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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羽柔 -【妾繫君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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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柔 - 妾繫君心

楊品雲從沒想過自己的命運竟會因為救了傅顏而改變……
對她而言,他是一道謎;每次出現都蒙著臉,渾身更散發著冰冷逼人的氣勢。
然而即使他刻意冷酷,她仍然交了心,隻因她已看透他深邃眼眸裏流露的溫情……
她付出的綿綿情意早已收不回、放不下,可此時卻發現原來一開始他就在欺騙她?!
他是反清複明的大盜——「黑狼」傅顏;亦是清皇室的六阿哥——永瓏貝勒!
繼承複雜的血脈,矛盾的身分使他長久處在罪惡感中,只有品雲是他的救贖——
她的溫柔可人給了他從未有過的祥和心境,他知道自己從此再也放不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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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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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在新春的夜裏,一條長長的白石甬道上,皎月清風,四周青磚綠瓦,春天飛來的燕子築巢處處,啾啾的幼鳥在梁間初學呢喃,鳥鳴聲聲擾人清夢。

  楊品雲是村裏富戶楊照玄的閨女。說是富戶,但其實不過是有田有產的土財主,其閨女也是一樣要上灶煮飯、做針線活兒。惟一不同的是,這楊品雲有一張芙蓉秀臉,生得一雙會說話的眼睛,雖然隱隱還透著孩子氣的嬌羞,可是村裏的人都公認她是楊家屯裏拔尖兒的美人胚子。

  十幾年前,楊照玄仗著幾個錢在亂世中娶到了品雲的母親柳氏為妾。柳氏是前朝的官家之女,不但貌美如花、聰慧賢淑,還熟讀四書五經、深研佛法。

  隻可惜紅顏薄命,柳氏不到三十就因病死了,隻留下了品雲一個閨女。

  此刻楊品雲在閨房裏調撥著琴弦,本想要好好奏一曲娘教過的《相思弦》,但卻被梁上的乳燕擾得心思全散,索性起身推開門,漫步在涼夜的小徑裏,仰頸遙望天上的繁星。

  「雲妹妹!雲妹妹!」叫聲來自小徑的盡頭。

  「是天時哥嗎?你在哪裏?」品雲四下張望。

  「我等你好久了。」一個俊秀高挺的青年從草叢中探出身來。

  「你好大膽子,不怕我爹看見你?」品雲睜大了眼,不敢相信。

  「我趁黑就越牆過來了,誰知道學鳥叫了一個晚上,你就是不出來。」

  「哈——原來是你,我還以為是乳燕餓壞了肚子呢!你師傅要是知道你練功夫是來越牆的,他不打死你才怪!」品雲捧腹大笑了起來。

  「你還笑得出來!我就要走了,這幾夜我輾轉反側,今晚若再不來見你,以後不知要等到何時了。」

  「走?為什麼你一定要走?」品雲睜著閃亮亮的雙眼問。

  「妹子,你不懂,男兒誌在四方,我是個練武之人,不是作稼謀生的料;再說我爹娘都去世了,留在這小鄉屯裏能有什麼出息?說什麼我都要到京城裏試試運氣。」

  「我知道,你滿腦子想著要出人頭地,楊家屯是個小祠堂,容不下大神的,可是……可是你這一走,我——」品雲話還沒有說完,豆大的淚珠已不聽使喚地落了下來。到底還是個孩子,說笑就笑、說哭就哭。

  「雲妹妹,你等我,我要是不打出個天下、有所作為,怎麼有臉向你爹提親?隻要兩年,我隻要你等我兩年,到時我就可以衣錦還鄉回來娶你,你等我——好不好?」

  品雲霎時滿臉通紅。她今年隻有十五,雖然楊家屯裏對她傾心的人不少,但在楊照玄的保護下,還不曾有男子對她表示愛慕之情,而一直以來,她不過將穀天時當成青梅竹馬的兒時玩伴而已。

  想不到男女之間年歲漸長後,就不再有兒時純真的率性了。品雲重新整理自己的思緒,用不同的眼光打量著眼前的男人。

  是啊!他是個男人了,四方的臉型、兩道粗黑的濃眉、堅挺的鼻梁,渾身流露出一股不凡的傲氣,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拖著兩行鼻涕跟前跟後的小男孩了。

  「好不好?」穀天時看見眼前的玉人低頭不語,心中不禁著急。他離家在即,如果沒有得到她的承諾,他怎能走得安心?

  「我……我不知道,天時哥,我一直把你當作我的好哥哥——」品雲囁嚅地說道。

  「雲妹妹——」穀天時話還沒有說完,一陣風吹過,將梁上的燕巢吹落,「啵」的一聲,巢內的蛋攤了一地稠黃,品雲驚呼一聲跑近細看。

  「啊!蛋破了,巢也壞了!」她蹲下身,掀開鳥巢想要搶救,但已來不及了。

  品雲自小深受母親影響,始終有一顆悲天憫人的佛心。她喃喃念著往生咒,期望可以讓還未破殼就離世的雛鳥們,早日投胎轉世。

  站在品雲身後的穀天時,看著她嬌小的身軀,恨不得能緊緊地將她擁入懷裏,可是他知道,她就像那巢中的雛鳥一樣,驚嚇不得。

  「覆巢之下無完卵,現在是滿人的天下了,咱們漢人如果不起來,就會像這巢裏的蛋一般,任人踐踏宰割。」

  「那麼你還要到京城求取功名,為滿人皇帝效力?唉!你和爹爹一樣,為權為利,都有冠冕堂皇的高調。你去吧!我隻怕你一朝平步青雲,就不想回楊家屯了。」

  品雲站起身想要離開,冷不防卻被穀天時抓住衣袖不放。

  「雲妹妹,你聽我說——」穀天時還想解釋,卻被楊品雲打斷。

  「天時哥,夜已深,我該進房了。」楊品雲拉回衣袖,將兩手藏在身後。

  「別走!」穀天時低喚。

  品雲躊躇地回過身來,就見穀天時從懷中拿出一支洞簫。他不顧禮教地抓起品雲的纖纖玉手,將洞簫塞在她的手心。

  「天時哥,這——這是你隨身的寶貝,我不能收的。」品雲連忙推拒,但穀天時卻連手帶簫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這洞簫給你,你不是一直想要學嗎?這裏還有指法和曲譜,譜裏有我詳細的注解指引,你一定學得來的。」穀天時又從懷中掏出一本小書冊,想來他是有備而來。

  「是啊!我一直想學洞簫來吹我娘教我的《相思弦》,可是——」品雲對音律有過人的天分,加上她的母親曾用心調教過,她的琴藝在楊家屯無人能出其右。

  「別說了!咱們就這麼約定,這支洞簫你替我收好,等我回來,你一定要吹給我聽聽。」

  穀天時忍不住更加靠近品雲。

  「雲妹妹,天可明鑒,我的心裏從來就沒有旁人,咱們從小一起長大,你應該知道我的心意的。」穀天時輕聲說道。

  品雲拘禮地退了幾步,靦腆地低下頭不知如何回應,隻得說道:「天時哥,不管如何,我會時時替你祈福消災,願菩薩保佑你——」

  母燕在空中不住地盤旋啼叫,品雲霎時回過神,滿臉羞紅地轉身逃開。

  穀天時眼底還映著她嬌美的容顏,直至她消失在回廊,仍久久都不願意走開。

  這一日天氣晴朗,品雲到前廳懇求父親讓她到西郊附近的白雲庵裏修行幾日。過去娘親在世時,就常因體弱,帶著品雲到庵裏吃齋念佛。

  坐在正廳八仙桌前,楊照玄的大房打著嗬欠說道:「老爺,你就讓品雲去吧!這孩子還真有佛緣,成天開口閉口佛說這個、佛說那個的,就和她娘同個樣兒。況且這白雲庵咱們也供養了不少香油錢,庵裏的道姑會好好照料品雲,你就別再瞎操心了。」

  楊照玄摸了摸下頦說道:「以前是有她娘做伴一起去,現在她一個姑娘家要到庵裏這麼多日,搞不好悟出了什麼道,要剃頭做尼姑,我可不會答應!再說那白雲庵在荒山野地裏,若發生了什麼事,咱們根本無法照應得到,我不放心啊——」楊照玄心裏最疼愛這小女兒,雖然大房也生了兩個女兒,但都相貌平凡、性情沉悶,不似品雲生得嬌豔聰慧,再加上品雲親娘去世得早,他更不由自主地對品雲多了分關愛。就因為如此,品雲在家中頗受排擠,大娘對她的敵意就更不用說了。

  「有什麼好不放心的?白雲庵在那荒山野地的,有誰會到那兒去?如果有土匪來,是咱們楊家屯先完蛋,可不是白雲庵。」楊夫人在小市集裏聽說近來土匪猖獗,把十裏坡的幾座莊屯卷得隻剩個空殼子,不免憂心忡忡。

  「呸!烏鴉嘴,幾十年來,咱們楊家屯幾十戶在這裏落地生根、自給自足,就連改朝換代,也還不是照樣平平靜靜的?你啊!真是惟恐天下不亂。」楊照玄說道。

  「我惟恐天下不亂?天下這麼多的戰亂,還不都是男人搞出來的!就像玉如的哥哥,我聽人家說他……」楊夫人譏嘲著柳玉如,也就是品雲的親娘。

  「好了!好了!」楊照玄揮了揮手,不想再談。這男人和女人的事,再怎麼說都扯不清的。

  「大娘,你說我娘有哥哥……」品雲耳尖,聽見了楊夫人還沒有說完的話。

  「沒有的事,你大娘隨口胡說的。」楊照玄趕緊接口。

  「喔……總之爹爹您放心,庵裏的道姑我都熟,她們對女兒頗為禮遇,更何況三天後女兒就回來了。娘生前有交代,要女兒多讀佛經,修身養性。」品雲說道。

  「是嘛!老爺,你這個女兒成天開口閉口佛啊佛的,真是快成仙了,我看啊,白雲庵裏恐怕要多個小尼姑了——」楊夫人口氣尖酸地說。

  「你給我閉嘴!胡說些什麼?你就是婦人之見,看不得品雲比品蘭、品芝好,恨不得她離家裏遠遠的才稱了你的意。」楊照玄心煩意亂之下,脫口而出。

  楊夫人倏地站起身,扯高了嗓門說:「什麼?稱我的意?我的青天大老爺,你還真是會察言觀色,連我想不到的心思都替我設想到了。你說!你今兒個把話說清楚,咱們品蘭和品芝哪一點不好?是啊,論外貌她們是比不上品雲,但還不都是你楊照玄的,如假包換,哪像有人在外頭娶個來曆不明的小妾,還沒有進門就懷了孩子——」

  「你給我住嘴,在品雲的麵前,替你自己留個顏麵。我不準你再說下去,品雲是我的女兒,我——的——女——兒——」

  「哼!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啞子吃餛飩,心裏有數!憑你……生得出這樣的材料?!」

  「啪!」

  楊夫人輕哼了一聲,冷不防地被熱辣辣打了一個巴掌,她滿臉驚訝和恨意,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看著楊照玄。

  「爹爹……大娘……」品雲在一旁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其實這事她早有所聞,人人都說娘是懷著別人的孩子嫁來楊家的,可她始終不敢問娘,甚至連想到都會害怕,娘在她心中是個像菩薩一樣的人兒,怎麼可能是個失節敗德的女人?

  「好了!品雲,什麼都別說,馬上收拾你的東西,我叫老楊駕車送你到白雲庵去,你盡管待個十天半個月,別留在家裏淨聽這些混賬話。」楊照玄被妻子惡狠狠的雙眼盯得渾身不自在。雖然打了她一巴掌,讓她住了嘴,可是楊照玄心裏清楚,老妻可不會就此善罷甘休,眼下隻有先遣走品雲,免得讓她受了無妄之災。

  白雲庵在楊家屯的西郊,路上要經過一大片荒墓野墳,四周人跡罕至,村民若沒有人陪伴,是絕不會單獨前往的。但偏偏品雲就是喜歡這裏的清幽,有山有水。每天清晨,白雲庵籠罩在一團雲霧之間,濃霧彌漫,回目四望,群山群樹都消失匿跡,幻化成一片太虛幻境,仿佛連自己都不似凡塵中人。

  品雲起了個大早,好整以暇地想要好好享受這迷霧的清晨,沿著曲曲折折的山中小徑遊賞。

  她輕踏著石徑,看見石徑上綠茸茸的一片,全是毛茸茸的絨苔。她蹲下身想細看,冷不防地卻差一點跌了跤,竟然不經意地發現青綠的石徑上有幾點鮮紅的血滴。她試著伸手輕觸,還是溫熱的!楊品雲心想,這四下一定有受了傷的野獸。她大著膽子,踏出了石徑,往深山裏走去。

  突然,品雲驚呼一聲,她看見前方的大石上伏著一名黑衣的男子。

  這高大的黑衣人受了傷,正趴在大石上喘氣,口渴難耐。先前他忍痛一路疾馳到這荒山野地,還沒來得及細察是否確實擺脫了追兵,就昏倒在大石上,連馬兒走遠、楊品雲走近,都毫無知覺。

  楊品雲繞了一圈,走到黑衣人跟前看了看。原來這人還蒙著黑色的麵罩,隻露出緊閉的眼簾,粗重的呼吸聲一吸一吐的,似乎在隱忍著痛楚。

  「這位大叔……您還好嗎?」楊品雲站在數步之遙,輕聲細問。

  「該死!」蒙麵的黑衣人眼睛半開,斜睨著眼前這不知從何而來的女子。她一身灰衣素服,籠罩在一片白霧中,黑亮的長發披在雪白的膚頰邊,惟一的顏色是她朱唇上的櫻紅,活躍躍地撞向他心胸。

  「大叔……」

  「別叫我大叔!」黑衣人的嗓音幾乎是用吼出來的,嚇得這清寂的林中飛出了幾隻鳥。

  「對不起!大伯……您還好嗎?」

  「走開!離我遠一點……」黑衣人口幹舌燥的,連說幾句話都覺得吃力。今天真是倒黴!才被敵人追了一晚,好不容易逃脫,誰知來到了這鬼地方,隻喘了幾口氣,就被誤認成大叔。

  忽然楊品雲咚咚地跑開,黑衣人還以為她被自己嚇跑了,想不到不一會兒,她又回來了。這一次她手裏拿著一片折成了漏鬥型的野芋葉,伸到了他的眼前。

  「把水喝了吧!大……」楊品雲正要稱呼他,突然想到他的怒氣,又趕緊打住。

  楊品雲見不到麵罩後微揚的嘴角,隻見他接過了芋葉說道:「把你的眼睛閉起來。」

  「為什麼?」楊品雲睜著圓滾滾的大眼問道。

  「如果你看到了我的臉,恐怕會惹來殺身之禍。」黑衣人厲聲說道。

  不再多問,品雲立刻將眼閉得好緊好緊。她想起前不久曾聽天時哥說過,近幾年朝廷雷厲風行地派出無數探子,四處捉人,凡有漢人心存反叛之念的,無不鋃鐺入獄,甚至還會牽連親族,冤死獄中。

  看來他是前朝的孤臣孽子或是和朝廷作對的叛黨,但其實也說不定隻是個打家劫舍的土匪……品雲心中疑雲叢生,真不知自己該不該救他。

  可是佛說萬物隻取於心,隻要有心,就是生命,是生命,不論好壞,都不可見死不救。

  佛說該救他的,品雲心底篤定著。

 她站了許久,這黑衣人沒有弄出一點聲響,她閉著眼仿佛可以看見這深山中撲朔迷離的山林,聽到婉轉動聽的鳥鳴,忽遠忽近。

  黑衣人暢飲了清水,重新綁回麵罩後,大剌剌地從頭到腳、從腳到頭細看著眼前這還閉著眼、天真無邪的少女。她出塵脫俗,好似仙女下凡,不!她或許是個女鬼,黑衣人想到附近一大片的野墳……

  不過,是仙女也好、女鬼也罷,此刻這一張如花的臉正朝自己綻放著,不知這朵好花將會落在誰家。黑衣人突地詫異自己無端的聯想,想要起身,卻感覺腿上一陣劇痛。

  「嘖……」黑衣人沒有想到自己左大腿的傷會如此嚴重,令他寸步難行。

  楊品雲聽見聲響,立刻睜開雙眼,隻見他硬撐起的身子搖搖欲墜。

  「來!攙著我的肩,我帶你到庵裏上藥。」品雲將背轉向他說道。

  「這傷不礙事,不必了!」

  「來吧!」品雲不理會他的話,執意背對他站著,等他起身。

  黑衣人看著她羸弱的雙肩,心中不禁譏笑起她的天真。他堂堂六尺之軀,憑她如何負荷得了?可是她卻固執地等待著,讓他不知不覺地探出手,按在她的肩上,隻為了不負她的天真和固執。

  「品雲啊……雖說出家人慈悲為懷,可是咱們這白雲庵隻有女眷,實在是不便久留這位男客,更何況他還蒙著臉、全身黑衣,來路不明。」

  說話的是一位年近六十的道姑——聞遠師太,她與品雲的母親柳氏情同母女,因此向來對待品雲也如自己的孫女般。

  這黑衣人被品雲帶到白雲庵裏後,一沾床榻就躺下了,想必是體力不支又身負重傷,強行撐了一宿,知道自己安全無虞後,頓時就鬆懈了。

  「對不起啦!師父,下不為例了。」反正這種事,她此生是絕不會再碰上第二次的。

  「那就好。對了,他的傷不礙事了,隻不過流血過多,精神不濟,讓他睡一會兒,醒來就會好許多。」聞遠師太說道。

  「他是什麼傷?讓我瞧瞧……」品雲好奇很久了。剛才她一直在回廊來來回回跑腿,一直是靜遠師太在替他療傷。

  「阿彌陀佛……你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家還是不要看的好,他的傷在大腿邊接近……」

  「接近哪裏?」品雲探頭看著。

  也難怪品雲不懂師太的意思。楊家隻出了三個女兒,除了鄰家的天時哥外,她幾乎沒接近過任何男人,對男人還懵懵懂懂的。除了外貌,知道男人是喉中多了個核桃籽兒,就不知還有什麼不同了。

  「去去去!再去端一盆水來,佛門淨地的別有遐想!品雲,記得今天晚上要抄一遍《楞嚴經》,聽到了沒有?」聞遠師太揮了揮手,遣走了這懷春的少女。唉!品雲是不小了,沒有娘的孩子,將來誰為她找個好婆家?誰來教她男女情事呢?聞遠師太邊想邊出了神地走出了淨房。

  品雲端了水盆來到淨房,當放下水盆正想走出房門時,無形中一股力量的驅使,使她又踅返了回來。

  她突然想起了佛書裏的《三慧經》,人散意念,不得脫苦,隻為貪念。這人身穿黑衣,還蒙著麵,一定不是循正道之徒。她口中喃喃念著經文,想替此人開悟,也好警惕自己。

  品雲念完後,探近沉睡中的黑衣人。他的呼吸平穩,緊閉著的眼睫濃黑細長,黑布下高聳的鼻梁隱約可見,蒙麵的布巾似乎有點鬆動,好像隻要輕輕拉開,就可以看見他的臉了。

  她不禁好奇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佛好像沒有說做人不得太好奇,所以她大著膽伸出手,慢慢地接近他的耳鬢……

  「小心好奇會要了你的命!」

  冷不防地,床榻上的黑衣人雖還閉著眼,卻出了聲音,嚇得品雲差點跌個踉蹌,正急忙想將手縮回,但在半空中卻被他牢牢抓住。

  「放開我……」品雲覺得自己好像是偷糖吃的孩子,被逮個正著。

  「是你!小尼姑,是你替我上藥的?」黑衣人一手還緊抓著品雲的手不放,一手伸進了被褥,摸到了自己光溜溜的大腿,發現一條大腿上接近si處的地方綁著布巾。

  「我……你再不放開我的手,我就……」楊品雲羞紅了臉。

  「你就如何?難不成你還沒有看夠?」

  「你有什麼好看的?這傷我可是見多了。」楊品雲惱羞成怒下胡亂吹噓,硬著頭皮說道。

  「沒見過這麼好色的尼姑,我的褲子呢?」黑衣人放開了她的手,四下張望,想要找他的長褲。

  「我好色?你才是不知好歹,我老遠扶著你回庵裏,又替你……你真是……」品雲吸了口長氣,好讓自己冷靜下來,又說道,「阿彌陀佛,施主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如果施主有什麼三長兩短,小尼姑在這兒,會替你念經超渡,讓你早日到西天極樂世界。如果沒什麼事,那我就走了,施主請好自為之。善哉,善哉!」楊品雲劈裏啪啦地說完,轉身就想走。

  「慢著!」黑衣人對著她的背影叫道,卻見她頭也不回地往門外走。他心一急,觸動了傷口,索性順勢大聲申吟,她果然中計回頭。

  「你還好嗎?痛嗎?對不起,對不起,阿彌陀佛!我不是故意要咒你的。藥!師父有一些止痛安神的藥,我去拿——」品雲急忙在櫃上尋藥,卻被腳旁的椅凳絆了一跤,眼看整個人就要直撲地麵,怎知一隻鐵鉗般的手臂攬上她的柳腰,將她扶起,一股陽剛氣息輕輕從她耳鬢邊吹拂過。

  「小心點!」

  「謝謝……」品雲小聲地說道,正想回頭——

  「你最好不要回頭,否則會看見你不想看的景象。藥在哪裏?我自己拿。」確定她站定了身子,他放開手,低沉地說道。

  品雲伸出手指了指櫃子,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眼角瞥見身邊的黑影,兩手急忙遮掩住自己的眼睛,不敢看他光著腿的景象。

  「剛才不是你替我上藥的嗎?怎麼現在才開始害羞?」黑衣人見她滿臉通紅,笑了笑,忍不住嘲諷了幾句。

  「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品雲心裏頭暗罵。

  「小尼姑,你叫什麼名字?」黑衣人趁她背對著他時出聲相詢,一邊將找來的褲子套上。

  「我不是尼姑,我是這裏的俗家弟子,俗姓楊。那你呢?是蒙麵人?黑衣人?還是見不得人?」品雲始終沒有轉身。

  「姓楊?你是楊家屯的人吧!你爹是不是叫楊照玄?」

  「你怎麼知道?」楊品雲毫無心機地回答,黑衣人也心知肚明了。

  「來到這裏的人,沒有不知道楊家富戶的。」

  「你認得我爹,那麼我稱呼你一聲大叔並沒有錯!」

  「我不認得你爹,不過是聽到鄉屯裏的人提及而已。所以……楊姑娘,你不用叫我大叔或大伯。好了,你可以回頭了。」

  品雲噗嗤一笑,原來他是氣她先前的稱呼。

  「你蒙著麵,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老是小、是醜是美。」

  黑衣人不理會她的話,又問:「你娘是不是本姓柳,叫柳玉如?」

  「耶!你怎麼都知道?」答案就明明白白地寫在她臉上。

  「你娘呢?」黑衣人想不到得來這情報全不費工夫。

  「她去世了。」

  「你娘有個哥哥,叫柳玉成,也就是你的舅舅,你……知道他嗎?」

  「你這人問題真多,我從來不知道我有舅舅,娘從來沒有提過。怎麼,你想要我認你做舅舅嗎?」品雲笑著說道。她本就是個愛笑的孩子,因為娘曾說過,浮生長恨歡愉少,一笑可比千金還重。

  這一刻,黑衣人才仔細看清了她的麵容。紅撲撲的雙頰,相映出豔紅的櫻唇,唇角邊有顆美人痣,在她牽動著笑意時,更加添了柔媚的嬌態。猶如畫匠手下巧奪天工的仕女圖,在嫌不夠完美之際,於是在嘴邊點下了神來之筆——

  「你笑起來很美。」本想要強裝冷酷,但他還是忍不住說了。

  「那你呢?你笑起來準像個糟老頭子!」品雲直覺知道他不是個年高之人,隻不過還是孩子氣,喜歡開玩笑。

  「楊姑娘,你不知道我的長相,對你隻有好處。」黑衣人正色地說著。

  「是嗎?」品雲不置可否地問道。

  「小尼姑,你叫什麼名字?」

  品雲想也不想,脫口就說:「楊品雲……」

  「楊品雲,品鑒浮雲半日揚……」黑衣人自語著。

  「你幾歲?」

  「我快十六了。」品雲看他眼神正經,不禁也肅然收起笑,直截了當回應著,「那你呢?不知該怎麼稱呼你?」

  「嗯……你可以叫我傅顏。」

  「傅顏……很適合你,反複容顏千變化。讓我猜猜你的身份——難不成你是叛黨?是不是?難道你不怕殺頭?」楊家屯向來平靜,不管是滿人還是漢人來當家,人人皆是獨善其身,誰來做主就聽誰的。

