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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心寵 -【丫頭換心(換魂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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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15 00:01:1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心寵 - 丫頭換心(換魂之一)

她只是將軍府一介小婢,他卻是高高在上的將軍府少爺,
入府多久,她就迷戀他多久,卻只敢將他當作遙不可及的夢,
然而這看似不可能的一切,在她意外墜河後竟幻夢成真──
被救醒的她,魂魄竟跑進同墜入河中的公主體內!
皇帝還為她指了婚,未來夫君正是朝思暮想的他?!
但被困在這不屬於她的軀殼,她雖竊喜卻不免失落──
早耳聞他和公主青梅竹馬的深厚情誼,她滿心羨妒,
更在她出閣之際,得知賀家意圖謀反的驚天之舉……
不!服侍他多年,她壓根不信淡泊名利的他會犯下如此大罪,
就算這是事實,她已成了他的妻,定要勸他回頭是岸──
她於是為他洗手做羹湯,新婚出遊時他亦處處將她寵上天,
兩人的心越靠越近,她本信心滿滿能用愛說服他一心為主,
卻心碎的發現之前墜河並非意外,
而這趟狀似甜蜜的新婚出遊,也只是他精心安排的一場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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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15 00:01:28 |只看該作者
楔 子

  屋內一名女子在碧茶中特意加了幾顆蓮子,據說可以清心潤脾。

  尋思片刻,又怕苦澀,故而擱了少許蜂蜜,一般的味蕾只會覺得有些微甜,毫無糖膩的感覺。

  碧茶以綠玉杯盛放,陽光下越發顯得熒綠可愛,望之心情驟然清涼起來。

  他,應該會喜歡吧?

  記是上次輪到她沏茶時,她也這般精心調配,他在飲下的一剎那,眉間隱隱舒展,隨後往她這邊望了一眼,嘴角淺笑。

  他那樣一個孤高嚴肅的人平素是很少笑的,唯有在真心歡喜時才會有那般愉悅的表情。

  她很高興,一杯小小的茶水給他帶來愜意。這似乎是她留在他身邊唯一的價值。

  蘇巳巳換上府裡新派的青衫薄裙,長髮鬆鬆挽成一個水滴髻,無花無飾的模樣,據說是她最美的模樣。

  每一次輪到她當值,她都會如此打扮。依稀記得,他讚賞過這樣打扮的丫鬟,說是像「雨過天青」。

  他喜歡的,她也應該努力喜歡才對。

  捧著茶盤邁入那道門檻,水閣中一派熱鬧情景。

  每天下午,他都會邀請三五好友在這裡聽曲下棋、調琴品畫,何況今日風和日麗,更是會友的好時候。

  人們說他身為將軍之子,不該如此附庸風雅,吟風弄月,浪費大好時光。錚錚男兒,本應馬上揚威,揮汗沙場,戎裝矯健……他這般,只會令將門蒙羞。

  然而,蘇巳巳卻不這樣想。

  她聽他常吟的詩中有「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之句,正所謂人如沙鷗,本應自由,又何必羈困於出身,不敢做自己喜歡的事?

  為人不迂腐,正是她最最欽佩他的地方。

  「喲,茶來了——」天氣悶熱,他的一眾朋友早已渴了,看她端了茶水進來,迫不及待起身,你搶我奪,完全不似貴公子的模樣。

  其實他們之中並非全是貴公子出身,也有些市井之士、梨園名伶、煙花之地的浪蕩常客,但他身為將軍之子卻從不嫌棄三教九流,一視同仁地把酒言歡。

  「賀珩,你這府中的茶水越發可口了,」只聽其中一人讚揚,「丫鬟也越來越漂亮嘍。」

  他依舊淡淡一笑,獨自倚在窗邊把玩一隻玉簫,輕風拂袖,愜意悠然。

  賀珩,他的名字。

  她是認了好久,才認得這兩個字。這大概是這世上,她唯獨認識的兩個字。

  「賀珩,你府中的丫鬟到底有多少啊?」另一人歎道:「每次來上茶的都不同樣兒,個個這般漂亮。」

  他緩緩轉過身來,目光暫停在她臉上,像灑落葉間的晨光。

  「你叫蘇巳巳吧?」他忽然道。

  他記得?他居然記得她的名字!

  蘇巳巳全身似有雷電般的觸感閃過,難以置信的雙眸裡驚喜交集。

  「是,公子的記性真好,奴婢還是公子親自到奴市買來的。」她屈膝答道。

  「哦?」他凝眉似在思索,彷彿記得,又彷彿早已遺忘,「奴市,不錯……當時你在唱歌吧?」

  「奴婢唱得不好。」販賣她的奴商當時一直逼著她引吭高歌,招攬生意,從清晨直唱到黃昏,她的嗓子都啞了。

  那時她想死的心就有。她對自己說,要嘛死,要嘛逃。

  然而他出現了,或許看她楚楚可憐,當即買下了她。

  十兩銀子不是一個很大的數目,她卻很感激,那幾顆銀錠改變了她的人生。

  「這茶沏得不錯,」只聽賀珩又道:「辛苦了,下去歇著吧。」

  或許這只是他順口道出的一句排場話,但他說的每一個字她都裝在心裡,這輩子絕不會忘。

  她直起身子,膝間有些微顫,不知是因為過於激動還是過於緊張,倏忽間竟打了一個踉蹌,險些摔在地上。

  假如只是摔倒了倒沒什麼,偏偏她脖間有什麼這當下滑了出來,「噠」兩聲滾落至某位賓客腳下。

  「咦?」那賓客眼尖順手撿了起來,仔細端詳,「這是何物?」

  蘇巳巳霎時臉色蒼白,話語梗在喉間,竟有種窒息的感覺。

  「繡像?」那賓客笑了,笑容裡帶著一絲曖昧,「賀珩,你一定得看看,你這丫頭偷偷制了你的繡像呢。」

  沒錯,她一針一線所刺的繡像上,的確是描繪著他的俊顏。那完美英挺的輪廓,任誰見了一眼便能認出是他。

  繡像只有鵝卵石這麼點兒大,用竹片子托了底,紅繩繫著,掛在脖間——這是夏楚國的風俗,男女之間,寄托相思。

  「看來這丫頭愛慕你呢,賀珩。」賓客們紛紛湊上前一同欣賞她的私作,異口同聲笑道。

  蘇巳巳看到自己的指尖在顫抖,她很害怕賀珩的回答,卻又有些期待他如何回答。

  「這丫頭模樣不錯,賀珩你尚未娶妻,不如就先納她當個妾吧,冬天也好有人暖床!」眾人一齊慫恿道,隨即一陣哄堂大笑。

  她看到他的臉色微微泛青,顯然不悅。他不是一個喜歡開玩笑的人,也不喜歡別人開他的玩笑。

  「怪了,你們喝的是茶,怎麼全醉了?倒說起胡話來了!」他淡淡答道,輕掃眾人一眼,不怒自威的模樣讓四周霎時安靜下來。

  蘇巳巳心間一顫,在他的目光掠過她臉際之時。

  「以後你就到廚房幫忙吧,不必再到前面來了。」他對她道。

  她本以為就算他不喜歡她,看在她一往深情的份上,至少會對她有些許寬容,沒料到換來的卻是如此冷淡的懲罰。

  是恨她丟了他的臉吧?她這樣身份卑微的人,實在不配對他有非份之想……

  「還有,這樣的東西,最好不要再帶在身邊。」他一把奪過那繡像,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手一揚扔進湖中。

  繡像恍如一枚小小的石子落入偌大的湖心,消失無跡。

  蘇巳巳怔愣地望著眼前的一切,不敢相信他竟會如此。

  為什麼?她本沒有惡意,亦無半點奢望,只希望偷偷的、悄悄的喜歡他而已,連這樣也不行?

  她感到淚水直往上湧,模糊了雙眼,潤濕了睫毛。

  「奴婢知道,奴婢告退。」她垂下頭去,如此說道。

  她要在自己淚水失控前趕快離開,以免讓他更加丟臉,讓他更加討厭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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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15 00:01:4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蘇巳巳望著鏡子裡那張完全陌生的面孔,覺得自己像在作一個夢。

  那是一張絕美的臉,恍若瑤台仙子,傾國傾城皆不足以形容,芍葯牡丹亦難以爭艷,如果說有一點點瑕疵,大概就是過於蒼白。

  將軍府中也算美眷無數,可她從來沒有見過像這般的綺色。

  這到底是誰的臉?為什麼會變成她的容顏?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能感到強烈的疼痛——據說在夢中人是無感的,為何她還會感覺如此真實?

  如果不是夢,那她一定瘋了。

  仔細回憶昏迷前的情景,她只記得自己站在水畔獨自哀泣,天空中電閃雷鳴,驟湧著紫色的陰雲。

  她看見一輛馬車像失控般朝自己狂奔而來,砰然一聲撞擊,連人帶車一同跌入水中。

  她不識水性,只覺得自己在碧波中無助沉溺,彷彿有白色的花朵在她眼前盛開——那是一個與她同時落入水中的女子。

  女子的衣裙隨波飄蕩,如花綻放。

  這彷彿是她最後的記憶。

  當她轉醒,四周的一切都變了,金絲做的紗帳,織錦連綿的雲被,琉璃般的明鏡,碧玉編成的珠簾,這是一個比將軍府更加奢華炫目的地方,宛若天宮。

  她的臉也變了。

  從一個相貌尋常的小丫頭,變成一個神仙妃子般美麗的人物,讓她呆怔鏡前不知所措。

  「帝姬——」不知哪裡繞出來的一個婢女,打扮得比將軍府裡的小姐還要華貴,在她身後驚喜叫道:「帝姬,你醒了」

  帝姬?這是在喚誰?

  蘇巳巳半晌沒回過神來,只轉身詫異地望著來人。

  「皇上吩咐下來,一旦帝姬轉醒,立刻稟報,」婢女笑盈盈上前,扶她坐下,「這下好了,請讓奴婢替帝姬梳妝。」

  「帝姬?」她覺得自己連說話都有些困難,「這位姊姊……你是在叫我嗎?」

  「帝姬,你怎麼了?」那婢女狠吃了一驚,忙蹲到她膝邊仔細端詳,「是了,太醫說帝姬醒後或許會失去一些記憶,看來果然如此。」

  「失去記憶?」天啊,她倒寧可自己失憶,也比現在這種莫名的狀況好。

  難道她已經溺水而亡,輪迴轉世,再度為人?

  那上蒼也太厚待她了,是看在她前世淒楚的份上讓她投生於皇家,給她一世榮華?

  她其實並不在乎生死,只是有些事情尚未得到答案,她不想帶著遺憾抹滅前一世的記憶……

  「這是哪裡?」蘇巳巳聽見自己問道:「現在是什麼年月?」

  「帝姬,你真不記得了?」婢女焦急地望著她,「這裡是彤霞殿,現在是玄華五年。」

  玄華五年?難道她還在夏楚?還是她落水的那一年?

  這麼說……她並沒有輪迴,依舊鎖在這個時空,這個年月。

  「當今皇上仍是睦帝?」蘇巳巳遲疑地道:「那……我是誰?為何,你喚我帝姬?」

  「因為您是睦帝唯一的親妹,玉惑帝姬啊!」婢女小心翼翼地道:「帝姬,您真的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

  玉惑帝姬?呵,是了,她知道夏楚國鼎鼎大名的玉惑帝姬,天下誰人不知?

  這些年她在將軍府中,亦早已聽說關於這位帝姬的奇聞軼事。

  據悉,這位玉惑帝姬,本名就叫趙玉惑。通常為了避諱,封號不會用自己的閨名,但她就是我行我素,親自向睦帝請命,昭告天下「玉惑」是她唯一的名字。

  據悉這位玉惑帝姬自幼充當男孩教養,文韜武略不在睦帝之下,先皇駕崩之時,還曾有意立她為女帝。

  然而她終究為了夏楚的穩定,讓位於兄長,隱居幕後。

  但睦帝對她向來倚重,國中大事無論急緩皆與她商議,她輕輕皺一皺眉,整個夏楚都會動盪三分。

  玉惑帝姬是夏楚女子的驕傲,她也曾一度引以為榮。

  沒想到如今她竟變成了她?到底是什麼神奇的力量讓她擁有玉惑帝姬的面容?

  就算作夢,她也不敢奢望自己變成玉惑帝姬啊……

  「這位姊姊叫什麼名字?」蘇巳巳迷惑地看著眼前的婢女。

  「帝姬您真是折煞奴婢了,奴婢名喚綠宛。」那婢女連忙答。

  「哦,綠宛……」她習慣了稱喚別人姊姊,在將軍府的時候就是這樣,一時間改不過來,「我昏迷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帝姬微服出訪,路遇劫匪,驚了馬兒,結果連人帶車摔入河中,等護駕侍衛趕到,帝姬已經嗆水昏迷,幸好搶救及時,沒有性命之憂。」

  沒錯,應該就是那一天了!河邊,馬車,撞擊,墜落……難道她靈魂出殼,附在玉惑帝姬的身體裡?

  「綠宛,跟我一同落水的那個女子呢?」蘇巳巳急問。

  「哪個女子?」她搖頭不知,「當時只救起帝姬一人,河中再無旁人啊!」

  難道她的身體已經隨水飄走了?那麼,玉惑帝姬的魂魄又在哪裡?

  蘇巳巳只覺得眼前這番遭遇如此詭異荒誕,撲朔迷離,想解卻無從解起。

  事到如今,只有暫時代替玉惑帝姬在這宮幃中生活下去,直至找到靈魂歸位的方法。

  可是,她這樣一個無知無識的丫頭真能成功假冒,不露出一點兒破綻?

  她在迷惑中湧起一絲害怕,彷彿迷霧中找不到歸路,只覺得無依無助,天地蒼茫。

  幸好,她還可以假裝失憶。

  「皇妹,你可大好了?」

  沒想到睦帝趙闋宇竟是如此年輕俊朗的男子,與戲台上那些戴著假鬍子的皇帝老頭兒毫不相似,他從無嚴肅拘謹的神態,總是那般調皮笑著,精明的眼眸熠熠發光,不似她的兄長,倒像她的弟弟。

  蘇巳巳相信這對兄妹感情的確極好,每天下了朝,趙闋宇第一件事情就是到彤霞殿探望,噓寒問暖,送東送西,就連後宮最最受寵的嬪妃,大概也沒受過這般關懷。

  久而久之,蘇巳巳倒真把他當自己親人一般,畢竟從小到大沒人像趙闋宇這樣待她。

  其實冒充帝姬也不是什麼難事,或許舉止要優雅一些,說話要緩慢一些。她也算在將軍府見過些世面,琴棋書畫這些年也識得一二,斷不會捅出什麼樓子,丟太大的醜。

  失憶真是一個很好的借口,遇上不懂的她便說不記得了。趙闋宇也不疑有他,總是為她耐心解釋。

  她養病這一兩個月間,夏季漸漸轉淡,到了秋風驟起時候。

  她特別珍惜這明媚的秋色,每到下午便到御花園曬太陽,在新栽的綠菊旁飲一壺茶水,聽宮伶彈唱。

  今日一如往常,趙闋宇處理完朝務便陪她在此小坐間談。

  「多謝皇兄掛念,臣妹已經好多了,」蘇巳巳道:「只是有些事情,腦中仍舊模糊。」

  「不妨事,之前你為國事操勞諸多,也累壞了,」趙闋宇柔聲說:「也趁著這次養病好好歇息。」

  「臣妹聽這曲子甚是特別,怎麼跟宮中素來演奏的雅樂不太一樣?」她一直覺得奇怪,今天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

  「皇妹不喜歡嗎?」他神秘笑道:「聽人說,這是你前度南巡時偶然聽到的曲子,回宮後一直念念不忘,某位有心人便替你尋來了曲譜,親自教導宮伶演奏,希望助你玉體早日康復。」

  「哦?難怪臣妹我覺得這曲中有民間風味,樸素有趣。」蘇巳巳頷首,「如此說來,得好好感謝一下那尋曲之人。」

  「拿什麼感謝呢?」趙闋宇言中越發意味深長,「人家要的,可不是咱們能給的。」

  「不能給?」她詫異不已,「這可奇了,天家什麼沒有,不能給他?」

  「人家是要天家帝姬許配予他,」他莞爾道:「皇妹,你說皇兄能不能給?」

  蘇巳巳一怔,好半晌才明白其中意思。

  原來這獻曲之人是玉惑帝姬的愛慕者,想必亦是非富即貴之人,不求權財只為情。

  說實話,這當下她倒是有些羨慕玉惑帝姬,能有人愛慕她如此……相比之下,那個連暗戀都遭唾棄的蘇巳巳,實在太可憐了。

  「皇兄,你說的這人到底是誰?」蘇巳巳忽然很想知道此人的名字,「恕臣妹失憶。」

  「說來也算與你匹配之人,」趙闋宇正色道:「他家朝中勢力太大,朕本也打算嫁你過去牽制他家,只是……怕你忘不了慕容。」

  慕容?打哪兒冒出一個慕容?是玉惑帝姬的舊情郎嗎?

  蘇巳巳只覺得這其中的關係著實複雜,看來她說話得小心為妙。失憶歸失憶,但若將什麼刻骨銘心的愛戀也遺忘,終歸會惹人懷疑。

  「皇兄說此人朝中勢力太大?」她故作輕鬆笑問:「是丞相之子嗎?」

  「還以為你會問慕容是誰呢——」趙闋宇愛憐地攏起她的髮絲,「無論如何,忘了他最好。」

  她垂眸不答,彷彿迴避一般,態度曖昧。

  她想,這樣是最適宜的表現吧。

  「喲,說曹操,曹操到!」趙闋宇忽然望向花叢另一頭,笑了起來,「那替你尋曲譜的人來了。」

  蘇巳巳一愣,好奇地抬頭,目光與來人碰了個正著。

  是他!

  心猛烈狂跳,在她看清來人的容顏時,若非靠在椅上,她難保不會失態。

  賀珩,時隔兩個月,她終於又見到了他。

  他可知道這段日子她心心唸唸想的都是他,總在計劃著待靈魂復位後,要如何回到將軍府去……

  可他呢?還記得她是誰嗎?

  「為臣給皇上請安——」賀珩一襲藍色錦袍,在綠菊畔雍容至極,絲綢的光澤把他一張俊顏映襯得雪白如玉,「給帝姬請安——」

  他在她面前低眉屏息,看來是有些緊張。

  原來他一直愛慕玉惑帝姬?在將軍府時,她怎麼一點兒風聲也沒聽到?

  他果然是個心思深沉的男子,將自己的秘密掩藏極好。

  「賀珩啊,你怎麼才來?」趙闋宇與他說話的口吻倒十分親近。

  聽聞賀珩曾經做過皇子伴讀,想來兩人自幼相識。

  「朕這寶貝皇妹病了這兩個月,你倒是頭一回進宮。」

  「臣想著帝姬猶在病中,不便打擾,最近聽聞帝姬身體大好了,這才斗膽進宮探望。」賀珩輕聲回道:「臣這兩個月出京,搜尋不少帝姬喜歡吃的玩的,特意帶進宮來助帝姬病中排憂。」

  「賀珩真有心啊——」趙闋宇看了她一眼,「皇妹,朕忽然憶起還有一道摺子未批,去去就來,你跟賀珩先在這兒品茶。」

  睦帝是何用意?讓她單獨與賀珩相處,教她該如何應對?

  這一剎那,蘇巳巳真恨自己不是真正的玉惑帝姬,否則就不會如此難堪,應該能在談笑風生中找到自如的對答。

  望著睦帝的背影遠去,她半晌不敢把頭轉過來。天空的流雲忽高忽低,投映在綠菊上的陽光,忽明忽暗。

  「帝姬在看什麼呢?」賀珩終於對她道。

  原來他的語調並非天生冰冷,還可以如此溫和,像午夜的泉水。

  「在看花瓣上的蝴蝶——」蘇巳巳被逼回眸,淡淡笑道。

  這還是第一次她與他如此對視,目光可以直入黑瞳深處,那裡有著她從前一直想解讀的心思。

  憶起她落水的那天,就是他將她貶往廚房做事的次日,當時她實在想不開,這才跑到城郊站在那茫茫河水邊,也不知何去何從。若非賣身契還在將軍府中,她大概真會順便乘上哪條船隨波而下,走到哪兒算哪兒。

  但現在再度面對他,她是真的心平氣和了,想來他其實也沒什麼錯。像他這樣心高氣傲的男子,怎會允許自己因為一個小丫頭成為友人取笑的對象,當時的所作所為也是為了維護顏面吧?

  無論如何,他救過她,給她三餐溫飽,她是應該一世感激。

  「這個季節還有蝴蝶嗎?」他緩緩走近立在她身邊,忽然歎了口氣,「玉惑,你又在騙我吧?」

  玉惑?他居然敢直呼帝姬的名字?這麼說他和帝姬之間,關係非同尋常了?

  蘇巳巳難掩吃驚的表情,身子明顯僵了一下。

  「聽說很多事,你都不太記得了——」他半蹲下來,直視著她的眼睛,「那我呢?還記得我嗎?」

  她沉默。本想搖頭,又怕他傷心。

  「也不記得了,是嗎?」他澀笑道:「小時候我們常在一起玩的,我是書林苑的伴讀。」

  「書林苑?」她對宮裡這些紛繁綺麗的地名,總分不清楚。

  「就是皇子們讀書的地方,」他悉心解釋,「先皇從小把你當成男孩兒教養,所以你也是夏楚唯一一位自由進出書林苑的帝姬。」

  「可惜讀的那些書都白費了,」她莞爾,「如今我是什麼都不記得了。」

  「慢慢來,總會憶起的。」秋風揚起一片殘花,沾在她的髮間,他伸手替她撫去,自然而然的動作,充滿寵溺。

  「不過,我倒是記起一件事……」她凝神定氣,決定試探他一下。

  「哦?」賀珩的俊顏掠過驚喜,「想起了什麼?無論什麼,都說來聽聽——」

  「我的馬車墜入河中那天,好像看到一個女子也落水了……」她凝視他,「好像是你府上一個丫頭。」

  「丫頭?我府上的?」他吃了一驚,「玉惑你怎會認得我府上的丫頭?」

  「我也不知道,是聽旁人說起的,就是那日墜河時有人在嚷嚷,說另一個掉下去的好像是將軍府上的丫頭,被前來搭救的護衛們聽到了,今天見到你,倒想起這事兒,」她裝毫不知悉,只是微微笑,「賀珩,你府上最近有走丟的丫頭嗎?」

  「你終於記得我的名字了——」他的注意力卻全在她這裡,輕輕緩緩握住她的手,彷彿這是他們曾經常做的動作,「玉惑,我最喜歡你這樣叫我……」

  「方纔皇兄不是這樣叫過你?」她實在覺得他有些癡。難怪世人都說,情癡。平素聰穎過人的他,怎會如此?

  賀珩反應過來,神情有些尷尬,然而仍舊道:「總之,能聽到你這樣叫,我心甚慰。」

  怪不得在將軍府這些年,從沒見他對哪個女子動過心。有玉惑帝姬這樣的絕代佳人停駐心際,他又能看得上誰?

