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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謝璃 -【雪藏茉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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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12 00:00:4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謝璃 - 雪藏茉莉

他們曾經熱戀過,甚至同居了近半年,
她身上沒有一處肌膚、一顆痣、一道疤痕是他所不熟悉的;
但是再相遇時,她卻對他說:「你認錯人了。」
她不再是他記憶中的那朵嬌豔的玫瑰。
為了某種原因,他曾經毫不猶豫地推開了她;
如今時移事往,她不再對他牽纏守候,甚至千方百計回避他,
迥異以往的風貌,讓他迷惑不已。
心頭與日俱增的惆悵,令他不得不回溯往昔,他到底錯失了什麽?
她瘋狂愛過這個男人,卻在她以為找到了永遠的棲所時,
他的愛急轉直下,隨風遠逸;
為了不再被放棄,為了保有她的愛,
她發誓,永遠、永遠不再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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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12 00:01:0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李思齊已經很少親自參加婚禮了。

從他自立門戶創業之後,便不再代表家族出席各類社交場合,即使是至親好友,也多半事先捎去禮金或送上對方早已欽點的禮物;這些必要的禮數他的貼身助理都可以代勞,甚至代為出席。

但今天這個婚禮不同,因為新娘就是他的前任助理杜明葉。這個女孩一踏進社會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由他賜與,當初他在衆多應徵者中揀選了她;倒不是他眼光有多精準,一眼看出她的潛力,而是這女孩的清淡容顏觸動了他內心某種不明的騷動,想将她留在身邊就近觀賞。

但也就那麽一瞬沖動,他對她的偏好很快便消失了。

是誰曾對他說過的——你又不喜歡乖女生!

杜明葉不是他的那道菜,她太中規中矩,太聽話,是個好教養出身的女孩,很少違逆他,學習力強,凡事做得妥貼穩當,很讓人放心,但不會有驚喜;日複一日,她除了更專業,更機敏,單純的心性并沒有多少改變,她甚至連續兩年全勤,未曾請過假;若不是因為他的前女友沈玫瑰後來成了她的手帕交,這個聽話有前途的助理大有可能在他公司服務至退休,而不會三不五時暴沖替玫瑰教訓他,甚至遞了辭呈。

失去這個下屬,他始終覺得可惜,所以接到她的帖子那一刻,他不是不驚喜,他原以為杜明葉老死都不想再見到他。

他願意親自給予她祝福,新郎服務的公司聽說就在同一棟辦公大樓,才貌兼具,看來是近水樓臺結的良緣。

豐厚禮金早已命助理送去,他算算時間,依經驗判斷,前段的婚禮進行流程應已結束,現在差不多是中場用餐時間。他進入宴會廳,朝主桌方向張望,不見一對新人,應是在休息室更換禮服,準備下一場巡桌敬酒或是特別節目。

他向招待詢問了休息室方向,走出會場,信步繞過宴會廳走廊,靠牆放置着一連串祝賀的缤紛花籃、花架,脫線的彩球四處飄動,賓客拿起相機熱鬧互拍,歡樂的時刻,衣香鬓影交錯中,卻有一道落單的身軀蹲踞在牆角。

從背影看是個年輕女子,她脫下了水晶般亮璨的高跟鞋,赤着一雙腳,仔細檢視鞋身內外,似乎鞋子品質出了點問題。她不在意路過的探詢眼光,從皮包取出類似OK繃帶的黏貼物,黏附在左右兩側的小腳趾上,再起身穿上鞋,繼續往走廊盡頭前行。

女子一行走,随着高跟鞋搖曳生姿,那包藏在禮服中玲珑的身段、裸露的小腿,熟悉得令他心悸。他快步追上前,女子已迅速轉了彎,消失在廊道左側。

他好奇地跟着左轉,發現前方已無路,只是一扇門,門扇上有個标示牌——「休息室」。他無意間已抵達了目的地。

他舉手輕敲門,立即有人為他開啓,門內所有目光齊齊投向他,坐在梳妝臺前被一群女伴簇擁的新娘子站起身,詫異地張大眼,走向他。

「老板,你來了。」杜明葉習慣性地稱呼他。

「嗯。」他開懷地輕擁她。「恭喜你,你今天很美。」

「謝謝。」杜明葉笑意很淺,若有所思地打量他。她沒有變,不知從何時開始,她一直用這種質疑的眼光看待他,即使在此重要時刻,她心裏的芥蒂仍然存在。

「不會吧?明葉,」他失笑道:「今天我們是不是都該說些吉祥話?」

「我又不是我老公,」她翹起下巴。「他介意我可不介意。」

他放聲大笑,生氣的杜明葉有其可愛之處。

她轉過身,從随身提包裏拿出一樣以信封紙包裝的東西,回頭交給他,順勢回報他一個擁抱,輕輕對他耳語:「老板,謝謝你一直以來對我的照顧,請原諒我三番兩次對你失禮,但是我還是想說,有一天你會後悔的。這是她還你的東西,你不用再擔心,她不會再造成你的困擾。」

「玫瑰今天在這裏嗎?我找她很久了。」

「事情都過去了,她不會見你的。老板,我真羨慕你,沒有人能讓你回首留戀,你們沒在一起也好,她的決定是對的。」

他們相互凝望片刻,他想說些什麽為自己辯解,她已回頭坐回梳妝椅,讓女眷們為她補妝梳發。

他巡視室內一眼,并無女子的蹤影,他掂量手裏的那小包東西,很快領悟那是一串門卡和鑰匙,屬于他從前和沈玫瑰同居的住所大門。分手後,他未再踏足那裏,也未思考過她是否歸還了鑰匙。

他對着鏡中的杜明葉微笑颔首,拉開門,低調地離開。

他一消失,杜明葉身邊原本安靜的一群女子開始唧唧喳喳盤問起來。「明葉,你怎麽沒提過你有這麽帥的老板?」

「結了婚沒?好不好相處?」

「他都喜歡哪一型的女生?」

「可以介紹一下吧?」

杜明葉笑而不答。洗手間悄悄走出一名女子,她的水鑽高跟鞋已換成輕松的平底涼鞋,她緩步走到新娘身旁,低聲道:「謝謝你的鞋,謝謝你替我做那麽多。」

「照你吩咐的,我已經留情面了。」杜明葉噘着喜氣的朱唇,不很甘心。

「謝謝,那我先走了。」

「不再多坐一會兒嗎?」

「不了,我還有工作。」

她們擁抱了一下,女子眼眶裏蘊藏已久的濕意,終于集結成一滴淚,滑下鼻梁。

她可能得配副眼鏡了。

兩天修圖工作下來,影像彷佛出現了一圈重影,她不時重複眨眼,點眼藥潤澤,效果還是有限。

再做一張吧,再做一張就休息了。

她移動滑鼠,将選定的照片拖入複古質感的背景,調整邊框尺寸、色相飽和度以及柔光模式,她預期的結果慢慢出現了,她視線專注地定格在螢幕上,不到五分鐘,眼睛又酸澀了。

樓下傳來一陣喧鬧,讓她分了心;細聽是咄咄争辯聲,其中之一的聲線她辨識出是駐店攝影師小羅。他嗓門厚重,像低音鼓,把對方尖銳的喉音襯托得似铙钹,讓人想置之不理都不行。她走到工作室門口,探出頭,只聞其聲。

「這取景角度分明有問題,每一張、每一張——你看看!我的下巴都像鞋拔子,能見人嗎?叫我怎麽挑得出來?」

「小姐,我那天就跟你說了,你不能梳這種發型,會後悔的,你不聽——」

「我為什麽不能梳?我就愛這發型,你是攝影師,你可以想辦法啊!」

「不然我叫後制把你的下巴截掉好了,還是用合成的?挑個明星的尖下巴合成你認為如何?」

「你侮辱我!我找你經理——」

她抿着嘴抑制笑意,縮回身,助理小真疾閃而入,把門阖上。「經理叫你到一樓去,有客人找。」

「我今天沒有約客人啊。」她兩手一攤。

「有啦、有啦,人家是婚禮顧問公司轉介的,沖着外面的那套展示相本來的,你快去吧。」小真總是如此,一有機會就熱心地推薦她接案。她到這家婚紗攝影公司擔任攝影助理一年多了,偶爾小羅忙不過來她便幫忙消化全家福或周年紀念等張數微量的小案,婚紗攝影只掌鏡過兩次,其中一次作品她心血來潮,親自做後制,成品被店經理相中成為攬客的樣本,但她根本不挂名,小羅仍是臺柱。

「是一位魏小姐嗎?」她有印象小羅和婚顧公司的人談論過,對方姓魏名家珍,普通的名字,不普通的家世,家族三代均有成員政商兩栖。

「好像是。她現在在一樓會客室,經理說千萬別讓她到二樓看到小羅那個奧客,吓跑人家,你先去擋一擋吧,小羅現在抽不了身。」

她思忖一會兒,将手邊工作暫停,把長發整齊紮束在腦後,走出工作室。

她左彎右拐,下了狹窄的回旋樓梯,面前一片明亮開闊的大理石地板,層層缇花簾幔和仿巴洛克梁柱、水晶吊燈,拼湊出人工感十足的浪漫華麗。這一層樓全是室內攝影棚,這僅是其中一景;再走下一層樓,則是新娘化妝間、禮服展示間。她穿越設置有落地多面鏡的白紗禮服區,下至一樓,打開會客室玻璃門,一名坐在沙發上翻閱樣本婚紗照的女子擡起頭,朝她點頭微笑。

女子五官端正,身材适中,薄妝細致,齊耳短發,在耳際別了根珍珠發夾,身上一襲出身富有家庭才穿戴得起的名貴衣飾,剪裁簡單不惹眼,左手食指戴了只訂婚戒,渾身一股雍容爾雅,但似乎習慣性略擡下巴視人。

「魏小姐,您好,我姓梁,是這裏的駐店攝影師。」她伸出手。

對方輕輕回握,不很熱情,有神的雙眼目視她,開門見山道:「梁小姐,我的結婚顧問應該已經和你聯絡過了,她推介了幾家婚紗攝影,比較之後,我偏愛你的作品呈現的感覺,所以決定請你替我們拍攝婚紗照。不過我想特別聲明,我的婚紗以及禮服已從國外訂制,不會采用貴公司的作品,我也有私人的化妝師,這樣的條件你們能接受嗎?」

魏家珍說話有條有理,訴求清楚;她在這裏工作一年了,不是沒見過各式姿态高的客人,開門求財,公司通常不會拒絕。

「應該沒問題,我會跟經理商量好配套內容再告知您。」她小心翼翼答。

「本來我是計畫到國外取景的,那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但是他不同意。」所謂的「他」應是指其未婚夫。魏家珍原本的清亮嗓音到這裏突然低微,言若有憾:「他太忙了。」

她皺眉道:「您的意思是,他不一定能陪同您一起溝通風格走向或外拍取景的地點?」

魏家珍沉吟片刻,語氣不很肯定:「等會他會過來接我,也許我們能藉機談一談,至于拍攝時間,他只能抽出一天,所以外拍的地點會受限。真傷腦筋,我想拍的數量可能會有問題——」

她慢慢聽懂了,這大概又是一對貌合神離的結合。結婚是人生大事之一,連參予拍照的動機都缺乏,對人生還能有多少共識?她見多了拍照當天鬧別扭的情侶,拍完的照片沒有人出面認領,躺在電腦裏大半年只好作廢,店經理可不願意攝影師做白工。

她試着用輕松的方法解釋:「拍出來的結果想盡如人意,和當事人有很大的關系,只要默契夠,感覺對了,怎麽拍都好看,不是單只有構圖、光線的問題,否則,您在任何一家婚紗攝影公司都可以拍出差不多的照片。來,給您看樣東西,」她從茶幾下方抽屜取出另一本參考相本。「您看,拍的效果如何?」

魏家珍睜大眼,認真地一張張翻閱。相片主人翁的笑靥、擺姿、背景色調、光影、情調呈現,均相當出色。「還不錯,很特別。」

「這本全都是合成的。」

「呃?」魏家珍楞了楞。

她合起相本,笑道:「現在沒有什麽是電腦做不到的事。這對夫妻分隔地球兩端,根本不可能湊足一天拍照,婚期又迫在眉睫,只好這麽做了。這些相片不過是滿足女方的願望,我個人認為拍照的意義,是留下當天美好的回憶,象徵性僅是如此,所以不必太勉強,兩人以後的日子比較重要。」

魏家珍陷入沉思,不一會擡頭。「你是在勸我不必太講究?那又何必請貴公司拍攝?」

「不,我是建議您斟酌一下何者為重,只有一天就一天吧,兩個人如果都開心,半天也沒關系,只要菁華呈現出來就好,量多不一定都美。再說,」她笑一笑,很誠摯地說道:「我知道錢對您來說不是問題,不過就我所知,将來三不五時還會拿出結婚照來觀賞的夫妻可不多。」

「梁小姐,你真有趣。」魏家珍忍俊不禁地笑了,手機鈴聲響,她擎起手機接聽,細聲對答幾句後,露出喜笑。「他已經到了,我請他過來一起談談。」

她點點頭,拿起電話用內線喚助理小真,兩人一起在茶水間準備熱飲點心。

「談得還可以嗎?」小真問。

「還好。男方可能很機車,抽個一天拍照都嫌多,我應該建議他們請一位個人攝影師,跟拍他們的一日生活剪影就行了,一定湊得出兩本的量。」她取出幾片手工餅乾,放在碟子上,自己吃了兩片裹腹。「結婚真累人,幸好我不用過這一關了。」

「咦!」小真訝異。「你不是還單身?」

「喔,我是說,拍照這種事我自己就可以搞定了。」她忙不疊為失言解釋。

「那倒是。我先端出去喽。」小真端起餐盤,先行進入會客室。

她籲了口氣,重新束好馬尾,撫平襯衫衣擺,推開門走了出去。

男方已在沙發上坐定,背對她走動的方向,正在忙碌地說着電話,似乎一刻也不得閑;看來魏家珍已是情場輸家,選擇這樣的男人,恐怕是門當戶對下的産物。

她在一旁略微等候,男人一結束電話對談,她才繞至顧客前方,低首欠個身,向男人伸出右手,自我介紹:「您好,我是這裏的攝影師,我姓——」

男人擡起頭,與她打了照面,兩相對視瞬間,她聽到腦袋裏有冰塊裂解的聲音,一塊接着一塊,周遭的人物、背景逐一消失在視野中,只剩下男人。她下意識縮回手,挺直背脊,艱難地調開視線,倒退一步,瞥望門口,思考着就這樣走出去的可能性。

男人随之起身,直勾勾俯視她,犀利的目光通身打量了她一遍,存疑地開口:「玫瑰,好久不見。」

她雙唇開了又阖,阖了又開,最後,她聽見自己以平板的語調回應:「我姓梁,先生認錯人了。」她木然轉向魏家珍。「魏小姐,我請我們另一位羅攝影師和你們談好了,他經驗非常豐富,應該能符合您的需求。」

魏家珍一臉莫名,啓齒想說什麽,她已僵硬地轉身走出會客室。她穿着矮跟包鞋,卻感到步履搖晃,地板朝她傾斜,只好扶着把手爬上樓,直接找到攝影棚內還在争鬧不休的一對男女。她不假思索橫擋在兩人間,用力握住女方的肩頭道:「小姐,別擔心,我幫你免費重拍,保證一定幫你拍得美美的。」又轉身面對激動的小羅。「去吧,樓下有你約好的客人。」

小羅感激地點頭,很快便閃身不見;她回過頭,對還在愕然中的女客親切說明:「很抱歉,讓你不愉快了。我想,如果重拍,這次梳化妝就重新設計吧,我能參予意見嗎?」

「當——當然。」女客收斂起悍容,掃了一眼梁茉莉。這名女攝影師脂粉不施,看得出面貌姣好,沒有刻意穿戴,脖子上是一條極細的銀鏈,挂着一顆微小的碎鑽,上身穿着白色五分袖緊衫,下着卡其布窄腳七分褲,很簡單,卻顯得那樣協調好看,女客相信梁茉莉的審美眼光一定勝過那名姓羅的粗漢。

「那太好了,我們來看看上次拍的照片問題出在哪裏。」她将桌上的電腦螢幕轉向,仔細審視上頭的照片,突然聽到女客驚呼:「啊!你流鼻血了!」

她捂住已有濕意的上唇,手一攤開,一片血。

會議結束,李思齊仍待在主位上,沒有離開的意思。

原本一切進行得都還算順利,雖然他承認他的确是有心事,但他向來具備将心事冷藏或遠遠擱置、暫不處理的本領,所以會議如期舉行,該宣達該耳提面命的重點都沒有遺漏;他的情緒平緩,控制得宜,直到那位老是學不會察言觀色的新助理走過來提醒他,所有部屬都走光了,他怎麽還不回辦公室時,他瞥到她身上那襲卡其色窄裙,所有的心事都自動回籠了。

梁茉莉!她竟自稱姓梁!他聽到婚紗店裏的助理叫她茉莉。

她當他李思齊是傻子麽?分手不過是兩年前的事,他們瘋狂熱戀過,甚至同居了近半年,她身上沒有一處肌膚、一顆痣、一道疤痕是他所不熟悉的。外觀上她的确有所改變;她罕有地竟不似往昔般粉妝雕琢,僅一張清水臉蛋示人,波浪鬈發換成了一頭直發,随性地绾在腦後,穿着如此簡素,指甲剪得光禿禿全未上彩,甚至舍棄了锺愛的高跟鞋。她因何改變了形象?

重點是,向來不事生産,沒有認真做過一份工作的嬌嬌女,竟多了個奇怪的頭銜,替別人打工,聽聞相當專業幹練,但那份薪酬恐怕連她以前擁有的最便宜的名牌包都供不起。那段分開的時間裏,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沈玫瑰?梁茉莉?她在玩什麽游戲?是了,恐怕又是一出目的未明的游戲。她一向古靈精怪,依過去她為了挽回他的心而施展的手段記錄,若說是針對他而設計的游戲未嘗不可能;但審慎揣想,一來太大費周章了,二來一個人震驚的模樣不易做假,她的眼神裏甚且帶着一股莫名的惶懼,這些特質很難與活潑大方的玫瑰作連結;所以,她是真心不想再見到他?

什麽樣的理由會讓一個對他萬般牽纏的女人退避三舍、改頭換面?

苦思無解。已屆中飯時間,他全無食慾。這個女人,自認識她第一天起,從未令他徹底平靜過。

手機響起,他瞄了眼來電者身分,按下接聽鍵。

「快結婚的人了,有需要知道這麽多嗎?」他的遠房堂弟兼好友李擎一開口便揶揄。

「你知道什麽就快說吧,我若方便打聽也不必麻煩你。」他勉強讓語氣顯得輕松,一顆心卻懸吊着。

「沈家幾年前的轉投資徹底失敗,紡織本業又沒有轉型成功,賠得一塌糊塗,早就傳出財務危機了,這事你兩年前應該有耳聞,只是他們近幾年在商場上已被邊緣化,沒什麽人關心罷了。去年轉投資公司處分後,沈玫瑰的父親從內地遷廠到越南,她的大哥陪父親守着那個夕陽工廠,其他幾個孩子早就嫁的嫁,獨立的獨立,已經互不相幹了。沈玫瑰大概一年半前就出國了,聽說理由是念書,後情無人得知。你也知道,這圈子起起落落,快速得很,那麽殷實的一個家業能分崩離析,名媛當然也能變成小家碧玉,無人聞問。你爸這老狐貍早就看出沈家的機心,不建議你和玫瑰交往下去,否則沈家那艘沉船不知要讓你父親失血多少。」

他靜默了好一會兒,才乾着嗓出聲:「我和她分手不全是為了這個。」

「這有差別嗎?你确定你最近看見了她?」

「大概看錯了。」

「不用為她擔心,怎麽說她本身條件也不差,總有男人願意照顧她的。」

他失去了談論的興致,結束手機對話,起身走到景觀窗前,眺望烏灰欲雨的天色。

人真矛盾,總是在關鍵前夕,回想過去那些出現在他生命中的一張張面孔;她們各具風姿,性格殊異,本質卻差別不大。他相信她們喜歡他,但是她們更愛李家媳婦的身分;他多年前自行創業,與兄長繼承的家業分道揚镳,為的不就是拿下另一個身分證明——他不必靠家族光環增添魅力,他是他,純粹的李思齊。

或許這個要求過于虛幻了些,就像女人希望男人不單為了美貌而愛她們,卻又花上青春不斷修飾增添姿色一樣;他和她們差異不大,都恐懼一項事實——得不到真心,追求地位反倒容易些。

分手後,他大部分追憶不起她們的容貌和相處細節,只有玫瑰,那張總是大方露出貝齒敞笑的容顏,嘹亮的笑聲,靜靜冰凍在他的記憶深處,沒有褪色。

因為她比別人更美一點嗎?

他心頭雪亮那絕不是真正的答案。随處都有更美的女人,他無從分析,只發覺,似乎只有她從不矯柔矜持,總是眨着大眼,傾着頭,露出快樂的笑靥,用清亮的嗓音對他宣示:「李思齊,我愛你。」毫不猶豫。

而他,也毫不猶豫地推開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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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12 00:01:3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潛力無窮,一道實惠的排骨飯簡餐十五分鐘就解決了,當然免不了狼吞虎咽;但店裏坐的食客全是忙碌的上班族或是在附近開挖捷運的工人,誰也沒心情評論別人的吃相。

「這家炸排骨好,下次我們再來。」她把配菜辣蘿蔔幹一并掃光。

「我打賭這裏的排骨直徑比對面那家至少多兩公分。」

「我就說嘛,小羅介紹的那家貴又吃不飽,這裏只是位子擠點,有什麽不好?」小真看了她見底的餐盤一眼,吃驚道:「你有那麽餓啊?」

「早餐忘了吃。對了,這家外送便當嗎?」

「老板太忙了,訂五個才肯送。」

「那好吧,出來走走也好。」她舀了碗熱湯細嘗,這種大鍋湯怎麽打撈也不會有真材實料,飽腹卻很有用。

兩人用完午餐,又相偕到隔壁烘焙店買了點面包,準備晚上無法準時進食時墊胃用。這份工作性質通常如此,趕拍時或氣氛良好時,攝影師多半不願輕易喊停,經常延誤用餐時機。從前為了保持身材,她經常挨餓。也很耐餓,支撐她體力的維生素不過是男人一點激賞的目光、一句贊嘆;徹底投入工作後,她愛上了飽足感,充足的熱量讓她有力氣面對每天,也模糊産生了一點近似幸福的感覺。

生話就是這樣,有缺口就會有出口,沒有人是完全的千瘡百孔,她很好,将來也會更好,她經常對自己這麽說着她其實不是玫瑰,也不是茉莉,她是仙人掌,一點雨露就可以存活。

「茉莉,那輛車是不是在跟着我們?」小真碰碰她的手臂。

她不經意朝馬路上望去,一輛陌生的氣派房車緩速沿着人行道前行。

乍看的确是亦步亦趨緊跟着她們,從側窗透視不進內部,無法得知車主是何人物。

但房車也跟着轉了彎,與她們保持固定距離。她終于察覺了一絲不對勁,加快腳程,小真跟着快步,不解地問:「誰啊這麽無聊?我去問。」

「別管。」她扯住小真,埋頭前進,車子卻無預警停泊了,駕駛座上的司機下了車,繞過車頭欄在她們面前。

「沈小姐,老板想和你談談,可以借個時間嗎?」中年司機對着她說話,熟悉的面孔讓她心驚。

「我不是你老板的下屬,沒有義務和他談話,而且我很忙。」她沒有愠色,平靜地回應,司機一臉大惑不解。

「老板說,如果你不願意,那就到婚紗店裏談也可以。」司機照本宣達。

她驚訝地瞟了一眼車身,皺着眉衡量,向一頭霧水的小真道:「你先回去吧,我一下下就好。」

「沒事嗎?」小真又打量了神秘的房車一眼,滿腹疑雲。

「沒事,一個老朋友,回頭再和你說。」她安撫小真,回頭對司機道:「對面有家咖啡店,不嫌小就在那裏談吧。」

她自行跨過街道,走進十坪不到的個性小店,點了杯黑咖啡,視線一直停留在桌面上的創意彩繪玻璃,在最短的時間內平撫洶湧的心情,讓呼吸頻率穩定;當男人終于落了座,她擡起頭,換上一副整理好的表情,直視男人。

他還是沒變,白襯衫不喜歡系上領帶,總是敞開領口,黑色西裝外套輕松穿着,頭發短而有型,顯得更加年輕了。

她噙起禮貌性的微笑。「我知道你忙,不巧我也很忙,所以我們就省去一些無謂的客套,有話直說吧。」

「玫瑰——」

「對了,我沒興趣故弄玄虛,我曾經叫沈玫瑰,現在叫梁茉莉,原因屬于私事範圍,不便向您說明。上次否認是因為不想引起魏小姐的誤會,沒有別的意思,麻煩您也別再叫我玫瑰,那會造成我同事的困擾。」

李思齊驚異萬分。沒有舊情人暧昧交手,沒有尖銳的針鋒相對,她如此明快果決,超乎他的預料,也增添更多的懸念。

但她眼神明亮堅定,無意閃躲,店員送上熱咖啡時,她還順便推薦他店裏特調的招牌咖啡,摻了一點白蘭地,味道濃醇。「不會後悔的。」她對他說,一面活潑地向熟識的店員眨眼招呼。

「我只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他沉聲道,仔細端詳她。她曬黑了些,或許是拍外景的緣故,她頰上出現以前沒有的幾點小雀斑;她曾經費盡工夫去精心保養的一張臉,就這麽攤在陽光下,讓紫外線浸潤,她還舍棄了哪些東西?

「生話當然有好有壞,做老板的你不也一樣?」她輕描談寫地答。

「我是說,你現在工作很辛苦吧?」

「誰工作不辛苦?」她挑眉。

他試着解釋本意:「以前當特助只是你父親給你的頭銜,并未真正工作過,現在這工作應該不輕松。」

「做人應該向前看,我以前是個米蟲不是嗎?」她爽快地接腔。

如此直接了當,也如此疏離,他內心的憂悶并未因為她的坦率姿态而消除。

無語良久,他終于提到:「很抱歉,你父親的忙我幫不上。」

她相當詫異。「不用抱歉,那和你無關啊,那是我父親的問題。」

她表現的寬懷大度令他困惑,那擔率的神情又不似故作姿态,她垂眼喝着咖啡,不停看表,似乎想盡快結束與他交談。

他放棄剌探,從口袋拿出一串金屬物,放在桌面。「這你拿回去吧,房子以前就過戶給你了,你搬走以後我并未使用。」

她盯着那串鑰匙瞧,神情像是盯着未見識過的生物一樣稀奇,她嘴角甚至漾開了笑意,諷意十足。「你真不了解我,難怪我們會分手。」

「你可以不必過得這麽辛苦。」

她咬着下唇,滿臉困惑,托腮思考良久,才輕輕吐露猜疑:「你都是這樣對待前女友的嗎?」

「不是。」他坦白道。

「唔……多謝你另眼相看。」她又想了下,兩手交放在胸前。「我要是魏小姐,一定會相當生氣。」

「我們之間的事與她無關。」

「這樣啊,」她輕笑。「可是我不想要吔,李先生,你搞錯了。」

她換了個坐姿,兩肘撐在桌上,習慣性地偏頭凝視他。「你不欠我,我也不需要這個房子,不要為了曾經甩過一個女人而良心不安,做出多餘的補償。我很好,不算辛苦。這不是場面話,好好去結婚吧,如果我的出現幹擾了你和魏小姐,請考慮換家店為你們服務吧,這應該容易多了。」她溫和地回絕。

「還在恨我嗎?」他伸臂一撈,攫住她的手掌,肌膚觸及,他察覺她五指異常冰涼。

她用力抽回手掌,睫影閃動,仿佛有話呼之欲出,最終只是擠出一記淺笑。「怎麽會?你想太多了,這不像你喲!感情這種事,的确得幹淨俐落,沒什麽恨不恨的。」

他颔首。「好,那就看着我說話。」

她透口氣,勉強注視他。「這樣很不禮貌。」

他不禁失笑。「認識以來,你在我面前什麽時候表現禮貌過了?」

她撐着前額,臉色微變,退步承認道:「對,你說得沒錯,我以前太任性了,現在向你道歉還來得及嗎?」

「來不及了,你搞砸了我多少好事?和我那個傻助理聯手。」他撇嘴數落。「然後一走了之,走之前又丢個震撼彈,想讓我過不了太平日子。」

她呆了一下,也不辯解。「我記得我和你解釋過那回事了,就當我不懂事吧。」

他敲敲桌面,眯眼看她。「這也不像你,你從前可真是精力無窮,執迷不悔,現在這麽通情達理,我還真不習慣。」

「人總是會變的。」

人會變,但不會在短時間內轉變得違背常情。沈家家道中落,她無法再以名媛之姿備受欣羨,落差如此之大,以她的頑強,不可能輕易逆來順受。

他審視着表現不冷不熱的她,沉吟好一會,忽然以涼薄之姿說道:

「其實,我倒不是因為良心不安而做出補償,畢竟男女分分合合是常态,我只是不想讓以前的風流韻事留個尾巴,萬一将來被老婆知道了,不是又引起風波?當然,房子賣了也不是不行,不過既然我們又遇上了,送給你,也未嘗不是個兩全其美的好方法。」

她面色刷白,一手捂住嘴,像是擔心自己口不擇言,失去辛苦構築的理智;她抓起桌上一杯冷開水大口灌下,太使勁了,潑灑了半片衣襟;用手背揩去下巴的水漬,再出聲時,雖然聲線不太穩定,但還算平靜。「謝謝你的好意,我不能接受,因為我已經有男朋友了,為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煩,也請您配合,別再找我敘舊了,可以嗎?就這樣了。」

她爽落起身,筆直走出咖啡店,穿過街道,毫不留戀。

有男朋友了?他楞怔了許久才消化這項訊息。這是合情合理的不是嗎?難道他私心以為性烈如她,難以開啓任何新戀情?

所以才能這麽冷靜,不被激怒嗎?他當初千方百計将她推開,為何聽聞她有了男伴,完全沒有祝福的欲望?

他的咖啡此時才送上,店員見他落單,體貼地詢問是否以紙杯裝外帶,他搖頭拒絕,執起杯耳,湊近唇緣嘗了一口,清新酒香沾舌,如她所言,應該是杯好咖啡,但咽入喉頭,只嘗到苦澀。

他隐約感到自己錯失了什麽,卻找不到方向。他近年來費盡心機不讓她的形影幹擾自己,在見到她的那一刻證明效果有限,有生以來,他對一個女人感到萬分懊惱,千般躊躇。

梁茉莉?為何叫做茉莉?

