前,又見張杰率領著五六個壯丁,迎著接人招商店中。一切茶水酒飯都已備好,張杰伺候各人入座,又向前面趕去。各人飯後略事休息,便又上路,當晚宿在邢台,仍由張杰預為覓定客店接入安歇,羹堯不由道︰「張總管,你太辛苦了,我們隨從頗多,明天你還是先行回去並請代向老山主、少山主和小姐致謝,這樣款待我和高爺馬爺都太感激了。」

一面取出一百兩銀子來,笑道︰「這一點銀子請代分散隨來各人買杯酒喝。」

張杰連忙打了一個千道︰「論規矩小人不應該不听年爺的吩咐,不過來時小姐曾經說過,教小人送到蘆溝橋才許回去,所以方命之處、還請年爺原諒。至于這銀子,容待小人回去的時候,再代各位伙伴領賞,此刻卻是萬萬不敢收的。」

斑明笑道︰「這是年爺吩咐的,明天你盡避回去,一切有他做主還不行嗎?」

張杰把舌頭一伸道︰「高爺您請恕罪,這個……小人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遵命。您不知道,在我們雲家堡,犯了老山主的山規,還可以哀求幾句,如果犯了小姐和二少山主的性子那還了得?二位爺如果成全小人,還請我們送到蘆溝橋再叫小人回去銷差便感激不盡。」

馬天雄笑道︰「這笑面羅剎便這等厲害嗎?照這樣一說,將來誰要當了你們的姑爺那可險極了。」

張杰正色道︰「馬爺,你說錯了,我們小姐雖然厲害,她全在理上,而且除了犯了她的規矩以外,待人極厚。堡里上上下下,誰要真有為難的事,只一求她,決無推托,出錢出力毫不在乎,對線上朋友更是仗義疏財,濟困扶危,做了之後,還不讓人知道……」

斑明笑道︰「她為人既這麼好,為什麼會得到一個笑面羅剎的外號呢?」

張杰道︰「那是因為她嫉惡如仇的緣故,江湖上的下三濫,只一犯在她手里便難活命,尤其是犯了色戒的朋友,對她要存非份之想,只要她一笑,便決無生理,而且作惡愈甚,處置愈慘,所以黑道上朋友才對她有這綽號,你當她和世俗潑婦一樣嗎?」

剝堯不禁點頭道︰「原來如此,不是你一說我還真有些奇怪,她那麼樣的一個人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外號呢?這一來我才算明白了。既如此說,我們為了免得教張總管為難,那只有讓你們送到蘆溝橋再回來了。不過你和那幾位伙伴太辛苦了,這一點銀子,還是煩你轉交他們分去,否則我便不敢再要你們送了。」

張杰接過銀子道︰「既然如此,那麼我謝謝年爺,這銀子馬上就分給他們。」

說完便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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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刺客

那客店在邢台南街,店名三元棧,規模相當大,正中一連五進正屋,還有東西跨院,全店何止五七十間房子,張杰為了清淨,將東路院兩進兩廂房完全包下來,朝南三間上房,高明住在東間,羹堯和天雄住在西間,其余從人均安置在中進和廂房里。住定之後,店中伙計送上酒肴,三人正在明間用飯,忽然听見前進一片喧鬧之聲,一個河南口音的人,高聲叫道︰「他女乃女乃個熊,你們是什麼了不起的字號人物,老子只看一看有什麼要緊?真要是他女乃女乃的皇親國戚,為什麼不叫邢台縣鳴鑼淨街,掛上一面禁止行人往來的虎頭牌?」

又听張杰冷笑道︰「朋友,你發什麼橫?我們雖然不是什麼字號的人物,不過住店也有個規矩,這東跨院我們已經包下來,你說找姓王的,我已經告訴你沒有,你硬往里闖,天下有這個理嗎?」

那人道︰「你說沒有姓王的,我偏說有,看一看怕什麼?他女乃女乃,難道老子是強盜土匪,看看便會搶了你們的什麼?」

又听見高明的管家載澤高聲道︰「張總管,別管他是什麼人,這小子決不是好東西,咱們別讓他跑了,把他捆起來,明天再給地方官府。」

那人又冷笑道︰「他女乃女乃,捆人,你也配。」

接著听見載澤猛叫一聲道︰「啊哎,反了,你敢打人。」

登時起了-片喧鬧之聲,高明羹堯天雄三人全推開椅子,一掀門簾向前一進屋子走來,只見載澤掩著半邊臉,張杰已經在前一進明間里和一個三十上下的漢子交起手來。

斑明大喝道︰「是誰敢到我這里撒野,這還了得。」

那人正和張杰交手,一見三人出來,哈哈大笑道︰「我還道是什麼人物,原來不過如此。」

剝堯一看那人,身穿玄色洋縐紫羔皮袍,頭戴京緞瓜皮小帽,後面拖著一條散花辮子,瘦長臉,中等身材,出手完全少林家數,不禁心中一動。正待開門喝止,馬天雄一個箭步已到當場,高叫道︰「朋友且慢動手,有話何妨先行說明,然後再分高下。」

那人冷笑一聲,猛然向後一退,左手向張杰虛晃一掌,右手一揚,嗖嗖嗖一連三點寒星直向高明射去。羹堯方說一聲不好,天雄喝一聲道︰「無知鼠輩,膽敢如此放肆。」

喝著,掌隨聲起,呼呼連響將所發二枝連珠袖箭,劈出老遠,接著雙掌一分道︰「張總管閃開,你等我來看看,這小子到底是什麼東西變的。」

說著,使開一雙鐵掌直取那人。張杰見天雄雙掌帶風,內功潛力著實驚人,連忙退下,向高年兩人道︰「高爺年爺且請仍到上房少歇,此賊決非馬爺對手,少時等馬爺將人擒下再說。」

說罷一使眼色,羹堯會意,連忙暗中扯了高明一把,一面掣劍在手,以防不測。那高明初見來人暗器奔自己打來,料知必定為著自己而來,心中不覺一驚。忽見天雄出手便是一路劈空掌法,不但矯健有逾尋常,潛力之大,更較羹堯不相上下,轉不舍就走。一路上,各人刀劍本在身邊,雖也將劍掣出,並末後退。那人初本輕敵,自恃所練連珠袖箭,平日有見血封喉,閻王帖子之稱,意欲暗算高明,滿以為成功無疑,誰知二不過三的袖箭才一出手便被天雄掌風劈落,已是一驚。等到天雄劈空掌出手,料知已遇勁敵,更不敢力敵,仗著自己輕身提縱之術極高,-面使出一套小巧輕圓的功夫來,一味閃躲騰挪,只避不攻,一面心仍不死,打算冷不防,將所余六箭和背上的一簡緊背低頭花裝弩分向三人打去。誰知天雄這些時,冷眼中已經看明此事,雖然無攀龍附鳳夤繞富貴之意,但他平日無德不報,極感高明允救乃父之感,存心要將來人拿下,做一個進獻之禮,竟把平生絕技使出來,不但令他無法抽空,便連招架閃避都不易,一個人全被裹定在掌風之中,心中不由著急。猛又听天雄喝道︰「你這毛賊既有膽子到這里來行刺,敢將姓名來歷報出嗎?」

那人已被逼得手忙腳亂,也瞪起一雙凶眼道︰「姓馬的休得賣狂,我久已識得你,便將這顆腦袋送你做個進身之階未嘗不可,你要問老子姓名,無非想在你主子面前邀功,現在就說也無妨,老子就是開封的飛燕子李雲鵬,你待如何?」

說著乘天雄略一分神之際,右手金龍探爪,直取天雄胸門,跟著頭一低,哧的一聲一支弩箭直向咽喉射去。天雄聞言不由大怒,踫巧使了一個雙龍剪腕的手法,左手護住面門,右手來剪他手腕,那一支弩箭,正打在左肘上,猛覺手肘一麻,心知已中來人毒弩,怒吼一聲,右手立化單掌推出,向李雲鵬心月復之間一按。這一掌,天雄因拼同歸于盡,已把真力用足,李雲鵬也不由狂叫一聲,口噴鮮血倒將下去。天雄狂笑一聲,轉向羹堯笑道︰「年兄,小弟已中毒弩,現在雖用全力封閉氣血,想已無救,家父還望你和高兄成全……」

說罷臉一苦,身子也搖搖欲倒,張杰連忙一把扶住,羹堯收劍一縱已到面前,攔腰抱定道︰「馬兄不要難過,小弟自有解救之策。」

說罷雙手托起天雄,回顧張杰道︰「這廝既自稱飛燕子李雲鵬,定系河南著名婬賊李氏三雄之一,可速搜他身邊,如有解藥,馬爺便可得救了。」

說罷便托起天雄直向上房而去。高明也跟在後面,等到西房放下一看,只見天雄咬緊牙關,一頭冷汗直流,那枝三寸長的弩箭,尚釘在左肘上,創口直流黃水,周圍已成黑色,不由搖頭道︰「但願張總管能在那廝身上搜到解藥就好了。」

斑明忙道︰「大哥,這毒藥怎的如此厲害?除了解藥,還有法想嗎?」

剝堯道︰「這李氏三雄乃少林逐徒,所練毒藥暗器多種,均乃五毒練成,如無解藥,那就棘手了。幸喜尚非要害,不過時間一長,人恐怕受不住呢。」

斑明聞言道︰「如此說來,或許還可有救。」

說罷,一伸右手,將那靈虯劍摘下來道︰「此劍上系有兩塊吸毒石,待小弟先來一試。」

說著,從那劍環上取下一粒非金非石的珠子,將弩箭輕輕起下,用那粒珠子按在傷口上,羹堯看時,只見那珠約有龍眼大小,質樸無華,乍看不過像一粒骨制小球,中穿一孔,並無出奇之處,而且已呈黃色,但一按上傷口,立刻吸在上面,四周直冒血珠,珠上也泛起了一陣黑暈,那沫越冒越多,珠也愈黑,堯羹正在驚異,張杰已奔進道︰「好了,馬爺有救了,那廝解藥藏在貼肉褲帶上一個小荷包里面,已被我搜來了。」

說著把手一張,卻托著一個徑寸大的小玉瓶,仿佛一只鼻煙壺一樣。羹堯接過一看,把那瓶上一個小瑪瑙塞子一拔,便聞見一股清香,忙在天雄口中倒了一點,半晌之後,忽听天雄月復中,咕嚕連響,接著長嘆一聲道︰「好厲害的毒藥暗器,我今天才嘗到滋味,如非兩兄相救得法,這條命完了。」

說著一看左肘那粒珠子,還牢牢的吸在肉上,不禁叫道︰「也虧高兄適有此物,否則便有解藥,收效也決無如此神速,這一來就好了,不過,還望兩兄快命人去買幾尾鮮魚來做湯,才能去清月復中積毒呢。」

剝堯忙道︰「馬兄不必多說話,還宜閉目靜養,如須鮮魚和其他藥物,小弟自會命人去配。」

說著一面替他取餅棉被蓋上,一面令人去買鮮魚。張杰道︰「不消吩咐得,我適已命人去了,看樣子馬爺已決無危險,不過那飛燕子李雲鵬已經中了馬爺透山掌,內傷頗重,還請二位爺快問一問來歷用意,再遲恐怕那廝就非死不可了。」

二人這才想起,那個刺客還末問過,忙命載澤年貴好生伺候,便一同向前屋走去。再看那李雲鵬時,兩手已被反剪著,躺在地下,口中流著鮮血,正在哼著,高明跑過去冷笑道︰「你這小偷兒,我們與你往日無仇近日無冤,為何卻跑到這里來行刺,是何道理?你究竟奉了何人指示,趕快說明,我還好酌量情形替你醫傷,放你回去,否則一遲便無救了。」

那李雲鵬在地下猛一翻身,倏的坐起來,剔起雙眉道︰「姓高的你少跟我來這一套,老子胸月復之間已經中了那姓馬的透山掌,至多六個時辰必死無疑,還有什麼說的。不過,老子雖然傷在姓馬的手里,少不得有人來和你們算還這筆帳,你等著吧。」

說罷哈哈大笑,箕踞而坐道︰「事到如今,老子大不了一死,你還能把老子吃了?」

剝堯看了他一眼道︰「朋友,話不是這樣說法,冤有頭債有主,這次我們可沒有去找你,是你先來上門尋事的,究竟為了什麼,你不把話說明,不嫌死得太冤嗎?」

李雲鵬哇的一聲,噴出一口血來,仰著臉,看看羹堯道︰「姓年的,這兩句話倒還有點人味,老子瞧在你的份上,不妨把話說明,你要真夠朋友,可別糟蹋人,等我把話說明,勞你駕派人把我送到北門外三合興客棧去,我便感激不盡。」

剝堯道︰「朋友,你放心,慢說是這點小事,就是你要我年某把你送回河南去都行,年某向來一言既出決無反悔,你說吧!」

李雲鵬又看了高明一眼冷笑道︰「今天的事,與你姓年的和那姓馬的完全無涉,老于此番前來,就是專為要宰這姓高的。」

斑明厲聲道︰「我與你這廝素昧平生,為何卻專來找我是何道理?」

李雲鵬也厲聲道︰「老子本來認不得你,也和你無仇無怨,不過老子現在是十四王爺的護衛,他教我來宰了你,回去便有五千銀子的賞格。老子只為了看中了韓家潭一個窯姐兒,要替她贖身,正好要用個四五千銀子,所以才在你身上打主意。想不到老子倒霉,偏偏遇著那姓馬的替你撐腰以致遭了毒手,把命丟了,不過你別喜歡,你這顆腦袋既值五千銀子,少不得還有人來取。」

說罷又是一陣狂笑,接著把嘴一張,那血直噴出來,人又倒下,便自死去。

斑明不由皺起雙眉道︰「大哥!此事如何料理呢?」

剝堯沉吟半晌道︰「這廝既奉十四王爺所差,事情倒不大好辦呢!不過,我已允他把他送到北門三合興客棧,倒不可不去一趟,且等我去過回來再定行止如何?」

斑明失驚道︰「那廝既教你把他送到那里,一定還有羽黨,你這一去不是自己送上門去嗎?而且他已死了,萬一他的羽黨再反咬一口,我們雖不怕驚官動府,豈不又是麻煩。依我看與其這樣,還不如我去縣衙一趟,責成當地官府,到三合興去查勘一下,順便將所有羽黨先行拘捕起來再說。」

剝堯笑道︰「話不是這樣說,一則我已允過他,決無人死反汗之理,二則事情既然牽涉十四王爺,一驚動官府反不好辦。以我看來,那廝就有羽黨也不過江湖人物,不經十四王爺允許,決不致把事鬧穿,我去只按江湖過節行事,他要真打算驚動官府,賢弟再去縣衙不遲。」

斑明想了一想道︰「如此也好,不過那廝手段不弱,如有羽黨也定非善類,我看還是另外派人把他送去為是。」

剝堯笑道︰「這倒不消慮得,我自信只有一口短劍在身,像這樣的江湖下三濫還不敢動我。」

張杰在旁忙道︰「二位爺,您兩位講話,小人本不能插口,不過這次我奉了老山主和小姐之命,伺候二位到京,也就防到中途再有不開眼的江湖朋友有點風吹草動。想不到走了兩站路,便又遇上此事。此番行路住宿,都有我們雲家堡的鏢旗暗號,他竟敢如此不守江湖規矩,無論沖著誰來的,總應該是小人的事,不然回去決無法交代。現在年爺既已答應他,把他送到三合興去,還求讓小人去一趟,問明情形也好回去稟報山主和小姐,否則小人便無法回去了。」

剝堯笑道︰「這倒好,你又扯到頭上去了。也罷,既如此說,那麼,你趕快報人把這廝抬起來,我和你一同去一趟。」

斑明見有張杰帶人同去,心下略放,便道︰「這樣說也好,萬一那廝羽黨,驚動官府,可速差人回來告訴我。」

張杰尚欲有言,羹堯道︰「你不必再說什麼,江湖規矩我也懂得一點,如你一人前去,萬一踫上能手,不也為難嗎?」

張杰不好再說,便也將兵刃暗中藏好,命人用一扇板門抬了李雲鵬的尸首,用被蓋好,一同向北門而去。到了那三合興客棧一看,卻是一個四合院子的小店,一共只有三間上房,張杰上去一問,有沒有姓李的住著,那店里走出一個一只眼的漢子來道︰「你找誰,嚷什麼?」

張杰冷笑一聲道︰「我找這店里住著的姓李的,他有沒有朋友住在此地?」

那漢子瞪起一只眼道︰「姓李的朋友多著呢!你有什麼事,咱們先說說好嗎?」

張杰冷笑道︰「尊駕姓什麼?是這店里的掌櫃的?還是姓李的朋友?我們是一片好意,還請說明了才好講話。」

那漢子也冷笑道︰「我也姓李,是李雲鵬的哥哥,也是這店的掌櫃的,有什麼話請說吧!」

張杰道︰「既如此說,尊駕想是獨眼龍李如虎李寨主了,在下就是山西雲老英雄帳下的小燕青張杰,今晚令弟無故跑到我們住的店內去,不問情由便向我們雲家堡的貴客高爺行刺,同行馬天雄馬爺上前查詢,令弟又用尊府秘授毒藥弩箭將他打傷,命在旦夕,令弟也中了馬爺透山掌,震損內髒身亡。是令弟在未死之前,一再懇求我們這位年爺把他送來此地。今天這場事,我們在路上插有鏢旗,住店畫有暗記,令弟明知故犯,無異有意拔我雲家鏢旗,所以一面遵從令弟之意將人送回,一面也向李寨主討句話,將來好向雲老英雄回話。好在李寨主也是一個老江湖,和敝寨老少各位都有個相當認識,如何了斷,便全在李寨主了。」

李如虎一听口氣,兄弟已經傷在人手,不由瞪起那只眼楮,冷笑道︰「如此倒有勞二位了,但不知我那短命兄弟的尸身現在何處,能容我一見嗎?」

張杰道︰「現在門外,因未打听清楚,所以沒有敢送進來。」

說著向店外高聲道︰「李二爺在此,你們還不快把三爺抬進來嗎?」

那抬人的壯漢,立刻將門板抬了進來。

李如虎揭起被來一看,燈光之下,只見兄弟一臉鮮血,兩眼瞪得比銅鈴還大,不由無名火起,仗著自己一身鐵布衫功,又會大力金剛手法,冷笑一聲,暗中提氣便要發作,羹堯走前一步在燈光下站立,含笑道︰「適才經過情形,張總管已向閣下言明,李寨主為何一言不發,難道要向在下賜教嗎?」

說著右腳略一用力,隨著又退後了半步,李如虎把羹堯一看,竟是一個少年書生,舉止又極為安詳,心下方覺有異。再一看那地下,一塊水磨澄漿方磚上面端端正正的印下了半個腳印,妙在印旁絕無裂痕,好似窯里燒出的一樣,分明內家工夫已臻上乘,不由暗暗大吃一驚,自料來人一經出手,決非其敵,只有暫時按下怒火冷笑道︰「年爺端的好工夫,李某雖然在江湖上是一個無名小卒,也還識得好歹恩怨,既是舍弟相托兩位送來,豈有向兩位無禮的道理。不過舍弟這次進城,連我也不知道,既是張兄說是他拔了雲老英雄的鏢旗,將來少不得有人到雲家堡去回話,現在請恕在下心亂如麻不待煙茶了。」

張杰也冷笑道︰「這樣也好,不過在下已向李寨主把話說到了,此事還請在十朝半月以內到敝寨去做個了斷,不要讓在下受責才好。」

李如虎又瞪起那只眼楮道︰「姓張的,你請放寬心,我李如虎雖不是什麼大山寨里出來的,這點過節還懂得,大概不出一月,總有人到貴寨去向雲老英雄請安問好,用不著你再叮囑。今天如非這位年爺同來,我早讓你帶點記號回去傳話了。」