  「你還沒回答我,你府上最近可有丫頭遺失?」她清了清嗓子再問。

  「我平時沒太在意這些事,得回去問問。」賀珩答覆。「玉惑,你怎麼忽然對一個丫頭這麼上心?」

  呵,也是,他是將軍之子,府裡丫頭沒成千也有上百,他哪裡管得了那麼多?

  只是她總有一絲奢望,盼著他記得她,留意她……

  「我落水那日,那丫頭與我一同掉進河中,事後宮人卻說,沒撈起什麼旁人,我只覺得這事蹊蹺古怪。」心下微微歎息,她解釋道。

  「原來如此。」賀珩頷首微笑,「玉惑你真善良,這個時候還記掛著旁人。」

  原來在他心裡玉惑帝姬如此完美,簡簡單單一句話就可知她的善良?

  那麼蘇巳巳呢?在他眼裡,一個心存妄念的賤婢,無論做什麼都是錯吧……

  「啟稟帝姬——」綠宛忽然匆匆而來,「皇上召您去呢。」

  「皇兄?」蘇巳巳一怔,「養心殿嗎?」

  「對,說有急事,請帝姬馬上過去。」

  這可奇了,趙闋宇知道她在養病,從不煩她離開彤霞殿半步,況且,剛剛才見過,有什麼急事非要她馬上過去不可?

  「看來的確發生了什麼要事,」賀珩從旁建議,「我陪帝姬前往吧。」

  說真的,她真有些心慌,偌大的皇宮除了彤霞殿她哪兒都不認識,有他作陪,會心安得多……

  踏入養心殿,她一眼便看到兩幅畫像。

  兩幅男子畫像,一張相貌英挺,一張相貌俊美,卻皆是華衣雲冠,雍容至極,看來畫中人非富即貴。

  養心殿中為何堂而皇之掛著兩幅男子畫像,而且就在進門處如此顯眼之地?蘇巳巳當下心中猜到了三分。

  「皇妹,你來了。」趙闋宇看到她身後跟著賀珩,笑容中似有深意,「方纔禮部呈上這兩幅畫像,你道是何物?」

  「該不會是有人想求親吧?」蘇巳巳莞爾答。

  她的餘光稍稍回轉,掠過賀珩微微泛青的臉龐。愛慕玉惑帝姬的他,此刻心中是何滋味?

  「沒錯,的確有人來提親了,」趙闋宇道:「北狄和南齊,各派了使者前來,這畫像之中便是這兩國皇子。」

  她雖不懂國家大事,平素孤陋寡聞,但也聽綠宛講過,如今天下四分五裂,除去夏楚,還有北狄、南齊與大離等國,諸方連年交戰,關係時好時壞,國力大致均衡,相互牽制,暫時誰也滅不了誰。

  也正因如此,國與國之間的邦交變得尤其重要,絕不能下錯一步棋、說錯一句話,否則便會引得戰火紛飛,毗鄰失睦。

  「皇妹,這二位皇子中,可有你中意之人?」趙闋宇似故意問。

  「單憑一幅畫像,哪有什麼中意不中意的,」蘇巳巳回答,「總得熟知對方的脾氣稟性,才好決定。」

  「皇妹怎麼說出如此天真的話?」他笑道:「所謂和親之事,重在政治權衡,又不是尋常女子挑丈夫。」

  「臣以為帝姬說的極是,」賀珩終於在一旁開口附和,「事關帝姬終身幸福,還請皇上派人仔細打聽才好。」

  「賀珩果然著急了,」趙闋宇又笑,「帝姬失憶了,你可沒有啊,你該知道這其中的利害關係。北狄與南齊如今勢均力敵,得罪了哪一方都不是好事,這才是朕最最頭疼之處。」

  「就說臣妹年紀還小,推托過去,如何?」蘇巳巳迫不得已表示。

  這副身子不是她的,帝姬的身份也不是她的,假如有一天真正的玉惑帝姬回來了,她若做了錯誤的選擇,豈非害了別人一生?

  「你年紀還小嗎?」趙闋宇搖頭提醒,「都雙十年華了,換了普通女子,孩子都生兩三個了。」

  玉惑帝姬居然這麼大年紀了……她一時間愣住,無言以對。

  「前兩年以守孝為借口,推托了不少鄰國求親之事,」趙闋宇又道;「但現下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了,再不嫁,徒招天下非議。」

  「為臣倒有一個建議,」賀珩卻道:「不知當講不當講?」

  趙闋宇轉視他,「但說無妨。」

  這君臣二人在打什麼啞謎?蘇巳巳總覺得這一問一答之中,彷彿隱藏著什麼。

  「不如就在本朝尋一戶好人家,說是先帝臨終之時指的婚,因為守孝之事遲遲未昭告天下,導致鄰國誤會,白跑這一趟。如今也正好趁此機會澄清帝姬早已名花有主,他們不必再記掛。」

  賀珩徐徐道來,也不知是現編的還是早已熟謀於心。

  「這主意倒是不錯,」趙闋宇盯著他,嘴角泛起壞笑,「不過,這朝中到底有誰能配得上咱們玉惑?賀珩啊,你也該替朕想想,以便朕昭告天下啊。」

  「臣斗膽,願為駙馬……」他忽然長跪當下,朗聲答道。

  蘇巳巳瞪著眼前的賀珩驚訝得不知所措。古往今來自請為駙馬的,恐怕也只有他一人吧?

  都說男兒愛及顏面不願依附妻子,所謂駙馬,不過是「窩囊」一詞的代稱,然而像他這樣孤高驕傲之人,居然可以為了她自甘委屈,他是有多愛她?

  不,應該說,他是有多愛玉惑帝姬……

  「很好,很好!」趙闋宇哈哈大笑,頻頻頷首說:「賀珩,朕等了這麼多年,就等你這一句。你可知道,朕一直就想把玉惑嫁給你?」

  難怪這睦帝明裡暗裡似乎話中有話,原來是在試探賀珩。

  只是他們都忘了,應該先問問她自己的意思吧。

  不,是玉惑帝姬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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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15 00:02:0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眼前這串風鈴似乎很陳舊了,琉璃褪了顏色,還碰掉了一角,不過依舊掛在彤霞殿中依著窗簾叮叮作響。

  蘇巳巳不明白為何玉惑帝姬會留著此物。是有什麼特殊的含意嗎?她想問問,卻又不敢問。

  立在窗前,她凝視著風鈴獨自搖蕩,半晌無言,彷彿忘記了身後的人。

  「玉惑……」賀珩輕輕喚她,「在生氣嗎?」

  雖然她不是玉惑,可他亦彷彿能一眼窺見她的心思。的確,方才養心殿裡那一番決定,實在讓她不悅。

  「以前的我,到底是怎樣的人?」她歎了一口氣,幽幽問。

  「非常自主的一個人。」他尋思片刻,如此答。

  「真的?從前的玉惑是自主的一個人?」蘇巳巳轉過身來,「為什麼如今卻變得像階下囚一般,你們做出的決定,無須過問我是否願意?」

  「不願意嫁給我?」他滿臉澀笑,「這只是權宜之計……契離書,我已經寫好了。」

  「契離書?」她一怔,不明所以。

  「賀珩與玉惑名為夫妻,實則自由之身。婚後,玉惑住在將軍府中或者留在宮中,全憑自己所願;要見賀珩或者不見,全憑自己喜惡;不必與賀珩行合巹之禮,不必替賀珩侍奉父母,不必為賀珩生兒育女……若他日遇見中意的男子,亦可憑此契離書隨時擺脫賀氏名份,再婚再嫁全憑所願。」

  他的笑容亮晶晶的,一字一句氣定神閒,彷彿閒話家常。語調間,連哽咽也聽不見。

  他自請為駙馬,早已損了顏面,眼下又主動預備契離之書,毀掉所有自尊……

  他,何苦這般?

  「看來,你真的很喜歡玉惑,」蘇巳巳點頭,心下感慨,「為什麼?」

  她本來還有些嫉妒這好命的帝姬,可現在卻只剩心酸……為他的癡情而心酸。

  「你還記得嗎?」他徐徐答道:「我十五歲那年患了狼瘡之症,宮裡所有人視我為瘟疫,避之唯恐不及,唯有你親手照顧,助我一天天好起來……玉惑,從那時起,別說什麼名聲,就連我這一條命也是你的。」

  呵,原來如此。

  她終於明白了,他對玉惑帝姬的愛戀原來如此根深柢固是源於年少時的感恩,怕是這輩子都難以磨滅。

  她忽然有些私心,還真希望他能與玉惑帝姬成為一對佳偶。誠心愛他,就會盼著他能有美好的歸宿,不想看到他如此自苦。

  風鈴仍在旋轉,寂靜之中猶顯刺耳。

  他抬眸望著那窗畔,俊顏泛起淡淡神傷。

  「賀珩,這是你送給我的嗎?」蘇巳巳終究還是忍不住好奇,脫口問道。

  「這風鈴嗎?」他有些微愕,轉視問她,「你真不記得?這是……慕容親手制的……」

  慕容?又是那個幕容?

  那到底是什麼人?為何無論誰提到這個名字,都神情驟變?

  「慕容,是姓嗎?」她淡淡笑著,決定問個明白。

  「你不記得了?」賀珩上前,擔憂地凝視她,「你可以忘了這世上所有的人,包括我。但你若忘了慕容,倒讓我害怕。」

  「怕我腦子壞掉了?」她故作輕鬆,「這個慕容真這麼重要?我果真病了,他在哪兒呢?」

  「離國。」他抿了抿唇,猶豫之後終於道。

  「他是夏楚人嗎?」蘇巳巳越發好奇,「夏楚人,在離國做什麼?」

  「丞相。」他的答案石破天驚。

  「夏楚人做了離國的丞相?」她只覺得不可思議,「那豈非……」

  「漢奸?」他率先說出她心中所想,「不錯,我們是漢族,離國是金族,他背叛了自己的故土,投效敵國君王,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漢奸。」

  這聽來實在驚悚,玉惑帝姬的心上人居然是這樣一個人……難怪提及這個慕容眾人諱莫如深。

  此時此刻,她終於心中勾勒出一點大概的輪廓,關於賀珩,關於玉惑帝姬,關於那個慕容他們之間糾結的過往……

  她亦在動盪的瞬息之間,做出了一個決定。

  她踱到窗邊踮起腳來,將那風鈴摘下,展開帕子包覆其中。

  「你在做什麼?」賀珩不解地望著她。

  「我會讓綠宛尋個匣子,將這風鈴收藏好,」蘇巳巳笑著解釋,「這東西的聲音啞了,也破損了,再掛在這裡,不合時宜了。」

  「可是……」他凝眉,難以置信的模樣,「你……捨得?」

  「過去的很多事我不記得,也不想再記得了,」她篤定道:「這彤霞殿也沒必要再住下去,免得再憶起什麼,徒增不快。賀珩,你肯收留我,我很願意……」

  他身形僵住,好半晌才領悟了她話中含意。

  「你……」他喉間有些發顫,「你願意嫁給我?」

  「沒有那契離書,我也願意嫁給你。」她綻笑如晨花,輕聲答。

  這身體不是她的,這身份也不是她的,本來她不該擅作決定,然而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她相信自己的抉擇,是助從前的趙玉惑走出困境的最好途徑。

  一個女子放著身邊的大好男兒不嫁,為著一個不忠不義的漢奸神傷,那是何等的錯誤?有朝一日即便真正的玉惑回來,也會感激她今日的當機立斷吧?

  當然,她亦有一點小小的自私,為了困在這具身體的靈魂……

  她一直希望自己出嫁時能有一身漂亮的嫁衣,不必太過奢華,卻要像晚霞一樣彤紅。

  站在鏡子前望著,帝姬大婚的吉服完全超越她的想像,無與倫比的艷麗。一生之中這種的衣服只穿一次,也足夠了。

  趙闋宇親自來送行,望著鏡中的她盈盈笑道:「這麼美的帝姬,朕實在不願意嫁給賀家。哎呀呀,好後悔。」

  他衣袖一揮,四個太監立刻捧了金玉盤子上來,其間佈滿珠釵首飾,整間殿閣映耀生輝。

  「這只步搖還是母后生前留下的,」趙闋宇拈起一隻掐絲金鳳,親自插到皇妹發間,金鳳吐出兩串夜明珠織成的流蘇,珠兒粒粒如指腹大,「說是留給兒媳婦,依朕看,還不如給親生女兒。」

  「這個皇后才配戴吧?」蘇巳巳雖然不太熟識宮廷禮儀,但也識得這步搖標誌的身份。

  「天家帝姬就該擁有天下最好的東西,」趙闋宇道:「在朕的眼中,玉惑勝過六宮任何人,是朕唯一的親人,皇后也不能比擬。」

  看來這兄妹二人感情的確深厚,傳言睦帝有國事都會找玉惑帝姬相商,帝姬非尋常帝姬,是睦帝的左膀右臂,朝之棟樑。

  蘇巳巳只恨自己才疏學淺,及不上玉惑帝姬千萬分之一,哪怕多說一句話也擔心露出破綻,鬧出笑話。

  「大哥……」她忍不住,如此喚道。

  這樣的稱呼有違禮制吧?但她覺得親人之間不必如此拘禮,位高寂寞的天子或許希望小妹能如此親暱地喚他一聲。

  「看來你漸漸恢復記憶了,」趙闋宇眼中流露出溫柔,「小時候,你一直這樣叫我。」

  「真的?」她一怔。原來天家驕子亦是平凡人啊……

  「還有一件禮物,」他忽然眸一沉。「朕得交給你。」

  他示意,四個太監紛紛退去,殿門掩映,只剩他們二人。

  「比步搖還貴重的禮物?」蘇巳巳感到氣氛冷凝下來,心間不由得微悸。

  趙闋宇不言,只遞給她一隻錦盒。

  她一臉迷惑地將盒蓋開啟,卻見其間臥著一顆黑丸,嗅之無色無味,觀之卻令人有種肅殺感。

  「這是什麼?」她凝眉不解。

  「毒藥。」趙闋宇解惑,「這宮裡,不,全天下最最痛快的毒藥。」

  「最最痛快?」蘇巳巳猛吃一驚。比起「毒藥」兩個字,讓她錯愕的是對這毒藥的形容。

  「遇水即化,服之即斃,沒有痛苦,悄無聲息。」

  「皇上……為何賜臣妹毒藥?」她幾乎說不出話來。

  「不是賜給你的,是給賀珩的。」趙闋宇的回答猶如晴空劃過霹靂。

  「賀珩?」蘇巳巳圓瞪雙眸,衝口叫道。

  「沒錯,玉惑你忘了嗎?」他卻猶自鎮定,微微一笑,「賀家謀反一事,還是你暗中查出來的。」

  謀反?賀家?

  她只覺得全身都僵住了,心間一陣發冷,比見到死神更令人戰慄。

  「可惜咱們一直沒抓著賀家的證據,」趙闋宇繼續道:「玉惑,你這次嫁入賀家須好好打探,從賀珩身上入手,找到破綻。」

  所以他將她嫁給賀珩,並非出於什麼兄弟之誼,也並非被賀珩的癡情感動,而是送給賀家一道催命符。

  呵,趙闋宇果然不愧為帝王,心狠如鐵。夏楚的江山會千秋永固吧?

  蘇巳巳覺得自己真是小小平民百姓,實在弄不懂這朝堂上的風雲暗湧、笑裡藏刀。

  「臣妹聽說謀逆之事誅連九族,若賀家真的造反,豈不是要連臣妹也殺了?」她澀笑著,輕聲提醒。

  「玉惑你平叛有功,為兄怎麼會對你下手?」趙闋宇笑斥了聲,「看來真是失憶了!從前的你根本不會擔心這些問題。」

  「或臣妹此去若真能平叛有功,皇兄……能放了賀珩嗎?」她小心翼翼道。

  「真沒看出你原來這麼喜歡賀珩。」他睨著她。

  「畢竟他對臣妹一往情深……」

  「朕賜他毒藥讓他死個痛快,已夠寬容了。咱們都很瞭解賀珩,他是世上最最孝順的兒子,賀世勳若謀逆,他就算不幫襯父親,也不會見死不救,況且皇兄若真治了賀世勳卻放了賀珩,縱虎歸山,哪日他復仇心起,反咬咱們一口……斬草要除根,這個道理玉惑你不會不懂吧?」

  蘇巳巳沉吟半晌,緊緊咬著嘴唇,幾乎要滲出血來。

  「所以……臣妹注定要成寡婦了?」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裡有掩藏不住的淒楚。

  「你本來就不想嫁給賀珩,那又何妨?」趙闋宇卻挑眉道,不近人情到冷絕的地步。

  「皇兄怎知我不想嫁給他?」她強忍著胸中的慍怒。

  「你不是一直念著慕容?」他淡淡地笑了,「玉惑,你是不會愛上賀珩的,否則那就不是你了。」

  她心尖一緊,彷彿被人揭開傷疤一般,有片刻不知所措。

  慕容,又是這個慕容,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男子?居然能讓玉惑帝姬愛他愛到這種地步……

  可惜真被趙闋宇說中了,她不是玉惑帝姬,所以她嫁入賀府勢必會違背睦帝之所願,將這運籌帷幄之事翻雲覆雨。

  眼下看來只有她能救賀家了。哪怕拼盡全力,她也會改變注定的結局。

  「吉時已到,請帝姬出閣……」門外,轄禮太監高喚道。

  蘇巳巳將盛有毒藥的錦盒納入袖中,立直身子,目光裡閃過一絲鎮定光芒。

  這個時候她不能再慌再亂,這一步踏出去,勢必要步步為營,宛如跋山涉水般艱辛。

  嫁給賀珩本來是她的小小私心,現在,卻成為上蒼給她唯一的機會——挽救賀家上下的機會。

  珠冠本就很沉,現在她覺得更沉了。

  「皇兄放心,臣妹定不會令你失望。」她回視睦帝,清淺笑道。

  「為兄在此等待皇妹凱旋。」趙闋宇誤會了她的意思,亦頷首回應。

  殿門大敞,驟然吹進清爽的晨風,彷彿為她送嫁一般,帶來御花園中的芬芳。

  她望向彤紅的曦日,總覺得是一種吉祥的預示,或許未來並非如她想像中的悲觀。生機,哪怕只是一線,她也會把握。

  大紅蓋頭是紗做的,即使覆住了視線,也能隱隱約約瞧見這洞房的模樣。

  四周燭光通明,映耀著這房中的富麗堂皇,桌椅陳設絲毫不比宮裡遜色,人人都說將軍府為了迎娶帝姬花血本重新修葺,看來此話不假。

  蘇巳巳坐在帳幔之中,本來應該滿心歡喜,但睦帝那番話猶似冰霜壓在她的心頭,讓她再也笑不出來。

  她的腦中只想著如何拯救賀家,維繫府中這春日牡丹般的繁華。

  「帝姬,駙馬已在門外等候多時了……」喜娘上前通報。

  她該如何面對賀珩?本來還打算假戲真做當他真正的新娘……可現下,她不能讓自己行錯一步路,害了賀家。

  睦帝說她不會愛上賀珩的,否則她就不是趙玉惑。這話說得如此肯定,讓她實在不敢再流露愛意。

  她要先保住自己,保住睦帝對她的信任,才能想到辦法保住賀家。

  「請駙馬進來吧。」無論如何,合巹酒還是要喝的。

  喝了這一杯,再做打算吧。

  她透過薄翼般的紅紗,看到賀珩緩緩邁進門來。

  他一直是那樣丰神俊朗的人物,今夜換上新郎裝束更顯神采飛揚。只可惜他滿心期待的新娘,早已不在。

  「帝姬……」賀珩靠近,向她施禮。

  燭光中,她看到他的明亮微笑,從未見過的歡喜。

  蘇巳巳不言,任由喜娘伺候他倆飲下合巹酒。酒似乎是金合歡釀的,帶著醇甜的滋味。

  「帝姬,是否要替駙馬更衣?」禮畢,喜娘走至她身畔,朝她的耳際輕聲問。

  臉兒不由得一紅,因為她很明白其中的意思。

  更衣,意味著他今夜將在這裡留宿。本來他是新郎,這樣的問題實在多餘,然而誰讓他娶了帝姬,任何事情都由不得他作主。

  「本宮累了,還請駙馬先回去休息吧。」咬了咬唇,她如此回答。

  冷淡,絕情,此話一出口,室內頓時肅靜許多。

  她不敢看賀珩的表情,害怕他尷尬。然而迫不得已,只能讓他難堪。

  她垂下眉,卻發現那雙新郎的喜靴,緩緩的朝她走來。

  賀珩一語不發,雙手一揚,將她的紅蓋頭掀起。他突如其來的舉動,把喜娘都怔住了。

  蘇巳巳抬眸,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面對帝姬時一向溫文爾雅的他,亦有如此霸道的時候。

  「帝姬,總得讓臣下把該做的事情做完吧,」賀珩臉上浮現淡淡笑容,「哪有新婚之夜不掀紅蓋頭的道理。」

  他在生氣嗎?完全看不出來。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謙和有禮。

  「臣下不打擾帝姬休息了。」拱了拱手,他就此退下,不多糾纏。

  她只覺得酸澀瀰漫胸口,久久無法褪散。

  他一定傷心了吧?憑她的瞭解,他就算再傷心也會那般淺淺笑著,維持優雅出塵的氣度,清冷如仙。

  蘇巳巳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無法成眠。直至天明時分,才朦朦朧朧睡去,夢中彷彿聽到笛聲,悠揚卻不真切,她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然而當她睜開眼睛,笛聲卻依然沒有停止,讓她微微詫異。

  是誰一大早在吹笛?記得過去在將軍府中沒有過這樣的事。

  蘇巳巳披起晨褸推門而出。晨曦剛白,伺候她的奴僕尚未起身,她就這樣獨自來到長廊下,葉間的露水濕漉凝重,把秋天的早晨襯得微寒。

  她看到一襲青衫立在湖水邊,衣袂翩然,吹笛的正是此人。

  不必等他轉過身來,她就知道是他。

  呵,她早該想到的,除了他,這將軍府中還有誰能有如此高超的笛藝。

  他在難過嗎?因為傷心,所以一大早便在此吹奏抒懷?

  但這笛聲之中,卻並無惆悵,相反的十分清新悅耳,像三月的春風。

  「帝姬……」她剛剛想藏匿葉間,他卻發現了她,依舊那般微笑著喚她。

  「一大早的,你……在做什麼?」蘇巳巳只得上前,磕磕絆絆地問。

  「在送帝姬禮物,」他輕聲道:「還記得嗎?這首曲子。」

  「這首曲子?」蘇巳巳迷惑不解。

  「那時我在譜曲,帝姬說好聽,叫我完成後把它當成你的新婚禮物……」賀珩道出原委,「不記得了?」

  呵,她哪裡會記得呢。那些屬於他和玉惑帝姬的美好回憶,她羨慕不已,卻望塵莫及。

  「這首曲子,聽了讓人心靜。」她答道。

  賀珩的眸中閃過一絲異樣,彷彿被什麼牽動了一下。

  「你會這麼想,看來是完全聽懂了。」

  「所以我說對了?」蘇巳巳不禁有些興奮。她不指望成為他的知音,但至少不要讓他太失望。

  「宮中諸事繁多,賀珩只希望帝姬能稍稍心靜。」他擱下了笛子,眺望秋水深處,「心靜了,就會發現快樂。」

  「本宮知道駙馬愛好風雅,不過駙馬既然生在將軍府中,也該替賀大將軍分憂國事才是。」他贈她禮物,她也該回報二一才對。

  這個時候是該提醒他了,否則賀家滿門的命運實在堪憂。

  「怎麼,帝姬覺得我只會附庸風雅?」賀珩側眸,頗感意外,「從前不曾聽帝姬這樣說過。」

  「只是希望駙馬能多關心爹爹。」蘇巳巳話中有話,「駙馬,只要你多為爹爹分憂解勞,就是為皇上分憂國事,假以時日,皇上一定會重用你的。」

  假如他真的知悉賀大將軍謀逆之事,此刻應該可以聽出弦外之音吧?