政瑰就是玫瑰,絕非芙莉。他第一次遇見她,她宛如一朵盛放的玫瑰。

在一場他記不得發起名目的社交酒宴,他看見了她。

他當時已創業多時,早已失卻玩樂的興致,如果不是為了維系人脈,他根本懶得撥冗赴宴。雷同的場合,他見識多了群芳争豔,那晚根本提不起特別的興頭,在衆人間周旋了十多分鐘,除了和酒宴主人高談酒類知識,就是找個安靜角落拿出手機和下屬讨論如何拿下一逼棘手的生意。

就在他嚴肅萬分地捺打電話時刻,數度感應到其種探詢意味的視線在他身上梭巡。女性的青睐他經驗良多,但類似研究剖析的目光算是初逢,他被生意對象更改合約細節的要求搞得極為困擾,無暇尋找注目來源;半小時後,他和下屬探讨出了點眉目,談話終于暫告一段落。他松口氣,回身望向喧鬧的偌大客廳,巧合地捕捉到了目光的主人。

那是位年輕女性,靜靜栖坐在吧臺附近的一張圓椅上,并未加入正愉悅起舞的男女賓客中,她手裏徑自端着杯紅酒,玩玩凝望他。

遠看她一頭波浪鬈發,瓜子臉,一襲酒紅色齊胸圓裙,一名青春無敵的女子。

女子身旁有名年輕男子熱絡地和她攀談,她顯然心不在焉,不怎麽熱中地回應,直到李思齊發現了她的注視,她才緩緩別開連,重新投入男子的話題。

他勾唇笑了笑,并未放在心上,電話又響,他交代數語,再度感受到了女子隐藏在目光後的傾心吐意,擡眼望去,女子刻意回避,起身離開了角落,消失在人影交錯中。

喧鬧聲越來越震耳,他已無法原地講電話,他四處搜尋一回,走向一條通向內室的廊道,排除了背景噪音,他順利地完成交談,往左瞄是廚房,他起意喝杯水沖淡酒氣,轉身便走了進去。

女子竟然獨自站在那裏,她偎靠在中島料理臺旁,脫下紅色镗亮的高跟鞋,屈起一只赤足,斜站在地板上,手裏的酒杯盛裝了清水,低垂着臉,不知在沉思什麽,見到他靠近,吓了一跳,睜大了眼睛。

他這才看清了她的面容;她有一對雙眼皮深鑿的大眼,圓巧的鼻頭,尖下巴,妝容精巧,一張美人臉。近年來,這樣的相貌似乎普遍了起來,影視歌星,時尚模特兒,仿佛都進入了某種規格,加上相近的化妝術,乍看分不清誰是誰。女子并未美得特出,但那雙眼睛特別靈動,仿佛藏了許多心思。

廚房就只有兩個人,她無法不和他視線交接,兩人靜默對看半晌,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在這做什麽?」他問。

「醒酒,」她搖搖酒杯。「我喝多了,我開車來的。」

「喝多了?所以你剛才一直看着我?」他走近她,大膽地問。

她傾着頭輕笑,并未感到羞怯。「不能嗎?我想看什麽就看什麽。」

他朗笑幾聲,抱着雙臂打量她。她皮膚細致,頸下雪白的一片胸搽了勻色的修飾粉,微閃光澤;她三圍勻稱,懂得突顯優點穿衣,脖子上挂着金屬片狀頂鏈,巧妙地摭掩裸露的部分,但她肩臂只要稍微前傾,兩胸間迷人的深塾便顯現出來。

「叫什麽名字?」

她轉着大眼。「玫瑰。」

他聽了又笑,揶揄道:「今天叫玫瑰,昨天叫薔薇,明天又要叫什麽?」他不是社交菜鳥,一聽即知分明是向搭讪的異性胡謅出來的名字。

她不以為忤,從随身小包裏掏尋出一張證件,在他面前揚一揚。「沒騙你。」

那是張汽車駕照,上面果真裁明了她的姓名--沈玫瑰。他瞄了眼她的生日,她看起來只有二十,但已滿二十四歲;他松了口氣,他不招惹太年輕的女孩。

他交還她,也好玩地拿出自己的證件讓她過目。「我叫李思齊。」

她伸手接過,專注地欣賞他的身分證。「我知道。」

「唔?你見過貧?」他揚眉。

她沒有正面回答,輕聲道:「我就是知道。」

也許只是俏皮的調情語言,他不再追問。「想走了嗎?」

她直視他,眨了眨長睫。「嗯……我不能,我還有點暈。」

他并不急,開始和她閑聊。她是個機伶的女孩,看似嬌氣,卻懂得聘聽,适時表現出被逗樂的樣子,在适當的笑點放聲大笑,扯到暧昧的話題,又能答得爽朗诙諧,甚至不惜自嘲。這鼓舞了他善聊的天性,話題愈說愈廣,難得的是并無觸礁跡象,兩人你來我往搭配得天衣無縫,像是套好的劇本對話,沒有冷場;他認為那稱作默契,他今晚運氣很好,這個女孩很有意思。

口幹暫歇時,他倒了杯水潤喉,提議道:「我送你回家吧。」他看看表,已經十點了,也該告辭了。

「我的車怎麽辦?」

「明天再取吧,跑不了的。」

她不是小女孩了,當然聽得懂這是一項充滿暗示的邀約,即使她體內殘存的灑精令她微醺,他相信她仍能正常思考,何況她剛才說了那麽多話。

她爽快地同意了,點點頭。「我現在穿上高跟鞋,你得扶我喔。」

他先向主人告辭,回頭攙扶着她走出大門。

他一手扳扶着她富彈性的細腰,她柔軟的發絲不斷拂過他的下巴,搔癢他的心;他的鼻端都是她的香氣,一路挑動他某處男性的敏感神經。

她告訴他住家地址後,車程中,她眯着眼嬌笑,在車廂果肆無忌憚地端詳他,像欣賞一尊藝術品專心無旁鹜,除了指示方向,她不太說話,和他接觸過的女人不同;她對他的背景不好奇,什麽也沒問他,倒像是得到了生平最想要的禮物般,開心的模樣表露無遺。

到達她指名的地點,他往車窗外望了眼,有點訝然。這女孩出身不俗,這棟住家大樓剛興建完工不到半年,他聽說過購買的住戶多半是傳産業的商界人士,大坪數建案,這女孩怎麽可能一人獨居?

果然,她開了車門,向他道別:「謝謝你,改天見。」

他拉住她的手,不太确定地問:「就這樣」

「就這樣。」她确實颔首,拿出一支眉筆,在他手心寫下手機號碼,然後挨近他,朝他耳邊道:「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種女生,十一點前我一定得回家。」

他看着傭仆模樣的婦人迎接她之後扶着她走進中庭,豔遇到此結束,內心不免有些遺憾,但愉悅的感覺并未消逝。

只是,他太忙碌了,并未乘勝追擊展開追求。半個月後,他接到她的電話,沒有寒暄客套,她語帶埋怨:「李思齊,你什麽時候才要把你的身分證拿回去?我可不想替你保管。」

會談進行到一半,某主管還在激昂陳述他的市場分析,李思齊身邊的新助理接了電話後,不假思索把手機推到他面前。「老板,電話。」

他懊惱地瞟了她一眼,忍不住尋思了下她的履歷——知名國立大學畢業生,外文系,三年工作經驗,在他手下半年了,到現在還沖不出他要的正确比例咖啡,總是在最不恰當的時候中斷他的行程,三番兩次訂不到他宴請客戶的餐廳,每當此時,他就異常想念杜明葉;而結了婚的杜明葉不會再替另一個男人處理貼身大小事了。

「我知道有電話,沒看到我在開會嗎?」

「是魏小姐。」十分理直氣壯。

部屬們全心照不宣地低下頭,努力抑制着笑竟。不願當衆人面前訓斥新人,他搓槎眉心,隐忍火氣,走到窗邊接聽手機。

「我李思齊。」

「嗯,你到底決定了沒?」魏家珍語氣直率,沉而有力,和在外人面前的溫婉大為不同。

「哪件事?」

「拍照的事啊!你別說話不算話,我可要帶明萱一起去。」明萱是她的閨中密友,內定伴娘。

「你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吧,把你養的那五只傻狗帶去入鏡也無所謂,何需問我?」他略顯不耐。

「你總得出現啊,難不成你想用合成?」

「我知道,讓我考慮一下時間。」

「我不欣賞小羅那家夥,超沒品味的,只懂得講低級笑話逗客人按快門,我喜歡梁茉莉,她有趣多了,人又長得不賴。」

「……」他皺眉。

「喂?聽見沒?」

「聽見了,你欣賞過哪個男人了?」

「你啊!不然你以為我們兩個可以混這麽多年?」

「別鬧了,我在開會,等會再回你電話。」

他沒有立即回座,原地杵立了一會,稍事整理被幹擾的心緒,回身欲歸位,手機又出現來電振動,他看了眼來電號碼,立刻接聽。

「老板,方便說話嗎?」是把豪邁的男性聲音。

「說吧。」

「梁小姐每天只來回公寓和婚紗店,她住在……我看一下,」對方念出抄在記事本上的地址,李思齊頗訝異,他有印象那是杜明葉婚前居住的私人公寓地址,他曾順路送杜明葉回家幾次過。「她每天下了班就回家,除了和同事聚餐或到超市購物,哪裏也沒去,都是一個人,只有前天休假,她一大早買了高鐵車票搭車到臺中,今天中午才回臺北,現在又到婚紗店上班了,我馬上把照片傳給您。」

臺中?他不記得她和那裏有地緣關系,她不是土生土長的臺北人麽?

「還要跟嗎?看不出來她每天過得挺單調的。」

「暫時不用,我再和你聯絡。」

接下來的會議他分神了,視線全然停駐在手機熒幕上傳輸過來的實況照片。他撥按畫面,放大細部,皆是自稱梁茉莉的沈玫瑰倩影——她下班背着購物袋走出婚紗店、到咖啡店買外帶咖啡、走進藥妝店買女性衛生用品、神情愉快地邊走邊講電話、搭捷運回公寓、夜間下樓等候倒垃圾、到超商購買微波速食……微波速食?她過着城市小資女的儉省生話,和他所認知愛吃美食的沈玫瑰大相徑庭。她在超商玻璃窗前獨坐沉思的模樣,眉宇透着他從未見識過的堅定和一抹寂寥;他略微不解,有新伴侶的人不應該感到寂寥。

他接續往下看,她和同事們在燒烤店聚餐,和女同事逛平價服飾店,若有所思地伫立在婦嬰用品專賣店前……婦嬰?嬰兒?那種店為何能吸引她?

他陷入了一連串聯想,眉頭擰出了褶痕,史無前例地,未等部屬發言完畢,他自顧自拿起手機,撥出電話。

「小劉,你過來公司一下。」

這名女客的下巴确實不是普通的長,外加尖端有些凸翹,招搖得難以視而不見,尤其配上一位麻将方臉男,光是構圖就傷透了梁茉莉的腦筋。

她搜羅了所有低領口的禮服,親自替女客梳發,劉海不能全然覆蓋額頭,看起來有點傻氣;那就偏斜梳貼半個額角,兩頰增加亮度,讓長臉顯豐圓,重點在增加眼睫的深邃度,成為視覺焦點;準備不同的花束,讓女客随時抱在胸前,半個下巴埋進花叢裏,或是托着下巴甜笑,偶爾手拿道具精致糕點,糕點恰好位在下巴高度,男客一律四十五度角或是側面對着鏡頭,不準大笑。

拍了整整一天,她開始眼冒金星,精神不濟,終于在七點鐘時喊卡,躲回工作室歇息。

小真端了盤熱食,放在她桌上。「茉莉,吃吧。」

她瞄了眼盤裏的食物,一碗豐盛的牛肉面,香氣十足,在這一刻簡直是救星。她打起精神,拿起筷子,不客氣地夾了塊牛腱肉納入口中,熟悉的中藥材香氣瞬間釋放在齒頰裏,她越吃越快,也越吃越納悶,半碗下肚後,忍不住問起小真:「你又找到新的店家啦!多少錢一碗?」

「當然不是。有人請客,好吃吧?」

「嗯,那昨天的手工披薩呢?」她想到那厚實餅皮特殊的烤烙香就回味不已,數種餡料搭配得豐富協調,連吃好幾片都不膩。

「也是有人請客啊,好幾盒放在樓下,經理說別客氣盡量吃,所以我跟你分了一盒啊。」小真撇撇嘴抱怨道:「那個小羅明明吃飽了還帶了一盒回去,根本就是圖例女朋友。」

「哦?那前天的壽司呢?」那可不是普通的壽司米,一顆顆晶亮飽滿口感絕佳,海鮮切片新鮮腴美,廉價的旋轉壽司店不會不惜血本捐供那種高級食材。

「小羅更過分,一盒生魚片全給吃光,你在攝影棚拍照,沒看到他那吃相,氣死我了!一片也沒留給我。」小真忿忿不平。

「我是說,也是請客的嗎?」她慢下吃速,看着小真。

「是啊,誰有空出去買啊。」

「經理真大方,是不是總公司不準備給獎金了?」她合理懷疑店經理的動機。

「跟公司才沒關系,是客人請的。」

一口面卡在嘴裏,她望向小真,口齒含糊地問:「哪個客人?」

「不知道,經理沒說。」

剩下三分之一碗面,她再也吃不下,默默拄着頭尋思這幾天的好口福為何如此似曾相識。她再夾了一塊牛筋,喝口湯,細細品嘗,那罕有的中藥鹵包配方,勾引出熟悉的記憶,腦海有道電光一閃即逝,她倏地弓起背,不斷掏喉嚨,發出古怪作嘔聲。

小真連忙跳過來猛拍她背脊。「你在幹嘛呀?吃成這樣!」

「……卡住了——」梁茉莉好不容易迸出聲音,努力将肇禍的肉塊吞進肚裏。

她太粗心了,這幾天小真送這些食物給她,都是分裝在她留在店內的專用碗盤上,并未看到包裝紙盒。她只顧果腹,竟沒發現那家日本壽司店是李思齊的最愛,從前三不五時總愛帶着她上門光顧;手工披薩來自于一家義大利人開的特色餐廳,地址就在他們以前同居住處附近的巷內,是她無意間發現了美味後,執意拉着他去品嘗的;牛肉面則是李思齊父親禦用老廚子的拿手好菜,外面根本吃不到這一味。

她喘口氣後,頂着昏脹的腦袋走下樓,白紗禮服區擠滿了試穿的女客,加上等候的男賓,走道擠得水洩不誦。她排除人群,終于在攝影棚看見了店經理,店經理正對着一面梳妝鏡整裝,心情似乎大好。

「茉莉過來一下,這套是我剛才買的新到貨,覺得怎樣?」她在茉莉面前轉了一圈,期待地看着對方。

芙莉走過去,認真打量了一回,伸手解開她纏繞在腰間的彩巾,轉而在她頸項間繞了兩圈,巧妙地打了個漂亮的結,活潑地垂挂在前方。

「這樣好多了。」

「啊,還是你行。」經理滿意地照鏡擺姿。「你說你是學攝影的,我看你比較像是學時裝設計的。」

「穿多了自然就會。」她不以為意道。

「是嗎?你這麽樸素吔。」

為了工作便利,梁茉莉今天一身粗棉襯衫,破牛仔褲,舊慢跑鞋,她聽了也不分辯,直接提問:「經理,魏小姐的事定案了嗎?」

「還沒呢!李先生有意見,不肯松口配合拍照的天數,魏小姐對小羅捐出的方案不滿意,還是希望你掌鏡,我看你還是接了吧,小羅會理解的。這次魏小姐的案子若成,我們就多了行銷的話題,賺的是看不到的宣傳廣告費,可惜的是她婚紗堅持不用我們設計師的作品。」

「那剛才的牛肉面——」

「李先生請的。連續三天了,他說他們的事以後有勞大家了。有錢人手筆就是不一樣,李先生人挺細心的,知道你人在工作,特別指名一定要留一份給你,誰都沒漏棹。」

她委實吃了一驚,證實心中的疑惑後,低頭轉身退開。

回到工作室,她安靜蜷縮在椅子上,抱着雙腿,忽然發現自己在打顫,在害怕與憤怒間,還有一股抹不去的惆悵,讓她開始痛恨自己。

第四天,送來店裏的特色食物是法式抹茶千層派,包裹精致,并未署名,但不再分派給其他店內員工,指名給梁茉莉。

她私下打開盒蓋,盯着裏面的手工甜品發了長久的呆。

和一般年輕女性不同,她并不熱中吃甜食,這道千層派她只吃過一次,就那麽一次,那滋味永遠烙印在記憶裏。

她一口未嘗,全數送給小真,理由是她怕發胖戒甜中。

第五天,停送一天,她也提心吊膽了一天。

第六天,不再是食物,一個手掌大的方形扁平包裝盒由一名年輕女孩專人送達她手上,女孩甚至要求她簽收。「老板交代的。」

她将紙盒當作垃圾郵件一樣扔擲到桌臺角落,不願揭曉內容。埋首工作了一整天,每進人工作室一次就不經意瞥上它一眼,還是不碰觸,終于完成了最後一組金婚紀念照拍攝工作,店裏員工幾乎都下班了,只剩下一位現場助理整理換下的婚紗,她拖着酸痛的小腿回到工作室,收拾好随身物品,看看時間,想起了什麽,趕緊打開電腦,準備進行視訊連線。

對方電腦早已等待中,她歡喜萬分地和出現在熒幕上的秀麗面容打招呼。

「嗨,婉欣。」

「嗨,茉莉,今天太晚了喲。」

「對不起啦,真的忙得沒時間,你看我還在店裏沒走呢,honeybear呢?」

「今天白天活動太多比較累,已經睡下了,明天再說吧。」

「什麽時候睡的?不能和他說一下話嗎?拜托啦。」

「哎呀,睡半個小時了,吵醒他會生氣,我不是福嬸,拿他那大少爺脾氣沒辦法。」

「唔……好吧。」她失望地接受婉拒。「那謝謝你了,明天見。」

結束視訊,她坐了一會兒,眼光又回到角落那只方盒子上,還是沒辦法視若無睹啊。

她無奈地将盒子構到眼前,賭氣似地三兩下将包裝紙拆除,掀開外層紙盒盒蓋,裏面出現一個熟悉的酒紅色絨布盒。她猶豫片刻,慢吞吞打開絨布盒,那是一樣她分手後歸還的舊物,一條別致的項鏈,墜飾是以玫瑰金與香槟銀兩色金屬镂空交錯出的玫瑰花朵,花心嵌進一顆小鑽,在桌燈直射下璀璨生輝。

她咬牙據拳,呼吸沉重,忍了十幾秒,她找出手機,按下一串她倒背如流、永遠也忘不了的電話號碼,對方一應聲,她立即搶白:「李思齊你到底想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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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沈玫瑰不嗜吃甜食,法式抹茶千層派只是個美麗的誤會。兩人自認識後頻繁約會了兩個多月,玫瑰依然遵守家規,每天準時十一點前回家。

李思齊喜歡這個女人。她任性但不驕縱,熱情卻又不逾矩,且從不掩藏對他的迷戀。是的,那叫做迷戀;她總是在他忙着手頭工作時,偎在一側安靜地注視他,時間一久,便起身在他的書架上找本書,有模有樣地讀起來,直到他結束忙碌,兩人再厮纏,她從不喊無聊。

她活潑善談,喜愛聽他述說工作趣聞,連同煩惱也愛聽;她經常消化一遍他的話後,天馬行空地将她天真的論點一一道出,無厘頭當然解決不了問題,卻屢次逗得他敞懷大笑,解除壓力,他因此十分享受與她在一起的時光。

政瑰總是傾注所有的熱情,一見到他便往他身上跳,兩手交纏在他脖子上深吻他,無論何時何地,不畏他人目光;但玫瑰的界限也很嚴明,他的愛撫必須點到為止,即使被點燃的欲火已到一觸即發的地步,她總能若無其事推開他,清楚地宣告:「太晚了,我得回家了。」

這在他的情史經驗中太匪夷所思,若說是種欲擒故縱的手法,他們已正式交往,沒有必要以此維持男人的想望,況且次數多了,男人免不了産生疑問,她有多投入這段感情?

但誰能懷疑玫瑰呢?她唯一來往的異性只有他,她再也不上夜店、不參加派對,她生話的目的仿佛只有李思齊,她張着圓亮的大眼乞求他諒解時,他的怨氣便消解了大半,她再獻上兩個笑話,他便心甘情願地接受了普通級的約會。

他安慰自己,如此難得的經驗一生該有一回,沒必要急于一時,況且附帶而來的想象空間也因此無限增加。

有一天,他在飯店與客戶結束晤面,在甜品玻璃櫃中發現了這道新産品,想起了她,沒有多考慮便帶了一個回家。

他攤開這道甜品第一刻,她并沒有想象中的面露欣喜,反倒有點遲疑,似乎不知該從何處下手,但因為是他特地買給她的,她很捧場地拿起來咬一口。

意想不到的絕佳滋味令她驚豔。這道甜派并未太甜膩,反而極爽口。

她敞開笑顏,接着吃下第二口、第三口,派皮醉脆,容易掉落,她小心翼翼不讓碎末沾附上沙發,卻顧不到夾層中的抹茶卡士達醬滑溜下來,掉在她的低領胸口。

她慌張地瞠出一手想将醬料抹去,以免染上衣領,可惜只揩去了一部分,另一部分被擠入胸衣裏。她手足無措,手上剩餘的派餅被一揮動,又一小坨醬料垂直掉落,這次直接滑進她的兩胸間,她失聲叫了起來,趕緊擱置手上的派,迅速脫去外衣,左右尋找毛巾擦拭。

這幕活色生香讓李思齊觀賞得興致盎然,他抓住她的手,輕喝道:「別動!」

她聽話不動,他的視線從她沾了脆皮碎屑的臉蛋,經過細致的頸項,停在單薄胸衣遮覆的雪白胸脯。她自他熾熱的眼神中察覺到了異樣,下意識縮肩且轉身回避。太遲了,他順勢一拽将她推倒在沙發上,怕她發出抗議先封吻她的唇,直到她軟化了,禁不住他的撩逗回應了,再慢慢向下轉移陣地,吻上她的胸口,舔舐深壑間那抹肇禍的綠色甜醬。她驚呼一聲,他笑說:「別動,我幫你。」

他幫的是自己,他體內蓄積的欲念已到蓄勢待發的地步,他今天可不想再讓她脫逃,所以他的動作比前幾次更大膽,直接愛撫她的敏感地帶。

他的念頭理所當然,他們都是成年人了,這是自然而然的結果,況且他延遲這愛的儀式已不可思談地太久。

然而她卻反射性地退卻了,就在他衣衫盡褪、準備全力以赴與她的身體進行最徹底的接觸時,她半撐坐起,尴尬地咯咯笑起來,紅暈遍布面頰、頸項,笑完不安地眨着眼,一手橫遮裸裎的胸部,說不出話來。

「怎麽了?」

「……沒有。」她笑得更不自在了,不時挪動被壓制的下半身。

他困惑地擡起頭,一個沒有浮現過的想法陡然直擊他,他脫口而出:

「你不會沒有經驗吧?」

她咬着唇不作聲,他皺起眉頭,欲火澆滅了一半,這幾乎不在他的設想範圍內。玫瑰可愛動人,性格大方,又非未成年,且在國外完成學業,很難想象她兩性經驗貧乏。如果屬實,意謂着他得擔負她的心理變化,她是否将以此認定為兩人結婚的前提?

各種考量快速劃過腦海,也在他面龐變化的表情一一顯現,她感受到了他的猶豫,他幾乎打算收手了,敗興的不悅就在他的神色裏。在那一剎那,她倉促做了決定,猝不及防吻住他,緊攬住他的脖頸,仿佛為了證明什麽,她抛開矜持,主動地撫觸他的身軀,再次激發他被偃息的情欲。這種事只需要本能,她很快成功地驅除他的疑問,即使她的挑逗手法不太高明,全身欲望高張的他已放棄思考,她勇敢地迎向他,在承受他的那些時刻極力悶聲不響,十指因釋放過度的緊張而深陷他的背肌,兩人在紛落的汗水裏交融,她感受到男人得到了愉悅,她徹底松了一口氣,同時也因為自己終于過了這一關而暗喜。

安靜小憩了一陣,他仰起埋在她胸前的臉,輕聲道:「你要是騙得了我,我這三十幾年不是白活了?」

她楞了一下,繃起小臉,從他底下抽身,背着他穿好衣物,平靜地說:「不用擔心,不過是你情我願,就跟你以前一樣,開心就好。」回過頭,她又綻開笑靥,恢複了活潑的模樣。

接着她失聯了一星期,讓他找不到人。

起先他不以為意,女人的各種勾心伎倆他不是沒見識過,自然不會過度反應。三天後,他開始不耐煩,撥打電話和傳簡訊的次數超過了他的極限;他知道她在測試他的心,無名火升起,加深了他暫停聯絡的念頭。

接着他差旅了三天,她依然銷聲匿跡了三天。在飯店獨眠的夜晚,他莫名失眠了。第七天,他的愠意無故平息了,思念取而代之,他思念這個女人。

尤其是四周安靜時,總是想起她兩手背在身後,低斂着臉,靜悄悄凝視他的模樣,還有她動辄大笑一番後啄吻他的模樣,引動了他心頭深處的柔軟,過往在情場中秉持的原則突然變得不重要了。被女人牽絆住又如何?就活在當下吧,當下他喜歡這個女人,他何必故作潇灑,和自己的真實感覺過不去?

他特地親自選購了一條玫瑰花墜鑲鑽金屬煉,傳了等候地點和時間的簡訊給她。

她果然不再閃躲,依約前來,靜靜坐在他面前,有些消瘦,有些蒼白,沒有促狹的笑容,好似經過了一番心理折騰,并不比他輕松。

不等他拿出項鏈定情,她幽幽啓口了: 「真糟糕,李思齊,怎麽辦?我愛你。」

他靜止了一瞬,咧開嘴,快意地大笑起來。

無論在多麽吵雜的環境中,總會有那麽交錯的一瞬,所有人同時停止交談,形成短暫的停歇。李思齊接到梁茉莉那通電話時,剛巧就處在那神奇的幾秒,因此包廂裏的衆人,全體耳朵都捕捉到了那句怒吼,「李思齊你到底想怎樣?」

因為是新的爆點,大家都自然地怔住,接腔不下去。李思齊先是怔住,繼之勾唇微笑,他氣定神閑對着手機應道:「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我說你到底想怎樣?說清楚!」分貝更高地再吼一砍。

于是李思齊不用再多費唇舌,生意上的夥伴紛紛體諒他身不由己,讓他提早告退回去接受未婚妻審訊。

李思齊邊走出酒店,邊對手機說道:「你想見我嗎?」

「我不想見你,但是請你別再騷擾我。」

「這麽生氣,可見記憶深刻,忘也忘不了。不會對男朋友感到抱歉嗎?」他上了在酒店前等候的房車,指示司機前往地點。

「——你這是做什麽?我已經跟你道歉了,你也要結婚了,我們不是已經互不相幹了嗎?」

「還有件事我想厘清。你在店裏吧?我去接你。」

他看到她時,她站在半熄燈的店門前,充滿敵意地交抱雙臂瞪住他。

「上車吧。」他輕輕一笑。

「我不去,就在這兒說。」她擡起下颔。

「你想讓人知道我們的關系嗎?」他看着還有店員話動的店面。「我無所謂的。」

她忿忿看着相當醒目的轎車,自行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懷着警戒,她緊挨着車門悶聲不響,一直到熟悉的街景出現,才冒出質疑:「為什麽要去那裏?」

他聽若無聞,看着窗外,車一停,反手将一串鑰匙及門卡交給她。

「進去吧,沒別的竟思,那裏說話方便。」

她萬分困惑。她已經徹底對他放手,也很謹慎地從他的生話圈全面退讓,還有什麽是他不能放心的?

她糾着一顆心進入那棟大樓,那間他們曾經親密度過半年同居生話的寓所,最後一次離開時,她巨細靡遺拿走了所有屬于自己的東西,不留痕跡,所以當門一開,入眼所見相當潔淨、冷清,一點障物也沒有,像是裝潢好的樣品屋。

他們都不自禁打量着泛着黴味的室內,無言了半晌。他前去打開落地窗,讓夜風灌進屋內,掃去悶窒。

她一點都不想久待,直接了當質問道:「你想問什麽就直接問我,幹嘛送那些東西給我?」

「不這樣你會見我嗎?」他撇嘴道。

「你這人,」礙于決心疏玩的原則,她放棄情緒化的措辭。「還有什麽好談的?」

他踱步走近她,近得她忍不住倒退,直抵在沙發椅背上,兩人的距離已失去應有的禮數,互相逼望着,他也不拐彎抹角,直問:「你前年出國前,我在電話中問你的那件事,你的答案是真是假?」

她變了臉色,但似乎心裏有數會有這麽一天,不再裝傻,簡短應道:「是真的。」

他又更靠近了些。「玫瑰,你沒有變,撒謊時從不直視我。」

她只好再度擡起頭,強硬地迎視他。「是真的。」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麽診所護士說的就是假的喽?」

「……」她僵住,面色黯然。

「你當時不就想讓杜明葉為你傳達這個訊息,好讓我回心轉意?後來為什麽又改口了?我當時心煩意亂,相信你親口說的話,你說你并沒有懷孕,那張檢查報告是造假的,因為你不想再玩下去了。可是我最近想想不太對,只要用點辦法,沒什麽是查不到的,診所證實你最後一次在國內産檢時已經三個月了,而且你是準備生下來的,所以請坦白告訴我,孩子呢?」

這一次,她沒有回避他炯炯有力的逼視,她堅定無比地看着他,悲涼地想,世事總是如此,不是來得太早,就是太晚,不是愛得太深,就是愛得不夠,為什麽現在才想追究呢?他們早已走在各自的道路上了,她的生話不再有他插手的餘地了。

「你想知道嗎?」她若有似無地笑着,口吻是事過境遷的淡然。「很簡單啊,這件事怎能讓我家人發現?他們怎麽會放過你?我考慮了很久,選擇在國外做手術了,你想想看,我怎麽可能留下孩子呢?」

「你說什麽?」他不是沒揣想過這個可能性,但由她嘴裏說出來終究力道不同。

「沒有人期待的孩子,何必勉強留下?」

「你是個母親——」

「不準質疑我!」她斷然喝斥。「李思齊,不要再追究這件事了。你早就不愛我,我也不再愛你,這是必然的結果,我們就徹底分道揚镳了吧。我知道你一向愛自由,要你結婚并不容易,希望不是因為你的婚前焦慮症才開始關注到你的前女友身上。說到這,你的前女友族繁不及備載,拜托你去關注別人,汪靜也好,劉斐琪也好,周安玲也行,誰都好,就是別再煩我。你大老板有錢有閑,我打工族分身乏術,沒辦法陪你玩,希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私下見面,我可是有道德的。」

對他來往過的女伴如數家珍,她何曾将他徹底塵封?