  「叛黨」這兩個字在楊家連說都說不得的,而品雲在白雲庵裏,天高皇帝遠,就是忍不住胡亂猜測。

  「殺頭?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改朝換代、排除異己其來有自,可是百姓總是無辜的……總之,大恩不言謝,我今晚就走,免得連累了庵裏上下的人。」傅顏不想再多言。

  「咱們都是漢人,衝著這一點,你就不必掛懷,庵裏可沒有貪生怕死、見死不救之人。」品雲猜想他是個殺旗人護漢人的英雄好漢,不禁也起了俠義之心。

  「謝謝!」傅顏由衷說道。

  品雲此時才仔細看清了他一雙黑白分明、英氣勃勃的眼眸,像黑夜裏的深潭,讓人禁不住想跳進去。

  她心裏有數,聚散離別,本就平常。一個假道姑,一個真逃犯,今天過後他們將不再有交集。

  她勾起唇角,微微一笑,明亮的雙頰上閃著薄薄的霞紅和彩光。傅顏決定將她的笑靨烙印在心底,或許有一天他會再來尋找……

  品雲聳了聳肩,走向屋角的竹架,背對著他說道:「傅公子,我替你打了一盆幹淨的水,你自己好好清洗一下,會舒服點兒……」

  品雲將水盆端放在架上,話才說完,頭一回,黑衣人就不見了。

  望著空蕩蕩的淨房,她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落寞空虛,才不過一眨眼,她竟然就開始想念他了。

  唉,算了!明天,還不又是雲淡風輕的一天。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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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品雲在白雲庵待了半個月後,終於回到楊家。

  楊家雖是富戶,但女眷們還是得幫忙做家事,分擔一些田糧事務。品雲雖是幼女,但挑在肩上的事卻比兩個姐姐還多,上灶煮飯、洗衣端盤、做針線活兒,一樣不少。難得的是她還能抽出時間讀佛經,或在夜深人靜時在寬廣的後花園內彈琴吹簫。她的獨來獨往,漸漸和楊家其他的人有著越來越深的隔閡與距離。

  這樣的日子一成不變,品雲在白雲庵遇見蒙麵黑衣人的事,從來就沒有向人提及,隻不過每當夜深人靜時,她都會反複回想著他們的對話還有他那雙深邃黑亮的眼睛,那無底的黑潭裏仿佛看透了人世的醜惡,是一種品雲完全陌生的眼神。她不斷思量、不斷回想,就是斷不了那絲絲牽絆的想念,連自己也理不清。

  又過了一個寒暑,楊品雲就快滿十七了。

  這一日黃昏,品雲照舊在後園裏練習穀天時留給她的洞簫,一曲《相思弦》總算讓她吹得有模有樣了。這些日子以來,品雲一直將洞簫係在她的裙帶上,不曾離身。

  「你還吹什麼吹啊?土匪都打到咱們楊家屯來了!」品雲的大姐品蘭,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後院向品雲大喊大叫。

  「什麼?土匪?」品雲還沒回神,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

  「快走!爹爹要咱們到糧倉裏的夾牆躲起來,屯裏的男人都集中在半山坡後,準備和土匪們硬拚了!」品蘭抓著品雲的袖子半跑半走,嘴裏還不停地說著。

  「硬拚?爹爹要和土匪們硬拚?」品雲不敢相信,養尊處優的爹竟然要和土匪打起來了。

  「是啊!現下連逃都來不及了,總不能叫楊家屯的人全都束手待斃。」

  「可是我娘的琴還沒拿——」品雲最舍不得的還是她娘留下的一把古琴。

  「來不及了!再不走,土匪見著你,絕不會放過你的。」品蘭平日雖嫉妒小妹的絕色外貌,但如今情況危急,畢竟還是自己的手足,不希望有什麼閃失。

  「快!跟好,娘和品芝都在糧倉等我們了!」

  兩人一到了糧倉,楊家的長工立刻打開夾牆,讓楊夫人和三個閨女躲了進去,之後在夾牆外腳堆上許多糧草、工具,隨後長工們就急急忙忙離開糧倉。

  日落後,楊家屯被一股山雨欲來的沉重氣氛所籠罩,楊夫人和三個閨女躲在夾牆的隙縫裏,肩挨著肩、頭靠著頭,大氣都不敢出一聲。糧倉外淒厲的喊叫,像是黑夜的惡鬼們全出了閘門,極其恐怖。品雲緊緊閉著雙眼,仿佛可以看見橫眉豎目的土匪,揮著大刀見人就砍,染血的腦袋飛揚在這淒厲的暗夜裏。

  這一批從北方南移的土匪們都知道,楊家屯在南方一帶是最上好的肥羊。

  楊家屯的人,連著好幾代都過著太平日子,因此全都是些沒見過市麵的土蛤蟆,拿起柴刀、木棍就想和土匪們硬拚,怎知看見了土匪們騎著高大的快馬、揚著明晃晃的長刀衝進了楊家屯,楊家屯個個尿濕了褲子,忘了要抵擋,人人隻想逃命,紛紛轉身狂奔,四下逃竄。

  楊照玄撐著肥嘟嘟的肚子,跑沒幾步,就讓迎麵而來的土匪頭子削下了半截膀子,倒臥在血泊中掛了。

  關長魔這一夥土匪,都是豺狼性子,不但見人就砍、見貨就搶,臨走前還會放火燒屋,痛痛快快地把村子洗劫一空。

  此時幾個土匪嘍囉來到了楊家的糧倉,見四下都是幹草堆,興致一來,轉身大聲吼叫:「找不到楊家的娘兒,咱們就把這糧倉燒了!老五,拿火把來!」

  「燒糧倉!痛快!」土匪們吆喝著。

  楊夫人和三個女兒從縫隙中見到了倉外亮晃晃的火焰,像飛舞的火蛇,圍繞著糧倉起舞。

  品雲嚇得全身發抖,四肢冷顫得沒有一點知覺,隻知道她過不了十七歲,就要葬身在火海裏了。

  突然,楊夫人重重推了她一把,品雲踉蹌地跌出了夾牆,楊夫人急忙又將夾牆關上,披頭散發像得了失心瘋似的,對著另一邊大聲吼叫著:「這兒有個閨女,大爺!求求你們放過這兒,千萬別燒啊!」

  「大娘!」品雲眼裏抖著晶瑩的淚水,原來大娘是想用她來換夾牆中的兩個姐姐。

  「來人啊!這裏搜搜看,看有沒有楊家的姑娘。」土匪們此時注意到了位置較隱密的穀倉。

  「這是個穀倉,能藏什麼人?哈——我話說得太早了。老六,你們快來瞧瞧!有個標致的閨女呢!」「是啊!我這閨女就獻給你們老大,求求你們別燒糧倉!別燒糧倉!」楊夫人推著品雲向前,懇求地說道。

  「大屋都燒了,你幹嗎保個糧倉?難不成這裏藏著什麼金銀財寶?」其中一名土匪開口說道。

  「大爺……大爺……這糧倉隻有五穀雜糧,您要放火燒了,咱們會活活餓死,求求您放咱們一條生路吧!」楊夫人磕頭如搗蒜。

  「你可真狠心,用自己的閨女換五穀雜糧?」土匪斜睨著眼,心有疑惑,但放眼望去,糧倉全堆滿了一袋袋穀物,也不見有什麼寶貝。

  「她隻是個丫頭,買來的丫頭!」楊夫人急忙解釋。

  品雲聽見,萬念俱灰,連反駁的餘力都沒有。

  「你們家的丫頭穿得還真體麵啊!」土匪看看品雲的衣著說道。

  「好了!臭娘們,別想我會把這些穀物留下!來人啊!找輛馬車將這些東西全都搬走,老的咱們就地先用了吧!嫩的綁回去給老大!」帶頭的人指揮說道。

  「這嫩的還真是鮮!為什麼咱們不先嚐嚐呢?」

  「老大有交代,楊家的閨女全都要毫發無傷地綁回去,聽說是清幫的柳幫主要的人。廢話少說,快綁上車!」

  「哈哈哈!沒你的分!老的就湊合著玩玩吧!」嘍囉們說道。

  品雲被一個虎背熊腰的土匪硬生生地從草堆中拎起,雙手雙腳用麻繩綁住,丟進了馬車裏。

  她沒有掙紮,隻是臉色益加慘白……她回頭看見幾個土匪像禽獸般地撲向大娘,淒厲的叫聲直達天際,錐心的痛苦像火焰般焚燒著她的五髒六腑。品雲心中沒有怨恨,隻要姐姐們沒事,起碼她和大娘的犧牲是值得的。

  她斜趴在馬車裏,聽到大娘嘶啞的叫聲慢慢地變小,淚水不禁泉湧而出……土匪們淫亂的笑聲像毒蛇猛獸般地蝕毒她的腦門,揮之不去,她想要尖聲大叫,卻發不出一點聲響。

  如果他們碰我,我寧願死,寧願死了……她在心裏瘋狂地念著。

  突然,「轟」的一聲,最後離開的土匪竟然還是丟下了火把,將糧倉引燃,倏地將黑夜熊熊地、熾烈地燃燒起來。

  大娘、品蘭、品芝、爹爹……

  一夜之間人物全非,是夢吧?是夢!一定是一場噩夢!明天太陽東升後,一切還是如常。品雲躺在顛簸的馬車上,手腕都被麻繩磨出血了,心裏還是不斷地告訴自己,這一定是一場可怕的夢魘,就要醒來了!就要醒來了!

  關長魔這一夥土匪聚眾近一百人,打家劫舍,奸淫擄掠,時而出沒在地方村鎮裏。這次他們一舉洗劫楊家屯後,就往屯外二十多裏的深山密林裏馳去。

  這山林地勢隱蔽,往林中隻有一條小徑,四周地形險峻,山頭一個接連一個,是土匪們藏身的好地方。

  土匪一行人回到巢穴已經近午了。幾個嘍囉忙著卸下馬車上的東西,他們將所有搶來的財物和品雲抬到了一個靠懸崖的山洞裏,洞口有人日夜看守。洞口的另一端就是萬丈懸崖,他們認為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土匪們回去後就開始喝酒慶功,一直到了日落還是有人酒醉未醒,隻剩下兩個嘍囉守營,圍在一堆隻剩灰燼的火堆旁。

  「放著這麼標致的小娘兒們給咱們看管,又不能碰,這算是哪門子的差事?!」一個嘍囉幾壺酒下肚後,嘴裏就嘮叨個不停。

  「是二爺交代下來的,他啊,對女人沒有興致,但看女人的眼光倒還滿不賴的。」

  「什麼沒有興致,難道你不知道二爺有怪癖?」

  「什麼怪癖?」

  「他啊……隻愛兔兒爺啊!」小嘍囉壓低嗓子說道。

  「難怪!咱們搶來的娘兒們,他沾都不沾,全孝敬給老大了。你瞧,這個小姑娘細皮嫩肉的,老大如果用完,我二柱頭一定要嚐嚐……」

  「你啊,慢慢等吧!不如自己下山找個娘兒過過癮,也勝過在這裏等老大吐骨頭渣給你舔。」

  「可是這個不同,你看這張小臉上的這顆小痣,活脫脫是個小美人兒……」好色的二柱頭仔仔細細地端詳倒臥在石洞邊、滿臉淚痕、衣衫不整的楊品雲,不由得色心大起。

  二柱頭伸出一隻手,想碰碰楊品雲蒼白的臉頰。

  「不要碰我!」見到眼前有個橫眉豎眼的土匪,再加上一陣腥臭的酒味撲麵而來,品雲嚇得直往角落裏縮。

  「唉喲!還是隻母老虎呢!碰一下又不會死人,我就是要碰,你能拿我怎麼樣?」黃牙的土匪不禁發火,一伸手就捏了品雲胸口一把。

  品雲驚聲尖叫,愈掙紮,手上的麻繩捆得愈緊,斑斑的血跡染紅了整片衣袖。

  「二柱頭,你就別撩撥她了。二爺交代的,這姑娘可還沒有開苞,還是楊照玄的閨女,是要留給老大的,你可別打歪主意啊!」

  「呸!老大又不愁沒女人,幹嗎不能讓咱們也分杯羹?」

  「聽說是清幫柳幫主要的人,老大不過是做個順水人情。你在楊家屯還沒玩夠?現下綁好你的褲頭帶,下回一定有咱們分的!」

  清幫是什麼?柳幫主是誰?種種疑問在腦裏一閃即過,品雲聽著這些汙穢的對話,知道自己如同刀俎上的魚肉,隨時要任人宰割。

  黑夜又籠罩下來了,好像在宣判她的死刑。兩個嘍囉隨時等待有人來傳話,好獻上品雲這隻羔羊。

  品雲的眼淚已經哭幹,喉嚨熱燙燙的,連一聲哽咽都發不出來。她躺在尖石地上,周身沒有一處不痛。她累了,可是令人戰栗的恐懼就好像地獄來的鬼火,蔓延她全身。她不敢閉目,硬睜著一雙大眼看著洞口外的月光隱隱照射進來,洞裏是一片漆黑。

  約莫二更時分,土匪們吃吃喝喝了個通宵,都不支地睡著了,留守的也自以為山林險惡,絕不至於有人來到,失了防守之心,各自睡著了。

  莽莽群山裏,隻聽見幾聲鳥鳴和蕭蕭的風響,突然間她聽見了一些碎石的輕響,就在跟前。楊品雲想要看清來人,急於要撐起自己的身體,沒想到卻被一隻孔武有力的大手密密實實地捂住了嘴。

  「噓……別出聲!我是來救你的。」

  一雙深邃恍如夜鷹的眼,在黑暗中像星子般閃爍。品雲不禁一怔,這眼眸如此熟悉,是否在許久許久以前,她曾在某處見過……

  「小尼姑——」

  「啊!傅……」是他,全天下就隻有一個人這麼叫過她!品雲輕吐了一口氣,因為再也無法硬撐起自己,終於倒在黑衣人懷中。

  在夢中,品雲看見品蘭和品芝滿身是火地在她眼前嘶吼、掙紮。她全身被縛,動彈不得,隻有眼睜睜見她們在火裏燒啊燒的,皮膚冒出濃烈的焦味……

  品雲嚇出一身冷汗,猛然睜眼,就見到床前坐著一位老嬤嬤,手裏端著肉湯,正搖著她的肩說道:「孩子,不要怕,你沒有事了!來……喝了這雞湯。」

  品雲聞到了肉味,突然一陣作嘔,吐了幾口酸水,在床被上沾了一大片汙穢的水漬。

  老嬤嬤也不生氣,端開了湯,慢慢走到桌前放下。

  「別擔心,我去拿幹淨的被子就來。」說完她上前,抱起汙穢的被子,輕輕緩緩地走著,一手撫著桌沿,一手在身前尋尋探探。不尋常的緩慢,讓品雲回神,不解地瞧著。

  「她看不見。」門口響起了一道低沉的聲音。

  「你……」品雲看見高挑蒙麵的傅顏走進了房裏。

  「老嬤嬤,這兒我來,您去忙吧!」傅顏碰觸著老嬤嬤的肩膀,引她走到門外。

  「來,喝口茶。」傅顏端起了一隻瓷杯,裏頭飄浮著嫩綠的茶葉,香氣撲鼻。

  「我爹呢?我大娘和姐姐她們……」品雲想要接過瓷杯,突然看見手腕上還纏有透著血跡的白布,頓時驚惶失措地顫抖起來。她隻想回家,可是……她還有家嗎?

  傅顏替她端穩杯子,想要安撫這受驚的人兒,可才一靠近,品雲就驚聲大叫:「不要靠近我!不要碰我!」

  「楊姑娘,你不記得我了?一年半前,在楊家屯近郊的白雲庵,你救過我。」傅顏不再走近,輕聲說道。

  「我不認識你,你蒙著麵怕人見著,你一定是壞人!」

  「不見得蒙著麵的人都是壞人,我這麼做是有原因的。你還在驚嚇中,等你身體好點,往後的事咱們再作打算。」傅顏心裏有所打量。

  「我要回楊家屯,我要回家。」品雲央求道。

  「楊家屯已經……」看著楊品雲,他不禁遲疑了。不知道若說出來,她是否能承受得了?

  「不要說了,我不要聽!」品雲大喊,不顧身上隻穿著一件單薄的絲綢褂子,翻身下了床榻就要往門外衝,怎知她的腿卻不聽使喚地癱軟下來。

  傅顏一個箭步將她扶在懷裏。

  一幕幕慘不忍睹的畫麵又回到了品雲的腦海裏,不禁肝腸寸斷地痛哭起來。

  「沒事了!別哭!」傅顏堅實的臂膀任她哭濕了一片。

  「為什麼?為什麼?」品雲一聲聲地低泣。

  「人生本無常,想開點。」他一生中從沒安慰過人,這會兒真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

  「我要回去!我要去找我爹。」品雲又開始掙紮起身。

  「你爹死了,楊家隻剩一片廢墟,你已經沒有家可回了。」

  「不!不!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她癱軟坐在地上,喃喃念著。

  「我在十裏坡無意間聽到了幾段江湖上的黑話,說他們要打劫楊家屯,我記得你是楊家的閨女,於是急著趕去找你,誰知道趕到楊家屯,就已經是一片火海了。」 「你救了我?」

  「嗯!我跟蹤他們,從山崖邊爬上洞穴,將你帶下山來。」他輕描淡寫地說。

  說完,傅顏怔怔地瞧著她,見她哭紅了雙眼,淚珠還滴溜溜地在眼眶裏打轉,不禁心生憐惜。什麼時候才能在這淒苦的臉上,尋回那白衣庵裏言笑晏晏的小尼姑?他竟有一股衝動,想用任何事物來換回她的一笑。

  一年半來,他總會在夜深人靜時回想著那個笑靨如花、流晶似波的女尼。她未進佛門,一肩烏亮的黑瀑用一圈灰錦緞攏在頸後,更襯托出她的花顏雪臉,而她的笑聲,亦有如鶯語燕呢……

  天啊……他在想什麼?

  「來,我扶你起來。」

  「不要碰我!」

  品雲心有餘悸,揮開了他的手,突然見到他手掌上有道幹了的血痕,醜陋的傷口劃過掌心,另一隻手也是。

  「你的手?」她站起身來,看著他的手疑問道。

  「喔!我都忘了,不礙事。」傅顏縮回了手。

  「你是為了救我才弄傷的,是不是?」品雲收起了淚眼,怔怔瞧著他。

  「不是!與你無關。你去躺下吧!我叫嬤嬤拿床被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否認,他在心中嘲笑自己,他習慣了隱藏行跡,曾幾何時,竟然也習慣了隱藏心情?

  他的口氣透著些許的陌生、些許的怒意,或許是為了她,心底就是一陣不快。他一陣風似的離開房間。他氣自己,竟然為了她費了這麼大的工夫、竟然為了她心痛、竟然……

  他還有很多未竟之事,怎麼能為這兒女私情耗費時間?更何況他還有計劃要完成,一個必須不擇手段的計劃,他絕不能被感情左右。

  品雲見他來去如風,轉瞬間又消失在眼前了。空蕩蕩的屋裏隻有她一個人,她勉強靜下心來,漸漸回想起一年多前她在白雲庵救他的情況,她認得他那深邃的雙眸,但除此之外,她什麼都不知道。他是誰?她能信任他嗎?該留?該走?品雲心裏反複思量,繼而想到家人的慘死,不禁再次倒臥在床榻上痛哭失聲。

  傅顏走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三天來,雖然品雲的外傷都已經治愈,可是好不了的是心口上的傷。

  每一夜,她都睜著眼睛到天亮。

  「小姑娘,我想你已經好多了,不如到外頭走走,心裏會暢快些。來,先吃些東西。」老嬤嬤替品雲端來了幾個素菜包子,但凝神靜聽,知道她還是躲在房內,一步都不曾踏出。

  偌大的四合院裏,隻有她和老嬤嬤兩人。院內的屋牆呈褐黑色,古老而暗沉,四周是漫無人跡的竹林,儼然有些山野荒廟的風味。老嬤嬤雖然眼盲,但她熟知四周地形,除了身影緩慢之外,與常人並無兩樣,還時時細心地替品雲打點一切。

  「我不餓。」品雲蜷縮在床榻上,聲音輕軟無力。

  「怎麼會不餓?你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常人怎能受得了?別看我是個瞎老婆子,做幾樣粗茶淡飯的還難不倒我呢!」

  品雲聽老嬤嬤提到了瞎眼,忍不住問道:「老嬤嬤,您的眼睛是怎麼弄瞎的?是有人弄瞎您的嗎?」

  「這……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老太婆年紀大,記不住了。」老嬤嬤說得勉強,連品雲都覺得有蹊蹺。

  「是不是他?」品雲又問。

  「來來來,我帶來一樣東西,你看了一定會高興。」老嬤嬤並不回答品雲的話,轉身岔開話題,「你瞧瞧,這一定是你的!三天前我幫你換下了衣服,今天才拿到溪邊洗,我摸到了這支洞簫,還緊緊地綁在你的裙帶上。我不小心弄濕了點,不知道還能不能吹?」說完,她從腰間拿出了一支漆黑的洞簫。

  「啊……是天時哥的。」品雲見到了這洞簫如見到了親人一樣,接過簫,緊緊地將它抱在懷中,泫然欲泣,這已是她僅存的一樣東西了。

  「天時哥是誰啊?小姑娘,是不是你的情哥哥啊?」老嬤嬤知道,這歡愉的聲音一定蘊藏了相當的感情。她眼睛雖瞎,但她的心可聽得明白。

  品雲沒有回答。其實穀天時的相貌在她的記憶裏已經漸漸模糊了,現在惟一能讓她回憶起以往在楊家屯快樂日子的,就隻有這支簫了。

  她悄悄地將洞簫藏在枕頭下,轉身望向窗外。老嬤嬤說的對,她是該到外頭走走,走出這房子、走出這令她窒息的陰影。

  終於,三天來品雲第一次踏出了院外,這才知道自己原來置身於一片一望無際的青翠竹林裏。清風徐徐吹來,竹枝搖動,像一汪波動的海洋,粼粼的聲響,牽引著她的身軀。

  她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幾番曲折,竟來到一處波光瀲豔的湖泊前。青竹的倒影映照在水麵上,虛虛實實、隱隱約約,一陣涼風吹來,湖麵的漣漪一波接一波地調混著天上的雲朵。

  一朵雲彩在湖麵上飄過,品雲跟上前,怕它們又要消失無蹤,卻毫不自覺自己已漸漸走入湖水裏,水麵抵到了她的眼簾。品雲閉著氣悠悠幻幻地想著,雲兒或許是在水底吧!

  她整個人潛進湖裏,白綢衫子和她的長發漂浮在水麵上,突然,「撲通」一聲,有人躍下湖,打破了湖麵的平靜。

  傅顏跳進湖裏,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連拉帶抱地拖著品雲離開湖心,將全身濕淋淋的她丟在湖岸邊。

  「小尼姑,你為什麼要尋死?虧你還讀過佛書,自殺的人不都是要下阿鼻地獄嗎?你這是哪門子的尼姑?我好不容易把你救了回來,一命還一命,現在你的命是我的!沒有我的允許,你還沒有權利死——」濕透的黑布巾覆在傅顏有稜有角的五官上,幾乎可以看得見他火冒三丈的神情。

  「傅顏,是你,我……尋死?」品雲恍恍惚惚的,先前並沒有死意,但此刻乍聽到「死」這個字——是啊!她怎麼沒有想到這個可以一了百了的辦法?對現在的她而言,死,似乎是最好的解脫,如果她死了,正好可以和親人重聚……

  「走!回屋裏把衣服換了。」傅顏抓著她的衣袖說道。

  「不!我是想死,你為什麼不成全我?」

  「你還年輕,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死——是懦夫的行為。楊姑娘,你絕不是個懦夫!」

  「我不是懦夫,隻是我……我……」

  「你怎麼樣?你才剛從地獄裏逃回來,現在又等不及要往裏跳?!世上有多少人家破人亡,難不成都得死嗎?好不容易撿回了一條命,你……你到底還有什麼想不開的?」傅顏氣得火冒三丈,忍不住數落。

  他實在不敢想象如果他來晚了一步,後果會是如何。若她真的香消玉殞,他真能承受得了嗎?剛剛見到品雲浮在湖麵上,他的心跳好像快停止了一樣,什麼大風大浪他沒見過,可他偏偏就是不能忍受她會尋死的事實。

  「我……我已經不是清白的人了,死對我而言,或許真是個解脫。」品雲輕聲地說出心裏最深的痛楚。她注視著遙遠的青山綠水,心中毫無留戀,發梢的水珠滴在她的臉頰上,仿佛是她的淚。

  「天啊!小尼姑,你到底懂多少?那天我背你回來,雖然你的外衫破損不堪,可是你的……你的褻衣還是完好無損的,老嬤嬤也為你淨過身,你又為何……」難道還有什麼他預想不到的情景,會讓她以為自己不是個清清白白的姑娘?