  「賀珩天生隨性,不喜官場是非,」他卻淡淡道;「家父年紀也大了,是該告老還鄉了,賀珩會勸勸他的。」

  他什麼意思?睦帝對賀家的敵意難道他早已察覺?

  蘇巳巳怔在當下,不知該如何接話。

  「帝姬覺得慶州如何?」他忽然道。

  「慶州?」她不明所以,「江南水秀之鄉,很不錯啊。」

  「家父說了,想在慶州置辦一處房產,以備將來解甲歸田之用。」賀珩凝視著她,「帝姬可願意與臣下出遊?」

  「出遊??」蘇巳巳一愣。

  「帝姬從前最愛出京遊玩,自從病了這兩個月就不大走動,怕帝姬悶出病來,趁著咱們新婚燕爾,到慶州走走如何?」他如此提議。

  她昨夜都大膽拒絕與他洞房了,怎麼還這麼不顧男子尊顏的低聲邀她?

  可是她卻喜歡這個提議,彷彿是每個女子都憧憬的新婚之旅……

  「帝姬若不感興趣,就當賀珩沒說過吧。」看她半晌不回答,他也不勉強,亦沒半分不悅。

  「不,我去。」她寧願不假思索,只憑自己的直覺。

  她想去。為什麼不呢?就算是偷來的一點點幸福,她也滿足。

  就像夢中所見,她和他乘著輕車快馬,掠過綠野田間,熏風撲面,夕陽美景,漁舟唱晚。

  現在她有機會把夢境變成現實,為什麼不敢?

  她蘇巳巳,從來不是一個膽小的人。

  去慶州之前,她要見一個人……將軍府廚房的王嬤嬤。

  這些年來,王嬤嬤是唯一對她還有些關心的人。記得有次她病了,食不下嚥,是王嬤嬤好意為她燉了一碗軟嫩的芙蓉蛋,至今她仍舊很懷念那甜潤的滋味。

  關於「蘇巳巳」的下落,大概也只有王嬤嬤會留意吧。

  「給帝姬請安……」

  王嬤嬤正在廚房裡忙碌,忽然聽聞「玉惑帝姬」召見她,忙脫了圍裙即往這兒趕,立在院子裡不敢進來,只遠遠地施了大禮俯跪在地上。

  「免禮。」蘇巳巳想上前攙她,卻只能隔著簾子與她說話,「聽聞你與一個姓蘇的丫頭平素交往還不錯,這丫頭現在失蹤了,你可知她的下落?」

  「帝姬為何要問起那丫頭?」王嬤嬤詫異道。

  「大膽!」一旁從宮中陪嫁過來的宮人綠宛連聲喝斥,「帝姬問你什麼就回答什麼,豈有反問之理?」

  「是,小的知罪……」王嬤嬤連忙低下頭,不敢多言,「那丫頭的下落,奴婢也不知……」

  「她是如何失蹤的?」蘇巳巳問。

  「大約兩三個月前,這丫頭出府去採買,一去就沒回來。府裡的人都說她攜了府裡的銀子逃跑了,可那幾個菜錢能有多少啊!」王嬤嬤歎道:「奴婢最知道那丫頭的心思,她對將軍府忠心耿耿,別說逃跑了,就算趕她也未必肯走的。」

  果然王嬤嬤還算瞭解她……不過,這府中上下大概都聽聞了她私藏賀珩繡像的事,都明白了她的心思吧……

  「王嬤嬤,本宮派你一件差事,」蘇巳巳鎮定道:「還請你好生打聽這丫頭的下落,要花多少銀子,只管到本宮這兒領便是。」

  無論如何,她也得找到自己的肉身,否則她就像無根飄流的浮萍,這輩子也不會心安。

  「這……」王嬤嬤又驚又愕,卻只能點頭稱是,「是,奴婢一定不負帝姬所托,盡快打聽那丫頭的消息。」

  「對了,」忽然想到了什麼,她淡淡道:「本宮也托過駙馬打聽,他可曾對你們問起?」

  「沒有……」王嬤嬤很肯定地答,「駙馬日理萬機,大概是忘了。」

  呵,不出所料,他忘了。

  一個小小的丫頭是生是死,他根本不會關心,他的眼裡只有高貴美麗的帝姬。

  蘇巳巳只覺得嘴裡有莫名的苦澀,長久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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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她跟從前的帝姬,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失憶前她整個人冷冰冰的,眼睛裡有一種俯瞰眾生的孤高,讓人不敢親近。但現在她整天盈盈而笑,眼底盡露溫柔,彷彿千年冰山化為春水,涓涓流過綠色的叢林。

  賀珩發現,其實他更喜歡現在的趙玉惑。縱然對他來說,從前的她就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夢,但夢境變成現實之後,非但沒有破碎,反倒更加美好。

  馬車停靠路邊歇息,此刻她正坐在小溪邊,嘻笑著撥弄水花,綠宛從旁為她編織一個花環。此番景象,充滿田園趣味,襯得她完全不像一個帝姬。

  這一次前往慶州路途遙遠,但賀珩發現有了她的相伴,旅程像縮短了大半,轉眼已至慶州邊界。

  「公子,已經晌午了,繼續趕路吧……」屬下提醒道。

  賀珩頷首,卻並不急著回答。他知道此刻的她一定醉意於這山水之景,不願匆匆趕路。

  「把水囊給帝姬送去,」他吩咐道:「問問她午膳想用些什麼,叫廚子在路邊現做。」

  這一路上,他特意讓陪嫁入將軍府的御廚隨行,鍋碗瓢盆一應準備俱全。隨時到路邊升了火,便能為她做新鮮可口的膳食。

  人人都誇他細心體貼,不失為一個合格的駙馬,但他覺得假如真心喜愛一個人自然就會如此,絕非出於奉承。

  「公子,帝姬請您過去呢……」不一會兒,屬下折回稟報。

  賀珩向來很守本份,她不傳他,他絕不打擾。但她若喚他,他亦樂於上前。

  溪水潺潺,她倚在亙石之畔,哼著歌謠,模樣天真可愛,難得見她顯露如此少女本色。從前,他總覺她太過故作老成了。

  「帝姬今天好興致,」他開口道:「不如午膳就在這兒用吧,賀珩叫廚子烤些野味來。」

  「出了京城,不知為何心情格外輕鬆……」蘇巳巳笑意盈盈。

  的確,在那深宮大院之中假扮一個心機深沉的帝姬,實在非她擅長。來到這自由天地,彷彿恢復了民女身份,她只感到悠哉。

  何況一路有他同行,更是她夢寐以求的事。

  「帝姬,花環編好了。」綠宛從旁喚了聲,「且讓奴婢替您戴上吧。」

  蘇巳巳眼睛眨了一眨,忽然道:「就讓駙馬替本宮戴吧……」

  她難得如此調皮,或許這青山綠水的逍遙給了她勇氣,換了別的地方、別的時辰,她未必敢如此開口。

  賀珩倒也沒拒絕,順手就把花環接了過來,緩緩替她套至發間,動作純熟得讓她有些吃驚。

  「駙馬好像常幫人戴花環呢。」心尖吐出一絲醋意,她情不自禁地說。

  「是,從前陪我母親出來踏青,幫著戴過花環。」他的回答如此流暢,不加掩飾,不似說謊。

  「婆婆去世……也有好幾年了吧?」蘇巳巳小心道,生怕勾起他的傷心事。

  他卻毫無傷感之色,彷彿早已看開,俊顏依舊明朗,「富貴生死皆是注定,來便來,去便去,時矣,命矣。」

  這便是她向來崇拜賀珩的地方,彷彿人生中沒什麼大不了的,時刻氣定神閒,從容微笑。

  「好看嗎?」她抬頭理了理秀髮,對他莞爾。

  賀珩怔了一怔,記憶中冰冷的玉惑帝姬從沒有過如此嫵媚的神情,尤其是在他面前。

  有時他猜想,大概趙玉惑把全部的愛戀都給了那個複姓慕容的男子,再也沒有多餘的溫柔留給別人。現下他還真慶幸她失憶了,終於也可以挪出一分給他。

  「你在想什麼?」她卻忽然道:「失神了哦……」

  她能看出他失神了?從前的趙玉惑,哪裡會注意到他這微妙的變化?他真的要說,她像變了一個人,變成了適合當他妻子的人……

  「為臣只是覺得帝姬與從前很不同了。」他凝眸道。

  「哦?」蘇巳巳心間一緊,生怕他看出什麼,但又希望他真能看出點什麼,淡淡一笑,「哪裡不同?」

  「彷彿……換了魂。」賀珩思量著,道出這他覺得最準確的形容。

  沒錯,換魂。臉還是那張臉,但那雙眼睛卻明顯不一樣了。

  從前深若秋潭,如今亮如春水。容貌是可以騙人的,但眼睛騙不了。

  「換魂?」蘇巳巳笑容一僵,清了清嗓子道:「那麼,駙馬喜歡從前的我,還是現在的我?」

  她真傻,幹麼問這個?簡直挖了陷阱自己往裡跳!然而,她又有些心顫地期待他的回答……

  「帝姬想聽真話嗎?」賀珩注視著她,「……現在的。」

  現在的?她沒聽錯嗎?這個毫無貴氣可言的她,會是他的所愛?他難道不是一直愛慕玉惑帝姬的高雅出塵?

  「為何?」她咬了咬唇,忍不住追問。

  「從前的帝姬不會讓臣靠得這麼近,不會允許臣替她戴花環,更不會跟臣出京一同在這山水間暢遊。」賀珩如是答,「世間男子都愛慕瑤台仙子,但比起家中荊釵布裙的妻子,仙子只是一個迷夢罷了。」

  妻子?她以為這只是權宜的婚姻,原來他真的打算把她當成妻子……但是他倆真的可以長相廝守,同偕白頭嗎?

  蘇巳巳垂眸,剎那間神色黯下去。

  「怎麼了?」賀珩顯然發現了她的變化。

  「只怕有一天我又想起往事,變回從前的我。」這具身體終究不是她的。「到時候,駙馬又會厭棄我吧?」

  到時候,說不定他又迷上了瑤台仙子也未必可知,男人都懂得甜言蜜語,在經意與不經意間,騙得女人暈頭轉向。

  「到時候,帝姬會再度失憶嗎?」他卻笑著反問。

  「什麼?」蘇巳巳不解。

  「到時候,只要帝姬還記得曾經在這山水之間與臣的這番對話,」他湊近,輕輕承諾,「無論帝姬變成什麼樣,臣都不會有怨言。」

  「要是我……容貌變了呢?」她聽到自己聲音沙啞,「比如被毀了容,誰也認不出來了……」

  「臣會認得,」他想也沒想,便接話道:「會認得這一雙眼睛。」

  彷彿是他看過最最明亮無瑕的眼睛,燦若夏空之星,他此生都會認得。

  「我要是變醜了,駙馬還願意為我戴花環嗎?」換了從前的蘇巳巳,他還會再正眼看她一下嗎?

  「不會。」他卻答。

  「什麼?」冷酷的答案像澆了當頭冷水,讓她一怔。

  「臣會尋來比花環美麗千萬倍的東西,為帝姬打扮。哪怕帝姬變醜、變老了,臣也會讓你重新漂亮起來。」他低醇地答。

  方纔的冰冷瞬間變成融融暖意,讓她胸間感動滿盈。蘇巳巳還想再問些什麼,但卻覺得如果再問下去,倒有些無理取鬧了。

  他喜歡她,此刻的她……這便足夠。

  「啟稟帝姬,午膳已經準備好了。」綠宛上前來報。

  賀珩不語,邁開一步,忽然伸出一隻手對蘇巳巳示意。

  這一刻她終於懂得,他是想與她執手相握。

  同樣默默無言,就這般任他牽著往馬車的方向踱去。大掌覆著柔荑,彷彿還是第一次他倆如新婚的夫妻如此親暱……

  「帝姬,你知道嗎?這還是頭一回你讓為臣走在你前面。」賀珩微微笑了。

  「什麼意思?」她不解。

  「從小到大為臣每次與你同行,總是你在前面引路,」他回眸看她,「彷彿你去哪兒,臣就得跟到哪兒。有時候你走著走著,獨自沉思,彷彿把臣給忘了……」

  所以他喜歡現在的她,至少可以並肩而立,甚至小鳥依人地跟隨著他,像是任由他保護。

  現在他一回頭便可看到她的表情,不必猜測她在想什麼,為誰沉思失神。因為她的眼睛裡只有他。

  原來一個細微的動作,就可以改變兩人的關係。或者心變了,姿態也變了。

  蘇巳巳恍然領悟他的意思,心間滲出一絲微甜,四周的陽光也彷彿抹了蜜色,溫暖而潤澤的。


  沒有人知道慶州是她的故鄉。

  雨打芭蕉綠,畫舫聽雨眠,這些留在她記憶深處的童年美景,至今仍能常常夢見。

  她很感激,終於有一天上蒼讓她再次回到故鄉,而且是跟她心愛的男子。

  無論目的如何,此行都令她由衷高興。

  睦帝聽聞她要跟賀珩去慶州倒沒有阻止,反傳宮人捎來短信……慶州險境,處處小心,留意打探。

  睦帝認定賀家謀反,讓她留意打探倒不稀奇,但「慶州險境」此話何解?她從不認為自己美麗清秀的故鄉會與「險境」二字有什麼關係。

  「帝姬,明日便到慶州了,今夜先請在驛站歇息吧……」車子停下後賀珩在窗外道。

  雖是私訪,但官員早已接到傳報,早在各處驛館做好迎接的準備。

  蘇巳巳打起簾子,看見眼前青磚碧瓦、竹樹環合,好一處雅致的驛館。賀珩騎在白馬上,倒有不同以往的颯爽英姿。

  「駙馬辛苦了。」她頷首道。

  這一路上他倒不曾打擾她,配合官員安排好她的食宿後便禮貌退下,沒有與她同房。雖然她覺得自那天在溪畔談心之後,兩人關係親近了許多……

  不過很多事情,她倒情願慢慢的順其自然。

  此刻他身子微躬,伸出一隻手來,讓她的柔荑搭住其上攙她下車。而後便是微笑無言,直引她到下榻的廂房。

  似乎每到一處,廂房都佈置得很特別,雖然不算奢華,卻寬敞明亮,有天家氣象。

  房前一處假山石纏繞蔓蔓青蘿,不知打哪兒引來一汪活水婉蜒而下,清泠泠讓人心情舒暢。

  蘇巳巳用了些清淡的粥茶,便倚在窗邊,等待月亮升起。

  有時候賀珩會在月上柳梢時找她下棋聽琴,不知今夜會不會……

  她忽然覺得有點冷,房裡似乎刮過一陣風吹動她的衣襟。回眸之間,她卻怔住了。

  不知何時,那裡站著一個陌生的男子。

  他什麼時候來的?她竟沒有半點察覺。可見,對方頗有些武功。

  「帝姬不要驚慌,」那人開口道:「屬下江承恩,帝姬還記得嗎?」

  蘇巳巳本想大叫,然而看著對方的眼神卻溫和無害,一副謙恭的模樣。

  她忽然相信,這個人不會傷害她。

  「江承恩?」她假意思索這個名字,而後搖頭,「對不住,本宮不太記得。」

  「屬下是帝姬的隱衛。」對方道。

  「隱衛?」

  她知道所謂的隱衛與護衛不同,通常只藏匿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悄悄保護她。

  她看不到,刺客自然也看不到。

  有的隱衛甚至長年蒙面,終身不以真面目示人。

  「屬下十歲時承蒙帝姬收留,還替屬下指派名師,練就上乘武功。」江承恩繼續道:「屬下能有今天全拜帝姬所賜。帝姬曾力薦屬下到軍中效力,屬下寧願辜負帝姬一片好意,也要留在帝姬身邊以報大恩。」

  「從前的事我不太記得了,」蘇巳巳淡笑著,「你能有此心,也不枉當年本宮對你的一番栽培。不過你身為隱衛卻貿然出現在本宮面前,所為何事?」

  「帝姬,前面便是慶州了,還望帝姬三思,不要涉足險境才是。」

  「險境?」為何又這般形容她的故鄉?「本宮不明白,江護衛可否明說?」

  「幾個月前帝姬就是到慶州私訪,回京時遭遇暗算掉進河中失憶。」江承恩直言稟告。

  「哦?」原來,一切真跟此地有關……「那麼,江護衛可知,當日本宮來此有何目的?」

  「當時帝姬推薦屬下至軍中效力,屬下不在帝姬身邊,詳細情形也不甚清楚。不過帝姬一直替皇上體察民間,或許是抓著哪個官員的把柄,也未必可知。」江承恩答,「帝姬墜河之事絕非意外,定有人蓄意所為。」

  「明白了……」蘇巳巳頷首道:「本宮自會小心。你好好護衛本宮便是。」

  「有人來了。」說話間,他忽然警覺。

  她連忙往房門處走去,屏息靜聞,果然走廊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誰在外面?」她揚聲問。

  「帝姬,是我……」賀珩在門外回答,「給帝姬燃了些安息香,若是方便,可否讓臣下進來?」

  他這是怎麼了?從來不會為她燃什麼香,難道是察覺了她房內的動靜?他一直在暗中監視她?

  蘇巳巳回眸,卻見開敞的窗邊,江承恩已不見蹤影。隱衛果然是隱衛,來去自如。

  「駙馬請進吧。」她清了清嗓子,如此道。

  話剛落音門扉便被開啟,賀珩帶著三兩宮人立在檻外。

  他微笑著問:「帝姬方才在與誰說話呢?」

  「誰?」蘇巳巳假裝莫名,「駙馬聽錯了吧。」

  「大概是聽錯了,」他倒也不點破她,「大概,是風的聲音。」

  只見他輕揮衣袖,宮人立刻上前,將預備的香粉撒入紫檀爐中,爐下燃著炭,香粉的氣息便依著這暖意散發出來。

  她向來不喜燃什麼香,只覺得氣味過於濃烈,但這香味倒還好,清爽無比,像是三月間踏青時聞到的曠野氣息。

  「帝姬請歇息吧……」賀珩欠了欠身,帶著兩名宮人告退。臨走前,卻又多了一句,「民間不比宮裡,倘若晚上有什麼動靜,帝姬一定要出聲才是。」

  「駙馬放心,此地還算太平,應該無事的。」她則意味深長答。

  賀珩依舊淡淡一笑,轉身而去,替她將門緩緩掩好。

  他一定是聽到了什麼,故此一言。

  無論如何,蘇巳巳感激他沒有當面揭穿,留了餘地,又保護了她……應該是非常疼惜她的人,才會如此吧?

  又一次無與倫比的羨慕,羨慕那個真正的趙玉惑。


  一行人到達慶州,賀珩早已準備好一所私宅,供人馬暫住。

  那宅子大概位於慶州南郊,外表其貌不揚,踏入正門卻見樓宇飛揚、亭閣林立、塘池輝映,足足有半個將軍府那麼大,著實令人驚艷。

  賀珩說這宅子有個特別的名字,叫「退園」。至於此園主人是誰他卻沒提起。

  蘇巳巳想,大概是當地某位官員鄉紳聽說帝姬出遊,特意安排的吧。

  經過悠長的迴廊,環環繞繞,總算到達內庭。卻見花樹下立著一綠衫女子,明眸皓齒,如同畫中人。

  「給帝姬請安……」那女子上前道:「廂房已經清掃乾淨,請帝姬稍作歇息,晚膳一會兒就好。」

  「你是……」蘇巳巳打量對方半晌,也弄不清這女子的身份。

  「奴婢是這退園管事,名喚月媚。」那女子笑盈盈地回答。

  月媚?好艷麗的名字……倒不似良家女子該取的。

  「月媚從前是青樓女子,」對方顯然看出了她眼裡的迷惑,倒率直答,「承蒙公子收留,在退園裡當個管事,月媚此生對將軍府感激不盡。」

  她將帝姬引入打掃乾淨的廂房後便施禮退下,房裡只剩下蘇巳巳及賀珩二人。

  「公子?」蘇巳巳喃喃道,轉眸看向他,不解這個所謂的「公子」是誰。

  是賀珩將眼前的女子從青樓贖出?但他憑什麼安排她進退園做事?這退園到底跟將軍府有什麼關聯?

  「這退園是賀家的產業。」終於,賀珩對她解釋。

  「賀家的產業?」蘇巳巳瞪大雙眸……此番前來慶州,不就是要替賀家置辦產業?已經有了退園這偌大的地方,何必多此一舉?

  他引她至慶州,到底有何目的?