「玫瑰——」他使勁攫住她手臂,以身軀壓制住她。

有生以來,沒有任何人能讓他如此強烈惱怒過,也沒有任何人能讓他如此無言以對,是他鬼迷心竅一味抗拒她而錯過了那件事,但向來執拗的她當時為何不能多做堅持而選擇放棄?這就是杜明葉一再對他強調他會後悔的原因嗎?

她動彈不得,仍然倔強地面對他。「我叫梁茉莉。」

「你一直這麽任性!」

「不,我深思熟慮過,我替你解決了所有的麻煩,還你自由,你應該感到慶幸,否則你何來今天這樁婚姻?」她面無表情道,趁他呆頓時推開他,搓揉被勒痛的手。

「這樣回答夠清楚了嗎?還有任何問題嗎?」

他低默了許久,一動也不動,但輻射出的嚴冷卻令她開始焦躁不安,她不停舉手看表。他緩緩擡起頭,注視她,他的神情完全恢複了平靜,雙眼熱度消退,剩下陌生的冰冷,他啞聲回答道:「沒有問題了,梁小姐。」

她徹底松了口氣,拉開門就要離去,他淡淡在後頭說了話:「你就這麽急着把關于我的一切都抹煞嗎?」

她抑住眼中潮湧的濕意,頭也不回道:「當初你不也一樣麽?」

李思齊永遠也不明白,她并不恨他,她只想遠遠地将他隔離在她的生命之外,嚴守她得之不易的寧靜生話。

她瘋狂地愛過這個男人,沒有人知曉,她生平第一個志願,便是和這個男人相愛,所以,她根本無從恨他。

「茉莉,下樓來一下,我現在有客訴電話得處理,另外有客人在會客室,助理都在忙,替我接待一下。」店經理以內線通知她。

她收拾起澎湃的思緒,三并成兩步下了樓。

尋至會客室,沙發上坐了意外的兩個人,一個是魏家珍,另一名是打扮相當帥氣的短發女子,兩人年紀相仿,并坐一起,狀似感情深厚。盡管對象太敏感,她還是十分有禮地向兩位招呼致意。

「這是範明萱,我的伴娘。」魏家珍大方地介紹。

「您好。」她伸手握住對方的手,範明萱一身小麥色健康膚色,濃眉大眼,野性豐唇,眼神大膽,她直勾勾盯着梁茉莉,別有意味地端詳她。

「我說的沒錯吧?」魏家珍向範明萱眨眼。

「怎麽了嗎?」她笑着詢問。

「我對她說,這裏有個很特別的女攝影師,她還不信。」魏家珍一臉俏皮。

「不敢當。」她受寵若驚,內心一頭霖水。「過獎了。」

「客氣什麽?」範明萱露出一口皓齒,十分直率:「剛聽你們經理聊到,你在加拿大念過書?」

「是。」

「太好了。今年冬天我正好要去一趟加拿大,有什麽特別好玩的可以介紹一下吧?別跟我說那些旅游團的老梗行程喔,我能去的都差不多去了,跟我說點不一樣的吧。」

她愕然語塞。經理是要她下來陪聊天的?而她現在的心情卻很不适宜聊天,她無法故作熱情讓賓主盡歡;再說,她腦海裏也缺乏真實經驗的素材,漫天胡扯并非她的習慣,她思考了一下,便決定說出實情。

「唔——我恐怕沒有能力提供您這些特別的資料。」

「哦?為什麽?」範明萱站姿潇灑,揚眉問。

「唔——因為,四年裏,我根本沒怎麽去玩過。」她老實答複。

兩個女人頓時失笑,起了困惑。梁茉莉雖然脂粉未施,清清淡淡,卻有股吸引人的特質,這股特質和乖巧或嚴謹都搭不上邊。難道履歷是求職時虛構的?兩人好奇追問,似乎對她産生了莫大的興趣。梁茉莉心生疑慮,她和她們連朋友都稱不上,但她既然起了頭,只好說下去。

因為某種隐諱的家族原因之故,梁茉莉中學後便被送往冰天雪地的加拿大繼續大學四年的求學生涯,她像被斷了根的游魂,每天來回宿舍和教室之間,過着索然無味的學生生活。絕非她天性內向,實在是她從家族得到的經援少得可憐,長輩美其名為量入為出,學會管理開支,其實是保守家族的苛刻傳統;加上她只是龐大樹狀家族的末梢附屬成員,沒有重金呵護的必要,所以除了基本的生話所需,她并無寬裕的個人花費,連通訊産品都只能使用基本款附上低級的照相功能。每一次因應課程必要購買的電子器材、電腦設備,不花上三天功夫寫上幾張洋洋灑灑的充分理由說服掌管財政的長輩,她根本是窘境畢露的。而想在這些有限的供給中挪出一點費用儲存起來以便寒假購買機票回家,俨然是一項相當耗神費力的功夫;因此四年來,她相當熟知校園附近各項打工資訊、管道,卻不識青春的狂歡滋味,因為只要她禁不起誘惑,吃一頓大餐,滑一場雪,買一件舞會禮服,來一趟跨國旅行,她便得等到翌年暑假才能使用家族捐供的一年一次的來回機票,故而她從沒有機會變成玩家。

「這麽費盡心思回家一趟,不會是要探望家人吧?」範明萱表情促狹。

她笑了,這是個聰明的女子。

「是啊,是為了想見一個人。」她看了一眼魏家珍,對方相當認真地谛聽。

與上次見面表現明顯不同,也許是好友在身旁,魏家珍變得活潑開朗許多,不見富家千金的姿态,心情看似極佳,仿佛是特地來閑聊的。

「然後呢?」

「然後……我很努力,所以後來——我們終于交往了。」

梁茉莉大方地進一步解釋,渴望回家自然不是因為思鄉之情,而是逐漸成年的她被獲準跟随家人出入各種交際場合,次數多了,她總有機會看見那個人,是的,只為了看見那個人。

「值得嗎?」範明萱又問。

「那種年紀誰沒做過傻事。」值得嗎?沒想過,只知道能看見心俏的男子對一個少女來說很重要。

「嗯,聽起來好像沒什麽好結局,他辜負了你?」

她笑而不答,再說下去就過于交淺言深了。

「哎呀,不提臭男人了,言歸正傳,」範明萱轉向魏家珍:「不是要談拍照的計畫?」

「計畫?」梁茉莉不明所以。

「梁小姐,我可以叫你茉莉吧?」魏家珍開口,将一張精美的彩色印刷圖片遞給梁茉莉。「經過考慮,我還是希望由你掌鏡,時間上以一天室內,兩天外景為主。地點的話,室內在我們的新居拍攝,室外在這家頂級民宿附近的湖邊取景,所以外宿是必要的,前後最少四天的時程,你參考一下。」

她呆怔地接過,展開圖片折頁,上面是民宿的各項介紹資料,外觀、景點、特色美食均詳細解說羅列,她只掃了兩眼,面色如灰,雙唇緊閉,不發一語。

「化妝師和伴娘會随行,你們必須出動的工作人員費用、車輛我們會負責,請将時間騰出給我們,總開支我将和店經理談……」

「這麽多天,要李先生配合沒有困難嗎?」她的喉頭突然幹啞。

「放心,我和李先生達成共識了,他願意全力配合,地點是他挑的,他說那邊房間不好訂,一般游客很少涉足,夜景或日出都別具一格,我想拍出來的效果一定很與衆不同。」

她俯首良久,呼吸越發急促,翻來覆去地看着那張簡介紙頁,仿這間民宿多有興致似的。事實上她早已視而不見,努力苦思着推翻這項計畫的各種理由,她勉強說:「這牽涉到外拍,我想羅先生比較有經驗,他應該比我更能勝任——」

「你就別客氣了,」魏家珍手指敲敲電腦熒幕。「你有本領把這兩個人喬成這樣,還有什麽做不來的?」

她定睛一看,那不是長下巴小姐和麻将臉先生的新版婚紗照嗎?店經理竟私自拿這本尚未後制好的半成品替她做宣傳?

她懊喪地撐着腮,難以接腔。果然藍空無垠是起風欲雨的先兆,她的麻煩才剛要開始。

「不接案?」店經理從她偌大辦公桌上擡起尊頭,萬分不解。就她了解的梁茉莉,這個業界少數的女攝影師因為資淺,而且很需要錢,幾乎有案就接,且往往能讓準新娘超出預算揀選出臉容絕美的照片,沒案時她甚至可以處理其些量小的照片後制,多些外快,除了堅持每星期回臺中一趟,她沒有提過任何要求,會起意把魏家珍這肥案外推,一定有不小的理由。「可以啊,只要理由說得過去。」

梁茉莉想了一下。「就說小羅較資深,我外拍經驗不足,況且他是男生,力氣較大,那些器材道具我扛不來——」

經理朝她翻個白眼。「你真以為那位千金真心要找個經驗豐富的攝影師替她拍照啊?她和她那位姊妹淘伴娘根本是拿這件事當消遣,趁機游山玩水一番又能達到目的。我看她們世界各地都玩遍了就是本島沒玩過,這麽長的拍照時間當然要找個順眼的人在身邊兼閑嗑牙,偏偏她們不欣賞我們家的莽夫小羅,和他話不投機。你夠細致,合她們胃口,有錢人的思維不是我們能理解的,否則照魏家珍的財力,她想找哪個知名大師為她操刀不行?來我們這家小廟朝拜幹嘛?不過是尋開心,懂吧?開心就好。」

「我和她不熟,不懂得逗她開心。」她已經皺了一整天眉頭。

「不必懂,更不必熟,喜歡或欣賞一個人是直覺,沒什麽了不起的理由,她們大有條件靠直覺行事,直覺錯了有本錢重來,我們可不行,我們得靠理智賺錢,這你得慢慢體會。」

有部分她懂得,就像她從來只靠直覺愛上一個人,并為此吃盡苦頭。

「經理,這件事得重新商榷,我真的不能接。」她無暇再尋找借口。

經理好好瞄了她一回。梁茉莉平時身段柔軟,堅持的事卻很少搖擺,心知勉強她不來,口氣放緩道:「這樣好了,你有辦法讓魏家珍改變主意,就照你的意思。我的原則是,別把生意弄吹了,誰接這案子對公司而言沒差。」

她使勁咬着唇,越想越惱恨,目露激忿,冷不防握拳捶了茶幾一下,杯盤連帶受到波及,咖啡溢出。

店經理目瞠口呆,結舌起來:「你……不用激動。這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麻煩了點,可賺錢哪有不麻煩的呀?你沒事吧?」

「我沒事。」她頹敗地站起來。「對不起,經理,我失态了,你別介意。」

她尴尬地退出經理室,拾級而上,爬了半層樓,止步思量,轉身又下樓,止步躊躇,終于心一橫,向小直借了摩托車,加催油門,只身急馳在大路上,穿小巷,違規左轉,單行道逆向行駛,橫切快車道,不消十五分鐘,抵達她睽違近兩年的那棟辦公大樓。

她摘下安全帽,進入大廳,搭電梯直赴十樓,找上門,不啰嗦,開門見山言明要見老板。

她一副快遞員的扮相讓總機小妹猶豫再三,但她氣勢洶洶,逼視着對方拿起話筒以內線通報,總機嗯哦兩聲後放下話筒,怯聲說:「老板麽诶空,在開會,您要不要先預約——」

「我也沒空。」她直接登堂入室,不畏一群職員向她抟射出疑惑目光,熟門熟路尋至那間私人辦公室,在外間辦公的女秘書及助理一臉莫名,全忘了反應,眼看她手臂一伸大幅推開門,邁步走了進去。不到半分鐘,原本在裏面進行業務報告的一名主管鬼鬼鬼祟祟告退出來,順手掩上門,對還在驚愕中的兩名女性同仁沒頭沒腦解釋:「女士優先,女士優先。」

李思齊靠在高背皮椅上,面無表情,內心卻掀風翻浪起來。這個女人愈來愈出人意表,她的長發淩亂垂肩,穿了件窄版黑色短T恤,無花色,直筒低腰牛仔褲洗得粗砺泛白,腰間系了條軍綠色寬皮帶,足穿舊球鞋,鞋身可沒有潮牌新花樣,已穿到灰白陳舊,臂彎夾了頂安全帽,她竟以這番送貨員模樣闖進來見他?她何時學會以摩托車代步了?

現在,她以微冒火氣的炯亮雙眼直瞪他,顯然來意不善。

「說吧,有什麽事?」他手指輕叩扶手。「你該先打個電話過來。」

「你做決定前也該先知會我一聲。」

他看了她一眼,屈身離開座位,走到她面前站定。「什麽決定?」

「你想讓我難堪?」她直言不諱。「我們不是說清楚了?你到底想要什麽?」

他仔細端詳她,發觀她和以前有丁點不同,至于哪裏不同,一時也分辨不出來,但從前的冶豔風情确實找不到了,他忍不住自語:「你真的變了。」

「你別轉移話題。請你轉告魏小姐,另外找人拍照,我無法奉陪。」

他縻挲下巴,揚眉笑了起來。「原來是為了這事。你如何認定我有決定權呢?這種女人才有興趣的小事我不會幹涉,她開心我也省事,你找錯對象了。」

「你撒謊!那間民宿是你推薦的,你存的是什麽心?重游舊地?」她愈說愈惱火,抓緊帽緣的手指節泛白。

「重游舊地?我不記得了,可以指醒一下麽?」他不愠不火道:「你老是對舊事念念不忘怎麽行啊?」

啊,他想氣死我!她閉眼兩秒,做一遍腹式深呼吸後,對他道:

「好,不記得最好。那麽我可以麻煩你和魏小姐取消這個決定,另外找人接拍嗎?我想她一定樂意聽你的。」

他狀似認真思考,好奇地問:「請問梁小姐,你是以什麽身分要求我幫你的?前女友?舊情人?老朋友?我們之間還有任何瓜葛嗎?如果我答應你,那算什麽?顧念舊情嗎?你呢?你做任何決定前顧念舊情了麽?」

她耐心聽完,眼底閃着籃焰。「你非得這麽說不可嗎?」

「那你希望我怎麽說?」他仍然曬笑不停,鼻尖就要碰觸她的前額,聲音刻竟放柔道:「唔……這樣好了,就一五一十告訴魏家珍吧。我這個人百無禁忌,敢做敢當,說穿了不過是舊情人,她教養良好,絕不會有不當反應,怕是有人管不住自己,不小心失态,這點我就愛莫能助了。」

她再次閉眼屏住氣息,極力遏止已成形的念頭,但就兩秒,她已忍不住出手,那只抓着安全帽的手,高高蝥起再用力向他攢去,沉悶一響,他胸腹突遭襲擊,往後踉跄了一大步,腳跟抵觸沙發椅腳,他人高腿長,一時失去重心,先仰跌在扶手上,再斜偏墜地。

梁茉莉繃緊一張陰沉的睑,快步直追過去,不顧一切跨坐在他小腹上,拿起安全帽繼續朝他身上痛扁,他揮臂擋擊,大為驚怒:「你發什麽瘋?!還不住手!」

她聽若罔聞,安全帽打在肉軀及骨節上發出咚咚響,最後一擊掃過他的額角,帽子彈落到遠遠一邊,這古怪的騷動驚擾了門外衆人,均面面相觑作不得聲。

李思齊眉骨吃痛,眼冒金星,兩手在空中盲目一撈,終于捉住她臂膀,勉強制住她一發不可收拾的蠻勁,他出聲吓阻:「你竟敢在我地盤動手!我叫警衛了——」他企圖撐起上半身反壓制她,她技應快,一股積埋已久的憤怨再度被激發,她奮力掙脫右手,徒手朝他臉上揮上一拳,怒喝:「你這個渾蛋!渾蛋!」

他眼前立即出現一片星系,天旋地轉間,馬上被削弱了技擊力道,暗想應該躲不開第二拳了,卻适時聽見有人大喊:「天哪!快來人哪!快抓住那女人!老板快被打死了——」

他聽出是新助理的叫喊聲,他不記得梁茉莉是怎麽被人架出辦公室的,只感到她被衆人拉開時毫不留情地賞了他胸肋骨一腳,那股昏眩現象盤桓整個腦袋長久未消退,他被幾個部屬扶躺到沙發上觀察傷勢。他想他流了點血,因為有人弄了條毛巾緊按在他額角痛處,他第一個念頭是,他一定要炒了這個口沒遮攔的助理,竟罔顧他的顏面大肆喧嚷;第二個念頭是,這個心狠手辣的梁茉莉根本不是沈玫瑰,第三個念頭是,他不會破了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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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魏家珍的确非常有涵養。她從一進門到端坐一隅,只啓口問了李思齊三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是女人下的手?」他悶哼不答。第二個問題是:「還會再來嗎?」他思索了兩秒道:「諒她不敢。」第三個問題是:「你這模樣我們還能如期拍照嗎?」他微扯唇角冷哼:「非拍不可。」聽起來胸有成竹。她便放心了。

之後,魏家珍嘴角一直噙着別具意味的淺笑,不再發表意見,但偕同而來探視的範明萱就不一樣了。她乍見他傷兵模樣,額頭唇角分別敷着紗布和絆帶,其它裸露的臂膀還有好幾處正化開的瘀青,完全無視李思齊面色鐵青,咧嘴縱聲爆笑,笑得打跌飙淚仍止不住,甚至捧腹抽噎起來。他翻了兩次白眼,已被惹毛,魏家珍輕叱好友:「別鬧了啦!」

「快告訴我這女人是誰,我要向她致敬——」範明萱還沒說完,又笑岔了氣。

「搞什麽!你怎麽會有這種朋友?」他向魏家珍使個眼色。「冷血。」

「夜路走多了碰到鬼了吧?」範明萱笑着譏諷。「看你以後安不安分。」

「你知道什麽!」

「我是不知道,所以好手好腳活到現在,人家只有想念我沒有記恨我的。你就不同喽,我瞧這次不過是小試身手,下次你要是少了條腿,帥氣的臉被劃個叉,看誰同情你,也許只有我小範喔。」

「範明萱——」他從圓椅上站了起來,動作太急切拉址了肋骨痛處,連忙又屈身窩回座椅。

「明萱別鬧他。」魏家珍拍了下好友的手肘,轉頭問他:「你不會要一直待在家吧?你父親都在問我了,連你奶奶生日也不回去亮相。」

「不至于。起碼等傷口沒那麽明顯了,我在家還是可以辦公,老人家那裏我可以應付。」他沒提的是,起碼等辦公室那些流言蜚語平息一些再現身較妥當。幸好沈玫瑰——不,梁茉莉以前極少現身在公司,加上她形象丕變,除了女秘書,他猜測沒人認得出她的身分來,而女秘書向來守口如瓶。

受了點皮肉傷,沒法體面示人,這一星期連應酬也省了,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在床上接公務電話,閱讀累疊的電子郵件和助理發送的資訊,吃得清淡簡素,身體也少了負擔,每天在跑步機上快走十公裏,舉啞鈴;他瘦了些,肌肉卻更精實了。重點是,他可以徹底養足精神,好好對付這個不念舊情的兇手,思及此,他精神益發爽利,一掃前幾天的晦氣。

「拍照的事就拖延個兩星期,不會有問題的。」他做個OK手勢。

「其實不要緊哪,你都拍左睑就行了。」範明萱又興奮得拍桌大笑。

李思齊不想再被惡意撩撥,索性閉目養神起來。

門鈴聲響,範明萱代勞開門,一見來人,未語聲先笑。「大律師,來慰勞你那個被女人痛宰的哥兒們啊?」

「小範,你可以施舍一點同情心嗎?」造訪的人是李擎。

「同情心用在他身上不就是婦人之仁了麽?」

「你怎麽老看他不順眼?他沒看上你就懷恨在心嗎?」

李思齊聞言大笑。

「去你的一丘之貉!」她作勢踢李擎一腳。

魏家珍見到西裝筆挺的李擎,點頭微笑,寒暄數語後,走過去拉起範明萱道:「你們聊吧,我們也該走了。」

兩個女人一同離去後,李擎對着李思齊坐下,打開公事包,拿出文件,若有所思看着他道:「這先填一填吧。對了,你真要這麽做?」

「不是在電話裏說好了麽?」

「說實話,你是怎麽冒犯人家的?」

李思齊大為不悅。「連你也這麽說?我可是有證人的。」

「就我印象,沈玫瑰不是這種人,她不是對你百依百順?」

他瞪了李擎一眼。「這是錯誤印象。況且她現在叫梁茉莉,我現在針對的是她。」

「別玩文字游戲了,你們各自過得好好的,何必多事?」李擎不以為然。

「她欠我的。」他冷語說出連自己都吃了一驚的話,他內心當真這麽認為?

李擎果然嗤之以鼻。「得了吧李思齊,當初是你甩了人家的,別人不清楚我可清楚。」

「你是怎麽搞的一直幫她說話?」他口氣開始不耐煩。

「我們之間的事你不完全了解。」

「我是在幫你。這事要是傳出去,站不住的可是你。」

「所以才叫你幫個忙,別到處嚷嚷。」他從邊桌抽屜取出一張準備好的文件,交給對方過目。「看看吧,就照這上面的條件談。」

李擎不經意浏覽一遍,倏地擡起頭,面色古怪地看着他。「兄弟,我辛辛苦苦當上律師可不是來陪你玩游戲的,這樣是不是太不入流了?」

「哦?你充當法律顧問替你們家那些見不得光的生意護航就很高尚了?」

這句話立刻讓李擎啞然,他無奈地對折起文件,放進公事包,思慮幾秒道:「萬一她不接受呢?你也硬幹麽?」

「她會的。她以後想要有太平日子過就會答應。」微笑的表情十拿九穩。

愈想愈不舒坦,李擎像表達立場般鄭重宣示:「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這很難說。」他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口柳橙汁,對着虛空微眯雙眼,清楚勻勒出梁茉莉的嶄新形象。「她變很多,我都快認不得了,誰知道會不會不按牌理出牌?這女人,竟敢對我動手。」

「照我看,想打你是正常女人都會做的事。」李擎客觀評論:「比方說那個汪靜,費盡心機被你追上手又被你來個家族長輩有意見推得一幹二淨,她情緒控管太良好了,就這樣放過你這家夥?」

「這有何稀奇?本來就愛得不夠深,她自視又高,幹淨例落地放手是最優雅的姿态,我相信她連上廁所都會保持優雅的坐姿。」

「那麽愛得深的呢?」

他突然語塞,盯着手上的玻璃杯不言。

「我真是搞不懂你,」李擎拿起公事包起身。「已經分身乏術了何必再招惹玫瑰?我更不懂魏家珍,好像完全不介意你這筆風流債,你們倆真是絕配。」

他不再說話。李擎走了,他喝光果汁,起身走向大面景觀窗前,踏上跑步機,調整速率,開始邁步;高樓窗外長空無極,雲朵輕薄,随風幻化形态,不久,那淡淡的雲紙被裁剪成一張若有似無的臉容,宛若漾着俏皮的笑意,在回憶裏堅定地對他說:「李思齊,我愛你。」

他閉上雙眼。

她推開餐廳沉重的玻璃門,向前來詢問的服務生說明訂位者姓名,接着被帶領到隐密的中式風格包廂座位。她脫下鞋,足踏兩階,甩下肩背包,大方盤腿坐在四方矮幾前,不好奇,不顧盼,直視與她訂約的男人,熟稔的動作讓男人相信,以往她應該光臨過這家高級創意料理餐館不少次。

李思齊說得沒錯,沈玫瑰變了很多,絕大部分是因為素顏,少部分是臉形發生了難以察覺的微變。她肌膚相當細薄,其些部位連小雀斑、微血管也肉眼可見,并未刻意遮瑕;長發亮直如瀑,濃眉自然舒展不修裁,臉容不若以往豔媚立體,卻展觀出另一種異樣的神采,穿着簡便的白襯衫,卡其色寬松工作服,一樣瘦削,手臂卻有肌肉的堅實線條,顯見經常勞動使力,他慢慢相信這個女人的确具備某種潛力撂倒李思齊。

「好久不見,李擎。」見他看得呆了,她主動開口。

「好久不見,玫——芙莉。」他及時改口。「最近還——還好嗎?」

「很好,只要不見你那位好堂哥,一切都好。」她完全不避談,可見猜透了他的來意。他微尴尬,向等候一邊的服務生點了兩份簡單套餐。

「很抱歉,占了你的工作時間——」

「不要緊,我知道他不會善罷幹休的,不過請先讓我把飯吃完,我得吃飽,不想弄壞胃口。」她撇嘴讪笑。

他暗訝。那個印象中老是偎着李思齊的嬌俏女人完全消失了,她剛強有力,大方直率,而且,第一次有女人向他要求吃飽。

并非說說而已,她認真地吃完每一道配菜以及主食,全然不挑剔,不聊天,未了瞥見他完全不沾筷的一道醋淹小魚,得到許可後立刻接手将它吃個精光,她相當好的胃口着實令他食不知味。

「還要嗎?我可以再叫。」他體貼地問,早知應該叫上豪華套餐。

「不用。我還得工作,吃太飽不好。」她婉拒。

他點點頭,收斂起合不攏嘴的表情,替她斟上熱茶,清了清喉嚨準備發言。

「欸,這個——」他努力搜尋較溫和的用辭,避免公事公辦的不盡人情,但她顯然不具耐性,直接打斷他的開場思考。

「直接說吧,我們又不是不認識。」

「是,是。」不知為什麽,她比那些商場上慣見的老狐貍更令他不知所措。既然她無所謂,那就按照慣例來吧,他使出官腔道:「呃,我是李思齊先生的委任律師,今天特定來通知梁小姐——」

「委任律師?」大概沒料到是這狀況,她面露困惑。

「是。針對梁小姐于九月五日上午十一點十分在李先生辦公室無故對他進行攻擊一案——」

「攻擊?」她失聲喊,以為自己幻聽。

「是,這是李先生申請的驗傷單。」他取出單據在她面前展開。「雖然是輕傷,但已經觸犯了刑法的普通傷害罪,李先生決定控告梁小姐傷害。」

她難以置地張大嘴,呆了好一會。

「他憑什麽說我無故攻擊他?」良久,她喝口茶水,锖寶地看住李蝥,沉聲诘問。

「他有不少證人。」

「是他先挑釁——」

「你沒有證據,而且那天你是不速之客,總機說你不聽攔阻,直闖辦公室。」

「我要殺了他!」她寒着臉。

「那不是沒完沒了?」

「他——」她啼笑皆非,看着桌面上攤開的一張張正式文件,登時束手無策。沒料到自己一時失控,竟惹來一場無情官司,她狐疑地反問:「他來真的?」

「真的。」李擎又騰了騰喉嚨,這中間角色不好當,尤其面對一個沒有籌碼的年輕女子,分明是仗勢欺人。「不過也不是沒有轉圜餘地。」

她利眼盯着他,不信任的眼神。

「這條是告訴乃論罪,可以和解撤告。」

她保持沉默,靜聽下文,怒火卻已,熊熊點燃。

「如果您能接受三項條件,李先生就不提告。」他搓搓鼻梁,念出早已熟爛的腹案:「首先,梁小姐必須向李思齊先生誠心道歉。衡量梁小姐經濟情況,可以不必登報,親自登門口頭致歉即可。其次,李先生不打算向梁小姐金錢求償,但有鑒于梁小姐出手傷人實為惡例,必須記取教钏,故李先生提議梁小姐必須到府清潔服務七天,并且由李先生評定梁小姐是否誠心悔過。最後,梁小姐必須無條件接受擔任李思齊先生和魏家珍小姐婚紗照的攝影師,全力配合,不可無故推辭。您可以考慮三天,李先生将保留法律追訴權。」

李擎觑看梁茉莉反應,她一雙水眸不安地閃晃,默默估量這幾項擺明了惡整她的條件。好半天,她才正視他,也不激動,口齒清晰道:「既然他有備而來,那就讓他告吧。謝謝你今天這一餐。」

她抓起背包背在身上,面向出口準備穿鞋,李擎攔住她。「玫瑰,別和他杠上,他的個性你也知道,是激不得的,你就答應了吧,也許看你低頭,他很快就氣消了,不再和你過不去,事情不就結束了?」

「我不怕他。」她語氣強硬,拎起一只鞋穿上。

「你難道不明白打官司曠日費時嗎?再說,你不會想讓事情鬧大吧?你們的關系現在還沒有幾個人知道,跑法院并不好玩。」他語重心長勸解。

她停住不動,滿睑憤懑,一串清脆的手機鈴響,她從背包側袋掏出手機,湊近耳邊傾聽,原本陰黯的面容瞬間放亮,她咧嘴甜笑,擰緊的眉心松緩,語調霆時轉柔:「好啊,我現在有空了,可以聽電話……大聲些,我沒聽見……呵!再說一谝。哇,好了不起喔!嗯,好,掰搿唷。嗯,婉欣,這星期我會回去……不會忘,再見。」她結束通話,甜甜的笑還留在嘴角,忽然意識到李擎驚奇的眼光,她斂起笑意,看着地板,一副琢磨的表情,太約過了一分鐘後,轉頭對他道:「請你轉告李思齊,我接受他的條件,就這樣。」

他目送她背影離去,良久才回過神,邊思索邊從西裝口袋取出手機,撥出號碼,對方很快接聽,他省略前言,直接切人重點:「她答應了。」

「不過,我提醒你分寸要拿捏好,別把事情弄擰了。」

「怎麽說?」

「她現在有男友了吧?」

「怎麽确定的?」

「一通電話讓原本要和你杠下去的女人改變了心意,你說是男人還是女人?」

「......」

「你說得沒錯,她渾身都不一樣了,我的确很驚訝,但只有在講那通電話時,她和以前一模一樣,那種口氣就像——哎呀,我學不了,總之我聽過幾次,就是以前你們交往時她對你說話的口吻,我勸你收斂一點,免得不清楚底細的人找上門。」

「……知道了。」

手機彼端的李思齊陷入沉思,他分神許久,被連聲老邁的嗓子叫喚後才聚焦眼前,他漫應到:「聽見了。」

他的父親厲眼審酌他,嘆口長氣道:「多大的人了,還搞不定女人,搞得一張臉,真是!公司的人會怎麽看你。」

「知道了。」他耐住火性,心不在焉地搜尋手機電郵。

「別讓你媽看見。」

「所以我才挑這時候來呀。」他頭也不擡,心煩意亂。

「你大嫂昨晚生了老四了,有空去探探吧。」李父提醒他。

「哦?」他終于生出了點興致,偏頭查看了一下他父親的神色,心裏有了數。「又是女孩?」

李父不說話,低頭翻閱報紙。他的希望落了空,連到醫院探視的心情都沒有;而李思齊一樁婚事延宕至今,好不容易有了眉目卻問題頻傳。他年事已高,龐大的事業體雖然順剎交給了長子,眼看後繼無人,愈發胸口悶得慌,整日愁眉不展。

「想開點,什麽時代了,女孩也很好,大哥自己會安排的。」

「嗯,你倒會說風涼話,你怎麽不幫點忙?」李父扶起鏡框看他。

他攤開手,挑眉道:「這不就幫忙了嗎?總得先結婚啊。」

「你這家夥,從小做事就沒讓我舒心過,老實說,我信不過你,不是砸了事就是出其不意搞事,我對你寄望也不大,好好把婚禮辦好給魏家一個面子,你想做什麽我管不了你。」李父啐道。

「不是說了麽,我讨厭婚禮,勞民傷財,表演給誰看?」他十足沒好氣。「拜托別擔這個心。」

兩父子話不抟機都不再作聲,心思各自飄遠到天邊。李思齊這廂不停地揣想,梁茉莉到底看上了什麽樣的男人?那樣的溫柔交付給了誰?