說著又看了羹堯一眼,張杰只鼻子里哼了一聲道︰「只要你是個識貨的就行。」

說罷,扯了羹堯道︰「我們走罷,人家今天全瞧在您那一腳上,知道嗎?」說著一面命人將李雲鵬抬下,連被和門板一齊帶走。等回到城內三元棧店中,只見高明正坐在馬天雄榻前說著活,天雄面色已經大轉,談笑自若。一問所以,才知道那解藥吃下去之後,不久便大解了一次,臂上吸毒石也自月兌下,只一小孔尚在流著紫血,那塊吸毒石也由高明用人乳浸過收起來。高明也問送李雲鵬到三合興去的情形,張杰忙將經過說了,一面道︰「那廝兄弟三人,向來都是江湖的下三濫,今天折了一人,又為年爺神威所鎮,當時不敢發作,也許另有鬼計,還要請二位爺多多防備才好;」

剝堯笑道︰「他如真的再來,那太不識相了,聞得此賊兄弟三人全仗毒藥暗器取勝,並無多大真實工夫,我們現有解藥又有吸毒石,怕他做什麼?」

說著向張杰討過那藥瓶藏在身邊,又向高明道︰「賢弟劍上所藏吸毒石,非金非石,到底是一項什麼寶貝,為何如此神妙?我想今天馬兄之傷就無解藥,有此一石也不妨事,能將出產之處見告麼?」

斑明笑道︰「此物名為吸毒石,其實並非石質,乃一種異蛇之角琢成。蛇本奇毒,人畜當之無不立斃,但額生短角,轉為解毒聖品。只要是蛇蟲之毒,將此角按在傷門上,其毒可吸者立刻吸住創口。牢不可拔,直待毒盡自然月兌落。角本白色,一經吸毒便轉青紫紅黑各色。吸完用人乳一浸,其毒又盡入乳中,仍轉白色,以後還可再用。」

說著,取出寶劍,將所系兩珠解下一粒遞給羹堯笑道︰「弟留一粒足矣,這一粒便以奉贈,以備不時濟人。」

剝堯也不推辭,只謝了一聲便把來也系在劍環上面。少時鮮魚買來做好湯,又給天雄喝下去,不一會又大解一次,余毒盡下,精神更加健旺,高年二人方覺放心,忽然外面又是一陣大亂,走進一群公人打扮的人來,各執單刀鐵尺諸股兵器。為首一人年約五十上下,提著一柄樸刀大聲道︰「哪位是雲家堡的張總管快請出來答話。」

張杰挺身而出道︰「在下便是,看你打扮裝束,一定是位班頭了,但不知是何案情,要我張某答話?」

那人道︰「不才乃是本縣的快班房忠,現奉縣太爺之命,要請張爺到縣衙問話,還有一位高爺,一位年爺,一位馬爺,都請陪我去一趟。」

說著又向張杰一使眼色,低聲道︰「本來在下決不敢驚動張爺,無如這是十四王府里的差官把你們告下來了,便連我們老爺也無法違命,還望張爺體念房忠奉上差遣,身不由己,多多原諒。」

張杰不由一怔,未及開言,載澤已經捧著半邊打腫的臉走來冷笑一聲道︰「啊,原來尊駕是這里縣衙門的一位班頭,既是奉命拿人,你有牌票朱簽嗎?」

房忠一听口氣不對,再一看來人,雖然紅腫著半邊臉,絕不像個江湖人物。

連忙賠笑道︰「這位爺台貴姓大名?在下既然奉命拿人,焉有沒有牌票朱簽之理?」

載澤又冷笑道︰「既有朱簽牌票,那我們就好說話了,且請拿我看如何?」

房忠忙從靴統中間,取出一張朱諭,先打了一個千,然後遞在載澤手上,一面道︰「爺台請看。」載澤一看正是一張朱簽,上面寫著︰

「賜同進士出身加兩級記錄十次邢台縣正堂李為據縣民李如虎報稱伊弟雲鵬現充十四王府差官,因往縣城南街三元棧訪友,竟被鄰縣雲家堡積匪張杰高明年羹堯馬天雄等群毆斃命,復將尸體送往該民所設之三合興客棧,加以恫嚇不許聲張,並附十四王府采辦諭帖一紙,請求拘凶嚴懲以雪沉冤等語。查該匪類等,在本縣城里竟敢群毆王府差官至死,殊屬不法已極,仰即將各匪鎖拿來衙以憑核辦,毋稍徇縱,切切此諭。

右仰本衙快班卯首房忠」

不由又是一聲笑道︰「房頭,你們老爺是姓李叫茂青嗎?」

房忠又打了千道︰「敝上正是這個官印,爺台認識嗎?」

載澤喝道︰「你且不要問這個,少時我自有話說。」

說著,拿了朱簽走進上房,向高明道︰「四爺請看,這李茂青糊涂不糊涂?竟連您也列入匪類,差人拘辦起來。」

斑明接過朱簽看了一下笑道︰「這也值得到大驚小敝嗎?既然是他倒好說了。」

說著站起身來,向年馬二人笑道︰「果不出我所料,反被宵小弄了手腳去,不過大哥馬兄休慌,小弟自有道理。」說著拿了朱簽回到自己房中,取餅文房四寶,提筆寫了二三十個核桃大的字,又開了枕箱,取了一方圖章蓋好,用個官封封上,對載澤道︰「你可拿我的信,隨那班頭到縣衙去一趟。」

說著,又附耳說了幾句,載澤點頭道︰「四爺放心,奴才理會得。」

說完又請了一個安,轉身來到中間一進,向房忠笑道︰「房頭,你既來了,總不能教你無法交差,如今我隨你去見一見貴上便了,這里可不許驚動。」

房忠一見那氣派,心知這一批人決非尋常人物,也許本官已經踫了極大釘子都說不定,連忙又打了一千道︰「下役無知,多多冒犯,還求爺台原諒。爺台如能隨小人去回我們老爺一聲,這里的人立刻教他們回去,決不敢擅自驚動,那張簽子還請賞下來,小人才好回去銷差。」

載澤鼻子內哼了一聲道︰「那張火簽不關你事,見了你們貴上,我自然會得繳還給他,既然公事緊急,不要再耽誤了,我們就此走吧。」

房忠連忙又打了一個千道︰「一切還請爺台成全,小人遵命就是。」

說著又向帶來的伙計使了一個眼色,大家全退了出來在外面遠遠的監視著,載澤不由好笑。出了店門之後,走了幾步,房忠又笑著低聲道︰「爺台到底貴姓,且請將台餃賞下來,小的也好稱呼。」

載澤冷笑道︰「你還不放心嗎?我姓載叫載澤,現任雍王府的內總管,咱們高爺是雍王府的總文案,那位年爺是湖廣巡撫的少爺,這一次出來是為了王爺有機密大事,順便看看這一路的吏治民風。想不到在這縣城內今晚便有強人前來打劫,竟敢打傷王府護衛,便總文案高爺也幾乎受傷。現在高爺已經辦好文書,專人晉京飛報上去,你們貴上是個多大官兒?他有幾個腦袋?竟敢听信強人一面之辭,連咱們高爺年爺馬爺也要拘捕起來,這不是反了嗎?」

房忠不由嚇出一身冷汗來,又打了一千,筆定鬼也似的站著道︰「載老爺,小人實在無知,還請大人不記小事,在高年馬二位面前美言一二。」

載澤冷笑道︰「你是奉上差遣身不由已,誰還和你一般見識?不過,貴上做事也忒嫌大意了。幸虧今天的事有我在場,要不然真把他們幾位弄到貴衙門去,那不是天大的笑話?」

說著鼻子里哼了一聲道︰「今天我倒要看他這事怎樣下得了台。」

說罷冷笑著向前走著,忽然一模自己嘴巴,眉頭一皺道︰「咱們是有帳再算,不怕他不摘下頂帶到刑部去走走。」

那房忠跟在後面哪敢開門,一路到了縣衙,先請載澤在花廳坐下,一面趕緊奔向簽押房去,在走廊下偷眼一看,那位知縣李大老爺,正斜著身子,半靠在一張藤椅子上面,一只手捧著水煙袋,在咕嚕嚕抽著,一面向旁立的小當差喜兒打著京腔道︰「那房忠回來沒有?這是一件人命關天的案子,死者又是十四王爺府里的差官,不把正凶拘來,怎麼得了?」

一面又嘆了一口氣道︰「那苦主的話也太厲害了,左-個王府,右一個王府,如果正凶不能到案,明天驗尸就是-個麻煩,偏偏王師爺又生著病,這怎麼辦呢?」

喜兒正說︰「老爺放心,這房忠向來是極其精干的人,到了他手里決沒有一個不破的案子。」

房忠已經搶上兩步,-掀門簾先打了一個千,高聲道︰「回老爺的話,小人已經回來了。」

李知縣連忙放下水煙袋道︰「那正凶拘到沒有?」

房忠道︰「回老爺,那正凶倒是在三元棧里住著,可是小人就有吃雷的膽子也不敢動他。」

李知縣不由怒道︰「胡說,左右不過幾個匪類,你身為本縣快班卯首,為什麼說出這種話來?」

房忠又打了一個千道︰「回老爺,要真是匪類,小人就拼得這條命不要,也要把人拘到。不過來人比苦主的聲勢更大,而且那位苦主指控的三位,一位是雍王爺的總文案,一位是湖廣巡撫的少爺,一位是雍王府的護衛,現在有人已經受了重傷,教小人如何敢拘?」

說罷又打了個千道︰「目前雍王府的內總管,載澤載老爺已經隨小人來了,正在花廳求見,口風對老爺很是見怪,小人恐怕不知內情,所以特為先來稟明一下。」

李知縣一听不禁從藤椅上跳起來道︰「一個十四王府已經不了,怎麼又弄出一個雍王府來?那載老爺他說什麼?」

房忠道︰「小人不敢說。」

李知縣急得跺腳道︰「事情已經到了這般地步,還有什麼不敢說的?你盡避說,一句也不要隱瞞,哪怕他罵我都行。」

房忠又把載澤的話,吞吞吐吐的學說了一遍。李知縣不禁嚇得目瞪口呆,半晌,神智才清過來,命喜兒取來官服換上,趕到花廳去,才到院落里面,便听載澤在自言自語的道︰「這個李知縣真他媽的糊涂透了,怎麼到現在人還不出來?他真要事忙,我只好回去呢!」

李知縣一嚇,再也不顧有失官體,連忙趕進去,先打一恭,然後道︰「兄弟實在因為有件要緊的公事耽擱了片刻,倒累總管久待了。」

載澤把頭一抬,冷笑道︰「縣太爺但請洽公無妨,誰教我們有事要求你呢?」

李知縣忙不迭的打恭作揖道︰「兄弟不合來遲,還請總管原宥。」

載澤又陰惻惻一笑道︰「縣太爺未免太言重,您連咱們高總文案年二爺和馬護衛都要火簽提來訊問,何在乎我這一個總管呢?」

說罷先命李知縣屏退左右,然後從懷中掏出那個大官封來道到︰「其實呢?我也不過奉上差遣,不得不來一趟,您說好說歹,都不干我事,回去還不是有一句說一句。這里是我們高爺的信,您請看一看,我也好回去銷差。」

李知縣一面竭力的賠著笑臉招呼著,一面打開那封信一看,不由嚇得面如土色,連忙將信收好,又向載澤打了一恭道︰「高爺諭帖,決定照辦,還請總管回去美言一二。」

載澤笑道︰「這一來縣太爺總該明白了吧,你看你治下出了這等事,你擔當得起嗎?」

李知縣忙道︰「兄弟該死,真是該死萬分,不過不知者不罪,還求總管遮蓋一二。」

載澤笑道︰「遮蓋?不為替你遮蓋我能這樣嗎?不瞞你說,依了我們這個主兒,早把您的德政專人送進京去了。您想,但如那麼著一來,您該受到什麼樣的處分?縱然腦袋保全了,您這副頂帶也完了,所以我才一再的央求著,讓我跑這麼一趟,咱們的機密算是不至泄漏了,您這前程也保全了。您瞧,咱們素無往來,一點交情沒有,就憑這一手,總算夠交朋友吧?」

李知縣謝了又謝,又把載澤扯到一邊去,兩人密談了半會,載澤道︰「您那不太嫌豈有此理嗎?我不過為了您十載寒窗才巴到這個前程,又實在是個書生官,所以不得不在口上積德,您這一來,我怎麼好意思?」

李知縣笑道︰「總管你太客氣了,兄弟雖然不明事理,難道連這點訣竅都不懂得嗎?只要你回京以後,能在王爺面前多多吹噓,兄弟就受益匪淺了。」

載澤笑著把李知縣肩膀一拍道︰「您既如此說,那我只好愧領了。」

李知縣又把手一拱笑道︰「兄弟的事一切拜托。」

說著才端茶送客。載澤笑道︰「您放心,一切都有我呢。」

說罷一路笑著告辭而去,一直回到店中,高年二人尚在天雄榻前談著未睡,一見他回來,高明問道︰「那李知縣接信以後如何?」

載澤先向三人請了安,接著說︰「回四爺的話,那李知縣還識得大體,他一見奴才去便知道這事和府里有關,先給王爺請安,又向四爺和年爺馬爺問好,等看了四爺的信,立即說一切遵諭辦理,請各位爺放心,並且說決定先將那李雲鵬的哥哥拘押起來,等候王爺的示下……」

斑明倏然顏色一變道︰「那他為什麼又孟浪行事,竟對我出起火簽來,你問過他沒有?」

載澤道︰「奴才問過了,據他說,因為那李雲鵬的哥哥口口聲聲說他弟弟是十四阿哥府里差官,又有十四阿哥的采辦諭帖,所以才出簽拿人,沒想到竟是這麼一回事,更沒想到有諸位爺在內,奴才一去他就慌了,本來要親自前來謝罪,是奴才說四爺吩咐不許張揚所以才沒敢來。」

斑明點頭道︰「這還像句話,不過他送了你多少錢,你竟替他這樣說話?」

載澤連忙叩頭道︰「奴才不敢,奴才決不敢。」

斑明鼻子里哼了一聲道︰「還不滾了出去,以後如敢再在我面前弄鬼,你可當心點。」

載澤連連踫頭只說不敢,退了出去,羹堯笑道︰「量他一個奴才,怎敢弄鬼,賢弟何必督責過嚴呢?」

斑明笑道︰「大哥,你有所不知,對這些奴才們,決不可不嚴,不然就難免太阿倒持了。」

說罷便起身告辭回房安歇不提。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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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玉面仙狐

在另一方面,那李知縣送走載澤以後,才略微松了一口氣,一面又依高明信上的話,差了房忠去拿李如虎。那房忠領命之後,不禁連聲叫苦,雖然明知自己並非李如虎之敵,又不敢不去。本待夜間動手,又恐怕萬一拒捕逃走吃罪不起,只有齊集伙計,商量了一會,稟明李知縣,第二天一早便帶了七八個伙計,各帶家伙,奔向北門外三合興客棧去。那李如虎因自恃有十四王府奧援,不恤觸犯江湖大忌,向縣衙具狀之後,聞得縣官已經出簽拿人,心中不勝之喜。正在得意,準備第二天在尸場再放一下刁,好便好,不好便將縣官所斷回報十四王爺,即使報仇不成,也好向十四王爺領一筆恤金,說不定還好向凶手方面生發幾文。再弄巧了,也許十四王爺因為兄弟慘死,把自己也補上個護衛的差官的名字,那更是吃著不盡。想罷,看看院子里蘆篷底下,草席里蓋著的尸首,不由笑了一笑道︰「老二,你一生也難得真的幫我一次忙,這一回算遇上了。」

正在吩咐店伙買來一大碗牛肉湯,就饅頭吃著想著,猛見店門外閃進一批人來,為首一人正是縣里班頭房忠,連忙放下牛肉饅頭迎著笑道︰「房頭,您早,昨天多辛苦啦,那幾個凶手拿著沒有?」

說著走近一步,附耳道︰「這里有幾個都是官宦出身的皺兒,您只要敲山鎮虎一下,不怕他不拿出大把銀子來,這算是兄弟對您的一點敬意,明白嗎?」

房忠不由好笑,眼一眨,立刻計上心來,嘴里支吾著笑著,冷不防一抖鐵鏈便把他鎖上,回顧各伙計道︰「正犯已經就擒,你們還不快過來把他捆上帶走銷案。」

那七八個伙計,立刻一擁而上。李如虎一手奪著鐵鏈笑道︰「玩笑是玩笑,正經是正經,房頭,你為什麼一清早就來這一手。我又沒有偷你老婆,這不透著喪氣嗎?」

啪,啪,說猶未完,那臉上早著了房忠兩個嘴巴,只打得他三尸暴跳六孔生煙,大叫道︰「反了,反了,你們倚仗是縣衙門里出來的,就敢這樣胡來嗎?老子可不是好惹的。」

嚷著,右手一把握定項下鐵鏈,瞪起一只好眼,下面左腳飛起一腿,便向房忠踢去。房忠才讓過下面一腿,卻撐不住李如虎力大,雙手握緊鐵鏈一奪,虎口立被震破,手一松,那條鐵鏈已經全到了對方手里,那些伙計見事不諧,單刀鐵尺一擁而上。李如虎奪得鐵鏈之後,哪把這些人放在心上,嗆啷啷一聲響,立刻抖動如飛使將起來,那些家伙只一踫上,立被磕飛。房忠一見已經落網的差事,又復月兌手,不由著急。也掣出佩刀,上前迎敵。那李如虎倏的一抖鐵鏈,一個風掃殘花的架式,把眾人逼出老遠,乘勢一躍上屋哈哈大笑道︰「好小子,你們放著殺人案子不辦,反敢鎖拿起苦主來。你二爺這點小小家當算交給你們啦。咱們北京城再見,你們有種到十四王府找我去。少不得要算還今天這本帳。」

說罷,提著那條鐵鏈,回身就走,房忠見勢不對,不顧手疼掏出一支鏢來,大喝道︰「姓李的,你有種快下來,咱們有理,到縣太爺公堂上說去。」

李如虎冷笑道︰「你拿縣太爺嚇人嗎?老實說,你二大爺眼楮里還看不上他這芝麻綠豆官兒,對不起,少陪咧。」

說著身子一晃,便縱去老遠,房忠趕上房一連兩鏢都沒打著,在眾人吶喊聲中,人已不見,只有空自跺腳,又跳下房來,那些伙計們更是只有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半晌之後商量了一會,仍由房忠回衙請罪。李知縣得信之後,更加著急,一面派人將昨晚所允的一千銀子送給載澤,托他稟明情形,一面排好執事旗鑼傘扇前呼後擁著前往三合興驗尸,填好尸格,將李雲鵬收斂入棺,便封存在店里,命人看好。忙了大半天才回衙去,載澤已在花廳等著,一見面便冷笑道︰「縣太爺,你辦得好事,怎麼把一個行刺的要犯放走了,這一來,便連我也無法可想了,您只有听候參革拿問吧。」

李知縣不禁又慌了,連忙哀告道︰「此事還望總管始終成全,並非兄弟不知利害,委實是那李如虎太厲害了,據快班房忠來報,人已拿著又被逃去,這便如何是好?」

說著又道︰「你們兩家一樣都是王府里出來的,這李如虎既然在逃,況不定真要到北京向十四王府哭訴一番,那十四王爺真的要見怪下來,可難煞我這縣官了。」

載澤一見李知縣愁眉苦臉的樣兒,不由笑道︰「縣太爺,官本不是好做的,誰教你剛好踫上這個點兒,哪有什麼辦法?」

李知縣聞言更加著急道︰「我也知道官不是好做的,可是現在已經遇上這逆事,如何弄法呢?總管多少還得替我設法才好。」

載澤笑道︰「縣太爺,你不要慌,誰教咱們已經交了朋友咧。我此番來就是為了指點你一條明路,只要你依我的話做,包管你一點錯兒沒有,而且從此以後雍王爺還要大大的提拔你,說不定首縣直隸州都有份,你願意嗎?」

李知縣連忙稱謝,一面把椅子挪一下,側著耳朵等著載澤說話,載澤笑道︰「你不必害怕,老實告訴你,咱們雍王爺和十四王爺都是-位娘娘生的,他們是同胞弟兄,還有什麼話說不來?慢說那李如虎不過是一個招搖撞騙的匪類,就真的是十四王爺派出來的人,他也不能壓到他哥哥頭上來。再說還有我呢。即使十四王爺見怪,也不難設法,你怕什麼?」