  「帝姬應該不記得,上次慶州之行所發生的事了吧?」賀珩忽然道:「不過帝姬之所以墜河失憶,就是因為上次慶州之行。」

  「你……怎麼知道?」蘇巳巳心中越發警惕。

  「南國主。」他緩緩吐露。

  「南國主?什麼?」這讓她更加懵懂。

  「南國主,是慶州亂黨的首領,」賀珩答道:「上次帝姬前來,就是為了暗察他的身份,結果帝姬在回宮途中就遇害了……」

  原來如此,千頭萬緒總算在她腦中交融一線,有了大概的眉目。

  玉惑帝姬是睦帝的左膀右臂,替睦帝追查亂黨也是情理中之事,不過一個女子如此冒險,倒是令人詫異,彷彿夏楚上下找不到有擔當的男兒。

  「事後奸臣造謠,說南國主與我賀家有千絲萬縷之關係,」賀珩繼續道:「臣此次前來只為洗刷賀家冤情,還請帝姬成全……」

  他膝一屈,兀地跪倒在蘇巳巳面前,把她嚇了一跳。

  「駙馬,你這是……」想攙他,卻凝於男女有別不敢觸碰。

  「為臣此次用帝姬安危為誘餌,引那南國主出洞,斯為死罪。」他一字一句,字字鏗鏘有力,「還望帝姬明察,賀珩此舉僅為洗刷賀家冤情,若真能還我賀家一個清白,賀珩願以死謝罪……」

  她怔住,良久不知該如何回答。

  原本以為是新婚之旅,還奢望能與他途中有些許感情進展,如今看來實屬她一廂情願。

  此刻的他心裡只有賀家,並無什麼新婚妻子。她一度羨慕的玉惑帝姬,看來對他而言也不過如此。

  都說男兒涼薄,視女子如衣,果然有道理。虧了那日在山水之間,她還為他的一番表白而感動,原來只是哄騙她的甜言蜜語罷了……

  「駙馬……」她伸手,示意他起身,「追查亂黨也是本宮身為天家帝姬應盡之責,本宮哪裡會怪你?反倒得感激你出謀劃策,替皇上分憂才是。」

  她很欽佩自己,這個時候還能說出這樣的話。

  想必真正的玉惑帝姬,也會如此吧?借了她的身體這麼久,彷彿也越來越像一個天家帝姬,彷彿肉身裡有殘留的靈魂,漸漸與她交融。

  她越來越弄不清,自己到底是誰了。


  「慶州城,果然繁華了許多……」蘇巳巳站在憑欄處,不禁感慨道。

  的確,比起小時候,比起她腦海中模糊的記憶,她的故鄉現已繁華富庶多了。

  亦可見睦帝登基後,還是有幾分利國利民的。尋常百姓也不奢望許多,只求三餐溫飽,不必流離失所即可。

  所以對於追查南國主之事她倒不反感,只是賀珩如此利用她為誘餌只為引出南國主及其黨羽,終究令她有些心寒……

  「帝姬在生氣嗎?」此刻,一襲青衫的賀珩正悠然坐在桌邊,端起一杯清茶對她的背影問道。

  「駙馬此話怎講?」她澀笑,故意說著反話,「本宮配合你逛了這一整天,就是為了引亂黨現身,像是生氣所為嗎?」

  「帝姬一定在責怪賀珩吧,」他淡淡而笑,「嘴裡說著對帝姬如何愛戀,轉眼卻要將帝姬置於危險之境……換了我,心中也會難過。」

  蘇巳巳不語,聰明如他應該知道這樣的沉默表示什麼。

  「帝姬還記得,那時候賀珩患上狼瘡之症的事嗎?」他忽然問道。

  「像是聽駙馬提過……」她抿唇。

  他說過因為生病之時深受玉惑帝姬照顧,感激至極才會對玉惑帝姬眷戀不已。

  不知為何,聽到這段往事總是讓她嫉妒。假如他們認識得早一點兒,在他病重之時換她親手照顧……他還會愛上玉惑帝姬嗎?

  「那時,帝姬為賀珩遍尋天下名醫,然而都說狼瘡之症無治,只有一位隱士開了個海上偏方,一看之下用藥卻皆是劇毒之物,無論宮裡還是將軍府都反對用此偏方,唯獨帝姬你堅持為賀珩用藥……沒想到賀珩只喝了一副,病就痊癒了。」

  蘇巳巳靜聽不由得瞠目。原來,玉惑帝姬是如此手段凌厲的人物。

  「帝姬……」賀珩微微笑道:「當時為臣問你,為何對臣如此狠心,就不怕臣真的中毒,一命嗚呼?還記得你是如何回答的嗎?」

  「記不清了……」她聽見自己聲音輕顫。

  「你說,假如不用藥,賀珩就會不治而亡。與其等死不如放手一搏。」他低沉道:「今日也是同樣的道理,若不將敵人引出剷除,一絕後患,帝姬始終會被其所擾,時刻有性命之憂……賀珩寧可冒一時之險,換來帝姬此生太平。」

  她怔住,彷彿殘酷的告白,聽在耳裡卻驟然變成暖意融融。

  的確,他始終是為了她,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

  她只是一個小小的丫頭,朝堂上風雲變幻,陰險權謀,她不曾懂得,實在不應該以尋常百姓的眼光看待他的所作所為。

  「我定會保護你,」他望著她眉心深鎖,知道她心中的忐忑,溫和笑道:「要取,也是先取我的性命……」

  「駙馬……」她實在害怕這些不吉利的預想,彷彿前路有萬丈深淵,一不小心就會踏空。

  「逛了這半日,帝姬餓了吧?」他莞爾,適時轉開話題給她寬慰,「不如先點菜吧,這沐風閣可是慶州城裡第一大酒樓,有許多好吃的。」

  蘇巳巳頷首,翻開手邊的菜單,望著琳琅滿目的菜名一時間倒沒了主意。

  「臣記得帝姬喜歡吃蟹黃酥,」賀珩建議,「慶州是產蟹的地方,這道點心倒比宮裡的滋味好。」

  「開水白菜……」她忽然眼前一亮,「除了蟹黃酥,再點兩盅這個。」

  如果她沒記錯,開水白菜是賀珩的至愛,傳說賀夫人生前最擅長做此膳,賀珩從小吃到大,彷彿成了一種習慣。

  此刻他聽她提及這道菜倒也沒什麼特別表情,彷彿不知道她是專門為他點的。

  不過這樣也好,免得被他看穿心思,讓她尷尬害羞。

  綠宛守在一旁記下了菜名,轉身走到樓下吩咐掌櫃料理。

  雖然沒刻意向掌櫃透露帝姬的身份,但賀珩奢侈地包下整整一層樓,掌櫃自然知道來客非富即貴,不敢怠慢,菜色很快上齊。

  開水白菜用碧色瓷碗盛著,清爽鮮嫩,蘇巳巳指望它能讓賀珩展眉一笑。

  然而賀珩只嘗了一口便擱下了,將碗推到一旁,他繼續飲茶,彷彿再無食慾。

  當了他的婢女這麼久,她知道他其實是很挑剔的,從小的養尊處優造就他眼高於頂,一食一物若不合他的胃口,看也不會再多看一眼。

  「怎麼,駙馬不喜歡這道菜?」蘇巳巳笑問。

  「還好,」賀珩回道:「只是……像缺了點滋味。」

  「開水白菜裡所謂的『開水』,其實是最高檔的上湯,用母雞、母鴨、火腿、干貝、肘子等上料調製,鮮美無比。只是因為調得好,湯清亮如水,不見一點兒油星子,才叫這麼個不起眼的名字。」蘇巳巳淡笑評論,「只可惜這沐風閣的開水白菜差了點火候,湯清卻不夠濃,所以少了滋味。」

  「帝姬對這道菜怎麼如此瞭解?」賀珩意外地瞧著她,「平時倒不見你對吃的如此上心。」

  「本宮只覺得這道菜特別,所以多加留意了些,」其實若非為了他,她真懶得記這許多,「有一次,還特意去向御廚請教……」

  其實她是向廚房的王嬤嬤請教過。這王嬤嬤跟隨賀夫人多年,自然對開水白菜的做法瞭然於心。

  「駙馬,」蘇巳巳忽然提議,「不如,讓我親手為駙馬做此膳,如何?」

  「什麼?」她突如其來的好意,讓他吃了一驚,「為臣怎麼敢勞煩帝姬親自下廚……」

  「如今我不只是帝姬,更是你的妻子。」她笑意盈盈,「駙馬,就讓我盡一次妻子的本份,好嗎?」

  他萬萬沒料到她居然會有此提議,一向孤高出塵的玉惑帝姬,居然也會甘願化為平凡女子,素手做羹湯?

  他再遲鈍也看得出,這一切是在討他歡心。

  一個人失了憶,連本性也會變?

  從前的玉惑帝姬個性多疑,他帶她至慶州,將她置於險境,無論如何她也不會輕易相信他是出於好意。

  然而眼前的她卻輕易地信了,不僅信了,還主動討他歡心,天真得彷彿一汪清水。

  若非她變了性情,就是她在偽裝。但他寧可相信她是真的因為失憶而改變了。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子,從小到大在他身邊的人都太過聰明,他寧可喜歡這樣笨笨的,好騙的。

  不過,假如她洞悉了他的陰謀,還會這般天真待他嗎?

  賀珩胸中忽然湧起一陣患得患失的惆悵,這種感覺從未曾有過,如今卻傾注在一個女子的身上,令他非常詫異。

  「不過今天是我第一次試做此膳,若是做得不好,駙馬也要給個面子,別只嘗了一口就扔在一旁。」蘇巳巳調皮地眨眨眼睛。

  「放心,只要是帝姬所烹,賀珩一定連湯都喝乾淨。」他抿了抿唇笑著回答,真情還是假意連他自己也弄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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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15 00:02:5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有美人兮,傍水而居。明眸善睞兮,顧盼有神。月夜生香兮,借來梅花一縷魂……」

  蘇巳巳才跨過園門,便聽見歌聲。

  日暮之後歌聲越顯縹緲,一句句落在心坎上,倒是引起莫名的愁思。

  唱歌的竟是月媚,只見她依舊一襲綠衫,坐在假山石邊撫琴緩歌。或許因經過打擾了她,歌聲剎止,她推開琴架淺笑著站了起來。

  「給帝姬請安……」月媚施禮道。

  「原來月姑娘有這般好嗓音,」蘇巳巳頷首,「許多宮伶都比不上呢。」

  「帝姬過獎了,不過隨便唱唱罷了,膳後消食。帝姬也是為了消食才出來散步的吧?」

  「你方才唱的是什麼?」蘇巳巳問,「這曲子沒聽過,甚是動人。」

  「換魂曲。」月媚神秘一笑。

  「換魂?」她聞言心間不由得一怔,眸眼一凝。

  「從前奴婢學過些奇門遁術,這首換魂曲是我師父教的,其實我也不太瞭解其中的意思,隨便唱唱罷了……」月媚答道。

  換魂?就像她現在這樣嗎?借居著別人的身體,暫寄忐忑的靈魂。

  「這世上……真有此等怪事?」蘇巳巳清清嗓子,佯裝隨口一問。

  「換魂之事?」月媚淺笑,「有是有的,我師父就曾幫人換過魂。」

  「如何換呢?」她瞪大眼睛。

  「曾經有一對姐妹陰差陽錯訂了親,兩人都看上對方的新郎,死也不肯嫁。而那兩樁親事,也礙於一些門楣觀念,斷不能退。於是她們的父母就找到我師父,替她們換了魂……」

  「哦……」蘇巳巳難抑心中錯愕,久久不能言語。

  說不定她和玉惑帝姬就是如此易軀而棲……此刻,她的肉身裡就住著玉惑帝姬的靈魂?

  她得找著她,一定要找著她!換回自己的身份,換回自己的生活……

  可玉惑帝姬到底去了哪兒?假如她還沒死,沒道理遲遲不回宮,反而無聲無息消失。

  「月媚,你師父現在何處?」蘇巳巳忍不住問。

  「帝姬難道想召見我師父?」月媚回道:「不過她一向雲遊四海,行蹤不定,怕是一時無法奉召……」

  「月媚姑娘,你能不能……」她還想再說些什麼,忽然,只覺得四周氣氛霎時一凝。

  月媚的笑容凝固在臉上,整個兒猛地往前一撲倒在地上,像被什麼擊中一般。

  樹影在風中搖動,蘇巳巳發現眼前多了一人。

  「江承恩?」她認得這張面孔。為何這隱衛總是冷不防地出現?

  「帝姬恕罪……」他屈膝抱拳道:「只因事發突然,不得不緊急求見帝姬。」

  「你把她怎麼了?」她俯身探探月媚鼻息,還好只是暈厥而已。

  「帝姬放心,她性命無恙,屬下方才只是用石子擊中了她的昏睡穴,」江承恩正色道:「只是日後還請帝姬不要跟她太接近的好……」

  「為什麼?」蘇巳巳不解。

  「此女來歷不明。」他似在含糊其詞,「駙馬收留的一個孤女,平時行為有些古怪。」

  「你們也不要杯弓蛇影了,」她倒不以為然,「一個姑娘家能有多大害處?」

  江承恩抿唇不再強辯,只輕聲道:「上次的事屬下倒查得有些眉目了。」

  「本宮墜河之事?」

  「沒錯,這事……似乎與將軍府有些關係。」他猶豫再三,終於啟齒。

  「將軍府要對付本宮?」蘇巳巳愕然,「賀珩不是說對付本宮的是什麼……南國主嗎?」

  「南國主?」這話倒讓江承恩萬分吃驚,「帝姬難道真不記得南國主是何人了?」

  「何人?」她一頭霧水。

  「所謂的『南國主』,就是帝姬您自己啊!」

  就是玉惑帝姬本人?

  剎那間她瞠目結舌,彷彿踏進了自己挖掘的陷阱。

  「帝姬,您的記憶已經完全喪失了?」江承恩萬分擔心地看著她,「哪怕一點點,也想不起來了?」

  「皇上為什麼沒告訴本宮……關於南國主的事?」蘇巳巳再沒見識,也意識到這其中情狀萬分複雜,如深淵龍潭,非她一個小女子能夠涉足。

  「帝姬在民間的種種行事、稱謂外人也許不知也不能參透,而這股身後的力量是帝姬為在危難時保住夏楚、甚或是帝姬您自己而存在的。」江承恩深邃的目光投映在她臉上,讓她更加焦急不安。

  保護她的力量?什麼人會害她?究竟為什麼帝姬會需要在民間集結這股勢力?

  又為什麼真有人想將她置於死地害她日前墜河?

  江承恩說墜河一事和將軍府有關,難道……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力持鎮靜,穩住心神。

  「明白了……」強抑胸中波瀾起伏,緩緩點頭,「江護衛辛苦,且下去歇息吧,讓本宮好好想想。」

  「是。」江承恩垂眸,「不過,駙馬那邊……」

  「本宮自會提防。」她打斷他,害怕聽到更加駭人的事實,「日暮了,地下涼,替本宮將月媚姑娘送回屋去吧。」

  她不相信賀珩會謀反,更不相信他會謀害一直傾慕的心上人,她不敢相信在那丰神俊朗的外表之下,會是陰暗詭異的蛇蠍心腸。

  他的笛聲那般純美,能譜奏如此曲子的人,絕非歹人。


  分明還是同樣的月色,卻沒了之前欣賞的心情。

  蘇巳巳倚在窗邊,胸中糾雜紛亂,關於「南國主」就是她自己的事實,關於將軍府與她墜河有關的秘密……太多太多的疑雲,做為一個局外人,如何能看清?

  她實在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一心以為假如嫁給賀珩就可以挽救他全家性命,孰不知她恐怕連自己的命都救不了。

  「帝姬……」綠宛在外面道:「駙馬求見。」

  這麼晚了,賀珩來做什麼?

  他一般從不逾禮,除非情狀緊要,就像在驛館那天……察覺了她的異常。

  「請他進來。」蘇巳巳一顆心又提了起來。煩惱已夠多,卻又添煩心。

  綠宛引著賀珩走進來,識趣地馬上退下,屋子裡似乎還是第一次沒有僕奴,只剩他倆。

  她與他新婚燕爾,卻仍像陌生人,說話總是隔在三尺之外,燭光若再暗些就幾乎看不清眉目了。

  「駙馬深夜到此,所為何事?」蘇巳巳努力微笑問。

  「方纔月媚在園中被人擊昏,帝姬可曾聽說了?」賀珩道。

  「本宮當然知道,當時本宮就在場,」她道出早就準備好的說詞,「不過,月姑娘不是被誰擊昏,是她自己昏倒的,本宮命人將她送回房中休養。」

  「月媚是被人打中昏睡穴才暈倒的,」他踱進一步,「這一點,為臣方才查驗過了,不會有錯。」

  「駙馬在懷疑什麼?」蘇巳巳身子緊繃,「該不會以為是本宮將月姑娘打暈的吧?」

  「帝姬……」他眉一沉,「事到如今,帝姬何必再隱瞞?」

  「我……我瞞什麼了?」她不由得有些心虛。

  賀珩忽然輕笑,眼眸卻仍舊陰沉,薄唇微啟,道出三個令她膽戰的字,「南國主……」

  「什麼?」她愣住,佯裝懵懂。

  「帝姬就是南國主吧?」終於,他亮出底牌。

  他知道?他居然知道?早就識破了她的身份,那天為何還假惺惺叫她提防所謂的「南國主」?他……到底有何目的?

  「駙馬那日還說本宮墜河是南國主所害,今天卻說南國主就是本宮?難道本宮會自己害自己?」蘇巳巳微憤。

  她實在厭倦了這樣的生活,厭倦這樣的無盡猜測與暗藏心機。

  「方纔帝姬與那隱衛的對話,月媚都聽到了……」他淡淡答道。

  她聽到了?蘇巳巳一怔,頓時啞口無言。

  「月媚精通奇門遁術,武功不弱,她雖中了伏擊不能動彈,但人還算清醒。」賀珩凝視著她,「帝姬還要否認嗎?」

  原來是月媚聽到告訴他的……她的臉頰一陣蒼白,一陣燒紅,心裡早已萬千滋味翻遍,僵立著不知如何回答。

  「帝姬可否向臣下解釋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賀珩卻逼問她,「帝姬既為南國主,為何要嫁禍我們賀家是亂黨?」

  「嫁禍?」蘇巳巳不由得道:「這從何說起?」

  「您的隱衛表明帝姬墜河之事說是我們賀家所為,我賀家豈非成亂黨了?」他俊雅的臉上泛起鮮有的怒意。

  「我什麼都不知情呀駙馬……」她想向他解釋,但其中緣由她也是道聽途說,江承恩一個說法,他又是一個說法,要她如何解釋?

  原來錯佔了一個人的生活,不僅要承擔她的身份,還得承擔她這許多麻煩與痛苦……

  早知如此她就逃了,逃得越遠越好。

  「不瞞你說,是皇上。皇上的確懷疑將軍府謀反。」這一刻她再也顧不得了,該說什麼就說什麼吧,反正她嫁給他無非因為想救他,不是嗎?

  「皇上他……」賀珩眸中有些難以置信,彷彿懷疑她吐露機密的動機。

  「這次慶州之行,也是皇上派我來監視你的……」她覺得快瘋了,如果不一吐為快,她今晚可能就要煩躁得瘋了。

  假如他稍微細心一點點,就會發現她的抑鬱並不亞於他。

  「可我斷沒有做什麼對不起駙馬的事,也沒懷疑過駙馬,更沒打算聽信風言風語冤枉你……」

  她踱近,讓他看清她的雙眸,看清眸中的誠懇與糾結,讓他知道方纔那番話是真的令她傷心無比。

  賀珩顯然被她震住了,聆聽她一字一句,目光始終沒從她臉上移開半寸。

  她撫了撫隨風吹散的髮絲,摸到鬢間有一枚極長極尖的髮簪,順手一抽,握在指中。

  「若駙馬不信我所說,大可將此簪插入我心房……」這一刻,她覺得自己什麼都豁出去了,「看看我是否真心。」

  賀珩未發一言,只瞧著她的纖纖柔荑,忽然他大掌一覆,將那簪子冷不防納入自己的掌心。

  「帝姬……」他還笑著,笑意卻如此複雜,讓她無法捉摸,「帝姬如此說為臣感激不盡,賀珩無以報答……為證明賀家上下清白,唯有向帝姬明志,還請帝姬在皇上面前代而澄清……」

  話未落音,他忽然手一揚,將簪子「嗤」的一下刺入了自己胸膛,鮮血頓時四濺。

  這個時候他必須得到她的信任,犧牲所有,在所不惜……否則,一子錯,滿盤皆輸落,賀家上下性命堪憂。

  「公子……」蘇巳巳大叫一聲,手足無措。

  「帝姬看看,賀珩也是真心……」他的聲音像一陣縹緲的風,拂過她的耳際,引起寒慄。

  眼淚從她的眸間湧出,恰如鮮血自他傷口中泉進。

  分明不是她受傷,為何卻感到錐心刺骨的疼痛?比要了她的命還疼……


  她十分後悔一時的任性釀成這樣的結果。

  哪怕她能再忍耐一下,克制自己的情緒,也不會把他逼到自殘的地步。

  為何她總是忘了現在她不是蘇巳巳,而是趙玉惑,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在別人的眼裡舉足輕重,不能失之毫釐。

  碗中散發出藥香,她親自托著,一步一步來到他的門前。

  這些天他就在這裡養病,這個種滿梨樹的院子是月媚精心為他佈置,據說每次來慶州他都住在此間之中。

  迴廊的盡頭傳來陣陣琴聲,溫婉悅耳,一聽便知是月媚的彈奏。

  自從他受傷後一直是月媚在照顧。不知為何,她心中萬分羨慕,憶起過往在將軍府時,自己服侍他左右的那段日子……

  她默默地靠近,在窗下站了好一陣,看到月媚坐在他床邊撫琴,他微笑聆聽的模樣,彷彿他們才是新婚夫妻。

  看來他已經大好了,恢復了眸中的神采,行動亦十分自如。

  「帝姬……」琴聲戛然而止,月媚忽然發現了她,連忙起身道。

  賀珩側眸,看見蘇巳巳的時候神色一凝。

  自從他受傷後,她一直不好意思來見他,不知見了他該說什麼,該做什麼。

  但終歸還是要見面的,不能永遠逃避下去。

  她覺得自己是鼓足了勇氣,才踏出這一步。他捉摸不定的眼神,讓她感到這一步如臨深淵,萬分忐忑。

  「帝姬為何親自端藥?」月媚迎上來急聲道:「這種事情讓奴婢來吧……」

  他的目光移到她的手上,那裡白瓷碗兒熱氣騰騰。

  「帝姬小心燙了手。」他開口道。

  這一句,聽不出喜怒,一如既往的清淡。

  「在廚房看到藥恰好煎好了,我又閒著無事就端來了。」蘇巳巳鎮定將瓷碗擱在桌上,「聽說駙馬大好了?」

  「好多了,多謝帝姬掛念。」賀珩微微頷首。

  「趁熱喝藥吧。」她道。

  「奴婢來伺候……」月媚欲上前,卻被她抬手攔住。

  「月姑娘陪了駙馬這些天想必累了,下去歇息吧。」蘇巳巳也不知哪兒來的膽量,生平第一次像帝姬那般冷冷發號施令。

  月媚顯然一愣,賀珩亦流露詫異的神情。

  「帝姬叫你下去,你先下去便是。」半晌,他對月媚示意道。

  雖不樂意卻無可奈何,她強笑著屈了屈膝,掩門而退。

  「帝姬是對月媚有什麼不滿嗎?」賀珩忽然道。

  他恢復淺淺笑意,天生儒雅的舉指,連質問的語氣都能如此溫和。

  「只是覺得她來歷不明罷了……」蘇巳巳清了清嗓子。

  「不會是因為那夜月媚偷聽了帝姬與隱衛的談話,帝姬記恨吧?」他似乎玩笑的口吻,卻不容她迴避。

  「她武功不弱,按說不需要駙馬收留,一樣可以過得不錯。」蘇巳巳坦言道:「但她卻甘願在這退園裡當個奴婢,實在不像江湖中人所為。」

  「哦?」賀珩眉一挑,「帝姬以為,江湖中人應該如何?」

  「我不知道……但至少應該……心繫自由。」她沉思片刻,如此答。

  或許她的回答頗有道理,賀珩眸中盈亮一閃。

  「藥要涼了,駙馬快喝吧。」蘇巳巳重新端起瓷碗。

  「帝姬,賀珩自己來就行……」

  他伸出雙手欲接過那碗湯藥,她卻執意端在掌中輕輕攪動著調羹,而後將一勺湯藥遞到他嘴邊。

  他沒料到她竟會親手餵他,身形僵了一僵卻沒拒絕,只笑了一笑,就著她的勺子吞了下去。

  「帝姬的動作好嫻熟啊,不知道的還當你常給人餵藥呢。」賀珩道。

  她心裡一緊,果然是當過丫鬟的人,某些舉動成為了習慣,完全改不了。

  「母后病終前,我的確常給她餵藥。」她扯了扯謊,想掩飾帶過。擱下碗來捧起糖盒,拾了顆蜜棗給他解澀。

  他亦如若尋常的含在嘴裡,笑盈盈抹了抹唇,耐人尋味地瞧著她。

  「這棗很甜,不過臣卻更想吃帝姬那日做的開水白菜。」他忽然如此道,像在故意逗她。

  蘇巳巳心間一沉,憶起她素手為他做羹湯的情景。當時那般愉快美好,但沒想到才短短幾天卻變成了這般……

  「本宮的廚藝平平,難為了駙馬的胃口。」她如是答。

  「帝姬的廚藝與為臣的母親相似,就算不對天下所有人的胃口,也會對臣的胃口……」他意味深長地答。

  這算是誇讚她嗎?