令他悵惘的是,曾經,他也擁有過那樣的溫柔。

那盤豪華松餅送上桌時,兩個女人不約而同「哇」了一聲。香醉豐厚的餅層表面布滿了厚厚一層奶油花,各種色彩鮮豔的水果切片嵌綴其中,核果碎片奢侈地勻灑在四周,光是欣賞就令人為之精神一振。

「你吃吧。」杜明葉催促梁茉莉。「我還是乖一些好了。」

梁芙莉不解。「還在害喜呀?」她摸了一下好友微隆的小腹。「都四個月了,不吃怎麽行?」

「但是吐了更難受啊。」杜明葉無奈嘟起了嘴。「家裏堆了一堆營養品動都沒動,我老公都在生悶氣,每天逼我吃一堆維他命,好煩。」

「唐紹裘是好男人。」她拿起刀叉,開始大快朵顧。「我運氣就沒那麽好了,已經不相幹的前男友竟然要告我傷害。」

「不是吧?」杜明葉愕然。「你指的是上次那件擦槍走火的事?」

「嗯。」她盡情享受松餅美味,胃口絲毫不受影響。

「不可能的,老板不是這種人,你确定?」杜明葉仍習慣稱李思齊為老板。

「沒什麽不可能的,都正式請了律師來當面談了。」

「啊,這樣……」杜明葉捏着下巴思索。「就我了解,不踩中他的地雷,他是不會下狠招的。雖然你把他修理得挺慘的,他也不會這麽沒風度啊!奇怪,像他這麽直來直往怕麻煩的人怎麽會想到要興訟呢?你知道他寧可花多點錢資遣不适任的員工也不會讓他們告上勞工局的。」

「忠誠的明葉,你真是他的知音,他聽了一定超感動。」

「唔,你仔細想想,是哪件事冒犯了他?」

「比起他接二連三冒犯我的那些事,我能冒犯他的根本微不足道。」

「有時候事情不用多,一件就足夠。」

梁茉莉一聽,擡頭看着鄭重其事為她分析的好友,一臉莞爾。「這話有道理,不過不适用在他身上,他就是純粹一個沒風度的男人,以前我對他做的那些搞破壞他都還記在心上,這次我又出手傷了他,他當然得下狠招。」

「真的要上法院?」

「不,暫時和解。」她吃下一顆剖半草莓,酸澀直達心底。「我接受他開出的條件了,你也知道我別無選擇。」她依序念出三項荒謬的條件,杜明葉聽得目瞪口呆。「知道他對我有多感冒了吧?不過你放心,這些我應該可以應付得來,只要他以後離我遠遠的。」

杜明葉再度認真思考,一邊研究着刻意表現出滿不在乎的梁茉莉,不久,她道出感言:「我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對,想出這些怪條件,我只知道換作是我,我是絕不會讓一個我很感冒的舊情人在我眼前晃這麽多天的,這不是自找罪受?」

梁茉莉放下叉子,陷入了怔忡。

她了解李思齊嗎?換個角度想,他的貼身助理所看到的李思齊,也許是她未曾知悉的面貌;而回顧那段他們相處的同居時光,她不得不承認,她其實并不真正了解他。

曾經,他們的熱戀就在他們散步經過一條開設許多各式咖啡館和異國餐廳的小巷弄時到達轉捩點。

當時,她指着一棟十層樓剛興建好的嶄新小華廈,像個小女生看見櫥窗裏的夢幻逸品一樣表情沉醉。「這房子很可愛,它有好大的陽臺,我去參觀過。」

他往上眺望樓層外觀,左右衡量地處位置,生意人的嗅覺讓他搖頭。

「腹地太小,巷弄太窄,商店太近,不夠安靜,不是好的住家首選,買下來投資倒是可以考慮,租附近的上班族吧。」

她撅着嘴沉默一會兒,輕聲細說:「我喜歡的房子不必大,陽臺最重要。我想在陽臺種滿我喜歡的香草植物和香花,旁邊放上兩張藤椅和一張小圓桌,可以在傍晚時泡一壺花草茶看夕陽,吹吹涼風,巷弄近頭一擡就可以觀賞人們在底下來來往往,熱鬧極了,一點也不孤單。這麽多店在附近多方便啊,半夜想買個東西穿着T恤拖鞋出門就行了。這邊有書店,有咖啡館,手工面包店,還有很多可愛的小店,在這些店裏光顧的人們看起來都很愉快,很熱情,光是和他們擦身而過就很開心,你買下來租我吧。」

他靜靜聆聽,望着樓宇笑而不言,接着,他的手機響了,他開始講起生意電話,她沒再提過這件事。

兩星期後,他拿出一串沉甸甸的鑰匙,放在她掌心。「搬進去吧,房租以後再跟你算。」

他們就這樣開始同居了,算是開了李思齊情史先例。

而她也如自己所夢想,将陽臺栽種得綠意盎然,芬芳可挹,只是在夕陽下喝花茶的通常是形單影只的她。她不介意,她知道他忙,她那龐大家族成員的複雜婚姻景觀讓她知曉如何不犯下愚蠢的錯誤,如何維系感情的熱度。

她努力保持美貌,表現懂事可人,貼心伶例;她費心學習烹饪,只做出合他胃口的菜色,生活起居大半都配合他的時程表而調整,她相信他是愛她的,無論是一個凝望,一個擁抱,一場歡愛,她都感受得到他對等的愛意,那愛竟一直未有半分褪減,有那麽一段時間,她真的以為她的愛情找到了永遠的栖所。

然而,命運還是讓她失望了。早已記不得、想不清從何開始,源自哪一句失言,哪一場誤解,哪一樁撒嬌衍生的小小意氣,導致他們之間的熱度消退了。不,正确而言,是李思齊的愛竟冷卻了,在她渾然不覺中。

他的言語不再富有情調,他的注視短暫而疏冷,他沒有時間擁抱,他的吻蜻蜓點水,他經常晚歸,他不再與她同榻而眠,他偶一為之才回到他們的小屋。他的理由充足,他必須全神貫注在競争激烈的事業上,而她,像一朵不再被澆灌養分的玫瑰,慢慢頹萎。

堅毅的她很快振作,她深植的愛意讓她不輕言放棄,旁敲側擊的種種方式無法得到最切中要害的答案,因為他總是回避問題,從未正面回應。

那麽,她還能做什麽呢?或許她應該開始調整自己,或許他并不欣賞一個女人全副精神投注在男人身上,逐漸失去了自我。

她和家人商量,不該只有漂亮的頭銜,她想确實地到父親的公司上下班,努力投入工作。這不難,實際上她被分派的工作內容低微繁瑣又耗時,但這正好令她不至于太想他;她只敢在夜晚時與他通上電話,約定共餐時間;她不再問他何時回到小屋,她理智冷靜又忍耐,她設想一切低潮終将過去,他會想念她的好,她擅長等待。

不幸的是,她得到的回報是加倍失望,他甚至不再涉足他們的小屋了,流言蜚語輕易流傳到她耳裏,負面的八卦大家都萬分熱情傳遞,加油添醋更不嘴軟,他們說他有了新情人了,她已淪為舊愛,她終于不願再裝聾作啞,尋到他私人的住處和他大吵一架。

日後無數次回想那次争執真是一場災難。她全面失了控,令彼此難堪,坐實了他疏遠她是正确的抉擇。他冷峻又陌生的眼神擊潰了她,他清楚宣布兩人關系到此為止,長痛不如短痛。

怎能輕易接受關系斷裂的事實?她閉門不出了兩天,那兩天簡直是困獸之鬥,她仿佛眼睜睜看着所有的美好如細沙般從指縫間慢慢漏失,卻無能為力。失眠了兩晚,黎明到來,她想出了飲鸩止渴的方法。

她想盡辦法籠絡他的貼身助理杜明葉,得到他的私人行程表;她從家族成員鬥争中冷眼旁觀了一些小人路數,全用在那些新歡身上,讓他的新戀情無疾而終。感到痛快的同時,她亦失去了快樂,每一晚,她在冷清中咬齧痛楚,抱着微弱的希望,等待天曉,天曉之後依舊是漫長的等待。

她的陽臺已經全面萎謝凋零,冰箱裏塞滿冷凍速食和礦泉水。她無心再妝扮自己,也不在公司露面了,她的憔悴面容幹燥枯荒難以敷上彩妝,她長日避居小屋一隅,等待那難得響起的電話鈴聲,和霍然開門聲。

何時才情願放手,重新選擇另一條道路?直到親睹那位知性美女汪靜的絕麗豐姿後,她一顆如頑石執拗的心慢慢意識到,他再也不會回頭了。

就這樣吧,她想與他作最後的道別,然後再徹底給予他最廣闊的自由,反正她不會再有更多的損失了。沒有人知道,即使在被放棄的時刻,她仍然強烈思念他的擁抱、他的親吻。

最後一次,她孤注一擲用了巧計與他發生關系,如她所料,絲毫未能擊退汪靜,反而強烈地激起他的反感,堅定他離開的念頭。所幸她的感知已鍛煉至麻木,一切為愛拚搏的努力,至此走向記憶的一環,注定被埋葬,一路相伴的僅有杜明葉的純真友誼,可惜她未能更早将杜明葉的勸誡聽入心。

實不願再回搠,每一次艱難的回搠總令她胃痙攣,并且附加更多的不解,不解他們的愛是如何從高峰急轉直下,終至如斷線風筝般遠逸?

而被剜空的心,還能痊愈嗎?這是她當時提着沉重的皮箱離開那間小屋時的唯一疑問。當然,後來她終究是痊愈了,很重要的一劑處方是,再也、再也不要見到李思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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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12 00:02:2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梁茉莉按下最後一次快門時,照例堆滿祝福的笑容走向前,朝拍了一天婚紗照仍蹦蹦跳跳的一對新人伸手道恭喜。「待會再和樓下助理約挑片的時間喔。」她親切指醒着,不禁想着,愛是養料,滋養着每對戀人永不言倦。

回頭,她的疲憊湧向四肢百骸,拖着步伐爬上三樓,剛窩進工作室,還未沾椅,正和其他助理吃着消夜的小真将她的手機遞給她。「響了五通了,快回電吧。」

她瞄一眼來電號碼,低呼一聲,也不回電,勿促收拾好私人物品,一把拎起背包,對小真一幹助理道別:「今天有事,先走了。」

她飛奔下了樓,攔了輛計程車,說了個已感到陌生的地址,再看一眼腕表的時間,真的太晚了。她懊惱地看着窗外,夜晚車少,左彎右拐很快便到達了地點。

她跳下車,走近社區警衛室,通報後她被允許進了大門,靠着薄弱的方向感,她穿廊繞園,走了一段石板小路,終于看見了那棟标示着「雅頌樓」的建築物。在大門掃瞄器旁按下被告知的密碼,她順利進了門,使用感應卡搭電梯上樓,一邊自言自語:「真麻煩。」所以她從來就不愛造訪這裏,和她從前那個家族舊時的豪華住所一樣,警衛森嚴,設下無謂關卡,隔絕外人,也隔絕自己的心。

她在一扁暗紅色鍛造門外站定,舉手按了門鈴,等了半分鐘,沒有動靜,再按一次,門喀喇一聲松了,她主動推門進入,開門的男人坐回

客廳沙發主位上,全室只啓亮了一盞立燈,他全神貫注在箪記型電腦瑩墓上,皺着眉敲打鍵盤,他朝她勾勾手指。「過來一下。」

她稍猶豫,戒備地站在他身後,他指着熒幕上密密麻麻的英文來函中倒數第五行的第三個字問:「這個字有沒有別的意涵?還是拚錯了?」

她先是湊近看了一眼,再上下讀了一遍內文,尋思一會回答道:「這是西班牙文,多了一個字母去掉就和英文一樣了。」

他恍悟點頭,豐不停歇繼續謄打回函,一邊對她說:「你遲到了。」

「客人要求多拍一組,我沒注意到時間。」她轉着眼珠打量四面陳設,變化不大,他幾乎沒有更動原有的裝潢,只是在那片景觀窗前多放置了一臺跑步機,看來他比以前更忙碌了,恐怕連付了昂貴會員費用的健身房都無暇涉足了吧。

她靜靜伫立一旁,不再多張望,等着他結束工作,同時注意到他臉上的挂彩,雖然消腫了,瘀青卻尚未退淡,眉骨仍貼着白色小型絆帶,那正是她的傑作。

五分鐘後,他阖上電腦,脫去外套,拿起桌上的威太忌抿了一口,離開座位,兩手叉腰俯看她,她垂下眼,若無其事地看着地板。

「你是不是應該對我說什麽?」他一派認真地問。

她兩手插在牛仔褲口袋,歪着頭打好腹稿,順口地說出:「對不起,我誠心向李先生道歉,上次實在太沖動了,沒有衡量您尊貴的老板身分,只顧着自己爽快海扁您,我向李先生保證,日後無論您用再多的卑鄙手段向我挑釁,我都不會再動您一根手指頭。這樣可以嗎?」

他臉一僵,接着不是滋味地哼笑兩聲,勾起她的下巴,兩人四目相視,他搖頭道:「真有你的,茱莉,你的确是茱莉,玫瑰不會這樣說話,我很好奇,這麽好強的你怎麽肯低頭呢?」

她揮手格開他的手指,但不若之前帶着憤怒,僅是淡淡地,就事論事的口吻:「律師沒說我有義務和你閑聊私事,今天打掃哪裏?」

彼此凝視了幾秒,他以下巴示意。「這裏開始吧。」

她一點也不浪費時間,丢下背包,亮開四面間照燈,束起長發,憑着記憶走到廚房旁邊的工具間,拿出掃把畚鬥和拖把水桶,一把杠到客廳,開始她的勞動役。

他的居家原有專人打婦,并不顯髒,地板仍然雪亮逼人,她心知肚明他不過是想挫辱她,動作還是做足,推開桌椅或拾裰起障礙物,很認分地在每個角落掃過一回,沒有打馬虎眼。回頭一看,他已走進內室不見蹤影,待她掃完半個客廳,他再度現身,全身清新宜人,換上了輕松的居家衫褲,顯然已經梳洗過了。他倒了杯水,揀了張可以環視全室的座椅,捧了一臺平板電腦,上網閱讀新聞刊物。

閱讀不過是假動作,他不時擡眼監看她一舉一動,不過幾分鐘,開始納悶起來,他真的認識這個女人嗎?

她掃得相當順手,快速又有效率,即使乍看光潔無比的石材地板,還是掃出了一些粉塵紙屑和發絲;掃完接續拖地,她實實在在地從玄關往內拖抹,沒有遺漏任何方寸之地,經過他身邊時,禮貌地請他移開尊腳,讓拖把滑過他的足下。

她賣力地冒了微汗,紅了兩頰,索性脫下外套,僅着貼身無袖T恤,露出清瘦但結實的臂膀,偶爾她直起腰揉甩酸疼的手腕,接着又彎身做下去,十分耐操;中途她放在背包裏的手機響了起來,她暫停片刻,走過去取出手機接聽,掩嘴低聲回應:「我現在不方便……明天晚上我九點鐘再打回去……跟他說我有事忙……我聽見了……再見。」

室內阗靜無聲,他清晰接收到她刻意壓低的話語,發自內心的悄笑聲,那是可以自由發揮想象故事的對白,但他抑制了令他不舒坦的想象,視線勉強落在電腦上,當他回神時,她已站在他前方,仰頭喝着自行攜帶的一瓶礦泉水,豪邁地問:「老板,做完了,可以走了嗎?」

不,還不行。他很想這麽說,把窗簾全都拆下來清洗,我想看你是怎麽應付現在的生活的,你和我在一起的那一年,為何像朵禁不起日曬雨淋的嬌嫩玫瑰?

「可以了,明天別遲到。」他只有這麽說。

「可以和您商量一下嗎?」她松開腦後長發,揩了揩額汗。「明天可以改個時間來嗎?我上班前有空檔,像今天這樣太晚了,搭車不太方便。」

是不想錯過重要電話吧?他盯着她鼻頭還在冒汗的臉蛋,久久不語。

她被盯得略微不安,回開視線,為了掩飾手足無措,她兩手插在後臀褲袋,挪動雙腿,結果更加突顯了勻美的胸部和細腰巧臀。他淡掃一眼,理智地不多停駐,曾經他伸臂一攔,那副纖軀就為他所擁有,任他擁抱撫觸,但她現在避他惟恐不及,不是不得已,她不會再踏足此地。

「可以。如果你想上午來,就得做早餐。」他也公事化口吻。「我八點得吃到早餐。」

她抿嘴考慮了頃刻,點頭答應,轉頭背起背包,像個陌生人帶上門離開。

他低下頭,揉揉眼窩,忽然起了懷疑——當初是如何讓她離開的?

第二天一早,門鈴悠長一響,李思齊的神識還躺在幽黑的深海底無法動彈;隔了十幾秒,鈴聲再度催響,他動了一下手腳,翻個身,感覺自己奮力朝上泅湧,浮升至一半深度時又軟綿綿沉入海底;第三次間隔不到十秒,門鈴響得十萬火急,成了名副其實的噪音,他頂着昏蒙的腦袋,倏然坐起身,怒火在體內燃燒,令他四肢逐漸有力;他翻身下了床,機械化拖着腳步來到玄關,霍然拉開門,正要啓口開罵,前方一雙大眼清亮有神地瞪着他,還往他身上掃瞄了一圈,再回到他臉上,神色雖然有異,但很快恢複正常。

「我來做早餐的。」嗓音中氣十足的女子說。

他猛然想起了昨晚的約定,面前的女子是梁茉莉。他不該吃下那顆安眠藥的,但失眠至兩點的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板着臉散發濃濃的起床氣,一言不發走回卧室,倒頭躺下,再度昏昏欲睡。

不知睡了多久,一股熟悉的香味溜進敞開的房門內,不斷剌激他的嗅覺,擾亂他的睡興,他輾轉反側,終于放棄補眠的念頭,下床走到浴室盥洗,對着鏡子刷牙刮胡髭,忽然瞥望到鏡中裸着半身只着一條內褲的自己,憶起開門時梁茉莉的表情變化,忍俊不禁笑起來。

他着好衣衫,慢吞吞踱步到餐廳,梁茉莉已經将早餐布好在桌上,靜候一旁。

早餐內容是一份蘑菇洋蔥起士蛋卷,兩片三角烤土司夾煙熏培根,一杯柳橙汁,一杯熱咖啡,與刀叉一起整齊排放在桌上。他心頭微翻騰,那是他長年嗜吃的早餐,只有她明白他要求的火候。

他看向她,希望從她臉上看出點什麽,但她面無表情,出其不意向他伸出右手,掌心朝上。「食材費一共三佰元,請埋單。」

他楞了楞,不免氣惱她的掃興,見她一臉認真,他勉為其難道:「先記帳吧,改天一起給。」

「今天清潔哪裏?」她問。

「卧房。」他拉開餐椅坐下,舉杯啜口咖啡。

她二話不說,轉頭走進卧房。

他拿起刀叉,盯着熱騰騰的早餐。多熟悉的滋味,他大口吃進絕不淋上蕃茄醬的蛋卷,流淌在嘴裏的起士濃度恰到好處,與磨菇洋蔥搭配得宜,煙熏培根煎至香酥,是他的特有喜好,柳橙汁現榨,不可用濃縮果汁代替,她全都沒忘,忠實為他呈現。

十五分鐘掃完盤中美食,他的胃溫暖充實,氣惱已經消失,喝下半杯柳橙汁,他尋至卧房,她正彎腰以吸塵器在地毯上來回移動,床上的被褥折疊整齊,他随意甩丢的西裝長褲被挂在衣架上,需要換洗的衣物盛裝在衣籃內。他倚在門邊,目視她完成地經清潔動作,再下達指令:「衣櫃也整理一下吧。」

她低頭停頓片刻,沒說話,走進衣帽間,拉開衣櫃門,開始折疊松亂的襯衫衣襪,內衣內褲,毫不扭怩。重點在最下方的抽屜,幾盒保險套堆放角落,她竟視若無睹,和袖扣領帶一同徘列完整,輕輕阖上抽屜。

他專注無比地觀看她。她活像稱職的管家,完成每一件被賦予的指令,嚴肅的面龐未洩露一絲情緒,那股鎮定如儀是強自為之,抑或他在她心中已被全然替代,再也形成不了幹擾?

他極度存疑,又微感不悅,見她提起衣籃準備到洗衣間洗滌,突然起了惡谑的心思,他擋住她的去路。「等等,還有。」

她聳聳肩,放下衣籃,交叉雙臂等候,他舉起雙臂脫下圓領衫,瞬間袒露胸膛;未完,接着彎身脫下長褲、內褲,一并扔進衣籃,身無寸縷,泰然自若看着她微笑。

「可以了,我剛好要洗澡,順便換洗吧。」

她剎那呆怔,眉峰不由自主地抽動,她屏住氣,一手撐住額角閉了閉眼,讓視線落在斜角方向,順勢彎腰提起衣籃。她絕對可以無動于衷,無論看見什麽。

此時,鼻管忽然感到說不出的酥癢,稍停,鼻下竟淌出一片濡濕,她以指尖撫觸,定晴一瞧,一抹鮮紅血跡沾附其上。李思齊瞥見,大為驚駭,慌忙抽取床頭的面紙讓她揩抹,然而更多的血珠不聽使喚,成串滴落在她衣襟、地毯上,他下意識扳倒她強制她躺在床上,抓出一女把面紙堵塞在她鼻孔下,一面疊聲喊着:「你反應這麽強烈幹什麽?又不是沒看過!以前在屋裏不常是這樣?」

她用力推開他,尖聲大喊:「李思齊!你再不穿上衣服我就告你性騷擾!」

八點整,李思齊看了第三次表,招待所的沙發很舒适,他卻不停調整坐姿,有點坐立不安的模樣。面前散坐幾個交好的生意夥伴,正暢所欲言地笑談某個商場大老晚節不保的緋聞,酒已喝了快一瓶。

「聽說根本是他高中老同學的女兒。」

「周刊沒挖到的是,那個女的早幫他生了個兒子了,不是随便打發就可以的。」

「也不差這個,他都子孫滿堂了,看他走路不太靈光的樣子得吃多點威而鋼才能上陣吧,上次心髒病發不知和這個女的有沒有關系?」

全體一陣哄堂,他陪笑兩聲,拿出手機,随手撥出一個內建號碼,再将手機舉至離耳朵一點距離,兩秒後,空氣中便出現了女性的怒吼:「李思齊!你到底在幹什麽?!我已經等了半個鐘頭了!」

衆人愕然止聲,他笑着把手機湊近耳畔,輕松道:「我馬上到。」接着便放下酒杯,拿起外套,起身離座。

「各位,很抱歉我得先走了,下次再聊。」他舉手示意。

「不是吧?現在才八點多欸。」其中一位抗議。

另一位緩頰:「算了,別引起人家家庭糾紛。欸,這位不是魏小姐吧?她這麽有氣質——似乎很難将方才的獅

吼和大家千金連結在一起。

他笑而不答,幾個男人心照不宣地眨貶眼睛。

「改天讓兄弟們瞧瞧吧。」有人提議。

「你們別害我。」他揮揮手。

「啊,原來你臉上的傷原兇另有其人?很來勁喔!」

他不理調侃,邁步走出招待所。

天空不知何時飄下雨絲,司機撐開傘奔至他身邊,護着他進入車後座。

「回家,開快點。」他盼咐。

短短車程,他好玩地猜測起那張素顏會對他呈現什麽樣的表情呢?沒想到昔日永遠像道精致甜點的她竟有他難以掌握的反應,交手這些日子以來,他不斷開了眼界。她時而冷潢,時而暴怒,甚至出人意表對他動粗;接受和解條件後,她對他多半保持疏淡距離,閑話不多說,行事幹練,很少抱怨,堅持到底,和以前常用撒賴施媚向他取得豁免權大異其趣;令他大感納悶的是,她竟然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生理反應——流鼻血!

那天在她強烈抗議後,他穿上了衣服,在她面前忍不住大笑了一回。

她捧着一團面紙堵着鼻孔,一面冷眼看他笑至東倒西歪,甚至掉下了床。

她嚴肅地抿緊雙唇,默默自行下床,經過他身邊時,以涼涼淡淡的語氣澆了他一頭冷水:「請別往自己臉上貼金,我氣急攻心時偶爾會發生這種現象,和春心蕩漾一點關系也沒有,麻煩您以後別再做出這種有失分寸的舉動。」

分寸?她和他談分寸?他對她的認識是,她在愛裏從未有分寸可言。但那一天,直到她清掃完畢告辭都不肯再回應他說的每句話,把他當透明空氣,似乎餘怒未消,只有翌日在電話中向他請了兩天假并且更動服勞務時段時,口氣才較為緩和;今晚他刻意讓她久候,不知她又會端出怎樣的面孔?

他趣味性猜測了幾回,忽然驚覺到,有多久沒有對一個女人如此躍躍欲試了?他前段時間不是還耿耿于懷她絕決的作為嗎?

胸口一陣悶塞,他令司機在大門口停車,不開進停車場,下車後慢慢走向她,她就在警衛室附近一面講手機一面來回踱步,說話聲調高昂,心情似乎頗愉快。

「确定了嗎?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行,他們不用你的設計還能用誰的呢……吃飯啊?唔,不行喔,這星期工作很滿,客戶都擠在這幾天拍照,下星期才能回去……你要上臺北來開會?真的嗎?不用破費了,我親自下廚,你相信我的手藝,我意大利面很行的……」

她肩上發梢布滿一層薄薄雨點,在照明燈下輝閃着瑩亮。她談興正濃,不畏愈來愈明顯的雨勢,但頭頂多了一把傘為她隔絕了濕意,她敏感地察覺了,扭頭望見他,她連忙低聲結束電話。「來之前給我電話喔,我要工作了,掰。」

「你遲到了。」她的笑容散去,以直板板語調對着他,或許是難掩心情雀躍,她的臉色不如上次嚴肅,眼神還漾着一絲笑意。

「不正好讓你講完電話?」他嘻笑道。

她抛了個不領情的白眼,不再說話,跟着他走進大門。

意大利面?舌根一陣莫名澀味。他記得她曾經為了他特地跟着一位名廚學過義式料理,手藝絕對搬得上臺面,現在好處可都嘉惠他人了。

一踏進玄關,她照例冷語問:「今天要做什麽?」

「窗簾,全拆下來清洗。」他不假思索指示。

她結實楞住,先掃視一遍整屋子有哪些窗簾,再看看表估計時間,又琢磨了可能性,決定實話對他說:「你要不要考慮送洗?我做的沒這麽專業。」

「不,就你做。」他頭也不回走進卧房,不給商量餘地。

她杵在客廳,仰頭看着那大幅面積的兩層窗簾,呵出一口長氣。分明就是要折騰她。昂貴的進口綿花簾布禁得起洗衣機快速翻攪嗎?那就用長時柔洗吧,重點是整燙,清洗後得熨燙出原有的褶線分明,那才是真功夫;她從未在洗衣店打工過,缺乏專業技巧,要是弄壞了布料,不是要她自掏腰包賠償?

不,她事先警告過他了,要是有點差池,她絕對不負責。

她先到工具間搬出三角梯,拉開兩面梯腳放在窗前,爬到頂端,開始解開簾布,這又耗費了一番心神和時間,兩面布帽全數拆下時,已過了四十分鐘。她喘口氣,小心翼翼下了梯,抱着那堆沉重的窗簾到洗衣間準備洗滌,才勉強塞進洗衣機滾筒裏,啓動數位功能鍵,李思齊忽然快步走了進來,神色不安地拉着她離開洗衣間。

「你做什麽?去哪兒呀」她一頭霧水。

「躲一躲,我媽來了。」

「你媽?」

「對,她想來就來,不必事先通知我,這裏的人都認得她。」

心不由得一懔。她過去在社交場合與李母有一面之緣,與李思齊相戀至分手,一直不算正式公開,所以她未有機會與李母交手。據她父親的描述,李母似是相當精明幹練的女人,而李思齊從不提及家事。

他拖着她往卧房方向走,她越想越不妙,對他道:「那我走好了,何必躲?」

「來不及了,她已經搭上電梯了,配合一下,我可不愛聽她啰嗦。」

他将她推進衣帽間,想想不妥當,又拉開衣櫃門,一把将她塞進去。

「嗯,這是幹嘛?」她掙紮要起身,他強勢按住她将門帶上。

她氣急敗壞,蜷窩在這麽小的空間裏躲躲閃閃,像極了偷情被抓奸的男女。

門霍地又被滑開,他扔了一盒面紙進來。「怕你太激動流鼻血,小心別滴到衣服上。」

她萬分氣餒,一時卻也無計可施,勉強靠牆坐好,捧着面紙盒悉聽動靜。約莫幾分鐘之後,外面靜無人廣,她拉開一條門縫透氣,正想爬出去探視,手掌在衣物堆中壓到硬物,她排除障物掏摸出一個方盒,掀開盒蓋,眯着眼就着微弱光線察看,驀地呆住,那是兩枚設計簡單的白金對戒,內側刻了他們的英文名縮寫,是他們戀情正盛時的定情物。她當時離開小屋時從手指褪下放在餐桌顯眼處,日後未再思及,看來他回去過,與他專屬枚一同放回盒裏,藏放在隐密處,她上次為他粗略整理衣物時并未發現,大概原本收納在上方夾層,他剛才匆匆推她進來時遭碰撞下來。

他即将結婚,這樣敏感的東西不應再保留了。或許是他忙碌忘了處理,他送出去的昂貴鑽飾不止一樣,有時不過是心血來潮或龍心大悅,不管追求有沒有結果從未可惜過,他又怎會在意這小玩意?