  「他們……他們碰我、摸我……」品雲說不下去了。要不是傅顏蒙著麵,她根本沒有勇氣說出口。

  「如果你是為了這個活不下去,那我有方法可以替你證明你是清白的。」

  「什麼方法?」品雲睜著純淨無瑕的雙眼看著他。

  「你真的想知道?」在蒙麵的黑巾後麵,傅顏微揚的嘴角露出一絲邪魅的笑意。

  「嗯。」品雲嚴謹慎重地點點頭。

  傅顏心中竊笑,她真是個不懂人事的姑娘!看來他得犧牲一下。

  「你得閉上眼睛。」

  品雲依言,扇下了長長的眼睫。

  傅顏解下一直綁在臉上的麵罩,露出了他隱藏許久的真貌。

  他的鼻梁高聳,一雙深邃的眼眸鑲上了兩道劍眉,在陽光下更是燦爛生輝。

  品雲絕對不會想到他竟然有一副令人屏息的俊容,絕不是她口中所稱呼的老伯或大叔。

  他冷不防地將嘴覆上了她驚愕冰冷的櫻唇,她原本濕冷的感覺頓時消失無蹤,一陣迷亂顛覆了她的理智。她竟然忘了推拒、忘了叫喊、忘了還心有餘悸的記憶,天旋地轉的感覺讓她分不清此刻自己是在天上,還是人間……

  傅顏粗暴地將她拉近,一手攬著她纖細的柳腰,一手沿著她背後優美的線條來回撫弄。

  「他們有這樣對你嗎?」傅顏在她耳邊低語,品雲根本看不見他的臉。在她還未來得及反抗前,他倏然放開手,迅速地將麵罩蒙上,挑著眉問道。

  「沒有,可是你……你……你怎麼可以?」楊品雲的神情開始有些茫然,繼而憤怒。

  「沒有就好了。可是這下你的清白已經被我奪去了,我救了你一命,你獻身給我,咱們兩不相欠了。」傅顏想要用激將法來挑釁她尋死的決心。

  品雲氣極,深吸了一口氣,揮手就要打傅顏——

  「嘿!別忘了,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這是哪門子回報的方法?」傅顏緊緊攫住她的手腕,讓品雲動彈不得。

  「你……你和那些土匪沒有兩樣,都是這樣的強取豪奪,我……我即刻就走,你說的,咱們兩不相欠!」楊品雲掙脫了他的手,站起來轉身要走。

  起碼她不再說死了。傅顏心底想著。

  「這竹林寬廣,你要去哪裏?」傅顏勾起嘴角,氣定神閑地問道。

  「去閻羅地府!去沒有你的地方!」品雲頭也不回地說。

  傅顏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直視著她凝著淚光的容顏,鄭重地說道:「小尼姑,你絕對不可以再尋死,你現下隻有兩條路可走。第一是回土匪窩,第二……第二是成為我的人,聽我的話。」

  「那你就殺了我吧!你說的兩條路我都不想走!」品雲大吼。他怎麼可以如此對她?虧她還滿心相信他!

  她一說完,死命地甩脫他的手,朝竹林狂奔而去。她一心隻想擺脫他,她怕他,更怕自己!此時她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心情,想不到在沒有吻她之前,她的心就已淪陷了。

  她的心好痛,眼下她已沒有後路,但前方偏偏是萬丈深淵,跳下去,會跌落在哪裏?會粉身碎骨,還是會屍骨無存?她無法預料……

  「天啊!誰來告訴我該怎麼辦?」品雲一路狂奔,不知道該往何處去。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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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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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暗了,又下著雨,品雲身心俱疲地回到了她熟悉的四合院。她迷失在竹林中一整天,雨絲細細地打下,涼意襲來,她心中最想望的竟然是她避如蛇蠍的黑衣人。

  到現在她才明白自己根本無處可去,除了老嬤嬤和傅顏,在這世上,她恍如身在一望無際的荒漠中,無一木一石可作依靠。

  她在這一大片竹林中繞來繞去,好不容易在黑夜中找到了透出暈黃亮光的四合院,已是雨如飛瀑。她急急衝入內院,想不到瞎眼的老嬤嬤早就煮好了一鍋薑汁雞湯,熱騰騰地擺在前廳桌上等她回來。

  渾身濕淋淋地跨進門檻,弄了一地的水漬,裹足不前,因為她見到了傅顏。他仍是一身黑衣、蒙著臉,渾身透著勃發的英氣,一副閑雲野鶴的姿態,手拿著一甕酒從內屋裏走了出來。楊品雲頭一次見他閑適的樣子,看他走路的姿態隱含一股貴族的氣質,眉眼之間還流露出一股嘲弄。

  「是楊姑娘回來了嗎?傅顏。」老嬤嬤聽到聲響問道。

  「沒錯!還淋了一身濕。」他的語調懶洋洋的,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唉喲!真是的,你們是怎麼了?仗著年輕,身體都不顧了。來來來!楊姑娘,趕緊到屋裏換件衣服,出來喝口熱湯,別著涼了。我啊——等你一天了,就怕你在竹林裏迷了路,真是急死我了。」老嬤嬤伸出手來想要拉品雲。

  「老嬤嬤,對不起……」品雲急忙向前拉住老嬤嬤的手,萬分感激的心情隻想借由手心傳給老嬤嬤,原來這世上還有個人關心著她。

  等到品雲換好了衣服,又餓又累地走入前廳,老嬤嬤已經不在前廳了。她瞧也不瞧坐在一旁的傅顏,徑自大剌剌地坐下,兩手捧起了還有餘溫的雞湯,咕嚕嚕地大口大口猛灌。

  她沒發現他眼中一抹飛閃即逝的關切神情。

  傅顏氣定神閑地端起了酒甕,滿滿倒了兩碗紹興的狀元紅,一碗推到品雲麵前,一碗舉到自己眼前,怔怔地直視著品雲經春雨洗滌後純淨的臉龐。

  「傅公子——」品雲神情冷淡地說道。

  「叫我傅顏,咱們才親近過不是嗎?怎麼現在你反而生疏了?」他揚起嘴角說道,一手微微掀開麵罩,舉杯就口。

  品雲不理他的話,接口又說:「傅顏,我想了一天,你說得沒有錯,你救了我,這條命就該是你的。如果你要我,今夜咱們就圓房,我今晚就是你的人了!」她鼓起了勇氣,一股腦將所有要說的話都說完後,舉碗大口一飲,將酒喝得一滴不剩,熱辣辣的酒氣直衝腦門,正好可以掩飾她靦腆不安的神情。

  傅顏口裏的酒還沒有入喉,差一點從鼻孔中嗆出來。他幹咳了幾聲,竟不知道如何接口。

  「圓房?今早你還抵死不從,現在為什麼改變了主意?」他說完小酌了一口,真怕她還有什麼驚人之語。

  「因為你說我的清白你已經……」品雲沒有勇氣說完。

  「小尼姑,親親小嘴還不至於要以身相許吧!」傅顏強抿住嘴角,就怕又揚了上來。

  「你和老嬤嬤是這世上我僅能依附的人……」

  「你這個想法太一廂情願了。」他詭譎狡詐,像隻捉弄著幼鼠的老貓。

  「那麼你想要如何?難不成你真要弄瞎我的眼睛,讓我也像老嬤嬤一樣?」品雲一顆心直往下沉,難道他真是人麵獸心,她不過是剛從一個狼窟跳到另一個罷了?

  「傅顏,你說過……你怕人認出你的真麵目,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你弄瞎了老嬤嬤的雙眼?」她壯著膽子問。

  傅顏麵無表情地逼近品雲,像一頭接近獵物的野獸,虎視眈眈地審視著。

  他在她的耳邊輕吐出聲:「不錯。」

  「啊……」她沒有想到他會回答得如此幹脆。

  「小尼姑,我不隻要像對老嬤嬤一樣弄瞎你的眼,我還要吸你的腦、吃你的心、啃你的骨,利用你身體的每一寸。有人說,修道的人味道特別好……」傅顏的酒興正起,忍不住挑釁著毫無心機、不經世事的她。

  品雲倏地跳起身,全身寒毛直豎,不但踢翻椅凳、撞翻酒壺,還灑了滿地的酒。

  「你……你不會!」她的聲音帶著微微的顫抖。

  「你不是說你是我的人了,要殺要剮不都隨我了嗎?」傅顏心底竊笑著她的天真。

  「沒錯……可是你……你不會害我的。」其實品雲並不太有把握。

  「哦?你怎能這麼肯定?」傅顏挑起眉問道。

  「你以為我要尋死,不但從湖裏把我拖上岸,還氣呼呼地教訓我,這證明你是不會害我的。」

  「我是怕你溺死在湖裏,破壞了美景不打緊,最後還要我替你收屍,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傅顏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又斟了杯酒一飲而盡。

  「可是你把我從土匪窩裏救出來……」品雲還是不願相信。

  「說不定我就是土匪的同黨。」傅顏漫不經心地說。

  「你不是……你為什麼從不說實話?」她從來沒見過這麼殘酷的人,說是有心,卻又似無情,總是將她玩弄於股掌之間。

  「你想聽實話嗎?那你找錯對象了!」他冷酷地說著。

  品雲氣極,不顧宅院外風雨交加,轉身衝進了雨幕。她想躲得遠遠的,最好永遠不要再見到他。她都將女人的尊嚴雙手奉上了,他還要如何?

  他越是不在意,她越是受傷更深。她僅存的一縷魂魄都依附在他的身上了,除了他,她無身可附、無處可依啊……

  此刻她全身濕透,臉上流的早已分不出是雨水還是淚水……狂奔在大雨之中,她冷不防地被碎石絆倒,全身痛楚地想要爬起身,雙腿卻又不聽使喚地癱軟在水窪裏。

  突然間,品雲的雙腳離地,傅顏橫抱起她的身軀,一步一步走回宅院、走向她房間。她猛蹭狂踢,緊握的雙拳就像雨點般打在他壯碩的胸肌上。

  房裏沒有點燈,隻有窗外閃著的雷光,讓這黑暗的地方有須臾的光亮。

  傅顏放下掙紮不停的品雲,她烏亮的發絲披散在眼臉之間,濕涼的衣衫緊貼著她如緞的肌膚。「為什麼?為什麼?難道你救我就是為了要如此作弄我?」品雲閉著眼,連看他的勇氣都沒有。他倨傲狂放地將她緊緊攬在懷中,讓她全身的骨節仿佛要散了似的。

  「作弄你?算是吧!」

  傅顏俯下身,在黑暗中覆蓋住她冰冷的唇。

  他時時刻刻告誡自己要克製感情,可是悸動的心一發不可收拾,他偏偏失控地往這情障裏跳……

  品雲的推拒根本無濟於事,他看不到她蒼白毫無血色的臉龐,隻想要將她揉進懷裏,需要她來澆熄體內那股燎原之火,否則最終他們倆將會被燒得遍體鱗傷。

  傅顏終於離開她燙紅的雙唇,轉戰到她修長的頸項。

  品雲不堪回首的記憶排山倒海而來,她又想起被土匪們劫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山洞裏時,全身被縛、任人擺弄的慘境。

  「不……」她叫喊著,試著大口呼吸,但空氣卻絲毫都進不到心肺裏,像是跌落海中,還沒來得及換氣,一陣大浪又席卷而來。他的手是海裏的水草,將她團團地纏繞……纏繞……

  品雲終於失去了知覺,倒在傅顏懷中。

  待品雲恢複了神誌後,激蕩的心情已平複下來,繼而襲來的是一陣恐懼。漆黑的房裏,伸手不見五指,她張著眼還無法分辨出自己在哪。窗外雷電交加,突然藍光一閃而過,品雲冷不防見到一個魁梧的身影坐在她的床沿,她的心和四肢百骸全都瘋狂地跳動起來,她驚駭的尖叫聲混著閃電後的雷聲劃破黑夜。

  「救我!救我!」黑暗中,品雲以為自己還在那深山的岩洞裏,根本沒有察覺自己濕透的外衫已被傅顏脫下,身上隻著了薄薄的中衣。

  「噓……不要怕,隻是打雷。」在閃動的雷光中,傅顏可以看到她渾圓赤裸的雙肩。她不會知道這需要多大的意誌力,才能讓他克製著不去撫觸她。

  「我怕黑!我怕黑!我不要一個人……」

  「來,我把燈芯點燃,你就不會怕了。」傅顏正想起身,品雲卻拉住了他的衣角。

  「不要走開!留在我身邊,不要走開。」她早已忘了羞恥,就像是個溺水的人,隻想緊緊抓住浮木。

  「你知道,我早晚要離開綠竹林的。」

  「傅顏,如果你真的要走,我能求你一件事嗎?」

  「你說。」

  「讓我用手看你……」品雲隻想抓住一點僅剩的記憶。

  「……」傅顏沒有回答,但他挪動了身子靠近她。

  她在黑暗中悄悄探出手,碰觸到他刺人的須鬢,而後輕輕柔柔地探向他高聳的鼻梁、濃密的雙眉——此時連他也醉了,他醉在她手底的溫柔裏。但溫柔鄉,正是英雄塚!他突地一把握住她的手,狠心地撥開她。

  到底他是中了什麼邪?明明不能愛她,又為什麼還要這樣撩撥她?

  「品雲,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好人……」傅顏頭一次直呼她的名字。

  「我不相信你說的話,要不是你,我早就成了孤魂野鬼。不管你怎麼說,我還是相信你。」她打定主意的事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她要他清楚她的決心。

  「你太天真了!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誰,不該相信我的!在湖邊我是為了不讓你尋死,才會說那番話,你不該信以為真。我不要你的感情,你懂嗎?我會讓你傷心,我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你,直到你體無完膚才罷休。」傅顏道。

  「我不怕,隻要是你,我都認了。」她終於說出了心底的話,是啊……隻要心裏篤定了,她什麼都不怕。

  「我不能給你名分,我不能告訴你我的真實身份,我不能和你朝朝暮暮,我不能給你一輩子,我不能……」

  「不要……不要名分,不想知道,不用朝夕,不到白頭。我隻會一直等在這裏,隻要你來,我就是你的。你不來,我也不問,我會種菜、做農事,還會上灶煮飯,對了……我還會寫字、彈琴、吹簫、刺繡……」

  天啊……他在這女孩的身上下了什麼符咒?命運之神明明在他們兩人之間狠狠地砍了一道鴻溝,可是她仍義無反顧地要往裏跳!

  「夠了,夠了!品雲,你太傻了!我不值得的!我不懂得珍惜,不值得你托付,今生無緣,也許……也許來世吧!」他的計劃還沒完成,傅顏努力克製自己不要愛上她,但想不到他的心卻是一天比一天不舍。

  「人人要結後生緣,儂隻今生結目前——」品雲喃喃脫口而出,這是娘生前教她的一首詩,現在她算是深刻體會了。

  「品雲!你該托付的——是這支簫的主人。」傅顏將品雲放上床榻時,無意間瞥見枕下的洞簫。他依稀想起當初他曾見過這支洞簫牢牢地綁在她的裙帶上,當時他並不以為意,一心隻想救她回來。

  此刻他拿起洞簫,撫摸著上頭起伏的刻痕,一個「穀」字熱燙燙地灼燒著他的手指,像把重錘狠狠地打在他心口上。

  「這支簫是天時哥留給我的,把它還我!」品雲知道他不懂這支簫對她的意義。

  傅顏懂得,看她如此珍藏這支簫,這簫的主人一定對她十分重要!傅顏神色一冷,原來她的心中另有他人,而對他——不過是想獻身報恩罷了!

  「天時哥?哼!你要跟著我,不過是為了報恩,算了!我不領情,你也不用多費心神了!」他心中糾纏著矛盾、嫉妒,但高傲的心就是不願承認。

  「不……你相信我,天時哥他隻是——」品雲想要向他解釋。

  「你不用對我解釋,我沒有興趣知道,也不想知道。你睡吧!明天我就要離開了,葛師父會來照應你們。」傅顏又恢複了低沉、冷峻的聲調。

  「葛師父?」

  「他是老嬤嬤的兒子,也是我的師父,這裏是他的家。」

  傅顏綁好了麵罩,點上燈芯,看著燈火明滅閃動,直到將他的背影長長地映在牆上、照得滿室昏黃後,他連一聲再見也不說,毫不猶豫地掉頭就走。

  品雲直直地看著燈火,仿佛自己已化身為飛蛾撲向火源。她看見了他的殘酷,她知道即使自己已在垂死邊緣,他還是會眼睜睜地看著她全身浴火。

  她怎麼會愛上一個連長相也不知道的幽魂?偏偏這魂魄還是一種會蝕骨襲腦的劇毒,使得楊品雲已不再是昔日的楊品雲了。

  如今她的血在沸騰,心中有一種欲望、一種向往,像火山裏的熔岩,似乎正在醞釀著,有一日將要爆發……

  四更時分,月色西沉,滿天的烏雲終於移開。

  傅顏一個人滿腹心事,獨自在前廳酌酒,眼前所浮現的,盡是品雲含笑的臉,他就是擺脫不掉她的歡顏。他不停問自己,他早該離開,為什麼還在這裏流連不去?為什麼?

  突然,從院外傳來輕微的足音,傅顏心中一凜,放下了酒碗,閃身到窗欞邊查看。

  一個背脊微駝、滿頭灰發的中年漢子,一身黑衣、滿臉愁苦地正往院內走來。

  傅顏一看是葛師父,急忙上前招呼,怎知葛師父徑自走進廳內,看見桌上的烈酒就拿起一飲而盡。

  「師父,您怎麼了?」傅顏問。

  「我到杭州城想見柳幫主,想不到有人暗地裏通風報信,讓人跟蹤。我在城內四處晃蕩,不敢和柳幫主見麵,最後他們等不及了,將我團團包抄,想要來個綁人硬逼。我好不容易突圍逃出,卻中了暗箭。」葛鳴說完又替自己斟了一碗酒。

  「讓我瞧瞧!」傅顏想近身查看。

  「不用了,隻擦過手臂而已,我自己上了藥、休息一下就不礙事了。倒是你,你的事情辦好了沒有?」葛鳴問道。

 「辦好了!我救到了楊姑娘,多虧老嬤嬤的照顧,人現在安然無恙,正在客房。」

  「太好了!傅顏,這一次柳幫主欠你一個天大的人情,我一定會帶你晉見柳幫主的。那關長魔大肆在楊家屯打家劫舍,就是想找到楊姑娘,好在柳幫主麵前邀功,咱們沒有讓他得逞,實在是太好了!再加上柳幫主如果知道你就是名動江湖的‘黑狼’,他一定會破格重用你,隻是……這一陣子京城處處都張貼了柳幫主和‘黑狼’的畫像,有許多探子在重金捉拿懸賞,咱們還是要小心謹慎啊!」葛鳴說道。

  「我知道。」

  「傅顏,我的命不值錢,但你可會牽連好幾百條人命。我看你盡早返回京裏去,出來這麼久了,可別讓人起疑。」葛鳴揮了揮手說道。

  「我知道,我即刻要回去了。」

  「早走早好,你的身份特殊,咱們幫裏確實需要你這樣的人才在城裏內應,假以時日,我一定會引薦你入幫。至於明兒個,我就先帶楊姑娘到杭州找柳幫主。」

  「葛師父,您還帶著傷,不如您告訴我幫會的地點,我可以帶楊姑娘到杭州去。」傅顏說道。

  「傅顏,見幫主不急於這一時,雖然你是漢人,但是你在京裏當差,要他們信任你還需要一段時間,引薦你的事,還是等過一陣子時機成熟後再說。」

  傅顏斂了斂一雙劍眉,沉默了半晌,才說道:「好。」

  「傅顏,我老了,這反清複明的大業,在我有生之年怕是不能見到了。你雖不是幫裏的人,但救人犯、劫家眷也算是死罪一條,我死了不足惜,但你可別讓你的親族受累,否則咱們辛辛苦苦救的人全白費了。」葛鳴歎了一口氣,心中不禁懊悔當初讓傅顏 了這渾水,如今要回頭談何容易。

  「您放心,我自會小心。」傅顏回道。

  「但願如此,你啊……可別因為一時感情用事,而誤了全局。」

  「我不會的。」傅顏不帶情感地說。

  「傅顏,小心行事!我累了,我要去歇著了。」

  「嗯!」

  他們的對話,讓赤著腳、貼在窗外的牆邊的品雲聽得一清二楚。要不是傅顏已有七分酒意、葛鳴又受傷失了警覺,她早就被發現了。

  待傅顏進屋換了黑色的夜行衣之後,他告別了葛師父,準備離開,然而一跨出門檻,就看見品雲嬌小的身軀窩在牆邊。

  「你……你在這裏多久了?」不知她到底聽到了多少,傅顏霎時酒醒了一半。

  「我不是故意偷聽的,我以為你要走了,聽到聲響才過來的——你如果怕我洩漏半句,你就把我殺了吧!」她抬頭,月光照著她的臉頰。

  傅顏見她的眼眸晶晶亮亮地閃爍著,好似滿天的星子都蘊藏在其中。他真想掬一把放在胸口上,想念的時候,可以掏出來看看,隻是品雲永遠都猜不透他的心思,更不知他心中的渴望。

  「我如果會殺你,就不會大老遠跑到楊家屯去救你了。不管你聽了多少,我要你知道,如果走漏了一點風聲,葛師父和老嬤嬤都難逃一死。」傅顏道。

  「你當我是薄情寡義之人?你看錯我了!我都願意以身相報了,就算是要我死,我也無二話。」品雲站起身,一臉凜然。

  「看著我!如果我讓你看見我的相貌,就等於將我自己的命都賭上給你,你知道嗎?」傅顏將她的小臉捧在手心裏,低頭貼近她。

  「我發誓絕不會背叛你,如果你不相信我,惟一的辦法是把我的眼睛弄瞎,像老嬤嬤一樣,這樣你就會接受我了,對不對?我願意,隻要在弄瞎我之前,能見你一眼,我就無怨無悔了——」品雲立刻伸出手戳向自己的眼睛——

  「放手!」傅顏打下了她的手,手掌像鐵鉗般緊握著她。力道之大,幾乎要折斷她纖若無骨的手腕,痛得她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不要做傻事,品雲,我不會再回來了,你懂嗎?就算你斷手斷腳成了廢人,都不關我的事,你不要白費工夫!」傅顏狠心地撂下話,但又心生不忍。

  「品雲……別愛我,別為我動情,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忘了我吧!找個人好好過平凡的日子,你是個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別將感情浪費在我身上。」

  品雲看著他深邃的雙眸,她在一年多前就沉醉的眼,難道就真的再也不能見了嗎?如今她孤零零的一人,隻有看著他、想著他,才有一股對生命的渴望。

  他走了,她還剩下什麼?可是他要舍她,她就該成全他。

  「好,我聽你的,我不會再說讓你難堪的話了。是我不知羞恥,讓你為難,從今以後我會好好地過我的日子,你不用再為我擔心。你曉得的,我的名字裏有個雲字,雲總歸是雲,它縹縹緲緲,來去無牽掛。隻希望你偶爾抬眼,看到了雲會記得我,記得我銘心的感激……」記得我的人……品雲心裏還藏著這一句話沒有說。

  她終於坦然地綻開笑容。這是幾天來她第一次展顏歡笑,嘴角邊的黑痣跳了起來,清揚嫵媚,竟然不可思議地牽動了他的每一條神經。

  就是這燦如花顏的一笑,讓他甘願日夜追逐、獨闖匪穴,背負著她爬下萬丈深崖。直至回到了竹林裏,他才感覺到雙手的劇痛,麻繩和尖石將他的手掌和指尖磨掉了一層皮肉,至今還未複原,然而他永遠也不會對她說這些經過,一切都是他欠她的。看著品雲用眼淚來訴說她的柔情,他怎能再去加重她的負荷?他隻能對她無情、殘酷,讓她的感激化為恨意,他才有離開她的勇氣!