  蘇巳巳與他雙目相觸,彷彿有什麼劃過心口,酥酥麻麻的。

  此刻他穿著一襲月白底衫,袖子上有銀線繡的竹葉暗花,隱隱的光澤將他一副俊顏襯得格外白皙通透,烏髮如漆。

  若說漂亮,他才算這世上最漂亮的人。

  「這衫子哪兒買的?好繡功……」她清咳一聲,顧左右而言他。

  「月媚繡的。」他的回答卻讓她嫉妒。

  「月姑娘的手藝真好……」若換了她,應該也可以繡出這般吧?只是她沒有機會為他做這些事。

  她凝眸怔怔出神,好半晌才意識到自己失態,抬眉間卻見他依舊那般笑著盯著她。

  「有一件事,為臣想與帝姬商量。」他倏忽道。

  「請講。」不知為何,她心中浮現一種不祥預感。

  「月媚服侍人一向細心,為臣想著不如將她帶回京城去。」他道出令她始料末及的話語。

  帶回京?僅僅做一個奴婢?還是……另有打算?

  「怎麼,駙馬想納她為妾?」蘇巳巳唇間微顫,強抑情緒才緩緩道。

  「帝姬不允許臣納妾嗎?」他卻莞爾地反問,彷彿看出她的醋意。

  「哪會啊……到時候世人會說本宮是妒婦。」她不情願地答。

  「帝姬是顧忌世人的言論,還是覺得自己的丈夫要緊?」他卻道。

  她雙頰猛然紅了,垂下眸去故作平靜地說:「同意納妾……也是因為尊重夫君啊。」

  「臣明白了。」彷彿故意氣她似的,他語氣輕鬆地結論,「那麼,此次回京臣就帶上月媚了。」

  他存心要跟她作對嗎?為什麼?就因為懷疑他們賀家謀反?

  要懷疑也是睦帝在懷疑,與她何干?為什麼要把氣都撤在她身上?

  蘇巳巳滿腹委屈,卻無從傾洩,帝姬的身份讓她不得不將一切情緒隱藏,除了淡定,還是淡定。


  她剛才是在吃醋嗎?

  想起她那氣紅了的雙頰,他就覺得好笑。

  就是要這樣的結果,他故意說納妾之事,故意要帶月媚一道回京,就是想看她的反應。

  本以為她心中並沒有他,選他當駙馬不過是權宜之計,但如今看來,他倒是錯了。

  賀珩凝視袖間那些銀色的竹葉花紋,憶及她當時的眼神,忽然覺得這亮閃閃的圖案十分有趣,虧了它們勾起她的嫉妒。

  然而似想到了什麼,他俊顏猛地陰沉下來,收斂方纔那一片溫柔失笑。

  這些日子,他把這個遊戲當真了嗎?明明只是計劃的一部份,他卻彷彿泥足深陷。

  其實既然娶了她,他也打算把她當成真正的妻子,利用她的同時亦會極力保她周全。

  但愛戀的感覺就像一隻闖進窗子的蝴蝶,讓他始料未及……

  「駙馬……」門外忽然有人道:「屬下江承恩求見。」

  江承恩?帝姬的隱衛?賀珩倒是頗為意外,沒料到竟有如此不速之客。

  「江護衛,」他親自將門開啟,看著那黑衣人影淡笑道:「稀客啊,記得咱們在宮中似乎見過一次。」

  「是,當時屬下為了從軍之事進宮面聖,恰逢駙馬也在場。」他頷首行禮。

  「聽說,你寧願回到帝姬的身邊,也不想到軍中效力,拋棄大好前程,這是為何?」賀珩瞇著眸子,猜不透對方來意。

  「帝姬當時失憶受傷,屬下不忍離開。」江承恩坦言答。

  「聽說,你自小被帝姬收留,看來感情的確不一般,」賀珩倒對他頗為讚許,「男兒能做到這一步,也算有情有義。」

  眼前這人對他們賀家並不友善,幾度對玉惑傳佈賀家謀反的消息,本來他該拒而不見的。

  但此刻他卻覺得,一個有情有義之人倒也值得交往。

  「江護衛來得正好,有些事情賀某也想當面請教。」賀珩笑問著,「據賀某打探,上次暗害帝姬的是『南國主』,可江護衛卻說『南園主』是帝姬本人,刺客是我賀家所派,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看來是有人想從中挑撥。」他抱拳愧疚地答。

  「挑撥?」賀珩一怔。

  「就是想挑撥帝姬與將軍府的關係……」江承恩蹙眉,「至於這人是誰,目的是什麼,屬下會繼續查清。」

  「那好,此事就麻煩江護衛了。」賀珩頷首,「不日賀某會送帝姬回京,希望這一路平安,不要像上次那般才好。」

  「恕屬下直言……」忽然猶豫道:「駙馬還請暫時不要回京的好……」

  「為何?」他詫異地問。

  「因為……」江承恩抿唇,沉默半晌終於吐露,「屬下懷疑,現在的帝姬,並非真正的帝姬……」

  「什麼?」賀珩駭然,瞠目喝道:「江護衛,這樣的話是死罪!你知道嗎?」

  「屬下知道,就因為一心護主,這才不得不道出心中的疑惑。」江承恩單膝跪下,「否則帝姬若有個閃失,那可真是死罪了!」

  「那你倒說說,為何懷疑?」賀珩厲目盯著他,「若說錯半句,我現在就斬了你!」

  「帝姬說話做事跟以前不同了,就連『南國主』這個身份也想不起來,怎麼也說不過去。」江承恩言之鑿鑿,「屬下聽帝姬身邊的婢女說,帝姬就連平素吃的穿的口味都變了,一個人就算失憶,也沒道理變成這般徹底啊!」

  賀珩沉吟,許久無語,下意識中有些恐懼,因為他知道江承恩所說不錯……

  這段日子與「玉惑」相處,他也覺得她與從前不同了,她少了張揚多了溫婉,一改從前的冷若冰霜,恍若三月春風。

  更主要的是她的眼底似乎對他有了「愛意」,這在從前他想也不敢想……

  假如她只是一個冒牌貨,只是一個細作,又怎會「愛」他?那種眼神他看得真真切切,從她舉手投足間他亦體會得真真切切。

  比如親手餵他湯藥,這哪裡會是一個帝姬所為?

  「駙馬,如今只有靠你來識斷……」江承恩語氣懇求。

  「我?」他不解,「我又如何識斷?」

  「帝姬胸前據說有一塊燙傷的印記,是她小時候留下的。聽宮人說,那時候董皇后與張貴妃爭吵,打翻了滾燙的茶盅,正好灑在帝姬胸前。據說傷好了,疤卻留下了……」

  「你想說什麼?讓我去瞧瞧那塊疤?」賀珩愕然,「這種事買通帝姬身邊的婢女即可,比如那個綠宛。」

  「帝姬身邊的人可不是這麼好買通的,」江承恩搖頭,「唯有請駙馬在……」

  言語戛止,不必多說他也明白是什麼意思。

  肌膚親暱之時,是吧?

  可惜成親以來,他們相敬三尺之外,名為夫妻實則連獨處都覺得尷尬,何以偷窺?

  看來他是該找個借口接近她了……不能再這般混沌不清地過下去,哪怕她是真正的帝姬。


  「帝姬,王嬤嬤派人傳信來了……」正想午睡,綠宛便匆匆來報,「說是上次帝姬派她打聽的事有結果了。」

  怎麼?王嬤嬤終於打聽到她肉身的下落了?

  蘇巳巳彈坐起來,睡意全無。

  「快說,」她連忙道:「王嬤嬤在信上怎麼講的?」

  「那個叫蘇巳巳的丫頭……」綠宛抿了抿唇,有些難以啟齒,才答,「已經亡故了……」

  「亡故了?」她瞪大雙眸,懷疑自己聽錯。

  「嗯,說是在什麼村頭,發現了她的屍體。」

  「確定嗎?」蘇巳巳叫道:「真是那丫頭?王嬤嬤去認過屍了?」

  「屍體被水泡得腐爛,已經認不出來了……」綠宛頗有同情,「不過她身上有那丫頭的貼身之物,應該不會錯的。」

  「什麼貼身之物?」她眉間一緊。

  「一個梅花荷包,據王嬤嬤傳信裡道,是那丫頭親手繡的……所以那屍體應該錯不了。」

  荷包?對了,她的確喜歡帶在身邊,片刻不離……

  做荷包的緞子還是過年的時候,王嬤嬤給她裁衣裳時剩下的,她便在那大紅的顏色上繡了銀白的梅花,艷麗分明的。

  這麼說,那屍體真是她的了?這麼說,她等於……已經死了?

  那麼玉惑帝姬的魂魄呢?真的與她易魂而居了嗎?會隨著她的屍體而消亡嗎?

  從今以後,她就要永遠代替玉惑帝姬這樣生活下去了?這一輩子,就被困在這裡了嗎?

  彷彿遭遇突如其來的輪迴,前世的記憶讓她痛苦不堪卻無法磨滅,而今生卻前路茫茫,徒生恐懼……

  她該怎麼辦?誰能告訴她,她是誰?

  現在是誰?將來,又該成為誰?

  「帝姬?帝姬,你怎麼了?」綠宛發現她神色不妥,擔心道。

  她搖搖頭,想回答卻不知該說什麼。

  「帝姬若沒有別的吩咐,奴婢就到駙馬那兒去一趟。」

  「駙馬喚你?何事?」她眸一凝。

  「駙馬也托王嬤嬤打聽這蘇巳巳的下落呢,奴婢去回稟一聲。」

  賀珩也在打聽她?

  呵,她以為他早把她忘了,原來到底有這一分牽掛。

  無論他是出於真心關切還是順口一問,她都滿足了。從前的她那般微渺,也不奢望許多。

  從今以後,她可以藉著玉惑帝姬的身份與他長久相處下去了,這算因禍得福,抑或福兮禍所伏?

  她只覺得頭疼欲裂,暫時無法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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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15 00:03:2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這一方溫泉池,聽說是賀珩在慶州行前,專命人為她建的。

  池子砌在露天的院子裡,四周種滿楓樹。正值秋天楓葉紅染,陽光從樹冠上透下來也變成了彤紅的顏色,讓人心頭一暖。

  蘇巳巳喜歡在黃昏的時候來此沐浴。

  坐在氤氳的霧氣中欣賞漫天紅葉,思緒得以舒展,彷彿整個人飄飄蕩蕩,無憂無慮……直至餘輝褪散,暮藹漸起。

  婢女們會準備好一隻小小的茶几,擺滿她喜歡的瓜果零食擱在溫泉池邊,供她沐浴時享用。

  她會用一隻瑪瑙做的杯子,盛著葡萄美酒輕酌小飲。霧氣加上酒香讓她有種甜美的眩暈感,不必再惦記前路的煩惱,不必再想起自己是誰……

  玉惑帝姬的肌膚像雪一般嫩白,再披上雪一般的長紗與水影共舞,好幾次連她自己都看得迷醉了,驚歎世上有如此媚人的軀體。

  現在,這具身體徹徹底底屬於她了,她該欣喜,還是該憑弔那故去的蘇巳巳?

  會不會有一天玉惑帝姬的魂魄又回歸故里,將她打回原形,變成野鬼?

  她害怕……真的,倉惶無所依……

  「綠宛……」蘇巳巳從沉思中掙醒,歎息一聲,喚道:「酒快喝完了,再去取一壺……」

  平素不喜婢女打擾她沐浴,都讓眾人等候得遠遠的,聽到她傳喚方能上前來。

  今天亦是如此。

  然而她忽然一驚,因為,她聽到了不一樣的聲音。

  「帝姬需要什麼?為臣可以代勞。」賀珩答道。

  蘇巳巳愕然回眸,瞪大雙眸,難以置信平素對她敬而遠之的男子,居然忽地吃了熊心豹子膽,未經通傳便近她咫尺……而且,還是在她沭浴的時候。

  「駙馬,你……」她想大叫,喉間卻被什麼卡住了般,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賀珩一襲青衫,依舊那般淡淡笑著,緩緩朝她靠近。

  他蹲到池邊,伸手撥弄那溫暖的水影,目光從漣漪間抬起,直投到她的身上。

  「大膽!你怎麼敢……」蘇巳巳有些語無倫次,雙頰早已臊得通紅,拉攏身上的白紗,游得遠遠的。

  然而再遠也不過一方池子的距離。白紗浸了水,緊緊貼合在她身上,勾勒出玲瓏曲線,讓他更是一覽無遺。

  「帝姬在害怕什麼?」賀珩脫掉長袍,一步踏入池中,笑道:「你我已經是夫妻,遲早要袒裎相見的……」

  「你……不怕本宮命人砍了你?」天啊,這人今天是怎麼了?簡直色膽包天,總不至於也被誰換了魂吧?

  「世人都說,帝姬的丈夫不好當,親近不易,疏遠不得,一不小心還會斷送了命……」他的語氣似在挑逗,卻並無輕浮之感。

  池水只及他的胸部,頃刻間他便至她面前,毫無阻力。

  「賀珩想著,假如真要喪命,至少等成為帝姬真正的丈夫,再死也不遲……」

  俊顏笑若繁花,晚霞之中,更顯絢麗。

  蘇巳巳有片刻恍惚,被他這張魔魅般的臉龐迷怔,等到清醒過來,卻見他的手已經探到她的胸前,一把揭開她覆體的白紗。

  「啊……」她尖叫,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

  那記耳光打在他的臉頰上,頓時浮出淡紅的五指印,連她看了都駭然。

  而他卻仍是那般明媚地笑著。

  不過他的目光卻在掠過她胸前時黯了一黯,有什麼閃過眸間,不同以往。

  「帝姬,恕臣下失禮了。」他自水間撈起飄蕩的白紗,還復披到她肩上,「以後為臣不會再這麼做了……」

  他到底在說什麼?簡直莫名其妙。

  「溫泉泡多了對皮膚也不好,帝姬該起身了,」只聽他淡淡道:「為臣去叫綠宛來,給帝姬更衣。」

  就這樣?結束了?他不是來輕薄她的?只看了一眼算什麼?

  蘇巳巳只覺得匪夷所思,一頭霧水。

  「賀珩,你對本宮無禮,不該解釋一下嗎?」看著他轉身,忍不住對他的背影嚷道。

  「實不相瞞,有人對臣密報,說帝姬身份有假,」他低沉的聲音依舊鎮定,「為臣不敢聲張,只得親自來驗證此事,還請帝姬原諒……」

  有假?終於……有人開始懷疑她了?

  不知為何,蘇巳巳聽到這個消息倒不似常理中那般緊張,反而平靜了許多。

  這秘密瞞得她好苦,如今總算有人識破,她倒頓時輕鬆許多,如卸大石……死亡並不可怕,怕的是惶惶不可終日。

  「是誰?誰對你說的?」她真該感謝那個懷疑她的人,還真希望對方能一直查下去,最好能召回玉惑帝姬的魂魄。

  「帝姬恕罪,那人的身份為臣不能告知,」賀珩卻道:「總之,現在證明只是他多心,為臣代為懲罰他便是。」

  「你剛才在驗證我的身份?」蘇巳巳繼續追問:「如何驗證?」

  「帝姬胸前有一塊傷疤……還記得嗎?」

  傷疤?對了,她是見過,之前還感慨玉惑帝姬如此完美的肌膚,怎會多出這樣一塊瑕疵。

  「賀珩本不想冒犯帝姬,此等事情透過帝姬身邊的婢女大概也能窺悉二一。」他忽然補充道:「但賀珩覺得假如身為丈夫竟不知妻子體貌特徵,傳揚出去倒對帝姬的名聲不好。這才斗膽冒犯,還請帝姬海涵……」

  他說,這是為了她?

  冒犯了她,仍是為了她?

  如果她真是玉惑帝姬,或許會覺得這是巧言狡辯,然而她蘇巳巳,一個愛慕他多年、對他瞭解如斯的人,此刻卻相信這句話。

  「不必去傳綠宛了……」這剎那,她突然做了一個決定,一個就算萬劫不復、她亦在所不惜的決定,「駙馬,你助我更衣吧……」

  他修長的身形明顯晃動一下,餘輝投下的倒影漾出一圈淺淺的水紋。

  一襲襦裙雖是通常所用的綢緞,此刻卻覺得異常和軟。

  他的手繞在她的腰間,助她繫上絲帶,鬆鬆打了個蝴蝶結。

  手勢很沉穩,她卻能感到他的呼吸比從前濃重許多。

  還記得許久以前,她也曾為他更過一次衣,當時的她表面上靜如止水,背心卻因緊張汗濕了一大片。

  此刻的他也會如此嗎?

  蘇巳巳暗中觀察他臉上的表情,俊顏看不出微瀾,眼眸卻有一抹曖昧的顏色,像冬夜的篝火隱隱閃耀。

  「駙馬……」她湊近,吹氣如蘭說:「真不好意思,讓你來伺候本宮,從小到大,你還不曾為別人系過衣帶吧?」

  或許是她的幻覺,為何看到他素來鎮定的臉上泛起一抹紼色?

  他沒有回答,還是第一次被她問得無言。

  「你害羞了?」蘇巳巳不禁覺得好笑。堂堂將軍之子,居然還有害羞的時候?

  方纔在池中又不見他有任何猶豫……

  賀珩指間似乎一顫,待衣結平整後,他馬上退開一步垂眸道:「帝姬,若沒什麼事,臣下告退了……」

  「等等……今夜,駙馬使在此歇息吧。」好半晌,蘇巳巳終於聽到自己的聲音。

  終於道出了這一句。

  她還以為這輩子都不會這般主動,但此時此刻還是邁出了這一步。

  她的肉體已經消亡,只剩這一縷幽魂,從此以後要藉著玉惑帝姬的軀殼永遠生活下去,她不想再跟命運作對,一切就聽從自然吧……

  既然這趙玉惑已經嫁給了賀珩,那就應該安心當他的妻子,不能讓兩個人都痛苦。

  況且四下已經開始懷疑她的身份了,她若再不自保,恐怕連玉惑帝姬的軀殼都要連累。

  如今,唯有如此了……

  「你決定了?」賀珩猛地抬頭望著她,眼中一片愕然。

  現下的他應該又驚又喜吧?為何她卻看到擔憂?

  「這一步若踏出去,便回不了頭了。」他忽然道:「你真的想好了?」

  「我當然是……想好了。」她倒奇怪,他為何如此說。

  「慕容佩呢?」沒料到他卻道出這個名字。

  呵,對了,還有一個慕容佩。

  她倒忘了這才是玉惑帝姬真正的戀人吧?

  「賀珩,從我嫁給你那天開始,就沒打算再想起他……」蘇巳巳答道。

  的確,她實在不理解玉惑帝姬為何眷戀那個漢奸,假如有一天玉惑帝姬悔悟,亦會感謝她的決定吧?

  「我只怕你後悔……」賀珩微微吐出一絲歎息。

  「那你呢,你可會後悔?」她咬了咬唇反問。

  「賀珩何來後悔之說?」他彷彿有些不解,又有些好笑。

  「假如我真是冒充的呢?」蘇巳巳覺得自己身子在隱隱戰慄,「假如我只是戴了一張帝姬的面具,其實醜陋無比呢?」

  「面具?」他終於忍俊不禁,嘴角輕翹,伸手撫了撫她的髮絲,「好一張漂亮的面具……」

  髮絲微動,銀鈴般的耳環輕響,如沉默間一聲悅音,緩解尷尬。

  「你真的……不介意?」她感到心都快跳出來了。

  「玉惑……」

  好久沒聽到他這樣叫了,每次喚這個名字他的語氣就變得格外溫柔,彷彿能滴出水來。

  「你是怕我貪圖你帝姬的地位?還是覺得我只看中你的美貌?」

  「我們……真的瞭解彼此嗎?」她鼻尖一酸。

  是啊,他或許對趙玉惑一片癡情,但對她呢?蘇巳巳這個低賤的丫頭,在他心裡,又值幾分?

  「就算從前不是真正的瞭解,但我們有長長的一輩子啊。」賀珩攤開手心伸向她,「玉惑,用一輩子來瞭解還不夠嗎?」

  有什麼東西,癢癢的、濕潤的,從她臉龐上滑落下來。

  一輩子對她來說,好奢侈……只要她能多做一天趙玉惑,多與他廝守一刻,她便足夠了。

  情不自禁貼近他的胸膛,雙臂環繞,纏住他的腰……

  他的心跳聲原來是這般沉穩,他的呼吸在她額前一張一弛,讓她驟然寧靜。

  相愛原來是這般的感覺,彷彿冰融的山巔上盛開雪蓮,極細的雨落在極細的草葉上……無聲卻美艷。

  這一刻,夢寐以求,死而無憾。

  他的唇貼近她的髮際,柔軟如魚的親吻,落在她的額間。方才結好的衣帶,頃刻間鬆散隨風。

  「早知如此,剛才我就不白費這工夫了……」他在她耳邊輕笑,纏綿的意味滲入骨髓。

  蘇巳巳閉上眼睛,等待害怕又期待的一刻……

  原來,所謂的縫繼纏綿,就是如此。

  他擁抱她時的力度、呼吸時的紊亂、覆蓋她的溫體……一切的一切像是烙印,烙在她腦海中,即使沉沉入夢亦滿是當時的畫面,讓她羞澀又滿懷欣喜。

  這一覺睡得甜美酣暢,醒來時早已日上三竿。

  枕側還有他的氣息,然而他的人卻已不見。

  蘇巳巳翻過身,摸著他躺過的地方殘餘著一方溫暖,被褥塌陷下一小塊……僅僅如此,卻讓她著迷地看了好久,昨夜的萬般風情湧上心頭,她雙頰微紅地把頭埋在被子裡,埋得很低很低。

  為什麼他不等她醒來再走?怕她害臊嗎?

