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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跑完工地,早餐還沒吃的高娃暮開始覺得頭暈,想到吃藥前最好先吃個飯,省得最後胃痛到要死還死不了,但法拉利又不能隨便亂停,于是她在沿路上隨意挑了個可以停車的餐廳,前往用餐。
「不好意思,小姐,今天客人比較多,目前只剩一個位置,但需要與人並桌,不知道您介不介意?」服務生帶著歉意先詢問。
正在檢查是否有把藥包帶下車的高娃暮不在意地揮揮手,「隨便,只要給我一個位置,讓我吃頓飯就好。」
她可不想在暈頭轉向的狀況下,還要再開一段路或走一段路去找吃的。
何況,台北市不是哪里都有車位可以停。
服務生含笑點頭,馬上為她帶位。
這是一家高檔的西餐廳,放眼望去,人真的挺多,應該是很好吃吧。
邊這麼想著,高娃暮邊跟著服務生走到了那僅存的位置。
「小姐,這邊請。」
當服務生替高娃暮拉開座位,而對面的男士抬起頭一看—
先不用想說他們兩人會同時發出「是你」跟「是你」的萬年不變巧遇台詞,因為每一世他們都要來個幾百萬次的「巧遇」,因此,兩人只是在看到彼此的那剎愣了一下下而已,隨即,眼光都寫滿了無奈,靖剛並沒有拒絕,而高娃暮也就理所當然的坐了下來。
「早該料到當服務生說『目前只剩一個位置,但需要與人並桌』時,那人就是你。」高娃暮忍不住咕噥。
靖剛則是繼續吃著盤里的食物,沒打算多做回應。
「小姐,請問您要點什麼?」服務生遞上菜單。
斑娃暮看沒幾眼,就闔上菜單,指著對面的靖剛,跟服務員說︰「就幫我來份跟他一樣的就好。」
服務生點點頭,離去。
等待服務生上菜的過程中,高娃暮靜靜地看著坐在對面的男人。
他的容貌,每一世都沒有太大的改變,但表情已經差很多。
那對俯臥在平滑額頭上充滿英氣的劍眉,還有像鹿一般黝黑純潔卻義氣十足的雙眼,以前會為了被詛咒的命運安排而對著她怒目以對,如今只會像現在這樣無視她的存在,卻又感覺得出對她連綿不絕的責怪怨懟。
他挺直的鼻和擁有完美弧線的嘴,老是以不屑的角度和語調批評她的行事風格,只是以往言詞犀利,鼻翼總是因為氣憤而翕動不止,而近幾世來,他的表情已經不那麼生動了,不屑的態度依舊,卻是更冰冷地忽視她,彷佛她是趕不走的蒼蠅,連趕都懶得趕。
見靖剛加快用餐速度,高娃暮出聲,「不用吃這麼急,我就只是坐在這兒吃飯而已,不會礙著你。」
他只是抬頭看了她一眼,冷冷回道︰「光是跟你呼吸著相同的空氣,我已經沒辦法忍受。」
斑娃暮沒有回應,這樣的字句,或者說比這樣更尖銳的字句,她已經听過不下萬次,有點免疫了。
餐廳冷氣有點強,她忍不住咳了起來,服務生忘了多添杯水,她只能看著靖剛面前的水杯,盡量忍著悶咳。
她忍得很好,所以並沒有因為咳個不停而引起周遭人的側目。
本想趕快吃完走人,不管她,但那張紅得很不自然的臉色,加上不順暢的呼吸頻率,還有不斷自制的悶咳,都讓靖剛無法裝作沒看見。
他停下用餐,將自己的水推到她面前。
「喝一點。」
斑娃暮抬眼瞧了瞧他,淡笑道︰「還……咳咳……還是一樣啊你,就算再怎麼憎恨著一個人,咳咳,仍舊無法狠下心腸……咳咳……」
靖剛皺眉,小聲低斥,「快喝!」哪來那麼多廢話?