李知縣心中稍安,又問道︰「話雖如此,目前這件案子如何辦理呢?」

載澤道︰「那還不容易,那李雲鵬到我們住的店里去行刺打傷馬護衛是真的,如今只須由我和馬護衛出面,補送一件文書過來,說明李雲鵬行刺受傷逃走經過,再請馬護衛到貴衙來驗一驗傷,疊成文卷,作為李雲鵬行刺未遂,受傷逃回身死,乃兄李如虎拒捕在逃,申詳上去,再出一角海捕公文捉拿李如虎歸案,不就完了嗎?」

李知縣遲疑道︰「這個辦法固然是好,不過假如十四王爺要問起來,如何是好呢?」

載澤笑道︰「你怎麼這樣想不開?方才我不是說過了嗎?雍王爺和十四王爺是親弟兄,這其間還有什麼說不開的?再說李雲鵬行刺是實,有客棧東伙和咱們同行的各人可以為證,他敢出面打官司嗎?」

李知縣想了半會道︰「如今我是一切依你,這個小小前程,算是全交給雍王爺了,還望總管回去,替我代達,那位馬護衛也從速請來驗傷,否則這里離開京城不遠,萬一上面查問起來就遲了。」

載澤道︰「你這人為什麼這樣膽小,一點擔當也沒有?我向來說一句是一句,便在王爺面前也是如此,既如此說,我回去立刻就陪同馬護衛來了。」

說罷,便起身告辭,又趕回客棧去,將經過情形稟明。高明沉吟半會之後道︰「這廝膽敢如此妄作妄為倒又出我意料之外。」

剝堯笑道︰「賢弟的看法,全以常理而言,這種江湖亡命之徒,他有什麼顧忌?我猜他此番從公人手中逃出去,未必便到北京十四王府去,也許還要前來暗算一番才肯死心。」

斑明道︰「怎見得呢?」

剝堯笑道︰「一則此賊已知我們底蘊,他知道如果斗勢,十四王爺雖然命他兄弟前來行刺,未必肯出面擔這大干系替他報仇。二則賢弟這顆腦袋既值到五千銀子,他也未必便肯死了這條貪財之心。三則,我猜此賊未必能直接見到十四王爺,便他兄弟,也不過是十四王府的一個三四等的奴才,他如不把賢弟的腦袋取去,怎敢去見十四王爺。所以我的看法,一時之間,他決不會到北京去,不是再來此地胡鬧,便是等我們北上再行攔截。不過為防萬一起見,賢弟不妨差人先行趕進京去,將這里的事,稟明雍王爺,以免回京以後王爺見怪。」

斑明笑道︰「敝居停這一方面倒決不至見怪,我是恐怕十四阿哥,他得了這個消息為先發制人起見,萬一在宮里說些什麼,那就未免多少有點麻煩了。」

剝堯略微沉思了一下道︰「既如此說,這里驗傷報案的事,更不宜遲,可速命馬兄隨同載澤前往縣衙辦理此事,一面仍派專人將此事先行呈明王爺做一準備便了。」

斑明沉吟道︰「派人恐怕不行,我想只有我自己回去一趟,才能向敝居停言所欲言,現在放著你我兩匹坐騎都是日行千里的龍駒,大哥能隨我一同進京嗎?」

剝堯道︰「愚兄因有事在身,急欲回京,如能和賢弟做伴,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我想此地可暫留馬兄及載澤年貴催促那李令將文卷疊好申詳上去,便可無事,也實無大家羈留在此的必要,不過馬兄傷勢尚未痊愈,未免令我放心不下而已。」

馬天雄本來躺在床上,聞言忙道︰「小弟傷勢已愈,只創口未合,不能用力冒風而已,兩位只管先行,決無妨害,便那李如虎再來,我也可以照樣把他打發回去。」

說罷一笑,從床上坐起來,將手絡好,便和載澤先往縣衙。那李知縣招待驗傷,疊成文卷申詳上去,又大大的送了一筆程儀和養傷費用。天雄雖然力辭,卻撐不住載澤做好做歹的竟代為收下不提。

這里高明和羹堯兩人都是少年行徑,想到便做,一等天雄回來,各自安慰幾句,吩咐各人好生伺候,又囑張杰,暗中加意保護,便自上馬登程,時間輾轉,也到了中午,二馬連轡直向北門走去,一轉眼便出了北門,到了三合興客棧門前,兩人不禁都慢了一下,在馬上略一張望,只見店門雙閉,縣衙已經加上了封條,還有一個地保所派的更夫,坐在門前曬著太陽,和一個四十多歲的短衣漢子正在說著話,兩人也未留意,略一瞻顧便絕塵而去。天冷日短,才到黃昏只不過趕了百十里路,因系破站趕路,大城鎮俱未停留,轉在一處百十家的荒村上歇將下來,匆匆尋了一處小店住下。原意只想略進飲食,讓兩匹好馬也飲水上料,再為趕路。誰知才住下來,北風又勁,天上又有了雪意,兩人恐怕天黑遇雪難行,一看那店雖然很小也還潔淨,相互商量之下,便索性過一宿再走。那店只有前後兩進,後進三間上房,新建未久,壁上粉堊猶新,只被褥枕衾稍差,兩人住定,喚來小二一問,才知那小村上,本來無店,只因近日興了廟會,常常有人前來燒香拜佛,才開了這家小店。店主只姑嫂二人,卻做得一手好菜,因此附近的人全叫作姑嫂店,二人聞言,忙教備上酒肴一同晚餐。不多時,便見一個妖妖嬈嬈的少婦,托著一個木盤上來,盤里放著一大盤鹵牛肉,一只薰雞,一大壺酒,兩付杯筷,一面笑著,一面將萊一一放在桌上,又斟滿了酒笑道︰「我們李家集地方太小,辦不出什麼好飲食來,二位客官將就用些吧。」

斑年二人一嘗那酒菜,竟都非常美口,不由非常奇怪,均各含笑問道︰「這酒菜是大嫂做的嗎?」

那婦人笑道︰「做得不好,還請二位多包涵一點。」

斑明道︰「你這話說反了,我正是因為這萊做得太好了,這小小地方哪有這等手段,所以奇怪,你怎麼這等說法?」

那婦人觀了他一眼笑道︰「我們本也是在大城鎮上混的,只因出了點事,才搬回家來,做得不好,您多原諒吧!」

斑明再把那婦人一看,只見她年才三十不到,一身青綢衣褲,外面罩著一條藍布圍裙,頭上也把一幅青綢罩著,一副雪白的圓臉,還約略有點脂粉,雖非什麼絕色人物,卻徐娘未老,態有余妍,不禁又問道︰「大嫂貴姓?這店是你開的嗎?為什麼不教小二待客,倒自己上菜伺候客人呢?」

那婦人笑道︰「我姓李,當家的原在開封開菜館,只因與人不睦打傷了人,如今流竄在外面,店也關了。我本這里人氏,所以帶了小泵子回來,開這小店度口,本來伺候客人是小二的事,只因我看二位客官都非尋常商販,恐怕爺們見怪,所以才自己來。」

說罷又是一笑,掏出手絹來掩著口,一面又看了羹堯一眼道︰「二位客官都佩著刀劍,又不帶行李,是哪個衙門出來的差官老爺嗎?」

剝堯道︰「你走服啦,差官,那還早呢,我們都是上京趕考的武舉,只因大幫結伴的人都在後面,我們的馬快,錯過了宿頭,不然,能在這里住宿嗎?」

斑明不解所以,只得也順著口道︰「我們都是下場的武舉,你好生伺候,明天臨行之際,決不吝賞賜的。」

那婦人又媚笑道︰「原來兩位都是舉人老爺,此一番上京去,還怕不中個頭名狀元回來嗎?」

剝堯笑道︰「謝謝大嫂的口采,果然我們上京得中回來一定是要謝你的。」

說罷又道︰「我兄弟對飲慣了,大嫂無須在此伺候,少停有事再听招呼吧!」

那婦人笑了一笑,又回過頭來,下死勁的盯了羹堯一眼,才轉身走去。

斑明笑道︰「大哥覺得這店有蹊蹺嗎?」

剝堯點頭道︰「這婦人固然作怪,便步履之間也好像練過武功的,江湖上什麼人物都有,我們還是小心為宜。」

斑明笑道︰「大哥也太小心了,以我看來她也許是個吃開口飯的,看見你我衣裝馬匹不錯,打了糊涂主意,想招攬點生意亦未可知。現在天下澄平已久,難道這里是十字坡,還冷不防冒出一個孫二娘來不成?」

剝堯喝著酒,把頭連搖,飯罷,果然天上又下起雪來,兩人都覺有點冷,那被褥也覺得有點髒,忙喊小二生火換過被褥。應聲而來的,仍是那婦人,一進房,向兩人看了一眼,隨即用手一捏足下弓鞋笑道︰「人忙走不得急路,您瞧我這一下正踢在門檻上,把這一只腳踫得可不輕。」

說著,翹起一只鴉青繡花蓮鉤,皺著眉毛自己看了兩下道︰「二位客官有什麼事呼喚?是嫌店中寂寞要個人兒陪伴陪伴嗎?這里是小地方,可沒有這個呢!」

說著,一雙水靈靈的眼楮向二人一 。羹堯道︰「我們倒不須這個,只是天冷得很,你給我們快些生上火,另外這兩床被褥也太髒了,有于淨的拿兩床來。」

那婦人笑道︰「原來為了這個,那都好辦。炕我們已經生上火了,少停就會熱的,被褥我就去拿去,不過只有兩床了,封被沒法換,二位對付著用吧!」

說著腰肢一扭,又花蝴蝶也似的跑了出去,不一會,便抱了兩床被進來。高年二人看時,一條杏紅的一條淡青的,全是湖縐被面,白絨布被里,方在奇怪,這小店如何竟拿得出這樣好的鋪蓋來。那婦人已笑道︰「您兩位別再嫌髒,這是我們自己用的,再要換可沒有辦法了。」

說著又跑到炕前,代二人將鋪蓋換好,又 了羹堯一眼道︰「還有什麼事嗎?要沒有事我去咧?」

剝堯道︰「沒有什麼事,只那兩匹馬,你可得喂好一點,明早自當多多賞錢。」

那婦人道︰「二位放心,住在我這店里便是我的事,包管人的飲食馬的草料全誤不了。」

說著又退了下去。年高二人略微談說了一會,便也將長衣月兌下,上床睡覺。羹堯始終放心不下,滅燈以後,仍是躺在床上假寐著,一面把那白虹劍藏在手邊,一面看著外面。又半晌之後,店外已經有了更鼓之聲,店中听去非常寂靜,只院落里還有一線燈光,似乎右邊廂房里還有人未睡,隱約可聞嘻笑之聲,再听高明已經鼾聲大作。心方暗笑,這位兄弟真是不知江湖險惡,如何在這荒村之中,還要鼾睡起來,一面忙將寶劍一順,在背後插好,披上長袍,輕輕推開房門向院落中間走去。走到院中一看天上雪勢已大,但那東廂燈光仍亮著,便假作解手,躡著足走過去,從窗隙向內一望,只見那少婦,長衣已經月兌去,只穿著一身紫綢小襖褲,坐在炕沿上,另一個穿蔥綠小襖的少女半靠在枕上笑道︰「你這騷狐狸也有撈不到手的食嗎?不過那個白臉的還不討厭,那個老鷹鼻子的,也虧你向他勾搭,真不怕倒了胃口嗎?」

那少婦笑道︰「啊喲,姑娘,你不是一個正經人嗎?我那樣求你幫我一下把被送到上房去都不肯,你為什麼連人家的臉都看得那麼清楚?你既說那長白臉的不討厭,明天我便替你做媒如何?」

那少女把臉一紅道︰「誰像你那麼不害羞,專一在男人身上打主意。我不過因為你說得那兩個臭男人好像舉世無雙的寶貝一樣,所以才在窗下望了一望,誰知道也不過如此。」

那少婦笑道︰「啊哎,姑娘,你的眼界也太高了,連這兩個人都看不上眼那還得了?將來卻到哪里去找姑爺去?我真替你發愁呢?」

那少女啐了一口道︰「你這人怎麼說來說去都是這些混帳話,真不枉人家叫你玉面仙狐,可惜今天晚上,狐狸遇見鐵漢,也就無法可施了。」

那少婦道︰「我不過因為替你哥哥留臉,要教他看看,我離了他是不是還是規規矩矩的,否則,哼哼,你看,不用說這兩個皺兒,便是善才童子下凡,我也非教他服服貼貼的,趕著我叫小媽兒不可。真要不信,這大的雪他們決走不了,你明天再瞧我的。」

少女臉上愈紅,把身子向下-挫,直竄到被里去笑道︰「我不理你了,真虧你說得出來,你如真那麼做,我不告訴我哥哥才怪。」

少婦笑道︰「告訴便告訴,我還怕他不成。許他在外面采花,就不許我也找個把合意的男人嗎?」

剝堯听到這里,不禁大吃一驚,心想自己所猜果然不錯,此身無異又入了龍潭虎穴,也無心再听下去,又仍回到房里,輕輕搖醒高明,將所見所聞說了。高明驚道︰「是真的嗎?照這麼一說,那婦人決非好人,也許半夜就來下毒手亦未可知,我們還須早為準備才好。早知如此,還不如在任丘城住宿了。」

剝堯笑道︰「賢弟武功在邯鄲我已見過,並不讓江湖能手,為何這等膽怯?如果只憑這兩個女的,我自信還可以對付,但請放心便了。」

斑明不禁臉上一紅道︰「大哥有所不知,小弟對于拳術劍法內外家功夫雖然也略窺門徑,但平生極少與人較量,所以非常怯場。大哥也同樣出身閥閱之家,為何卻能臨敵無懼,應付自如,無論出手動口都像老江湖呢?」

剝堯笑道︰「這個緣故很平常,說穿了你便明白。愚兄雖然也生長官宦之家,但一切江湖訣竅行徑,恩師老早對我一一說過。後來在京城里,又專喜歡結交這-類朋友。鏢局子里的鏢師,街坊混混我都常見面,有時也向人請教兩手,在某些場面之下,又不得不和人過手,所以看起來,也像一個江湖客,其實一到內行眼中,還不是一樣要露出馬腳來?不過膽大心細一點,到底要好得多,能不動手還以不動手為是。今晚的事,以我看來,這兩個女人雖非善類,但此間決非黑店,愚兄所慮的並不怕她兩千敢來行劫,而是恐怕她們前來羅嗦,那就未免討厭了。」

斑明笑道︰「大哥如此一說,小弟倒放心了,憑她兩個女人,難道還敢公然前來怎麼樣兒不成?」

剝堯也不禁一笑,兩人正在床上低聲說笑著,猛听一陣鸞鈴聲,接著店門啪啪連響,好像有人用馬鞭敲著,前面櫃房睡的店小二朦朧中間道︰「外面是誰?這時候卻來打門。」

店外答道︰「俺是來住店的,外面雪大得緊,快點開門,要不然,俺受不了啦。」

店小二又道︰「您別忙,我這就來咧!」

門外那人,又用馬鞭在門上敲了兩下高聲叫道︰「俺既來投店,就是你們的財神爺,為什麼這樣慢騰騰的?你敢欺俺是一個異鄉孤客嗎?」

店小二連忙又應道︰「來啦,來啦,這大雪天,您不等人披好衣服,怎麼能開門咧?」

說著,只听見一陣急促的足音,趕到門前,啪噠一聲,打開了門閂,接著又听見東廂里那婦人道︰「小二,你告訴客人,我們店小,傍晚已經住下了一幫客人,現在住不下啦。」

小二未及開言,那門外投宿的人, 的一聲,已經將門推開,一面發話道︰「外面這大的雪,這村子里又只有你一家雞毛店,半夜三更的,你們不許俺住,愣向外趕這是什麼買賣規矩?」

那婦人冷笑道︰「奇咧,你要住店為什麼不早來,這時候你要來教我到哪里去找地方去?難道教我把客人硬趕出去讓你住不成?你別看我是女人家開店便好欺負,我也是扎一刀冒紫血亮當當的好朋友,不信,你敢發橫試試看。」

說著,一路腳步聲直向前進店門走著,那門外投宿的也冷笑道︰「吆,俺還真失敬得很,原來開店的是一位大當子,您別生氣,俺已經進來啦,還好意思轟出去嗎?不管哪里,只要有個炕犄角蹲一夜就行啦,您只當行好吧!要不然,不要凍死活人嗎?」

斑年二人正想著,這位投宿的朋友,話鋒為怎麼轉得這快,一定是個江湖老油子,又听那婦人也噗哧一笑道︰「我的少爺,你早這樣說不好嗎?要不然,傳出去,人家不說您先發橫,還說我們慢待客人咧!」

說著又道︰「小二,你是死人嗎?客人來了,怎麼一點規矩不懂?還不趕快把人家的馬牽進來,凍壞了你賠得起嗎?」

剝堯不禁暗笑,心想,這兩位倒是一對寶貨,全是前倨後恭。又听見那婦人笑得格格的道︰「進來呀,為什麼不讓你進來你偏要進來,叫你進來反不進來咧。」

那投宿的人笑道︰「你方才不是說沒有地方嗎?教俺進來住到什麼地方去呢?」

那婦人笑道︰「你這人,年紀輕輕的,說話怎麼這樣認真?方才不過因為你太橫,所以才回你沒有地方,這大的雪,又在半夜三更,我們開店的,還能真把上門的財神爺轟出去嗎?」

那投宿的人又笑道︰「大嫂,你說了半天,到底讓俺住在什麼地方呢?您不引路,又不說明,只向里面讓,俺能跑到你房里去嗎?」

那婦人道︰「啐,看你樣子活像個未出書房的學生,也想討人便宜嗎?便到我房里去,我還怕你不成。」

說著又笑道︰「我的小爺,別再蘑菇了,你瞧,那西邊一間上房現在空著呢,你就住在那兒,不很合適嗎?」

剝堯高明在床上听著,心想不知來的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這婦人便這等將就,兩人都輕輕的下了床,就窗隙向外一看。只見那婦人掌著一盞燈,正從雪地里,把客人向自己房間對面的那間房里引著,再看那投宿的人時,只見那人,身裁並不甚高,卻生得異常英俊,年紀不過才十八九歲,頭戴貂皮暖帽,身上披著玄色斗篷,-張圓中帶長的臉,長眉入鬢,二目含威,鼻準微隆,齒白唇紅,端的是一個少見的美男子,最可愛的是皮膚非常白皙,兩頰凍得像抹了胭脂也似的,便尋常少女也沒有那麼俏麗,心下不由又暗笑道︰「難怪那婦人話風回頭得這快,原來又看中此人了。」

看著,那人已經跟了那婦人進了上房明間,又听見對面房門一響,那婦人笑道︰「這房間好嗎?」

那人笑道︰「好是好極了,只是俺有點怕。」

那婦人道︰「你怕什麼?」

那人道︰「這大的房間,只住俺一個人,不有點怕嗎?」

那婦人笑道︰「那有什麼法子,我叫小二來陪你好嗎?」

那人笑道︰「那個混蟲,俺看見他就要打惡心,誰要他陪?如果能有大嫂這樣的人做伴,俺就坐上一夜也願意。」

那婦人笑道︰「你這人,怎麼老是開玩笑?天冷得很,待我去與你取點熱水來,先把臉抹一抹,要吃什麼趁此吩咐,免得我再跑一趟。」

那人道︰「客隨主便,你瞧著辦吧!」

那婦人答應一聲,又匆忙出來,一路向廚下而去。接著,又听見那少女也從廂房里走出來,由屋側悄悄的走向西房,從窗隙向里面張望了半晌,仍回廂房而去。那人又敲著桌子大聲叫道︰「內掌櫃的,你去了這半天,為什麼不來?茶水呢?」