  睜開眼睛不見他的人影,她是有些失望的。然而她相信,無論他何種舉動都是為了她好……

  「帝姬……」綠宛引領一隊婢女端著洗刷器皿,打起簾子,「帝姬醒了?可想起身?」

  「再讓本宮躺一會兒……」她的身子懶懶的,似乎沉溺於這溫暖的床榻,不想動彈。

  「帝姬大喜了,」綠宛靠近盈盈而笑,「終於與駙馬圓房了……」

  蘇巳巳不知該如何回答,心間溢出一絲蜜甜。

  「帝姬,浴池那邊已經撒了藥粉,可以舒緩疼痛的。」綠宛俯身,在她耳邊輕輕道。

  她當然知道此事所指,小臉更加通紅。

  但說實在的,雖是初夜她卻並不覺得十分疼,或許因為賀珩總在她稍有不適時深深吻她吧……

  他的親吻讓她迷醉,漸漸的就沒有疼痛的感覺了。

  「對了帝姬,月媚求見。」綠宛又道。

  「月媚?她有什麼事?」這個女人為何這個時候冒出來,蘇巳巳只覺有種不祥的預感。

  「奴婢不知,她神神秘秘的,說駙馬給帝姬帶了什麼話……」

  賀珩叫她來的?為何他不親自開口?如今他倆之間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蘇巳巳坐起來,輕輕將頭髮挽好,凝眉道:「請月姑娘進來。」

  綠宛頷首,先命眾奴婢暫且退去,而後領著來人邁入裡間。

  月媚仍是那般低眉順眼的模樣,捧著一方錦褥,立在牆角處,但蘇巳巳卻感到來者不善。

  「給帝姬請安,駙馬命奴婢給帝姬送東西來了。」

  「錦褥?」她不解,「本宮這裡什麼沒有,駙馬為何打發你送這個來?」

  「駙馬吩咐奴婢親手替帝姬替換床褥,至於原因嘛……」月媚回眸望了綠宛一眼,「帝姬若問,奴婢不敢不答,只是不能有旁人在場。」

  「連我也不能在場?」綠宛微慍,忍不住叫道。

  蘇巳巳詫異,不知對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卻又有幾分好奇。

  「好吧,綠宛,你先下去……」她頷首吩咐,「本宮倒想聽聽月姑娘到底怎麼說。」

  綠宛滿臉不情願,嘀咕兩聲後無奈離去。

  「好了,此處再無旁人,月姑娘可以言明嗎?」蘇巳巳鎮定地看著來意不明之人。

  「帝姬自己看看,這床褥上有什麼?」月媚示意道。

  「有什麼?」蘇巳巳越發迷惑,「什麼也沒有啊……」

  「新婚之夜,怎麼可能什麼也沒有?」月媚忽然浮上一種嘲笑的表情。

  新婚……電光石火之間,她赫然明白了。

  落紅?月媚指的是落紅嗎?

  然而遍望過去,纏綿了一夜的床褥,卻潔淨如新,什麼也沒有……

  「帝姬這下懂了吧?」月媚的聲音越發刺耳,「駙馬就是怕此事被別人洞悉了,特意吩咐奴婢前來,及時掩飾。」

  他……是為了她的名聲?

  蘇巳巳抓緊衣袖,久久不能動彈,雷殛一般化為僵石。

  她不是處子了……不,應該說玉惑帝姬原來早已不是處子了……那個男人是誰?慕容佩嗎?

  難怪睦帝會說,她不可能愛上賀珩,除非她不再是趙玉惑。

  那麼,她現在到底算不算是趙玉惑?

  她的靈魂如此潔淨無瑕,身體卻白璧有染。享受了玉惑帝姬這個身份帶來的富華與愛戀,亦要承受隨之而來的缺陷與苦楚……

  她實在把這一切想得太簡單了。

  賀珩……昨夜發現了這個秘密的賀珩,還會再愛她嗎?

  雖然她不認為他是迂腐的男子,但清晨醒來卻不見他的蹤影,這讓她頓時心寒戰慄。

  本來期待的綺麗人生,這一刻卻變成信心全失,就連方才飛舞如螢的炫目晨光,也驟然暗淡下來。

  「玉惑……玉惑……」

  煙雨之中她看見他騎著白馬,馳策而來,臉上滿是焦急的神情。

  終於他不再稱她「帝姬」,而是喚她的名字。但這個名字更讓她心酸。

  立在郊道旁,她全身濕漉,像寒風中瑟縮的幽魂。

  已經漫無目的走了這半日,也不知何去何從,只是發洩情緒般一直走著,就連下雨了她也沒察覺。

  「玉惑,我找了你兩個時辰,」賀珩翻身下馬,將輕而暖的披肩覆在她身上,「出什麼事了?」

  「能出什麼事?」她嘴角浮現一絲諷笑,「每次出門身後至少十個隱衛跟著,無論我去哪裡都不會出事。」

  只不過沒她的吩咐,隱衛們皆不敢上前,所以就算她獨自淋雨,就算她一聲不響離開退園,也只能由她任性。

  賀珩凝眸,輕撫她淋濕的髮絲,愛憐地低語問她,「到底怎麼了……昨兒個還好好的。」

  是啊,一切都還好好的,如果不是她鬧脾氣,他們可以這樣若無其事地恩愛下去。但她真能當什麼也沒發生嗎?

  那豈非成了虛情假意?

  「賀珩……」她正視他的雙眸,微微歎息,「一個男人,最不能容忍的是什麼?」

  他眉一擰,彷彿不解。

  「我以為,是妻子的清白。」終於,她低下頭徐徐道。

  賀珩眸中迅速一閃,頃刻間什麼都明白了。

  「玉惑……」他拉緊她的披肩,「誰跟你說我會介意?」

  「你不介意?你不介意就不會叫月媚來更換床褥……」她心頭一激,淚水猛地湧了出來。

  「月媚?」他似乎頭一次聽說此事,眉心一蹙。

  話語凝住,他倏忽笑了。

  蘇巳巳不懂他為何忽然發笑,這種莫名的反應讓她有些惱怒。

  「我是不記得了……」她咬了咬唇沙啞說:「否則,昨夜絕不會跟你……」

  「上馬。」他忽然朗聲道。

  「什麼?」蘇巳巳一怔。

  「先回府再說。」他躍上馬背,伸手一拉將她帶入懷中,桎梏在兩臂之間。

  她霎時雙頰通紅。的確不該在這光天化日之下談論如此話題,不過讓她心跳加速的,其實是他的體溫……

  他修長的身軀自身後擁護著她,與她緊緊貼在一起,彷彿昨夜入睡時一般,這樣的姿勢勾起了她的胡思亂想。

  情不自禁動彈了一下,試圖掙脫他的懷抱,不料他卻更加用力地將她納入胸膛,下巴抵住她的頭頂不許她胡鬧。

  男人的下巴生著淡淡胡碴,平素看不出來,此刻卻紮著她的頭皮,癢癢的,麻麻的……

  蘇巳巳不禁微顫,身子縮成一團。

  「很冷嗎?」他感到了她的顫抖,俯在她耳邊低聲問。

  細雨仍舊成串落個不停,飄落在兩人身上,四週一片霧濛濛的,咫尺之外看不清楚,讓她覺得天地間彷彿就剩他們倆。

  如果能一直這樣平靜走下去,該有多好?無人打擾,不生事端,就算一直活在細雨中她也願意……

  「玉惑,你知道我剛才在笑什麼?」賀珩的聲音淡淡傳來,伴著雨聲有些含糊不清。

  「我哪知道……」她正在氣頭上,懶得與他猜謎。

  「我笑,是因為我高興。我的妻子終於吃醋了……為了我。」他的語意中似有一絲輕快。

  吃醋?她有嗎?為什麼連她自己也沒察覺到?

  「你獨自在雨裡走了這半日,或許因為接受不了那件事,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賀珩自信道:「你氣我不該讓月媚去處理此事,你覺得夫妻兩人的私密不該讓旁人插手。你覺得我信任月媚勝過信你,所以吃醋。」

  他……怎麼猜到的?這些,就連她自己都不想承認的情緒,他卻能看得如此透徹。

  原來賀珩如此瞭解她。雖然不知她與真正的趙玉惑關係如何,但現在卻已漸漸熟悉她,滲透外表看到了她的靈魂。

  慶州之行果然沒有白費,他跟她終究距離越來越近,可以執手相握……

  蘇巳巳忽然感到拂在面頰上的冷雨變得溫暖起來,伸手觸碰,卻發現那並非是雨,而是淚。

  這一次卻絕非難過的眼淚,而是從心尖滲出的感動,在眼眶中化為熱流洄漩。

  韁繩一勒,馬兒嘶鳴駐足,郊道邊不知何時備好一輛馬車,這一次她完全沒得牴觸,乖乖任他牽著手步入車內。

  看來這車等候此地已久,車內衣物茶點一應俱全,生怕她淋雨會生病,還特意燃了一盆炭火。

  她知道這絕非隱衛所為,隱衛絕無這般細心……除了他,這裡再沒旁人真心實意對她噓寒問暖。

  賀珩一言不發,將她的髮簪一一拔掉,看著她如瀑長髮傾洩下來。他微微一笑地拿起乾毛巾替她擦拭,手間的力道如此輕柔,生怕弄疼她似的,如同伺候一個初生的嬰兒。

  爐上的茶水似乎加了蜜,此刻溢出甜香濃濃鬱鬱,就快惹人迷醉了。

  「賀珩……」蘇巳巳忽然道。

  「玉惑……」他莞爾,鸚鵡學舌般答。

  「我們……回京吧。」她琢磨半晌,終於得到了這一句。

  「好。」他想也沒想,如是答。

  「就我們倆,不許再帶別人。」如果他夠聰明,就知道她指的是誰。

  「好。」他亦想也沒想,爽快道。

  「你真捨得?」沒有半點猶豫,倒讓她狐疑。

  「本來我也沒打算帶旁人回京……」他笑意更濃,彷彿一個惡作劇。

  「什麼?」這倒讓她錯愕,「可你上次明明說要……要……」

  「要納妾?」他笑出聲來,「沒錯,上次是這麼說過,可你也不想想我為什麼要這樣說。」

  伸手指節,勾了勾她的鼻子,對著她怔愣的腦門敲了一記。

  「為什麼?」蘇巳巳呆呆地問。

  「為了看看,你到底會不會為了我吃醋……」他歎一口氣終於答。

  「現在不用看了?」遭到戲弄的她恍然大悟,瞪著他。

  「現在已經證明了……」他的大掌覆住她的柔荑,擱到自己的心口處。

  她感到他的心跳怦然律動,跟自己的一樣。

  「賀珩,以後不要再叫我玉惑……」她發現自己是個貪心的人,連一個稱呼也計較。

  愛戀就是如此貪婪,得到的越多,想要更多,如同萬丈深淵使人沉淪。

  「那叫你什麼?」這回卻換他不解了。

  「叫娘子啊,夫君。」她調皮地眨了眨眼,嘴角勾起紅菱般的弧度。

  月影疏斜,她立在院中輕輕撫掌兩下。

  這段日子冒充帝姬,她好歹也學會了幾招,比如如何傳喚隱衛。

  果然一黑衣男子立刻從樹影中飛躍而出,跪立在她面前。

  「去喚江承恩來。」蘇巳巳道。

  她想,有些話應該對那個看似忠心耿耿的人說上一說。

  黑衣男子迅速而去,沒一會兒江承恩便現身了。

  「帝姬有何吩咐?」他驅步上前俯首道。

  「江護衛,本宮想了又想,你還是回到軍中效力吧。」蘇巳巳淡道。

  對方明顯一愣,頗為意外,「帝姬,屬下哪裡做錯了嗎?」

  「本宮身邊隱衛眾多,不差你一個,還是不要耽誤你的前程為好。既然失憶之前本宮已替你的將來做了打算,那應該就是最好的打算。」

  「可是……」對方似乎無法接受突如其來的決定,又無法反駁,立在原地僵怔著。

  「江護衛,本宮對你照實說吧。」蘇巳巳歎了一口氣,索性言明,「我與駙馬已經生死相許,不論將軍府從前做過什麼,我都不想知道了……但你在本宮身邊,卻時刻提醒我要提防將軍府,這讓本宮十分為難,你懂嗎?」

  回想這次慶州之行,江承恩的出現多少給她帶來了困擾,無論他是否忠心,他的擅自所為都讓她擔心。

  她想玉惑帝姬肯定比她更瞭解江承恩,既然玉惑帝姬當初將他遣走,可見定有其理由,她又何必徒留一個麻煩在身邊?

  「是,」江承恩終於垂眸,「屬下多事了,既然帝姬已決定與駙馬長相廝守,駙馬也對帝姬一片真心,屬下也再無牽掛……」

  她微笑揮揮衣袖,看著他轉身而去。

  忽然之間她有一個大膽的想法:江承恩,不會暗中愛慕著玉惑帝姬吧?

  如此一來,許多事情都可以解釋了……為何他放棄大好前程,在她失憶後執意而返;為何他一再逾矩,貿然出現在她的面前……

  不過就算他真是癡心人,這輩子她恐怕是無以為報了。

  只希望他離開以後能掙一個錦繡前程,到時候自然會遇到適合他的女子。

  蘇巳巳望著月色,吁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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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15 00:03:4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篤篤篤……

  才跨進院門,賀珩就聽到如此奇怪的聲音,不知那個閒暇無聊的人兒今天又在玩什麼新花樣。

  回京這幾個月,她總趁他不在的時候做些令他感到新奇的東西,比如繡幾個荷包,做幾道菜。

  當然,如果出自尋常女子之手他或許不會過於新奇,但她是帝姬,從小十指不沾陽春水,真不知她從哪裡學來這許多家常本領,彷彿世上最賢慧的妻子都不是她的對手。

  賀珩記得母親在世的時候跟父親是十分恩愛的。他的母親談不上十分美貌,卻心靈手巧、善解人意,出身貧寒嫁入將軍府為正室,著實令親鄰大大吃驚。母親去世後,父親竟沒再續絃,雖有幾個妾室也不甚得寵,可見悼念亡妻之情的確不假。

  賀珩覺得,如今的妻子倒有點像他從前的母親。若她空有一番美貌,或許他不會對她眷戀至此……

  「夫君回來了?」蘇巳巳聽到他的腳步聲,連忙擱下手中陶杵,笑盈盈上前替他寬衣解帶,「大暑的天,熱壞了吧?」

  她是帝姬,這些事本不必假借她手,但她總親力親為,讓他覺得自己是她在這世上最最在乎的人。

  這種感覺的確美妙。

  「在制什麼呢?」賀珩瞥見桌上的瓶瓶罐罐,「胭脂?」

  「早上看到牆頭的梔子花開得好就摘了一把,打算制些香膏。」她用指甲挑了一點,在他手背上抹開,「如何?好聞不?」

  「嗯,很清馥。」他頷首讚許道。

  凝眸間彷彿回憶起類似的畫面,讓他不由得一怔。

  「想什麼呢?當著我的面恍神。」蘇巳巳努努嘴,「想到哪個美人了?」

  「是個女子,倒不算美人。」他含笑坦言答。

  「不是美人也能入你賀公子的眼?」她搖頭不信。

  遙憶當初他待她總一副渺然漠視的模樣,至今想起都讓她神傷。

  「她也很喜歡制香膏,每到夏天就瞧見她在園中的水閣處搗騰,」賀珩莞爾,「我記得也是這種梔子花的香氣。」

  「她是誰?」沒來由的,她心間一緊,似乎也被勾出了什麼回憶。

  「就是你曾經托人打聽過的那個丫頭……」他眉間微沉,「還記得嗎?王嬤嬤說她溺水而亡了……」

  「蘇……巳巳?」已經好久沒提起這個名字了,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原來他記得她,曾經注意過她,甚至知道她喜歡搗制香膏……

  「很奇怪的名字,對嗎?」賀珩澀笑,「我還記得當初把她從奴市買回來,問她為何叫這麼一個名字。」

  「她……怎麼說?」原來連這個他都記得。

  「她說她是巳時生的,所以她爹就順口給她取了這麼個名字。鄉下女子的確可憐,缺衣少食也就罷了,連名字也不能好好起,還被父母賤賣,流離失所……」俊顏泛起同情,語調中蘊含苦澀。

  「原來夫君你並不討厭她啊……」蘇巳巳強抑胸中酸疼抿唇道。

  「討厭?」賀珩不解,「為何這樣說?」

  「聽聞這女子對你一片癡情,你卻當眾拒絕了她……」那一天大庭廣眾之下,他對她的羞辱,她永生難忘。

  「你認為我可能娶她嗎?」他卻反問。

  「若是存心憐惜,納她為妾……也未嘗不可吧?」她小心翼翼地道。

  「當時我尚未娶妻,不知未來的妻子是何人,納妾之事總該先尊重自己的妻子吧?」賀珩歎息,「況且當時大庭廣眾之下人多口雜,賓客雖與我相交卻各懷叵測之心,我若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都有可能成為他人攻擊將軍府的把柄,我豈能輕率答應?」

  他說得沒錯。身為將軍之子一切以大局為重,實在不該苛求他。只是,她到底心寒。

  「如此委屈了那姑娘,終究不太好……」蘇巳巳斟酌道。

  「至今想起此事,我仍是十分愧疚,特別是聽說她意外身亡之時……」賀珩推開窗子,雙手卻緊緊握住窗欞,萬般糾結,「你說,倘若當初我語氣委婉一些,或許她就不會獨自跑到河邊去,也不會……」

  他是在為她難過嗎?後悔當初那般對她?

  能有他這樣一句話,她已經滿足。

  曾經覺得他冷酷絕情,縱使他對她萬般溫柔,她亦心中存有個疙瘩……畢竟,設想她若非玉惑帝姬,他還會如此憐香惜玉嗎?

  但今天聽到如此答案,她終於瞭解他仍是個善良的男子,不曾因為她的輕賤就藐視她。

  其實她從沒奢望他愛她,只是氣憤他的冷絕罷了。但既然他有如此苦衷,她還計較什麼?

  蘇巳巳踱過去,依著他的肩頭與他一同觀賞夏日庭院。

  綠蔭之中繁花叢叢,光線在交錯中灑下斑駁淡影,風過處熏香撲聞,彷彿有一隻慵懶的蟬臥棲樹間,鬧一陣又歇一陣,與樹舞合鳴。

  假如時光就這般逍遙,此生她大概無膩了。

  她和賀珩有時候不需要任何言語,也不必特意做什麼,就這樣寂靜相對,亦覺得幸福慰足……


  賀珩總是看見父親在擦一把明晃晃的劍,據說是千年寒鐵所製成的寶劍。

  他覺得父親雖然不動聲色,卻似有什麼秘密在瞞著自己,一個會牽繫賀家滿門安危的秘密。

  但他從來不問,只因他知道問也無用。

  父親若不想說便絕不會告訴他。而他若想挽救賀家,也不必透過父親。

  「你來了……」賀世勳聲線低沉道:「自從慶州回來,你與帝姬倒是感情日漸篤深,有時候為父真覺得你把她當成妻子了。」

  「她本來就是我的妻子。」賀珩立在門檻處輕輕答。

  「為父以為,你當初主動請纓為駙馬,是想幫助我將軍府鞏固門楣吧?」賀世勳淡淡一笑,「你是我的兒子,我知道。」

  他心間一緊,突如其來的有些莫名恐懼。

  父親說的沒錯。

  他賀珩並非像世人傳言的那般迷戀趙玉惑,什麼青梅竹馬、救命之恩,不過是他接近帝姬的借口,他願為駙馬,只為萬一日後賀家有個什麼差錯,帝姬的身份能保賀家周全。

  但他忽然有些害怕……萬一她知道了真相,會原諒他嗎?

  如今他對她的感情已非從前了。

  從前縱然她美若天仙,也是他可以利用的一枚棋子。但現在……就算對她多說一句謊話,他都於心不忍。

  千算萬算,他只是沒料到兩人的關係居然會演變到如此地步,起初他一直以為她心中另有所屬,這段姻緣形同虛設。

  從什麼時候開始變了?彷彿每一次談心,每一次微笑,都讓兩人的距離拉近三分,直至相融相濡,難以分捨……

  「你若真喜歡趙玉惑,為父也不阻止。」賀世勳問:「不過,將來江山易主,你認為她會站在哪邊?」

  「父親!」賀珩叫道:「此話怎可亂說?」

  「亂說?」賀世勳淺笑,「為父以為你早就心知肚明。」

  「兒子勸父親三思而行。」這些年來他在朝中運籌周旋,並非希罕什麼皇位,唯獨希望家門上可能平安而已。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再說趙闋宇已對我起疑,稍有猶豫,滿盤皆輸落!你也知道這些年來為父過的是什麼日子。半生辛勞,替先皇打江山,他卻一直防賊似的防著我!趙闋宇那小子繼位後本以為會好一些,沒想到他比他爹還狠,差釋我的兵權了!你說,為父這口氣怎麼忍?」

  賀珩抿唇,不知該說什麼。

  父親果然真有謀反之意,今日這番言論更證實他的猜測。

  似乎無論他說什麼,父親主意已定,一場腥風血雨在所難免。

  「為父已與離國那邊談妥,他們會出兵相助的。」賀世勳繼續道:「只是,需要我兒小小犧牲。」

  「犧牲?」賀珩蹙眉。

  他與離國素無瓜葛,此話怎講?

  「你道如今離國的丞相是誰?」賀世勳諷笑,「是那個叫慕容的小子。」

  「聽說了……」胸中的預感越發不祥,他只覺得一陣窒息。

  「近日他受離帝差遣,會到咱們夏楚來。名為為兩國邦交,實則是與為父我密商兵變之事。」

  「爹爹!」賀珩想阻止,卻發現詞窮無可勸。

  他父親的為人他最清楚,行事雷厲風行,如箭離弦,任何人、任何話都挽回不了……

  「那慕容想見見趙玉惑……」賀世勳忽然道:「這,是他唯一的條件。」

  玉惑?原來,說了半天是為了玉惑……

  呵,欺人太甚,憑什麼一個漢奸想見他的妻子,他就得拱手相讓?皇權富貴他皆可捨棄,也不願受這般羞辱。

  賀珩的胸中彷彿有千萬根針刺入血脈,滲出點點痛楚。

  「兒子,為父知道你委屈,不過那趙玉惑似乎對這慕容也舊情未了,你亦可趁此機會觀察二一。若她向著你,自然無話可說。若她還有異心,你也好趁早與她絕了關係,以免日後難做。」賀世勳語重心長地勸道。

  他如當頭棒喝,一語驚醒他夢中人。

  可能嗎?玉惑她已經失憶,若見著慕容佩,真會舊情復燃?

  不錯,若她舊情未了,真另有所愛,他又如何能強留她在他身邊?

  只是……他心間湧起萬般不捨,這輩子多少價值連城的奇珍異寶他都不曾放在眼裡,哪怕江山在手他也毫無吝惜,可現在為了一個小小的女子,竟有如割心般的感覺。

  他這是怎麼了?

  即使是回京以後,他也經常帶她出門遊玩。

  或者踏青,或者游河,或者沿著植滿楊柳的堤岸放風箏,一切就像他們還在慶州的時候一樣,無拘無束。

  但今天,她覺得他有一點不同。

  平素無論如何,他的臉上不會呈現如此沉鬱的表情,更不會在與她出遊時顯露半分不高興。但此刻他淡淡望著車窗外的遠山,彷彿有一點兒走神,眉心擰成一個隱隱的川字。

  他這是怎麼了?