她舉起手婉拒,並招來服務生,要他多拿杯熱水給她。
「我是不死之身,但你不一樣,我怕把感冒傳染給你。」
「哼,你什麼時候這麼好心腸了?」
斑娃暮笑著搖搖頭,也不辯解。他已經認定她是什麼樣的人,辯解也沒用。
服務生送來水,高娃暮喝了幾口,沒有感覺比較好,她勉強用一只手撐住額頭,強打起精神。
「看醫生了嗎?」靖剛還在猶豫要不要問她,但嘴巴卻已問出口。
她點點頭。
「藥呢?」
「要等……等吃完東西才能……能吃……」該死,頭好暈。
靖剛看了一下人滿為患的餐廳,食物其實沒那麼好吃,不知道是因為餐廳名氣響亮所以這麼多客人,還是那個詛咒為了將他們湊在同一桌才便宜了這家餐廳,總之,看這情形,她的餐點是不可能太快上來。
靖剛將自己還沒吃完的餐推到她面前。
「先吃,吃完趕快吃藥。」
她再次搖手,「我怕、怕傳……傳染……」她已經沒有力氣說更多。
靖剛眉頭皺得更緊,舉手喚來服務生,替她催促餐點。
可能他的臉色真的不是很好看,所以沒多久服務生就送來餐點。
靖剛見她沒有動靜,輕搖了她支撐著額頭的手幾下,才將意識已然昏沉的她搖回現實。
斑娃暮先調整了下坐姿,強打起精神,拿來餐具,對著看起來不是很開胃的餐點扒了幾口飯。
靖剛沒意識到自己一直留意她的表情,瞧她那副很難受的樣子,看來,這次感冒滿嚴重的。
才吃沒幾口,高娃暮就放下餐具,吃不下了。
靖剛馬上喚來服務生,再給她添一些溫水。
「趕快吃藥,吃完回去休息。」
斑娃暮這次沒有異議,因為她的確需要回去躺一下,眼前的景物都模糊起來,感覺像是天旋地轉。
忍住難受的感覺,她囫圇吞了藥,起身就要離開。
「等等,你要去哪里?」靖剛拉住她的手。
「回……回家啊!」
他才輕輕一拉,她就無力地跌回座位,這次的病毒真的是來勢洶洶。
「怎麼回去?」他不是疑問,是質問。
「開車。」
「你這種狀況還開車?鑰匙給我。」
相對于他的擔心,高娃暮倒是不以為然地笑道︰「放心,死不了。」
不是逞強,是真的死不了,拜那個詛咒所賜。
靖剛翻了下白眼。就算是不死之身,但也不是銅牆鐵壁好嗎?他是擔心她如果意外出事傷得太重,沒有死成,反倒嚇死一批醫生護士。
拉起她,靖剛直接帶著她結帳離開。
他的腳步邁得大,她不想讓人覺得麻煩,已經盡力跟著,但頭實在暈得太厲害,她不斷踉蹌。
靖剛回頭,表情難看的看著她。
「不……不用管我……沒有關系……」不想他明明對她恨之入骨,本性卻驅使他做著心不甘情不願的事。
她不是在使性子,是覺得沒必要。反正她都活在這世上這麼久了,還有什麼災難沒遇過?不過就是生個病而已。
表情難看的靖剛沒有真听她的話,放她不管,他直接伸手從她口袋里拿出車鑰匙,先將她安置在副駕駛座後,才繞到駕駛座開車。
「你的車……」車里不透氣的悶窒感讓高娃暮不舒服地閉上眼楮,但沒忘記提醒他。
因為他總是關心別人,忘了自己……
「我再找時間回來開。」
笨蛋,那停車費不便宜啊!他又不像她賺這麼多!
斑娃暮在心里低嘆,卻已經沒有力氣再講話了,因為車雖然開得慢,但她還是不舒服到感覺想吐。
「別仗著老天爺不收你的命,就不照顧自己的身體。」
恍惚中似乎听到他的碎碎念。
「三餐不照正常吃,睡眠也是,你工作起來就什麼都不顧。」
大哥,你自己也跟我差不多啊,為了避開我,不都挑三更半夜的時間才回家?
雖然很想開口反駁他,但高娃暮卻在意識迷蒙的這時,嘴角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
只有在這時,她才稍稍有點被關心的感覺。
那一天,靖剛為了救北國士兵而替士兵擋下一箭,導致無法反抗高娃暮對他的最後一擊,死在血泊之中,而東方國土已經是一片生靈涂炭。在那片土地上,不管是東方國的人民,還是北方國的士兵,皆死傷慘重。
唯獨一人例外,高娃暮!