  「品雲,你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你有個親舅舅在杭州,葛師父會帶你去見他的。」傅顏忍不住說了。

  「你說什麼?親舅舅?可是我娘從來沒有跟我說過……」品雲一愣,不知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你舅舅叫柳玉成,你娘親叫柳玉如,他們兄妹是前朝禦官之後,在逃難中分散了,你舅舅曾派人四處尋找你娘親,可是你娘親已經去世了,現在你是柳家惟一僅存的後代。」

  「啊!你為我舅舅探尋消息,所以你才會知道我娘親的名字,是吧?」

  「不錯!我到楊家屯打聽柳氏,才知道她嫁給了楊照玄。」

  「原來是這樣,原來我有個舅舅……」不不不,品雲在心中呐喊,她不要舅舅,不要一個從未謀麵的舅舅,她隻要他啊——

  品雲兀自仰頭看著他,他也用溫柔的眼神回報,多少癡心,都化作這一刹那有如千古不朽的凝視……

  倏地,「咻」的一聲,一支長箭擦身而過,怵目驚心地射入漆黑的窗欞。

  傅顏大驚,猛地抱起品雲,閃身躲進屋內。

  「品雲!你到屋內叫醒葛師父和老嬤嬤,叫他們趕緊從後門逃。我先出去看看到底是什麼人。」「嗯!」品雲急忙跑入內屋,叫醒葛師父和老嬤嬤。

  不久,傅顏也閃進內屋,對葛師父說:「是朝廷派來的欽兵,我想他們已經埋伏許久了,一直不動聲色,一定是在等後援,趁現在走是最好的時機!」適才應該是伏兵心急,想要先射中傳聞中的「黑狼」好討功,沒想到這一箭射偏了,打草驚蛇,而後援還沒有來,畏於「黑狼」的武功,伏兵不敢襲擊,隻有留守靜觀其變。

  傅顏吹熄了燭火,往窗口一看,看見院子外已有幾個欽兵漸漸接近了。

  「傅顏,你帶著我娘和楊姑娘抄小路先逃,我來斷後。」葛師父說道。

  「不!師父,您身上帶著傷,還是由我斷後吧!我的馬在竹林裏,隻要哨聲一響就趕到,您和老嬤嬤騎馬先逃,林中小路蜿蜒曲折,再加上夜黑風高,一定可以擺脫他們。」傅顏搶著說道。

  葛師父不讚同,搖搖手,來回踱步,心思起伏不定。其實他知道自己的武功遠遠不及傅顏,傅顏不過是尊重他才會敬稱他一聲葛師父,真正要逃也隻有他才有機會。更何況,一匹馬隻能負載兩個人,這究竟要如何是好?

  「算了!要走一起走!」傅顏不想再多辯什麼,一手拉著品雲,一手提起老嬤嬤的手,帶頭就往後院而去。

  雜遝的馬蹄聲從遠而近傳來,陣陣馬匹嘶鳴聲,聽得人心惶惶。

  傅顏一出後院,就遇上了埋伏,他不敢掉以輕心,身形轉換猶如疾風驟雨,先發製人。

  雖然對方的身手也是不凡,全是走前鋒的探子,但對付「黑狼」和葛師父仍是絕無勝算,最後隻有使出拖延戰術,擋住他們的出路,等待後援高手來到。

  葛師父一記長哨,召來了傅顏的坐騎,他拎起韁繩讓品雲拉緊後,急急加入戰局。

  咻咻幾聲,敵人射出幾支箭想射死馬兒。葛師父長袍一揮攔住了長箭,待回頭要照看母親時,才發現她喉嚨插著半截箭,連出聲都來不及,就閉氣了。

  「娘!」

  「老嬤嬤!」

  葛師父和品雲震驚不已。

  品雲顛了顛步伐,嚇軟了腳。

  一會兒後,葛師父止住了悲慟,站起身拚了命地想要報仇,可是他內傷還未複原,幾拳打出,拳拳落空,不到幾回就漸趨下風。等到傅顏收拾了一些人後,想要支援葛師父,就已經太遲了。

  一個探子身手不凡,運足了真氣猛向葛師父的前胸打去,葛師父狂吐了好幾口鮮血,一個站不穩直往後跌。說時遲、那時快,傅顏趕來扶住了葛師父,隻見葛師父目光呆滯,整個人癱軟在博顏的懷裏。

  「你……你傷了他!」暗夜中,傅顏紅著閃亮的狼眼,斂氣屏息,倏地轉身使勁出掌,沒想到這探子竟硬生生接住。

  傅顏見機不可失,運足丹田之氣,運掌如風地撲向探子。

  他並不想殺人,前幾個探子都隻被傅顏打昏了而已。可是這回他絕不再放過,心中殺意一起,下手更是不留餘地,呼呼幾聲,他逼近了探子。探子為了閃躲來勢洶洶的攻勢,急忙往後退。

  此時「黑狼」反腳一踢,勾住了他,他一個疾轉,撲趴在地上。探子被製伏住,全身動彈不得,猛地抬頭,竟然驚見了一個妙齡少女,正滿臉驚惶地瞧著叛黨「黑狼」。

  「雲妹妹!」傅顏正想痛下殺手之際,探子絕望地抬眼,沒想到卻見著了朝思暮想的人兒。

  品雲在黑夜中目不轉睛地瞧著傅顏,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著,直到那探子出聲喚她,她仔細一瞧,心差一點就要從胸口中跳出來。

  「你……你是天時哥!」她急忙撲向探子,護著他,轉身對傅顏說:「不要殺他!不要殺他!」

  傅顏看見她以身相護,運足氣力的掌風硬生生地收回。

  「你先帶葛師父走吧!葛師父受了傷,追兵就要到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別忘了葛師父對你說過的話。你快走吧!」品雲擔憂地說道。

  「你就是穀天時?」傅顏問了一個他早就知道答案的問題,這探子就是洞簫的主人穀天時。此時傳來一陣喧囂,原來援兵已到,他們全進入前院,正要包抄整個房屋。

  傅顏知道,這一刻再不走,就要來不及了。

  他急忙背負起地上的葛師父,跳上馬背,馬兒嘶鳴一聲,他頭也不回地疾奔進茂密的竹林裏。

  品雲見他們離開,心裏好像狠狠地被挖空了一塊,待她回過神要察看穀天時的傷勢時,忽然見到地上有件東西,在月下隱隱閃著青光。

  一定是傅顏在上馬前掉落的。她上前撿拾起——竟然是自己遺落的耳墜子,是顆鑲著金飾、如珍珠大小的碧玉。

  這是品雲的親娘——柳玉如,留給她的惟一的遺物。品雲向來珍愛地掛在耳垂上,從不離身,一直到楊家屯遇劫後,就失落了。

  想不到是傅顏拿走了,他一直放在身上,這——這代表什麼呢?耳墜子該有一對的,他是否還有另一隻?品雲無法再多思量,她將耳墜子收好後,整個屋院就已經被欽兵團團包圍住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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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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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品雲被關在囚車裏,鐵鏈鏗鏗鏘鏘撞擊著木欄,一路往北京城押送。

  她是叛黨的餘孽,侍衛們要將她帶回京城裏的總兵府,請上級發落。

  穀天時一路細心嗬護、照應她,送水送食,噓寒問暖,片刻都沒有間斷過。

  他對著品雲一路細說兩年來的境遇。原來穀天時投靠在陝西寧陝鎮的總兵聶進安的旗下,不久轉任到杭州駐軍,現今則又轉派到北京城裏。剛開始時隻不過是個左右奔走的勤務兵,但由於他跑腿利落,從不耽誤正事,聶總兵慧眼識英雄,不到半年,就拔擢他為把總,出征到苗疆邊界,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

  現下他跟隨聶大人來到京城辦案,想不到他一路辛苦跟蹤的叛黨,替他尋到了他以為早成了一縷芳魂的楊品雲。

  穀天時有聽聞楊家屯遇匪的事,那時他還在苗疆。這場大劫損失最慘重的就屬楊照玄一家,人人都說他們楊家女眷們全燒死在糧倉裏,連屍骨都成了灰燼,無法掩埋。當穀天時回到楊家屯,遍尋不到楊品雲的芳塚時,他麵對著楊家的廢墟,大哭了一場。

  老天見憐,今天又讓他見到了品雲,從今而後,他再也不讓她走出他的生命裏,無論如何他都要幫她洗脫罪嫌,回複自由之身,穀天時在心底暗暗發誓著。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押解著一個弱質少女,好不容易到達了北京城。

  穀天時回到了總兵府,報告過聶大人之後,就將楊品雲暫時收押在一處還算幹淨的牢房裏。

  這一次皇上親派的衛兵和總兵聶大人的手下聯合出擊,想要活擒叛黨「黑狼」,但卻無功而返。他們能對上麵交代的就是楊品雲了。

  品雲一路安靜無語地任人擺布,好不容易手中沉重的鐵鏈可以解開了,她揉揉受傷淤青的手腕,尋到角落邊坐下來。看守的人鎖住牢房後,看在聶大人的得力心腹——穀把總的麵子上,自顧地走開,讓他們有單獨說話的機會。

  「雲妹妹……在路上我一直都沒有問你話,就是怕你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讓欽兵聽到了,對你不利。」穀天時見獄卒扣上了牢門離開,才急忙開口說道。

  「天時哥,謝謝你……」品雲一臉疲憊不堪。

  「雲妹妹,你怎麼會在‘黑狼’的巢穴裏?你和‘黑狼’到底是什麼關係?你要老實地告訴我,絕不能有隱瞞!」穀天時心底早累積了許多問題要問她。

  「是‘黑狼’救了我——土匪劫了楊家屯,我被綁到山上的土匪窩,是他把我救到綠竹林的。」品雲舍去了要獻身報恩的一段,細說從頭,越是回想,就越是對傅顏無法忘懷。

  「這‘黑狼’是朝廷要追拿的要犯,雲妹妹,你千萬不能和這群叛黨有所牽連,否則連我都救不了你。」

  「那你就不要救好了!在土匪窩裏要不是有‘黑狼’從鬼門關前把我拉出來,哪裏有現在的楊品雲?我不管他是誰,命是他救的,就該還他——」

  穀天時聞言,倒抽了一口冷氣,緊皺起眉心。品雲幽幽的目光凝視著遠方,仿佛對他的關懷視而不見,經過了這麼多的波折,她仿佛不再是他記憶裏愛笑的雲妹妹了。可是他還是當年那個愛慕她、心意不變的穀天時啊!他怪自己,為什麼無法在她身邊保護她?竟讓「黑狼」平白施了品雲這個恩情,而他對品雲十幾年來的情意,難道會比不上「黑狼」短短十幾天的感情?想了半晌,他暗生了心眼,這「黑狼」到底是何方神聖?

  「雲妹妹,你好好想想。你當他是救命恩人,可會連帶害你被冠上叛亂的罪名,這是要殺頭的,你知道嗎?」穀天時對著品雲大聲喝問,又不時地在牢房外來回走動。

  「天時哥,別擔心!這一切老天爺自有論斷,如果我命中該絕,十個天皇老子都救不了我。人生本無常。天時哥,現在我的親人都死了,在這世上我是如此的渺小孤單、微不足道。朝廷如果要大費周章地判我的罪,反而是抬舉我了。」品雲自小與娘到白雲庵修道、研讀佛經的影響,在這生死關頭竟發揮了作用,把生死置之度外。

  「什麼無常?見你被關在這裏,我的心早就失了準頭。你啊……太天真了,你自小就心地好,不懂得人心詭譎難測,就是會吃虧上當,這回甚至還要送命,你真傻……雲妹妹,你放心,我去求聶大人,他一定會想辦法。」

  「聶大人?」

  「嗯!我跟在聶大人身邊有兩年了,他是個漢人,雖在朝為官,可是他處處維護咱們漢人的利益,暗地裏寬赦了許多反清的好漢子。這‘黑狼’明擺著和朝廷作對,處處打劫人犯,救了許多無辜牽連的百姓。其實我知道聶大人心底佩服這‘黑狼’的膽識,可是又礙於律令,不得不追查緝捕。」

  「果真如此,他……他真的是個好人。」品雲喃喃自語。

  「什麼?你說什麼?」穀天時湊近身問道。

  「沒什麼。天時哥,人生自古誰無死,如果……如果我真有不測,請你將我的骨灰送回白雲庵,和我娘的骨灰壇放在一起……」

  「呸呸呸!我不準你說死,你要給我好好活著。雲妹妹,不要忘了咱們兩年前的約定,我的心還緊緊懸在你身上,你……」

  「啊!天時哥,你的洞簫還在竹屋裏呢,我原本一直係在腰帶上的。你知道嗎?我已經學會怎麼吹了,隻可惜那洞簫匆忙中沒有帶出來。」她避開了話題,就是不願和穀天時談到感情的事。

  穀天時原本晶亮的雙眼,忽地黯淡下來,頹然地說:「沒關係,是個不值錢的東西。你從小就愛音律,時時纏著要我教你,我老是推三阻四的,就是因為知道你天資聰穎,怕你一朝學會,就不會再來找我了。如今我很想教你,可是你……你卻反而不想學了!」他暗諭著品雲的心情。兩年前,她或許還對他有心;但兩年後,她另有所屬,不再心係於他了。

  如今他在品雲心中是否還占有一席之地?這個問題不時在穀天時心中縈繞著,沒有解答。

  品雲當然聽得出他的弦外之音,卻隻有假裝毫不知情。

  當年她不過十五,根本還不識得情字,不過將穀天時當作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大哥哥而已。她哪裏知道,等到有一天她真的識情了,才是她憂患開始的時候。

  此時正是七月,日暑夜涼,穀天時從牢房出來後,就往總兵府的正廳匆匆走去。還未走到正廳的長廊,就見聶大人在右廂房前的花園中納涼,在幽靜的庭園中,穀天時聽到他喟然長歎一聲,背影蕭索。

  「聶大人,您一個人在這裏,小的鬥膽叨擾,有一事相求。」穀天時打揖說道。

  「來來來,天時,一個人月下獨酌還真不是滋味,來這兒和我一起共飲吧!」聶大人撩一撩前擺,示意他不必拘節。

  「聶大人,小的是來請求您開釋楊品雲。她是我自幼在楊家屯一起長大的友伴,上月楊家屯遭到關長魔這群土匪洗劫,她才痛失親人,現在又遭這無妄之災鋃鐺入獄。她不過是單純的小鄉屯莊稼女,怎麼可能會和叛黨‘黑狼’勾結,小的願以項上人頭保證,求大人放了楊品雲。」穀天時突然跪地叩首,一開口就像決堤的黃河,滔滔不絕,連聶大人賜坐都忘了。

  「唉!天時,你跟著我多久了?」聶大人問道。

  「回大人,到中秋就滿兩年了。」穀天時跪地仰著頭回道。

  「你這小子,平日做事就是顧前不看後,你為朋友之誼盡朋友之義,情有可原,隻是這次你也不看看你淌的是什麼樣的渾水,別說救不了人,連自身都難保!」

  「聶大人——」穀天時急著想再說什麼,又被聶大人給打斷。

  「你起來吧!這楊氏嫌犯隻是暫時羈押在總兵府,皇上隨時都會派人來承接這案子,天時,我——力有未逮啊!」

  「可是……等到皇上派人來,楊姑娘就如俎上肉,就算不死,活罪也難逃啊!」穀天時痛心疾首。若此時救不了品雲,她的下場堪虞啊!

  「不錯!這‘黑狼’和朝廷作對已有多年,朝中大臣不知道派了多少探子追拿,就是毫無所獲,就連他長什麼樣子,都查不出一點蛛絲馬跡。這楊姑娘如果合作的話,或許能讓朝廷順利追拿到黑狼,提早交差了事。」

  「為什麼要這麼勞師動眾緝捕他?甚至連皇上都如此關心此事?」穀天時問。

  「清兵入關,明朝滅亡,凡是異族統治都需要先鏟除異己,再撫安。二十年前,幾個顧命大臣就雷厲風行地查辦了許多漢官和讀書人,處決了不少官員百姓,株連無辜。這‘黑狼’起先不過專劫老幼或發配軍妓的女眷,但後來他連朝廷重犯也劫,完全不將朝廷律令放在眼中。皇上怕的是此人若真想反叛,恐將深得咱們漢人之心,若讓他有機會登高一呼,密謀造反,後果始料未及啊!

  「如果‘黑狼’真有反叛之心,他早該反了,為什麼到如今還不見任何動靜?甚至連杭州清幫的人也不知道這「黑狼’的身份。」

  「所以朝廷才向咱們施壓力,一個是打著反清旗號的清幫柳玉成,一個是深得漢人之心的‘黑狼’,這兩個就是朝廷要追緝的首要對象。鄭親王是第一個主張殺雞儆猴的人,他為了鏟除異己,四處打聽密報,連我也是他們查究的對象之一。這一次你追查‘黑狼’有功,雖然沒有抓到人,但是捉拿到了和‘黑狼’有密切關聯的嫌犯,也算是對上頭有了交代。如果我再放人,你想想看,或許連我這總兵的位置都要坐不穩了。」

  「那麼——到底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救得了楊姑娘的?」穀天時的語氣中帶著絕望。

  「辦法倒是有,就看楊姑娘肯不肯。」聶大人捋一捋前須說道。

  一聽到聶大人這麼說,穀天時一股熱血往上衝,急忙趨身向前,洗耳恭聽。

  約莫半炷香時間,穀天時聽完聶大人的話後,沉思了許久,一抬頭看見月下的庭園中,花影朦朧、掩映生姿,驀地想起牢中的楊品雲。聶大人的辦法可不可行,他毫無把握,但若再無他法,品雲不但見不到這一輪明月,更不知何時才能重見天日,想到此,他更是黯然。

  「天時哥,不要再說了!我辦不到,辦不到的——」品雲不停搖頭。在牢裏待了幾日,她更加消瘦蒼白、楚楚可憐了。穀天時看在眼裏,痛在心底。

  「雲妹妹,求求你救救你自己,隻要你照著我的話說,就能替你自己脫罪。」

  「你要我說‘黑狼’是帶頭洗劫楊家屯的土匪頭子,說‘黑狼’強奪我到綠竹林,說‘黑狼’是個專劫良家婦女、無惡不作的大惡賊?」品雲深蹙娥眉,心亂如麻。

  「是啊!隻要你這麼說,你就可以由嫌犯轉成受害之人,不但無罪可訴,你還能及早脫身。」這就是聶大人麵授的辦法,雖然是子虛烏有的說辭,但卻能救楊品雲一命。

  良久,品雲默不作聲,兩行眼淚撲簌簌地滾了下來。

  「雲妹妹……」穀天時讀不懂她的心,看她流淚,隻讓他更心驚。

  「天時哥,難道你真不懂我嗎?你要我出賣良心來換自己的命,你要我送走靈魂來拯救自己?天時哥,我寧願死,也不會說一句‘黑狼’的不是。你也知道,他是個專救漢人百姓的好人,我怎麼能害他?我的命不值錢,我死不足惜,隻要行為無愧天地,死又有什麼可怕的?」品雲一口氣說完,堅定的眼神表明她的心地澄澈無瑕。

  「你——品雲,我……我不要眼睜睜看你死啊——」連穀天時也流下了兩行熱淚。

  「天時哥——」品雲看見他的淚水,心中隻有更多的抱憾。

  「雲妹妹,我愛你——這兩年來,我拚著命替聶大人效力,無非就是想得個官階,好風風光光地回楊家屯,娶你。可是……回去時見到的卻是楊家屯被洗劫後的灰燼,我跪在楊家屯,懊悔得幾乎要死掉。現在我好不容易又見到你,我再也不會放開你了!」穀天時語氣激動。

  「天時哥,謝謝你!我會記得你對我的好,隻是我已心有所屬,我的心底早已認定了他,就算為他死——我也心甘情願。」品雲一往情深、毫無羞澀之態地款款說來,不禁讓穀天時瞧出了神。

  為什麼品雲心中的這個「他」不是穀天時?

  穀天時氣憤難當,他不願承認品雲對他隻有兒時舊情,而非男女之情。

  心中的妒火燎原,他恨自己當時沒有射死「黑狼」,還差一點死在他的掌下!下一次他再不會如此大意了,不管「黑狼」是個什麼樣的人,隻要是橫阻在他和楊品雲之間,他就該死。穀天時到此已顧不了許多了。

  聶大人在書房中踱步良久,穀天時一直隨侍在旁。兩人心思皆紊亂,因為皇上派來承接案子的人,今天終於來了。

  兩人正在千頭萬緒之際,忽然聽到門外靴聲雜遝,穀天時上前開門,就聽聞來人報告。

  「大人,貝勒爺和鄭親王來了!」來人道。

  「快快出門迎接!」聶大人拍拍袖袍,趕忙疾步跨出門檻。

  來的是六皇子——永瓏貝勒,不但年紀輕輕的,還允文允武,天資聰穎,頗受皇上喜愛。而鄭親王是皇上的表弟,夾著納蘭氏之勢,雖然隻比永瓏貝勒年齡多長幾歲,但論輩分永瓏貝勒還得尊稱他一聲皇叔。

  但如果永瓏貝勒有一朝被選為皇太子,那麼此一時彼一時,屆時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鄭親王反而要看永瓏貝勒的臉色了。

在總兵府前,永瓏貝勒和鄭親王一前一後地從十六人大轎中下來。鄭親王穿著一襲亮紗水藍的巴圖魯背心,金蔥的繡邊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散發出難以接近的權貴氣息;永瓏貝勒反而隻著了一件藏青黑緞的臥龍袋,腰上斜吊個翠玉黃 ,瀟瀟灑灑,旁若無人,更顯得鶴立雞群。

  眾人走到了總兵府的大前廳,永瓏貝勒和鄭親王兩人坐上了首位,寒暄了幾句後,鄭親王就談到了正題。

  「聶大人,聽說你抓到的嫌犯遲遲還未作出口供畫押,你這總兵平日帶兵千萬人,怎麼,竟然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莫可奈何?」鄭親王來意不善地說道。

  「是是——回親王,嫌犯雖是個弱質女子,但意誌堅定,表明寧願一死,也不會透露出任何有關‘黑狼’的消息。小的無法可想,隻有等兩位大人來發落。」聶大人打揖回道。

  「哦,是嗎?我倒要看看這一介女流能有多少能耐?傳人來!」鄭親王揮了揮手示意。

  約莫過了半刻,從大廳前的長廊傳來鏘鏘的聲響,就見一行人領著一個長發斜披在左肩、一身素服、滿臉倦容的女子走來,手上還套著枷鎖,腳上拖著鐵鏈,困難地跨過門檻來到了廳內。

  「總兵府軍機重地,對付一個弱質女流,還需要這樣大費周章、五花大綁的嗎?」向來少言的永瓏貝勒一開口,聶大人趕忙使了使眼色,侍衛們急忙卸去了品雲的鐵鏈和枷鎖。

  她自從被關進了牢房,已有十來天不見天日,今天總算被押了出來,一心隻想盡快了結,好免去淩遲之苦。

  可是才來到大廳,就聽見了如此熟悉、撼動心魂的聲音,她想抬頭看,卻又害怕遲疑——等到侍衛解開了她身上的鎖鏈後,她緩緩地抬眼,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凝神細看——

  她心潮一陣激蕩,腦中一片空白,身子搖搖晃晃地退了兩步,要不是穀天時一個箭步上前攙扶住她,她恐怕早就橫躺在大廳裏了。

  「你還好嗎?」穀天時不顧眾人非議的眼光,扶著楊品雲的手不放,關切的眼神溢於言表。

  「哼!這就是你們總兵府對待嫌犯的方法,真慈悲啊……這也難怪,聶大人,難怪你什麼口供都逼不出來。」鄭親王冷嘲熱諷地說。

  鄭親王要使用酷刑!等穀天時想到,已為時太晚。

  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穀天時激動懊悔的神情上,沒有人看到永瓏貝勒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他牢牢地握著拳頭,手臂上的青筋凸起,指尖狠狠地刺入了掌心,原來永瓏心底所忍受的極端痛楚,遠遠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品雲沒有勇氣再抬頭看永瓏貝勒一眼,她俯跪在地,兩手止不住地顫抖,連心都要抖散了滿地。

  不是他!絕不可能是他!眼前人稱的貝勒爺怎麼可能是傅顏?看來她一定是思念成癡了,她又沒有見過傅顏的真麵目,雖然貝勒爺和傅顏語調相近、身形相似,連那眼神也是如此的熟悉,但傅顏是和朝廷作對的「黑狼」,怎麼可能是堂堂的貝勒爺?品雲說服自己,他們絕對是南轅北轍的兩個人。

  眾人還來不及多想,鄭親王開口說道:「來人,夾棍預備!」

  「慢著!皇叔,大清律裏說道,隻有在審理強盜人命及情節重大的案件時,證據已明確,還不吐實的才準夾棍問訊。」永瓏貝勒揮手阻止侍衛。

  「永瓏,我知道你書讀得多,可是這辦案審問的經驗你還是得多向我學學。‘大清律’是有這一條,可是條注上還有一款,那就是說其應夾人犯,如不得實供,可夾一次。再不實供,許再夾問。」鄭親王對永瓏貝勒獻媚地笑了笑後,又轉身說道,「去!預備了。」

  值堂的侍衛立刻拿來了一副夾棍,「當」的一聲摔在品雲麵前。

  品雲打娘胎出生起就沒有看過這樣的陣仗,她怔怔地失了魂地看著夾棍,全身起了一陣哆嗦。「小姑娘,你可知道這是什麼?看你這樣細皮嫩肉的,這玩意兒如果夾在你的小腿上,輕則一個月都動不了,重則殘廢,你可知道?來——告訴我,這‘黑狼’叫什麼名字?這‘黑狼’長得又是什麼樣子?把你聽到的、看到的,一字不漏地都說出來,如何?」鄭親王站起身走到品雲麵前,端起她的臉,緊緊掐住她的雙頰,像是在估量貨品般細細地審視。

  品雲努力地想掙脫他,發絲散亂在前額上,卻被鄭親王用手撥了開來,他說道:「嘖嘖嘖……這小姑娘長得還真不賴!永瓏,你看!咱們在宮裏看盡了名媛淑女、大家閨秀,這種小家碧玉你可還沒見過吧?」鄭親王滿臉笑意地回頭看著永瓏。

  「是可惜了……」永瓏怔怔地瞧著品雲,不帶一絲感情地回應著。

  「唉!你說得沒錯,想到要在這樣白嫩出水的小姑娘身上動用酷刑,真是可惜了……」

  鄭親王的話未竟,就被永瓏貝勒推了開來,他低沉冷峻地說道:「我來!」

  侍衛們急忙上前將夾棍套在品雲白蔥蔥的玉腿上,一切就緒後就等永瓏貝勒拉動夾棍邊的絞繩。

  「你招還是不招?」永瓏貝勒直視著品雲的雙眼。他的俊目耀然閃亮,灼灼得像是要將品雲徹底地燃燒毀滅。

  品雲幽幽地望著他,在他深邃的黑瞳中看見了自己,她心底還牢牢地記得曾在竹屋裏對傅顏起過的誓,她絕不會背叛他!