那婦人在廚下應聲道︰「來咧,來咧。」

接著,又托了茶水趕進西房去問道︰「你怎麼這樣忙法?我只一個人,也要來得及呵。」

那人不知說了兩句什麼,那少婦笑得格格的,又退了出來,向廚下去,張羅了兩樣吃的和一壺酒送進房去,微聞隱約有嬉笑之聲,但說話甚低,隔著一個明間,不太听得清楚,高明不由低聲說︰「好好的一個孩子,可惜被這下流女人毀了。」

剝堯連連搖頭道︰「我看這事還有蹊蹺,且等著再看罷。」

斑明笑道︰「事情已經擺在面前,還有什麼蹊蹺的?不過這樣一來,大哥也許有了替身,那浪女人不至再來羅 半晌之後,又听那婦人收了家伙出來,那人忽然砰的一聲將門關了,婦人頗為驚訝,似乎出于意外的道︰「你為什麼把門關了,這是什麼意思?」

那人笑道︰「吃了,喝了,天氣不早啦,俺也該睡呢,為什麼不把門關上?難到你此刻就要店飯錢嗎?對不起,咱們是明兒見啦。」

那婦人嗔道︰「誰稀罕你的店飯錢?別鬧著玩好不好!」

說著,似乎已經將家伙放在明間桌上,又去推那門。接著,又听那人道︰「奇咧,這冷的天,俺住店能不睡覺嗎?你既不稀罕店飯錢,又來推門做什麼?」

那婦人恨了一聲道︰「你這小表,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別鬧著玩好不好?」

斑明才知那人存心和那婦人作耍,不由在房中失聲一笑。那婦人因為東間燈火熄了已久,以為兩人全都睡著了,忽聞笑聲,才知道自己和那人的情形,全已落到別人眼里,任她臉再厚些,到底是個女人,也不禁羞得兩頰飛紅,連忙端起木盤,一溜煙逃向廚房里去。羹堯連忙搖手悄聲道︰「賢弟留心,這婦人決不是好貨,好歹混過一夜,千萬不要讓她惱羞成怒才好。」

斑明忍著笑,兩人又踅上炕去。半晌之後,西間毫無動靜,外面已打三更,倏然又是一陣敲門聲,那婦人懷著一肚皮悶氣,不等小二答言,高聲道︰「這里客人已經住滿了,連單鋪也沒有哪,您要是住宿的,請到別處去吧。」

那門外的人發急道︰「大嫂,是我,你快開門,我們還有要緊的話商量呢!」

剝堯高明一听,又從床上下來,伏在窗口看著,那婦人道︰「是二叔嗎?您怎麼這個時候到這兒來?看見你大哥三弟嗎?」

門外的人急道︰「你三叔已經完了,我追仇人把人追丟此處缺兩頁

恐飲食里面有毛病,連水都未喝,將店帳付過便自出門,那小二將兩匹馬牽過,兩人一躍上馬,便向村外走去。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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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血滴子

那兩馬隨主已久,雖然都是烈性,卻從不倔強,這次不知怎樣一出店便各長嘶一聲,咆哮不受羈勒,險些將兩人從馬上顛下來,勉強出了村口,一上大路更加不易控制,兩人都覺有異。羹堯那匹烏駒還好,高明那馬簡直和發瘋一樣縱跳不已。偏那雪又很大,滿天扯絮搓棉,好像百萬玉龍在空中飛舞也似的,直教人開口睜眼不得。走了半會,也不過才只五六里路,天上已經泛出魚肚顏色,只彤雲四布,風狂雪稠,依然看不出四周景色來。驀地里,前面寒林里忽然一聲胡哨,跳出一個人挺著一柄短刀大叫道︰「姓高的姓年的,快別走啦,這里便算是到你們的姥姥家里呢!」

剝堯一看,正是那李如虎,不由冷笑一聲道︰「你這毛賊,不到邢台縣衙門里去投案領罪,卻在這里攔路截人意欲何為?」

李如虎瞪著一只眼道︰「姓年的,你老子因為身家卻在邢台縣里,所以才讓你一步,你當我真怕你不成?」

說著,便待挺刀而上,羹堯末及回答,倏然那林子里有人冷笑道︰「我把你這不害臊的江湖下三濫,既要充好漢,你那寶貝兄弟是姓馬的打死的,就該找姓馬的算帳才對,不怕自己本領不濟,連你也饒上,誰敢不說你是好漢行徑,英雄肝膽。你這廝都被人家來人的功夫鎮住了,連大氣都不敢出,已是無恥,又假藉著王府差官去向縣官招搖撞騙,打算借官府的勢力來冤枉好人為你找場,江湖上有你這等不要臉的東西麼?現在又因為找到了兩個下流娘兒們,打算用你們那破銅爛鐵暗算人家對不對?老實說,這一來你就死得快了。」

李如虎聞言,不禁擎刀大怒道︰「你是什麼東西變的?既敢替人撐腰,向你李二寨主叫陣,為何不出來較量較量,只藏在林子里說懈怠話,也算是英雄好漢嗎?」

林子里面那人笑道︰「你忙什麼?此刻我一出來,不消三招兩式,你便趕上你那寶貝兄弟一齊到閻王老子那里去報到了,你不是還約好那兩個浪女人做幫手嗎?如果不等她兩個來,就將你宰了,豈不又叫冤枉,反正你今天是必死無疑,何妨等你那嫂嫂妹子來收尸,不比讓野狗嚼吃的好嗎?」

李如虎不由更加心頭火起,刀交左手,一伸右手便從腰懸革囊里掏出一粒酒杯大的彈子,打向林中說話的地方,那彈子穿進林中,略觸枯枝,便波的一聲爆開,一陣黃煙,一霎時便有栲栳大一圈,忽聞林中又道︰「沒出息的東西,你就只有這點能耐嗎?有多少盡避放出來吧!」

說罷笑聲格格,又仿佛一個女人一般。高年兩人本已掣劍在手,正打算迎敵,一听已有第三者出面,轉欲看個究竟,反而抱劍勒馬停在一旁看著。那李如虎一見所發追魂彈並無用處,不由吃了一驚,厲聲道︰「你究竟是誰,為何無故向你二寨主弄鬼是何道理?」

林中人答道︰「我不是早告訴你,要等你那兩個幫手來才出來嗎?只要我-出來,你自然會知道是為了什麼。難道只許你不按江湖規矩,旁人連責問都不許嗎?」

說著只見身後雪花飛舞中,又趕來一紫一紅兩團人影,轉眼之間已到面前。再一細看,正是昨宵客棧里的兩個女人。那婦人已換了一身紫綢勁裝,左手叉腰,右手握-柄苗刀向羹堯喝道︰「姓年的,這兒不干你的事,只將姓高的好好留下,便可饒你不死,如再妄想憑你那點小堡夫,要替別人撐腰,那就連你也難保了。」

年高兩人不禁都冷笑一聲,方待開言,那林中忽然像一只大鳥也似的飛起一人,一躍便上拭篡,跟著呼的一聲風響,又從拭篡斜掠下來,正落在年高兩人馬前,向那婦人笑道︰「你怎麼才來呵?俺早在這兒等候好半會呢!俺久已听說你這玉面仙狐的五毒梅花針所向無敵,本想昨夜就向你請教一二,誰知你好像想男人想瘋了,除婬賤笑浪之外,並沒有一點教俺能看上眼,所以俺也懶得再理你,只好關門睡大覺咧。現在瞧你這個拿刀動劍的樣兒,大概又看上誰咧,咱們先較量較量好嗎?」

剝堯一看,那人頭戴貂皮暖帽,身穿黑色大氅,足下薄底快靴,正是昨夜住在西間的那個英俊的少年,一切仍舊是昨夜打扮,只手中多了一個黑色絹囊,正看著那婦人笑著。這一來,不但年高兩人出于意料之外,便連那婦人也出于意料之外,又 了來人一眼,嬌喝道︰「你這小表到底是個什麼東西變的,如何一再戲弄老娘?既知我是玉面仙狐張桂香,還不趕快通名受死嗎?」

那少年笑道︰「俺名字本來有一個,不過此刻還不能告訴你,少時等要宰你的時候,自然教你做個明白鬼,現在你有本領還不趕快使出來,只管擠眉弄眼的做什麼?這一套俺昨天夜里已經看得夠了,難道你除了這個,就沒有看家的絕活了嗎?」

李如虎在旁邊听了不由大怒道︰「大嫂,你和這小表只管斗嘴做什麼?還不趕快將姓高的拿下,這小表算交給我咧。」

說罷,就雪地里-挺單刀,便向那少年斫去,那少年忽然口音一變大笑道︰「方才我已說過,只要你這兩個幫手一來,你便到了時候了。現在先讓我把你打發回去,也免得你在人前現眼。」

說罷一抖手中絹囊,嘩啦啦一聲,登時飛起一條銀鏈,直向李如虎攔腰纏去,李如虎冷不防幾被纏個正著,連忙一個懶驢打滾,側著身子向雪地里跌下去,跟著就地一滾,使出一路地堂刀法來,人在地下連滾帶轉,刀鋒向上,直向那少年逼去。那婦人也一擺手中刀,撲向高明。羹堯忍不住大喝一聲道︰「賤婦且慢動手,等我來拿你。」

說著,身子在馬上一旋掠空而下,順手將韁繩向判官頭上一搭,那姿勢美妙異常,而且落地毫無聲息,只在雪地上彈一彈便即站住。那玉面仙狐張桂香不由一怔,擎著刀把眉頭一皺道︰「這事本來與你無關,這是何苦呢?」

剝堯大喝道︰「無知賤婦,攔路行劫,還敢花言巧語。」

喝著手中寶劍一起,便向那玉面仙狐張桂香斫去,張桂香一面舉刀相迎,一面向身後叫道︰「妹妹快上,今天只要能將姓高的腦袋取下便是奇功一件。」

誰知一連叫了兩聲,卻不見人來。高明本也看見後面有一個紅衣少女,手持寶劍在那少婦身後趕來,此時在馬上再一細看,只見大雪漫天,卻不見那紅衣少女的影子,心方詫異。猛听那黑衣少年一聲叱 ,倏然一個早地拔蔥,竄起丈余,手中那條銀鏈,也跟著掄圓,絕似一個絕大月暈,那李如虎,躺在地下口中大喝一聲︰「你這小子向哪里走!」

也突然一個鯉魚打挺跳將起來,手一揚,便是一枝袖箭,就空中向那少年打去。那少年猛然手中一抖,那條銀鏈倏然筆直,趁勢在空中一個轉身,那支袖箭從脅下貼身而過,接著右手一掣銀鏈仿佛靈蛇一樣向李如虎當頭蓋下,身子也從空中落地。李如虎不意少年身手如此矯健,心方一驚,那鏈子嗆啷一聲,尾上忽然鼓起一個尺許大的黑球向自己頭上打來,連忙舉刀一格。誰知那少年右手向前微送,黑球竟似活的一樣,已越過頭去尺許,那刀正格在煉子上面,錚的一聲,格處向上一彎,那黑球正好打在頭上,原來卻是-個尺余對徑的黑色絹囊,看去活像一頂極大的瓜皮便帽,一下齊頭罩沒,那少年手一掣,李如虎連叫也沒有叫出聲來,便只剩下一具腔子倒在地下。少年復又一抖銀鏈,提著絹囊讓向高明嬌笑道︰「四爺,你看我這一下不含糊吧!」

斑明再將那少年一看,卻是雲中鳳,不由大笑道︰「雲小姐,你弄得好玄虛,連我和年爺也被你蒙住了。」

中鳳手提絹囊卻不答話,轉向羹堯高叫道︰「年爺仔細,這賤婦五毒針來了。」

斑明再一看,那玉面仙狐張桂香,已被羹堯逼得氣喘臉紅,退出去二三丈遠,猛然把牙一咬,虛斫一刀,跳出圈子,手略一抬,便是一大蓬飛針向羹堯打下。羹堯一上來就經中鳳提醒,原是時刻在提防著敵人暗器,倏听中鳳一喝,張桂香忽然不戰而退,越發明白,一見飛針出手,立即騰身而起,一躍丈余,毒針均從腳底打過,一根也沒有打上,接著在空中忽然一聲長嘯,身子一旋,改為頭下腳上,像一只大鵬一樣向張桂香飛掠而下,中鳳一見連忙高叫道︰「年爺,這賤婦我還有用處,千萬留她活口!」

那婦人自毒針打出以後,滿望一下成功,一見一擊不中,羹堯竟在空中掠過來,不由心下著慌,忙將苗刀護住頭面。羹堯一聲長嘯過處,人已到了頂上,由黃鵠摩雲化成饑鷹剔羽架式,手中寶劍正向那婦人頂上刺去,猛听中鳳嬌喝要留活口,手下略慢得一慢,那婦人用刀向上一架,只听得嗆啷一聲,那刀立被削為兩段,劍鋒已到眼前,方喝得一聲啊哎,身子向後一個,打算用鐵板橋工夫,避過一劍再倒竄出去,卻不料羹堯雙足一落,正踢在她的膝蓋上,立刻仰跌在地上,鬧了個四爪朝天,門戶大開。中鳳連忙趕了過來,嬌喝道︰「張桂香,你且起來,這次決不傷你性命,我有話說。」

那婦人聞見,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下跳起來道︰「適听口氣,你想是雲家堡的笑面羅剎雲中鳳了,你待如何?」

中鳳冷笑道︰「江湖自有江湖規矩,想我雲家堡與你嵩山一派,向來河水不犯井水,並無仇隙,為何疊次拔我鏢旗,是何道理?」

張桂香也冷笑一聲道︰「這事本來與我無干,不過我那三叔雲鵬和他的師叔畢五都是十四王府差官,他們一切奉命而行,怎能用平常江湖規矩來說?如今我兩位叔叔已喪在你們手里,還有什麼說的?你們有本領不會到北京城里去找十四王爺說話嗎?」

中鳳未及答言,高明已從馬上一躍而下,冷笑道︰「你這賊婦,便以為我們不能去找十四王爺算帳嗎?既如此說,你不妨就此隨我們到北京走一趟,也好讓你見識見識。」

那婦人把眼一瞪道︰「去便去,難道我張桂香還怕你不成?不過我這二叔李如虎已被這丫頭殺死,這尸首難道就扔在此地嗎?」

中鳳冷笑道︰「你這賤婦,靠了有一個叔叔才在王府當了幾天奴才,就敢把江湖規矩全忘得干干淨淨嗎?我來問你,便不憑江湖規矩說話,你和你那丈夫叔叔,所行所為又在天理人情國法之中嗎?」

說著,又用手向後一指道︰「你以為你那叔叔李如虎被我殺死,還將他尸首留著,等著打官司嗎?你且再去看看。」

張桂香聞言,再向那李如虎的尸首一看,只見雪里只留下一大片黃水,不但尸骨無存,連衣服也被化光,不禁又吃一大驚道︰「你這丫頭,竟敢毀尸滅跡,這也算是天理國法人情和江湖規矩嗎?」

中鳳厲聲道︰「我向來對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江湖下三濫就是這樣處置,不然也不叫笑面羅剎了。你如不服,丟開年爺高爺,我們不妨再較量一下。如講斗勢,我也可以和你一同到什麼十四王府去。問問那個什麼十四王爺,大清令律上是不是有窩藏積匪婬賊的一條,然後再去找你們那嵩山派掌門人說話。我是官私兩面,悉听尊便,你瞧著辦便了。」

剝堯乍見李如虎尸首只一會工夫便被化去也覺駭然,听了中鳳發話之後轉笑道︰「女俠,你和她說什麼?這種江湖下三濫,還懂得什麼天理國法人情和江湖規矩?如今只有兩條路,一條是把她帶走,等到北京向十四王府問明情形再行交官府辦理,一條是就此替良善老百姓再除去-害。事貴當機立斷,現在雪越下越大了,再拖延下去,便不好走啦!」

那婦人斷刀雖在手中,但嘗過羹堯手段,心知打是決打不過人家,見他半天不開口,還以為人好說話,妄想求情,雖然站在那里,驚魂一定,便不住擠眉弄眼的在偷送秋波,使出那一套迷人的功夫來,萬想不到羹堯說出話來,更比兩人決絕,心知絕望,轉冷笑一聲道︰「姓年的,我已認識你,殺剮到京,我是听隨尊便。」

說著把斷刀向雪地里一扔,連那毒針鐵簡也解下來,叉手而立道︰「不過,我是女人家,那店中還有些事須托人料理一下,你們如能見信,暫時放我回去,至遲一個時辰我必趕來,否則也悉听尊便。」

中鳳道︰「你那店中的事無須回去,適才我已把你那小泵子打發回去了,她雖出身婬賊之家,尚有天良,絕不至出什麼事,至于衣物應用東西我會替你料理,不必再延宕了。」

說罷,手提絹囊一抖,倒下一囊黃水和一條油松大辮來,張桂香一見,知道李如虎的腦袋也被化盡,不由心腦皆寒,勉強硬著頭皮道︰「既如此說,我就領你這盛情便了,好在你我都是女人,一齊上路也好。」

中鳳笑道︰「這樣才是道理。」

說著,撮口一聲胡哨,其聲清越異常,自近而遠;眾人方在不解,倏見那片寒林後面,應聲一聲長嘶,那匹白馬已經馱了一個小小行李歡跳而來,這才知道,這聲呼哨,是中鳳喚馬的暗號,只不解那馬為何如此靈慧,中鳳見馬已奔到向前,把手一招,那馬立刻停住,隨即又向羹堯一笑道︰「這賤婦您二位帶著也是一個累贅,路上又諸多不便,還是由我代勞,把她送進京去,再為交割吧。」

說罷回身向張桂香道︰「馬已來了,你還不上去,難道還要我抱你不成?」

張桂香又是一怔,垂首喪氣的,看了眾人一眼,縱上了馬。中鳳回頭向年高兩人,把手一拱道︰「雪大了,二位也快請上馬吧,我們是前途再見。」

說罷,也一躍上馬,在張桂香身後坐好,又是一聲胡哨,便在風雪之中,疾馳而去,一轉眼便蹤影不見,高明不由贊嘆道︰「此女真是神出鬼沒,她這一手誰也沒有想到。這樣來去絕蹤,倒真令人莫測了,我想就是古代的妙手空空兒也不過如此,大哥以為如何?」

剝堯看著人馬去處笑道︰「如論身手,倒也著實可以,只可惜未免太愛賣弄聰明了,這樣行徑,在我輩自然只有欽佩,如在外人,豈不駭怪世俗嗎?」

斑明笑道︰「大哥嫌她太駭怪世俗嗎?」

剝堯忙道︰「我豈有嫌她之理?這不過為她著想而已,你請想憑她這樣行徑,能入端人正士之目嗎?將來如仍嫁個江湖朋友豈不可惜?」

斑明忍著笑道︰「這話也不盡然,以梁紅玉出身妓女,尚且有個韓蘄王做她的夫婿,何況此女俠骨英姿舉世無雙,你還愁她將來沒有一個蓋世英雄來配她嗎?不過據我听她父親說,她雖不拘形跡,成年的在外面浪跡江湖,心目中已經早已有了意中人呢,你又何必替她擔心呢!」

剝堯不禁詫異道︰「這話雲老英雄對賢弟說過嗎?怎麼我-點也不知道呢?」

斑明笑道︰「這是人家關心兒女的話,他對我也不過偶而談及,怎麼會告訴你?」

既著,也跨上馬去道︰「雪太大了,這些沒要緊的事不必再談了,快趕路吧。」

剝堯不便再問,也跨上馬,兩人一齊向前趕去。一路雪花飛舞,又是逆風而行,雖然馬是龍駒,人也不是尋常人,卻撐不住雪太大了。那馬不知怎的,又時發劣性,等趕到高邑,兩人身上都是一身汗。外面一層又被雪花蓋滿,高明搖頭道︰「大哥,這種大虧我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吃著,現在李如虎這賊奴已死,暫時也不怕十四阿哥搗鬼,今天我們便在這里住一天吧,要不然,人馬都非累倒不可了。」

說著,趕進城去,便在南街上,一家名叫雙義棧的旅店住下來,一面命小二趕緊將馬卸下障泥鞍鐙,先去上料,一面又命備酒取暖,方才坐定,解下風衣,拍去積雪,那小二忽然苦著臉走進來道︰「二位爺,您那馬在路上著了人手了,快請去看看,不然還道是小人店里弄壞的呢!」