受詛咒的雖然是靖剛,但高娃暮卻「身為詛咒」,因此,就算她身負重傷,仍然順利拿下東方國,凱旋歸國,並在三年內,率領北國子民遷徙至東方國土,盼從此安居樂業。
誰知,她從此卻再也無安寧之日。
在那場戰役中幸存下來的士兵們,信誓旦旦地說她現在擁有長生不老的能力,要風得風、要雨是雨,所以皇室家族的人全連成一氣排擠她,造謠的造謠、毀謗的毀謗,就怕她哪天當上君王,其他人便永無翻身之日。
最後,就連她的父親,都因為怕她逼他提早退位,而听信了栽贓她的不實罪名,將她判刑入獄。
在獄中的她,遭人凌虐欺辱、受盡嚴刑峻罰,一般人早就沒命了,她卻怎樣都死不了。
身心受創的高娃暮,明白自己若不想辦法反擊,不知道要活在怎樣的人間煉獄之中,因為詛咒並沒有給她「大不了命一條」這樣灑脫的籌碼。
于是她麻木自己,專心用計奪回主控權,忍受著痛苦,一步步踩著別人的屍體坐上了皇位,終于統治東方國土。
為了確保不再有類似的事發生,她排除異己,立下嚴苛的刑罰,為的不是保住這歷代皇位,而是保住自己的安全。
盡管他們已身處于遍地黃金的東方國土,生活條件早已改善許多,但人心不足蛇吞象,她還是得用盡心機、時刻提防,她這才明白,原來她要對抗的,從來不是環境,而是人心!
斑高在上的她看著那些為官者的嘴臉,諂媚的多于真心的,算計的多于忠誠的,偶爾易容出宮游蕩,卻從百姓們的嘴里听到—
「如果靖剛大人還在,不管在上位者是誰,他一定會幫我們出一口氣,絕不像現在這樣,大家窮迫潦倒,連做個小生意,都要先巴結過皇室的人。」
有人出聲,就有人馬上附和—
「說的沒錯!靖剛大人是最奉公守法、最正義的皇室人,听說要不是那次金梟帶來災難,大皇子即位後,就要讓三皇子當大理寺少卿,因為他不但整個法典倒背如流,還最能體恤人民,是個禮義兼備的大人啊!」
幾位老者目光流露著懷念與感嘆。
這時,突然從旁插入另一個老先生,那稜角分明的五官,一看便知是遷徙過來的北國人民,非東方國人。
老先生一開口,讓在一旁听著的高娃暮不禁一頓。
「當初,我真該救下他,而不是讓他死在冷血的高娃公主手上。」
斑娃暮往聲音方向瞧去,對方雖已垂垂老矣,但仍能認出是那個被靖剛救下的北國士兵。
「如果當初死的是我,不是靖剛大人,今日,大家也不會變成這樣……」
是嗎?大家對他的評價如此之高,卻沒人記得是她讓北國從此脫離那嚴峻苛刻的環境,來到這一片樂土……
呵,這里還能算是樂土嗎?
攤開掌心,低頭看著自己紊亂的掌紋,混著被鞭打過的傷疤,這手握住的,可不是滋養大地的土壤,而是一個個那些因為貪生怕死而阿諛奉承,實則狼心狗肺的一群官命吶!
她太清楚只要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最後她下令驅逐那幾位老者,放逐邊境,任由他們自生自滅。
語言的力量太大,萬一因此召來叛軍,那可就不好了。
她要是死的了就算了,死不了的她一旦被人抓到弱點,可是要痛苦好久好久。
因此,第一次轉世也帶著前世記憶的靖剛當時以身為他國將軍率兵前來反抗時,她一反常態地門戶大開,任他直搗大殿中堂。
當他將長矛尖端抵在她的喉頭處時,她眼底嘴上漾的是滿滿的愉悅。
「你知道有多少人等著你回來嗎?」她不像掌管自己的國家,反倒比較像是在幫他暫時代理他的國家。
「你壞事做盡,喪盡天良,不能怨百姓對你有諸多不滿。」靖剛回道。
一路上,他看見人民因為窮得無法納稅,只得賣了自己的孩子以求溫飽,更看到為官者飲酒作樂,百姓卻是苦不堪言。
斑娃暮卻笑著搖搖頭。「我所有的手段不過只是為了明哲保身而已。」她一雙不帶任何情感的美目瞅著他,反問︰「現在的你,已經完全可以毫不留情地下手殺了我吧?畢竟,我是這麼壞、這麼沒血沒淚的人,只不過因為詛咒,我不會死,但起碼可以不得動彈個三年五載……」
她手抓住長矛,自己往前邁了一步,讓長矛的尖端陷進她頸子的皮肉之中,鮮血流出。
「下手吧!稈當初沒做成、該做的,都做了吧!」
即便死了都還受百姓愛戴的他,能不能再更完美一點?不要讓她不得不獨自對抗那些黑暗和齷齪?