她掩上盒蓋,握在手上,又怔怔發起呆來。

不久,外面突然起了騷動,她屈起雙腳,貼門聆聽,聲音雜沓,混合着門扇啓閨及相互對答的聲音,她繃緊神經,屏息以待;沉靜一陣子之後,腳步聲又逼近了,顯然衆人移駕至主卧了。

「剛請了人打掃嗎?房間挺幹淨的。」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嗓音。

「是,您老人家不會要檢查內務吧?」李思齊口氣不耐煩。

「我瞧你這裏挺大的,隔局還不錯,做新居不壞啊,将來空出嬰兒房也夠,離我也近,為什麽要另外買在內湖山邊?」

「家珍喜歡哪。」

「她魏家想怎麽買就怎麽買,當嫁妝也行,就是別把我兒子也圈在魏家那裏。」李母語氣似有不滿,腳步靠近了衣帽間。她看見了人影晃動,忙捂住嘴憋氣。

「想到哪兒去了?不一樣在市區嗎?」

「既然一樣就住這吧,你瞧衣帽間也夠大,家珍東西再多也放得下。」

「這點我不同意。這房子是我私人空間,不想再為別人裝潢更動。」

李母哼了一聲。「我倒了解你要私人空間做什麽,你要是再不乖點,小心以後魏家找上你。」

「這點您不必擔心。再說我想怎麽做誰也管不着。」

兩人對話沒有結束的跡象,她在衣櫃裏開始感到呼吸沉悶,半張嘴用力吸氣。

「拜托你就做點讓我順心的事吧。」

「結婚還不夠順您的心?」

「不知怎麽搞的,你那麽輕易答應結婚老讓我心驚膽跳。我老了,警告你別再給我生事。」腳步轉向離去。

談話聲逐漸微弱,但尚未消失,也許移師到客廳去了,她仍然不敢稍有移動,只感到愈來愈悶熱,腦袋越來越昏濁。她輕開一條縫向外張望,一聽到可疑的腳步聲趕緊又阖上,幾次後承受不了驚慌失措,幹脆不再開門,在黑壓壓一片的衣櫃裏等待李思齊前來喚她。

冷氣未能傳達到衣帽間,她熱到汗流浃背,一頭一臉的汗水揩不完,眼皮卻相反地沉重起來,睡意不識時務地來襲,她将左臉貼放在膝上,稍适休息。她感覺前所未有的累,白天工作的疲憊在此時一并發作,她沉入黑甜夢境前最後一個小小念頭是——她超恨這個衣帽間。

衣帽間地板有這麽充滿彈性無比柔軟嗎?無論她怎麽翻動伸展四肢,都貼合着她的曲線,輕輕托住她的身軀,壓力解除,悶熱消失,恰到好處的清涼讓她肌膚幹爽不粘膩了,而且她感受到了光線,不剌眼,是過濾後的間接陽光;陽光中有影子晃動,并且有股熱氣接近她幾秒又離開。

她緩緩掀開眼簾,适應了視焦後看清了近在咫尺的影子是何物——兩條光溜溜的腿,兩條肌理結實男性修長的腿;往上移動寸許,是襯衫下擺,再往上,一雙男性的手正在扣鈕扣,顯然在着裝。

男人走動間,她瞥到了衣擺間的貼身內褲,包覆着雄性象征。她的意識未清,卻知道這個畫面極不妥當,她反射性彈跳起身,直瞪着前方。

「你醒了?睡得真久,工作有這麽累嗎?」李思齊相當自然地看着她,拿起一旁的長褲套上雙腿,拉上拉鏈。

這狀況一點也不明智,她擡起手腕,表上明指着八點十分。是上午八點十分,已過了一晚,那麽有十幾個小時跑哪兒去了?而且她正坐在他床上。

她迅速朝身上檢視衣衫,萬幸一切如常,沒有發生超乎常理的怪事。

「別緊張。你昨天在衣櫃裏悶壞了,不知是暈了還是睡了,我把你移到床上休息,看你呼吸正常,睡得很熟,所以沒叫醒你,讓你一覺到天亮。」他神色自若地解釋着。

那麽他一晚上人在哪裏?不,她不想知道,她一骨碌跳下床,沖到廚房,用冷水洗了把臉,再倒了杯冷開水,徐徐喝下,神智終于清醒了——李思齊這家夥,讓她失态了一晚,到底安什麽心?

「正好,你來做早餐吧,我趕着開會。」李思齊在廚房門口盼咐,轉身坐在餐桌旁閱讀網路新聞。

她猶豫了一下,沒拒絕,拉開冰箱門,取出上次買的剩餘食材,熟稔地動手料理。只要能減少交鋒磨擦的機會,她不介意配合他的需求。

十五分鐘後完成,用餐盤送上桌,她才漠然開口:「今天也抵上一天嗎?」

他擡頭看她。她還挺認真算計啊,算計的原因是想早點脫離兩人的糾葛關系吧?瞧她冰冷的面容,她甚至吝于給他一點笑容,對于昨晚兩人是否共處一室也不聞問,他們之間的嫌隙已到達了什麽樣的地步呢?

該怪他吧,他選擇了任誰都不會感到愉快的方式與她産生連結。問題是,倔強的她不會輕易心平氣和與他面對面談話,她渾身布滿了刺,随時對他展開反擊;再說,她已有了男友,這個新事實同樣讓他再也無法輕松接近她,再次了解她。

所以他不準備告訴她,他昨夜與她相對而眠,他仔細地觀看她放松後的面龐,她放肆的濃眉,下垂的睫影,微啓的豐唇,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蛋,他得小心在不驚擾她的情況下,把垂散在面頰、頸項、胸口的發絲仔細撥開,才能替她拭汗,并且看清楚她,看清楚這個叫梁茉莉的女人。如果當初他遇見的她就是這般模樣、脾性,沒有堪可依靠的家世,必須委曲求全自食其力,他們的結果會否不同?他不止一次問自己,他們是否就這樣愛下去?

問號不停盤據在內心,她愈冷談,他愈存疑;她愈敬而遠之,他愈執竟探索。他心念一動,回她道:「不止一天,剩餘幾天都能抵銷,只要你答應好好和我和平相處,就和以前一樣。」他擎起咖啡,從杯緣定定望向她。「我們之間,別再針鋒相對了。」

或許沒想到他會指出這種交換條件,她先是傻了幾秒,再來思索那奇異條件裏的涵義,最後她看向天花板,那是無任何動容的表情,她歪着頭問:「以前什麽時候?是剛同居的時候?還是你開始厭煩我的時候?」

他愣了一瞬,放下咖啡,起身俯對她,柔聲道:「像我們相愛的時候。」

她心頭有一秒的震顫,但很快複歸平靜,她的神情産生了一絲變化,說不上友善,至少她的眼神出現一抹俏皮,輕勾的嘴角乍現莞爾。她舉起兩臂攀住他的肩,踮起腳尖,凝眸相望,臉再靠近一些,作出吻向他的姿态;他輕輕撐住她的腰,她的腰比以往緊實有力,他等待着久違的唇,久違的唇要碰上他時,她啓齒了:「是像這樣嗎?像以前每天等你回來時做的傻事?」

他沒回答,俯下臉主動吻她,卻只擦過她的唇畔,她倏然退拒,松手保持距離。他的吻落了空,但看她滿臉惋惜,口吻嬌柔:「真糟糕,李思齊,我不愛你了,沒辦法跟你像情人一樣過一天。而且我覺得啊,你應該安分一點不是嗎?魏小姐人很好,你不該欺負人家,更不該找上舊情人,尤其那個舊情人犯了傷害罪,差點就被人控告。告訴你喲,将來要是有人踩了她的地雷,要再動粗不是不可能的事。」

他面色僵硬,她轉身走開,反手帶上門離去。

幾乎是踏出那道門的瞬間,她的笑容立即消失無蹤,一抹憂傷籠罩,讓她放慢了腳步,眼一眨,在晨曦中閃爍出淚光。

樂聲悠柔,人語低微,待者服務周到地來回穿梭,他卻嫌煩擾,手握一支陌生手機,不斷搜尋裏面各項儲存的通訊資料與圖檔,均無太大收獲,尤其是圖檔,大半是用作搭配參考的各款禮服,尚未發現精菜的私生話照片,連待機圖案也只是一只不起眼的卡通小熊。他視線不離熒幕,一邊開口道:「下次別來這家吃飯,不得安寧。」

魏家珍從手裏的居家雜志擡起頭來,不以為然。「先生,地方是你挑的耶。」

「所以下次別随便答應我,你也該幫着挑一挑。」

「咦,今天火氣很大喔。」她眯眼打量他。

他頓了兩秒,察覺自己失言,緩聲道:「你就多包涵吧,最近不知道為什麽,我和所有的女人犯沖,包含我那個早就過了更年期卻更不可理喻的媽,還有那個天兵助理,尤其那個助理,老是搞不定行程,好幾次害我撞期,完全不像以前那個杜明葉——」

「李思齊,你有沒有發觀一件事啊?」她攔截他的抱怨,認真地問。

「什麽?」

「別人不知道,我倒覺得其實你相當念舊。欣賞一個人,愛吃一樣東西,從事的運動,很難被改變,老念念不忘。你瞧,杜明葉辭職多久你就念多久,還有我每次和你吃飯你永玩點同一種義大利面,上健身房只踩跑步機,人人說你喜新厭舊,你的喜新厭舊想必是用來摭掩不可對外人道的秘密;或者是,你很難愛上一個人?不過讓你愛上未見得是好事,萬一沒有結果,以後的對象豈不遭殃?感謝老天,幸好本人對你沒有奢望,而且不用死掉許多腦細胞才能知道這個事實。」

他靜聽完,對她露出迷人的笑容,半開玩笑道:「難怪我只能娶你,為了表示我對您的敬意,這餐我埋單。」

「這倒不用。今天是你生日。對了,我父親那筆科技廠抟資,你大哥要是沒興趣不必勉強,我自己也覺得不妥,環評是很難通過的,土地取得也有問題。我讨厭人家說我們官商勾結,偏偏魏家官商皆有,脫不了嫌疑;我向他表明過了,你大哥從不做沒把握的事,我們的婚姻不值這幾個億,別把你吓跑了,到時我一輩子小姑獨處他可別怨人。」

他縱聲笑,激賞地看着她。「我會轉告大哥的。說實話,我大哥做起生意根本六親不認,兄弟我起不了什麽作用的,我怕你父親對我李家打錯了算盤,應該讓你想辦法做我大哥小三的,或許還有可能分杯羹。」

她白他一眼。「我可沒這個能耐。再說應付你一個還可以,你大哥就不必了,他那雙刀子眼,沒給人好眼色過。」

他會心一笑,手上的手機突然發出悅耳鈴響,他先查看來電者名稱,考慮一瞬,再啓按接聽。「……是,這是她的手機……她昨晚忘在我這裏,需要轉告她什麽嗎……我?我是她好朋友,您是要和她約吃飯時間吧……對,她和我提過您,我可以轉告她……明晚七點?好,不客氣,再見。」

魏家珍困惑地盯着他,他興致高昂地把玩了一陣子,套着一層棕熊造型保護機殼的手機竟是別人的失物。依她的直覺判斷,會使用這款手機保護套的主人恐怕是位女性。

她露出質疑的目光。「你在做什麽?手機怎不還人家?」

「會的,等我玩夠了。」他神色如常。

「別玩火上身,我不想替你收拾善後。」她垂下眼繼續翻閱雜志。

他心思已飄玩。這位來電者顯示名為「浩中」,聲音年輕謙柔,個性似乎大方不多疑,也不多問什麽,徑自告知他與梁茉莉約見的時間,這代表了什麽?對女友的深切把握?建立自己的威信?或是輕敵?他有多了解梁茉莉?

他思索一會,徑自走到餐廳外,拿起手機回撥,對方很快接聽。「我姜浩中。」

「姜先生,您好,剛才就是我接的電話,我叫李思齊。」

「……」對方突然靜默,顯然聽聞過他的姓名,片刻後冷談地回應:

「您好,請問有什麽事?」

「我想和您談一談茉莉,在您見她之前。」

「……」對方再度沉默,良久才道:「可以。在什麽地方?」

他說了個地址和時間,對方忽然語帶擔憂地問:「李先生,茉莉還好吧?」

「她很好。」

「那就見面再談吧。」

他将手機放入口袋,望見玻璃門上反射出自己的形影,不禁自問:「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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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姜浩中推開酒吧厚重的木門,朝吧臺方向望去時,李思齊一眼便鎖定住他,直覺告訴他不是這個男人還會有誰呢?

如此年輕,幾分面善,一張臉眉清目秀,噙着若有似無的笑。他走近李思齊,朝他颔首,李思齊發現彼此竟一樣高大,但姜浩中較為清瘦,整個人顯得文質彬彬,一開口連聲音也溫文:「李先生吧?」他們擁有一樣辨識對象的敏銳視覺。

姜浩中點了杯淡調酒後,專注地打量對方。李思齊思維失序了幾秒,梁茉莉連選挑對象的眼光也改變了,她何時開始青睐這般書卷氣的男子了?

「不知道李先生想和我談什麽呢?」不畏李思齊探量的眼神,姜浩中先開口。

「我和茉莉的事您知道多少?」

「大致上。」姜浩中眼睛明亮坦然,飽滿的額頭令人聯想起梁茉莉。

「拜使之賜,她學習到豐富的人生經驗。」

這句話道盡了一切,李思齊面色微變,仍強勢接招,不回避。「您太擡舉我了。」

「這是事實。不過也不能全怪別人,茉莉自小就倔強,她想要的東西誰也阻攔不了,幸好她一向看中的東西只是古怪,不算太稀奇,長輩多半不會太幹涉,可惜她越長大喜歡的東西後遺症就越多,還好她夠強轫,擔得起。」

李思齊怎麽感到一派儒雅的對方出言皆似綿裏針呢?

「姜先生好像很了解茉莉,你們認識很久了?」他喝了口酒,讓辛辣沖散胸口的悶滞。

對方略猶疑,模糊答道:「中間有幾年沒怎麽見面,她到國外讀書去了。」

梁茉莉有多少秘密是他不知道的?算起來姜浩中可說是她的青梅竹馬,否則哪個女人願意将情史盡訴新戀人呢?若非這個男人對她了若指掌,就是他給予她前所未有的信賴感;不論哪一項,都是李思齊未具備的,他低估了姜浩中。

「李先生,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姜浩中微笑。「她現在過得很平靜,很自在,既然這樣的狀态沒什麽不妥,那就別互相打擾的好。」

「是嗎?」他将酒一飲而盡。「怎麽那天晚上我感覺不到她的平靜呢?」

「……」姜浩中挑起眉梢,顯出幾分疑惑,一抹促狹,讓面善的感覺更為濃厚,但李思齊确信從未見過他。「李先生,你們倆見過幾次面了?」

「好幾次了。她變了很多。」

「變得不再是您想象中的模樣了吧?失望嗎?」

「不,很驚豔。」

姜浩中不由得偏頭觀看他,想從他眼底探出話裏有幾分實情。「李先生的胃口可真多變,難怪沒幾個女人捉模得了您,可惜,不論您此刻感受是好是壞,都改變不了你們已經成為陌路的事實。」

「您真的這麽有信心我們一點也不再眷戀對方?」

「……」兩人互相對視着。

李思齊笑了。「她還是和以前一樣容易激動,反應強烈,嘴裏不說,身體都誠實的告訴我了。你說得沒錯,她性格不是普通的倔強,但越是這樣的人越難重新開始,您說是嗎?」

乍然一陣凝滞,使得周邊的細碎人語、杯體碰撞聲反而突顯出來,姜浩中原本的氣定神閑霎時轉為嚴峻,陷入怔楞。

模棱兩可的描述具有的想象空間和殺傷力李思齊很清楚,他對自己強烈湧現的敵意和侵略性感到氣惱,同時又重新體驗到掌控的快感。他驀然警識到,自與梁茉莉重逢,他胸口的悶氣不斷高漲,難道是源自于失去了對她的掌控?她的風貌迥異于往昔,她對他不再留戀,她陌生的冷淡逼使他對她做出連番不近情理的行徑,然而,他卻未深人思考過,表面的寧靜破壞後他能得到什麽?

得到什麽?他不是個自大狂,更非陰沉善妒之人,得到梁茉莉的友善以待就能停止他的非理性行為麽?他陷入迷惑了。

長久的默思後,姜浩中保持泠靜道「我不很明白,您到底想說什麽?當初要分手的是您不是麽?」

「是我。當時有諸多原因讓我不得不做這個決定,但畢竟我們在一起過,顧念舊情,我希望她以後也過得好,所以想見識一下姜先生的豐采,如果姜先生能讓她對未來不再猶豫,我樂見其成。」

幾乎是橫了心,說出言不由衷的話語益發流暢。「只是看來她似乎還拿不定主意。」

「……您放心,」一番斟酌後,姜浩中語意堅定:「我會請她自愛,另外也請您控制一下,別再和她見面了,無益的事多做多錯,李先生家大業大,日理萬機,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她好不容易生活穩定了,就請您高擡貴手吧。」他掏出一張仟元鈔票擱在吧臺上,又恢複了從容的微笑,慢步離開。

獨自多待了一會,李思齊下了高腳椅,撥出電話。「家珍,把拍照日期訂下,越快越好。」

門鈴一響,她緊張地蹦跳起來,先将爐火轉小,一面在圍裙上擦拭濡濕的雙手,一面三步并成兩步奔至客廳,打開大門,迎接歸家的人。

「剩一道湯就完工,你先坐一會。」她轉身又奔回廚房忙碌。

她許久沒有作菜了,很少有人能讓她全心全意的作菜,事實上她不愛做廚房的話。她和杜明葉不同,杜明葉十分享受作菜的過程,并且能作出新意,她只享受摯愛的對象品嘗她的廚藝的時刻;她懂得背誦食譜,如法炮制出餐廳等級的料理,也許只有七成深入原版精髓,但依樣畫葫蘆的菜色誠意感人,嘗過的人絕少挑剔她的作品不道地。

遺憾的是,她今天展現手藝,只是為了協調好的承諾,用一餐抵三天的勞役服務。

兩手不夠用,她揚聲喚:「麻煩進來幫一下。」

李思齊剛脫下外套,放下公事包,應聲走進廚房,立即被她擺出來的陣仗吃了一驚。

「不是吧?你認為我們兩個吃得完嗎?」他滿睑狐疑。

仔細一瞧,一只香料焖烤雞,一盆色彩鮮豔的蔬果沙拉,兩盤辣香墨魚義大利面,一鍋南瓜奶油濃湯,一盤烤面包,就算四個人同桌享用也不為過。

她聳肩。「不要緊,吃不完我帶走,我不介意吃剩菜。」實情是她只曉得烤全雞的過程和用料,烤雞腿太難重捏;沙拉裝水晶盆是為了扮相好看,一時攪和了太多種蔬果;濃湯則是誤買一顆大南瓜,為求新鮮而整粒下鍋;份量超級的義大利面是因一時失手,整束幹面條滑進熱水中搶救不及,不得已全數煮完。總之,将錯就錯也無妨,她總算張羅出來他要求的晚餐內容。

兩個人将食物就定位,布好餐具,斟了兩杯白酒,一切妥當後,她朝他伸出右手。「連同早餐的三佰元,洗衣精一百五十九元,還有今晚的食材費,總共兩仟四佰五十九元,發票在這裏,請埋單。」

對她的生分舉動他不再感到驚訝,他配合地從皮夾取出三張仟元鈔放在她手心,像個雇主的姿态。「不必找零,剩下的是小費。」

「謝謝。」她笑納塞進口袋,一點也不尴尬。

兩人相對而坐,她面目平靜,盛了盤沙拉,舉起叉子,胃口極佳地享用着,他謹慎地端詳她。

自昨天接到她的電話開始,他就沒有停止過揣測。她口氣平常,與他協商剩餘的服務天數如何以彼此都能接受的方式折抵,不露一絲端說,和他想象的失控抓狂差距太大,仿佛他和姜浩中見面的事實沒有存在過。到底那個男人是如何與她提及那場會面的?竟能高明地安撫她。或許姜浩中避童就輕,加以暗示,并未揭穿;也或許他寬宏大量,以智慧取勝,三言兩語略過她私會前男友的重點,提醒她凡事往前看。這幾乎證明了一點,外表溫和的姜浩中對梁茉莉是有莫大影響力的。

「酒是你櫃子裏的,還不錯喝。」她自行啜飲一小口。

他今天不想喝酒,他要萬分清醒地面對她。

見他不動,她推薦他湯品,「湯是你最愛喝的,不試試看?」

「你今天特別愉快。」他依言喝了口濃湯。「有什麽事嗎?」

「能有什麽事?」她眯眼巧笑。「對了,謝謝你送還我手機,我以為不見了,原來是掉在這裏。」

「不客氣。」

一切的輕松和衣善是因為将結束迫不得已的私人見面吧?如果她能因此給得更多,比方說,一個真心的微笑,一句由衷的話語,一切妥協就值回票價了。

懷着不确定的心情,他的食欲反而減退了,勉強喝了半碗湯、幾口面,他不再動叉匙,只喝水。怕他不方便就食,她取了一把餐刀自行肢解香氣逼人的烤雞,遞了只完整的雞腿給他。他搖搖頭頭。「我想喝咖啡。」

她感到意外。「菜做得不好麽?」

「很好,和以前一樣好。」他意味深長地說。「我想慢慢吃。」

一她只好點頭。「好吧,我去煮咖啡。」匆匆奔進廚房。

她專心操作着咖啡機,背對着門口,所以當她盛了杯熱咖啡,轉身看見一堵牆似地擋在前方的李思齊時,徹底吓了一跳,咖啡瞬時潑灑出來,一股熱燙令她閃電般縮手,瓷杯落地迸裂,他立即拽住她的手腕相至水槽,扭開水龍頭以大水沖洗燙傷處。

「你緊張什麽?」他不解問。

「誰叫你不聲不響。」她埋怨道。

一陣無語,他端詳她發紅的手背,長久沒有放開,她扭動一下手腕,他掣住的力道令她一時難以掙脫,她朗聲提醒:「沒事了。」

「你真的很喜歡他?」他放開她的手。

語氣裏沒有挑釁,沒有揶揄,就是純粹的疑惑。她先是莫名呆愣。

「誰?」會意後別開臉看向他處。「其實,你沒有必要問這個問題了,不過如果你那麽好奇,我就回答你。對,我喜歡他。」

「有多喜歡?」他跟着追問。

她瞄他一眼。「我不想讨論這個,我建議先把晚餐吃完吧。」

「他不介意你和我見面嗎?」他再三逼問。

她低頭想了想,「……不介意。」答得很幹脆,聲音輕快,嘴邊一抹俏皮。「說真的,他不介意你想出」些方法讓我受罪,誰叫我太沉不住氣對你動粗呢?他也不介意你無中生有對他說了那些話,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都了解。至于這次見面,沒什麽好擔心的,反正我們交往是過去的事了,彼此也已經沒感覺了,他很放心,他認為我應該和你和解,把事情做個了結。」

他發怔片刻,仔細注視她。「這麽聽話,你是真的很喜歡他了?」

「……」不知該如何接續這個話題,她彎身撿拾瓷杯碎片,扔進垃圾桶,再沖洗雙手。

「說話。」他偎近她,兩手撐扶在流理臺上,将她圍攏在臂彎裏。

她不安地攏攏耳際發絲。「這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

他揚眉道:「沒有關系嗎?我們的關系要有多深就有多深,他知道嗎?我們以前一高興就在這臺子上做了,他一點也不介意嗎?」

一股熱氣上竄,她耳根爆紅,忍不住喝斥:「你這人真是不可理喻!老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對,我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他!這樣滿意了嗎?」

「不滿意。」

「哦?那麽我深表遺憾,總不能以後我想嫁給誰都要經過你這一關吧?」

他聽出了端倪。「你們論及婚嫁了?」

她抱胸看向別處,無奈地閉了閉眼。「李先生,不是只有您才能結婚。」

五味雜陳彙聚成一股沖動,他扳回她的臉,俯唇就要吻她,一片陰影靠近,她不及思索,反手一掌揮向他,響亮的耳光震懾了彼此,她驚住,縮了縮肩,嗫嚅道:「我不是故意的一」

他二話不說,揪住她的手臂,直往外拖,她大為驚駭,一手扳住廚房門框,足抵牆腳,滿臉通紅與他奮力拉鋸。

他回頭瞥望,發現這樣使蠻勁不是好辦法,索性松手。驟然失去平衡,她立即仰跌在地上,幾乎四肢朝天。她狼狽極了,撐坐起上半身,恨恨瞪住他。「你還是一樣壞!幸好他不像你一」

不等她罵完,他矮下身,攔腰抱起她,佻達地回嘴:「對!我當然不像他,所以才能讓你永遠不忘。」

她無暇再反唇相譏,因為李思齊正抱着她往睡房方向邁步。她不是無知少女,當然知道他意欲何在,她試圖全力踢踏,使他重心偏斜而松懈,但他用盡臂力縮緊她,将她牢牢貼懷,走道并不長,不足以令她掙脫,短短幾秒間,她已被粗邁地抛擲在大床上。

她驚怒交加,為他的心血來潮、無視禮法。他把她歸類為什麽了?沒有一夜情後遺症的最佳床伴?還是現在的她逾越了他向來獵豔的标準,像脫缰野馬般充滿了暴走的新鮮感?

她矯捷地跪坐起身,左右搜尋反擊工具。床頭鬧鐘!只有鬧鐘,她一手抓握掂掂重量,香槟色多合金外殼沈甸甸,足夠令他躺倒了。

她昂舉鬧鐘,朝已褪去上衣俯身下來的男人揮擊,他臉微偏,揚臂一擋,鬧鐘呈抛物線飛躍他肩頭,哐啷一地解體,他沒好氣道:「怪了,你什麽時候學得這麽暴力了?」

失去護身武器,她兩手握拳擺出備戰姿态,咬牙示威:「你聽好,快滾開,不然要你好看!」

「你可別誤會了,上次被你撂倒是意外,和實力無關,我啞鈴可不是舉假的。」他伸向她,忽然停在半空中,緊檸眉心。

「怎麽啦?」她兩只拳頭慢慢松開,湊前更視他的臉容,兩眼無端發亮,隐約露出喜色。「哪裏不對了?」

「我突然覺得一」他擡眼看她,在她失去戒心之際,握住她的肩頭,猛然将她推倒在床褥上。她大驚失色,尚未騰出手抵抗,他沉重的身軀代替腕力,将她密不透風地緊緊壓制,動彈不得。

「你耍詐,不算,重來一次一」她先發制人喝道:「你敢亂來,我就告訴魏家珍一」

他輕笑了一下,俯唇堵住她的警告。多麽熟悉的唇瓣,他恣意吮吻,像過去一樣濃烈交纏,不,比過去更為濃烈。她幾乎無法透氣,整個呼吸浸浴在他的氣息裏,熟悉的氣息瞬間帶領她回到了舊時片段光影;她恍惚了一陣,警覺到自己竟沒有拒絕他的深吻,立刻咬緊牙根,企圖反齧;他察覺到了,轉移到她的耳根,輕輕啄吻那片細膩的肌膚,她渾身起了疼瘩,他一手潛人她襯衫底下,觸摸到了她的反應,得意地笑。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敏感。」

「跟你說了我已經對你沒感覺了,你這個人有什麽毛病!」她氣急敗壞啐罵。

「那就證明你對我沒感覺!」

「神經病!證明的意義在哪裏?你甩過的女人對你念念不忘?你自我感覺未免太良好一」

他不答複,徑自扯開她的衣領,将臉埋在她柔軟的胸口,同時動手扯除她的下身衣物。她緊張起來,發現他來真的,趕緊捂住他的嘴。「等一下,不要急,先把晚餐吃了好不好?」

他不情願地擡起頭,拿開她的手。「我不餓。」

「那就喝湯,至少把那碗湯喝完。」她滿臉期待,甚至露出一抹笑容,就是這抹滿含不明意味的笑容讓他充滿情欲的腦袋騰出了一點空間思考。

「為什麽老叫我喝湯?」他眯起眼。

「沒啊,那不是你最愛喝的?」她幹笑兩聲,見他目光存疑,改以嬌婉語調:「不然我們吃完面吧,我肚子餓了,沒力氣了。」

「放心,不用你出力。」他嗤一聲,俯下臉繼續吻她。

「等等!」游說不成,她略撐起肩暗,轉動骨碌眼珠,狐疑地掃視他的臉廳。「你真的要一點感覺也沒有嗎?」

「我有沒有感覺你現在還不知道嗎?」他們彼此緊密貼合,結結結實實的生理反應她自然無法忽略。

「不是說那個,」她臉又乍紅。「我是說肚子,肚子有沒有怪怪的?」

「肚子?」他睜大眼尋思,恍悟後滿臉不可思議「你給我下藥?」

「是不是有感覺了?」她欣喜地間。

他認真感覺了一下,雖無異狀,但好心情已被破壞,他冷眼反問:

「為什麽?」

瞧他不悅的表情,應該是起作用了,她解脫地松口氣,附帶燦然一笑,緊接着板起臉,迸出連串積怨:「你自己做的事自己很清楚。誰讓你去找姜浩中了?害我蒙受不白之冤,讓他教訓了我一個晚上,一個晚上耶!他從來沒這樣罵過我,小時候都沒有,我的耳朵都快炸了,辛苦做了一桌子菜沒人領情,我最怕人家唠叨了,要不是他第二天一大早還有重要的約會,肯定教訓我到天亮。都是你!你這個莫名其妙的人,你陷害我!一直陷害我!沒見過像你這麽壞的人,幸好他不像你,不像你這一」

「你當初不也這樣對付我?」他不甘示弱掐住她下巴,火眼逼視。

她一怔,驚覺自己在不太恰當的時刻惹惱了他。她企圖翻身逃溜,他臂肘一橫,再度壓制她,他全身充滿了豐沛的力量,蓄意使出勁道時根本無從抵擋,也許出自惱怒,他的動作不再放柔,幾乎可說是粗蠻,上衣的鈕扣在他強行扯開下掉落了好幾颡,她聽見了褲頭拉鏈扯到底的裂帛聲,她剛要摭掩裸露的胸脯,下身已一陣清涼;她一陣慌張,又強烈納悶,摻在湯裏的藥量是否太輕?抑或攪拌不夠均勻?為何他依舊活力十足毫無退意?

「李思齊,我們商量一下,你放開我一」在他雙唇和手指綿密的攻勢下,她始終繃緊的驅體有軟化的趨勢,她刻意咬痛下唇,分散四面八方襲來的歡悅感,而這種感受令她非常羞恥。她不該對他起反應,她花了相當大的功去才練就了在他面前無動于衷的本事,怎能在這個晚上功虧一篑?