  也許是菩薩要試探她的決心,所以才會遣來一個和傅顏如此相似的人來對她動刑,看她是不是對傅顏真心。

  「你動手吧!」她挺了挺身子,堅定地看著永瓏貝勒。這情路她雖走得寂寞,但絕不後悔。今天如果要死,死在一個和傅顏相似的人手下,她也甘心了……

  永瓏貝勒心一橫,將繩子用力一收,品雲的身子顫抖著,臉色一陣煞白,殷紅的血汩汩地從夾棍裏流了出來。

  「品雲……你招了吧!你招了吧!」穀天時不忍再看下去,衝上前握住了品雲的手,不停地在一旁苦苦哀求。

  永瓏看見這情景,放下夾繩說道:「這小娘兒倒是挺硬氣,連聶大人的侍衛都看不慣了。陣前將領有這樣的菩薩心腸,如何替咱們大清國賣命沙場?」

  「天時,大膽!還不快退下!」聶大人大喝一聲,命穀天時退下,隨後趕緊解釋道,「回貝勒爺,這穀把總是這楊姑娘的同鄉故友,兩人交誼匪淺,難免會有失態,還請貝勒爺寬諒。」

  「交誼匪淺?果真如此,那麼聶大人,你的總管侍衛可得要好好地盤查——」鄭親王說道。

  「是,小的會的。」聶大人對穀天時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再有什麼行動了。

  「看來她是不會招的。」永瓏麵無表情地甩開衣擺,回座說道。

  「那可不!永瓏,你就這麼放棄了,可真不像平日的你。這可是皇上派你辦的案子,如果查不出來,你要如何向你皇阿瑪交代?」鄭親王說道。

  隻見這器宇軒昂的貝勒爺麵露猶豫之色,一語不發。

  鄭親王見永瓏怔怔地盯著這女嫌犯不放,咧嘴一笑,心裏又開始打起其他主意。

  他漫步踱到火鉗筒邊,看著熊熊的炭火燒著,挑了一支通紅的火鉗,而後轉身走到品雲麵前,說道:「永瓏,你看!這紅通通的火鉗要是烙在這小臉蛋上,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情景?咱們何不來試試看……」

  「不……不……不要……」品雲心中害怕,忍不住脫口而出。

  「怎麼?小姑娘就是小姑娘,我就不信你有多硬氣!這白嫩嫩的皮膚烙上這熱燙燙的火鉗,說有多殺風景就有多殺風景,小姑娘,你怕嗎?」鄭親王說道。

  「你……你殺了我好了,我……我不怕……」她嘴裏說不怕,聲音卻忍不住顫抖。

  「皇叔,她什麼都不會說的,別白費力氣了。」永瓏冷冷地說著。

  「永瓏,這你就不懂了,女孩家是不怕死,可就是怕醜,我可是最清楚的。你看她清秀細致的五官,如果好好打扮起來,可不輸皇宮裏的美眷寵妃。今兒個她如果能受得了這些酷刑,明天我就派人把她送來我府裏,我會私底下用我的法子,再好好地盤問盤問,相信她連祖宗八代都會給我交代得一清二楚。來……說了吧!說了就能少這皮肉之苦了。」

  火鉗一寸寸地逼近品雲,她額頭上的青絲已被燙得卷曲起來,一股熱氣襲來,她害怕得再也睜不開眼,登時昏厥了過去。

  「來人!潑水!」鄭親王見她昏了,心中一股失望,遂大叫來人。

  待兩旁的侍衛拿了桶水正要往楊品雲的身上潑時,永瓏霍然站起身,額頭上的青筋浮起,眼睛像是要冒出火花,他再也忍受不住了:「好了,皇叔!這算什麼?咱們堂堂的大清國,不必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動用酷刑吧?難道少了她,總兵府、刑部、六科十五道的督察院全都辦不了事了嗎?」

  「這……永瓏,難道你忘了,皇上——」鄭親王一直覺得今天六皇子的言行多有蹊蹺,他不過想再試探試探,想不到他的反應竟如此激烈,這到底是為什麼?

  「別拿皇阿瑪來壓我,這案子既然是我辦的,就由我做主,我自有分寸。今天就到此為止。」永瓏噴火的神情壓得鄭親王說不出話來。

  過了半晌,鄭親王說道:「好吧!來人!明天一早將她押進宮裏,我會親自審問。今天我也累了,永瓏,咱們回宮去吧!」

  永瓏不等鄭親王說完,站起身揮了揮衣袖,伺候的貼身侍衛急忙向前引路,聶大人也疾步向前作揖行禮,恭送永瓏貝勒和鄭親王離開總兵府。

  鄭親王雖然意猶未盡,但心裏頭的算盤還是打了又打、撥了又撥。這永瓏是皇上最寵愛的皇子,哪一天黃袍加身坐上龍廷也說不定,如果現在得罪了他,將來可真會和自己過不去,現在他又何苦為了這一介微不足道的女流得罪了永瓏?反正明兒個在宮裏審問,到時他要如何處置這姑娘,就是皇帝老子也插不了手的。鄭親王在心底斟酌了一會兒,隻有承認這次算是永瓏贏了這一回。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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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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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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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品雲被人架回牢房,穀天時不顧一切地快步跟在獄卒身後。

  他帶來了療傷藥,親自替品雲裹傷。看見她白嫩肌膚下怵目驚心的青紫和斑斑血痕,穀天時再也忍受不住了,一邊拭藥一邊拭淚,恨不得能替她受這刑。

  「幸好貝勒爺的手勁不重,隻傷到皮肉,否則你這雙腿就要廢了——」穀天時心痛地說道。

  「男兒有淚不輕彈,天時哥,你哭得像個女人似的。」品雲神誌略微清醒了之後,雙目微睜,看見穀天時動作輕柔地為她上藥裹傷,頰邊還閃著淚光,不禁含著笑意對他說道。

  穀天時仿佛又看見了昔日的楊品雲,他真不敢相信她竟笑得出來。

  「雲妹妹……你……你……」穀天時心裏想說的話都到了喉口,但還是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他還能說什麼?一個男人如果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喜歡的女人受苦,那麼他就稱不上是個男子漢。

  「雲妹妹,我不能保護你,我比女人還不如……」穀天時語氣哽咽。

  「別這麼說!你是個帶兵的把總,一呼百應,保國衛民……」

  「保國衛民?替清狗賣命,迫害咱們漢人?連一個無辜的弱女子我都無力相救,雲妹妹,你不知道我有多恨我自己!」

  「天時哥,這是我的命,我誰也不怪。你千萬不要再為我冒險出頭,否則連你也要受牽連了。」品雲說完,斂了斂眉心,似乎正忍著痛楚,穀天時看見心更痛了。

  「雲妹妹,你真的不懂我對你的心嗎?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如此害怕過,這鄭親王冷酷殘暴,貝勒爺陰晴不定,他看著你的眼神,好似城府極深。真不知道他們明天又要想什麼法子來折磨你。我怕……我怕你會過不了下一關……」他握住品雲的手,好像握得越緊,就可以將她留得越久似的。

  「天時哥,我不怕!天命注定,人力無法回天的。你要振作,不要再為我流淚了——」品雲任他緊握住雙手,連抗拒的力量都沒有了。

  穀天時默然。人力無法回天!這一句話狠狠釘在他的心口上,一股深沉的無力感幾乎令他窒息,他真是個無用的男人,他真的鬥不過天!

  「拿著!」穀天時從懷袖裏掏出一把短小銳利的匕首,放在品雲手裏。

  「這……」品雲初時還不解他的意思,她這輩子還沒有摸過這樣的利刃。

  「你如果受不了酷刑,或是他們想玷辱你,你就了斷自己吧!我會在閻羅地府等你,咱們一同在那兒相聚。」穀天時一口氣說道。

  「天時哥,謝謝你……」品雲定定看著手裏的匕首,盈著淚慎重地收藏在腰間。

  「天時哥,今天是中秋呢。你想,有多少人正在月亮下團圓,想當初在楊家屯時,咱們時常爬到山坡上看月亮……這外頭的月亮不知道有沒有咱們楊家屯的月亮圓?」她的思緒又飛到了往日。

  「雲妹妹,我真想現在就帶你回去楊家屯,隻有我們兩個人——」穀天時握緊了她的手,傾身接近她。

  「我知道,你要說的話我都知道,我也感激你為我做的事……天時哥,今生今世我還不了你,你就忘了我吧——」品雲縮回了手,神情堅定地望著他。

  「這‘黑狼’到底是誰?他不但專劫人犯,還劫了你的心,害得你……」穀天時語氣含怒。

  品雲沉默以對。

  穀天時知道再說什麼都是枉然,沉默半晌後,突然穀天時從懷中拿出一支洞簫。

  「我都忘了給你了,這洞簫是手下們封屋時抄到的,還是讓你收著吧!留在身邊,待咱們都成了遊魂,你就吹著這簫,我才找得到你。」穀天時將洞簫交予品雲後,為了要掩飾決堤的淚水,立刻急急忙忙地轉身快步離開牢房。

  品雲怔怔地看著手裏的洞簫,烏亮的簫身刻著一個蒼勁有力的「穀」字。在楊家屯,這支洞簫陪她度過了多少晨昏、多少時光,如今她還擁有舊物,卻再也無法擁有舊時了。

  她腳上的傷口又痛了。這一夜過得好漫長,為了忘記痛楚,她拿起洞簫,在牢房中輕輕緩緩地吹起當年母親教她的一曲《相思弦》,簫聲猶如鶯啼泣血,淒清悲涼。她此時才會意出曲調的意境,原來啊——這曾經是母親的心情,隻是當時她還沒有嚐盡人生的悲歡離合,無法體會,現在她終於體會了。

  悠悠清揚的簫聲劃破寧靜的夜空,鑽啊鑽的,流瀉到總兵府裏的每一個角落……

  長夜漫漫。

  幽暗的牢房裏,隻有一盞燈閃著忽明忽滅的燭光,守夜的獄卒托著下巴,頻頻點頭打盹。今夜正是中秋,總兵府裏原本戒備森嚴的侍衛,此時少了大半,除了幾個來回巡邏的獄卒踏著碎石的響聲外,四周顯得寂靜冷清。

  一道黑影閃過了巡邏的侍衛,來到牢房深黑的獄道。

  兩個當差的獄卒還沒能看清來人,就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

  蒙麵的黑影不到一會兒就順利地找到牢房,他取出萬能鎖,打開了牢房,看見品雲蜷曲在木床上,二話不說地拎起了她,架在肩上,一閃身就要逃出牢房。

  品雲正昏睡得又深又沉,冷不防被人從睡夢中架起,一股熟悉的陽剛氣息迎麵襲來,她根本來不及掙紮,就被人像拎小雞般地提起。

  「是你?傅顏!我不走,我不想走,這裏戒備森嚴,如果待會兒逃不出去,你在京裏當差的身份就會被人發現——」品雲抵擋不住排山倒海來的顧慮,忍不住想要掙紮下地。

  「閉嘴!別動!你想要我將你打昏嗎?」傅顏怒斥。

  「不……」品雲還想再說什麼,卻被傅顏點了穴昏睡了過去,整個人軟綿綿的,溫順地任他將她架起,但還不到門外,就聽見足聲由遠而近雜遝而來。

  「來人啊——有人劫獄!快快快!快去通知人來——」昏死在門口的守牢房的獄卒被人發現後,引來了後援。

  「黑狼」出了牢房後,四個侍衛早已環伺在門口。侍衛一近身,他即亮出了長劍,一手緊扛著輕盈的品雲,一手閃動劍光地迎向來人。

  月圓夜,此時烏雲漸漸輕移,幾乎蓋住了整輪月亮,總兵府四下黑鴉鴉的一片,團團地燃起了點點星火。

  「把楊姑娘放下!」穀天時聽到了呼叫聲,他正在不遠處巡視,及時趕到,正好見到黑衣人和侍衛們打鬥。

  「黑狼」不想戀戰,射出兩支短鏢,咻咻地連中了兩個侍衛,當他轉身犀利地看著穀天時之際,那銳利的眼神好像也要射出利箭一般。

  「虧你還想救她,就憑你……」「黑狼」露出輕蔑的眼神,語出不屑。

  「你就是‘黑狼’!」穀天時此刻才驚覺,大呼一聲。

  「不錯!手下敗將!」「黑狼」做好了架式想要及早將穀天時了結。

  「你……你……隻有你救得了她,快從這個方向出去,那裏有個邊門,是廚房進貨卸貨的地方,沒有守衛,隻有幾個奴工出入。快走,你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穀天時說完,竟然轉身替「黑狼」料理了兩個襲來的衛兵,看來他是玩真的。

  「黑狼」愣了一下,他沒有想到穀天時竟然會幫他,來不及細想真假,他立刻飛步往穀天時所指的方向而去。

  與此同時,暗夜中傳來了叫嚷聲,百餘個總兵府的衛兵,正往穀天時的方向而來。此時穀天時想要活捉「黑狼」立功,還是幫「黑狼」救品雲出府,就在他的一念之間了。

  「在那裏!‘黑狼’從那個方向逃了!」穀天時向來人指了一個相反的方向。

  「是嗎?」想不到帶頭追人的竟然是鄭親王。

  「是……是的。」穀天時一見到了鄭親王,急忙行禮。

  「沒有關係!逃了的小兔子做香餌,就等著抓大蛇!穀把總,聽說你是這女叛黨的同鄉,還是青梅竹馬,是不是?我要知道所有有關她的事情,不得有任何隱瞞,如果你真認為這小姑娘是無辜的,那你就一五一十地說實話。或許我會替你想想辦法,讓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也說不定,你說怎麼樣啊?」

  「這……她真的是無辜的,品雲不過是楊家屯的小村女,她和她娘都篤信佛禮,時常在白雲庵裏修道,不問世事……」穀天時聽到有情人終成眷屬,就急著說道。

  「是嗎?她爹娘叫什麼名字啊?」鄭親王問道。

  「她爹叫楊照玄,她娘好像是叫……叫……」

  「柳玉如?」

  「是、是,沒錯!」雖然心中納悶鄭親王怎麼會知道,但穀天時也不敢問。

  「果然不出我所料!」鄭親王眯眼看著眼前這高壯俊秀的穀把總,語帶玄機地讓人猜不出他葫蘆裏到底賣什麼藥。

  原來鄭親王的探子來報,叛黨清幫的頭兒柳玉成,就是楊品雲的親舅舅。鄭親王心想,清幫隻不過是幾十個叛黨中的一個幫派,他還看不上眼。活捉傳聞中的「黑狼」,才是他最終的目的!

  今夜就讓他們逃吧!如果在聶進安的府裏捉到「黑狼」,那功勞不全都讓聶進安一個人給占了?況且現在還有永瓏在前麵打先鋒,聽永瓏的口氣,他對於剿滅清幫有十足的把握。今夜,永瓏又不見人影了,一定是有了清幫的線索,等永瓏破了清幫以後,他再來好好對付「黑狼」也不遲。

  夜色朦朧的天空突然閃過了一道火蛇電,「砰」的一聲將暗夜開了一道裂口。傅顏肩負著楊品雲出了總兵府,夾著轟隆的雷聲,他吹出一記長哨後,隻見一匹黑裏透著藍光的駿馬奔來,他拉著馬鞍大喝一聲,托著品雲的身子躍上馬背,狂奔消失在暴雨傾盆的黑幕裏……

  品雲躺在幹淨溫暖的床被上悠悠醒轉,隻見屋內四周擺飾簡陋,而傅顏就坐在桌前支著下顎打盹。

  品雲起身怔怔地瞧著他。桌上燈影搖曳,他還是一身沾滿塵土的黑衣、還是蒙著臉,但燭光清晰地照映出他高挺的鼻梁和臉上的輪廓,品雲幾乎能想象得出他的模樣,她真希望能撫淨他滿臉的風塵。

  他遙不可及得一如天邊的星辰明月,隻要能看見他的真麵目、隻要讓他青睞一眼,她都會覺得是天賜的福緣。隻是啊,她福薄緣淺,要和他長相廝守隻是奢望!

  傅顏皺起雙眉,顯然是無法獲得安穩,換了換手,雙眼還是閉著的,卻感到有人怔怔地瞧著他不放。

  他一張眼,四目交接,隻見到品雲清秀明豔的眼眸正悠悠望向自己。

  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品雲做夢都想不到他們還能在陋屋中、燭光下相見。

  「你醒了,天亮後咱們還要趕路,回頭再睡吧!」傅顏說道。

  「這裏是哪裏?咱們要到哪裏去?」品雲心裏有幾十個疑問,不知要從哪裏開始問起。

  「你別管這麼多,跟著我就是了。」傅顏滿臉倦容,實在沒有耐性解釋,徑自翻了好幾次身想找個舒服的姿勢。

  半晌,品雲口是心非地說道:「如果我不想跟著你呢?」

  「怎麼,你還想被抓進牢裏,再嚐嚐幾種酷刑嗎?」這會兒他倒醒了,挑著眉問。

  「我不怕,總比你——」總比你拚死冒險的好,品雲想說完卻被傅顏打斷。

  「我怕!我怕你承受不住!你這個冥頑不靈的小尼姑,你以為你有幾條命?」傅顏憋了好久的悶氣,終於爆發了。

  「你怎麼會知道我在總兵府裏?」品雲忍不住試探地問。

  「你忘了我和葛師父的對話了嗎?我在京裏當差,當然知道。」

  「是啊!我想起來了,所以你才會如此熟悉地形,可以來去如入無人之境。」

  「不錯!」

  「我說過,我絕不會背叛你,我向菩薩起了誓,就不會把你和葛師父說出來,你可以不必救我的。」

  「不救你,你是穩死無疑——你見過葛師父,聽過我們的對話,還有……如果他們知道你舅舅就是朝廷頭號叛黨的總幫主——柳玉成,你想想看……你還會有命嗎?你可以說謊、捏造、胡謅一通,先救救你自己,難道這些菩薩都沒有教過你嗎?這算哪門子的菩薩?」

  「不要褻瀆神明,說謊會下地獄拔舌頭——」

  「那麼我早就屍骨無存了!連地獄都不會留我。說謊是我的拿手絕活,假扮是我常玩的遊戲,我早就不知道真正的我到底是什麼了。你最好不要為我犧牲,如果讓你知道了我的底細,到頭來後悔的是你……」

「為什麼?」品雲問。

  「為什麼?你不會懂的!這天地之間爾虞我詐、人心難測,你有一顆善良純真的心,你怎麼會懂?」

  「要有這種心並不難,白雲庵的師父教過我一首詩——

  急急忙忙苦苦求,寒寒暖暖度春秋;

  朝朝暮暮營家計,昧昧昏昏白了頭。

  是是非非何日了,煩煩惱惱幾時休;

  明明白白一條路,萬萬千千不肯修。

  這路隻有一條,就在你的本心裏。」

  「哈哈!你竟然在教我道理?小尼姑,你在白雲庵求到了什麼?平安?福報?看看你自己,家破人亡,自身都難保了。怎麼,菩薩有沒有出現救救你的家人和你?世上怎麼有這麼殘忍的菩薩?」傅顏毫不留情地說著。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你……」品雲讓他挑起了心中的哀痛,紅著眼,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傅顏看了這情景,於心不忍,咽了咽口水,許久許久後才困難地啟齒道:「對不起……」他武功高強、心高氣傲,又是人人聞風喪膽的「黑狼」,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向人低過頭,想不到卻栽在她楚楚動人的眼中了。

  「你睡吧!」傅顏的語調溫柔得幾乎要擠出水來了。

  似乎對自己的聲音也覺得陌生,傅顏揮了揮手,隻想暫時拋開滿腹的煩惱心事。他起了起身想再假寐一下,品雲卻開口說道:「你可以來床上睡,這床夠兩個人睡,我不會打鼾吵你的。」她挪了挪身體,空出了位置。

  「你是不會打鼾吵我。問題在我而不在你。」真是天真的小尼姑!傅顏心裏犯嘀咕。

  「你會有什麼問題?在綠竹林的湖畔,我已經獻身給你,我早就不在乎了,你也不必怕我會糾纏你。來吧!」品雲說完,拉起床被,背對著他閉上眼,不再言語。

  那哪叫獻身?傅顏兀自哭笑不得。他攤了攤手,罷了,罷了!這被邀床的角色,今天還是第一次扮演,他渾身不自在地坐上床。她相信他,他可不相信自己。

  想不到現在他什麼邪念都沒有,渾身疲憊,也許是因為已經有兩天兩夜不曾沾床了。雖然這農家的床被遠不及綾羅綢緞,但這是他這一輩子待過的最舒適、最令他心滿意足的地方了。

  他躺下了,看著她瘦弱的雙肩,可以感覺到她心跳起伏的頻率。和她同床共枕竟然也可以如此的安詳,而安詳這兩個字,是他不曾體驗的。曆經宮廷裏的勾心鬥角、宮廷外的打打殺殺,他曾幾何時有過這樣平靜安詳的時刻?她像令人上癮的鴉片,他竟然開始依戀起這種感覺了。

  「老頭子,你看看!這銀子沉甸甸的,我活了大半輩子還沒見過呢!這會兒可開了眼界……等阿牛送貨回來,咱們不但可以替他娶房媳婦,還夠買塊田地,還有……」老農婦喜滋滋地看著手裏的銀子,嘴裏滔滔不絕、喜不自勝。