靖剛見她不抵抗就算了,居然還自動邀請他殺了她!
沒錯,他知道她死不了,但也知道她不是不會痛、不會受傷,他只是希望她做個好君主,為人民帶來安樂的生活。
正在想著該拿她如何是好的同時,目光越過她,他看到她身後的下官居然悄悄地舉劍走向她。
那官員眼里迸射出的殺意顯而易見,舉劍就要刺進她的背後腰腹。
靖剛無暇多想,長矛一收,連人帶矛地把她拉進懷里,再轉身易位,官員的長劍直接插進他的腹背。
見殺錯了人,官員嚇得松開長劍,往後退了一大步。
這一劍直接穿破靖剛的肚腸,也傷了他護在懷里的高娃暮。
斑娃暮雙手染上他的以及自己的鮮血,感覺到他這一世的生命正在流失。她的美眸瞪視著他身後那個嚇傻的官員,嘴里逸出冷笑,對著漸漸倒向她的靖剛道—
「不是還有著上輩子的記憶嗎?為什麼還沒學乖?為什麼要救我?明知我死不了……」
她緩緩自他的背後抽出長劍,不管他的制止,把長劍射向那個官員。
「不!」靖剛只能大喊,卻無法阻止她。
見那位官員一劍斃命,嘴角正大量流血的靖剛抬頭瞪她。「為什麼要濫殺?」
斑娃暮伸手拭去他嘴角的血,說道︰「因為你狠不下心啊!你知道你自以為的仁慈後面帶來的是怎樣的慘痛代價嗎?」
就因為最初他信了她,之後又沒有殺了她,所以才讓她成為他的詛咒,讓她看到了人性的最惡,讓她現下還要再一次看見「仁慈無用」的事實。
可知道她有多早洞悉那個官員想謀害她的心思?
可知道她是故意背對那個官員好讓他有機可乘?
可知道她有多期待他能夠痛下殺手將長矛送進她的身體里?或至少冷眼看著那個官員給她一劍?
這樣,她才能告訴自己,世上沒有好人,她無須顧忌,因為大家都是一樣的……
如今,願望已滅。
在他慢慢咽下最後一口氣的同時,她在他的耳邊輕聲告訴他—
「來世,再見。」
她替這一世的他找了個好地方埋了,再把東方國的彈藥庫炸了,不顧這樣做會死多少條無辜的生命,然後她孑然一身地離開,到了很遠很遠很遠很遠的地方,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
就這樣再熬過了幾十個年頭,當靖剛再次帶著一身正氣出現在她面前時,她已經不管他見到她時的臉色有多難看,她發覺自己很想他。
這世上,似乎連歲月和時間都遺忘的她,只剩下他還記得她。
車開到家,副駕駛座上的她,已經完全陷入沉睡,靖剛伸手探了她的額際,很熱。
替她解開安全帶,打算抱她下車,但她馬上驚醒,嘴里先是喊著「不要、放開我」,然後在看清楚是他之後,才露出放心的笑容,虛弱說道—
「沒關系,我可以自己來。」
很多次,她從夢里醒來都會喊著像這樣不知道在抵抗什麼的語句,靖剛只當她是虧心事做太多,夢見人家來找她報復。
「你確定?」靖剛瞅著她問,她看起來連站起來都有問題。
「嗯。」
她努力撐起身子,走了幾步,就在支持不住要倒下時,靖剛直接打橫抱起她。
「別白費力氣,留著好好養病。」他說。
他抱著她回到屋里,將她放到床上後就開始翻著她的衣櫃。
她的東西其實很好找,因為她不像一般女孩子,只為讓環境看起來更溫馨、更可愛,在自己的房間擺放很多飾品,或是在小地方放很多巧思。
她即便長得艷麗,但處事風格卻跟男人沒兩樣,衣櫃就只分「衣」、「褲」、「內里」三大類,依照穿著順序由上而下,所以靖剛很快就找到睡衣睡褲要她換上。
不過,才這短短一兩分鐘的時間,她居然已經再次沉睡,可見這次真的病得不輕。
靖剛只猶豫了下,最後還是動手幫她脫掉衣服和褲子,打算幫她更衣。
這貼合身材的皮衣皮褲,看起來好看,但對一個病人來說,著實不是太舒服的穿著。
當拉下她上衣的拉鏈,開始露出部分肌膚時,他不自覺地皺起眉頭。
「這是怎麼回事?」
他一邊幫她解著衣服,眉頭卻越皺越深。
當高娃暮身上只剩下內衣內褲時,靖剛驚駭地發現,她的身上居然布滿令人無法直視的傷疤!