「沒得商量。」他撐住上身俯視她,表情不再有不悅,他輕輕貼吻她的眉心、她的鼻頭,最後抵住她的唇低喃:「你還是玫瑰……」

她正要張口反駁,一股沖擊忽然迫入體內,她立即噤聲,不可置信地圓睜大眼。他的膽大妄為讓她震驚,他對她身體的充分掌握卻讓她羞窘,她下意識想蜷縮肢體推拒他,他持續性的進逼卻亳無躲藏間隙,她粗喘着氣,徒勞無功地叱責:「知不知道你瘋了?你瘋了!」他聽若未聞,手掌瘋狂游走在她光滑的曲線上。

他們沒有說出口的是,彼此睽違長久的身體沒有增添任何陌生感,仍然熟悉每種撫觸或挑逗帶來的反應。她閉起雙眼不看他,最不想看見的是自己的屈從,屈從在熾熱的結合中沖深掘出的渴望。渴望什麽呢?落單已久的靈魂得到慰藉?她早已放棄這個念頭了。

熾熱的結合召喚出大量的汗水,汗水流淌了親密接觸的每個部位,他莸得了前所未有的釋放。良久,他退出她的身體,靜靜的躺一邊,緩和療烈的心跳,沉重的手腳仍圈住她不放。

遺憾的是,屬于李思齊的甜美休憩僅有五分多鐘便徹底結束了。他陡地睜開眼,整個人彈坐起來,突兀的動作讓腦袋尚在暈眩中的她不得不跟着坐起,兩個人無言對望,接着,他眉頭抽動,呼吸開始急促,不到半分鐘,他已經屈指成拳,面龐扭曲,不必再猶豫,他翻身跳下床,以箭步沖進浴室。

她呆坐半晌才意會到發生什麽狀況,沮喪地兩手掩面。「氣死了,現在才生效!應該多放一包才對。」

得到了自由,她也跳下床,一走動才感到體力消耗後的疲累,不得不想,今天這一餐可謂得不償失。他不過是勤跑廁所一晚上,頂多脫水,也許她還幫了個大忙助他體內環保,但她可不同了,日後平添一樁供他挖苦的事跡,什麽好處也沒有,怎麽每次和他交手都吃足了虧?

她忿忿踢了床墊一腳,撿拾起衣物一一穿上,不妙的是,襯衫鈕扣泰半脫落了,根本衣不蔽體。她旋身又踢了床墊一腳。「野蠻的家夥!」她想了一下,走到衣帽間翻尋,挑了件休閑襯衫穿上,過長的衣擺遮住被扯故障的牛仔褲拉鏈,她照了照穿衣鏡,尺寸雖然大了幾號,至少不會引起側目。「就這樣吧。」

走出衣帽間,她聽見浴室傳來男性怒吼:「梁茉莉!你到底下了多少藥? !」

她明白了,原來他身強體壯,需要更久的時間等待藥效發作,她方才還以為他異于常人,對瀉藥免疫。

「好好享受吧!」她狠狠使個白眼,走到餐桌旁,看着滿桌佳肴考量一番後,到廚房起出幾個大塑膠袋,把烤雞、烤面包、白酒全數打包,放進她攜來的購物袋裏,快步穿過客廳,走出大門。

她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對着手機讨饒:「拜托你婉欣,跟他說我下次一定不會再私下和李思齊見面了……真的跟他沒什麽……是他陷害我……沒學到教訓?什麽意思?李思齊都要結婚了……我沒忘記,我不會和他再來往了……你跟他說不管他高不高興見我,我都要回臺中……要出遠門度假?嗯!他不能這樣一」

電話斷線,她垂頭喪氣地盯着手機,眼眶蘊淚,呆坐了半天,小真探頭進來。「經理找你,快下去吧。」

她無精打采地移動腳步下樓,穿越禮服區,一群女賓叽叽喳喳如小麻雀般挑揀婚紗,洋溢的興奮非但感染不了她,反而像芒刺令她渾身不耐煩。她加快腳步不再耽擱,心不在焉推開店經理辦公室那扇門,裏面有兩張臉一齊向她望過來,她未有心理準備,怔了一瞬才開口致意:「魏小姐,您好。」

魏家珍和藹地笑了。「一陣子不見,你好像瘦了。」

「是嗎?」她摸上面頰,臉無端發燙,前幾次的鎮定不複存了,兩手偷偷放在身後不自在地扭絞着。這樣的心情從未有過,是什麽呢?

罪惡感嗎?她做了有愧于魏家珍的事,而魏家珍卻一廂盼望着她的婚紗照早日完成,她不由自主垂下眼,無言以對。

「魏小姐已經确定好下星期天拍室內照,地點在他們的新居,沒問題吧」經理笑問。

「……沒問題。」還能有問題嗎?「助理應該安排好時間了。」

「這是禮服的樣式,都越洋寄過來了,看一看新郎的禮服怎麽搭配比較恰當。」

店經理越過桌面遞了本禮服彩照合輯給她,她順從接過默默翻閱着。這些訂制服的确美不勝收,魏家珍品味不凡,尤其是手寫标示婚禮的一襲白沙禮服,後尾是長長拖曳的美麗烏幹紗,要價絕對超過她的年薪有餘。

店經理說得沒錯,這是她們玩得起的娛樂,梁茉莉只需好好陪襯,讓女主角心情愉快是首要任務。這不會太難,她從前在尚未分崩離析的家族裏見識過這類排場,再者這一行已經讓她訓練有素。

坦白說,她生命中最大的難題都能安然度過了,這情況還不算太壞;魏家珍性情穩寶不難相處,她總是自我安慰,也許是某種幸福來臨前的試煉,耐過這些意外曲折之後,她的人生道路就會逐漸順遂,只要李思齊離她遠遠的,遠遠的……

「茉莉,手機響了,不接一下嗎?」店經理忍不住提醒,梁茉莉一臉心事重重,來電樂曲已響了一輪,仍傻盯着照片看。

「梁小姐,我是李擎。」

「……」她愣住,下意識看了魏家珍一眼,對方也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臉上是奇異的迷惑神情,她機警地轉個身,走到窗邊,放低音量,「什麽事?」

「我人在醫院,想請教你一個問題。」

「醫院?」

「你在李先生湯裏下了多少份量的藥?藥名是什麽?」

「……」問題有點不祥,她一時語塞。「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她有遭殃的預感。

「不知道?」對方沉默片刻。「他前晚一整晚腹絞痛,第二天脫水得厲害,現在已經住進醫院了,醫生請您過來一趟。」

「我為什麽要去?」她心跳加快,不安地觑看魏家珍。「他活該!」

「梁小姐,男歡女愛你情我願,怎麽會是他活該呢?」

「你胡說什麽!」這一忘情斥責,背後的交談頓時休止,她回頭向兩個女人欠身致歉,轉身走到更角落處再掩嘴問:「他到底想怎樣?」

「是醫生請您把剩下的藥帶來研究一下,總得對症下藥吧。」李擎念了地址和房號。「來了還可以順便欣賞您的傑作,讓他難過不是您的目的嗎?」

果然她生命中的禍源就是李思齊,霎時滿腹懊悔之情,她不該對他起報複心的,這般你來我往必将掀起無謂波瀾,她心一橫回道:「他該找的人是他的未婚妻,我和他沒什麽關系。至于李先生您,請別助纣為虐,我并不清閑,我可是得賣力工作的。」

電話一收,她深呼吸鎮定心跳,走回兩個女人間,極力揚起嘴角微笑,魏家珍偏頭瞧她,說道:「茉莉,手機可以借我欣賞一下嗎?你的保護套很可愛。」

她不以為意,大方出借。魏家珍接手後,翻來覆去細看,像對卡通化的棕熊圖案設計産生了興趣。這款保護套帶着瑕疵,棕熊突出的右圓耳消失了,她食指尖縻挲着不平整的截口,好奇地問:「怎麽不見了一只耳朵?」

梁茉莉笑彎了眼。「被朋友的小孩給咬了,他特別喜歡咬東西。」

手機又響,她面色一變,不待魏家珍交還,她迅速伸手取回,只點頭來不及致歉,再次慌張地走到角落接聽,口氣急亂:「別再打來了!小心我讓他好看!」

「怎麽啦?是我,明葉。」

「明葉?」遲來的委屈襲上心頭,她一陣鼻酸,瞬間淚漫眼眶。

李擎堂堂一介律師,不過是受人之托,竟被指稱助纣為虐,心裏可不舒服。

他走到病床邊,對着專注在操作遙控選臺器的李思齊道:「說真的,我覺得不太妙,真的不太妙。」

「不妙什麽?她一定會來的。」李思齊放棄乏善可陳的電視節目,兩手枕在腦後悠然地往床頭靠,胸有成竹道:「我确定。」之前對她存有的強烈不确定感,那晚之後,他再無疑慮。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她的肢體語言。如果她恨他,或是心有他屬,在歡愛時不會呈現那樣的容顏,縱使她始終蹙眉,極力閉上眼,讓他透視不到她的眼神,她異常緋紅的面頰,身體每一分的顫動,極速狂奔的心跳,掩飾強烈反應時的羞窘,洩露了她諱莫如深的情愫,她始終是他記憶中的玫瑰。

然而越是如此,他越是茫然。難道當初他錯想了什麽?

「我說不妙的可是你。」李擎搖頭。

「你又來了。」

「聽清楚,不妙的就是你,和魏家珍無關,也和梁茉莉無關,你花那麽多精神想出一些把戲在玩她,不會是單純的生話情趣而已吧?」

「又有何指教?」他瞥向李擎。

「我感覺得出來,她不是可以這樣玩的,你難道看不出來嗎?她比誰都認真,認真想擺脫你這家夥,你何必自找麻煩?上次她卯足了勁動手打你,這次大費周章下藥,下次呢?把你從辦公室推下樓?我怎麽感覺你被她反擊得很來勁?這真的不好玩,老兄。」

「誰說我在玩了?」他面不改色反唇。

「那更槽。你要是收拾不了,你以為她會像上次一樣輕易放過你?

「嗯!你比我家那兩老還啰嗦!」他櫃絕再讨論,跳下床話動筋骨,有人敲了門,他随口應答。

門被推開,走進一名含笑的秀氣少婦,她隆起的小腹顯而易見,手挽一籃精致水果,她先向李擎點頭示意,再走近穿了一襲運動套裝的李思齊,笑得眯起了眼。「老板,今年換了一家健檢醫院啦?準備住上兩天嗎?記得今年一定要做大腸鏡檢驗,反正已經有人幫你做事前清理了

「你這張嘴還是不饒人,很高興看到你。」他張開雙臂擁抱杜明葉,在她耳邊問:「是她讓你來的?」

杜明葉見外地瞄了李擎一眼,李擎見狀,向兩人舉手告辭:「你們聊吧,我先走了。」

「老板,好好的幹嘛這樣吓她?」第三人一走,她不以為然問:「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麽?」

「我當然知道。」他斂起笑意凝視她。

沉默了片刻,她面有難色道:「她現在過得很好,不希望被幹擾,而且您也要結婚了一」

「她如果真正很平靜就不怕被幹擾。」

「這樣說并不公平。你們的事已經過去了,她早就接受了這個事實,你又何必如此?」

「想當說客?你回我公司替我做事吧,我就答應你。」他半真半假道。

「不怕我又幫着她整你?」她跟着開起遠笑。

「不怕。」他輕聲道:「我并不傻,當時你們做的事我全都知道。」

她驚異地看着他,一臉費解。他不再說明,視線下移,輕拍一下她的小腹。「幾個月了?」

「快五個月了。」她露出甜蜜的笑。

一股羨嫉的澀味湧上胸口,這樣單純的幸福他曾經檫身而過,回首探尋時卻連遺憾都感到虛無。

「明葉,告訴我,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麽?」他忽然問,面龐閃過稍縱即逝的黯談和迷惑。

她一陣啞然。強勢又自視其高的李思齊,從不在別人面前坦露惶惑或脆弱的一面,只是個簡單的問題,足可窺見他的心理困擾;他向來率性而為,沒有女人能令他長久駐足,這一次,一朵缺乏豔光的清淡茉莉又為何讓他頗頗回頭?

她內心萬般掙紮,依舊選擇回答:「有些事,當時沒有留住,現在就更不可能了。我了解她,她決定的事是不會更改的。老板,希望你不是為了一時新鮮感而回頭找上她,她沒有雄厚的本錢陪你走這一遭的。」

「怎麽你說話和李擎一個調?」他苦笑道。「我的壞形象真的根深蒂固了。」

「可是無論如何,當初一切都是你的選擇啊。」

他垂眼思忖,半晌,昂首時臉上又煥發着迷人的風采。她明白他,這是他專有的脾氣,他從不過度煩憂一件事,不是全力以赴,就是抛諸腦後,沒有灰色地帶。他輕握她的肩,語帶撫慰:「我知道你信不過我,別擔心,我不會傷害她。」

杜明葉長嘆一聲。她該怎麽告訴他,有時候,不必起心動念,單單他的身影出現,就是一種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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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不,整個順光不一定好,陽光如果很強烈,拍起來順利沒錯,也很簡單,但就是太平面化了,沒有驚豔的感覺。如果利用一些側逆光,或部分逆光拍攝,效果會更出色,所以為什麽外景還是要帶上外拍燈、外置閃光燈的原因。人造光可以給予自然光很好的補強,即使在豔陽天下也一樣。」梁茉莉一邊向範明萱解說着,一邊指示工人架設大型電扇、反光板在正确位置上。

「作品的好壞,後制的效果是不是掌握了大部分的功能?」範明萱相當好奇。

她仔細想了想。「看法很多種,我個人的感覺是,原有的構圖精神最重要,主角的表現才是重點,再加一些後制技巧突顯特色就行了,否則花樣太多也什麽意義。」

「說的也是。對了,我不想搞到連自己也不認得自己,拜托別把我修到一點疙瘩和紋路都沒了,我可不在乎看得到雀斑。」範明萱潇灑地說。

她會意一笑。「我明白。」

「為什麽做這一行?我覺你的個性不像會喜歡大量制造商業化作品。」

「我只會這個啊,而且我必須有固定收入。經理對我不錯,別的地方不喜歡用新人。」她沉默了一下,看看範明萱。「你該換伴娘禮服了吧?」

範明萱剛到現場不到半小時,一來就興致勃勃地和她閑聊,一臉淡妝,短發梳理整齊,頸頂上挂着別致的皮繩墜鏈,但身上僅着一件帥氣襯衫和粗砺布料的牛仔褲,魏家珍則一大早已在屋裏上妝了。

「不必,這樣就好,誰耐煩那些做作的禮服。」範明萱右手率性一揚,從長褲後口袋取出一支煙,正要點上,梁茉莉阻止了她。

「有小孩。」

範明萱順手勢看過去,一名不足周歲的幼兒坐在學步車裏四處滑動,助理小真在附近無奈地看管着,範明萱大為訝異。「哪來的小孩?」

「聽說是化妝師的,先生臨時有事,她只好帶着來。」

「孩子是最可怕的生物,不要靠近我。」範明萱作敬謝不敏發抖狀,但還是聽話地收起了煙。

她朗聲笑。「等你以後有了小孩就不會這麽說了。」

範明萱嗤之以鼻。「算了,下輩子吧。」

這裏是魏家珍指寶的拍攝地點,未來的新居,從攝影棚移師到這裏,少不了調度人手布置現場。梁茉莉依其意見,以後花園中的一座花棚作為第一主景,她衡量光線灑落的角落和範圍,指示工人搬動桌椅,調整攝影機鏡頭。她異常認真,十分投入,唯有如此,時間才會加快腳步過去。

「新娘子好了。」小真提醒梁茉莉。

化妝師的技巧果然不同凡響,魏家珍比平日豔色明亮,卻又不過分誇飾,禮服剪裁恰到好處展現了她纖柔的腰線,手工精繡的蕾絲花朵和珍珠在重點處點綴,簡直是夢幻逸品。魏家珍坦然迎接所有的激賞目光,喜笑顏開,範明萱迎上去,兩人愉快地随同攝影助理的指引就定位

「小真,喚李先生過來。」她悄然吩咐。

「我剛剛看過了,他一來就拚命在講手機,衣服也沒換,就站在後門那裏。」

「你沒催他?」

「誰敢催他。他好像在談公事,談得火冒三丈,他還罵對方豬頭,叫人家現在滾過來把東西拿給他,我哪敢找死去催他。」小真心有餘悸。

「這家夥!」她忍不住咒罵,直接走向魏家珍,親自說明了一下狀況,範明萱潇灑地擺手。「別管他,我們先拍。」魏家珍一旁附和點頭,無一絲不悅,對範明萱的另類伴娘衣裝也無意見。

她先是不解,很快便釋然。也罷,就讓今天的主角全權決寶。

既然如此,就用生動一點的方式拍攝吧。

「你們就說話吧,可以喝點酒,像平時相處一樣随意自在,我用快門抓拍就好。」她揚聲要求,兩個女人聽了感到新鮮,相識莞爾,接受建議各拿只高腳玻璃杯斟了三分之一紅酒,倚在圓桌邊絮絮談起話來。

真是對少有的知交。梁茉莉欣羨着,一邊精準地按下快門。她們或坐或站,或說或笑,有時專注聆聽對方,有時同時縱聲大笑,頑皮的範明萱甚至在魏家珍前額、頰上啄吻,或是擁緊了對方對着鏡頭扮鬼臉,掌鏡的梁茉莉跟着被逗樂了,按下了無數次快門;她們是亳不扭捏的模特兒,且悟性又高,梁茉莉三言兩語指示,她們便聽懂了,兩人總能占據畫面最恰當的角度,達到攝影師心目中的構圖要求。因為默契絕佳,連四周的植物也感應到了,風一吹,那株碩高的善人樹落英缤紛成雨,替鏡頭自然加工,她們開懷地伸手盛花,不停驚喜替嘆;梁茉莉抓緊秒間瞬息,替兩人拍下不少精采鏡頭,純粹是攝影工作者的直接反應,她內心不自覺歡喜拍攝的順剎,暫忘身分的尴尬。

拍攝暫時結束,新娘子回屋休息補妝,她仔細操作廣角鏡頭,仰頭眺望天色光影,目光暫神眼前一片蓊郁的植栽所吸引。這園子真美。魏家珍的選擇是正确的,這處居所比李思齊的私宅好多了,雖然偏遠些,卻擁有鋼骨大樓缺乏的生氣。

「怎麽我從來就不知道你懂得攝影?」李思齊站在她身後,突然出聲。

她吓了一跳,退開兩步,直瞠着他,不悅道:「你該去換裝了。」

「急什麽?」他食指勾着外套搭在右肩上,興味十足地看着她。她不假辭色別開臉。「說真的,你還有什麽事是我不知道的?」

她幹脆背過身不理會他,看着那名幼兒不耐煩地左右滑步,小真百無聊賴地逗着孩子,但那孩子似乎玩厭了,并不領情,胖胖的小手推開湊上來的奶嘴,張着一雙圓眼尋覓熟悉的大人身影,發出連串啼哭聲。

「不說?我總有辦法知道。」

她低聲厲叱:「走遠一點,我不想和你說話。」

「唔,我以為我們上次經過一番『敘舊』後,你會對我溫柔一點,怎麽還是這麽嗆呢?」他大膽地将唇低俯在她頸窩旁,極輕地私語。

她心有忌憚不敢強烈反應,咬牙道:「你最好不要自以為是,我對你沒什麽期待,更不會因此把持不住自己和你糾纏不清,聽懂了沒?」

「聽不太懂。我只知道有人激動得在我背上留下幾道抓痕,那到底算不算把持住了自己呢?」

她立時面紅耳赤,閉了閉眼,在心中忍耐默數,縮起了拳頭。

「不過我不介意告訴你,你倒是徹底讓我把持不住自己,比起以前,你讓人更為難忘。」

還能不為所動麽?他根本想瓦解她的意志。

但四處有人走動,她絕不能為了逞一時之快而讓兩人的關系攤在陽光底下。

幸好前方的幼兒成功奪取了她的注意力,那名幼兒完全無視各式玩具利誘,已開始嚎啕大哭。小真尴尬跳腳,不知該如何是好,兩手拚命往不知何人交給她看管的随身媽媽袋裏掏尋,大概想掏出法寶,卻掏不出所以然來。

梁茉莉嘆口氣,不加考慮地直走過去,一把抱起幼兒,随手在包着尿片的胯下試探,對着小真道:「袋子打開,我看看。」

她溫柔地将幼兒平放在原木長椅上,解開褲裆暗扣,換下濕透的尿片卷好,從袋子裏抽出濕紙巾,楷拭清潔已泛紅的小臀部,輕搽上痱子粉,換上新尿片,重新着裝,全然不嫌樁,動作一氣呵成。她舉抱起破涕為笑的可愛幼兒親吻了一下,放回學步車。小真松口氣,瞅着她道:「這你也會?我快受不了,小孩真可怕。」

她笑笑沒說什麽,直起腰在附近草皮的灑水器上沖淨雙手,一回頭,和李思齊不偏不倚相互對望;他抱胸站着,表情複雜難解,退去了輕佻,眼神炯利,充滿審視的意味。或許不常見到他這般嚴肅神情,她愕然不動,直到有人來喚他進屋換裝,他終于掉頭離開。

經此一望,她開始心不在焉,說不上來的不安令她沒有方向地到處踱步,深秋的風帶着寒意摩挲手臂,她心神未能獲得清涼,只感到四肢充斥無以名之的躁動;有人高聲喚她新郎新娘已就定位,她慢吞吞走近攝影機,動手調整腳架高度。她必須擡起頭指示正确擺姿,頸部卻異常僵硬,十指尖莫名冰涼;她吩咐助理将反光板移動位置,終于将視線對準了新人;她告誡自己,面色保持平常不許有異,再忍耐一陣,今天的工作就快結束了。

她放松臉頰,想象自己在攝影棚對應着陌生男女,她勉力彎起嘴角泛出職業化笑容,指示他們一站一坐;但李思齊是個差勁的模特兒,他又接了通電話,不掩火爆脾氣,要對方不必解釋,如果條件沒談成,明天不用到公司見他雲雲。講了五分多鐘才結束,還毫無歉意,他吊兒郎當屈起一腳倚柱站着,兩手插在褲口袋裏,領帶且是松歪的,一臉似笑非笑,只差沒叼根煙,以帥氣頹廢男之姿拍起酒品廣告。

魏家珍一手托腮,打了個呵欠,眼神放空。這對新人活像被臨時湊和的演員。梁茉莉耐住愠意,糾正姿态的話一脫口,竟含着顫音,她勉強連拍數張,腦門一陣收縮,突然看不清前方景物,她慌忙說了聲對不起,轉身彎下腰捂住口鼻。

一陣安靜,沒有人知道她在磨蹭什麽,大家都在無聲等待着,只有李思齊擅自離開花棚,進屋片刻,出來時手上多了盒面紙。他無視衆人困惑的目光,走到梁茉莉身旁屈蹲下來,連抽了大把面紙直接往她鼻端塞住,順手替她檫拭指縫間的血跡。梁茉莉困窘不堪,只瞥了他一眼,默然頂住那團面紙,苦思着如何收場。他低聲道:「你得到醫院去,三番兩次這樣一定有問題,不聽話我就押着你去。」接着他起身高喊:「收工了!攝影師不舒服,改天再拍吧!」

小真緊張地挨近她,乍見她手上一坨染紅的白紙,驚訝得說不出話。

沒有人說得出話來,在各自揣想中一一收拾散場,助理們攙扶着魏家珍回屋更衣,範明萱獲悉後從屋裏快步邁出,扶起梁茉莉道:「走吧,我送你去醫院,小真先回店裏。」

「不要緊的,只是小事——」她搖頭婉拒。

「走吧!」不由分說,範明萱強勢拉着她搭上停在車道上的越野車。

「對不起,耽誤了你們。」在車上,她又再度懊惱致歉。

「不用抱歉,照片什麽時候拍都可以。不過那像夥挺緊張的,非要我帶你上醫院檢查,你非得去這一趟不可。」

「那家夥?」

「李思齊啊!」範明萱按下車窗,點了根煙。「不過他說得沒錯,凡事小心點好,他平時看起來大而化之,其實挺謹慎的。家珍說他做奸商當之無愧,表面吃了虧,其實根本不知占了多少便宜,用在感情上也是;不過我個人認為,太算計的結裏往往是一場空,感情這種東西論起輸贏就注定是輸家,你覺得呢?」

這席走了岔的話太難回應,不管怎麽解讀都仿佛是針對她,她幹脆撇清:「我和李先生不熟一」

「啊,抱歉我忘了。咦!你們不熟?」範明萱疑惑地桃眉。「怎麽他知道你有流鼻血的毛病呀?」

她傷神地閉上眼,虛弱地回答:「大概口誤吧。」

「或許吧,他今天快被公司那個業務經理煩透了。」

她不再應聲,只感到匪夷所思。這對新人一位心不在焉,一位滿不在乎,她已失去應對的分寸;她又多抽了幾張面紙,塞住尚未完全止血的鼻孔。啊,她忍不住哀嘆——意外真是沒完沒了。

車子保持穩定的龜速穿街繞巷已有四十分鐘了,司機從後照鏡探視李思齊,後者偶爾擡眼看一看窗外,多半在審閱膝上堆疊的文件資料,或接聽手機,神态并不急切。前方十公尺處已屆路口,紅燈就要亮起,他忍不住開口問:「快要紅燈了,人轉彎看不見了,還要繼續跟嗎?」

李思齊擡起頭張望一眼人行道,颔首道:「不跟了,轉彎後找個方便的地方停車,請她上車。」

司機應一聲,急速轉彎後,切進一個剛好空下的路邊車位,停好後便下車。

李思齊向左挪移出空位,稍事等候,不久,右側門被霍然打開,梁茉莉怒氣沖天鑽進車廂,三只滿滿的購物紙袋擠放在腳前,轉頭對他怒目而視。「你跟蹤我?」

「不算跟蹤,想等你好好購物完再和你聊聊。」他從容不迫地回答。

「聊什麽?」她防衛地問。

「把醫院的檢查報告給我。」他伸出手。

她至為訝異。原來他一路從婚紗店跟到醫院,再尾随她步行購物,到底用意何在?

脫口就要責備,只見他不茍言笑,表情有不容違逆的嚴峻,她不再作聲,乖順地從背袋裏取出醫院的檢驗報告單放在他手上。他展開細閱,過了一會兒,他眉頭放松,露出笑容,将報告單交還她。「所以确定沒事?」

「沒事。」

「知道原因嗎?」

「醫生不清楚,只說不用擔心,不是什麽并發症。」

「什麽時候開始的?」

「……在婚紗店遇見你那時候開始。」

他安靜地注視她,她面無表情,望向窗外。「我可以走了嗎?」

「買了什麽東西?」

她不禁回視他,不明所以。「什麽?」

「都買了哪些東西?讓我看看。」他一臉認真。

太怪異的要求,她無法配合,扳動門鈕就要下車,他直接伸臂構住袋子的指繩,拽提到面前,她大吃一驚,揮手阻止他。「幹什麽你——」

他不為所動,打開第一只袋子翻出內容物。他皺起眉頭,幾套運動型胸罩、內褲,黑、灰、白三種安全色系,和她以前慣穿的豔色蕾絲內衣大異其趣。她從裏到外癖好都改變了,倒是沒發現她替男友購置貼身用品。

「你有什麽毛病!」她忙不疊将內衣褲塞回紙袋,又羞又氣。

他繼續掏翻第二只袋子,一雙女性球鞋,一件防風外套,一條牛仔褲,都是過季打折品,她的确過得很儉省。

「別翻了,你到底想看什麽?你這個人真是——」她不解其意,只能滿腹怨氣收拾他攤開的物品。

眼看他舉起第三只袋子就要傾倒而出,她想到了什麽,向前直撲不放;他抓緊紙袋,她傾全力以上身壓住他的雙手,兩人呈現詭異的糾結姿勢。

「起來。」他柔聲命令。

「你先放手。」

「你不起來我怎麽放手?」他失笑了。

她的臉埋在他小腹位置上方,勉強擡起一側面頰。「我才不信你,你莫名其妙,憑什麽看我的東西?」

「沒什麽鬼怪為什麽怕我看?」

「李思齊你——真是災星!」因為只能偏起一眼瞪他,她很快感到酸澀,趕緊閉上眼,乍看仿佛在他大腿上小憩。

他俯看堅不放棄的她,使力從她身下抽出一只手,輕柔地撫模她腦後長發,慢條斯理說着:「你再不起來,別人會以為我們倆正在做什麽呢。看,有人往裏瞧了。要是被多事的人P0上網,我是無所謂,你可就不必向姜浩中解釋我們的關系了吧。」

恐吓立即生效,她慌忙仰起身,回頭探看,只見司機在車外就近走動,沒讓閑雜人等靠近,才一閃神,就聽見東西一古腦兒被翻倒出來時包裝紙的摩檫聲,阻止為時已晚,她眼睜睜看着李思齊睜大眼端詳那些小巧可愛的絨球毛線帽、各式棉襯衣、連帽外套、不同造型長短褲,尺寸均為不到一米的幼兒制作;還有學步鞋,特制卡通水杯,總之,不該是她生話中的必需品,她卻大量購買。

一陣無言,他面色陰沉,利眼盯着她不放。她低下頭,要件件疊好入袋,繃着臉不準備解釋,拎起購物袋開門下車,他按住她的肩。

「買這些東西做什麽?」

「朋衣小孩周歲禮物。」

這個答案沒什麽破綻,是她大動作逃避的态度令他不解。他觀察了幾次,她特別注意四周的幼兒,她替幼兒潔身時表情極為喜樂,她流連在嬰童服飾店的時間特別長,他從不知道她喜歡孩子,不滿三十的她年輕體健,結婚生肓的機會所在多有,為何在浏覽輕觸那些可愛的小人兒衣衫時面龐總透着點憂傷?