  「好啦!好啦!你自個兒決定!你自個兒開眼界吧!反正我在這個家裏麵是一點地位也沒有,讓你跟我,就像獨木搭橋,難過啊——是不是?」六十開外的老農點了點水煙鬥說道。

  「死老頭子!你這沒有的東西就別再提了,我難過了四十年,算是我歹命。今兒個財神爺送上門來,咱們可要好好地招待人家,知不知道?」老婦人一手叉腰、一手指指點點的,活像個大茶壺。

  「是啊!你這婦人見錢眼開,也不管這黑衣蒙麵人說不定是個江洋大盜,你隻要有銀子,連命都可以不要了!」

  「怎麼,如果他真是江洋大盜,咱們兩人早就沒命了,還等到現在?死老頭,你真是鄉下土蛤蟆,沒見識!」

  昨兒個傅顏帶著昏睡的品雲來到了這市郊的農村裏,隨意找了一戶點著昏黃燈火的人家。他敲了敲門,二話不說遞上了一個大金元寶,老農夫婦見錢眼開地哈腰點頭,什麼都不敢多問。傅顏說什麼,他們就照做什麼,甚至還騰出了自己暖烘烘的床被,在柴房裏窩了一夜。

  「你瞧瞧!太陽都照到屁股上了,這小兩口還不出房門。那個男的肯定是哪個臉醜的大戶人家子弟,怕人見著了真麵目,半夜裏偷拐了嬌俏的小丫頭,準備來個生米煮成熟飯,等肚子搞大了,小丫頭就成了現成的大少奶奶。」老農婦準備好了早點,還是不見他們出來,百般無聊地瞎猜編故事。「噓……別瞎說了。」老農夫見年輕漢子正掀開帳簾走了出來,趕緊向老伴揮手。

  「老嬤嬤,您的眼睛真是雪亮,我的臉受過傷,不好見人,還請見諒。咱們真是半點都瞞不過您。」傅顏笑著說道。

  「怎麼,我說對了嗎?真對不住、對不住,我是胡亂瞎說的,你和小姑娘是姓鄭的娶姓何的,鄭何氏,正合適啊!哈哈哈——」老農婦尷尬地自圓其說。

  傅顏從懷中又挑出了一錠銀子,放在桌上說道:「老嬤嬤,要勞煩您到市街上替內人買幾套幹淨的衣服,還有傷藥和包紮的布巾。」

  「這些銀子太多了!」老婦嘴裏說著,手裏還是收了下來,見傅顏笑笑不說話,老農婦抬眼又問,「她……她的腳受傷不輕啊?」老農婦露出疑惑的表情,她就是猜不著這姑娘腳上的傷是怎麼一回事。

  「因為她爹不準她出門,硬將她的腳打傷,我看不過,所以才會到她家裏將她劫了出來。」傅顏說道。

  「喔!原來是這麼回事,她爹還真是狠心啊!自己的女兒出手竟然這麼重。所以你看不慣,來個英雄救美,然後就私定終身了,是不是啊?」老農婦恍然大悟地說道。

  「好了!好了!你別多問了,沒見過世麵的人就是這副德行。長舌婦,多嘴婆!」老農夫說道。

  「我長舌婦,多嘴婆?你是什麼?你是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壞東西!嫁給你,算是我倒了十八輩子的黴。」老婦人橫眉豎眼地說道。

  「是是是……我長瘡、你長黴,咱們正好半斤八兩。走吧!我來替你駕馬車,好歹我還有這點用,不是嗎?」

  老農夫婦七嘴八舌地推門出去,一直到馬車揚塵而去了,還隱隱約約可以聽見吵鬧聲。

  「他們走了嗎?」品雲探出頭,扶著牆、忍著痛,慢慢地踱步走出房。

  「走了!你可以出來了。」傅顏斜著嘴角說道。

  「老嬤嬤誤會咱們是夫妻了,你應該對他們解釋清楚才對。」她在房裏都聽得一清二楚了,羞紅了臉就是不敢跨出房門來。傅顏無法,隻有硬著頭皮出來打發了老農夫婦,品雲這才願意緩緩地走出房。

  「解釋?說你是總兵府的逃犯,我是叛黨‘黑狼’,老嬤嬤,對不起,咱們想要借宿一晚,如果官兵追來,你們可能難逃池魚之殃,輕則下獄,重則斬首,好不好?」

  「你可以不必這麼說啊——」品雲氣極他的強詞奪理,卻想不出什麼話來辯駁。

  「我不這麼說,怎麼解釋咱們睡同一個床榻?如果你有更好的說辭,不如下次你來說。」傅顏來到桌前,看見幾道清粥小菜,毫不客氣地舉箸就食。

  「原來每對夫妻都是這樣,我爹和大娘也是整天吵吵鬧鬧的。」

  「那可不!如果你和那個老嬤嬤一樣,我現在就休了你。」傅顏神情輕佻地說。

  「誰說……」品雲正想說誰要嫁你,又覺得言不及義、口是心非,頓時又閉了口。

  「我能問你問題嗎?」品雲說道。

  「你知道我不會老實回答你,你的問題就省了吧!」傅顏攤了攤手說道。

  「你……」品雲深吸了一口氣,盡量壓下上升的血氣,想到佛經上的大道理,隻好又道,「你又救了我一次,我一直都還沒有機會謝過你,害得我一夜都睡不安穩。」

  「可不是,昨兒夜裏被你折騰的,我也睡不好。」傅顏不經意地說道。

  「我怎麼折騰你了?是不是我有打呼?如果這樣,那……那以後咱們就不要再睡一起了,否則……否則……」她欲言又止。

  「否則怎樣?你有話就說,別這樣吞吞吐吐的,虧你還想教我大道理,什麼明明白白一條路?你連說個話都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傅顏看她滿臉通紅,就忍不住想嘲弄。

  「否則你會把我的肚子搞大!」品雲大聲地說道,傅顏正扒了一口清粥,被她嚇得幾乎要從鼻子裏嗆出來。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要搞大你的肚子八字都還沒一撇呢。」傅顏掩著口,噙著笑意。

  「這可是老嬤嬤說的,說什麼生米煮成熟飯後,肚子就會大了。咱們還沒有拜堂就同床,這不是生米煮成熟飯嗎?」品雲也豁出去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對他說話真的是用不著拐彎抹角了。

  「好了!現在你別這麼猴急,總有一天我會讓你知道什麼是生米煮成熟飯,包你滿意。現在,你好好地待在這兒,我要出去辦點事。我怕孤男寡女的留在這裏,說不定你又要邀我上床了!」傅顏吃完了早點,抹了抹嘴角,邪魅地一笑,也不再理會品雲,站起身來就往門外走去。

  品雲看著他離去,氣呼呼地鼓起兩腮,握緊拳頭,一會兒後瘸著腿踱回了房間,半天都不願意出來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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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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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老農夫婦在市集買齊了內衣、小襖、衣衫、羅帕等女孩兒用的衣物,全都是些鄉下的粗布,傅顏看了雖不是很滿意,但窮鄉僻壤的,這已是老農婦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了。品雲好好地梳洗打扮後,換上新衣衫,扶著牆緩緩地走了出來,霎時陋屋裏滿室生輝。鵝黃色的綾襖,配上水藍色的百褶石榴裙,更襯托出她白皙細膩的肌膚。脫去了病態,她秀麗的容顏更顯得嬌美動人,渾身上下還散發出一陣清清淡淡的女兒體香。

  傅顏道別了老農夫婦後,就將品雲抱上了向老農買來的四輪馬車裏,大喝一聲,馬鞭輕揚,向南方疾駛而去。

  對他,她雖有滿腹的疑團,卻也不想再詢問了。品雲放棄了想追根究底的心情,任他擺布,一路上以沉默來代替抗議,坐在顛簸的馬車裏,她從懷裏掏出了收藏在身上的洞簫和匕首,一遍又一遍地輕撫、擦拭。

  三天後,他們來到了一處小鎮的市集裏,停在一家高朋滿座的客棧前。這客棧處在四通八達的中界,來來往往經商營生的客商們都會在此歇腿打尖。

  這客棧就叫「悅賓樓」。

  傅顏戴著掮夫的大圓草帽,一貫地蒙著臉,來來往往的人群已見多了這種千奇百樣的人,所以也不以為怪。品雲的腳傷還未複原,傅顏攙扶著她走下馬車。兩人踏進客棧內,找了處僻靜的角落,他扶她坐定後,自己端起早擺放好的茶水一飲而盡。雖然兩人的衣著樸素簡單,但傅顏一舉手一投足,就顯現出不同於凡夫俗子的雍容氣度,連依附在他身旁嬌弱的人兒也顯得如花般的明豔秀麗。傅顏吩咐小廝上幾樣小菜和好酒。

  「待會兒有人來,你不要說話,讓我來應付,知道嗎?」傅顏替品雲夾了滿滿一碗的菜,把飯碗推到她麵前,示意她用飯。

  「吃完。你再不多吃、多長肉,我可會對你沒興趣的。」傅顏說道。

  品雲朝他翻了翻白眼。她已經漸漸習慣了他的專斷和嘲弄,不發一語地低頭努力吃飯,隻想早日恢複體力。

  傅顏吃完,就將兩隻茶碗倒放,四根竹筷子疊在碗底,成一個井字。品雲看得滿頭霧水,但也強忍著默不作聲。

  約莫過了兩炷香的時辰,一名個頭瘦小、形貌猥瑣的長須漢子走來,連寒暄也省了,低聲劈頭就說:「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

  「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傅顏接道。

  長須漢子又道:「征滅大清——」

  「光複明土。」傅顏道。

  這是清幫互相聯絡的口訊,隻要對得出下聯,就是自家人,之後說話就沒有顧忌心。

  「你好!在下是清幫於成易。」

  「在下姓傅單名顏,葛師父的關外弟子。」

  「你是傅公子!那你一定知道葛師父的行蹤,咱們清幫派了好多人四處在尋找他。」於成易問道。

  「葛師父去世了,先前他在杭州就讓人跟蹤,引來清兵尋到了綠竹林,葛師父不敵,挨沒幾天就去了。」

  「什麼?唉!咱們清幫又痛失了一位好兄弟、好棟梁。這幾天柳幫主鬱鬱寡歡,還不是因為幫裏的弟兄不合,良莠不齊;再加上柳幫主一直在尋找的親人又毫無下落……」於成易感慨地說道。

  「於兄弟,她就是你們幫主在找的親人,楊姑娘。」傅顏指了指品雲。

  「真的?原來葛師父說的不錯,他果然不負柳幫主的重托。」

  「是的!於兄弟,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希望能親自將楊姑娘送到柳幫主麵前。」傅顏說道。「這……傅兄弟,你知道,現在到處都是朝廷的探子,清幫的大本營一直都不對外人透露,你還未入幫,我……我得請示柳幫主才能帶你去。況且咱們還不知道這位楊姑娘是不是真的……」

  「我不會強人所難,你防我也是應該的。我和楊姑娘就住在這客棧裏,柳幫主如果不相信我,大可不必理會我,三天後我自會帶楊姑娘離開,你們自個兒斟酌吧!」

  品雲一會兒怔怔地瞧著博顏,一會兒又看向於成易,心裏正在掙紮著。傅顏說如果柳幫主不相信他,他就會帶她走,這是真的,還是隻是他的另一個謊言?忽地,傅顏緊緊地握住了品雲放在膝上的手,示意她保持沉默,但她卻又隱隱覺得不妥,他們說的是她的一生啊,怎能就這樣三言兩語地說定了?

  「如果是這樣,我這就回去請示柳幫主,明日午時我再回來客棧給你答複。」於成易說完,退了兩步,轉身消失在客棧外的人車擾攘中。

  傅顏刻意忽略品雲滿腹疑雲的神情,攙扶起品雲,跟隨著客棧裏的小廝來到一間幹淨的客房。「你好好地待在房裏養傷,他們會來接你的。」傅顏說罷就想離開。

  「如果他們不來呢?我還要在這裏一直等下去嗎?如果我舅舅不來接我,你真的會帶我走嗎?」品雲問。

  「會的,如果柳玉成不來接你,我就會來帶你走。但是如果他來接你,你就隨他回去吧,從此咱們就永遠不再相見了。」傅顏語氣堅定地說。

  「為什麼?你把我的未來賭在這裏,要一起、要分開,都在你的一念之間,那我呢?有誰問過我,我要的是什麼?」品雲滿眶的淚又不爭氣地轉啊轉的。

  「你以為我願意?自從在白雲庵裏見到你以後,我所有的計劃都變得困難重重,我已經越陷越深了——我隻要你相信我……」傅顏小心翼翼地說出每一個字,但卻無法表達他的心意於萬一。

  「什麼計劃?你還有什麼瞞著我?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你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救我,你……你到底有什麼目的?」毫無心機的楊品雲從來不曾思考過這個問題,現在突然想起,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寒意。

  「目的?我的目的你最好不要知道,你隻要在這裏養好腿傷,什麼事都不要再想了。」傅顏說道,眼神犀利地逼視著品雲。

  「是啊!不想,這是我遇見你以後就一直在努力做的功課。不想、不想,什麼都不想……」

  品雲搖著頭不願再多說了,她舍不得離開他,但是心底卻不得不下決心。

  傅顏看著她含幽帶怨的雙眼,心中有股不祥的預感。他斂了斂眉心,不願多慮,輕輕打開房門,而後「哢」的一聲,長長的聲響在凝結的空氣中劃過,他關上門,也緊緊地關住了品雲的心。

  品雲在客棧中獨自歇息了一晚。傅顏一直沒有再回來,她對傅顏已心灰意冷,行蹤成謎、言行反複,他的眉宇間永遠掛著深鎖的謎團,而她卻沒有開鎖的鑰匙。

  他不會回來了,她心底其實早有了這個準備。

  正午時分,小廝上來收拾午膳後的餐具,打躬作揖地噓寒問暖,品雲當然不知,傅顏臨走前特別給了店小二不少銀兩,交代他們要好好地照應她。

  品雲的腳傷早已複原,隻是礙於人生地不熟的,一直不敢離開房間。百無聊賴之際,她拿起了洞簫,調了調手勢後,順口就吹了她駕輕就熟的《相思弦》。

  簫聲忽高忽低,韻節清雅超脫,時如清婉燕語,時而又像淙淙流水……

  「好一曲《相思弦》!」門外一位麵目清朗的中年儒士,忍不住出聲。

  「你……你是誰?你怎麼知道這曲子就叫《相思弦》?」簫聲戛然而止,品雲疑聲問道。

  「我叫柳玉成,你……你一定是玉如的女兒,是不是?《相思弦》是我妹妹柳玉如十六歲時做的曲子,我怎會不知道呢?」

  「舅舅?」品雲不敢相信。傅顏果然沒有騙她,她是有個親人。

  「你長得和玉如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連唇邊都有一樣的小痣,這樣的長相、還有能吹出這樣的音韻,世上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假裝得出來,他們真的是多慮了!」柳玉成喃喃地說道,揉了揉眼,想要掩飾微微泛著淚光的眼眸。

  「我娘親就是柳玉如,我爹就是楊照玄,有什麼好假裝的?」品雲問。

  「唉!說來話長,其實你爹並不姓楊……」柳玉成仰著頭緩緩地說道。

  他隨後進了房關起門,讓隨從在外等候。

  拉了把椅凳坐下,一陣長籲短歎後,柳玉成開始敘述品雲娘親的過往。

  原來柳家是前朝的高官,玉如是官家的名媛千金,然而她十六歲時和府裏的護衛相戀,遭家人極力反對。柳家刻意將那護衛遣派到邊疆參與戰事,就希望他戰死沙場,到時玉如的一場愛戀,就可如春水般流逝無蹤了;假以時日,柳家可以為女兒再另行匹配門當戶對的良緣。可是這如意算盤柳父全都打錯了!玉如竟然懷了護衛的孩子,柳父一怒之下,將玉如藏到奶娘的家鄉待產,想來個神不知鬼不覺。隻是沒想到,清兵入關,大軍南下,柳家舉家南遷避禍,卻和玉如失了音訊。

  柳玉如斷了生活的支援,在亂世裏遊蕩浮沉之際,遇見了楊照玄,才會大著肚子嫁入楊家,委身屈居二房。

  多年後柳家衰敗,柳玉如的哥哥柳玉成竟成了朝廷要犯,十七年來他居無定所,從沒有成家,一心就想找到妹妹和柳家的親骨血。

  「品雲,想不到在我有生之年還能找到你。礙於我的身份,舅舅這麼多年來隻能派清幫的弟兄們替我找尋,葛師父知道這件事情後,便托他的關外弟子‘黑狼’打探,想不到他真的不負所托,但我卻無法當麵對葛師父和‘黑狼’道謝了。」

  「你也知道傅顏?」品雲睜大了眼問。

  「知道。葛師父經常向我提到他,他就是近來官兵聞風喪膽的‘黑狼’,我怎麼會不知道?」

  「你見過他嗎?」

  「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麵目,就是因為他從不以真麵目示人,所以清幫的弟兄才會對他有所提防。而葛師父遲遲不願引薦他入幫,也是怕他另有所圖。」

  「另有所圖?他處處和朝廷作對、救了無數的漢人,你們還怕他另有所圖?」品雲不了解人心的複雜。

  「品雲,很多事情都是一體兩麵,好壞、正負、明暗、是非,我們往往看到的隻有一麵。就以清幫為例,明裏是喊著反清複明的口號,可是暗裏還是有許多流寇宵小仗著清幫之名打家劫舍。你還小,有所知、有所不知,改日我再好好地對你說。來!我帶你回清幫,人說見舅如見母,從今天起,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五雲山

  品雲跟著舅舅柳玉成來到了五雲山。此處山林高聳,盤曲而上的石梯就有千級,品雲行動不便,因此就讓兩個清幫的弟兄抬著竹轎而上。山中有一雲棲寺,位置十分隱蔽,處在靄靄的雲端裏,可以環視諸山,原來這裏就是清幫的大本營。

  品雲讓人帶領到一處幽靜的廂房,她環顧四周,雖然格局擺飾簡單,卻也是應有盡有。她從一個孤女、囚犯,進而成了清幫幫主之甥女,她是該無怨言了,隻是被掏空的心,卻總是無來由地作痛著。

  才安頓下來沒幾天,這一天落日之時,品雲就聽見長廊裏傳來了一陣騷動,有人敲著鑼聲四處示警,頓時長廊裏紛亂的腳步聲起起落落。

  「清兵打上來了!清兵打上來了!」

  不多時就見柳玉成衝進了房內,領著於成易和幾名弟兄,想要保護品雲的安全。

  「成易,你們先護送品雲從山裏的小路出五雲山,我先到前麵殺他幾個清狗。」柳玉成指示著於成易。

「舅舅,不要走,我不要一個人逃,好不容易咱們相見了,不要再分散了……」品雲已受夠了流離顛沛、孤苦無依的日子,她寧可同生共死,也不想再和親人失散了。

  「品雲,你放心!這種小陣仗我看多了,不會有事的。他們會送你到安全的地點,待我解決了這裏的事以後,我會找到你的。」柳玉成視品雲為己出的女兒,心中當然也是萬般不舍。

  「是啊!小姐,咱們會護送你的,你放心!」一旁一個尖嘴猴腮的弟兄忍不住插嘴。

  「你……你是誰?」品雲的眼裏露出了驚懼的表情。

  「品雲,他是咱們幫會裏的人。」柳玉成說道。

  「不!舅舅,我不會跟他們走的,這個人……這個人就是打劫楊家屯的土匪!他和他的同黨殺了我爹、殺了大娘和姐姐們,他還把我綁到一處山洞裏,要不是傅顏救了我,我也不會活到今天。」品雲認出這人就是在山洞裏對她輕薄的二柱頭。

  「你說的可是真的?」柳玉成不得不對自己的弟兄起疑。他們清幫裏的人本就良莠不齊,吸收了不少流寇叛黨,想當初自己也是驍勇善戰的流寇頭子,現在雖然極力約束手下的操守,但畢竟力有未逮。

  「幫主,您別誤會,我……我不認得小姐啊!我——」二柱頭話還沒有說完,就讓柳玉成一劍刺進了心窩。

  「舅舅!不要殺他……」品雲嘶啞尖叫地想阻止,卻已太晚了。二柱頭因為她的話而死,她所造的孽障不比親手殺人輕。

  「幫主,咱們現在正是用人的時候,這二柱頭從前是關長魔的手下,幾天前才來投靠清幫……」於成易說道。

  「關長魔還獻了咱們清幫一大批兵器……」

  「幫主,這一次來的清兵不比以前,聽說還有許多皇宮來的好手,咱們需要有更多的人手加入……」柳玉成的手下們紛紛說道。

  「好了!你們閉嘴,別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清幫就是有這種壞胚子,才會有今天,你們全都出去把清兵殺個幹淨!」柳玉成大喝。

  「不……舅舅,還要犧牲多少人?不要再殺人了!清兵裏有漢人的子弟,幫裏有殺人放火的土匪。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品雲語聲哽咽地說道。

  「品雲,你一個女孩家不懂,清狗竊取咱們大漢江山,多少漢人暗中計劃複興大業,就等時機一到,天下響應,起義反清。」柳玉成道。

  「可是——」品雲連話都還沒起頭,就讓柳玉成打斷。

  「別再說了!你和弟兄們從後山的小道先走,我隨後就來。」

  品雲又是迷惘、又是痛心,毫無選擇地就被於成易拉住了衣袖往門外帶走。

  一夥人順著後山曲曲折折的小路而下,一路上有蔥翠的山林作掩蔽,正好讓他們容易潛逃,似乎也是清兵埋伏的好地勢。

  「啊!」品雲尖叫一聲,四周埋伏的清兵紛紛現身,原來他們正如飛蛾撲火,一步步往清兵四麵埋伏的天羅地網而來。

  「小姑娘!咱們又見麵了!這一次我可不會再讓你逃出我的手掌心了。」置身山林中,一身華服的鄭親王顯得十分耀眼醒目。

  「小姐,躲在我身後!」於成易還想背水一戰,挺身站到品雲身前。

  「哈!你們省省力氣吧!這一次杭州的兵將盡出,聯合京城總兵府來的大軍,你們這一回插翅也難飛了,清幫這一次可真的要徹底瓦解了。」鄭親王得意地說道。

  於成易和一夥弟兄打量著四周,清兵有如排山倒海的蟻兵團團包圍住他們,黑鴉鴉的大軍遍布山下——

  品雲被人特意地和其他犯人分開,京城來的護衛將她雙手反綁、臉上蒙上黑緞,推進了兩人抬的轎子裏,由幾個護衛隨行護送,向杭州城外疾奔而去。

  品雲在轎內得不到任何訊息,更不知舅舅和清幫弟兄們的下落。這一次沒有穀天時的照應,長路漫漫,片刻都難挨。

  不知過了多久,轎子終於停了,品雲被人拉出了轎外,隻感覺到涼風陣陣襲來。暗夜裏她被帶到了一處僻靜的莊院。她聽見了推門的聲音,隨即被送進了一間閣樓裏。隨行押送的護衛魯莽地將她一推,她立時跌坐在一張寬大的紅木床上。

  品雲一動也不敢動,蒙著眼,什麼都看不見。她全身的神經和肌肉像是處在備戰的狀態,隻要聽見聲響,它們隨時都會彈跳而起。

  這一定又是一場夢魘,醒來後會知道又是南柯一夢。她在心中不斷地祈求、默禱,祈求眾神菩薩,讓她再回到楊家屯吧!那個時候的她是個無憂無慮的女孩,而不是這一個嚐盡了悲歡離合、生離死別的楊品雲。

  在夢中,一隻堅實的手輕撫過她的臉頰。

  在夢中,她清晰地看到傅顏的臉,他正朝她微笑,正如他時常對她嘲弄的眼神,時而又閃過一抹關切的神情、一抹壓抑的情欲。

  「傅顏……」品雲閉著眼呢喃著傅顏的名字,就連說著他的名字都可以聊慰她思念的心。

  「傅顏……」她又念了一次,神智略微清醒了。這一次她要張開眼,看清楚他,可是為什麼她什麼都看不見?