傷疤的顏色有深有淺,凹凸不平,有些甚至是大片面積!
她這副模樣,讓人聯想到被剪得支離破碎的布娃娃復又被針線縫合起來的模樣。
除了那張臉,沒有一處完好!
因為厭惡她,他從來沒有這麼親近過她,這是他第一次發現她的身子竟然傷痕累累。
大掌穿過她的後頸,輕輕將她扶坐起來,他檢視她的背部,還看到好幾個古代才有的烙刑所留下的疤痕。
那被火烙過的肌膚沒有一處平整,難怪這麼多世以來,他從沒看過她穿低領上衣或是短袖短褲,因為,那些疤痕實在太顯眼,又太驚人,絕不是經過幾次整型手術就能撫平的。
看著她靠在他肩上的美麗臉龐,不禁暗忖,好斗無情的她怎麼會讓自己變成這樣?
來不及細究,身子微動的她拉回他的思緒,她身體傳遞過來的熱燙提醒著他不能再讓她受涼,于是他快速幫她換好衣服,重新讓她躺下。
她吃了藥已經過一陣子,早該發揮效果,卻仍不見她退燒。
靖剛出門買了老姜回來熬煮,再準備冷水和毛巾,不斷重復地敷蓋在她的額頭上,以利降溫。
沉睡的期間,她仍不斷夢囈,有時甚至會突然大叫一聲,睜開驚恐的眼,然後又閉眼睡去。有時,是默默地流下眼淚,但雙唇緊閉,像是怕示弱一般不準哭出聲音。
靖剛一邊幫她換毛巾,一邊回想有次去到地府時的情景。
那時,他問文判—
「我等待輪回轉世的期間,她在人世,都在做什麼?」
文判先是啜了口熱茶,才反問︰「你關心她?」
靖剛嗤笑一聲,「才不,她個性最大的優點,就是不會讓自己吃虧,我只是好奇而已。」
「唉呀,那就不用費心去滿足你的好奇心了,反正就如同你所說的,她不是一個有仇不報或以德報怨的人,所以在人世間就是一直『爭』而已,沒做什麼。」
那時,文判講得雲淡風輕,他也不曾認真追問過。
然而,剛才看到的那些疤……
她都在「爭」什麼?
天色漸暗,多虧靖剛的照顧,高娃暮的燒已退,人也漸漸清醒,一杯姜茶遞到她面前,熨熱她的雙眼。
她看著靖剛,把感激的微笑藏入心底,捧過熱茶時,說道︰「真抱歉,讓你照顧討厭的我一整天,辛苦了。」
靖剛沒說話,看她一口一口喝著姜茶,看她的表情,顯然身體應該是好多了。
看著她後知後覺發現自己衣服被換過所露出的震驚模樣,他這才開口問道︰「那些傷是怎麼回事?」
斑娃暮愣了下,隨即調整表情,淡漠回道︰「不關你的事。」
「你不是一直很會保護自己,寧可錯殺一百,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有可能得罪你的人,為什麼還把自己弄成那樣?」
斑娃暮咬了咬下唇,然後才露出輕佻的笑。
「你不用那麼擔心,這身子雖然烙著那些疤痕,但對我這樣做的人下場也沒好到哪去,你是知道我的。」
靖剛皺眉,不想再听她說下去,是啊!他忘了她對自己也很殘忍。
「你休息一下,我去弄晚餐。既然你比較有力氣了,等下就自己出來吃,我弄完飯要去公司一趟。」
說完,他就要離開房間。
斑娃暮放下手中姜茶,急喚住他,「今晚……會回來嗎?」
靖剛轉頭看她,沒給答案,便轉身離去。
房門被關上後,高娃暮才允許自己露出落寞的神情,無奈苦笑。
罷剛那句,不知道有沒有問得太卑微怯懦?