他猜想,或許當時一度她是想留下他們的孩子的,但未來難測,兩人當時關系又形同崩解,有太多客觀因素使她不得不做此抉擇。他對她不自覺的精神折騰,某部分源自他對她缺乏堅持的怨怼;是的,他對她一直充滿怨憤,即使失之偏頗,即使放棄孩子這件事通常是女人難以磨滅的烙印,他仍然無法全然釋懷。他要她受罪,是她親手毀壞了他對她的想象、他的愛意。

「有一件事,沒向你提起過。那時候你父親曾經來找過我,你應該知道吧?」他搭在她肩上的手往下滑,觸及她的手背,再用力握緊。

她停止下車動作,慢慢回身端坐,驚異莫名地看着他。「你說什麽?」

「別告訴我你不知道。說實在的,我還挺欣賞你變成茉莉的模樣,有話直說,幹脆例落,至少我知道你不是在欲擒故縱。」

她像腦袋當了機,完全無法回應。她靜心解析他一番譏诮的話,重點在她父親,他提到她父親。「他找過你?」

「這并不難想象,不是嗎?」他微眯眼更視她。「我當時不是不奇怪,你父親對你管教一向甚嚴,怎麽肯輕易答應讓你和我同居?總會有圈內好事之徒告訴我父親,你父親的家業早就一團爛帳,前幾年靠着你兩個美貌的姊姊找到好婆家,替沈家撐持了幾年,可惜沈家早就像根被蛀空的雕梁畫棟,中看不中用了;但你父親還有你,我們同居之後,類似的耳語沒有少過,我全沒當一回事。果然,你父親來見我了,他提出一筆數字的金援。老實說,數字不是問題,只要我願意開口,我總有辦法讓我父親點頭,問題在于你父親表達了一個前提,這筆金援若不成,我們之間便不會再有後續發展,願意與沈家結緣的候選親家并不少。」

一席話讓她面色瞬時劇變,雙唇失去血色。

啊,歸根究底原來她從未正視過的錢才是主角,她真慶幸她父親重她抨斤論兩時她不在場,原來她不值一文錢

她冷不防打了個寒顫,怕冷似地屈起在他掌由的手指,然後猛力抽開。她緊咬牙根,避免不由自主發出格格撞擊聲。

「我沒有立即允諾或拒絕,我想你父親真是被逼急了,開始口不擇言。這不擺明了是買賣嗎?即使是買賣,也不該難看的露出底牌,我當然知道這類互蒙其利的婚姻屢見不鮮,甚至是商界的慣例,偏偏我李思齊不吃這一套,所以當時我打賭一件事,你絕不會向我開口。」他頓了一下。

捏住她下颔,迫使與他正面相對。

「但是我開口了……」她幽幽接口,因為淚意,黑眸出奇清亮。

就那麽一次,她在老父親及兄長們的百般央求下親自向李思齊提出詢問,不很慎重地,輕描談寫地,在尋常談笑間探問這個可能性。她不是不困窘,所以只提了一次便不再追問,這麽一想,她陡然追憶起前後被遺漏的細節,她的世界急轉直下的分水嶺不就從那一天開始嗎?那一天之後,李思齊開始疏遠她、冷锬她,終至離開她。

「不僅開口,你間接承認,在我們認識之前,你已經知道你父親那些投資出了問題了。」他冷靜地凝視她。「我沒有問下去的是,你鎖定的交往目标,是你父親替你揀選的嗎?」

她痛苦地阖眼。「所以,你覺得我是個讓你大失所望的籌碼是嗎?」

她抵起嘴角,想到此刻不太适宜強顏歡笑,她深深吸口氧氣進入肺腑,希望讓自己的聲音聽來無恙,但眼眶的酸澀卻越來越濃。

「你說呢?你把自己當過籌碼嗎?」他聲音越是輕淡,話越是尖銳:「那時候,我真不想把這問題端上臺面,那讓我無法忍受,我們之間的關系不該結束在這種難堪的事上。我想,就讓你認為我喜新厭舊吧,追求誰都一樣,只有這樣你才會自動離開,我們不必落于叫價買賣的關系,沒想到你韌性堅強,用盡方法挽留,你真以為我不知道明葉為你做的那些事?」

這麽說來,她後來那些瘋狂的挽回行徑根本形同鬧劇?

她緘默許久,安靜地看進他眸底,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沒有機會這般仔細端詳他了。不愧是李思齊,他活得很有勁,他事業一樣出色,他甚至願意被套牢走進婚姻了;可她百思莫解,他生性不羁,他們那一段感情就算曾令他不愉快,如同意外刮傷,結的痂也早該掉落了,何至對她窮追不舍令她難堪,再一次剝奪她得來不易的清靜生話?如此攤牌,他到底想要什麽?

她攏了攏垂散的長發,低聲道:「對不起,讓你失望了,我替我父親的失禮行為道歉。不過……我真的沒想到我們之間的關系如此脆弱,禁不起一點質疑,一點沖擊;如果你當時好好問我,我會好好解釋一切讓你清楚了解的,起碼我不會做出後來那些讓大家都不好受的事,但是你沒有,你轉身就走了。」

他哼笑道:「我想不出來你還能解釋什麽。」

她兩手放在膝上,十指勾纏,垂首想了想,怔了老半天,咽了口苦水,心底話呼之欲出,又橫梗在齒間。言不由衷是如此艱難,多希望她可以不再違逆自己的心道出一切,但終究是大勢已去,事實為何已不重要;她閉眼眨去濕意,呵口氣,啞聲道:「我這個人,或許沒什麽值得贊揚的長處,但有一項優點是你不了解的。我從不追悔過去。我曾經做過不算明智的選擇,就算有遺憾也不會後悔,我只向前看,現在談論對錯還有什麽意義呢?我想,你耿耿于懷的原因是精明如你竟然錯看了我,對吧?如果這在你所向無敵的情史上添上了不光采的一筆,那麽我真心再向你道歉一次。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這樣能讓你消氣嗎?」

「——你能說的只有這些嗎?」他露出強烈的失望神色。

「是,我無話可說;而且,我們不應該再這樣見面了。」她的眼神釋出乞求之意。「拜托不要再打探我的事了,我現在過得很簡單,不會再對你形成幹擾,更沒什麽值得你關注的地方。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外拍那兩天的行程能不能麻煩取消?我想這對你來說不是難事,可卻是一項對大家都好的決定,我會很感激你的。」

他緊擰雙眉。為什麽要乞求?為什麽不據理力争?為何不悍然反擊?

她示弱的最終目的不過是據理力争與他的牽纏吧?

他掉開目光,寒霜罩臉。「不,一切按照原定計畫,我不想讓家珍失望。」

他的答案在她預料之中,她輕輕點了點頭。「好,那你是不是也能答應,我們別再這樣見面了?」

他直視前方,不予正面承諾。「你走吧。」

她提起紙袋,推開車門,向恭候在前方的司機欠身致意,再反方向快步穿過街道,轉進陌生的巷弄,于一處公寓圍牆邊止步。

她急欲觸摸上唇的一片濕涼,湊眼查看,幸好僅是漫延的涕淚,不是血。她緊密阖眼,讓昏眩淡去,心跳走穩。

很好,梁茉莉,你做得很好,李思齊對你的沖擊不再無從抵擋了,總有一天,你可以應對如常,讓一切徹底過去。

她一邊為自己加油打氣,一手扶着牆面行走,午後陽光正盛,不知為何,她的心房的一片奇異的寒涼。她拿出手機,撥了她列在第一順位的號碼,清了清沙啞的喉嚨,試着朗笑:「婉欣,是我,我的honeybear在做什麽呢?」

她閉上眼,側耳傾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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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雨開始奔騰而下的時候,他終于從公務中挪出注意力,往落地窗外的一片湖景觀望。

露臺上的午後陽光已然消失,風從敞開的木窗徐徐灌入,雨的氣味随之飄進客廳,與整棟以加拿大杉木搭建的木屋所釋放的天然香氛相互交織,屋外庇蔭的樹影搖晃得厲害,可知雨勢相當滂沱,整片香草園和湖面浸潤在驟雨裏,遠處山色灰黯朦胧。

民宿服務員送來的一壺花茶已透涼,一碟手工餅幹和糕點他動也未動,簡單的行李堆放客廳角落;他自午後一落腳,便未走進卧房內,兀自坐在窗前一張藤椅上接聽電話,檢查電郵。

一晃眼數小時已過去,沒有人打擾他,分頭抵達的魏家珍和範明萱放下行李後,興高采烈地到附近攜手踏青去了;助理小真和一幹工作人員稍後也人住了安排好的房間,唯有梁茉莉尚未現身。據悉她決定假期後獨自從臺中就近開車趕來,不與其他同仁同行。

那麽,她是和姜浩中聚首的假期後才上山的?懷抱的心情應該和李思齊第一次到這裏度假迥然不同吧?

過去,李思齊不特別青睐阗無人煙的度假地,尤其對外聯絡不方便之靜僻處。他事業心正旺,很難全然抛開工作輕松寫意地過上一天;但從前的玫瑰喜歡,她總是甜蜜地奂求:「就我們兩個人,好不好?」

沒什麽不好。不看湖光山色,光與她星夜纏綿,聆聽她絮絮不休的傻話,在蛩音中交頸入眠,也令他甘願作陪。她不介意他帶着工作出游,只要他的人在她視線所及之處,她便心滿意足。

這裏是她極為鐘愛的私游地,房間數不多,價格不菲,除了房客之外一般游客絕少涉足,各自在獨棟木屋作息,除了用餐,難得與陌生人交會;女主人以手藝絕佳聞名,單是品嘗那獨一無二的私房菜便值回票價。

那時候的她如此快樂,成日像小黃雀般喜笑顏開,每一件事都新鮮。

回憶牽引着心情波動,他不得不放下幾不離身的筆記電腦,緩步踏進卧房。房裏采光良好,陳設一如往昔雅致潔淨,即使是烏雲遮日,連片景觀窗将天光大量引進,驅散晦暗。他記得她特別喜愛曉時坐在窗前平臺上,看着氤氲的湖景發怔,偶然回頭向他嫣然一笑,再以清亮的嗓音宣示:「李思齊,我愛你。」

他朝後躺倒在潔白清香的被褥上,望着梁木縱橫的尖聳天花板,拒絕自己再陷入無止境的憶想。他迅速調整思緒,閉目養神,連日的工作疲累促使他在極短時間內盹着,幾乎失去時間感;當他倏然睜開雙眼時,室內已被陰暗籠罩,黑夜無聲無息降臨,而勢雖稍緩,仍然淨琮擊打在窗玻璃上,但将他拉回現實的是床頭電話聲,在喧嚣隔離的空氣中極為刺耳。

他抓起話筒,支吾應聲,對方是民宿服務員,客氣地詢間:「李先生,請問今晚在房內用餐還是到餐廳和您的員工用餐?」

他呆了幾秒,才會意服務員所稱員工應該是小真等一行人,他問:「全都到齊了麽?」

「唔,還有一位梁小姐未到,她恐怕是走岔了路。」

「怎麽回事?」

「她最後一次和我們櫃臺聯系是五點十分,車已經開進了上山的路,照道理早該到了,可是現在已六點二十分了都還沒見到人。」

「沒再電話聯絡她麽?」

「收訊不良,無法接通。」

他迅速起身,搓了搓面頰,清醒思路,冷靜地再問:「一路上來有幾條岔路?」

「兩條。第一條還好,不到十五分鐘就到了盡頭,那裏是另一間民宿,游客很快會發現不對勁再回轉。第二條比較麻煩,那是直通到另一個山材的捷徑,路程要一小時,不過上山一路都有路标,她只要循着路标就可以順利到達,除非是一」服務員遲疑了一下。

「除非什麽?」他隐約嗔聞到不對勁的味道,服務員卻沒有特別緊張。

「除非是因為天色暗,剛才又下大雨,視線不清,她啓用衛星導航引路,很可能出差錯。之前有好幾個客人走錯路都是因為這個原因因。」

他即刻挂上電話,找尋自己的手機撥出梁茉莉的號碼,果然處在斷訊狀态。

他遠眺窗外,除了沿湖的幾點蒙昧路燈,夜色中僅辨視出黑色的山林輪廓,山裏民居稀疏錯落,互不相鄰,沿路連簡陋的雜貨店都付之闕如,她如何摸黑找到這裏?她一向不喜歡親自開車,理由是時常一恍神錯過轉彎路口或地标,戰戰兢兢地從甲地到乙地很累人,更何況這種陌生曲折的山路,她甘冒迷途的危險單獨前來的最大理由,恐怕是不願與小真他們提前到達民宿,減少和他碰面的機會。

濃眉深鎖,他極度懊惱——梁茉莉迷路了。

該死的衛星導航!

前一晚她特地查了網路地圖,特別輸入了正确路線,她一路駕車入山,剛開始路标明确,導航表現良好,乖巧地指點明路,左彎右拐望去皆是相似度極高的林相;她不懂樹種的差異,但覺一路倉促掠過的樹姿煞是美觀,山風拂偃,把綿延一片的樹冠蔚為綠海,她一度瞧得忘神,就這麽錯過了關鍵的叉路口。

什麽時候發現誤人歧途的?就在她本來急駛在寬廣可輕松容許會車的怕油路面,轉為在蔓草雜生的石礫小路上困難挺進時,直覺告訴她,她有二十分鐘以上沒看到民宿的指引路标了。記憶中到達民宿的路邊景致應該越來越廣闊,但眼前山巒易疊不見人煙,偶爾有采集野菜的老農在林中昙花一現,她想探頭問路,已不見人蹤,卻駭然看見數只羊施施然橫過路面,羊群主人呢?

已然精神錯亂的導航親切地指示她往左輾過路邊雜箪,越過山澗即可到達标的,她終于确定被誤導到了荒郊野外,險些魂斷山谷。

她停下車,拿出手機撥打,手機卻苦無訊號,擡頭遠望,心頭一怵,灰濃的雲霭迅速壓低,不久,大雨無預警狂下,雨刷根本來不及撥開水幕,視線一片模糊,去路根本不明。

她呆了一陣,斷然決定回頭,不願再盲目前進山林深處,心一慌,方向盤猛烈打左旋轉,油門一踩,車頭只轉了半圈,車體戛然不動,只聽見引擎怒吼空轉,她奮力再踩油門,車頭悍然俯沖,路面窄小回轉艱險,她企圖急煞,車子陡然熄了火,不再動彈。

她愕然片刻,冒着豆大的急雨下車檢查,趴地觀看,悲哀地發現左前車輪陷進濕軟的泥地裏,并且被一塊尖石片刺進胎身,下半部呈現扁平狀态,難怪它再也不肯聽話。

旋即一想,糟的是,車上并無備用輪胎,車子等同報廢,看樣子只能找上拖車或彪形大漢幫她挪移這輛房車了;但放眼望去,兩者皆癡心妄想。她頹然鑽回車裏,無計可施。

徒然呆坐,感到倒楣又激動,那些已抵達的同仁們,應該已欣然等待享用美食了,有人會主動想到一個路癡正陷入絕境麽?

不是不後悔只身前來。陰雨讓夜晚提早降臨,氣溫逐漸降低,她不能枯坐車裏等待缥缈無望的援助。

她在後車廂翻找到一把而傘、一支手電筒,決定徒步回頭求援。

沒有路燈,沒有月光,耳邊只有而聲淅瀝和怪蟲嘶鳴,她鼓起勇氣蒙頭快走,鞋子踩踏在碎石路上的孤單足音仍然令她提心吊膽。

走了大約五分鐘,前方出現車輛前進聲,她喜出望外,以奔跑之姿迎接救援。

來車被她張臂擋下煞停,車窗下降,駕駛是一位面目黝黑的中年男子,她眼尖發現男子的車型與她同款,懷抱僥幸之心,忙不疊敘述起自己遭遇的困境,期望男子存有備胎替她換上。「拜托麻煩您了,我趕路,您開個價,我可以向您購買。」

男子面無表情,盯着诨身濕漉漉的她好一會;她被盯得極為不安,正想放棄,男子此時點了頭,請她先上副駕駛座,駛近她的車後,他跳下車,打開後車廂,扛起千斤頂和備胎,着手為她的車換胎。

不好意思在車內袖手旁觀,她跟着下車,挨近男人替他撐傘照明,專心目視他娴熟地以千斤頂撐起車體;男子體型粗壯,一徑沉默,不發一語,她頗覺尴尬,自行尋找話題。

「請問這條路是到哪裏的?為什麽沒有路标了?」她問。

「這是産業道路。」男子語調粗啞平板。

「産業道路?」那就是供務農人家專用的小路了?該死的導航! 「請問到青湖要多久時間?」

「一小時。」

「這麽久啊?能告訴我怎麽走嗎?」

男子悶不吭聲,動作減慢,只不時瞟向她半濕的上身。她友善地報以微笑,等不到答案,尴尬地直起腰身,往四面探看,雨勢小了,仍綿綿不絕,山林幽黑寂靜,她感到饑餓了,望着彎曲看不到盡頭的小徑興嘆。

不!不奢望差食,只要一頓熱水澡就行,她的雙腳沾滿了泥濘,風一吹,單薄的衣衫加倍濕透,寒意人得身軀,她打了哆嗦抱緊雙臂,回頭查看換胎進度。

視野驟然生變,手電筒照射到一片欺近的男性襯衫,一只沾滿污泥的手爪伸向她的胸口,她下意識繃緊全身,向後一縮,那只手攫住了她的衣領,往上楸提,她發出尖喊,一雙淩厲的眼俯視她,驚骖只容許一秒,她反射動作向前敲擊,手電筒攢在對方鼻梁,骨節受創立刻發出異聲,男子痛得捂住顏面,反手打了她一耳光,她霎時跌趴在地,手電筒滾落,頭暈目眩睜不開眼。她感覺一只大手接着掐握她的後頸,想将她拎起,她不假思索,離地前在地上瞎搓到一塊硬物,卯足全力回身猛擊,一切發生得太快,她看不清對方的臉,也不知道打中何處,只知道她重新跌回地上,在得到間不容緩的自由瞬間,她不顧一切,踉踉跄跄向來時路奔跑。

快跑!這是僅存的念頭。她頭也不回,咬緊牙根,在微弱的天光下奮力逃亡;她跌仆了幾次,不管肉體疼痛,雙腳只管邁進。

她口幹舌燥,面頰不斷滑下雨水,她舉手楷抹眼眶,耳邊只餘自己的呼喘聲,不知跑了多久、多遠,她決定在耗盡最後一分力氣前都不準停。

大約一百公尺前又有車燈出現,她沒有吶喊,持續狂奔,和來車互相逼近,刺眼的車頭燈照射在她身上,她眯眼奔掠過那輛車身,她打定主意不再向陌生人求援,盡管她的腿已僵木,她的力氣就要枯竭。

但那輛車停泊了,車內的人快速交談,有人下了車,快步從後追上她,攔住她的腰,她厲聲大喊。徒手捶打對方。她被緊緊摟抱,全身制伏,那人開口安撫歇斯底裏的她:「沒事了,沒事了,是我啊!」

她停止了掙紮,看清來人,倚在李思齊懷裏大口喘着氣,劇烈發着抖。有人跑向他們道:「李先生,我們到前面看一下吧,梁小姐,你的車是不是抛錨在那裏?」

她露出恐懼之色,點個頭,卻再也邁不開半步,好半晌,她逐漸能思考了,擡頭望向李思齊,僵碓的面頰松緩了,她抖着下颚,閃着淚眼,放聲痛哭:「都是你——都是你一」

她裹住日式浴袍,踏出浴室,環視了一眼熟悉的卧房;她蹙起眉頭,背着夜色,垂肩坐于窗前平臺,視線頹落在木地板上。

一天之內,她的心情像洗了場三溫暖,暫時調适不回原點。她人身安全了,卻忍不住想哭的欲望。李思齊找到她之後,直接将驚魂甫定且狼狽不堪的她悄然帶進他的個人木屋,讓她梳洗沐浴,鎮定情緒,沒有驚動其他房客。她無心也無力拒絕,只想洗诤全身髒污,喝一碗熱湯。

門外是李思齊講電話的聲音,他似乎在婉拒着什麽:「……不,不能現在,她精神還沒恢複,不能做筆錄……改天吧,可以和我聯絡……好,就這樣。」

他輕步返回卧房,看見了她。他思考了一下,走近她,坐在床尾,與她面對面。「那個人是通緝犯,逃到山區幾個月了。你把他打暈了,人還在醫院。」

「……」她不安地挪動裸足,說不出話,她不願再回想那兇險的一幕。

他擡起她的臉,仔細端視她被掌掴的右頰,表面呈現輕微浮腫,嘴角一絲血瘀;他嘆口氣,指腹輕撫過受傷的面龐,她輕輕轉開臉,還是沉默。

「晚餐送來了,想吃嗎?」他輕問。

她點點頭,他噙起笑,牽扶起她,因雙膝擦傷,她步履蹒跚,走到客廳,在一張臨窗的木桌旁坐下,也不詢問他,她舉起筷子,埋頭吃起飯來。

她餓壞了,幾乎不停筷,一人份的四菜一湯很快掃光。她完全不介意他在一旁守候,不講究吃相,只想填飽肚子,換取足夠的熱量;她連熱茶也不放過,仰頭喝完最後一口,長舒口氣,兩腮立時有了血色。

安靜默坐一會兒,她終于直視他,嗓音恢複了平穩:「小真他們呢?」

「都休息了。」

「喔,我整理一下行李就去找她。」按原定安排她和小真同房,她站起身,他大掌按住她的肩。

「你的車送修了,我讓司機送你回臺北吧。」

「什麽一」她愕然。

「回去吧。」他似乎心意已決,口氣堅定:「我會向所有人解釋的,這個拍照行程就此結束。」

她略想想,趕緊搖頭。「我可以的,我沒受傷,明天一」

「別說了,我決定取消。」

「你沒辦法向魏小姐交代一」

「你不用擔心,我會處理。」他一再回駁她。「這是我的事,不會妨礙你的。」

無語相看,她在他眼裏看見了些異樣的什麽,但她不想再猜測。她望向窗外,不太放心地問:「那回去以後一」

她就這麽怕見到他?他心頭愀然不樂,但此刻不宜表露。「你安心工作吧,有必要見你會征求你的同意。」

她不再堅持,轉身準備走向卧房,他冷不防拉住她,肘臂一收,将她攬在懷裏。她訝異莫名,但他束緊雙臂,不讓她輕易掙脫。

「對不起……」他長嘆,充滿歉意。「沒想到會這樣,讓你吓壞了一」

她兩手抵在他胸前,無言以對。

他發熱的胸瞠傳遞出快速的振動頗率,那是他整個下午沒有說出口的憂懼,此時才真正得到了纡解。「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并不想你恨我……」

雨停了,整座木屋靜悄悄,兩人的內心卻都不平靜。她曾經強烈渴望過這個擁抱,卻來得太遲。她不再芳心蕩漾、血液激動地奔流,她任他摟抱,任他釋放他的歉意;她理解他,某方面他具有熱情念舊的性格,縱使時移事往也無可厚非,無論他冷漠以對抑或熱情相向,他們終究要說再見。

他放開她,她不再猶豫,回房匆匆更衣,很快整理好簡單的随身行李,走到客廳;他倚在門口等待,他們互看了一眼,他扭啓門把,拉開門。

兩人同時僵住,門外站着準備登門的魏家珍和範明萱,那一刻,梁茉莉懊喪地以手支額,腦海浮現一個念頭——她的災殃還沒有終結。

這般模樣的李思齊她可從未見識過,魏家珍托腮困惑着。

他神情黯然,安靜不言,目光遠落在黑漆漆的湖面。印象中,他是連遭到挫折都尚且精神奕奕、摩拳檫掌應戰之人,不到最後一刻他極少輕易承認落敗,總是火力全開解決問題;但今晚有東西不一樣了,那分明是大勢已去的表情,他無所不在的活力消失了。他在向她說明完梁茉莉遭遇的意外以及取消外拍的決議後,足足沉默了十幾分鐘,連啓齒都疲憊。

「你好像——」她扶着頭想了半天,莞爾道:「失戀似的。」

他沒好氣地瞟了她一眼。

「真有你的,連我找上的攝影師你也有興趣?」她白他一眼,搖搖頭。

他依舊緊閉雙唇,只動了動眼睫。

「不過你算是有眼光,雖然她不太像你的菜。梁茉莉這個人挺特別,個性也好,不做作,也不多話,只是看起來心事重重,藏着許多秘密似的,我總覺得以前在哪裏見過她。」

他終于掉回視線,兩手放在桌面,正視着她。

「你追她費了一番工夫吧?」她得意地笑。「那支可愛的手機就是她的吧?如果我猜得沒錯,她應該有男朋友了。你上次耍的那招可不太光明磊落,我不贊成你這麽做。一來她若是知道了,肯定對你的人格打上問號;二來未建設先破壞這步棋值得商榷。她可不是小女孩,男人搞些花招就足以令她芳心大動。」

他喟嘆一聲,欲言又止。

「無論如何,你都該節制一下,尤其是這幾個月,我不希望有好事之徒向我爸媽說長道短,我可應付不來。」

她疲倦地揉揉額角。「明天取消就取消吧,反正這裏挺漂亮的,老板娘人也很有意思,我和明萱可以住下來到處玩玩——」

「家珍,」他困難地開了口: 「你的忙,我可能幫不了。」

她睜大眼。「什麽意思?」

「我們解除婚約吧。」

她瞠目結舌,呆了良久,才疊聲間:「不是吧?你是認真的?就為了她?她沒有接受你不是嗎?你可別沖動,我們可是說好的,我不幹涉你,你也別管我,彼此都落得輕松不是嗎?嗯!你這樣很不夠意思一」

「家珍,」他擡高聲量,表情鄭重。「她就是玫瑰。」

「啊?」

「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她有她的生話了,我們不會再有結果,不是為了向她表态,只是我想一個人,」他又看向窗外,悵然若失道:「就一個人面對自己。結婚這些事,我沒有心思應付了。如果因為我的無心之舉,多了蜚短流長,對兩家人都是困擾,那恐怕不是我們的初衷。對不起,家珍。」

她沉默下來。她生性冷靜,雖然不免濃濃的失望,且取消婚約所面臨的瑣碎交代,連番累人的說辭将傷透她的腦筋,但真正讓她無言以對的是,這個和她建立了十多年革命情誼的男人,居然真正為一個女人煩憂了。

她回想安靜時總散發着令人不解的憂悒的梁茉莉,可真是洗淨鉛華。

魏家珍長年在家族的國外事業分部任職,去年才調回國內,對于李思齊這位糾纏一時的女友多半耳聞,在無關緊要的場合曾錯身過兩次,打照面的時間加起來不到五分鐘,印象并不深刻;往後每次和李思齊友聚時,他一談及玫瑰便咬牙切齒,不願詳述交往過程,因為從不多着墨,她以為這段感情早已雲淡風輕了。

恰逢李思齊被催婚得不勝其擾,她也因個人情感偏好難以成婚,卻不敵家人過度關注,兩人在一次閑談時想起彼此年少時曾半真半假提起過一樁策略性婚姻,構築得景況很美妙。她不喜歡男人,他讨厭被女人束縛,他們可以互不幹涉,各得其所,沒想到還是事與願違,他們終究必須誠實面對自己的人生。

「如果将來有人問我怎麽都不結婚了,我可以說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家夥嗎?」她促狹地眨眼。

「請便。說我辜負你也行。」他笑。「明萱可以為你們開香槟慶祝了。」

「辜負……」她默念這讓旁人聽來無限遐想的詞彙,忽然一聲驚叫。

「咦!梁茉莉和我們提過的那個家夥不會就是你吧?」

「唔?」

「就是讓她費盡心機每學期都要從加拿大回來看一眼的家夥啊,她說她好不容易如願和那家夥交往了,最後還是被辜負了啊。」

他愣了數秒,不解其意,魏家珍向他解說了一遍來由,一股暖潮在他胸腔內回蕩不已,他說:「家珍,或許連我都不曾真正了解過她。」

為什麽要這麽做?

他無法給自己一個良好的解釋,就在他接了那通車已修好附加保養完畢的車廠通知電話,他不加思索下了個決定,先驅車趕到臺中,再從保養廠取車,簽了單,依照放在車上置物盒內姜浩中的行照地扯,尋找到這棟梁茉莉三不五時南下造訪的男友居所。

只想更清楚她未來将要過的婚姻生話是何等光景嗎?無論是好是壞,他将無從置喙,更無權幹涉了;他确實地感到,他錯失了重要的東西,而一切再也回不了頭。

他下了車,駐足在懸挂有「姜寓」名牌的大門外仰觀這排新颍的新興社區。

的确是梁茉莉會喜愛的溫馨風格,三層連棟日式透天厝,門面不算寬,但前方有個小花園,打造得小巧可愛,十分整潔,看來姜浩中經濟能力并不弱。

這個時間通常是不會有人在家的,他試探性地按了鈴,打算無人應門便離開,直接将車交還姜浩中。奇異的是,有人開了門,一名中年婦人匆匆出現在門口,探頭一看,一臉莫名地打量他。「先生找誰?」

「我是姜先生的朋友,替他把修好的車開回來,想請他試看看有沒有問題。」他晃晃車鑰匙,親切地笑。

「是這樣喔,那快開進車庫來吧,別停在外面太久,社區警衛會說話。」婦人招手,往旁按了一個鈕,車庫自動鐵卷門緩緩上升,他見狀立刻上了車,小心翼翼調整車身角度,将車不偏不倚駛入車庫。

「先進來喝杯茶吧,再半小時浩中就快回來了。」婦人似乎很忙碌,交代一聲便進屋裏去,對他毫無防備。

他跟着婦人腳步走進客廳,擡頭張望屋裏的陳設。

屋內挑高,客廳以暖色調裝潢,橘色沙發顯得溫暖柔軟,女性化小擺飾很多,抱枕也特別多,女主人似乎生性慵懶,地板有些淩亂,到處是遭丢擲的幼兒遠具、水杯,沙發旁有座空置的嬰兒床,裏面是小枕頭和小被褥,上面挂着塑料旋轉彩魚。

他默默浏覽,越看越不明白。他移步到落地電視櫃前,除了最上方兩排塞滿了各式書籍以外,其餘櫃體皆擺放了各式各樣的相框,這是個愛照相的家庭啊。

他湊近觀賞那些影中人,先是嬰兒、幼兒,同一名嬰幼兒的影像占了大多數。那是一名男寶寶,相當可愛,有幼兒的獨影,有阖家歡照,抱着孩子的大人有姜浩中,有梁茉莉,和另一名年輕女子。

因為不解,繼而疑窦叢生,他未放任想象力奔馳,繼續往排列順序看下去。

接着是數幀約莫八寸的結婚照,他定晴一看,驚異萬分。新郎當然是姜浩中,新娘卻是那名陌生的年輕女子,每一幀都是這對男女,沒有誤差,只有其中一幀梁茉莉加人了合影,她穿着一襲小禮服,手上抱着的便是那名幼兒。

他半張着嘴,呆杵不動,只能僵硬地移動視線,再往旁觀看,接下來多半是成長照,記錄着姜浩中的求學生涯,其中有兩幀特別吸引他,下方顯示的拍攝時間已有十多年,相片裏是笑着挨擠在一起的一對少男少女,少男依五官判斷是姜浩中,少女擁有一頭烏亮長發,面貌慧黠可愛,五官似曾相識,卻無法和任何人産生聯結。

「先生,喝杯茶吧。」婦人急急忙忙端着茶出來,額上冒汗。「在看相片啊?」

「這小女孩很可愛。」他指着照片客套地贊賞。

「是啊,茉莉從小就可愛,到臺北跟着她父親以後樣子倒變了。」婦人瞥了一眼放下茶杯,旋即轉身又要進去。

他又是一驚,忙問:「所以浩中是她的一」

「哥哥啊。」婦人答得理所當然,一溜煙又消失了。

一陣糊塗。他邏輯能力再優良也無法一時半刻準确無誤地在內心畫出梁弟莉的家族樹狀關系圖。梁茉莉就是沈玫瑰,沈玫瑰的家族他就算不全然熟悉也略有見識和耳聞。她在沈家的确有兩名兄長,但都是年近半百的生意人,絕非年輕富書生氣息的姜浩中。

縱算姜浩中是她來路不明的兄長,她為何千方百計瞞騙李思齊這層手足關系?姜浩中若已婚,梁茉莉回來就是探親,她探親的次數為何如此頻繁?她人甚至在臺北,卻為何不再和沈家往來?