  「想不到這麼幼嫩的小姑娘也有情郎,叫傅顏是嗎?」一個陌生的聲音傳來,這個聲音像極了對她刑求的鄭親王,一個會讓她噩夢連連的人。

  楊品雲猛地驚醒,尖叫了一聲:「啊!你是……」

  「我是你未來的情哥哥,來!就像剛才一樣,你好像很享受我的觸摸,我會讓你快樂、滿足,讓你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來,過來。」鄭親王自從在總兵府裏看見了楊品雲後,就對她垂涎許久。

  「你放開我!放開我!」楊品雲放聲呼喊,嘶啞了嗓音。

  品雲的掙紮更加劇鄭親王全身血液的沸騰,他恨不得將這令人垂涎的美色一口吞下。品雲轉過身直往床內躲避,她猛踢著鄭親王,隨即又被他拉住雙腳。

  突然,她聽見了一聲重擊,鄭親王癱軟在她的身邊,很快地她又被人拎起,開門的聲響過後,又是重重的關門聲,門外有幾個人低語著。她什麼也聽不出來,隻有心跳聲撲通撲通地掩蓋了一切。約莫過了半炷香後,房門又被推開了,品雲緊張地扭動著被捆綁的身體,她想要知道來人是誰,然而蒙在眼睛上的黑緞讓她成了明眼的瞎子。

  一隻粗大的手迎麵撫向她的臉,她還來不及叫出聲來,就讓人用唇堵上了。

  「不要怕!我來了!」他的吻來到她小巧的耳垂,他小心翼翼、輕輕柔柔地吻掉了她的淚水,兩手伸到她的身後解開她手上的繩索。

  品雲聽出來了,這聲音是她朝思暮想的傅顏的。「是你!傅顏,真的是你,傅顏……」品雲的手自由後,立刻就想拿開蒙在眼上的黑緞,但他阻止了她。

  品雲會意,沒有多想,也不管這麼多,隻要是他,能不能看到他的臉都無所謂。她拋開了矜持、展開雙手,緊緊地抱住傅顏,將自己埋在他壯實的胸前。

  「不要走了!不要再走了!傅顏、傅顏……」她不知道自己溫軟的嬌軀有多麼誘惑,她隻想將自己揉進他的身體,就算化成一攤血水,她也無所謂。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傅顏在她的耳邊低聲輕語著,他想要拒絕,身體的反應卻淹沒了理智。

  「傅顏,我是你的,我一直都是你的,不要離開我,不要拒絕我……」品雲害怕他又會離開,給他全部或許可以擁有他,一夜也好、一刻也罷。

  「我愛你,第一眼見到你,我就愛上你了——」傅顏看著她的身體、誘人的紅唇,聽著她殷殷切切的懇求。天啊,他不過是個血肉之軀啊!

  「那麼你就愛吧!傅顏,不要再捉弄我了,在竹屋裏我就已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了,我是你的,我心中隻有你一個人,我愛你……」品雲趨身上前,她毫無矯飾地想要獻出自己,仿佛自己就是為他而生、為他而來的。

  蒙著眼給了她無比的勇氣,在一片黑暗中她終於可以撫摸他袒露的臉、修長堅挺的鼻梁、長而薄的雙唇,微微紮手的下顎和兩鬢、飽滿的印堂、濃密的劍眉——

  傅顏褪開她的前襟,胸前的暗影帶領著他的手往下探索。他彎身用嘴貼近她的胸腹,品雲替他解下了自己剩餘的衣衫,她什麼都不去想,更不知道下一步會如何,她隻知道看不見傅顏,隻讓自己更加大膽、更加毫無矜持地奉上自己。

  他衝破了最後那一道防線,品雲忍不住痛呼,她恍然大悟,這一刻起她才知曉男女情事,從前的她太天真了。

  「傅顏……傅顏……」她為他敞開,像初春的第一朵向陽花,一瓣一瓣地展開,直到露出了最鮮美的花蕾,品嚐到了最香甜的蜜汁。

  「留下來——」傅顏沙嘎地低語。

  品雲深深地吸氣、大口地吐氣。她幾乎要窒息在他的律動裏,她聽見了他急促的呼吸聲、她捕捉到了他的靈魂,他們合而為一,知道從今而後,這個世界再也不可能和從前一樣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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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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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夜半,月兒悄悄地垂到窗前,銀白色的月光,斜斜地照進閣樓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屋內,開始有了淡淡的光亮。

  品雲掀了掀眼簾,恍如隔世般地醒來。當她看見此許模糊的景象在眼前飄動時,她就知道,蒙在她臉上的黑緞,已在剛剛的激情中鬆綁,正斜斜地癱放在她耳邊的紅綢緞繡枕上。

  窗前的明月像個宵小,偷偷地探出臉,看著床上這對纏綿後的男女。

  她悄悄地坐起身想看他,屏住氣,仿佛連心跳都要靜止了。她微微轉向他,她看見了,那是一張冠玉般的俊顏,每一道起伏、每一個深淺都恰到好處。

  可是……為什麼傅顏長得這麼像一個人?

  她緊閉著雙眼,不敢往下想。昨夜,他沒有叫過她的名字,也沒有和她說什麼話,難道是她思念傅顏太過,才會……品雲再張開眼,看見攤散一地的府綢長袍,米黃色的瓔珞和佩腰上看來名貴的翠玉,這不是尋常人家的衣飾;還有……壁上大幅的山水畫、精雕細琢的床柱和繡花的絲綢被褥,這也不是一般人家的房舍裝潢。

  這裏是哪裏?

  他不是傅顏……他是……他是和傅顏極為相似的永瓏貝勒!

  品雲流下了兩行熱淚,她心亂如麻、神色倉皇,恨隻恨造化弄人,此刻她才知道和自己激情溫存了一整晚的人,並不是傅顏。

  而是在總兵府對她刑求的永瓏貝勒。

  品雲呆呆地出了神,拿起一件白綢的寬衣披上自己赤裸的身子,無意間輕觸到衣裙內暗藏的匕首,那是穀天時送給她的。

  之前侍衛捆綁她時,並沒有搜她身,甚至還特別禮遇地讓她坐轎子,原來是早已對她有預謀了。

  她將匕首掏了出來,緊握著刀柄,悲憤得想要一刀刺進永瓏貝勒的心口,然而她又遲疑地看向窗外,明月漸漸西沉,天際邊如魚肚漸白,品雲乍然回神,這個時候若再不下手,他就要醒了——

  她握著匕首,一回頭,猛然看見枕上的永瓏貝勒張著眼定定地看著她,品雲不禁心悸了一下,手中的匕首差點掉落。

  「你想殺我?」永瓏雙眉深蹙地問。

  「你騙我……」品雲慘白著臉,哽咽地說。

  「因為我不是‘黑狼’,所以你要殺我?」

  「我是要殺你,你這個衣冠禽獸,你……你為什麼要騙我?讓我以為你是……如果殺不了你,我寧願死——」品雲泣不成聲地說著。

  「很好——你寧願死,也不想跟我。」永瓏冷冷地說。

  「我隻愛一個人,但不是你!我好恨,我恨不得殺了你……」

  「那你就一刀殺了我吧!」永瓏坐起身,直挺挺地望著她。

  「我會的——」

  品雲握著刀柄的手,不住地顫抖。淚水早已潰堤,刀口就抵在他袒露的胸膛前,她一點一點地使勁,刀口一寸一寸地深入,永瓏壓根兒就不想阻止她。

  看到鮮血泉湧而出時,品雲突地收了手勁。連她自己也不懂,明明要殺他的,可為什麼痛的是她的心口、怕的是她?

  「不!不!我不要殺人,我會自己了斷——」品雲說完舉高了匕首,就要往自己的頸子上抹——

  永瓏一把將匕首打落在地,但品雲急忙又上前要拾起,永瓏的胸口隱隱作痛著,他想要阻止她,卻慢了一步。

  品雲再次揮動匕首要刺向自己,永瓏身形一晃,幹脆用手緊緊地握住刀沿——血緩緩地從他手掌縫裏溢出,在灰敗的夜色裏,像是一條條墨黑色的小蛇,怵目驚心地從手縫裏遊移出來……品雲看得心驚肉跳,終於放開了匕首。

  「為什麼不成全我?這樣傷你自己,你以為我會原諒你?你錯了!我不會……我不會……」品雲麵色死灰,全身簌簌發抖,隻覺眼前發黑,兩腿站立不穩,突地一個踉蹌翻倒了檀木桌,桌上的玉瓷茶碗叮叮咚咚地掉了滿地。

  「不!我不會成全你,我也不會求你原諒,如果你就這麼死了,不是太便宜我了嗎?我還會要你,你的人、你的身體都是我的,我不準你死!」永瓏在她尚未跌倒前牢牢地扶穩了她。

  「放開我!要死要活是我的事,雖然你占了我的清白,可是這輩子我的心裏隻有一個人,我不會再讓你碰我……」品雲使出全身的力氣想要掙脫他的手。

  「那麼你就多想想清幫的人、柳玉成……」

  品雲臉色大變,但在她還來不及說些什麼時,門外響起了數十人的腳步聲。

  「砰!砰!砰!」敲門聲響起。

  「六爺!六爺!您還好嗎?」永瓏的貼身侍衛聽到了聲響,急急忙忙趕來。

  永瓏放開了品雲,隨意披上外袍,一手還握著搶來的匕首,渾身血跡斑斑地打開房門。

  「有刺客!六爺!您受傷了!」侍衛們見到貝勒爺這樣,都嚇破了膽子,立刻準備衝進屋內捉拿刺客。

  「沒事了!去叫劉大夫來。這裏要派兩個侍衛日夜把守,沒有我的命令,不得讓任何人進出。」永瓏揮手說道,頭也不回地走了。

  「是!六爺!」

  不多時,太陽露出了白光,山莊裏此起彼落的雞叫聲,交替響徹在白茫茫的晨曦中。兩名婢女手捧著光鮮華麗的衣物,推門進入品雲的房裏。

  「楊姑娘,我叫玉梅,大家都叫我梅姨,你也叫我梅姨好了。她叫芹兒,咱們是來侍奉你換洗著裝的。」梅姨話一說完,拍了拍掌,頓時兩個高頭大馬的侍從捧著一個裝滿水的大木桶進來,氤氳彌漫的水氣緩緩從水中升起。

  「楊姑娘,來,我來替你把這身漢服脫下。」年紀稍長的婢女上前,伸手往品雲的前襟探去。

  品雲甩開探來的手,疾聲說道:「走開!我不換旗裝,我也不想沐浴,你們全都走開!」她哭腫的雙眼瞪得好大,滿心的怨氣無處可洩。

  「唉!你們先下去,這裏有我就好了。」梅姨放下旗裝,遣開所有的人,徑自拉了把椅凳,大剌剌地坐下來。

  「楊姑娘,你實在不該傷貝勒爺,他從鄭親王手裏將你救了下來,你該慶幸的。」

  品雲不解地望著梅姨。

  「楊姑娘,昨兒夜裏要不是貝勒爺趕回來,及時救了你,今天你早就坐上了轎,被送到鄭親王府裏去了。相信我,你絕對不想成為鄭親王的侍妾,他是出了名的淫蟲,殘暴成性。有多少良家婦女都被他監禁在王府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些話你可別對外人說,我是好心才告訴你的。」梅姨見人都走了,才放心大膽地說。

  「這裏是哪裏?」品雲心頭一緊,問道。

  「這是皇族在杭州的避暑山莊,尋常人家是不得進來的。皇上有心將這追月山莊撥給六皇子永瓏貝勒,可是這鄭親王說皇上還沒有正式下文,隻要是皇族都可以來,所以鄭親王才會捷足先登來占你。可是啊……他這下可吃到苦頭了。」梅姨臉上有一抹笑意飛閃而過。

  「什麼苦頭?」品雲見梅姨十分親切,不禁放下了戒心。

  「哈!他啊……連褲頭都還來不及拉緊,就讓貝勒爺打昏,連夜叫人抬上轎,送到別處的府邸去了。」

  品雲一聽梅姨說到褲頭都還來不及拉緊,就想起昨夜裏鄭親王對她說的那些粗暴淫邪的話語,先前哭紅的眼眶,又湧上了淚水。

  「唉!別哭別哭,鄭親王沒有得逞,換來了貝勒爺,是你的福氣啊……」

  「我的福氣?我不想要這樣的福氣!」

  「嘿!我的好姑娘,你現在可是永瓏貝勒的侍妾了。他啊……可是皇上最鍾愛的六阿哥,將來有可能接上龍位的。如果你好好侍候貝勒爺,說不定有朝一日,爬上枝頭做鳳凰!」

  「做鳳凰?我是個叛黨、是個漢家女,怎麼可能做鳳凰?我隻想回到白雲庵裏出家修道,這凡塵俗世太複雜、太可怕了!」品雲認真地說道。

  「楊姑娘,快別這麼說!我看得出來咱們六爺很喜歡你,昨天他為了你,差一點就殺了鄭親王鑄成大錯。你想想看,鄭親王好歹是貝勒爺的皇叔,再說你又是清幫的人,恕我說句不客氣的話,朝廷對清幫是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命比螻蟻還不如!鄭親王可以對你為所欲為,沒有人會為你出頭的。如今有貝勒爺替你撐腰,你這一條小命算是撿了回來。」

  「清幫的人都被抓了嗎?」品雲急忙問道。

  「可不是!這一次的大行動可是貝勒爺策劃許久的,朝廷不知派了多少探子,就是查不出清幫的秘密會所,今天貝勒爺一舉剿滅清幫,還抓到了他們的頭兒,替朝廷除去了這麼大的禍害。你說這皇上龍顏大悅,貝勒爺以後可說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得罪了一個鄭親王又算得了什麼?」

  「這清幫的人他們會怎麼處置?」品雲擔心地問。

  「當然是一個個斬首示眾了!」梅姨答得爽快,不知品雲內心正在淌血。

「來來來,這水都快涼了,我來替你換洗……」梅姨見品雲坐著出神,急忙想岔開話題。

  「梅姨,我自己來就好,這旗裝你拿下去,換一套素色簡單的漢裝來。」品雲心裏暗暗下了個決定,站起身來看著水氣上升的木桶,白霧霧的波光裏映照著一張連自己都陌生的臉。

  「這……這……這宮裏沒有人穿漢裝的。」梅姨為難地說著。

  「這不是宮裏,不是嗎?」

  「話是不錯,可是……」

  「梅姨,我不想為難你,你不拿來,我穿上原來的衣服就是了。」品雲語氣堅定地說道。

  「好吧!我去想辦法弄來,但這貝勒爺要是怪罪下來……」

  「就說是我堅持的。」品雲接口說道。

  追月山莊

  品雲住的這東廂的逐日樓裏有扇長窗,當簾子拉開後,窗外的景致盡收眼底,視野絕佳。

  這裏是皇族避暑休憩的地方,下人們都懂得貼心地伺候人,連閨房的密事梅姨也毫不忌諱地侃侃而談,每回總是說得品雲麵紅耳赤,默不作聲。

  「……咱們做女人的不就這麼回事,一回生、二回熟,沒什麼大不了的,能抓住男人的心才是真本事!」梅姨也習慣了品雲的沉默,自顧自地又說著。

  「好了,我不說這個了,你也不愛聽。對了,你的頭發真美,我在宮裏二十幾年了,還沒有替人梳過漢家婦女的發式呢。楊姑娘,你看,我這是咱們旗人現下流行的發髻,就叫‘燕尾’,頭發不需太長,半梳成發髻、半過肩平整。如果哪一天六爺帶你進宮,我會好好為你梳理這一頭長發的,可是話說回來,要我剪下你這絲絨般滑順的青絲,我還真會舍不得呢!」梅姨天一亮就到逐日樓來,兩手忙著梳理品雲長至腰際的頭發,嘴裏也不曾閑著地喋喋不休。

  梅姨在品雲身邊伺候了三天,除了男女情事,就是天天在她耳邊不斷地告誡她宮裏的規矩,還不停地告訴她貝勒爺的好。但品雲一句話也聽不進去,索性就當她是白雲庵裏講道的師父,嘴裏正念誦著偈文佛經。

  三天了,品雲還是無法接受這突來的變故,她的一顆心自始至終都懸念著傅顏、舅舅,還有清幫的許多弟兄,哪還有空間容納永瓏貝勒?

  梅姨梳理她的一頭長發,還沒來得及盤上發髻,品雲從鏡中看見她一臉笑盈盈的。

  她回身一望,正好見到永瓏貝勒相貌堂堂、玉立長身地站在樓台前,心莫名地揪痛起來,像被毒針猛然紮進了骨髓、穿透了魂魄。

  「六爺!您來了,我這就離開。」梅姨笑得眼尾的皺紋全堆了上來,哈著腰、低著頭就往門外走去,臨靠上門之際,還不忘笑笑看了品雲一眼。

  「我聽梅姨說,你不願換上旗裝?」永瓏道。

  光是聽到他的聲音,就會令她產生錯覺,以為傅顏就在身邊。品雲心中淒楚,起身慢慢地踱到了長窗前。

  「我這條命是借來的,難道換上了旗服,就救得了清幫的人嗎?」她語調悲涼,聽了讓人不由得心頭一緊。

  永瓏怔怔地看著她身上一襲樸實素白的漢裝,披瀉在身後的長發,上頭沒有任何的珠花飾物,一點也沒有沾染到凡塵的庸粉俗氣。梅姨替她準備的首飾並不少,可是她一樣也不要。永瓏心裏明白,這追月山莊裏並沒有她想要的東西。

  「或許!總兵府和縣衙裏現在關有上百名叛黨,就等著皇上來到杭州定罪,救不救得了還難說。」永瓏說道。

  「那麼你能向皇上說情嗎?」品雲的聲音抖得厲害,就怕他會拒絕。

  「我向來不承諾沒有把握的事,這柳玉成是前朝餘孽,死不降服,皇上早就想除去他,好收服異心,一統江山。」

  「我聽梅姨說,你破了清幫,得了皇上的歡心,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如果你能救柳玉成、救清幫這許多條人命,我願意為你做牛做馬、做奴婢小妾。」

  「你以為你有這個能耐?」永瓏牽動了唇角,冷冷地說道。

  「我不知道。」品雲自認沒這麼大能耐,可是又有什麼其他可行之道呢?

  「我想,你可以試試……」永瓏走上前,緊挨在她的身後,品雲想轉身,他卻鉗住她的雙肩讓她動彈不得。他將頭埋進她的頸窩間,深深地吸了一口專屬於她的香味,恨不得纏繞在她烏亮如瀑的青絲裏。

  品雲不安地猜想他話裏的意思,為了掩飾她翻騰的羞怯,她倏地掙紮轉身抵住他的前胸,不讓他再靠近——

  永瓏頓時緊蹙眉頭,原來她碰觸到他胸前的傷口了,品雲立刻驚怯地放下手,好似她也感覺得到那炙熱的疼痛。

  「我不知道怎麼試?」品雲吞了口口水,困難地說。

  「難道梅姨沒有教你嗎?」永瓏語調平靜地說道,仿佛沒事人一般。

  「她……我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你如果要我依你,先讓我見我舅舅。」品雲根本羞於談論這檔事,隻有趕緊岔開了話題。

  「怎麼,你都還沒有取悅我,就先開條件了?」永瓏邪魅地笑了笑,天真的品雲是變了。

  品雲驀地轉身,站得直挺挺的,一副舍身取義的樣子,閉著眼說道:「我是沒有資格和你開條件,你來吧!我的身體是你的,就隨你處置,隻要你能答應,我什麼都依你……最起碼我還能保有自己的心……」品雲又想到傅顏,眼眶一紅。

  「你又在想他了?從現在起,連你的心也要給我,否則咱們就沒有什麼條件好談。」永瓏扣住她憔悴的容顏,心中有萬般不忍,卻一點也沒有顯現在臉上。

  「你……」品雲咬著唇,眼淚像串串珍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我是我、他是他,你最好分清楚。好了,好了!別哭了,你們女人的眼淚,比刀劍槍炮還要厲害。」永瓏皺緊眉頭,胸口上的傷他全不當一回事,可看到她流淚卻比殺了他還難過。

  「你如果答應讓我見我舅舅,我就……」話還沒說完,她淚水又迸了出來。

  「你就隨我處置——就算我要你忘了他,你也願意?」永瓏馬上接口說道。

  品雲說不出話來,點了點頭任淚水淌下。

  「別哭了,我從不強人所難,我去叫梅姨來……」永瓏甩掉手上熱燙的淚,好像她的眼淚會蝕膚透骨似的。

  「為什麼要叫梅姨?」品雲不解地問。

  「叫梅姨替你準備,帶你到總兵府見柳玉成。今晚我會再回來——」永瓏說完,就大步跨出門檻,留下品雲獨自站在窗台邊,一時房裏又歸於岑寂。

  品雲反複思量梅姨的話——女人要擅用自己的武器,隻要能抓住男人的心,比刀劍槍炮還要有用。從前她完全不懂個中道理,現在她總算全明白了。

  可是她有得到永瓏貝勒的心嗎?為什麼他會喜歡一名漢家女、階下囚?他一個堂堂的貝勒爺又何必在意她的心給了誰?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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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坐在一輛曲柄藍蓋的暖騾轎裏,品雲和梅姨在兩名貼身侍衛的護送下,拿著永瓏貝勒的律令行文,來到杭州城的總兵府。

  品雲現在的身份是永瓏貝勒身邊惟一的寵妾,她雖還不自知,但旁人的卑躬屈膝、必恭必敬,她看在眼底,心裏隻有更加不舒坦。

  如果不是出於無奈,她一刻也不想過這種日子。

  品雲拎起裙角走在陰濕的地牢裏,囚犯們個個麵容憔悴地蹲在牢房裏,偶爾傳來幾聲清咳和病痛的哀嚎,都讓品雲驚痛在心底。

  待她見到舅舅柳玉成被人用鐵鏈子銬住手腳,幾乎動彈不得時,心頭更是緊緊地糾結在一起。獄卒打開了牢房,品雲快步走進,「咚」的一聲跪在柳玉成身前。柳玉成緩緩抬眼,見到品雲無恙,一顆懸著的心才豁然放下。

  「舅舅!舅舅!我來看您了!」品雲哭喊道。

  「品雲,我的雲兒,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柳玉成喃喃地說道。

  品雲大略地將自己的遭遇說給舅舅聽,他緊抓住品雲的手,激動得不能克製自己。

  「品雲,就靠你了,就靠你了!」

  「舅舅,不要放我一人獨活,要死要活咱們都不要分開。」

  「傻孩子,你不懂。滿清的勢力一天比一天強盛了,反清複明的大業看來已經遙遙無期,咱們的大好江山就要淪落蠻夷之手。你現在是六皇子的侍妾,將來如果有幸登上後妃,你一定可以替咱們漢人多盡一分心力,讓貝勒爺不要排斥漢官,多保漢人、多為百姓謀福——」

  「舅舅,我沒有這個能耐,我不要做貝勒爺的侍妾。我隻求貝勒爺能放過你,放過咱們清幫的所有弟兄……」

  「不錯,這是第一步,隻要他能放過咱們的弟兄,我死也瞑目。」

  「不!舅舅,我不要你死,你是我惟一的親人啊——」品雲的母親早逝,又逢家破,好不容易和舅舅在五雲山享受了幾天的孺慕之情,如今又要重新體驗一次家破人亡之痛,她情何以堪……

  「你聽我說,品雲。我死不足惜,早年為了大業,我四處奔走、不擇手段,就連那惡名昭彰的土匪關長魔我都引他入幫,可見幫內為達目的,早已經沒有倫常法紀了。滿清成功占了天下,漢人的大勢已去,你走吧!聽我的話,不要忘記——」

  「不!舅舅,舅舅!」獄卒來到品雲的身後,作勢要請她出牢房。

  「走吧!不要回頭,記住我的話,記住我的話——」

  品雲被梅姨扶出了地牢,不由哽咽失聲,悲悲切切地啼哭起來。

  梅姨不知要說什麼話來安慰她,因為眾人皆知柳玉成絕對是死罪難逃,就看皇上能不能手下留情,賜他個痛快好死而已。

  梅姨和品雲一行人不願驚動總兵府,正想從就近的旁門離開,但遠遠地就見總兵聶大人帶著穀天時來了。

  品雲自覺無顏見人,看到穀天時走了過來,不禁更加羞愧難當,淚光閃動的臉龐一陣緋紅。

  「楊姑娘!」

  「雲妹妹!」

  聶大人和穀天時同時出聲相喚。

  「聶大人,天時哥。」品雲微微躬身。

  「楊姑娘,你放心,我會好好照看柳兄的。」聶大人目不轉睛地看著品雲,一副失神的模樣。

  「聶大人,謝謝您。」品雲說道。

  「品雲,我聽聶大人說,他年輕的時候曾在柳家做過護衛,聶大人認得你爹,還見過你娘。」穀天時對品雲說著。

  「不錯!品雲,你和你娘親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聶大人說著,眼睛還是不曾離開過品雲。