靖剛回到公司,馬上就被他的頂頭上司,也就是「克德國際珠寶公司」的大老板嚴子衛,更是他第一世的皇兄靖武,給叫到辦公室。
「靖剛,我們『克德』目前已經打進了歐洲市場,但甄華的產期快到了,我怕到時我沒辦法過去,所以想問你是否可以代替我跑一趟?」
嚴子衛將手上一疊資料交給他,但靖剛只是接過,就放回桌上。
那疊資料大部分都是他搜集研究過後指示助理準備出來的報告,他不用太花時間看,就非常清楚進駐歐洲市場這件企劃的內容。
「當然沒有問題,我也正想問你是否需要幫忙。嫂子的肚子已經愈來愈大,你就多花點時間陪陪她。」
靖剛坐入嚴子衛辦公桌對面的軟皮沙發里,真心的為兄嫂開心。
這一世,他因為小時候嚴子衛的一次車禍,看到他臉上的惡魔印記而認出他,所以後來就一直跟著他,當然,也將惡魔在第一世對他下的詛咒告訴他。
原本以為兄弟們得背著這詛咒生生世世無法解脫,沒想到,後來遇到了以自己的心願跟惡魔交換解咒方式的銀鳳,就在一年多前,順利解除了大哥「生生世世,凡為他所愛或愛他之人,都將因詛咒而死」的咒語。
看大哥大嫂如今幸福美滿的樣子,他心里既羨慕又祝福他們,所以當一知道大嫂懷孕,他便二話不說地扛起大部分的公事,讓大哥能盡情陪伴在大嫂身邊。
嚴子衛向來不苟言笑的俊顏朝靖剛露出感激的笑容。
「這幾個月你已經幫了很大的忙,但這次的歐洲之行,不是一時半刻可以回來的,至少得待上一個多月,你那位高……是高小姐或是高娃小姐,OK嗎?」
靖剛笑著糾正嚴子衛,「她真正的姓是『高娃』,只是這個姓在之後就絕跡了,跟我們第一世的『靖』姓一樣,所以她就順勢把現在還有的『高』當做姓氏使用,而我則只能把『靖剛』看做是名字,再冠上每一世出生的姓氏。」
解釋完,他回到正題,「她不會有什麼大礙,我們被詛咒牢牢綁在一起,要分也沒辦法分開。」
嚴子衛看著他一臉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樣,開口問︰「銀鳳有說怎麼解你的詛咒嗎?」
當一年多前銀鳳解開他身上的咒語時,曾提到她必須在七萬七千七百七十七年後的這一世,也是惡魔訂下解咒的時間里,運用她修練習得的術法,同時替他們兄妹解咒成功,她才能與金梟見上一面。
所以,肯定有法子解除靖剛身上的咒語!
靖剛沉默了一下,才緩緩啟口,「是有,而且不難。你很難相信,我背著這七萬七千七百七十七年的咒語累積著世世代代的記憶,卻只需花費約莫三秒鐘的時間,就能解除。」
靖剛的話引起嚴子衛的好奇。「什麼方式?」
「一把匕首。」
「一把匕首?」嚴子衛不解。
「是,銀鳳就只給了我一把匕首。那把匕首是用第一世時,高娃暮用來結束我性命的長劍熔化重鑄的,中央瓖著一顆小小的空心水晶小球,球體里裝著銀鳳添了術法的血液。高娃暮的確是不死之身,但只要那匕首劃過她的脖子,她便會魂飛魄散,我的詛咒就真的是『迎刃而解』。」靖剛抬眼看著跟著這麼多年的大哥。「所以你說,解這個咒,是不是很簡單?」
連銀鳳自個兒都說,他的詛咒是四個皇兄妹們當中最好解的。
嚴子衛看著他,卻沒有問他,既然這麼簡單,怎麼不趕快處理?
因為他了解這個弟弟,即便這一世不是親兄弟,但一起這麼多年,他知道靖剛並不是一個將生命視如敝屣的人。
他知道就算對方再窮凶惡極,這個弟弟也不會隨便手刃取命,他就像人世間的天使,有溫暖的笑容,有憫人的情義。
「你想尋求別的解咒方法?」
一語中的,但靖剛卻露出苦笑。
「我問過銀鳳,可有別的解咒方式?但銀鳳說,不管哪種方式,她都必須消失,因為解咒解咒,她,就是我的咒。」
嚴子衛听完,停下正一邊簽署文件的手,筆還握在手上,雙臂環胸地靠向椅背,語帶玩味地問道︰「你別告訴我,所以你正考慮,是否要跟這個『咒』和平相處到千秋萬世!」
靖剛看著他,眼里透著答案,卻有著掙扎。「只要做到不看不听不聞,不是沒有辦法。但銀鳳和金梟怎麼辦?高娃暮這樣活著對她就不是懲罰嗎?我不知道怎麼做才是最不傷人的。」
俊臉上沒有一絲握有解咒方式的喜悅,反而是愁緒萬千,全是為了別人。
嚴子衛搖搖頭,將筆丟在辦公桌上,從椅子里站起身,兩手插在西裝褲里,走到沙發,坐到了靖剛身旁。
「你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麼嗎?」
靖剛用眼神詢問。是什麼?