兩人不禁失驚道︰「我們的馬什麼地方著了人手,要緊嗎?」

小二道︰「緊是不要緊,不過這兩匹馬都是有錢也無處買的好牲口,今天卻吃了啞巴虧,您二位去一看便明白了。」

兩人聞言,跟著小二到馬廄一看,只見那兩馬背脊上,各有兩三處都破了,由毛下沁出血來,再仔細一看,馬毛內面各放著兩三枚蒺藜子,已深嵌入肉內,這才知道兩馬跳躍不受羈勒的緣故,料知一定是那李如虎和張桂香所為,不由都對兩人痛恨不已,連忙設法取出,又命小二就近贖些好藥敷上。這才又回到所住房中,高明不禁搖頭道︰「這般宵小太可惡了,簡直遍地荊棘防不勝防,這便如何是好?」

剝堯笑道︰「本來江湖路上險惡得很,這一點點鬼蜮伎倆又算得什麼?賢弟將來稍微閱歷就全知道了。」

說著,小二將酒肴送上,兩人對飲了一回,羹堯忽然想起中途高明所說的話,慢慢又扯到雲中鳳身上去,笑道︰「賢弟知道那雲小姐的意中人是誰嗎?」

斑明舉杯笑道︰「我也不過從那雲老英雄語氣之中,听到一點口風,這種關系男女之間的事,你我又都是少年男子,好意思去問人家嗎?不過此女委實是個美人胚子,便武功文學也都不錯,如果沒有一位蓋世英雄來配她,那太可惜了。」

剝堯笑道︰「怎麼賢弟也說起這話來?她既已有了意中人,你又何必替她擔心呢?」

斑明哈哈大笑道︰「大哥怎麼記性這樣好,把小弟早上說的話一句也沒有忘掉。」

剝堯也拊掌笑道︰「這叫作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誰叫你早半天那麼說呢?」

斑明又笑道︰「然而不然,早半天,小弟是因為大哥對她過份關心才那麼說,至于小弟卻不如此,大哥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這句話未免錯了。」

剝堯不禁臉上一紅,微慍道︰「愚兄雖然放浪不羈,何敢對這樣天馬行空的女俠加以褻瀆?再說,我家中已有聘妻,如再存非份之想豈非笑話?賢弟未免失言了。」

斑明賠笑道︰「大哥休怪,小弟也只取笑而已,不然這大雪天,又在客中不嫌羈旅無聊嗎?」

說著舉杯一飲而盡道︰「這杯酒,聊當薄懲,罰我失言如何?」

正說著,忽听房外笑道︰「您兩位倒說笑得熱鬧,只害得我,把這高邑所有的客棧幾乎全找遍了才尋著你們。」

說罷,門簾一掀,早探進一付宜喜宜嗔的俏臉來。兩人看時卻是中鳳,又換了一身女裝趕了進來,連忙一齊站起來道︰「你為什麼也趕到這兒來?那個女人呢?」

中鳳笑道︰「我早已料定,這大的雪,你們趕到此地非住下來不可,所以也特為趕到這兒來湊個熱鬧。那賤女人,我已差人送進京去了。」

說著向羹堯笑道︰「你放心,包管誤不了事,她也決跑不了。」

剝堯道︰「那江湖下三濫的賤婦誰還不放心她,老實說,若非你要留活口,我早當場把她宰了。」

斑明微笑道︰「你放心我還真不放心。那賤婦如果跑了,萬一趕到京城里去,在十四阿哥面前反咬了一口,認真做起苦主來,說我們無辜宰了他兩個小叔,我雖不怕,到底是個麻煩。如果我們把她弄進京去,反過來便是十四阿哥勾結江湖亡命公然行刺的活口,這一進一出關系太大了。」

中鳳一笑,指著自己的鼻子道︰「四爺,你但放寬心,都有我呢。這賤婦不但跑不了,而且一到京城,你要她說什麼她就說什麼,決不敢違拗一句。」

剝堯道︰「這又奇了,那婦人雖然下流無賴已極,但是性子非常倔強,只這半天工夫,你用什麼方法,把她制服得這樣」

中鳳看了他一眼笑道︰「我要沒有這點能耐,那金鳳令在江湖上還能行得出嗎?老實說,我已把她放了,限她在十天之內,到北京,向雍王府投到,並且不許在事前對任何人說起此事,我想,您兩位一到,她也該到了。」

斑明不禁跺腳道︰「你太大意了,這等女人還有什麼信義可言,焉肯如限投到?萬一她先到十四王府去,豈不一著棋差全盤皆輸?」

中鳳笑道︰「您放心,我要沒有這個把握,怎能這樣大意?只要兩位到京之後,包管不會誤事。」

剝堯也不禁詫異道︰「你到底用什麼方法,能教她听命呢?這事關系甚大,還宜謹慎為是。」

中鳳正色道︰「您兩位都拿我當孩子看待嗎?我縱然再沒分曉,也不至如此無知,對一個毫無信義可言的江湖賤人,也輕易信任她。說老實話,我已在她身上用了錯骨分筋之法,目前尚可忍受,一過七天渾身便痛不可耐,比什麼刑罰都難受,如果不如期趕到,到時只有吐血而死,決無解救。同時,我又托了一個人暗中跟隨著,她只敢走錯一步,立取首級回報,你還怕她飛上天去嗎?」

剝堯不由吐舌道︰「你真不枉人稱笑面羅剎,怎麼使出這種手段來?這十天工夫,你教她怎麼受得了?」

中鳳嗔道︰「你們不是都怕她跑了嗎?我不用這法子,怎麼教她听話呢?難道對這種積惡如山的賤婦還有什麼客氣嗎?」

剝堯慌道︰「女俠,你不要生氣,我並不是顧惜那賤婦,實在因為這錯骨分筋的法子,便壯男子也受不了,何況她是一個女人才如此說,你不要誤會才好。」

斑明看了羹堯一眼笑道︰「我說呢,以雲小姐這樣精明的人,怎麼會把一個已經就擒的女賊放了,這一來我就放心了,至于她受得了受不了,那我們就不必過問了。你想,如果不是她積惡如山已經神人共憤,雲小姐能使出這種毒辣手段來嗎?」

中鳳一笑道︰「還是四爺知情達理。」

說著粉臉一紅,看著羹堯道︰「年爺,您是不知道這賤婦的所作所為,往後去,您只在江湖人物口中一打听,便知道我用這一手對她並不毒辣了。」

說罷,又滿面含嗔道︰「我要不是因為要留活口,讓四爺去和十四王爺說話,憑她昨天晚上的樣兒,便有十個也宰了,還能等到今天嗎?」

剝堯想起昨晚隔房所听的情形,不由暗中好笑,忙道︰「我們先別提這個,只要她跑不了就行,倒是你為什麼知道我們的事,又隨後趕來呢?」

中鳳笑道︰「我根本沒有回去,這幾天也住在邢台縣里,那張杰每天又都要把你們的飲食起居,差人向我報告一次,你們的一舉一動,我哪會不知道?昨天你們一出店門,我便也改裝跟了下來了,那李如虎,更在我之前跟著你們,只因他的馬不行,所以倒走在我後面老半天。當你們走進那賤婦的店時,我也到了這個小村子,因為恐怕被你們看出來,所以在村中先將那店打听清楚,挨到那個時候才去投宿,你們還睡在鼓里呢,那塊石子包著的紙條不是我扔給你的嗎?」

剝堯才恍然大悟不由激動道︰「女俠,您為我們這樣盡心盡力,冒著這大風雪相隨,那真太感激了。」

中鳳臉上又一紅,抿嘴而笑道︰「話到您嘴里一說,什麼都成了了不起的事,其實這也平常得很,誰叫您兩位是我雲家堡的貴客呢?真要路上出點事,那不是透著我們雲家堡丟人,不夠朋友嗎?」

說著又是一笑道︰「您只要不嫌我這笑面羅剎的手段太毒辣就感盛情了。」

剝堯不由又慌道︰「那是我一時失言,你還記著嗎?」

中鳳見他一臉惶急之色,當著高明有點不好意思,又笑道︰「我是逗你玩的,這也值得這樣嗎?」

說著,也就桌上坐下來。高明笑道︰「雲小姐,你住在哪里?也在附近嗎?」

中鳳笑道︰「我是一個野丫頭,向來就是到處為家。不過,這高邑城里,有一個白衣庵,那住持妙雲,是我那乳母孫三女乃女乃的佷女兒,所以便住在她那里。要不然便也在這里住下了,大家說說談談有多熱鬧。」

聊了一會羹堯忽然想起一事,向中鳳笑道︰「女俠,你今早殺那李如虎,到底是件什麼兵刃便那等厲害。」

中鳳笑道︰「您問那玩藝嗎?那也是您見過的東西,我這人改了裝,連它也改了裝,所以您就認不出了。」

說著,從腰下一個革囊內,取出一個黑色小口袋,又從袋里取出一件東西來,高年二人看時,卻都是雲家堡所見的九把飛刀和一條鏈子,不禁失聲道︰「原來是這件東西,難怪只一套上人頭應手而落了。」

再把那小口袋一看,原來卻是全用人發織成,上面又薄簿的涂了一層膠漆,所以遠遠看去,活像一個絹囊。

斑明一面把玩著,一面道︰「這東西安在那刀圈上固然可以把人頭裹著,不致掉下來,它是軟的,收縮也不難,但是如何人頭一入其中便化成黃水,連尸骨也化了呢?」

中鳳道︰「這化骨之法,不在這小口袋,是在那刀圈上面,這也是我二哥想出來的,他把秘制的化骨散全藏在那刀柄內面,只要刀圈一緊,人頭落進頭發所制口袋,化骨散便從九口刀柄漏出,一部分正撒在腔子上,一部分落入袋中,不消半個時辰便都化盡,只有毛發而已,所以殺了人,最多只在那刀圈一收的一剎那之間,會噴出幾滴血來,其余只剩下一攤黃水了。」

斑明不由贊道︰「這東西真神妙極了,不過兵器譜既未載明,它到底叫什麼名字呢?」

中鳳笑道︰「我大哥因為它殺了人,只留下幾滴血,所以叫作血滴子。」

剝堯笑道︰「血滴子,這個名字倒也新穎得很,只是太教人可怕了。」

斑明道︰「兵器本就是可怕的,我倒喜歡這個名字,使人一望而知,是件殺人利器,不是觸目驚心嗎?」

中鳳道︰「既然兩位都以為這個名字不錯,那以後我們便叫它血滴子了。」

說著,看著羹堯一笑似有欲言,又把嘴抿著。高明一看連忙站了起來笑道︰「哎呀,我的糧食斷了呢,這東西店小二還真不識貨,怎麼辦呢?」

說著,掏出一只鼻煙壺來,放在手中顛了一顛,自言自語的道︰「我向來用的都是紅毛國的貢煙,還不知道此地有沒有得賣呢?」

說著,向中鳳道︰「雲小姐,請恕我暫時失陪了。」

說罷取餅斗篷,又向羹堯道︰「勞駕,請你暫時陪陪客,我去買點鼻煙就來。」

便向房外走去。羹堯說︰「這點小事,賢弟何必自己去,你問一問店東,差個人去不是一樣嗎?」

中鳳連忙以目示意,羹堯只得又把話咽下去,再看高明人已去遠,外間也無人在,連忙悄悄的道︰「師妹,你有話說嗎?」

中鳳搖著頭笑道︰「沒有話,不過他要出去,你又何必攔他呢?」

說著又把嘴一抿道︰「難道你真討厭我這笑面羅剎嗎?」

剝堯連忙站起來,作了一個揖笑道︰「師妹,你真為這一句話生我的氣嗎?算我一時失言,以後再不提你這雅號如何?」

中鳳避過一邊一面嬌嗔道︰「你這句話更刻毒,笑面羅剎還算是雅號嗎?」

接著又噗哧一笑道︰「我知道,你是被那玉面仙狐迷住了,我給她苦吃,你有點舍不得是不是?」

說罷,又覺得以自己的身份說這話有點不合適,不由羞得粉臉通紅,把頭低下去。

剝堯一見她滿臉生嗔,嬌羞不語,還疑惑她真在生氣,連忙又作著揖,趕著賠不是道︰「師妹,我決沒有這個意思,你想那種下三濫的江湖蕩婦,我還會得憐惜她嗎?你千萬不要誤會才好。」

中鳳驀然把頭一抬,又嗔道︰「你這話更豈有此理了,你憐惜不憐惜她與我何干,我為什麼要為這個誤會?你須要還我一個明白來。」

剝堯不由更急,臉上漲得飛紅,不禁有點期期艾艾的說不出話來道︰「師妹……我……我……真該死……你……」

中鳳見狀,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立刻又回眸一笑道︰「你這人,怎麼專會嘔人?這也值得急得這樣嗎?虧你還是我師哥呢?又想欺侮人,又受不了一句話。」

說著回顧室外道︰「你這樣態度,要給外人看見,那如何是好?」

剝堯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訕訕的道︰「你為什麼要冤枉我?這怪得我嗎?」

中鳳笑道︰「這叫作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誰教你太挖苦人要刻薄我呢?」

接著又向外面看了一下道︰「說笑是說笑,正經是正經,我听你和這個主兒的稱呼已經改了,大概你們已經成了結盟的弟兄了,听口氣,你好像還是哥哥呢。這樣也好,恭喜你,闊得更快,不過,這事以後,真有點不大好處置呢,我但願你始終不忘師訓才好。」

剝堯不禁一怔道︰「師妹,你放心,我雖不肖,自信還能做到富貴不能婬威武不能屈,不管將來如何,頭可斷,此志決不能易。」

中鳳微慨道︰「但願你能如此才好!」

剝堯道︰「你今天為什麼又提起這話來?是各位師伯叔,對我又有什麼訓示麼?」

中鳳搖頭道︰「這倒沒有,不過我又記起以前的話,所以順便再提你一下。」

剝堯道︰「這個時候,你又舊話重提,難道這事與高賢弟有關嗎?」

中鳳沉吟半晌,笑了一笑道︰「當然有關,你想,他在雍王府里任著總文案,和雍親王簡直是一個人,此番他出來又是為了替雍親王網羅人才,作他日奪儲的張本,你既卷入這個漩渦,能說無關嗎?」

剝堯不禁默然道︰「那我此番到京之後,便對他疏遠一點好嗎?」

中鳳道︰「你又來了,你不是打算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奇男子嗎?這正是絕好的機會,接近還來不及,為什麼疏遠呢?今天我所以特地來看你,也就是為了這個,你只不要忘了我送你的那幅卞莊子刺虎圖就行了。」

剝堯想起前情,不禁笑道︰「愚兄敬謹受教,此事只等到京以後再說,果真卷入漩渦,自當因勢利導,依師妹所教行事便了。不過,我向來是志大才疏,還求師妹不時點醒才好。」

中鳳又嬌嗔道︰「你這人,怎麼又客氣起來?難道我能跟著你一輩子寸步不離嗎?」

說完之後,不知又想著什麼,驀地里又臉上一紅道︰「啐,我理你呢,話已說到了,還不是在你自己。」

剝堯驀然听見她說的我能跟著你一輩子寸步不離嗎那句話,也不禁心頭怦怦不已,再看她又把頭低下去,紅得一張臉都抬不起來,不由更為心動,想著,自己如非已有聘妻,眼前這位文武兼資的師妹豈非一段絕好姻緣?想著,不禁悵望著中鳳,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中鳳聞聲,不由微詫道︰「你好好的,為什麼又嘆起氣來?是在怪我嗎?」

剝堯連忙笑道︰「師妹處處對我助勉,只有感激之不暇,哪有見怪之理。不過,我想起我雖承各位師伯叔器重,又蒙師妹如此關切,將來是否能不負大家的期望,在這個時候尚未敢必,天下又澄平日久,夷夏之防久泯,功名之士多,而可與共事者少,所以不免嘆息。其實與師妹無關,還請不要見疑才好。」

中鳳知他不免飾詞,正好也借此將方才自己失言之處遮蓋過去,不禁笑道︰「你又來了,古往今來,真正英雄豪杰之士,誰不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不然諸葛公何必六出祁山五月渡瀘呢?再說漢高祖以一亭長而能提三尺劍,覆暴秦以定天下。我洪武爺,當年不也起自草莽以驅強胡,還我漢族山河嗎?何況你出身閥閱之家,又才兼文武呢?」

說罷格格一笑道︰「不用說師兄天生神武之姿,便小妹也不甘自棄,還想附驥成名呢!」

剝堯見中鳳豪氣如雲不讓須眉,對著一天暮雪,也不由興致勃然,喊來小二在桌上添了一付杯箸,又配上幾味菜,摯懷笑道︰「愚兄他日苟能稍有寸進,決不敢忘卻今日師妹的一番助勉。」

說罷一飲而盡道︰「大丈夫當提三尺劍以定天下,縱不能效法漢高祖與太祖高皇帝,亦當如伊霍管樂立不朽功業,以垂之後世,否則,便當嘯傲風月終老江湖,我便再不肖些,還不至便學王景略甘心低首胡人,這一點,還請放心。」

說到這里,中鳳連忙站起來,一伸縴手,堵著羹堯的嘴,花容失色埋怨道︰「你這人,怎麼這等沒分曉?這話如被別人听去,如何是好?照這等行徑,我真要為你擔心了。」

剝堯只因中鳳鼓勵一時得意忘形,才把這幾句久已放在心上的話,對著這位紅粉知己說出來,經中鳳這一阻攔,猛然想起同行還有一個雍王府的上賓高明,不由也猛然一驚,連忙把話咽住,走向房外一看,只見鄰近各室,均系尋常客商,高明也未回來,才覺放心。

中鳳也把各方旅客詳細看了一下,一同回到室中斟滿了一杯酒,雙蛾微蹙遞給羹堯道︰「我去了,這杯酒,謹祝你把方才的事牢記在心,守口如瓶,免我再為你擔心。」

剝堯不由滿臉生愧把酒飲了,又一再謝過自承失言,中鳳才眉黛稍舒,嫣然一笑道︰「行再相見。」便向店外走,才到店門外只見高明正站在對門一家南貨店里,握著那管京八寸的小煙袋,看著一天雪景,在來回踱著,不禁心中叫聲僥幸。正想招呼,高明卻轉把頭掉過去,便連忙跨出店門,走向相反的方向去。

那高明覷得中鳳已走,不由暗中失笑,踅回店來,走進房間一看,見桌上多了一付杯箸,佯作不知道︰「我真不識時務,幾乎把這高邑城里的幾條街走遍了,也沒有買著那煙,只好熬著癮,等到京再說了。」

剝堯搭訕著笑道︰「本來嘛,這小的地方,哪有外國貢品出賣?你這一陣奔波也夠冷的了,先喝幾杯酒擋擋寒吧!」

斑明取餅酒壺,自己一仰脖子灌了下去,故意微詫道︰「雲小姐呢?她走了嗎?」

剝堯道︰「她早走了,還到現在嗎?」

斑明放下杯子道︰「可惜,可惜。」

剝堯詫異道︰「可惜什麼?你想有什麼事問她麼?」

斑明哈哈大笑道︰「我怎麼會有事要問她,我是說我不知道她走得這麼快,要早知道,我也不買這勞什子鼻煙了。」

剝堯這才會意過來,人家並不是要買什麼鼻煙,只是有意避出去,讓他和中鳳好說話,不由雙頰通紅笑道︰「你這人……」

斑明也笑道︰「我這人怎樣?為了大哥,這樣大的雪往大街上逛了這多半會還不夠朋友嗎?」

說罷,又是一陣大笑道︰「小弟為了大哥,便在風雪中多站一會無妨,難道人家為了你在風雪中日夜奔馳,甚至和這些下三濫的強盜拼命相搏,難道你就絲毫無動于衷嗎?」

剝堯不禁臉上漲得更紅,支吾道︰「此事愚兄久已對賢弟說過,難道你還不能置信嗎?」

斑明忽然正色道︰「大哥的話,小弟焉有不能置信之理?不過人非太上,孰能忘情,此女對大哥種種關情,便連小弟一個旁觀者也看得清清楚楚,難道大哥自己反不覺得嗎?如果你有什麼為難之處,小弟願竭全力,促成這段佳話,也不枉你我口盟一場,否則對小弟便也視若外人了。」