  「夫君,我們要去哪兒?」蘇巳巳故意笑問:「好像是通往城郊的路?」

  「想帶你去見一個人……」終於他開口道,聲音略帶沙啞,俊顏佈滿疲倦,彷彿一夜未眠。

  昨晚他的確輾轉反側良久,思考再三該如何行事,最終他覺得父親的話亦有幾分道理。

  無論如何,這是一道坎,他們遲早要面對,邁得過去,自然能過去;若邁不過去……他也認命。

  「去見誰?」蘇巳巳被蒙在鼓裡,迷惑地瞪大眼睛。

  「慕容佩。」他也不想繞彎子,索性道出那個平素兩人都忌諱的名字。

  她心中咯登了一下,這個名字讓她始料未及。

  自從扮演趙玉惑,她一直細心揣摩對方遇人遇事應有的反應,此刻她該呈現怎樣的表情?

  依舊微笑嗎?或者,神色微變?

  呵,其實不必仔細琢磨,無論她是何反應,賀珩都會覺得她心神大亂吧?

  「他不是在離國?」她聽到自己平靜的聲音。

  「離帝派他前來為皇上獻禮。」賀珩盯著她的面龐,彷彿以為她在故作鎮定。

  「可我真的……不記得他了。」蘇巳巳與他四目相交,彷彿告訴他自己並無偽裝,「實在沒有見面的必要……」

  「可他想見你。」他似稍稍輕了口氣,大掌覆上她的柔荑,「我也希望你能見見他。」

  她的手依然很暖,沒有預期的冰涼,賀珩忽然覺得可以放心。

  「好,我去見他。」看到他釋懷的樣子,蘇巳巳頷首應允,「有些話是該對他說清楚。」

  從前的趙玉惑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某些事情應該做個了斷,以免連累三方,終身不得好過。

  這個慕容佩到底是何等人物?說實在的,她也頗為好奇,正好趁此機會一見。

  「前面的小鄴寺前,有一株百年椿樹,善男信女喜歡把紅幡掛在樹上,以求善緣……他就在那樹下等你。」賀珩低聲道。

  她忽然發現他真是世間難能可貴的男子,試問有哪個丈夫願意讓妻子去會舊情人?而他卻有如此胸襟和氣魄。

  因為太愛她,所以才會如此吧?

  「我很快就回來。」蘇巳巳溫婉笑道。

  他頷首,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將她推了一推,而後默默目送她前行。

  蘇巳巳想回頭看他,卻害怕看到他難過的表情……此去唯有盡快回來,才會讓他高興起來吧?

  如此想著,她腳下也不多停留,匆匆掠過茵茵草地來到那株榕樹下。

  出乎意料的,那裡並沒有什麼人在等她,空蕩蕩的,唯有樹梢上的紅幡在招搖著。

  是賀珩弄錯了嗎?

  回眸望向來時路,長階卻被花葉遮掩,看不見停棲在山道盡頭的馬車。

  這一刻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不過既然來了,就暫且等等吧,反正隱衛應該潛藏在附近十丈開外,她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

  沙沙沙……身後傳來腳步聲,像是長裙迤邐而行,不疾不徐。

  蘇巳巳側過身來,凝眸的一剎,眼中佈滿難以置信的神色,心跳空了一拍,彷彿要窒息。

  她看見一張跟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不,該說是跟從前的蘇巳巳一模一樣的臉。

  她看到了自己丟失的肉身。

  「給帝姬請安……」對方盈盈而笑,朝她頷首一拜。

  她在作夢嗎?不知多少次,作過類似迷離的惡夢,彷彿在照鏡子的時候鏡中人卻走了出來。

  但只怔愣了一瞬,她便明白了。

  那的確是她的肉身,棲居在其中的是真正玉惑帝姬的靈魂。

  正如「換魂歌」所唱的,有美人兮,傍水而屆,月夜生香兮,借來梅花一縷魂……

  不可思議的離奇畫面,雖然早已料到,但此刻真的目睹還是愕然失措。

  「他們說……『我』已經……掉進河裡淹死了……」蘇巳巳舌頭有些打結,這個時候該用「你」還是「我」,她弄不清楚。

  「那是村頭的一個姑娘,當時我想買馬北上,把荷包連銀子一併給了她,誰料她卻不幸溺水而亡。」玉惑帝姬答道。

  「原來如此……」蘇巳巳大氣不敢出,「帝姬,民女無意冒犯,只是當時遍尋不到您的蹤影……這才……」

  天啊,她都快語無倫次了。

  真正的趙玉惑回來了,她該如何自處?榮華富貴拱手相讓沒問題,但賀珩呢?

  她的賀珩……

  「我並無興師問罪,蘇姑娘為何如此緊張?」趙玉惑靠近她一步,淺笑低語,「鎮定點兒,否則隱衛會察覺的。」

  隱衛?這麼說,對方沒有揭穿她的打算?

  「帝姬既然尚在人間,為何當初不與宮中聯繫呢?」蘇巳巳有萬千疑問糾結於心,「偏要獨自北上?」

  「因為,我的意中人在離國啊。」趙玉惑輕笑。

  意中人?她指的是慕容佩?

  「如今我已經在慕容佩府中住下,成為他的貼身婢女,此次隨他一同回夏楚,為的也是想見見你。」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帝姬為何不告知慕容公子真實身份?」蘇巳巳越聽越驚。

  「我就是不想讓他知道,」趙玉惑努努嘴,「從前因為我帝姬的身份,他老是遠著我。如今好不容易能接近他,我何苦呢?」

  原來如此……蘇巳巳總算從混亂中理出了一絲頭緒。可歎對方就算貴為帝姬,亦不過是為情所困之人罷了。如今彷彿上蒼施恩,讓兩個本不可能相聚的人廝守在一起,成就兩段奇異的姻緣。

  這樣豈非兩全其美?

  呵,看似一場天災劫難,沒料到,倒變成了圓滿的幸福。

  「原來,這次是帝姬約我出來的。」蘇巳巳不由得莞爾,「還以為是慕容公子前來,害我緊張了這半日。」

  「他是想來的,可是我在他的茶裡下了藥,讓他先睡個半日。」趙玉惑掩唇竊笑,「他同你,應該沒我這麼多話可說。」

  「帝姬既然回來了,是否也要……進宮見見皇上?」蘇巳巳猶豫地問。

  「怎麼,怕我奪回帝姬之位?」趟玉惑笑意更甚,「方纔不是說了嗎?我喜歡現在的身份,當一個普通的女子,與心上人在一起……你呢?難道你不喜歡當趙玉惑嗎?聽聞,你與駙馬感情甚篤?」

  蘇巳巳不由得雙頰一紅,低頭不語。

  「賀珩是個好人,」她頷首道:「我與他從小一塊兒長大,深知他的為人,你跟他在一起,終身有靠。只不過……」眉心惹蹙,話語忽然中斷。

  「只不過什麼?」蘇巳巳不解。

  「只不過將軍府有些麻煩。」趙玉惑放低聲音,「假如將來皇兄真的為難將軍府,又或者將軍府出了什麼事,我教你個法子……在我寢宮衣櫃子底下有個暗格,其間藏著一枚琥珀戒指,你把它交給皇兄換將軍府一個平安。」

  「那枚戒指……」蘇巳巳彷彿頓時明白了什麼,大膽地一問:「是否與『南國主』有關?」

  趙玉惑一怔,意外地看著她,「你也知道『南國主』?」

  「帝姬身邊一名姓江的護衛,把從前的一切都告訴我了。」

  「江承恩?」她淡淡一笑,「本宮打發他去軍中效力,怎麼,他沒去嗎?」

  「或許因為牽掛帝姬,他又回來了。」

  「也不知是他自願回來的,還是皇兄派他回來的?」趙玉惑卻輕哼一聲,「總之教他離你遠一點兒,這個人素來喜歡自作主張,本宮不是太喜歡。」

  「民女倒以為,江護衛對帝姬……一往情深呢。」蘇巳巳猶豫道。

  趙玉惑倒是笑了,搖了搖頭,一臉無可奈何的模樣,「那小子看我一向待他不錯,就起了非份之想,所以,本宮才會把他打發到軍中去。你一定覺得本宮太冷酷了。」

  冷酷嗎?對於自己不愛的人,恐怕冷酷才能斷了他們的想念,放他們一條生路吧……

  「不錯,所謂『南國主』正是本宮。」趙玉惑坦言道:「而『南國主』並非什麼亂黨之首,只是『季漣一族』族長的代稱。」

  「季漣一族?」蘇巳巳越發聽得糊塗,「是什麼?」

  「先皇后本姓『季漣』,這個你總該聽過吧?」

  「好像聽過。」好奇怪的姓氏。

  「季漣氏本為南國土族,驍勇善戰,當年父皇能得夏楚,全仗有季漣一族扶持。父皇登基後,卻對季漣一族忌憚起來,母后為保族人安危,自封『南國主』,接管族長琥珀指環,將族人安置在慶州一帶居住,暗中形成與朝堂相當的潛藏之勢,不為圖謀,但求自保。母后臨終前,仍擔心皇兄對族人不利,又將指環交給了我,希望我能替她守護。不過皇兄倒似乎誤會了……」

  「原來如此……」蘇巳巳恍然大悟,「這麼說那次帝姬墜河,有可能是……」

  「噓,」趙玉惑卻點點櫻唇,「有些話心知肚明即可,說出來反而成為禍害;總之那枚指環你好生收藏,將來肯定有用。」

  「帝姬……」蘇巳巳剎那感激得無法言語。

  「別謝我,我也是為了自己的肉身,」趙玉惑輕撫了一下她臉龐的輪廓,「居然如此美麗,從前我怎麼沒發現?你要好好珍惜,讓它完好無缺地活著。」

  雖然她們是素不相識的兩個人,但這一刻卻彷彿靈魂交融,變成世上最要好的姐妹,親暱無比。

  「帝姬,我們……真的不再換回來了?」曾經她還想過要找到月媚的師父,為她們施換魂之法。

  「既然都覺得現在的日子過得很好,為什麼還要換回來?」趙玉惑搖頭淺笑。

  「我只是……」蘇巳巳咬唇,「還不習慣他叫我……玉惑。」

  偏偏賀珩又不喜歡喚她「娘子」,總是在曖昧時分寵溺地叫著這個名字,讓她有些不自在。

  「玉惑不好聽嗎?」對方越發好笑,「我覺得巳巳就滿好聽的,每一次他這樣喚我,我都很高興。就當是你的一個別名,聽慣了就好。」

  沒錯,既然交換了身份,交換了一切,一個名字又有何不可?從前看不開的,這一刻都變得天高雲清,隨風逐散。她該慶幸上蒼給了她倆這次短暫的相會,彷彿人生的一個句點,一個起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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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15 00:04:1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賀珩覺得自己快要醉了。

  他是從來不會醉的,今天也不知怎麼了,只想把自己灌得昏昏沉沉,什麼也不願去想。

  門扉輕輕開啟,他知道她回來了。

  其實撐著一絲清醒的意志,就是在等她回來吧?心中有種隱秘的恐懼,生怕她一去不復返。

  「夫君……」她來到桌前,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杯子,「怎麼喝了這麼多?」

  賀珩聞聲綻笑,朦朧中視野呈現她的如花容顏,滿是關切緊張的神情。

  她回來了,他該慶幸,還是擔心?

  父親意欲謀反一事,他究竟該如何是好?

  他實在不忍東窗事發後,她夾在兄長和賀家之間痛苦為難……

  「為什麼你不等我呢?」只聽她努嘴道:「說好了我一會兒就回來,你卻駕車先走了。」

  「我害怕啊……玉惑,你真的不懂嗎?」他伸手攬住她的腰,輕輕歎息。

  她的身形似乎一僵,隨後柔軟舒展,伴隨著淺笑。

  「傻瓜,我不是回來了?」她的小手撫上他的後頸,緩緩摩挲著,「已經這時候了,你還不信我?」

  只一陣摩挲就讓他感官皆是酥酥麻麻,胸中激盪起慾望……

  「你說的,真不後悔?」他仰頭看著她雙頰微紅,或許因為回來得急,有些微微嬌喘。

  「這一世都不後悔。」她似在承諾,聲音雖然很低卻聽得真切。

  「玉惑……」他把頭埋在她的腰間,吸進她身體的馨香,梔子花的味道。

  無論如何,這一刻他可以沉醉,什麼也不必去想。

  這樣,暫時就夠了。

  他的唇觸到什麼絲絲滑滑的,原來是系衣的綢帶。

  遙憶那時候在溫泉池邊替她更衣的情景,整個人如火燒般有什麼銜上額前,轟然將他最後清醒的意識摧毀。

  他嘴一張,咬住那衣帶,齒間一勒,帶子應時而斷。

  「賀珩……」蘇巳巳不由得害羞,「你……幹什麼?」

  「你說呢?」他淺笑,伸手將她衣領一剝,本就單薄的衣衫頃刻落脫下來。

  「不要……大白天的……」她捶捶他的肩,卻被他一把握住玉腕。

  「別說大白天,就是露天我也這麼幹過……還記得嗎?」他笑意更濃。

  溫泉池中的景象映現她眼前,當初他也是這般一步一步將她逼得無路可退……蘇巳巳只覺得臉蛋兒如火燒,話語堵在喉間,什麼也說不出來。

  「玉惑,你最近像是更加豐盈了……」他的大掌探入禁地,撫慰她的飽滿,讓她一陣輕顫。

  她雙腿不由得一軟,整個兒倒在他的膝間,縮入他的懷中。

  「賀珩……不要、不要在這裡……」她擔心地望著四面開啟的窗戶,陽光白花花地照進來,隨時都會有人來人往。

  然而他卻像是沒聽到,繼續挑逗著她的神經,折磨她的意志。

  「帝姬的寢閣哪有人敢擅闖?」他繼續手下的放肆,婉蜒自如地弄皺她一方裙裾。

  蘇巳巳輕呼一聲,羞澀隱忍地咬住自己的手指頭。

  這副模樣真讓他憐愛。雖然親密結合已經那麼多次了,她仍像處子一般靦腆得讓他心動。

  他喜歡她身體泛起的淡淡粉色,唯有在她激情湧動時才會呈現。

  然而,他又忍不住嫉妒。

  一想到她把初夜給了另一個人,他就想施力將她征服。

  說不介意,其實在說謊吧?

  以前他是可以不介意,因為那時不曾像現在這般迷戀她……愛之越深,想要的更多。

  「坐、坐下來……」他忽然發號施令,握著她的纖腰往下強按,彷彿胸中有一陣恨意未除,要以此來發洩。

  「不……疼……」她摟住他的脖子,低吟一聲似在求饒。

  「乖……」他吻住她的唇,濡濕的舌進往裡深索,不讓她有任何反抗的餘地。

  「唔……」她的眸中迸出淚花,彷彿真的到達了承受的極限,身子一陣哆嗦。

  但這樣的反應更加催化了他的慾望,他毫不憐惜地逼進她的花徑,帶出她一串無法自持的呻吟。

  「玉惑,你是我的!」他搖動她的纖腰,狂速而猛烈,「說,你是我的……」

  「呵……我是……」她的眼淚順著雙頰,沾到胸前,「是你的……」

  「我是誰?」他仍不知足,進一步逼問。

  「夫君……」

  「我是誰?」這樣的回答顯然不能滿足他,身下加快了力道,幾乎讓她崩潰。

  「賀珩……賀珩……」她終於哭出聲來,倒在他的肩上如虛脫一般,氣力頓盡。

  這剎那他全身一震,似乎驟然清醒過來。

  看著她全身上下斑駁的紅跡,她凌亂的髮絲,傾洩的淚水,他的心裡一陣悔恨。

  從前那個溫柔備至的他到哪裡去了?為什麼這幾日總是心神不寧,區區幾杯酒就能把他變得像邪魔一般失了定性?

  這一生他也不曾如此急躁煩亂過……只因害怕跟她分離嗎?

  賀珩將那仍在戰慄的小小身子抱起來,緩步擱至床榻前,覆上綢被。他用手指輕輕替她梳理髮絲,像觸碰晨曦的花辦小心翼翼。

  「你怎麼了?」蘇巳巳再笨,也察覺到他的不對勁。

  本來從寺中回來她應該高興的。因為終於可以無後顧之憂與他此生長相廝守在一起,為何他卻變得如此焦慮?

  「賀珩,我跟慕容真的不會再有什麼了……」他是在介意這個嗎?如果只是這個,她倒不怕。

  只擔心還有什麼更機密的要事瞞著她。這一刻,連她都可以感覺到山雨欲來風滿樓。

  他沒有立刻回答,僅只微微一笑,唇間輕觸她的額頭。

  「只是醉了。」他避重就輕道。

  很明顯,他在說謊。


  她似乎睡熟了。

  方纔那般折騰使得她幾乎昏了過去,現下睡得這麼熟也是正常。

  他最喜歡她沉睡的樣子,像嬰兒一樣純淨無瑕,黑長的睫毛偶爾微微一動,讓他亦心間一動。

  賀珩披衣坐起來,垂下帳子確保她安睡,而後獨自踱出門外。

  這個時候已是午夜,府中上下皆已歇息,對他而言倒是可以釋放心神的時候。

  他緩步走到園中,吸進一口午夜的花香,彷彿沾著露水凝重的氣息,比白晝馥郁千百倍。

  「出來吧,我知道你在。」背著樹影他淡淡道。

  樹影搖曳了一下,彷彿在猶豫,半晌樹影中走出一道人影。

  「給公子請安……」一個女子的聲音。

  「月媚,你進京不該先跟我打個招呼嗎?」賀珩語氣冷冷,不怒自威。

  「公子……」那女子正是月媚,此刻她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眼中淚光點點,「月媚只是想念公子……」

  「那麼,你現在看到我了,可以回去了嗎?」他似絲毫不為所動,只睨了她一眼。

  「公子為何忽然對月媚如此絕情?」對方彷彿滿腹委屈,「月媚到底做錯了什麼?明明公子答應接我進京,卻臨時反悔……」

  「你真不知道?」賀珩眉一挑,反問道。

  「月媚委實不知。」對方無辜地瞪大水漾雙眸。

  「因為……你自作主張。」他終於道出答案。

  她擅自更換帝姬床褥一事實非他所指使,但那當下為不讓帝姬掛心太多,他選擇不道破,如今再來同她興師問罪。

  「原來,公子是指那件事,」她微微笑地承認,「不錯,月媚那次擅自替帝姬更換床褥,不過是想讓她記住公子的恩情罷了。」

  月媚早已聽聞帝姬芳心另有所屬,甚至連身體都給了那男人,早已非完壁。

  那夜賀珩和帝姬第一次圓房,她趁賀珩離房後,使出奇門遁甲之術避開隱衛耳目潛入房中一探,發現床褥上果真什麼紅跡也沒有。

  一個不潔的女人怎麼配得上賀衍!她越想越心有不甘,才出此下策。

  「恩情?」他似乎對這個詞不解。

  「對啊,她已非完璧之身,公子還對她惜之若寶,這不是恩情是什麼?」語調中似有一分恨意。

  「既然兩情相悅,就談不上誰對誰有恩,」他望著天邊彎月,負手而立,「況且我並沒有讓你告訴她……你應該,也不全是為了我好。」

  「月媚承認是出於嫉妒。」淚光盈盈的女子坦言,「月媚對公子的一片深情,公子難道看不出來?」

  她緩步上前,柔荑輕輕撫上他的背脊,充滿挑逗與嫵媚。

  「我已是有妻室的人,」賀珩卻退開一步,冷冷將她的手一推,「可惜。」

  「公子從前待月媚可不是這般!」她顯然震怒,「為什麼?公子曾說過你與她之間,不過相互利用。」

  「月媚,你看這花間的露水,」他卻平靜地答道:「什麼時候落下來的,什麼時候潤濕了花辦,我們從不知道……感情,也是如此。一開始相互利用,但到後來漸漸的就變了。」

  他愛上趙玉惑了,從起初佯裝的深情,到今日的相濡以沫,一切超出了他的掌控。

  他覺得自己應該認命,也欣然接受這樣的結果。

  「公子,難道你忘了嗎?忘了從前你向她示好,她冷酷拒絕過你,她心裡一直有人呀!」月媚一把抓住他的腕。

  不錯,他是忘了。他彷彿也失去了記憶。

  現在的他,一看見她那張天真無邪的臉,就把從前的所有不快統統拋到九霄雲外。

  那個愛著慕容佩的趙玉惑,對他而言已經死了。現在的她只是他的愛妻,他要執手相伴一世的人……

  「月媚,回慶州去吧……」他輕輕的歎了一口氣,「那所宅子歸你了。找個好人家,當你的嫁妝。」

  絕望的她退開一步,細細打量他,淚水拂面而落。

  「公子,你真決定了?」月媚的聲音細到極點,「只願你別後悔……」

  後悔?呵,或許這世上很多事都讓他後悔,唯獨愛上她,他無怨無悔。


  蘇巳巳已經好久沒有進宮了。今天趙闋宇專程派人來接她,她感到並非兄妹敘舊這麼簡單。

  宮裡的氣氛有些不對,似乎加派了許多守衛,她就算再沒見識,也能察覺到跟從前不一樣了。

  而趙闋宇則更加反常,此刻正是早朝時間,他卻坐在彤霞殿裡專程等她。

  雖然還是那副笑瞇瞇的模樣,蘇巳巳卻覺得這樣的他暗藏詭譎。

  「皇妹好久不見,也不念著為兄,」趙闋宇道:「罰你在宮裡多住幾日,陪陪朕這孤家寡人!」

  「皇兄還差人陪呵?」她淺笑道;「聽宮人們道,最近儷妃娘娘十分得寵,皇兄在她宮裡住著都不願出來了,臣妹就不打擾了吧?」

  「可惜儷妃最近不理會朕了。」他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

  「怎麼?與臣妹有關嗎?」蘇巳巳仍舊莞爾。

  「與朕那妹夫似乎有點關係。」他似在打啞謎。

  「賀珩與儷妃似乎並不相識吧?」心間不禁一緊,知道這話並非毫無來由。

  「可賀家與儷妃的娘家,卻關係甚密。」

  聽聞儷妃為周丞相之女,若相府與將軍府來往過密,這說明了什麼?

  蘇巳巳再不懂得朝堂之事,也能體會這其中的暗示。她的雙頰瞬間蒼白,洪水猛獸般的恐懼向她席捲而來,退無可退。

  那不祥的預感竟成真了。她就說平白無故的,睦帝怎會召她入宮。

  「有一筆軍餉原來是撥給西北的,結果被賀世勳擅動了,而周丞相便是暗中給他調配之人。」趙闋宇沉下臉來,直直盯著她,「這軍餉調派的小事本來我這做皇上的從無須過問,不過最近流言四起,朕甚感不安才派出探子追調,想不到……這賀、周兩家聯手謀反,已是不爭的事實。」

  謀反?

  一直以來她最最害怕的事,終究發生了。雖然她曾經祈禱一切可以懸崖勒馬。

  她嫁入賀家,就是希望能避免這一切,然而她的力量如此微弱,彷彿螢火之光照不亮夜空。她甚至都來不及有任何舉動,就……

  「請皇兄看在臣妹的份上,饒了賀家吧……」膝下一屈,她跪叩道。

  如今之計,唯有指望睦帝能顧念兄妹之情,法外施恩……但這冷絕的男子,可能嗎?