嚴子衛輕嘆一聲,告訴他,「事實上,你的詛咒不是生生世世跟你注定糾纏的高娃小姐,而是你的良善啊!」
拋不開的良善、什麼都要顧全的良善、不先考慮自己的良善,某些時候,殘忍反而是真正的仁慈。
嚴子衛離開辦公室後,靖剛獨自一人繼續留在公司里,將即將到來的歐洲之行所需的資料先整理起來。
自嚴子衛收購「克德」之後,他就與他一起闖蕩商場,而嚴子衛非常信任他,他知道的,靖剛也無所不知。
自從認清不管如何做都無法與高娃暮真正分離的事實後,他就習慣延長自己能夠獨處的時間,一方面是除了命運的安排,否則不想與她有太多交集之外,二方面是,想要消極地用「漠視」來淡化他無法歸零的記憶中,有關于她那一切種種惡行的畫面。
只是在公司里頭住一晚,並不會因為詛咒而招來什麼災害,但當公司的鐘在整點響起音樂時,半夜三點,不知道她是否還會再發燒?
身體的反應比百轉千回的心思快,當他決定還是回來看看比較好時,車早就停在了家門口,手上還多帶了份熱粥回來。
上了電梯,到了大門,密碼鎖都還沒按下,就听見屋子里頭傳來乒乒乓乓雜物落一地的聲響。
他急急忙忙開門沖了進去。
「高娃暮!發生什……」見到家里滿目瘡痍的靖剛不禁噤聲。
客廳四十二寸的液晶電視掉下來不說,餐桌上跟附近大大小小的碎玻璃、還有濃濃的燒焦味……
不要告訴他,詛咒的效力已經強到他離開她不到十二小時,災難就會降臨!
靖剛踏入客廳,先找人要緊。
「高娃暮!高娃暮!」
他大叫著,最後,才听到自房里小小聲的傳來—
「我……咳……我在這里……」
靖剛沖進她的房間,見她花容失色地窩在角落,第一次看見她淚漣漣,活像個被爸媽棄養的孩子,完全不見以往的冷然高傲模樣。
「發生什麼事?」
「有老、老鼠……」
「又是鼠患?」不會吧!真的是詛咒的效力變強?
還好高娃暮馬上搖了搖頭。
「只……只有一……一只……」她誠實回報。
靖剛愣了下。有沒有听錯?她說的是「一」只,還是「億」只?
「只有一只,你會嚇成這樣?」刀槍抵在她脖子上都能面不改色的高娃暮,竟然怕一只小老鼠?
「對……對不起……我怕……」
見她那眼淚流不停的樣子,看來,是真的害怕。靖剛脫下外套,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先伸手摸她的額頭。
「又發燒了。」
他將外套披在她身上,扶她坐到床上。
「怎麼某一世你說家里遭鼠患時,也沒見你這個樣子?」
坐到床上的她,想拿衛生紙擦干鼻涕和眼淚,但伸出的手卻抖得厲害。
靖剛抓下她發抖的手,替她拿來衛生紙。
「有……我只是……只是先逃到飯店……這次來……來不及……」
因為生病,她來不及逃出家門,就先被回來的他撞見了?
「原來你這麼怕老鼠。」簡直像見鬼了一樣。
斑娃暮抿嘴,沒有回答,只是努力平復心情。
「來吧,去客廳,我把東西收一收,你先喝個熱粥。」
正想牽她出去,但高娃暮卻反應激烈地縮到床角,猛搖頭。
「不!不要!我不要出去!老……老鼠還沒抓到……我沒關系……我先關在這里……」她抱著膝蓋,瑟縮著,連身體都在顫抖。
靖剛心里訝異,他真的從來不曾見她這麼害怕過,那絕美的五官再也看不見一絲傲氣與事不關己的淡然,而是淚流滿面地懇求著別要她出去,就怕再踫上老鼠。
「你總不能一直關在這里,老鼠沒辦法馬上捉到,但我明天就會處理,你別害怕。」
斑娃暮還是搖頭,眼淚沒停過。「不要!我……我等等收拾一下……先去飯店……」
似乎知道自己這樣的狀態有點太過了,會造成他的困擾,她馬上下床翻出行李箱,抓了幾件衣褲就往箱子里塞。
「我……我會住最近的飯店……只要不是為了分開而分開,詛咒的災難不會降臨……」
靖剛抓住她的手,制止了她的動作。「喂,你病還沒好,怎麼自己去住飯店?」
「我……我可以,在等你……等你轉世的時間里……我都是自己一個人過……我可以處理……」
她害怕地一邊啜泣一邊解釋,就是希望他答應讓她出去,只是一只老鼠,似乎就可以讓她崩潰。
靖剛看著她,想到下午看到她的那些傷,她說她都是一個人……
他站起身,主動替她收拾行李。「好吧,我幫你收拾一下,然後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斑娃暮呆住。「其實你不用……我死不了的……」
靖剛那無任何雜質的黑瞳瞪了她一眼,「死不了就活該被放任著不管嗎?你這是什麼邏輯!」
突然很討厭听她提到「死不了」這個事實。是因為這代表他永遠無法擺脫她這個詛咒嗎?還是因為這代表她對自己也可以隨隨便便?