剝堯不由把眉毛一皺道︰「賢弟盛意,愚兄極感,要說我對此女絲毫無動于衷,那是欺人之談,不過此事實有苦衷,此時說也無益,容待他日再為奉告如何?」

斑明笑道︰「大哥是恐怕老伯大人見責嗎?如專為此,小弟還可設法,不但可以使他老人家不對大哥見責,而且說不定還可出面主婚,你總可以放心了吧?」

剝堯連忙雙手齊搖道︰「這決使不得,賢弟千萬不可魯莽從事。」

斑明道︰「那大哥是為了令岳老泰山方面有話說了,這一點更請放心,小弟也可以使他俯首听命,便將來大嫂也不會見怪,雲小姐更不至受委曲,小弟不做便罷,要做總要四平八滿,決不使大哥因此為難。」

剝堯仍是連連搖頭,高明不勝詫異道︰「這就奇了,既然不是為了老伯大人的嚴命,又不是為了令岳阻止,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說著沉吟了一下忽然笑道︰「我明白了,大概大哥因我說過她已經有了意中人,所以有點疑惑,其實那是我說的笑話,此女如有意中人,舍大哥而外還有誰呢?」

剝堯正色道︰「婚姻大事豈可勉強?老實說,我對此女,一向都是敬而友之,當她是自己兄妹,賢弟如此說,未免太褻瀆她,也看輕我了。」

斑明笑了一笑道︰「我不過惟恐大哥心中有為難之處,所以打算代為分憂一二,既如此說,我這把伐柯的斧子,只好先行藏起來,容諸異日再說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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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30 14:16:1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高明之謎

第二天雪霽天晴,天才一亮,雲中鳳便差了一人火工道人送了一封信來,羹堯打開一看,只見一張雪浪箋上面寫著︰「昨得山中急足來書,家君忽以嵩山一派掌門人已將畢五召回見諭,並囑轉陳兩君,前途當不至再有宵小見擾,故鳳亦暫賦歸去,惜蘆溝曉月不復能共賞矣。風雪載途,北風多厲,尚希珍重。」

前後並無上下款識,只押尾鈐著雲氏中鳳四個鐵線體的朱文小印,不禁向高明道︰「她又說回去了,這回也許是真的。」

斑明笑道︰「這封信我能看嗎?」

剝堯大笑道︰「論語氣他分明是給你我兩人的,為什麼你不能看。」

說著把那張便箋遞了過去,高明接過一看,不禁贊道︰「別的不算,只這筆小楷,就如美女簪花一般,便較之館閣諸公也輸其秀潤。」

接著又道︰「可恨這嵩山掌門人,怎麼忽然又息事寧人起來,竟將那個什麼嵩山畢五召回去,要不然,只要不受傷,即使稍受虛驚,我倒希望能再看到您兩位多顯幾次身手,也好開開眼界。」

剝堯笑道︰「賢弟真是不知江湖險惡了,想那嵩山一派,乃是當代少林正宗,其中不知隱藏著多少奇人異士,豈是我等所能力敵?幸而雲老英雄用江湖慣例,命他們的掌門人把畢五召了回去,要不然不但這沿途風波無已,便到京以後,多種殺機,彼此互相報復,也不是一件好事,你當鬧著玩的嗎?」

斑明笑道︰「這雲老英雄的潛勢力也就大得可怕了,一個王府的護衛,他也只憑一封信就能命他的掌門人把他召回去,真要為朝廷之患那還了得。」

剝堯道︰「那又不然,這並不是他的力量,而是江湖上一個共同遵守的規矩,雲老英雄不過只是依著規矩向嵩山掌門人責難而已。畢五雖然是王府護衛,他既出身江湖,一身絕藝又受之于嵩山一派,所以掌門人自有權力處置他,他雖可以不守江湖規矩,掌門人卻推不了這個責任。」

斑明笑道︰「難道江湖規矩大過朝廷的法度嗎?」

剝堯搖頭道︰「江湖規矩怎麼能大過朝廷的法度,不過,法之不行自上犯之。譬如十四王爺竟差畢五、李雲鵬之流來行刺于你,這也是朝廷的法度嗎?再說,朝廷立法所以為國為民,有司執法亦所以為國為民,畢五、李雲鵬所作所為能算是為國為民嗎?他們既不是為國為民,則雲老英雄自然得用江湖規矩向嵩山掌門人責問了。」

斑明默然半晌道︰「依大哥這麼-說,假如上有失德,這亂法犯禁倒是應該的了?」

剝堯笑道︰「這話然而不然,所謂上有失德,要看是如何失德?亂法犯禁,也要看他是為了什麼?譬如漢高祖起自亭長手提三尺劍以覆暴秦,你能說他是亂法犯禁嗎?又譬如唐太宗元武門喋血誅兄殺弟,你能說他是失德嗎?」

斑明道︰「大哥不但武功文學都有了不起的造詣,便這讀史見解也超人一等,你真可以算得唐太宗千載而下的一個知己。不瞞你說,小弟向來讀唐書,讀到玄武門喋血這一段書,就常常廢卷長嘆,以為以唐太宗這樣一個英明之主,為什麼會做出這等誅兄殺弟的事來,經你這一說我倒明白了。人家在當時全是為國為民,所以才不恤大義滅親,演出玄武門喋血的慘劇來,如若不是此心惟天可表,他敢這段史跡坦白留給後人看嗎?」

剝堯道︰「如此說來,這唐太宗的千古知己,不是愚兄倒是賢弟了。」

說罷,不禁相與哈哈大笑,再看兩馬背上傷痕,經醫取出蒺藜針刺之後並無大礙,便又登程前進。一路無話,到京以後,已是風雪殘年,羹堯回家,見過母親兄嫂,又見妹妹佷兒俱已長成,不由分外歡喜,家人骨肉,久別重聚,天倫之樂,自難盡述。隔了一兩天,忽然想起高明曾有登堂拜母之約,為何不見到來,心想也許他是雍正上賓,出京又餃有使命,有事羈延,一時未能踐約,既是知交好友,何必要拘形跡,便命從人備馬,直向安定門內雍王府而去,初意高明不過王府門客,彼此又月兌略形骸,連舉人服色也未穿,仍是平常打扮,便帽貂裘之外,並加了一件天青緞子馬褂。等到了府前,隨從家人將帖子投進去,半晌都不見高明來迎,心方詫異。忽听轅門三聲炮響,鼓樂之聲大起,兩行護衛一字排開。好似迎接什麼出色貴賓一樣。心想,雍親王乃是當今皇帝的四皇子,這等排場,所接想必是蒙古鐵帽子王,或者額駙,海外諸王賓客,便是六部九卿也無須如此,方覺雍王既延貴賓,高明身為總文案也許未必便能出來。忽見兩名頭戴白石頂子的戈什哈,揚著名貼搶上來,就是一個搶千,高聲道︰「稟年二爺,咱們王爺現從暖閣出來親自迎接二爺,就請隨我們來吧!」

剝堯不禁大吃一驚,心中正在埋怨高明好不知事,為何自己不出來,卻反驚動雍王親自來迎,自己又未穿官服,這一來不禁有點進退維谷之勢。正想著,又是一陣細樂,中門大開,再看時,那雍王已從甬道上,搶步迎出來,饒是羹堯出身顯貴,又是一個豪俠不屈之士,也為這等異數所懾,連忙拜伏在地叩頭道︰「羹堯一介草茅下士,決不敢當王駕這等優禮。」

耳邊只听得那雍王大笑道︰「大哥,你折殺小弟了。」

說著一面攙扶著,一面也要行禮下去。羹堯一听那聲音竟是高明,不由更加詫異,再抬頭一看,那迎來的雍王面目果與高明無異,只是已經換了一身親王服色,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高明就是雍王微行的化名,連忙一面攔著,一面又叩頭下去道︰「羹堯該死,一路上竟不知王駕微行,諸多僭越之處,還請王爺恕罪。」

雍王哈哈大笑道︰「大哥怎麼也跟俗人學樣起來?我因回京以後,府中諸事待理,實系無法分身,所以沒能先去拜望大哥,給伯父伯母請安,還望大哥恕罪才是。」

說著,一把將羹堯扶起,又笑道︰「此間不是說話的地方,且請隨我到里面細談吧。」

說著一面攜著羹堯,把臂同行,一路徑入西花廳,自己平常起坐的秘閣里面笑道︰「大哥,你還記得在路上說的話嗎?怎麼一到此地轉形拘束起來?昔日光武帝因與嚴子陵抵足而眠,千古成為佳話,便唐太宗在天策府時,也與諸將時同起臥,你如再拘形跡便是看得我不如古人了。今後,我還有若干大事要向大哥請教,你這樣以世俗眼光目我,那還有什麼可以商量呢?」

剝堯見雍王執手相看,一臉誠懇之色,不禁感動萬分,慨然道︰「既是王爺如此對羹堯器重,我便肝腦涂地,也必圖報于萬一。不過王爺對羹堯的稱呼還請改過,要不然,不但外人听見有些駭怪,就在羹堯也未免有僭越之罪,這一點還望體念下情,加以俯允,羹堯才敢講話。」

雍王笑道︰「這又有什麼了不起?我們不是在雲家堡便已說得好好的,現在怎能反悔呢?不過,大哥既怕外人听見,有點疑忌那也是實情,我們以後就此約定,當著旁人決不以兄弟相稱,但是如在此間,和老伯的私邸,那卻又當別論,如果再客氣,那大哥便不屑相交,棄我如遺了。」

剝堯尚欲再辭,雍王怫然道︰「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我適才所言,句句出于肺腑,和邯鄲初見,雲家堡論交初無二致,怎大哥就這樣鄙薄我呢?」

剝堯才悚然道︰「王爺不必生氣,羹堯如命就是。」

雍王哈哈一笑道︰「這才不愧是大丈夫行徑。」

說著,又從幾上取餅一個大官封遞在羹堯手中笑道︰「這本來是高明的遺缺,現在只好有屈大哥了。」

剝堯接過一看,卻是一封雍王府總文案的聘書,欲待不接又恐雍王見怒,只得惶恐道︰「承蒙王爺雅愛,羹堯何敢當此重任?」

雍王又大笑道︰「天策上將自有長史,不過我知大哥必不欲以異途功名顯達,所以特為當面延聘,暫居西席,他日富貴再與共,還望千萬不要推卻才好。」

說罷一揖到地說︰「今後小弟府內府外,一切均請大哥主持了。」

剝堯更加惶恐,還禮不迭又遜辭再三,才將聘書收下。雍王隨命置酒兩人對飲,酒到半酣雍王擎杯道︰「小弟自從邯鄲歸來,本想就踐登堂拜母之約,無如各方傳來消息均與小弟不利。太子雖廢,三阿哥,八阿哥,十四阿哥無一不想謀奪儲位,尤以八阿哥最為厲害,內固後妃之寵,外結勛戚大臣之歡,幾乎連一步也不肯放松。十四阿哥更是禮賢下士,儼然有孟嘗信陵之風。小弟在諸昆季中既不如八阿哥深得父皇歡心,更不如十四阿哥得士之多,大哥將何以見教呢?」

剝堯沉吟半晌道︰「寵可以奪,士可以致,這倒不是什麼難事,何況皇上春秋鼎盛,英明睿智,世罕與儔,臣子所為,決無法瞞過他。如以羹堯的看法,十四王爺的做法或可一時無礙,那三八兩王非惟不是進取之道,更適足以賈禍,如果王爺在這個時候表面上稍為韜光養晦一點,事皇上以賢孝,處諸王以禮讓,則在皇上的眼光當中,必然會看得上王爺,和其他躁進爭權固寵的皇子不同。然後再結交一二正色立朝的大臣,在皇上面前有意無意之中譽揚一二,則一句可抵千百句,似乎要比諸皇子鬧得劍拔弩張,烏煙瘴氣的要好得多。」

雍王微笑道︰「大哥的話的確言之有理,不但和我所見相同.而且也和我們那位自命諸葛復生的舅舅差不多,他也是主張以退為進的。不過只一味的退讓也不是辦法,萬一一旦大局有個變動,那就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了,大哥能再為我決策一二嗎?」

剝堯笑道︰「方才我所說的不過一端而已,原非一味真的退讓,焉有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之理?所謂賢孝禮讓不過是一個表面文章,暗中當然應該另有一番布置。最重要的是京疆附近的兵力,要完全掌握在手中,還要不露聲色,疆吏重臣也要多為結納,才能有所建樹,否則一切便徒托空言了。」

雍王把桌子一拍道︰「照哇,這才對,不過,這兵力如何才能掌握,重臣疆吏如何才能結納呢?」

剝堯本來就是一個龍驥虎躍意氣如雲的角色,乍見雍王就是高明,事出意外,又被雍王優禮有加,所以才弄得誠惶誠恐手足無措。但因雍王堅持前盟,不肯更改稱呼,又托以重任,秘閣煮酒,促膝談心,不由又引起一團豪氣,露出本來面目,大笑道︰「王爺要問這個,決非一時可以罄言的。不過兵法曾經說過,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果真要照羹堯方才說的去做,那便先要明白各省疆吏的情形,和京畿各衙門的實況,甚至宮內的一舉一動,各皇子的一言一行,都要隨時得訊了如掌上觀文,然後才好定辦法。否則輕舉妄動,轉不免授人以柄,更為不美了。」

雍王沉吟半晌,看了羹堯一眼道︰「大哥說得極是,但是做起來,恐怕就絕非易事了。別的不說,就以目前而論,父皇的喜怒動靜,我或者還可以從宮中後妃內監處得其一二,要說到各位阿哥那就難了,何況各門各省疆吏呢?」

剝堯滿飲一杯笑道︰「王爺以為此事不易嗎?這在羹堯看來,只要假以相當的財力,和統一的事權,並不太難,而難在明了一切情形之後的應付得宜,那就決非羹堯這樣草茅下士所敢決定,全賴王爺本人睿裁了。」

雍王聞言,不由喜形于色,笑道︰「事權方才我已全部相托,至于財力,多了怕一時拿不出,十萬八萬銀子我還可以立刻劃出來,大哥真有這把握嗎?」

剝堯正色道︰「這是規劃大事的根本,羹堯如無把握,能說這話嗎?這事看起來似乎很難,其實一經說破也極容易。我之所以敢對王爺這樣說的,就是因為這北京城里,上自各部司員下至街坊混餛,大半我全認識。這些人在表面看來,並無多大用處,但是要叫他們打听消息,卻是綽綽有余。如再結之以恩,動之以利,挾之以勢,暗中用兵法把他們部勒起來,便成一支無形的勁旅,再布置運用得好,能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什麼人的行動可以瞞得了我們?只要下上幾個月功夫,各方情形,還愁不了如指掌嗎?到了那個時候,對于兵權的掌握,疆吏重臣的結好,便在王爺了。」

雍王不禁又拊掌道︰「大哥真不愧今之奇士,便只這一席話,足抵十萬甲兵。不過事不宜遲,明天我就先送一扣十萬銀子的莊折過去,大哥如何使用,小弟概不過問,一切措施,全憑大哥做主便了。尤其重要的,是八阿哥、十四阿哥兩人的行動要多加留意才好。」

剝堯道︰「王爺既以此事相托,就是羹堯效力之始,敢不竭力?」

接著又笑道︰「那李雲鵬弟兄的事,十四王爺處有無動靜?為何張桂香還不見到來呢?王爺知道嗎?」

雍王道︰「此事我已專人打听過,據說二賊已死的消息十四阿哥尚未能悉,倒是畢五那廝已經請假回去,卻一點不錯,足證那雲小姐信中的話,已經有驗。雲老英雄,原曾約定我們新正相見,也許那時候一同來此亦未可知,如果雲家父子兄妹一同到京,那大哥方才所說的計劃,就更容易了。」

剝堯道︰「這卻不盡然,他父子兄妹雖然武功絕倫,各有專長,做這一類的事卻不全靠武功,有的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照常可以把事做好。武功再好反沒用處。」

雍王笑道︰「大哥所言,我無不欽佩,惟有此語小弟卻實在不敢贊同,你這一說未免太把他父子兄妹看低了。不用說專諸之于王僚荊軻之于秦王,一成一敗各有千秋,便紅線盜盒不也是有力的例證嗎?大哥怎麼說是沒有用呢?不瞞大哥說,方才經你這麼一說,小弟已經打好了一個主意,只等他父子兄妹一來,我便卑詞厚幣,一齊聘留府中,專挑武功好的,編成一隊,由他父子兄妹教練,以備萬一之用。大哥看,使得嗎?」

剝堯笑道︰「王爺方才誤會我的意思了,我並不是說他們沒有用,而是說做這等事,不是全靠武功便可以成事的。本來我也有意,另外挑選寶夫好的,另成一隊,專做萬不得已時之用,何嘗敢把他父子兄妹看低了呢?」

雍王聞言,看著羹堯哈哈大笑道︰「大哥,你對那雲小姐,究竟于意雲何?如能讓我做個冰人,小弟決不忘前言,自當盡力,否則她此番一來、小弟為了報答她沿途照拂之德,便當稟明母妃,以為宮眷,一入掖廷,便非你我所得而做主了。還望大哥及早做個決斷才好,不然便不能埋怨小弟做事魯莽咧。」

剝堯萬想不到雍王爺忽又提起此事,不由一怔,也笑道︰「王爺怎麼從正經人事又扯到這個上來?沿途北上,我不是已經一再陳明王爺實有苦衷嗎?至于王爺要把她送進宮去,那是王爺對她的恩典,羹堯只有代她喜歡,豈有埋怨之理?」

雍王道︰「適才所談,固然正經大事,小弟未來事業一大半都在大哥身上,大哥的事,小弟能不關心麼?現在小弟已經當面說過,是大哥一口回絕,以後再求小弟,可別怪我也非居奇不可了。」

說罷又是一陣大笑。羹堯心想,我與中鳳誼屬師兄妹,如果停妻再娶萬無此理,要說到屈為妾媵,便她自己首肯,各位師伯叔和師父也決無答應之理,怎會求你,不過表面上卻不敢十分頂撞,只有淡淡的一笑道︰「王爺對羹堯如此關心,人非木石,焉有不感激之理?只有等羹堯求王爺的時候再說罷。」

雍王笑道︰「我與大哥共事以來,只見光明磊落,怎麼今天忽然也拿話繞起我來?好一個等你求我的時候再說,這再說又是什麼呢?」

剝堯起初自己尚以為措詞委婉,經雍王一說,再一細想,也不禁失笑,臉上一紅,有點回不出所以然來,雍王見他窘態可掬,不好再說什麼,反把話岔到其他方面去,又談了些應付各方之策,方才盡歡而散。

剝堯策馬回府,中途想到這場奇突的遭遇,心中不禁十分高興。等回到府中,已是將近黃昏,方才步入上房,打算向母親請安,忽見妹妹芳華攀著簾子道︰「二哥,你回來了?怎麼才回來沒有幾天,一出去就是大半日?大哥和母親都在怪你呢!」

剝堯見她頭上梳著牌坊頭,一掛大紅穗子,一直垂到肩上,身上穿著一件淡紅長袍,下面花盆底的鞋子,一身旗下裝束,不由笑道︰「你也從哪里新回來嗎?」

芳華嬌笑道︰「你出去罷了,怎麼又冤枉我起來?你憑什麼說我也剛從外面回來呢?」

剝堯笑道︰「這不是很明顯嗎?你這一身打扮,不顯然也是從外面剛回來嗎?」

芳華把嘴抿道︰「你偏沒有猜到,我難道一定要出去才換衣服嗎?方才因為隆科多隆皇親的太太來看望咱們,所以母親教我把衣服換了好陪客,你當跟你一樣嗎?」

正說著,忽听一陣靴聲連響,後面有人叫道︰「二弟,你且慢去見母親,先到我屋子里來,我有話說。」

剝堯轉頭一看,卻是大哥希堯,連忙請了一個安道︰「大哥呼喚,是有什麼事嗎?」

希堯沉著臉道︰「我叫你自然有事,還用問麼?」

在那時的規矩,子弟對于父兄之命,向來是絕不敢違拗的。羹堯一見乃兄沉著臉,心下已有幾分膽怯,哪敢再說什麼,只有跟在後面,一路走到上房西邊希堯所居院落,進了屋子以後,希堯臉色分外難看道︰「二弟,你年紀也不小了,雖然已經中了舉,轉瞬春闈即屆,為什麼一到京城,便又故態復萌,在外游蕩起來?今天又到哪里去的,怎麼到這個時候才回來?上次就因為你不安本分,弄得聲名狼藉,父親才把你喚到任上去,難道你就一點不知道悔改,要氣死我這哥哥嗎?」