  「玉惑,你真是傻了!」睦帝歎一口氣,輕撫她的髮絲,「從前咱們兄妹聯手對付賀家之事你不記得也就罷了,怎麼新婚前為兄對你的囑托,你也忘了?」

  「臣妹沒有忘,那顆藥丸臣妹一直帶在身邊……可是賀珩他確實沒有……」連聲否認,卻被睦帝一語打斷。

  「給周丞相傳遞書信的,就是賀珩。」趙闋宇冷冷道:「皇妹說他與賀家謀反沒半點瓜葛,誰信?」

  她不信,死也不肯相信。難道他從沒想過,一旦謀反,他們夫妻兩人該如何相處?種種恩情終究會化為泡影……他捨得嗎?

  反正,她是捨不得。

  蘇巳巳胸中一陣湧動,有什麼竄到喉間,吐出一汪酸水。

  「玉惑,你怎麼了?」睦帝伸手扶住她,眉間呈現一抹關切。

  畢竟他們也是兄妹,還算有幾分親情……她淡淡笑了。

  「皇兄,看在你未來小外甥的份上,饒了賀家吧……」這是她最後的殺手鑭,除此之外,她再無他法。

  「你有喜了?」他不由得驚喜。

  「雖沒找大夫確認,但也八九不離十了。」蘇巳巳輕輕按著自己的小腹,依舊十分平坦,可她為何感到一陣微動?

  趙闋宇笑意更濃,然而只是一瞬,又回歸天子的威嚴。

  「既然有喜了,就在宮裡養胎吧。」他沉聲道。

  什麼意思?想軟禁她嗎?

  「叫賀珩到宮裡來陪你……」他挑眉睨著她,「如此,你可以放心,朕也可以放心。」

  賀珩?原來,他打的是賀珩的主意。

  「皇兄是希望以賀珩為人質,威脅我公公?」蘇巳巳發現,在這危機四伏的境地裡待久了,人會變得聰明,什麼事只要一點就懂得。

  「皇妹的提議倒是不錯,」趙闋宇頷首,「朕倒要看看,賀世勳還要不要他的寶貝兒子和他未來的孫子!」

  不錯,一箭雙鵰,擺在眼前的大好機會,身為睦帝的他自然不會放過。

  蘇巳巳承認自己還是高估了親情。皇家的親情更加一錢不值。

  「倘若賀珩不來呢?」她反問。

  「他若真愛你,就會來。」趙闋宇一副看好戲的模樣,「朕拭目以待。」

  他若愛她……這個時候,她到底是希望他愛她,抑或不愛?

  矛盾重重中,她抬起炯亮雙眸,「皇兄,臣妹想問一個問題……」

  「你說。」

  「賀府的一切皇兄瞭若指掌,到底是安插了什麼眼線?」能挖出如此機密的情報,非常人所能為。

  「你想知道?」他笑意中有一絲自得,「好,為兄就讓你徹底明白。來人,去喚月媚來……」

  月媚?這個名字如青天霹靂,讓蘇巳巳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千計萬算,處處提防,沒料到卻是她?

  恐怕,連賀珩也還蒙在鼓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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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15 00:04:3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賀珩一聽到消息便趕來宮中了。

  沒有半分猶豫與退懼,直入彤霞殿中,遠遠看到蘇巳巳笑盈盈奔過來,他一把將她抱在懷中。

  「真的嗎?他們說的是真的?」他有些忐忑地望著她,生怕她給出否定的答案。

  蘇巳巳默默點頭,他已喜不自勝,摩挲著她的小腹,有些衝動又極力克制著自己。

  「為什麼一直沒告訴我?」他懲罰似地直吻她的唇,「嗯?」

  她被他深啄了幾下,眼淚卻禁不住流淌下來,說不清是喜是憂。

  「怎麼了?」他的袖角抹拭她的淚珠,取笑道:「聽說懷孕的女子最喜歡哭了,果然是真的……」

  她歎了一口氣幽幽道:「你來時沒發現什麼異樣嗎?」

  「好像侍衛多了一點兒。」他仍笑,彷彿不以為意,「不過就算龍潭虎穴我也要來的,因為我的妻兒在這裡。」

  是呵,連她都能察覺到不對勁,他在腥風血雨中這麼多年,哪裡會比她遲鈍?

  但他還是來了,不顧性命之憂。這說明他在乎她。

  「軍餉的事,皇上已經知道了。」她抿了抿唇終於道:「皇上對賀家起疑,特派出探子回報軍餉流向,被皇上發現公公和周丞相擅調軍餉……」

  「哦?」如此大事他卻只挑了挑眉,泰山壓頂而不變色。

  「另外,將軍府中有眼線……」她一直不清楚他對月媚的感情,斟酌著要不要告訴他。

  「是月媚吧……」他卻替她說道。

  「你……知道了?」蘇巳巳當下愕然。

  「月媚跟了我很久,很多事情她都清楚……」他的語氣依舊平靜,如話家常,「況且她武功不弱,能隨時潛入京來,打探她想知道的。本以為她忠心為主,一直以來才如此信任重用,不過近日我已發現古怪,亦在日前將她遣退了。」

  「是嗎?我一直以為月媚姑娘對你一往情深……」她不由得感慨。

  「她對我一往情深是有交換條件的,亦要我對她同樣深情,」賀珩淡淡莞爾,「一旦她幻想破滅,便會加倍報復。我對她還算瞭解。」

  所以,他並無吃驚。

  「我也一直以為你對她並非全無喜愛……」她抬眸猶豫道。

  「呵……」他輕笑著再度啄吻了下她,「傻東西,瞎猜什麼?這個時候還要吃醋?」

  的確,她真傻,這個時候還有猜測的必要嗎?

  他為了她都親自入宮了,她還需要他證明什麼?

  蘇巳巳依在他懷中,聽著他平律的心跳聲,自己的心境也彷彿霎時平緩許多,恐懼與擔憂漸漸淡下去。

  「賀珩,我們現在該怎麼辦?一直在宮裡待下去嗎?」他可明白這次進宮等於陪她一起軟禁了……

  「一直待在宮裡也挺好啊,至少太醫醫術出色,能讓咱們的孩子平安出生,養得白白胖胖。」他忽然伸了懶腰,靠到椅背上悠然道。

  「你可知道皇上打算用我們威脅公公?」她卻嚴肅地看著他。

  「也很好啊,」他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雙方制衡,仗不會打起來。」

  「什麼?」這樣的言論倒讓她吃驚。

  「自古以來,制衡就是治國之道,不然朝中怎會有賢臣又有奸臣?」他笑道:「英明君主,是不會親手剷除其中任何一派的,只會看著他們鬥來鬥去,若是東風徹底壓倒了西風,水清則無魚。」

  如今他亦拿父親沒轍,有皇上牽制,倒可令父親好好冷靜想想,是否該繼續盲目涉險。

  「不懂……」她聽得糊里糊塗的,什麼時候爭鬥也成好事了?

  「從前的趙玉惑,大概是懂的。」他半瞇著眼瞧她。

  「是啊,我變得好傻……」她自慚形穢地地下頭。

  「可我就喜歡傻傻的,笨笨的。」

  他彷彿親她親上了癮,又開始吻她的面頰,弄得她耳朵癢癢。

  「玉惑你知道嗎?從前為何我一直不願意為官?」他在她耳邊低語道。

  「你討厭捲入是非?」

  「我怕給將軍府添亂,你想,皇上已經對我爹不滿了,若我再在朝中呼風喚雨的,還不要滿門抄斬?」他啞聲笑。

  難怪!她恍然大悟。難怪他從前一副富貴閒人的摸樣,成天與一群登徒子吟詩作畫,調琴弄曲,是專門做給睦帝看的?

  還記得那時候人人都說他沒出息,枉為將門虎子,他卻能在諸多誹議中微笑遊走,依舊自我。

  原來他是這般可以隱忍的人……這樣的人若想成就大事,何愁不成?

  不過,他從來沒跟她說過這些,如今提起,是否已經對她完全無隙,情真意切的表示?

  「珩……」她的前額抵住他的下巴,覺得刺刺的微癢,「那為何,你還要幫著公公……」

  「謀逆?」他倒是代她說出那誅連九族的詞。

  「你……也該為咱們想想啊……」蘇巳巳抿唇,止不住的惆悵。

  「你以為我願意?」賀珩輕輕搖頭,「我從來都是力勸父親安份的,可惜他一意孤行。」

  「但皇上說,那封信是你送到周丞相府中的。」她憶起關鍵。

  「父親當時只說是給周丞相的一份請柬,我哪裡知道居然是藏著如此機密的書信。」賀珩澀笑,「我哪裡知道,參爹居然連我都算計……」

  看來父親早料到身為兒子的他並不想涉入此事,故意下這麼一著棋就是為令他騎虎難下。

  蘇巳巳一驚,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賀世勳為了一己私慾居然不惜拖兒子下水,王侯將相之家原來如此冷酷無情。

  「他是我爹爹,」賀珩歎道:「既然他走到了這一步,身為兒子我就算再不贊同也認了。自古忠孝難兩全。」

  果然跟睦帝猜測的一樣,他如此至孝之人是不會看著父親墜入深淵而袖手旁觀的。

  他只會跟著跳下去。

  蘇巳巳伏在他的胸前,心情亦跌宕難持。身為他的妻子本就該與之同甘共苦,如今他捲入紛爭,她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話雖如此,但我們難道要一輩子被囚禁在這宮裡?」她輕聲道:「就算你願意,我也不想。我還希望咱們的孩子能去慶州看看呢……」

  「看他爹娘訂情的地方?」此時此刻,他居然還有心情曖昧地調笑,「那溫泉池,嗯?」

  她輕推他一把,瞪他一眼,雙頰卻已然紼紅。

  「賀珩……」她思忖再三,開口道:「其實……我想起了一些事。」

  「只要不是想起慕容佩,什麼都好。」他越發油嘴滑舌了,讓她窘得想捶他。

  「這裡是我的寢宮,對吧?」她眨眨眼,眸中有什麼亮晶晶的。

  「現在就想就寢了,娘子?」他依舊沒個正經,摟著她的纖腰,「哎喲,這下可得緩著點兒,咱們的孩子嬌貴。」

  她臊得掐了他一把,讓他悶哼一聲。

  「我想起,這個寢宮好像有一條通道……」關子賣夠了,她終於吐露。

  他眸一抬,俊顏霎時微怔。

  「這條通道好像可以到達宮外,甚至京郊……」她喜歡看他這副表情,難得讓她囂張一回。

  其實,這也是從已換魂至蘇巳巳體內的趙玉惑那兒得知,當日與之談後臨別前告訴她有此秘道,否則她怎麼可能知道。

  這一次,她對以往的帝姬再也沒有嫉妒,唯剩感激。

  感激那個與她交換了靈魂的女子,給了她出路。


  秘道連接著一條河道,她叫綠宛早已備了小船停在那裡,上了船順流而下,直達京郊。

  正值夏天,河岸滿是碧野花香,隨著河風吹入鼻息心曠神怡。

  蘇巳巳覺得此刻不像在逃亡,而像是與賀珩的另一次新婚之旅。

  陽光很明亮,映耀在她臉上,她微瞇起雙眼,忽然一陣恍惚。彷彿這並非現實,而是夢境。

  一切進行得太過順利,她有些擔心,總感到上蒼不會讓他們就此相守下去。

  如此想著,她不禁打個寒顫。

  賀珩彷彿察覺了她的擔憂,寬慰般對她一笑,而後騰出一隻划槳的手來,大掌覆住她的柔荑。

  就像有一股勇氣流入心田,她稍稍心靜。

  「我們要去哪裡?」她抬眉問。

  「郊外有一個叫平鎮的地方,」賀珩回答道:「就快到了,爹爹會在那裡等我們。」

  「等我們?」賀世勳怎會知道他們已經逃出宮了?

  「我早就對爹爹說了,這次入宮一定把你接出來,讓他先帶人在平鎮等咱們,而後一起到西北去。」賀珩解釋。「咱們遠離京城,遠離這些是非風雨,隱姓埋名重新來過。」

  父親終於明白自己終究不是皇上的對手,在他派密探回將軍府和父親傳達宮中的情形後,總算同意他的安排,準備解甲歸田避開此禍。

  「可是……」原來他未入宮前就知定有險情,把一切都安排了,「萬一沒那條秘道,咱們如何出去?」

  「我自幼在宮裡長大,做伴讀的時候也結交了不少護衛太監,」賀珩自信滿滿,「重金之下,必有人助。」

  這樣的他才是真正的他,一切運籌帷幄,胸有成竹,一改從前的謙和低從,呈現王者姿態。

  這樣的他才堪稱將門虎子。

  她真佩服這麼多年來,他掩飾得這麼好,得有多少耐心與隱忍,才換來如此偽裝。

  漸漸的,小船離碼頭近了,蘇巳巳一眼便看到賀世勳已經站在岸邊。

  她一向有點怕這位公公,嫁入將軍府後,與對方說的話也沒超過十句,當下心中又開始緊張,手心發汗。

  賀世勳真會同意帶她去西北?畢竟她是玉惑帝姬,他們就不擔心她是睦帝派來的細作?

  「來,扶著我。」賀珩擱下槳躍至水邊,生怕她踱步困難,立刻伸出一隻手。

  蘇巳巳被他攙著,身子微顫來到公公面前。

  一時間,她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垂下眉。

  「帝姬一路辛苦了……」倒是賀世勳先向她開了口,「聽聞帝姬有孕,賀氏滿門感激帝姬替賀家開枝散葉,亦要感謝帝姬冒險帶著珩兒出宮。」

  她心下不由得鬆了一口氣,隨即一片感動,「公公切勿言重,身為賀家兒媳,此乃本份。」

  「一家人還這麼客氣,」賀珩從旁笑道:「倒教我不知該說什麼了。」

  「那就不說了。」賀世勳亦呵呵笑起來,「是我這老頭子嘮叨了,趁著天色尚早,咱們趕路吧。」

  蘇巳巳一顆心終於落地,她望向賀珩,對方亦莞爾一笑瞧著她。

  「趕路?」忽然一個聲音自身後傳來,「的確還早了點兒。」

  四下一片死寂,蘇巳巳感到自己在頃刻間失去了心跳,愕然回眸間,一抹熟悉的身影立在一艘船舷之上。

  那艘船之前不知從哪條支道劃出來的,一直跟著他們,眾人皆以為那只是鎮上某位鄉紳出遊,因為船上僕從的衣著如此樸素。

  然而,危險往往就在不起眼的地方忽然冒出來,讓人始料未及。

  只見趙闋宇盈盈笑著,邁過碼頭。

  他……是如何發現他們的行蹤的?而且如此準確無誤,從容不迫……

  蘇巳巳覺得自己全身都僵了,四肢霎時冰涼。

  「皇妹,為兄來接你回宮……」他淡淡笑道:「你擅自離家,怎麼也不跟為兄打聲招呼?」

  又是一陣沉默,彷彿所有人都沉浸在震驚之中,無法言語。

  終於蘇巳巳感到身邊有些微動,一低頭發現賀珩重新牽起她的手。

  「皇上這話說得好奇怪。」他亦微微笑道:「為臣帶著妻子離宮有何不可?就算是天家法令,也不能活生生讓咱們夫妻分離吧?」

  「賀珩,朕真沒料到你是如此人物!」趙闋宇眉一挑,「人前的你那股低眉順眼,真把朕騙得好苦。」

  「皇上明察秋毫,有什麼能瞞得過您的眼睛。」賀珩依舊輕笑,「為臣只是想知道,皇上是如何找到這裡的?」

  「自然是玉惑帶朕來的。」他側睨帝姬,像是惡作劇一般,「沒有她這一計順籐摸瓜,朕如何尋得到賀大將軍的所在?」

  諸人皆愕然盯著她,一臉難以置信。

  「皇兄……你在胡說些什麼?」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我何曾……」

  「皇妹,都到了這時候你還瞞什麼?」趙闋宇執意誣陷她,「難道你對賀珩動了真情?難道你忘了,新婚之前我賜你的毒丸?」

  蘇巳巳百口莫辯,淚光湧上了眼眸,她一動也不敢動,更加不敢看向身旁的男子。

  「什麼毒丸?」賀珩的聲音卻淡淡飄來。

  「朕當初對皇妹說,假如賀家謀反,就讓她用此毒丸將你賜死。」趙闋宇越發揚風點火,「皇妹當時是收下了,可見她是默認朕的提議的。」

  她收下……她收下只是權宜之計……可此時此刻,什麼也說不清……

  那顆毒丸就是明證,證明她曾經想謀害他的心思。

  「臣不信……」賀珩卻一把將她護在身後,「臣的妻子對臣有沒有感情,難道臣自己不會判斷?無論如何,她也不會加害於我。」

  站在他身後,只能望見他一半側顏,那一道斜日中的五官弧線看上去如此剛毅俊美,美得讓她心碎。

  原來她這樣害怕失去他,哪怕是一點點信任,也不願意丟棄……

  「你不信嗎?」趙闋宇悠悠道:「賀珩,我給你一個明證,此刻你若翻翻她的袖子,或許那毒丸還在。」

  蘇巳巳十指收緊,心顫到極點。唯有心虛的人,才會如此。

  賀珩轉過身來,鎮定地看著她。

  「玉惑……」他正色說:「翻開袖子讓我瞧瞧,讓皇上死心。」

  不……她不能……因為,她被戳中了要害……

  「皇妹在遲疑什麼?」趙闋宇嘻嘻笑,說:「讓咱們賀大公子瞧瞧,有什麼打緊的?」

  說時遲,那時快,忽然皇上身邊的僕從拾起一枚石子往蘇巳巳方向擲去,片狀石子鋒利如刃,「刷」的一聲瞬間將她的衣袖劃破。

  突地有什麼無聲無息的落在地上,圓滾滾的,黑亮亮的……

  蘇巳巳微閉上雙眼,感到這一刻已經瀕臨絕境。

  「玉惑……」賀珩似盯著那毒丸好半晌,才沙啞地開口,「為什麼?」

  「我……我只是……」她該如何回答?就算答案完美無缺,他能相信嗎?

  她的思緒有如電閃雷鳴,飛快搜索著挽回局面的話語,然而為時已晚。

  「帝姬……」賀世勳凌厲地盯著她,「臣本以為帝姬已為賀珩之妻,且身懷六甲,斷不會再出賣我們賀家,沒料到,帝姬終究還是天家的帝姬;賀珩,罷了,咱們就當錯認了人心,娶錯了兒媳!」

  賀珩抿唇無語,微微側過身去,不再看她一眼,「爹爹,咱們走吧……」

  走?他什麼意思?他真的相信……她會做出這樣的事?

  「不……」蘇巳巳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不是我……」

  「想走?」趙闋宇卻一聲冷笑,「恐怕沒那麼容易吧,賀將軍!」

  「臣知道,皇上既然能跟來,定做了安排。」賀世勳朗聲道,「不過這是平鎮,為臣敢在這裡接兒子,也不會沒有準備!」

  「可惜,你的人馬不及朕……」

  趙闋宇輕輕揮了揮指尖,一群弓箭手出現在沿河的懸崖上,整齊而迅速的黑壓壓一片。

  箭猶如雨點般飛射過來,甚至沒容他們多想一刻。

  她就要死了嗎?假如,能跟賀家人死在一起,是否可以證明自己的清白?

  蘇巳巳把頭埋得低低的,彷彿等待判決的一刻,然而直至耳邊的箭風停止,她依舊完好無損。

  「爹……」

  她聽到賀珩大聲急呼,眸一睜就見賀世勳全身插滿了箭,像一隻瀕死的刺蝟倒在地上。

  不,是已經氣絕身亡。

  賀世勳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鮮血在他軀體四周散溢開來,像無數條河流。

  「爹爹……」

  賀珩抱著那副千瘡百孔的屍體不住呼喊,他的額前青筋暴突,因為聲嘶力竭而變得與平素判若兩人。

  蘇巳巳撲向他,緊緊從身後將他抱住。

  她害怕弓箭手下一個要對付的就是他。如果這樣,她寧可用自己的命來換。

  「走開!」他全身猛地一窒,吼道。

  走開?是在對她說話嗎?

  她正一片迷茫,卻見他手一甩,將她推得老遠。

  「珩……」她唇間囁嚅,喉中卻似被什麼卡住,半句也不能吐露。

  他站起來一言不發,只是緊緊抱著父親的屍身,凌厲的目光掃過四周。

  「皇上是要滅我們賀家滿門嗎?」他諷笑著,朗聲道:「不必煩勞禁軍動用,賀珩自行了斷便是。」

  他挪動腳步,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悲愴地往河邊走去。

  「不……」蘇巳巳意識到他要做什麼,踉蹌著擋住他的去路,「珩……想想我,想想快要出世的孩子……」

  他看了她一眼,萬般溫柔蕩然無存,空洞而冰冷的眼神,讓她心底發寒。

  「皇上會照顧你們的。」他低聲道。

  他……什麼意思?難道真相信她會謀害他?那萬般纏綿的柔情,難道他體會不出,覺得都是假戲嗎?

  「玉惑……」這似乎是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算此生的訣別,「就算我信你又有什麼用呢?爹爹的死,我不能忘記。」

  她怔住,沒料到這當頭一棒。死死攥著他衣角卻被他輕輕一掙,便鬆脫了。

  而後她看到他的身影彷彿折翼的鳥兒從岸邊墜下去,直墜入茫茫河水之中,就像一縷冷不防的青煙倏忽消逝。

  蘇巳巳瞪大眼睛,似遭遇一個可怕的惡夢,從始至終,都不覺得會是真的,然而當厲風劃過她的雙頰激起一陣刺痛,她才發現心底的清醒。

  家破人亡……

  此時此刻她能想到的,唯有這個詞。

  她從來不覺得這個詞有多麼悲慘,因為自幼孤身一人,但現在她才發現這大概是世上最最慘烈的詞了……

  趙闋宇踱至她的身後,一襲黑袍如地獄閻王。她胸中蓄滿怒火,假如手上有一把刀,大概會毫不猶豫刺進對方胸膛。

  「皇妹,回宮吧……」只聽,那冷峻的帝王依舊淡淡的語氣,「朕的本意並不想讓他們父子死,這條路是他們自己選的。」

  「臣妹是罪人之婦,還能回宮嗎?」她淒楚一笑,眼淚隨之拂面。

  這時候沒有恐懼與害怕,彷彿什麼也沒有,身體空蕩蕩的只剩軀殼。

  「回宮,賀家的遺腹子還能存活,不回宮,你拿什麼養活他?」

  「皇上就不怕,將來這孩子長大了,會為他爹爹報仇?」蘇巳巳抬眸堅定地望著對方。

  「他若能殺得了朕,說明能力在朕之上,朕倒願意把皇位傳給他。」趙闋宇的回答出乎她意料,「玉惑,這是從前你說的,無論做什麼都是為了江山穩定,無關其他。」

  原來……從前的玉惑帝姬是這樣說的。

  只不過,她早已經不是趙玉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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