百思不得其解。婦人再度出現了。

這次她手中抱着一名幼兒,幼兒正在撒賴,在她身上用力踢蹬,顯然婦人在裏面忙碌就是為了照料孩子。他轉個角度探視幼兒的臉,是照片中的孩子沒錯。那名幼兒注意到環境中多了張陌生臉孔,瞬間停止了哭鬧,嘴裏含着大拇指,轉着烏溜溜大眼端詳他。

婦人将孩子放進囤着栅欄的嬰兒床,孩子已會站立,甚至自行走動,按着栅欄對着他活潑怪叫,并不認生。

「使随便坐,傍晚的時候我最忙了,我還得煮飯。」婦人抱歉地解釋。

「您忙,不用管我。」他揮揮手,喝口茶後準備想個借口告辭。

一只見婦人看看牆上鐘面時間,突然在附近一張小桌前坐下,操作上面的一部電腦。他好奇地遠觀,沒多久,熒幕展開了實境畫面,有張女性的臉孔出現,對着婦人開口道:「嗨,福嬸,我今天很準時吧?」

李思齊一楞,那聲線如假包換屬于梁茉莉。她們在做視訊連系,他悄悄移動站立位置,觑看電腦中的影像。

「對啦、對啦,你哥快回來了,他今天不用加班,很快就回來了。」

「他還在生我的氣哦?我又不是故意弄壞他的車。」聲音顯然帶着忌憚。「好吧,那快把我的寶貝熊抱過來讓我看看。」

婦人一把抱起孩子,湊在熒幕前一邊逗弄幼兒:「來,看看是誰?」

孩子看見畫面,表現得相當雀躍,不斷咿呀咿呀地叫。

「我的honeybear,看見我了沒?我是誰?」

孩子發出模糊叫喚:「馬……馬……」

「哎呀,大聲一點!」婦人将孩子舉高些,鼓勵孩子學舌:「叫媽咪,會不會?媽——咪——上次不是會了嗎?哎呀他搞不清楚你和婉欣啦,你沒有天天回來,他都以為婉欣是媽咪了。」

電光石火間,李思齊四肢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動。他怔忡許久,回頭再細看那些幼兒的照片,想在那張小臉上尋找一些足以證明他的大膽揣想的蛛絲馬跡,卻因為太過震驚,無法聚焦判斷。

「寶貝要聽話喔!福嬸正在忙吧?晚飯做了嗎?」梁茉莉問。

「正在做,剛好浩中朋友來了,今天就聊到這裏,我去忙了。」

視訊結束,婦人趕緊轉身向他致歉,将小孩放回嬰兒床。「先生再坐一下,我到廚房炒個菜。」

他點頭微笑。婦人一離開,他立刻走近孩子,孩子踮起腳尖,舉高雙手,期待他将自己抱離拘束活動的圍欄。

他毫不費力地将孩子高高舉起,孩子被逗弄得咯咯笑,兩腳在空中劃動,十分興奮。他近距離審視孩子紅通通臉蛋好一會,不,他無法辨視,這年紀的孩子多半相像,他将孩子放回床上,憐愛地輕捏粉嫩的圓頰,匆促想了一下,他重起粘附上毛發的小枕頭和奶瓶,将車鑰匙放在醒目的地方,疾步離開。

福嬸五分鐘後回到客廳,已不見李思齊人影,她一頭霧水,打開大門朝外探尋,并無所莸。她一向大而化之,很快将這件事抛在腦後,日後被詢問起這樁插曲,她什麽細節也說不出夾,只知道這名送車回來的男子一表人材,穿着講究,很有派頭,笑起來帥氣十足,她對他沒什麽好懷疑的,甚至連小枕頭失蹤亦未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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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12 00:03:49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七天了,她食不知味地數着日子。

她沙盤推演了各種可能發生的情況,包括魏家珍自動上門強烈請她潔身自愛,勿再糾纏她的未婚夫;包括有人自動請纓到店裏鬧事讓梁茉莉不得不走路;或是正義感強烈的範明萱為朋友挺身而出,對她曉以大義,勿再和舊情人糾葛不清;她甚至不妙地猜測,李思齊可能也不會易放過她,再度指使以公正第三方自居的李擎祭出法條請她履行新的合約……

每天煩憂懸心,食欲急退,整個人更為清瘦。她索性稱病推掉一些小案,每天來去匆匆,不在店裏多逗留,就怕突然有人上門指責她是狐貍精,讓她飯碗不保。

但一切靜悄悄如常,沒有異狀,店內所有工作人員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他們認定了李思齊這類有錢人總是心血來潮,不按牌理出牌,沒有不得已這回事,取消拍照不過一句話;因為酬勞照付,無人損失,且又獲得了免費頂級民宿二日游,再多的臆測也及不上實際的好處。

只有梁茉莉,沒有人看出她的私人宇宙翻騰不已,每天波濤起伏,無有寧靜。

兩星期後,她認定是自己庸人自擾,開始強打精神,走進店裏上班。

下午店經理看見她,朝她招招手。「茉莉,來一下。」

她跟進辦公室,心神不寧地等着對方開口。

「最近怎麽啦?精神不好喔。」經理一臉關心。

「沒事了,一點小感冒。」她若無其事地笑,笑裏盡是疲憊。

「那就好。」經理看着她,遲疑了一下,眼裏透出三分正經、七分好奇。「那個一這幾次你替魏小姐他們拍照,有沒有感覺這一對有問題?」

「什麽問題?」心猛烈一震。

「就是——」眼珠子轉了轉。「感情出問題啊。」

她肩膀向後一縮。「為什麽這樣問?」

經理揚手,接着壓低聲音:「你不覺得奇怪嗎?這個李先生對拍照這件事感覺不是很熱中,好像都是魏小姐一頭熱,拍了一半他大爺說不拍就不拍,這也就罷了,還有更沒道理的事。」食指敲敲額角。

「……」

「前兩天魏小姐和範小姐來挑照片,她們把兩人的合照全挑光了,但是把李先生的全删了,一張都不剩,真的一張都沒有喔。」兩眼發出異光。

「……」

「而且魏小姐決寶不補拍了,只願意把挑出來的照片合裝成冊。拜托,我承認你把那兩位小姐拍得很差,但結婚照只有兩個女人沒有新郎像話嗎?好歹也挑個兩張合照放在婚禮的宴會廳或制作喜帖啊!」說到激動處,右手拍了桌面一掌。

她呆住,驚異不已。

「喂!嘴巴合起來,眼睛瞪那麽大做什麽?你觀察力這麽好,總看得出一點不對勁吧?」

她揉揉發酸的眼皮,感到偏頭痛突然發作,清了清幹澀的喉嚨後,她敷衍兩句:「我真的不知道。這種私事他們都是很謹慎的,怎麽會讓我們探聽到?」

她再次稱病告假,延後所有拍照檔期,頭暈眼花地走出婚紗店。

李思齊能否順利抱得佳人歸已與她無關,為何她盡是闖了大禍的心虛?

她漫無目的繞走在大街上,不停地編織各種理由為自己開脫,每一條都相當薄弱,說服不了自己她那天出現在李思齊的私人房間絕對無法掀起風波。

但哪個女人會将另一半的照片全數删光?

她不停地走,心不在焉,闖了幾個紅燈,穿越幾條主幹道,越走越心煩意亂,步伐越快,終于額角起汗,雙腿酸痛。她伫立在一個大型十字路口,稍微喘口氣,擡頭尋找路标,随意環視一遭,赫然發現李思齊那棟辦公大樓就在對街斜右方。

為何她怎麽走都朝向他的方向邁進?沒有思考太久,她直接撥打他的手機。

接電話的是助理。「抱歉老板在開會,不方便接電話,請問哪裏找?」

「我姓梁——」她忽然結舌,失去留言能力。「沒關系,我再打來。」

她截斷通話,放棄過馬路了,手機卻響起。

她有氣無力應聲,對方簡潔有力發話:「找我?」正是他。

她說不出話,呆默了幾秒,李思齊倒是笑了,問:「人在哪裏?」

「附近。」

「上來吧,有話見面再說。」他決事幹脆。

希望這是正确的選擇。她想起姜浩中的嚴厲勸誡,躊蹉片刻,綠燈一亮,她直視前方,踏出斑馬線。

距離上一次造訪他的公司不算太久,當她一踏入氣派的門廳,幾名眼尖的職員認出了她,皆面有訝異,但都低頭假裝專心默不作聲。她一走遠,背後開始發出小小騷動,她為這些人制造了即時新聞——讓老板哉跟頭的女人再度上門,又有好戲看了。

雖然不自在,她卻連害羞的多餘力氣也擠不出,徑自走到他個人辦公室裏等待;大概已交代下去她的即将來訪,助理替她泡了杯咖啡,體貼地關上門。

這一等等了一個多鐘頭,她喝棹了兩杯咖啡,上了一次洗手間,環繞着辦公室走動幾圈,又自行斟了杯水喝,幾次動念想離開,終究還是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身軀一陷進舒适的靠墊,不到兩分鐘,她的眼皮開始一分一分垂墜,終至阖上。

幾乎一覺察到陷人空白的剎那,她警醒地睜眼,室內一片黑暗,唯有左方辦公桌籠罩在光源裏,李思齊坐在高背椅上,目視電腦熒幕,托着下巴檸眉思考。他僅點了盞桌燈辦公,窗外淨是暮色,她起碼盹了兩小時。

「怎麽不叫我?」她驚跳起來,慌忙攏弄睡亂的長發,面露責備。

他揚眉。「我喜歡看你睡着的樣子。」一聲輕笑。「只有這時候你才無法武裝自己,運氣好的話,還可以聽到你說夢話,說一些你一直不敢對我說的話。」

一席別具意味的話令她愕然,他挺起身,離開座椅,泰然站在她面前。

「找我做什麽?不是說別見面了麽?」背着光,他看起來特別高大,神情埋在陰影裏。

抛開那席話的幹擾,她整理了一下思緒,謹慎說道:「如果那天讓魏小姐誤會了我們的關系,造成你們的困擾,我可以親自向她解釋。至于照片,如果你還想拍,我可以——」

「沒什麽可誤會的,我們的确是有關系啊。」

「你說什麽?」她微眯眼,想看清他的睑。

「何必掩人耳目?我和你關系非比尋常,你我心照不宣,早晚都會讓人明白,何必多費唇舌說些沒人相信的理由?那不是我的習慣。」他直接了當地說。

「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他以往爰逗她,說話有時真假難辨,故意讓她跳腳,藉此從中得到樂趣,但這次她不太确定了,他聲音果不含輕佻,坦率裏有挑明了的意味。

「你不該這時候過來的,我對你還沒有十足的把握。不過也無妨,我想看看你。」手掌伸向她的頰,溫存地托起她的睑。

「把握什麽?」她不安地想躲開他。

「你到底有多愛我。」

她大為震驚,轉念一想,他耍嘴皮也不是第一次,只是佩服他此時還有揶揄她的餘興,她狠白他一眼。「你再開玩笑我就走了。」

她作勢轉身,他忽然喚她:「玫瑰。」

和煦的聲音令她回頭,在斜映的一束光線下她看明他的睑,瞬時楞住,他順勢将她環抱,一手捧着她後腦勺,讓她不能避開他的目光,那是久違了的含情脈脈,就是這樣的目光讓她萬劫不複。

「你到底在想什麽?你到底要什麽?為什麽我不懂你做的任何決定?」他圈緊她,力道大得她手臂發疼,他俯唇溫柔貼着她的發際。

一連串奇異的問題令她無暇招架他的擁抱,問題看似簡易,實則需要長篇構思申論,她一時半刻無法回答,卻強烈意識到自己正瀕臨一樁危險的關系。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要回去了。」她不該來的,姜浩中說得對,她不能靠近他,他總能瓦解她的意志。

「你以為走了就能逃避問題?」他貼着她的耳畔柔聲低喃:「你知不知道,不管是玫瑰或是茉莉,一樣讓我難忘,無論如何怒力,我還是這麽牽記你。我真的試過,試過不再想起你,試過和不同的女人來往,但沒有用,你一直在幹擾我。」他的唇沿着面頰覆在她涼涼的唇上,在她聽得迷惘時不費力地探人,進行他想望多時的深吻。

他的吻愈溫柔愈缱绻,她的心跳愈快;不是迷醉,源于害怕,徹底的害怕。她不再猶豫,使力推開他,正色怒叱:「你總是這樣,你到底要到什麽時候才肯安分? !你以為人人跟你一樣,只求痛快盡興?你弄錯了,我不是這種玩咖,從來就不是!上次和你上床是你強人所難,是意外,意外!你懂了麽?我希望你不要再誤認為我還在為你意亂情迷,你讓我很困擾,我想我今天是多管閑事,你們一」她皺眉搖頭。「你們的事我管不着。我警告你,你好好和魏小姐說清楚,不準禍延到我身上!」

她義正詞嚴地表态,不留餘地,一邊轉動門把。

他一派鎮定,扳住她的肩問:「你在哪果把他生下來的?加拿大?」

她全身僵住,手握緊門把,握出了青筋。

「你下了這麽大的決心,為何不讓我知道?」

她回頭面對他,滿睑不可置信。

「你不認為我有權利知道,也有權利參與嗎?你不該一意孤行一」

「那不是你的孩子!」她陡然喝斥,目現淚光,牙一咬,向前亂拳垂打他。「你憑什麽調查我? !你又跟蹤我一」

他抓牢她的手腕,語重心長說明:「我們不需要在這點上做無謂的争執了,DNA不會說謊。做這項檢驗不是懷疑你,是希望你誠實面對我,孩子是我的,我千真萬确相信,因為梁茉莉就是會做這種決定的女人。」

她呆了數秒,再次激動起來。「孩子不是你的!他戶籍上的父親是姜浩中,母親是黃婉欣,我不怕你去查一」

「是我的就是我的,無論你做再多名義上的掩飾都無濟于事,上法院你不見得會贏!」他脫口而出。

「你一」她捂住嘴鼻,一道血流突然沖出鼻孔,漫至唇緣,他見狀一驚,欲靠近探視,她伸手阻擋,高聲喝道:「不要過來!」

她打開門,往外退走,兩眼浮現憂懼和哀傷,她疲累地閉了閉眼,聲調轉弱:「不要過來,求你——」近乎逃也似地,她迅速返身離去。

他伫立良久,難以理解她的激烈反應,但心情并未因而跌宕,反而輕躍無比,那長久橫亘在他們之間的灰霧逐漸被一線光束穿透,見到了希望。他不由得笑了,他們原來一直擁有最深的牽系。

箱簍已堆疊了半個客廳了,寸步難行,房裏倒是打掃得整潔有序,不留一點障物。杜明葉挺着肚子對着揮汗整物的梁茉莉道:「你真的不打算回來工作了?如果只是暫時性的,不需要把東西都搬走啊,你随時可以回來住。」

梁茉莉堅決地搖頭。「不了,我了解他,他不會放手的。」她拉住杜明葉。「坐下吧,肚子大,別站士久。」

「孩子是他的,這也難免——」

「不是他的,是我一個人的。」她執拗地反駁。「我給過他機會,他以為那又是我的技倆你忘了嗎?」

「當時你們勢同水火,你也忘了嗎?」

「不是的,明葉,」她頹坐于地,睑埋兩膝間。「不是這樣的,他是存心離開我的。」

杜明葉輕拍她激動的背。「就這樣一輩子嗎?」

「一輩子太長。」她眼眶又濕了。「我不想這麽多,但絕不能打官司。我在沈家這麽多年,很清楚這些有錢人是怎麽想的,他們寧可打官司要回孩子,不會讓孩子跟着我生話的。李思齊遲遲不婚,他大哥只有幾個女孩,你以為李家會不把我的孩子當回事?」

兩人無言以對好一陣,杜明葉試圖予以寬懷:「我總覺得,李思齊不是這樣的人,他嘴巴不饒人,做了這麽多折騰你的把戲,或許其來有自?也許他後來想通了,還是你最适合他——」

「你怎麽了?今天一直幫他說話?」梁茉莉勉強笑開。

「我只是不想看見遺憾。」

「別擔心,他的生話很容易開啓新的一頁。明葉,你明白嗎?這才是我們不能在一起的真正原因,他的世界裏怎能容許從此不再有別的女人?」

她直起腰,繼綜搬移雜物箱,她不停楷汗,沒多久,已分不清楷的是汗抑或是淚水,它們嘗起來一樣成,但其中一種源頭卻是哀傷。

李擎乍見李思齊那一秒,腦海立即浮現出四個字--為情所困。

他眼圈黯青,神色不豫,連正眼瞧李擎一眼都懶,開了門之後整個人窩回沙發,心緒不平地翻閱膝上成疊的文件資料。

「怎麽啦?給我睑色看!我可是為你奔波勞碌,連車馬費都沒索取喔。」李擎徑自打開玻璃櫃,倒了杯灑,與他對面而坐。

「你試試看一早上神疲勞轟炸,我今天才真正見識到我老娘的罵人功力。」他不耐煩地将文件抛在桌面。

「怪得了誰?你以為那兩老可以消受你一句話就解除婚約?魏家也是有頭有睑,就算魏家珍理由充分,說服得了她爸媽,你形象那麽差,不怪你怪誰?」李擎讪笑。「再說被罵也不是第一次了,何必技應過度?」

「她搬走了。」他話鋒一轉。

「誰?」李擎莫名其妙,被他利眼一瞪,立刻恍悟。「喔,茉莉啊!她辭職了麽?這很正常啊,她煩不勝煩,回臺中躲你不正好?你擔心什麽?跑不了人的。」

他面色凝重。「不,不只,她從姜浩中家搬出去了,帶着孩子。」

「噢!」一陣驚訝。「她可真怕了你了,這倒奇怪……」梁茉莉的行徑出人意表,李擎也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麽。

「誰說是『怕』?我怎麽覺得是『恨』呢。」李思齊無奈。當他親自前往姜浩中家樸了個空,已難以掌握她的想法。姜浩中對他敵意其深,保護妹妹的無理舉措情有可原,但要他松口說出梁茉莉行蹤恐柏不易。

「這還用說,她千方百計讓孩子被姜浩中收養,不讓任何人知道她有孩子,甚至不親自帶在身邊,不就是怕你有一天會知道?要是恨你,大可用孩子要脅你,讓你難受,但她什麽都沒做。話說回來,難怪你上次威脅要告她傷害罪的和解條件她照單全收,想來是怕上了法院影響到家人和孩子。」

他低眉思索,後悔的情緒慢慢湧觀,他問:「她和沈家的關系是怎麽回事?」

李擎尋思片刻,道:「兄弟,是我們太粗心了,只能說,從前你們李家真不把沈家放在眼裏,他們一家子的關系你也毫不在乎,這根本不該是問題的啊。」

「請說重點。」他又露出不耐之色。「我難不成每和一個女人交往都去清查她的族譜?」

「這事我也是後來才想通的,」李擎好玩地看住他。「喂,你還記得十多年前我們一起參加了一場告別式嗎?」

「誰耐煩記這個!」

「是沈家老太爺的告別式啊。」李擎點名提醒。「那時候李家和他們家交情不深,沈家在商界也開始淡出,你父親甚至懶得出席,派你做代表致哀,你忘了?」

「這種虛應的告別式不止一場,怎麽記得?」

「不一樣,這場可精彩多了,有個挺标致的女人帶了個小女孩來鬧場,逼沈家那個晚節不保的老大出來認親,鬧成一團,記不記得?」

他登時傻住,早已混沌的記憶開始有了隐約輪廓,那個古靈精怪的小女孩,一張不馴的小睑直瞪着他的小女孩,不肯随大人起哄偎在他懷果痛哭的小女孩,他記得她,她不肯說名字——

「那個小女生?」

「就是沈玫瑰啊。」李擎像獨家報導揭露辛辣內幕一樣雙瞳發亮。

「沈家一個遠房親戚說的,她根本不是大房所出,是沈家老大在外面私生的女孩,後來怎麽承認她的沒人知道。沈家那時沒分家,好幾房人丁衆多,誰在乎多個小女孩?所以她年紀和幾個兄長有相當大的差距就是因為如此。不過我想沈家和她關系可能比較淡薄,她很少被帶出來亮相,所以外界不太知道她的存在,直到她大學畢業回國了,才比較多人知道有這麽個小女兒,當年那場鬧劇也被人淡忘了,沒有人敏感到把兩件事聯想在一起。」

所有的線索似神經突觸迅疾連結——所以她後來改名叫做茉莉,不過是做回以前的自己。她正是那個在喜宴上把自己整得七葷八素的頑劣女孩。

李思齊驚訝得無以複加,他們倆結緣的歷史竟如此長夂,那麽,梁茉莉自始至終,是否沒有忘記過他?

他怒力回想小女孩的容貌,進而延伸到在姜浩中家目睹的那張少女生話舊照,那份熟悉感是這樣來的吧?一股奇異的暖流在體內迅速擴散,胸口同時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輕疼。

「我猜,姜浩中是她同母異父的兄長吧。」他陷溺在回憶果許久後問。

不解的是,她當年有自己的手足、母親,為何願意脫離原生家庭而廁身在難以釋出善意的複雜家族寄居?

「照推論是的。我托人問過,她母親把她送走半年後就病逝了。你覺得把女兒想方設法送到沈家像不像某種形式的托孤?姜浩中倒是跟着外公外婆長大的,老人家大概無能為力多負擔一個孩子吧。」李擎合理推斷。

「我想……」李思齊站了起來,一整個早上未進食,加以無預警的情緒神擊,以及一項令他坐立難安的猜測,讓他微感暈眩,他站穩後,再度開口:「我想,我做錯了一件事……」

他取出手機,尋找誦訊錄,撥通電話,他開門見山:「明葉,我們見個面吧。」

他繞了這座小型公園幾圈,尋找各個角度觀看公園內嬉戲的一群孩子和保姆,其中一名年輕母親背對着他,手裏抱着一名幼兒,她身形清瘦但結實有力,牢牢環抱住孩子。她在樹葫下悠閑步行,望着沙地上的其他孩子若有所思地微笑,不時對裏的幼兒說悄悄話,累了就找塊石階歇腿;孩子若一鬧,她立即起身,以手指當玩偶對着孩子即興表演,發出叽咕逗弄聲,極有耐心,她笑得十分陽光,露出上排皓齒,看不出一絲隐憂。

如果情況介允許,他并不樂意破壞這名母親享有的恬靜午後。他靜候良久,終于走上前,靠近那名母親,極輕地叫喚她:「茉莉。」

她回過頭,瞥見他,笑容只舒展一半,便收斂無形,卻也沒躲避。她垂首思忖,找了張石椅坐下,讓孩子在她兩膝間站立喝水;他接受她的默許,在她身旁坐下,摸了摸孩子的頭,孩子仰起小小睑蛋,他趁機仔細端看。

孩子眉眼極像父親,其餘近似母親,一徑笑盈盈地,似乎很開心。

「我知道躲不過他,他說服了明葉對吧?」她先開口。「李擎,這次他派你來又想告我什麽了?」

李擎尴尬地笑。「看來要化解你對他的偏見很難了,這不怪你,我若是你,這一生費盡心思愛這個男人,才沒那麽輕易便宜他呢。」

她全身戒備,冷睨他不作聲。

「我們聊聊吧,先別預設立場。不妨告訴你,我不是總站在他那一邊的,但是茉莉,讓別人了解你,有這麽難嗎?」

她眼神透出古怪,仍安靜洗耳恭聽。

「有多久的時間了?那時候你才十二歲吧?你第一次遇見李思齊時。」

她神色驟變,萬分訝異,沒有接腔。

「或許你并不全然心甘情願進沈家,畢意你還有親愛的哥哥、外公外婆,但這是你母親的願望,她希望你過上好日子,這是她做不到的事,藉由你,也許還可以拉拔你哥哥也不一定,對吧?」

她微楞,阖上眼,似乎不願回想,也不回應。

「如果我說錯了什麽,請糾正我,我也是用推想的。大鬧靈堂那次,我見過你母親,印象很深刻,用這麽激烈的手段,一定是別無它途了。

她嘆口氣,垂下眼睫。

「你可以不聽從的,但你乖乖進了沈家,除了母親的因素,是否還為了李思齊?」他大膽推測。

她看着他,神情明朗擔然。「我只是個孩子,懂什麽?」

「你真正不懂的是,進了沈家,為何見到他的機會卻寥寥可數吧?」

「你士武斷了。」她不以為然地白他一眼。「我是想見到他,但我也有我的生活得适應,不是成天挂記着他。」

「謝謝你的糾正。」他滿睑嘻笑。「你或許偶一為之能見到他,可惜年紀太小,他根本不會注意到你;最槽的是,你高中一畢業,家人就送你到國外求學,你連反對的權利都沒有,這點算是你親生父親對你的昭顧;但是接下來四年,你費了許多功去想盡辦法回家,就為了見他一次,但就算見着了又如何?你長大了,他連你是誰都不知道,我很好奇,你是怎麽熬過那段時間的?」

她睑頰泛紅,輕咬着下唇,替孩子檫拭嘴角的水滴,口氣有些憤慨:「你們這些人,花這麽多精神挖掘這些過去做什麽?意義到底在哪果?都不用猜了,我全都可以告訴你。其實根本沒什麽,我不過是比別人傻一些、頑固一些,我總相信但凡努力就可以看見結果;我也比別人有

耐性一些,我願意枯等守候,我不是一味迷戀他,我只是沒有遇到比他更吸引我的人。」

她輕輕地說,大學時代的她還是相當青嫩,且文靜,她跟在家人身後,默默凝視出現在社交場合,身旁不斷更換女伴、意氣風發的李思齊。

隔着太多人為屏障,她無法與他觸及,他的視野果也不會有她;但她不急切、不氣餒,她懂得學習,細細觀察那些女人,把她們的五官取向、穿衣風格、流行妝發,牢牢記在心果揣摩,那是他喜歡的模樣,她慢慢懂得了。畢業後,她花了許多的時間,将自己一步步轉化為那副嬌豔模樣。他的女伴都有一雙深邃大眼,她便将自己的杏眼微整成雙眼皮;他的女伴幾乎是尖下巴,她允許自己略圓的下巴定期注射玻尿酴,制造更标準的瓜子睑;那些女人多半有一頭性感鬈發,她從此不再洗直長發。她成功吸引了他,她出脫成一朵十足的玫瑰。

「當女人眼裏只有一個男人的時候,為他做出任何改變并不稀奇。當我離從前的茉莉越來越遠的時候,又何須提及那段不算愉快的青春期?他眼中的我就是沈家的玫瑰,我因此和他在一起了,我很珍惜。只不過沒想到,我因為沈家與他相戀,也因為沈家和他分開,終究……」她

無法再說下去,伸豐摘了片葉子吸引想走遠玩耍的孩子。

李擎聆聽良久,忍不住再打量梁茉莉幾回。原來這就是她和從前不太一樣的原因。他不如女人敏,可以輕易分辨五官上的細微變化,以為不過是化妝技巧的差異;他本身倒是欣賞她現在的清秀模樣,容易親近得多。他忍不住為李思齊開解:「茉莉,他誤以為你和其他女人一樣,喜歡他的動機都不夠純粹,你說這是他的偏執也好,生在那種家庭,很難不認為別人都沖着他的背景來的。更何況,你并不否認當時你父親的狀況你早已得知啊。」

她輕輕一哂,甩了甩長發。「沈家好壞,和我喜歡他又有何幹?他幫也好,不幫也好,都不會動搖我的意志。我替父親開口求助,是因為就算他利用我,畢意他是我父親,怎能袖手旁觀?」一陣哽咽,她輕咳一聲,才說下去:「我終于明白,很努力地愛一個人,和能得到多少愛一點關系也沒有。我一直以為,我絕不像我母親,愛情運這麽差,前後兩個男人都辜負了她。」她保持笑容,不流露一絲哀傷。「這樣也好,我做回了自己,不必再為任何人改變,不必再取悅別人,不再牽腸挂肚。我母親姓梁,我做回梁茉莉,就這麽簡單。」

「為什麽沒和沈家來往了?」

「我出師不利啊!」她大方地自我調侃。「他們高估我了,我沒這麽值錢,況且他們也自顧不暇。」

李擎有些困窘。「錢能解決的事就不叫無價,李思齊或許想錯了你,但在當時,他這麽絕決地要分豐,就是不想把你們的關系和錢址上關系。你消失的那段時間,他也并不好過;和汪靜她們交往,缺了你這位主要觀衆,他持續下去的動力也消失了。茉莉,他曾經很不諒解你,但這一切,不正是因為對你的缺乏了解嗎?你何曾讓他明白完整的你?你依照他的喜好型塑你自己,但或許那也是一種誤解。他遇見你之前始終未婚,說明他不曾遇到真正動心的人,他動念和你一起同居生話,是因為你的個性和他的前女友們不同,不是你更美,是你讓他更快樂。」

她認真凝視他,突然笑了。「謝謝你替他做的诠釋,我心領了。今天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他将有他的婚姻生話,別再節外生枝了。」

「他取消婚約了。」

她抱起孩子的動作僵碓了一秒,旋即面轉陰郁,不夂,她吸了口氣道:「這和我無關。他在這方面一向很潇灑,我就不轎情祝福他了。」

「茉莉,原諒他吧。」

她表情嚴峻,堅寶地宣布:「不相幹的事不用讨論,孩子的事我不會讓步,他想怎樣就放馬過來吧,我可以奉陪。」

「不會上法院,不會有第三方協調,不會強人所難,不必改姓李。孩子是你的,他只要求讓他随時能探望,這是做為父親的微小要求,你可以安心回去工作,孩子就帶在身邊吧,不用擔心李家,這件事我們不準備公開,你不會受到任何幹擾。」李擎暢然宣示。

她吃驚得合不栊嘴,繼之大惑不解,但看李擎一睑鄭重其事,她不放心地說:「不會又有什麽詭詐吧?」

「我用我的人格擔保。」他舉起右豐,然後取出一串鑰匙和門卡。

「還有一點小小要求,他請你帶着孩子搬回去,房子一直是你的,他從沒更改過,借住杜小姐的公寓總是不方便,租房子也是一筆開銷,我想你不會接受瞻養這個說辭,就當作他對孩子的照顧,讓他安心吧。」

她默思許久,不動聲色,李擎嘆口氣。「這是對你們最好的妥協了,你為他做了這麽多,還差這一點麽?」

她緩了容色,但未松口。「我需要考虎。」

她緊抱住孩子,往公園出口方向起步,想起了什麽,又停步回首,朝他露出難得的友善笑容。「請轉告他,以後他想怎麽做就放心去吧,他永玩是自由的,愛或不愛,我早巳不介意了。孩子是我-生的,他不需心有障礙,從我想通了這一點後,再也別無所求,你能了解嗎?」

他點點頭,想說的話吞回肚裏——你不過是轉換了另一種方式保有你的愛,一種不會再被放棄的愛。

如果可以,他真不想再驚擾這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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