剝堯一听,才知哥哥又疑惑他在外面游蕩,連忙笑道︰「大哥您不必生氣,我今天出去是被-個朋友留住吃飯,又接了一份差事,所以回來遲了。」

說著,把雍王留筵,聘為總文案一一說了,只瞞著密商大計的事,希堯一听,不由大吃一驚道︰「你這話當真嗎?那雍王在諸皇子當中,是一個最英明有為的人物,自從太子被廢,外面一般人的揣測都說他和十四王爺兩人最為皇上寵愛,將來的儲君也以他和十四王爺最為有望,你怎麼會得到他的賞識?而且王府從來就沒有听說有個總文案,此話當真嗎?」

剝堯笑道︰「做兄弟的雖然不肖,怎敢在大哥面前說謊?」

說著,取出那個大官封,遞在希堯手上,希堯接過一看,不但是一封總文案的聘函,而且措詞異常客氣,隱約之間,並有府內賓客護衛人等,均由主持之語,不禁大驚道︰「我從來就沒有听你說過,和雍邸有什麼往來,怎麼萍水相逢,便有這等知遇?可惜這等遭際究竟不是正途出身,只能不妨礙舉業就好了。你答應過他嗎?」

剝堯笑道︰「我哪里敢不待父兄之命,就擅自做主?是他一再逼著我,實在沒有辦法才收下來。不過,如以舉業而言,他也曾提到,並且說過,所以要用總文案名目,也就是為力使我將來不致誤了科舉,大哥對于此事,以為如何呢?」

希堯笑道︰「既如此說,足見雍王對你的體貼已經無微不至,咱們總算是八旗世家,世代都受主子深恩厚澤,這還能推辭嗎?不過你的年紀太輕,職責又重,以後還宜格外謹慎才對。」

剝堯躬身道︰「大哥訓示得對,我以後一切謹慎,如有不是之處,還望大哥教誨。」

說著又道︰「不過,以後雍王府不得不每天去-趟,還望大哥見允。」

希堯又笑道︰「你又來了,我之所以訓戒你,是怕你在外面游蕩,無端蒙上一個俠少的聲名,將來端人正士便羞與為伍。既是雍王爺這樣看重你,還有什麼話說?」

說罷又道︰「母親也因恐你在外鬼混,耽誤了舉業,著實有點不快,現在你既是為了此事,且跟我去詳細稟明,也讓她老人家歡喜歡喜。明天再專差一個人到湖北去一趟,將此事也稟明父親,讓他再對雍王爺專函申謝才對。」

說罷顏色欣然,挽著羹堯又向上房里去,見了年夫人,將經過情形說了,年夫人看著希堯笑道︰「我早說過了,羹兒本是一匹不羈之馬,只要一旦遭逢際會,也許比你要有出息些,你看這不是嗎?人家雍王爺是天潢貴冑,龍子龍孫,現在太子已廢,諸君未定,方才隆皇親夫人還說過,皇上的意思,對雍王爺十四王爺都很著重,將來萬一金匱函名,竟落到雍王爺頭上,我們羹兒不也就造化了嗎?」

剝堯躬身道︰「媽,我就有點出息,也還不是您和大哥教導出來的嗎?怎麼能越過大哥去?倒是隆皇親,向來很難得來,怎麼他的夫人忽然到咱們家里來串門子呢?」

年夫人笑道︰「我也奇怪,但是人家說來拜望,我們好意思問人家的來意嗎?一直到現在我還悶在心里呢。不過,她對芳兒很說得來,又問我有婆婆家沒有,好像是特為來相親的,可是一直到臨走又一字未提,我真有點猜不出她的用意來。」

希堯笑道︰「隆科多我是知道的,他的少爺還小,決夠不上和妹妹提親,也許是受人之托來的,那就更難捉模了。憑咱們這個門第、官階,和妹妹的人品,還少了王侯將相的子弟托人來提親嗎?」

年夫人微慨了一聲道︰「本來你妹妹年紀也不小了,如果有個門當戶對的人家我也願意了卻這一件大事。便是羹兒,如果今年春闈能夠僥幸,我也預備替他先完姻。這個家實在教人操心,我也該清靜幾年呢!」

正說著,芳華忽然采了一束梅花從外面走來,偏只听見下半截,沒有听見關于她自己的活,不由笑道︰「媽!你這話說得對,本來我們也早該把二嫂子娶過來咧。不用說別的,咱們家里,熱鬧也熱鬧些。」

說罷,又向羹堯擠擠眼楮。羹堯也笑道︰「妹妹,你先別提這個,咱們家熱鬧的事可多著呢!」

說著,也向希堯擠了一下眼。芳華不禁詫異,將花放在桌上向年夫人道︰「媽!咱們家里還有什麼熱鬧,您告訴我好嗎?」

年夫人笑道︰「你理他呢,他是故意逗你玩的。」

芳華不禁啐了一口,臉一紅,拿起桌上的花,又走向自己的房里去。這里希堯弟兄,又陪著母親說笑了一會,才各人散去。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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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30 14:16:5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恩結女盜

剝堯回到自己住的書房里面,天已將黑,忽然侍候他的書僮壽兒悄悄走來道︰「二爺,您在上房里陪著太太和大爺,我沒有敢進去,方才崇文門招商棧里的伙計來說,他們棧里住了一個女客病得厲害,叫他請您去一趟,不能遲,您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嗎?」

剝堯不禁詫異道︰「招商棧有什麼女客人?她會找我這就奇怪了。」

說著忽然想起雲中鳳來。連忙問道︰「那伙計呢?」

壽兒道︰「他已回去了。」

剝堯又問道︰「你問那女客姓名沒有?」

壽兒道︰「小的已經問過了,他說姓雲,是從雲家堡來的,因為病重,不能自己來,又不能寫信,所以要請二爺去一趟。」

剝堯不由大驚,忙命壽兒備馬,一面道︰「如果大爺和太太問我,你就說雍王府有事,我去去就來。」

壽兒道︰「天已快黑了,二爺不會明天一早再去嗎?再不然讓奴才先去一道,該請大夫的,只用您給一張名帖,小的自會去請,又何必自己跑一趟呢?」

剝堯喝道︰「你知道什麼?還不趕快與我備馬,要你多說什麼?」

壽兒本想討好主人,不想反踫了一鼻子灰,又不敢說什麼,只有連聲答應,趕去吩咐槽上號頭將那匹寶馬備好。就只這一會工夫,羹堯已經十分焦灼,不住價在書房里來回躑躅。一等壽兒來報,馬已備好,也不帶從人,便出府上馬,向祟文門趕去。等到招商棧,下馬-問店東。那女客住在東上房,便不怠慢,將馬交與小二,便向東上房趕去,心中滿以為中鳳一定病勢極沉重,不等進房,才到明間便叫道︰「女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忽然會病了?請大夫瞧過嗎?」

正叫著,一手打算去揭門簾,忽然那門簾一掀,露出半個俏生生的臉兒來微笑道︰「好了,年二爺來了,你再遲一步,可把人急死了呢!」

剝堯一看原來並不是中鳳,卻是那李如虎的妹妹,不由驚詫道︰「你為何會在此地?雲小姐呢?」

李妹雙蛾一蹙道︰「雲小姐沒來,是我嫂子在此,她受了雲小姐所用的錯骨分筋之法,今天一到此地已經疼得昏厥過去好幾次,人恐怕不行了。我們來的時候,雲小姐曾經說過,教一到京城尋您。她那手法您知道,也能解,如果您能體念上天好生之德,我那可憐的嫂子雖然一樣殘廢,以後再也不能用力竄高,但是說不定還可以活上幾年。您要是一定以為她已經罪無可逭,只一過明午,人便完了。本來我是一個強盜的妹妹,我嫂嫂做的又是沒臉見人的事,照理我決不能求您,不過人家雲小姐有一封信在此,您瞧一瞧就知道了。」

說罷掀起門簾道︰「您先請坐,待我取信來。」

剝堯見中鳳無病,心下一寬,一面緩步進房,就靠著窗子的椅子坐下來,一面慍道︰「既然雲小姐沒有來,你們為什麼好好的說她病了,這不嫌有點豈有此理嗎?」

李妹一面取出信來遞在羹堯手上,一面臉一紅笑道︰「年二爺真對不起得很,我實在因為嫂子傷勢已經臨危,一再差人請您都說不在家,所以千萬不得已,說了這一次謊,您大人不計小事,還請多多原諒吧。」

說著又福了兩福。

剝堯接信在手,且不去理那女人,先將來信一看,只見上面寫著︰

內函即陳年二少爺勛啟

名內詳

在封口上卻蓋了中鳳的私章,那筆跡與私章都對,再折開看時,仍是一張雪浪箋,連行帶草寫著︰「此函如達座右,計程當已到京,風雲際會或亦不遠,李婦在途決無延緩之理,鳳所用系鄔氏分筋第十七手,淵源雖出湘中一派,實輾轉得之顧師伯,如以為可生則生之,否則亦惟尊命,恕不可否其間矣。」

下面仍是押著一個鮮紅小印,並無上下款識,不由沉吟半晌不浯,那李如虎的妹妹見狀,忙又道︰「年二爺,雲小姐的信上是說由您做主嗎?您為什麼又想著心思呢?可憐我嫂嫂早上一下騾轎還能申吟一兩聲,此刻連動都不能動了,您快行好事吧。」

說罷珠淚雙流,竟自長跪不起。羹堯再把她一看,只見個瘦長臉兒,已清減多了,身上又換了一身青布衣裙,頭上籠著-幅青絹,雖然是村姑打扮,卻十分楚楚可憐,忙道︰「你且起來,我原不難救她,不過你們今後能不再作惡嗎?」

李妹哭道︰「年二爺,您太冤枉人了,我那嫂嫂雖然做的都是沒臉的事,我卻清清白白,從來不敢錯走一步。便日前動手的時候,我因兄嫂所命,不敢不從,只雲小姐一說利害,我拼受責罰也就回去了,您能把我也扯在渾水里嗎?至于說到我嫂子,她人雖不端,也是我哥哥逼出來的,就是您將她治好也殘廢了,還能再做不端之事嗎!」

剝堯聞言,又想了一會,覺得如留此婦一命,也未必不是對付十四皇子的一個活口,便道︰「也罷,這次我決定看雲小姐份上,將她救活。不過救活以後,你們便須立刻到雍王府去,你能答應嗎?」

李妹又磕了幾個頭道︰「只要年爺能將她救活,我姑嫂二人便在雍王府住上一年半載都行。關于我那兩個不肖的哥哥所做的事,我也有一句說一句,決無隱瞞陷害之理,您快行好事吧!」

剝堯點頭道︰「既如此說,我便決定留她一命。你且起來,將她被子打開,背脊露出來,我好動手。不過傷勢已久,筋絡復原以後,還須有上好的七厘散,那只好先送你們到雍王府去,隨後再贖了。」

李妹一面叩謝起來,一面道︰「那傷藥我們都有,連老山參湯全預備了,您請快動手吧。」

說罷連忙走到床前,將被子揭開,低聲道︰「嫂嫂,那年二爺來救你了。」

那婦人只微呻了一下,並未開口。李妹又將她衣服解開,露出背脊。羹堯走近床前一看,只見那婦人才只幾天不見,雙楮已經深陷眶內,臉上也是灰白色,哪里還有當日風韻?只像一個活僵尸在床上側身躺著。忙用手在那背上一模,看準要穴,將分開的筋絡,一捏一推,只听那婦人,倏然大叫一聲,手腳一陣抽搐,雙楮立刻翻上去。李妹不禁大驚道︰「二爺,她人還有救嗎?」

剝堯點頭道︰「還算好,雲小姐總算手下留情,本不居心要她的命,所以還可有救,否則,手法再重一分,便讓她自己來也無法挽救了。」

說著,又向李妹道︰「我因男女有別,不便多所下手,你只在她期門、陶道兩穴上再用力揉擦一下,嘔出那團淤血便可無礙了。」

李妹依言,又在兩穴上用力推拿揉擦了一會,那婦人又悠悠醒來,猛然把嘴一張,噴出一口黑血來,李妹慌忙取巾替她擦干淨,又將所備參湯灌了一杯下去。半晌,那婦人才長長的嘆出一口氣來,抬眼看見羹堯站在床側,忙道︰「年二爺,我真想不到,在您手底下,竟能兩次活命,我張桂香雖然是一個江湖女人,此恩此德他日必報,您如有什麼話要吩咐,我也無不遵命。」

剝堯道︰「你重傷初愈,此刻還不是說話的時候,少停你將七厘散服下,便送你們到雍王府去,等休養幾天,有話再說也還不遲。」

那婦人道︰「便您不送,我既答應雲小姐,也非去投到不可,不過那高爺,能和您一樣寬宏大量,放我過去嗎?」

剝堯大笑道︰「你們兩個,直到現在大約還不知道那高爺是誰吧?老實說他就是雍親王本人,不過你兩個不必害怕,只要你們能實話實說,也許可以從寬發落的。」

那婦人和李如虎的妹妹,聞言不禁都驚得呆了。

剝堯忙又安慰一番,等那婦人將藥吃下去,隨命店家算清帳目,喚來一輛騾車,將兩人載了,一直送往安定門內雍王府去。雍王一聞此訊,連忙命人接進,將兩人安置在後園一間耳房里調養,一面將羹堯迎至秘室道︰「大哥來得正好,小弟明早便進宮去,意欲先將十四阿哥派人行刺之事,奏明父皇,量他也賴不掉,大哥以為如何?」

剝堯沉吟道︰「此事有兩項不妥,第一王爺前此出京,乃系微行,私自出京亦有不是之處。第二現在的事情並非只王爺與十四王爺而已,如果王爺與十四王爺斗將起來,其他各位王爺正好蹈縫抵隙,弄得不好,便是兩敗。我的意思,此事倒不必急于報復,但這李家姑嫂二人,我們必須結之以恩,-則是個圖謀行刺的活口,二則羹堯還有一個小小反間之計……」

說著附著雍王的耳朵說了半天,雍王搖頭道︰「如果留此兩口,預備作證未為不可。你說的這條反間之計,恐怕未必妥當。一則我們已經殺了她兩個小叔,她本人也因此殘廢.那心中不知如何痛恨我們,如何肯為我用?二則那玉面仙狐的丈夫尚在,說不定早晚尋來,即使此刻將她姑嫂說妥,肯為我們盡力,那李如虎的哥哥一來,豈不白費心力?與其如此,還不如另起爐灶,在其他方面打主意不更好嗎?」

剝堯笑道︰「王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以羹堯看來,那李如虎的妹妹人還老實,也頗忠厚,她對是非之心,也很明白,雖有殺兄之仇,倒不一定會助紂為虐。至于說那玉面仙狐張桂香,對我們恨是恨到極頂,怕也怕到極頂,這種人只有利害,決無情感可言。她自己知道,功夫一破,此身全完,在江湖道上,已經無法再立足。女人家好勝之心極重,如在此時,許以富貴,假以顏色,焉有不為我用之理?至于她那丈夫,更是一個江湖下三濫,雖有殺弟之仇,只要有利祿可圖,倒也不愁他翻出手掌心去。我之所以要用她們的,也正為的是有殺弟之仇,對方不得不信,王爺以為如何?」

雍王聞言不禁點頭笑道︰「大哥言之有理,我只是就一般常情而言,卻沒有想到這里,經你這一說,我全明白了,老實說用這些人還有一層好處,好便好,不好便殺了他也不為過份。小弟從今天起,不但要多結之以恩,在這養傷幾天,一定要叫她們看一看豪華的景象,好讓她們死心塌地的樂為我用。然後再讓她們到十四阿哥那里去做一條有力的內線,他那里的一舉一動便更不難明白了。」

說著,用手在羹堯肩上一拍道︰「大哥真是我的陳平,以後還望多出奇計才好。」

接著又笑道︰「我與大哥的事,伯母和令兄知道嗎?」

剝堯道︰「王爺早上的恩遇,羹堯已經稟知家母家兄,並且已由家兄上函家嚴,不日當向王爺道謝,不過羹堯在途中僭越之處,卻未敢泄露,以後還望王爺不必提及。」

雍王大笑道︰「大哥之命小弟自當遵守,不過登堂拜母之約遲早是要踐的,到了彼時,便由不得大哥了。」

說罷又命左右,置酒準備夜宴,羹堯因恐母兄懸念,不敢久留,連忙說明原委,告辭回去。第二天便分別將所識各色人物以次召喚,擇優密談,布下一個無形的情報網不提。

那雍王自羹堯走後,在秘閣里獨坐了一會,立命身邊伺候的人去喚來載澤之兄載鐸吩咐了幾句話,又命人去刑部托人打听馬天雄之父的案情和下落。把兩事做完看看天色已經全黑,正待回到上房,忽見福晉身邊的丫頭香兒,持著一盞羊角風燈來報道︰「舅太太來了好一會了,她老人家就要回去,所以差我來請王爺到後面去一趟。」

雍王聞言,連忙命香兒前導,才到上房,香兒上前打起簾子,便听見自己的舅母,隆科多的太太笑道︰「啊呀,四阿哥,你可回來了,今天舅母為了你的事忙了大半天,總算人是看見了,你該怎麼謝我呢!」

再抬頭一看,只見福晉鈕鑽祿氏,正和隆太太並肩而坐,不由臉上一紅道︰「舅母,累等了,我在這兒跟您請安呢。」

隆太太笑道︰「不敢當,免禮罷,咱們留著往後再總算好麼?現在先告訴你,人品是一百成,不但是美人兒,性格也很溫和,你福晉這里我也說好了,她決不會有什麼話,你瞧,舅母做事不含糊吧?」

雍王不由臉上有點訕訕的看了福晉一眼,鈕鈷祿氏笑道︰「你別瞧我,咱們娘兒們已經談過了,本來咱們這府里,就嫌冷靜一點,真要多一個人進來,大家也熱鬧些,只要您願意,我只有喜歡,決沒有話說。不過宮里面,還得先說好了才行,再說,人家也是八旗世族,還不知道願意不願意呢?您可得多求求舅母,這兩處都非她不行,要不然,她老人家一搖頭,把事弄僵了,您可不能怨我。」

說著抿嘴一笑,看了隆太太一眼。隆太太又笑道︰「這是你的大賢大德,為什麼又教他求起我來?宮里面無妨,就不用我去,只四阿哥本人去求一求,總不會不答應。不過那一家子,我卻不便進言,您去另求別人吧!」

雍王聞言,又涎著臉道︰「舅母,您就成全到底吧!如若您還不能進言,又叫我去求誰呢?這事我一回來,就和舅舅商量好的,不信,您不妨去問他去。」

隆太太笑道︰「那我不管,你們既說好的,你不會去求他嗎?他是九門提督步軍統領,人家還敢不答應嗎?」

雍王又請了一個安賠笑道︰「誰不知道舅舅的事?有時候還要求您,您要真不管,我去求舅舅又有什麼用?您還是多成全吧!」

隆太太笑道︰「也虧你做得出這個樣兒來,當著你福晉在此,也不怕她生氣!就猴急得這樣嗎?」

鈕鈷祿氏笑道︰「舅母怎麼又跟我取笑起來?我要真生氣,也不要他求您了。」

隆太太笑道︰「你們小兩口子既全這麼說,誰教我已經多事呢?過兩天我再跑一趟就是了。不過這兩天在大年底下,大家都有事,等到新年,我去拜年,順便再跟你提一下,成不成可不能怨我。」