沒空深究,靖剛快速整理好她的衣物,再進自己的房間拿了簡單的換洗衣物和盥洗用品,便回到她的房間,帶她出門。
走出房間,要經過客廳,高娃暮不自覺地躲到他的背後,雙手拉住他的衣角,害怕到冷汗直冒。
靖剛看著這樣的她,哪里還像最初那個驍勇善戰的北國公主?哪里還有一丁點當初殺他的狠戾氣勢?
她現在看起來,不過就是一個哭起來很孤單、怕起來很需要人保護的小女人而已。
你不在的時候,我都是一個人……
想起她剛說的那句話,他的心莫名一緊。
大手繞到身後握住她顫抖的縴細手腕,將她的掌心密密實實地握住,他低聲說道︰「別怕,我在。」
一句話,高娃暮哭得更凶。
有好幾回,她被關進滿是老鼠的地窖時,或是遭背叛她的人綁到荒山野嶺逼她與老鼠共處一室,甚至綁住她的手腳,在她的身上涂著腐肉,讓老鼠們一小口一口地啃食著時,她心里總是想著,若連恨她的同時都還不忘救她的他能在,那有多好?
如果不行,那至少讓她死上幾回,走過幾次奈何橋,飲下幾碗孟婆湯,那麼,她就再也不用牢牢記著那些遭北國親屬陷害後被關進牢里凌辱的過程。
沒想到,今天听到他說了。
他說,他在。
害怕的腳步隨著他往大門移動,當他反鎖大門,帶著她下了電梯,坐到車里後,她才回神。
「家里……怎麼辦……」
「我再找時間回來整理就好。」
「麻、麻煩你了……」
靖剛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正在努力壓制自己的恐懼感,找回原來的樣子。
在等他轉世的時間里,她到底這樣做了多少次?
開車來到飯店,靖剛直接訂了個Twin Room,一個大房里兩張單人床,就近好照顧。
進到房間,發現高娃暮剛剛蒼白的臉色已變成異樣的紅潮,靖剛趕忙量她的體溫,果然升高不少。
「澡洗過了嗎?」靖剛問。
斑娃暮點點頭,神情已經鎮定許多。
「洗好了,所以想將你先前準備的晚餐熱來吃,然後就看到老鼠……」
說到老鼠時,她還是面露懼色。
靖剛點點頭,沒要她繼續說。難怪家里聞得到焦味。
罷買的粥在急急忙忙出來時忘在家了,他打了客房服務,重新再叫了一份熱食。
「吃一點東西,然後吃藥。等下你可以慢慢想還有什麼東西忘記拿的,我再回去拿。」
斑娃暮點點頭,雖然已經沒有剛剛那樣的慌張恐懼,但仍是一臉失神的模樣,她听話地接過熱食,慢慢地一邊吃,一邊兩眼望著前方發著呆。
趁她在吃東西,靖剛快速地進了浴室沖了個澡,待出來後,卻發現餐點並沒有吃完的高娃暮已躺在床上睡著了。
靖剛悄聲走近,忍不住在床沿蹲下,端詳她的臉,發現她連睡著都還在流淚。
「你什麼時候這麼脆弱過了?我以為你一向堅強冷血的……」
以前真的覺得她沒血沒淚,現在……大拇指輕輕滑過她的臉頰,拭去淚珠,那濕意明白地告訴他—她,也有害怕的時候。
他忍不住笑了。
不知道她是不是一直都以為,他帶著地契和條件去拜托她休兵的那次,就是他們初次的見面?
實則,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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