說罷,便告辭回去,雍王送走隆太太,又向福晉道︰「你真是大賢大德,我不知道要怎樣謝你才好,要知道我之所以一定要結上這門親事,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過些時,你就明白了。」

埃晉道︰「您的意思我明白,舅太太也早說過了,其實就不為這個,您要添上這麼一個人,我還能阻攔嗎?」

說著抿嘴一笑道︰「您這一恭維,給我一頂炭簍子戴,倒教我怪不好意思的,咱們好幾年的夫妻,還在乎這個嗎?」

雍王聞言,越發高興,又走近福晉,附著耳朵,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鈕鉑祿氏臉上一紅笑道︰「啐,我才不理你呢。」

說罷盈盈一笑,向旁侍的香兒道︰「王爺今天太累了,要早點安歇呢,你快傳話下去,把晚飯開上來,還有那大喇嘛孝敬的藥酒也拿來。」

香兒連忙答應,一溜煙也似的走了出去,雍王不禁看著福晉撫著香肩一笑道︰「你不是不理我嗎?為什麼又要取那藥酒呢?」

鈕鈷祿氏不禁臉上愈紅,一手推開了他嗔道︰「虧你還是一位王爺呢,萬一將來做了太子,做了皇上,也是這樣下流嗎?人家依了你又不好,到底想怎麼樣呢?」

雍王哈哈大笑道︰「這也算是下流嗎?萬一真有那麼一天,你還不也是皇後,皇上對于皇後、還有什麼避忌嗎?」

鈕鈷祿氏只說了一句︰「你瘋了。」佯怒著,便待向房里走去。雍王又攔著,央求著,兩人一同用過晚飯,一宿無話。第二天,雍王起身以後,進過早膳,照例到射圃做了一回功夫,又換了一身親王服色,帶了四名護衛,徑向後園李家姑嫂所住的紅香小築而去。

原來那李氏姑嫂二人,自被羹堯送來雍王府以後,心中非常害怕。一進府門,便由王府包衣郝四送到後園,一座上值的更房內住下。那郝四原系府內世僕,現正管著十六名更夫,年紀雖然已過四十,卻極好漁色,一听上面發下兩名女人來,雖有好好安置下讓她養傷之語,一看兩人都是一身鄉村打扮,又模不清來歷,只看見李如虎的妹妹,長得相當端麗,便張桂香也病西施一樣,不由心中大喜,一面收拾出兩問更房,派了兩名更夫,把兩人安置在里面住下,那張桂香自經羹堯將筋絡復原以後,又得老山參接力,神智已清,只因淤血才去,又受重傷日久,頭目非常眩暈,筋絡初復原狀,四肢疼痛異常,一經睡下,不由申吟不已,李妹一見那兩間房子,幽暗得好像牢獄一樣,只一盞瓦燈檠,燈焰小得只有豆大,又不知今後吉凶如何,不由十分淒涼恐怖萬狀,加之嫂子躺在床上哼聲不止,痛楚欲絕,心中更加難受。正想著,嫂子服藥已久,也許要進些飲食。再看看那房中,只有一張油污狼藉的板桌,兩條板凳,和一張小床,此外便一無所有,那牆壁上又是一片黝黑,雖在冬令,積年的臭蟲血,仍涂抹得斑斑點點,不山秀眉一皺,坐了一會忽又覺得冷不可耐,-陣陣寒氣逼人。燈也搖曳欲滅,這才想起,那屋子迎面一排短窗所糊的紙已經碎裂得好像魚鱗一樣,怎麼會擋得住朔風的侵入?不由心中又是一怔,正在對著窗兒發愣,猛听房外有人喝道︰「喂!你們這兩個娘兒們,到底是犯了什麼罪,發到我這兒來,可得老實一點。你盡看著窗子做什麼?要打算逃,那可自己估量著。」

李妹抬頭一看,只見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身上披著一件灰布面子老黑羊皮袍子,攔腰系著一條黑綢子腰帶。一手叉著腰,一手玩弄著一對胡桃大的鐵球,正挺著胸脯,立在房門口看著自己。再細看時,卻是一個大高個兒,一臉指頭大的黑麻子,兩道-字眉,連在一處,左眼吊上去,右眼全凸在眶外,塌鼻梁,蛤蟆嘴,端的丑怪巳極,不由嚇了一跳,忙道︰「我們姑嫂二人,並末犯罪,是年二爺把我們送到此地養傷的。您貴姓?是這府里什麼人?」

那人冷笑道︰「嚇!原來是年二爺把你們送來的。養傷?咱們這兒可不是傷科大夫。老實告訴你,我郝四爺是這府里的值更總管,不管你們是養傷養病,既發到這里來,就屬我管,我郝四爺一高興,也許讓你們自由自在一點,只要打算不安本份,這兒的規矩可真厲害,不管男的女的,都須公公道道的吃我-頓鞭子。」

李妹一听口氣不對,連忙又福了一福道︰「郝四爺,您既是此間總管,應該知道此事經過,即使我這嫂子有開罪王爺的地方,她已受了重傷,既到此地來投到,焉有不安本份之理?您就多多包涵一點吧!」

郝四看著李妹又冷笑道︰「原來你們有事得罪了王爺,才發到這里來看管,那就難怪了。」

說著,大踏步走進房來,靠著李妹站定,張開一張大嘴笑道︰「咱們王爺可不比別人,向來只一瞪眼就要殺人,用起刑來更嚇得死人,什麼跑火磚,跪鐵索,上老虎凳都稀松平常得很。對待女人,剝光衣服打仰板更是常有的事。不過,他老人家對我向來說一句是一句,從來沒有駁回過,你們要是有什麼冤枉事趁早對我說,只要可以幫忙的,我郝四爺決不含糊。」

說著把一對鐵球向懷里一塞,裂著大嘴一笑,看著李妹道︰「我明白呢,你姑嫂一定是吃樂戶飯的。咱們王爺向來就好這一手,也許你們不知道什麼地方沒有把他伺候好,惹得咱們王爺惱了,他老人家手底下有功夫,一下子把你嫂子揍傷了,所以求年二爺向王爺說,來這兒打算領一筆養傷費對不對?這也不要緊,只要把我郝四爺伺候好了,包管你們多少弄他百兒八十兩白花花的銀子回去。」

一面一伸手,就來扯李妹的手。一張麻臉也向李妹身邊湊上來。李妹見狀,連忙退後-步,低喝道︰「郝四爺,你可放尊重些,我姑嫂可不是那種人。」

郝四又笑道︰「不是那種人也不要緊,咱們既然遇上總算有緣,我是一團好意,你可不要誤會。」

說著又走向李妹一步,咧嘴齜牙笑道︰「不管你是干什麼的,你且坐下來,咱們先聊聊,誰還能把你吃了不成?」

李妹未及開言,床上的張桂香,已經側過臉來,把郝四看了一眼,冷笑道︰「適才我已全听見了。你姓郝,是這里的總管,對不對?」

郝四一听口氣不對,一掉頭,見張桂香正瞪著眼楮看著,自己連忙把腦袋一晃道︰「對便怎麼樣?這府里上上下下內內外外,誰不認得我郝四爺?難道還是假的不成?」

張桂香又冷笑道︰「你既是此地總管,知道我姑嫂是兩個什麼人物到這兒來投到,犯的是什麼罪嗎?」

郝四麻臉不由通紅,怒道︰「你們既然發到我這里來,就得听我管。瞧你這樣兒,大不了是個串店賣x的貨色,難道還是他媽的響馬強盜,刺王殺駕的凶犯不成。」

張桂香不禁二目圓睜,哈哈大笑道︰「你也太把你姑女乃女乃看輕了。明人不做暗事,太太我就是河南李氏三雄當中,鬧海神龍李飛龍李大寨主的大女乃女乃,玉面仙狐張桂香。」

說著一指李妹道︰「這位是我的小泵子,小紅拂李玉英。我姑嫂犯的罪,正是為了刺殺你們王爺末成,特來投到領罪。你再敢向我妹妹羅 ,就宰了你這狗樣的人,也大不了只有一個死罪。」

說著又冷笑道︰「再不然,只等上面問口供的時候,把您帶上一兩句,也算是一個緣份。該怎樣?您估計著吧!」

玉英在旁忙道︰「嫂嫂,你重傷才好,何苦跟這奴才斗口呢?等我們見著王爺再說不好嗎?」

郝四聞言,不禁嚇得滿身冷汗,看著兩人怔了半晌又勉,強-笑道︰「您兩位別生氣,我是鬧著玩兒的,咱們王爺向來規矩極嚴,不用說您兩位是這樣人物,就是本府的丫頭小使,平常也不教得罪,您要真的在口供當中帶上一兩句,那就算是送了我的杵逆呢!」

接著又自己打了一個耳光笑道︰「你瞧,我真糊涂,只管說笑,連正經事全忘了。咱們王爺早吩咐過了,讓您在此地好好養傷,如果要什麼,只吩咐一聲,立刻送來。」

玉英見他前倨後恭,不由好笑,也趁勢下坡道︰「既如此說,就勞您總管的駕,給來一壺開水,再給我們生上一個爐子就行呢!」

郝四忙不迭搭應,答訕著,正待退出去,忽見門外燈光一亮,一個小廝提著一個燈籠,後面跟著-個身穿玄色洋縐皮袍,頭戴水獺暖帽的中年漢子走進來,一見郝四在房里,臉色一沉,大聲喝道︰「郝四,你這該死的奴才,怎麼老毛病還是不改,又跑到這里來做什麼?難道上一次為了鑽狗洞,那頓竹片湯還吃得不夠嗎?」

郝四一見那人,連忙請了一安道︰「載總管,我是因為上面吩咐過,教好好看待這位女乃女乃和姑娘,怕她們缺個什麼,所以來問一問。」

說著,又請了-個安道︰「總管,您萬安,我這就出去咧。」

那人鼻子里哼了一聲道︰「這里用不著你這奴才來獻殷勤,還不給我快滾!」

說著,又向玉英道︰「在下載鐸,現任這府里糧莊總管,現奉王爺之命,說這里不是給李大女乃女乃和姑娘住的地方,一切也不方便,所以教人在園子里,又收拾了一處屋子,讓大女乃女乃養傷。那里雖然也不合適,卻多少要比這里好得多,我知道李大女乃女乃還走不得路,現在已經備好一乘軟兜,李姑娘,便請替大女乃女乃收拾一下罷?」

張桂香在床上,又冷笑道︰「載總管,我謝謝王爺對我關心,不管哪里都很好,只要不像方才那位郝總管對我妹妹那樣羅 就好了。」

郝四方才走到房門口,不禁嚇得魂飛天外,一邁腿便打算出去。只听到載鐸大喝道︰「站住,等我問明李大女乃女乃再走。」不禁嚇得一哆嗦,連忙站住了,硬著頭皮道︰「總管,您開恩,奴才實在沒有敢怎樣,是……是……李大姑娘听……听錯了。」

載鐸寒著瞼道︰「嚇!我知道你這奴才決做不出好事,果然不出所料,竟敢大膽冒充起總管來,現在當著人家李大姑娘也不便問你,且等稟明王爺再說。」

說著回顧房外道︰「有人在這兒嗎?」

立刻進來一個更夫請安道︰「小人蔡振彪在此,總管有何吩咐?」

載鐸臉色一沉道︰「你且把這廝帶到前面去交給方護衛,等明兒我呈明王爺再行發落。」

郝四一听,只跪在地下叩頭如搗蒜的哀求道︰「總管,您再饒我這一次吧,我下次再也不敢呢。」

載鐸又喝道︰「別再羅 ,快給我滾。」

說著一連踢了他兩腳,-面向玉英道︰「大姑娘,您別生氣,明天我一定陳明王爺,給您消氣,一切還請看在咱們王爺份上,再說,也是我載鐸來遲一步,才讓他得罪姑娘,您多擔待吧!」

玉英一見郝四那等神氣,現在卻這樣狼狽,不由好笑,忙向載鐸道︰「您言重了,那位郝總管其實也沒有什麼,不過舉動說話未免太下流一點,有失王府身份倒是真的,我一個待罪的民女,怎敢當總管陳明王爺替我消氣呢?」

載鐸笑道︰「李大姑娘,您太客氣了,總怪我來晚了,以致教您听了這奴才許多髒話,您請放心,明天王爺一定會得重重責罰的,天不早了,李大女乃女乃也得休歇.您就快些料理吧,我就在外面等著。」

說罷不待答話,便走了出去,玉英不知什麼緣故,雍王忽然這樣客氣,又不知把自己姑嫂兩人挪到什麼地方去,不由心中有點忐忑,一面想,一面到床前替嫂嫂收拾,一面低聲道︰「嫂嫂,你看這又是怎麼一回事?現在不知道又要把我們挪到什麼地方去,我心里真有點害怕呢!」

張桂香冷笑道︰「管他呢,反正我既然到此已拼一死,難道他們還真能生吃活人不成?」

玉英又低聲道︰「你別只倔強,死倒無妨,只怕不死不活,受那份活罪就糟了。」

張桂香也低聲道︰「已經到這里來了,怕也沒用,倒不如放開些做個硬漢。」

說著又向房外一呶嘴道︰「也許那個年二爺,又在王爺面前說了什麼,所以對我們稍微客氣一點。再不然就是十四王府得了你兩個哥哥的死訊,向雍王論理要人,所以對我們不得不客氣一點。」

玉英搖頭道;「你這話不對,那年二爺雖然因為雲中鳳那丫頭的一封信,替你將傷治好,決無再請雍王寬待之理。至于十四王爺得訊要人,那也渺茫得很,只好看著再說吧!」

說著,外面又走進兩個僕婦打份的女人來,在床前侍立著,笑道︰「李大女乃女乃,您收拾好了沒有?我們的兜子已經抬來了,如果收拾好了,就抬進來咧。這里委實不是人住的地方,您還請快點吧!」

張桂香道︰「我們隨身只有一個小鋪蓋卷兒,哪有什麼收拾的?二位大嫂既已預備好了,便請抬來吧,請恕我傷勢太重,沒法下床咧。」

那兩個僕婦,只說了一聲「是」,隨即又向外間道︰「李大女乃女乃已經收拾好了,你們快來吧!」

外面一聲答應,又由兩個僕婦,抬進一個用兩根竹桿一幅大紅毯氈扎好的軟兜進來,一直抬到床前,將張桂香搭了上去,又取餅一條帶來的錦被蓋上,兩個僕婦又向玉英招呼道︰「大姑娘,你們的東西,少時自會送去,且隨我們走吧!」

玉英只有點頭跟在後面。一出房門,便由先來的兩婦掌著兩盞宮燈在前面照著,出門向園中走去。那載鐸只說了一聲︰「李大女乃女乃,大姑娘,您兩位到了那里便自有人侍候,有些地方,我不奉命是不能進去的,恕不遠送了。」

便也出屋而去。玉英謝了又謝,跟著眾人,穿過若干花木竹石,那乘軟兜,忽然在一座院落門前停了下來,內面走出一個半老旗裝婦人笑道︰「李大女乃女乃和大姑娘來了嗎?听說李大女乃女乃傷勢很重,你們好生伺候,便一直抬上炕去罷,天氣太冷,不要再折騰了。」

四個僕婦答應一聲,便將軟兜抬進院落。玉英看時,那院落內面,入門先是一座假山,繞過假山,花樹叢中,朝南方四五間上房,正中一間,高懸著大紅猩猩氈門簾,簾旁一邊懸著一盞絳紗宮燈。那掌燈的兩名僕婦搶上前去,先打起簾子,讓那半老婦人進去,然後抬著軟兜,進了屋子。那屋內,正中懸著兩盞羊角風燈,照耀得屋內通明如晝,一切陳設家俱無不富麗堂皇,不由心中又吃了一驚,方想︰「自己和嫂嫂乃是兩個投到領罪的犯人,如何送到這樣好的地方來?」那半老婦人已經笑道︰「李大姑娘,我們不必再在這里耽擱了,且到替你們預備的屋子里面去,等把李大女乃女乃安頓下來,再為細談吧。」

說著,引著玉英直向東間走去。玉英跟進去一看,穿過外面.那里面是一間套房,只見房中靠窗妝台上高燒著兩支絳燭,朝南安著一張紫檀滿嵌螺鈿炕,炕內高掛著大紅羅帳,帳外又是一重寶藍官綢幃幔,幔外懸著兩盞羊角明燈,其余幾案妝台奩具無一不是精致異常,便是四壁也全是蜀錦壁衣,地下更鋪著二三寸厚的地氈,走上去只覺得軟綿綿的,舒適極了。還有若干東西,簡直是生平之所未見,不由更加驚疑不定,轉有點手足無措起來。那半老婦人,一面請玉英落座,一面指揮那四個僕婦將張桂香搭上炕去,用被蓋好,又在近炕的宮薰內,撒上一把香末子,那房里,登時室暖如春,異香馥郁,然後又命僕婦替玉英倒上茶來,一面笑道︰「我姓榮,承王爺和福晉恩典,教我管這園子,因為咱們那一口子叫榮壽,所以這園子里面,姑娘嬤嬤們都叫我榮嬤嬤,您以後要是有什麼事,只管叫人去找我。」

說著又看著玉英笑道︰「這座屋子,王爺題名叫紅香小築,原來是咱們福晉格格們款待女客的地方。王爺因為您姑嫂兩位住在別的地方不方便,所以吩咐我安置在這里,好給李大女乃女乃治傷。王爺說,過兩天,他有空也許會親自來看你們一趟。又叫我對兩位說︰過去的事不必再提,就是有再大的罪也決不追究,叫你們安心住著,不要犯疑害怕。」

說罷一笑便待起身出去,張桂香忽然在床上叫道︰「榮嬤嬤,您請慢走,我有話說。」

榮嬤嬤聞言,連忙走到炕前笑道︰「李大女乃女乃,您有什麼吩咐嗎?」

別香把項下被子略分,在枕上道︰「榮嬤嬤,我謝謝您,也請謝謝王爺。不過我們得罪王爺的地方太多了,所以特來領罪,萬想不到王爺竟如此待我姑嫂,這太叫我出乎意料之外了。到底是為了什麼,您能告訴我們一點嗎?」

榮嬤嬤笑道︰「您不知道,咱們王爺向來就是這脾氣,他老人家最喜歡武藝好的朋友,不怕再是仇人,只要一對他的脾胃,都非交成朋友不可,您姑嫂兩位,不都有一身好功夫嗎?也許他老人家就為愛惜您兩位這一身工夫,所以才破格相待也說不定。不過,我是一個當奴才的,決不敢信口亂說,好在他明天不來,後天一定會來,您最好當面問吧!」

說著又看桂香笑道︰「不用說別的,王爺為了您那傷勢太重,就是好了也必落個殘廢,現在已經專人到蒙古去請那大喇嘛去了,據說至遲明年春天就可以到京了。」

別香聞言不禁精神一振,忙道︰「榮嬤嬤,您這話當真麼?」

玉英也趕來道︰「我這嫂嫂主筋已受重傷,難道那蒙古喇嘛真能教她復原嗎?」

榮嬤嬤笑道︰「您兩位請想一想,如果那大喇嘛沒有這一手,王爺能專人跑一趟庫倫把他請來嗎?不瞞兩位說,我雖不懂什麼,咱們那一口子,少年時候也好練功夫,一下教人家把他的筋骨全給抖散了,睡在家里大半年,滿漢醫生誰沒有給診過?都說就是全好了,那一身功夫也算完了,後來正好那大喇嘛到京里來,可不是一下就全給治好了?只養息了三個月,他那點小能耐,還不是跟沒受傷以前一樣。您要是有這個福緣,只要他肯來。依我看,就算骨折了,人家全能給續上,這還用發愁嗎?」

別香不禁在枕上叩頭道︰「王爺如此待我,真是天高地厚,我這身子雖然不足惜,不過倘能復原,一身功夫不散,王爺便要我赴湯蹈火也決不敢辭。」

由此桂香姑嫂都對雍王不禁生出一片感激之心,後文如何,將自有文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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