  「是啊!舅舅就曾這麼說過——」品雲說到了舅舅,不禁又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收拾不住。

  「唉!明室的大勢已去,我早知有這麼一天。無論如何,一切都為時已晚。楊姑娘,聽說你現在居住在永瓏貝勒的追月山莊,一切可好?」聶大人柔聲相詢。

  「嗯!我很好,謝謝聶大人的關心。」品雲也不解這聶大人為何突然如此關心自己,似乎超乎了人之常情。

  「這次貝勒爺立了大功,前途不可限量啊——真想不到他年紀輕輕,竟然有這樣的能耐,能查出清幫的秘密會所。之前我奉朝廷之命,追查了好幾年都沒有結果,這個貝勒爺聰明睿智、城府極深,你在他身邊可得自己小心。」聶大人不放心地又叮囑了幾句。

  品雲點頭不語。

  「雲妹妹……」穀天時還想再說什麼,品雲急忙打斷他說道:「聶大人,天時哥,我會小心的,你們保重,我得走了。」

  聶大人和穀天時兩人各有所思地瞧著楊品雲纖細窈窕的背影,久久都不願收回目光。

  這一夜,追月山莊的逐日樓裏。

  永瓏貝勒讓品雲見到柳玉成了。接下來,是輪到她償還的時候了。

  一輪明月高掛在夜空,月光照射在閣樓的窗欞上,射出了數道冷冷的青芒。品雲摟住自己的雙臂,想要克服從心底泛起的涼意。

  梅姨細心地替品雲梳洗,她們都心照不宣,今夜貝勒爺會來要回他該得的。當梅姨離去,夜靜得像深更時分,門扉突然「喀」的一聲緩緩地開啟,原本靜坐在床沿的品雲霍然起身。

  她如瀑的長發斜斜地披瀉在左肩上,一身青絲薄紗的白長衫,在月光下將她凹凸有致的身形表露無遺。

  當永瓏靠近她時,品雲心口一陣激蕩,口幹舌燥地緊咬著下唇,心中打定了主意,就當貝勒爺是傅顏吧!想到他,品雲臉上原本僵硬的表情頓時變得柔和,秀麗絕美的臉上竟然閃過一絲柔媚。

  永瓏突地一把扯開她的前襟,「嗤」的一聲,她胸前雪白的肌膚登時裸露,讓人一覽無遺。品雲驚惶失措,縱使她心裏早有準備,但還是無法招架貝勒爺這突來的舉止。

  「你……」品雲兩手護住了前胸,眼中滿是恐懼和不解。

  「張開你的眼,不準閉上,我要你看著我,知道是我,不是他!」永瓏深邃的眼在夜光下閃動著光芒,仿佛有一把火在裏頭燃燒。品雲就是害怕這種眼神,貝勒爺和傅顏兩個人都有這樣的眼神,都會燒著她,將她燒得遍體鱗傷。

  「你不能再強逼我,能給的我都給你了,你還要如何?」

  「取悅我——」永瓏倏地放開她,坐在床邊兩手抱胸,冷冷地不帶一絲情感。

  品雲聞言,後退了幾步,羞澀地轉身背對著他,緩緩褪下身上的薄衫。寂靜的暖室中,隻有衣衫簌簌的聲音。一股淡淡的女兒體香竄進了永瓏的鼻息……

  品雲一直背對著永瓏不敢回頭,她看不見他情意深摯的眼神、看不見他狂亂的心跳和起伏的思潮。但品雲能感覺得到,他滾燙壯碩的身體和急促混濁的呼吸聲在她的身後……

  「品雲……品雲……」他緊緊地擁住了她,柔聲地輕喚。

  她原先料想他會有狂野粗暴的舉動,鐵了心要承受的。可是在她身上遊移的雙手,竟然出乎想象的溫柔,好似一彎涓涓的清泉,輕輕巧巧地繞著水中圓滑的青石,她的神誌、她的身體漸漸沉淪,漸漸被淹沒了……

  防備的心漸漸瓦解崩潰了,品雲任由自己在陣陣激蕩的情欲裏沉浮、在陣陣迷亂的溫存中飄搖。她迷失了自己,已分不清楚眼前的人是傅顏還是貝勒爺,她隻聽見他們對她輕聲地說:「我要你——品雲——我要你——」

  天還沒有亮,品雲望著眼前睡得正沉的永瓏貝勒,端視著他一雙濃眉、深邃的眼、挺直的鼻梁、寬薄的唇,就像市集中畫匠圖裏的溫侯呂布。這樣無雙的人才,誰家的女子不會為他傾心?隻有她不會,她心中全占滿了傅顏,再沒有地方給他。

  品雲披上薄紗,雙足踩在冰冷的地上,推開了長窗任由涼風和細雨打在身上——在這瓊樓上,可以看盡杭州的山水、明月,隻是啊——

  山月不知心裏事,水風吹落眼前花。

  千萬的恨,恨極的就在眼前。

  千萬的情,情盡的卻在天涯。

  如果菩薩有靈,能替她保佑清幫上百人的生命嗎?如果菩薩有靈,能讓她再見傅顏一麵嗎?

  品雲雙膝跪了下來,雙手合十,心中不斷祈求,口裏不斷地低語輕誦著經文。

  永瓏悠悠地轉醒,緩緩睜開眼,就見到長窗前跪地祈禱的品雲。月光映照出她的側臉,微微地泛著光華,就像如來端敬莊重的模樣,如朝霞,如晨曦,不能正視,沒有一絲人間的罪惡和醜陋。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會不會為我念經誦文?」永瓏坐起身,看著品雲問道。

  品雲微微一驚,不知他是何時醒來的,更想不到他會問如此忌諱的問題。

  「不要說死,貝勒爺,天下的蒼生還要寄望你,你怎麼可以一言死?」

  「隻要是人都會死,我不怕死,就怕活得不快活。」永瓏說道。

  品雲不敢相信,他堂堂的皇親國戚,呼風喚雨,竟然會說活得不快活?品雲小聲地詢問:「你為什麼不快活?」

  「不快活的事可多了,人的出身是沒得選擇的,可是卻可以選擇要怎麼活。我本來就不愛宮中的生活,所以才會長年在外奔走遊曆,這一次我立了功,皇阿瑪一定會召我進宮,宮裏的繁文縟節多如繁星,我想都不是你我想屈身的地方,尤其是你——」

  「我?」品雲瞪大了眼,不知道為什麼貝勒爺會說這話。

  「你太單純了!在沒有遇見我以前,你就像白色的水蓮開在清澈見底的水塘裏。如果把你攀折而下,放在混濁的江河裏,你會枯萎、會窒息——」

  「那麼你就放我走吧,也放了清幫的人吧!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清幫上百條人命,就在你一個人手中。」

  永瓏靜默了許久,冷峻地看著她,隻說了一句話:「我不會放你走的。」

  品雲失望地垂下了頭。她知道她的力量太薄弱了,舅舅對她的期望,她根本就無能為力。

  「品雲,告訴我,什麼是佛?」永瓏終於又開口了。

  「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這就是佛。這是在《增一阿合經》中,阿難說過的一首偈文。你知道嗎,菩薩說救護眾生,恆無退轉——」

  「好了,我不想知道了,求佛這麼難,我就等著入地獄吧!恐怕連地獄也不會留我——」永瓏站起身,神色漠然,他披上了長衫,頭也不回地推開了前門,像一陣風似的說走就走,留下一籌莫展的品雲。

  倏然間——

  一道雷擊中了品雲的心坎,她的天地好像突然崩裂、倒塌了下來。

  傅顏——傅顏也曾說過這樣的話……

  說謊是我的拿手絕活,假扮是我常玩的遊戲,連地獄都不會留我——

  他們為什麼會說同樣的話?難道傅顏就是永瓏貝勒?他倆……會是同一個人嗎?

  品雲睜著眼到天亮,連梅姨推了門進來她都不知。

  「好小姐,來——今天我找來了一件漢裝,你一定會喜歡,如果六爺不介意,我就出莊再替你多買幾件來。」梅姨整了整淩亂的床被說道。

  「貝勒爺在哪裏?」品雲淡淡地問道。

  「在書房裏。今天皇上會來追月山莊,他這一次是為了清幫的事情來的,總兵府的聶大人和鄭親王都會隨侍在側。這會兒,就看皇上要怎麼賞賜加封咱們六爺了。」梅姨喜滋滋地說道,渾然不覺品雲有什麼不對勁。

  品雲換上漢裝,綰上發髻,一身的清朗秀麗,連梅姨看了都不住地滿意點頭。

  品雲突然推開房門,跨出了門檻。

  「小姐!小姐!你想到哪裏去啊——這山莊很大,你會迷路的。」

  「帶我到貝勒爺的書房去,好嗎?」

  「這——這不太好吧!」梅姨猶豫地說道。

  「那麼我就自己找。」品雲說完轉身就走。

  「好好好——別走得這麼快,我來領路吧!」

  品雲來到了永瓏的書房前,也不等來人通報,就直截了當地推開門進去了。

  永瓏正坐在幾案前振筆疾書,案上的文書堆得像小山丘一樣高,他看見了品雲唐突地闖入,神色有異,於是揮了揮手,示意下人退下。

  「我才告訴過你,宮中的禮節多如繁星,這其一就是——沒有傳報不得隨意進入。」永瓏道。

  「你不必費心告訴我宮中的禮節,我用不到,我不會隨你入宮的。」品雲說道,語調堅定得沒有轉圜的餘地。

  「回不回宮、留不留,不是你能做主的。」永瓏斂起了眉,不快地說道。

  「我是不能做主,所以你就可以玩弄我於股掌之間,你好……好深沉的心機!原來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讓我一步一步地走進你設好的圈套,讓你一步一步地攀上權位的高峰。我隻是你的棋子,一個任你擺布的棋子……」

  「你在說些什麼?」

  「不要再騙我了!你就是傅顏。」品雲心碎地嘶喊著。

  「胡說!你知道我是貝勒,怎麼可能是和朝廷作對的黑狼?」他麵無表情冷峻地說。

  「你……」品雲沒有想到永瓏貝勒會矢口否認。

 突然間品雲隨著永瓏貝勒的目光看去,一隻翠綠的耳墜子就躺在幾案上。永瓏伸手想要收起,卻已經來不及了。

  「這……這是我在竹屋裏遺失的耳墜子,是娘留給我的遺物。那一天‘黑狼’負著葛師父離開,我親眼見這耳墜子從馬上掉落,我拾了一隻,另一隻就在這裏!」品雲拿出墜子,曆曆指證。

  「這個能證明什麼?沒有人會相信你的。」永瓏知道事態嚴重,不管承認或不承認,他都注定要失去她。

  「你……我不會原諒你的,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的——」品雲退後了幾步,瞪大眼,惡狠狠地看著永瓏。

  永瓏走出幾案,伸出手想要扶住搖搖欲墜的品雲,但她卻退得更開,永瓏軟了心低聲說道:「品雲,來我這兒——」他踏前幾步,見到品雲的手高高地揚起——

  「啪」一聲,品雲一個巴掌結結實實、熱熱辣辣地打在永瓏的臉頰上。

  他是躲得過的,可是他存心不想躲,就像他曾經讓品雲用匕首刺他胸膛一樣,都是他活該生受的。

  「你利用我,你一直都在利用我!在白雲庵、在綠竹林、在總兵府、在悅賓樓,你一直在利用我引出柳玉成。現在你的目的都達到了,你為什麼還要留下我?」品雲的淚水潰了堤,絕望的眼神一刀一刀地刺進了永瓏的心。

  「因為我愛你,品雲——」永瓏這輩子從來沒有說過這些話,但他知道他今天若不說出口,就沒有機會說了。

  「可是我不愛你!」品雲死了心,撂下話轉身就要走。

  永瓏箭步上前,緊緊抓住了她的手腕。

  「品雲,你聽我說——」永瓏心中有千言萬語要對品雲說。

  「放開我!我不要再聽了,你騙得我好苦……你還要再編什麼謊話來敷衍我?」品雲撇過頭,隻想離他遠遠的。

  「我從來沒想過要敷衍你!如果不是你求情,我早就殺光了清幫的人!沒有你,我還是可以查出清幫的會所;沒有你,清幫還是會滅的!」永瓏心底想說的竟然都說不出口,這是品雲最不想聽的,他卻一個字一個字像箭一般地射了出來。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害了清幫所有的人,你想——我還能苟活嗎?」品雲哭軟了腳,身子搖搖晃晃的,就怕再也支撐不住自己。

  「品雲,我不準你這麼說,這不是你的錯,是我——所有的罪就讓我一個人承擔。如果我不早日滅了清幫,待他們羽翼漸豐,雙方不是得犧牲更多人命?這是我必須要走的路,我不後悔——」永瓏上前想要攙扶品雲,她卻又挺直了身體,將他的手揮開。

  「你不後悔?你為了達到目的,不惜犧牲人命,你不後悔?可是你要知道,人命關天,誰無父母、子女,為什麼他們的命就這麼不值!」

  「難道要為了幾隻螻蟻,犧牲掉整個山林——」

  「你……你強辭奪理!」

  「你冥頑不靈!」

  「我恨你!」品雲喊道。

  「很好,不如你就殺了我!」永瓏更大聲地回應。

  他用漠然的神色藏住受了傷的心,極力地想要平複澎湃的思潮,可是濕潤的眼角卻透露了他真摯的深情,他又說道:「為了鏟除叛黨,我花了四年才取得葛師父的信任,我蒙麵打劫囚犯就是為了消除葛師父的戒心,為了進入清幫,我不惜觸犯朝廷律法,整個計劃勢在必行,早已不能回頭了。」

  「你怎麼做得出來?你背叛皇上和朝廷作對,卻又利用我除去清幫為朝廷立功!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你到底存什麼樣的心?我不懂,我不懂……」品雲看著他熟悉的俊顏,卻又感到陌生得可怕。

  「品雲,你不必懂,隻有一件事我要你知道,我——」

  永瓏還想再說下去,就見侍衛來報。

  「啟稟六爺,皇上駕到了!」

  「皇阿瑪來了?」

  「回六爺,皇上現在已經到了大廳,不見您到大門口接駕,還曾詢問過鄭親王。」皇上的禦前侍衛對永瓏暗示,要他趕緊到大廳,免得讓鄭親王在皇上麵前說些流言蜚語。

  永瓏回頭還想說些什麼,隻見品雲回過了身,連背影都顯得絕情。

  皇上來到了追月山莊。

  永瓏來不及對品雲再解釋什麼,隻好立刻出外迎接。他料不定這一番見了皇阿瑪後,事情會有什麼轉變。看著品雲的背影和侍衛消失在長廊底,心裏有股不祥的預感。他極想要追上她,告訴她一切的事實經過,可是他的腳步還是朝著皇上而去。

  走到前廳,就見聶大人迎了過來,笑容可掬。聶大人將手一拱,對永瓏說道:「六爺,皇上在裏頭等您呢!」

  永瓏進門看見了父皇穩坐在正廳的首位,也不看眾人,叩首躬身便道:「皇阿瑪聖安!」

  「好了!好了!永瓏,這不是宮裏,繁文縟節都省了吧!我知道你最不喜歡這套,才會經年在外不願回宮。這一次你立了大功,我就不再和你計較。」皇上和顏悅色地說道。

  「謝皇阿瑪!」永瓏抬頭見到父皇,心中百感交集。

  「聽說你剿除了清幫的會所,抓了不少叛黨,這大清律令裏有寫,凡是叛亂造反者,一律處以極刑。你明明知道,還將他們關在牢裏,難道你不怕日久生變?」皇上說道。

  「皇阿瑪,漢人本來就多於滿人,要鏟除異己,一味的誅殺並不是辦法。以德服人、以仁治道,才是上策。」永瓏說道。

  「永瓏,這天下是咱們滿人的,是太祖皇帝、太宗皇帝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可別讓漢人一點一滴地拿走,滿漢通婚就是他們的第一步。」隨侍在旁的鄭親王自上次在追月山莊吃了永瓏貝勒一記打後,一直懷恨在心,雖不敢聲張,卻在皇上麵前,早搬弄了不少貝勒爺的是非,如今在此也正處心積慮地和永瓏唱反調。

  「皇叔,四海之內皆是一家,咱們不該存有滿漢之見。」永瓏回道。

  「永瓏,聽你這麼說——我想是被那叛黨的漢女迷得團團轉了吧?唉!果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皇上,此時人心還在思漢,這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這些叛黨如果不早日鏟除幹淨,來日將成大患,到時候朝廷恐怕要用更多的兵力來平息,不是得不償失嗎?」鄭親王說道。

  「是啊!永瓏,這話不無道理,你出宮多年,為的是要完成我給你的任務,如今你成功了,就應當盡快回宮,我好傳你一些朝政事宜。清幫的後續,就讓你皇叔和聶大人來處理。至於那名漢女,我聽說你對她是百依百順,甚至於還讓她到牢裏見柳玉成。永瓏啊——你貴為堂堂的六皇子,怎麼可以對一個出身卑賤,還身犯重罪的漢女傾心?」皇上話中帶有幾分責備,可見對永瓏貝勒的冀望頗高,就怕他落入了情障裏,讓女人牽著鼻子走,將來如何成大器?

  「是啊!皇上說得極是!這樣的女子玩玩就好,可別認真。永瓏,皇上是為你好,就怕你有一天執意娶這漢女做福晉,這樣的身份報上誥封,可是會褻瀆了咱們大清的名頭。」鄭親王冷笑說道。

  「皇叔!娶漢女做福晉,總比作踐民女、草菅人命來得高明——」永瓏不理會鄭親王氣得要噴火的表情,自顧自地又接口說,「皇阿瑪!人心思漢在所難免,但隻要大清國好好地治理天下、善待百姓,就不怕漢人不能盡忠朝廷。這清幫的一幹人犯就讓兒臣處置吧!追封加賞我都不想要了——」

  「永瓏!你怎可存有婦人之仁?想要反叛作亂的,一律處極刑、誅九族,清幫的人和那個漢女都不能幸免。」皇上正色說道。

  「是啊!皇上真是英明果斷,咱們斬草除根、震懾人心,就不怕人心異動了。這六阿哥還年輕,容易感情用事,要學的可多著呢!」鄭親王說道。

  「皇阿瑪——」永瓏還想上稟。

  「好了!叛黨一律處決滅族,絕不寬饒。事情就這麼決定,別再有爭議了!」皇上揮了揮手,不想再說。

  永瓏一個箭步上前,伏地叩首大聲說道:「皇阿瑪!我願意以我的生命來換清幫所有的人和無辜的妻小,隻求皇阿瑪手下留情——」

  「你簡直要氣死我!你就這麼看輕自己的命嗎?漢人的命不值得你來換!」皇上怒喝一聲。

  永瓏直視著父皇,接口又說:「如果皇阿瑪要如此殘害百姓,不就如古代桀紂暴君一般——」

  「住口!永瓏,我讓你讀漢書,不是要你來教訓我的,將來我如果傳位給你,你還會把我的話放在眼裏嗎?」皇上扯高了嗓子說道。

  「皇阿瑪!如果要施暴強壓才能服眾,這位置我寧願不坐!」永瓏跪在地上,毫無懼色地看著皇上。

  「好……好!這是你說的!我有心傳位給你,你竟然不屑?!我就革了你的爵位,廢你為庶民……」皇上大怒,嚇得隨侍的大臣們冷汗直流地站在兩旁,不知如何是好。

  在旁的聶大人從頭到尾都是沉默不語,皇上身邊的人全都是高他好幾品的大官,怎麼有他說話的餘地?可是此時他已不顧一切,急忙衝上前,「咚」的一聲叩首,伏跪在地,叩頭如搗蒜地說:「請皇上息怒!六阿哥實是有悲天憫人之心,才會觸犯龍顏。古人有言:家有諍子,不敗其家,國有諍臣,不亡其國。請皇上三思啊!」

  「皇上!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鄭親王冷冷地看著聶大人道。

  「好了!好了!什麼都不要再說了!我來杭州原是想好好靜心養性一番,不想再為這事多煩心。永瓏,清幫的人我可免死罪,可是活罪難逃,所有人犯全充軍苗疆,妻女家小發配給旗兵為奴,柳玉成是主謀,淩遲處死,以示天下!」皇上示下。

  「皇阿瑪!」永瓏知道柳玉成絕對是死罪難逃了,卻還是想再嚐試說服——

  「永瓏,你幾次觸犯我,我都原諒你,但這一次,你太得寸進尺了!幾百條人命就讓你抵了封賞!除此之外,你——你到追月山莊的石牢裏給我麵壁思過一個月,就算是你冒犯我的懲處!」

  「一個月?在石牢?」永瓏不敢置信地說著。要他一個月見不到品雲!她的命運就懸在這一個月裏啊——

  「不錯!永瓏,你出宮太久,讓你在石牢裏收斂一下你的野性和鋒芒也好。一個月後,你一起隨朕回北京城,這清幫和那漢女的事,就由鄭親王和聶大人來處理,不得再有異議,否則——全都斬首示眾,連你,也絕不輕饒。」皇上咬牙說完,使了個眼神,禦前侍衛們立刻上前將永瓏貝勒架住。

  「永瓏,朕警告你,這是最後一次,下一次絕不會輕饒你。」他不讓永瓏有回辯的機會,起身甩了甩龍袖,隨即踱出了長廊。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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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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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追月山莊的石牢,正如北京城的圈禁高牆,是專為皇族設的牢獄。雖然裏頭起居倒是簡單潔淨,可是永瓏在乎的不是這些。他心急如焚,自從被皇阿瑪的禦前侍衛送進來以後,不斷地來回踱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他托人傳話找來了聶大人。

  聽見腳步聲漸漸接近,永瓏等不及地奔上前。在厚重的木門上,有一個四四方方、圍著鐵欄的小窗口。永瓏緊緊地握住了鐵欄,上前一探,果然是聶大人來了。

  「聶大人——」永瓏語氣急迫,連讓聶大人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我有件事相請,無論如何你一定要替我做到!」鐵欄桿在永瓏的緊握下嘎嘎作響,兩隻粗壯的手臂都浮起了一條條的青筋。

  「六爺,有什麼事您盡管吩咐!」聶大人打個揖欠身說道,抬眼看著這麵貌俊秀的貝勒爺,看到他眼中竟透著錐心刺骨的心焦和憂慮。

  「聶大人!我要你替我照顧品雲,皇上判決清幫家小發配為奴,品雲也不例外。鄭親王覬覦她許久,一定不會放過她的,你一定要替我看著她,一個月後等我出來,我會親自帶走品雲——」

  「鄭親王?覬覦品雲?」聶大人一時語塞,隻有一再重複著永瓏的話。

  永瓏還以為聶大人有所懷疑,不由得解釋道:「沒錯!在我圍剿清幫的時候,鄭親王就將品雲帶回追月山莊意圖染指,這次他一定會乘虛而入——」

  「真有此事?永瓏貝勒——小的有一事相詢,隻是……」

  「聶大人!難道你不願意?你在總兵府時就對楊姑娘頗多禮遇,剛剛還不顧一切地替我出頭,我以為我沒有看錯人——」永瓏見他猶豫,氣結地說道:「貝勒爺,我當然願意,我以身家性命擔保,我一定會盡全力保護楊姑娘周全。隻是我職權有限,鄭親王他……」

  「不要管他,趁行文還沒有下來,你現在就趕緊到逐日樓接走品雲,將她送到安全的地方。」永瓏說道。

  「可是皇上那裏——」

  「一切後果由我負責,革爵廢位我都不在乎!」永瓏低沉地吼道,堅定的語氣不讓人有拒絕的餘地。

  聶大人的眼裏閃過一抹永瓏不能理解的感動,他定定地看著貝勒爺,突然說道:「謝謝貝勒爺!」而後突然跪倒在地。

  永瓏大驚,完全不知聶大人為何有此舉。「聶大人,你?」

  「永瓏貝勒,我知道您一定會善待品雲的,我就將她托付給您。」

  「你為什麼這麼說?」永瓏不解地問道。

  「品雲是我的女兒!」

  「你的女兒?」永瓏不可置信地說。

  「是的!貝勒爺,品雲的娘是前朝禦官柳秀的女兒柳玉如,十八年前我在柳府做護衛,和玉如情投意合,互許終身,奈何柳大人極力反對,將我毒打了一頓後,遣送邊疆。我做了前朝的逃兵,投入清軍的麾下,就是想找機會回到柳家奪回玉如。奈何當我到柳家時,他們早已人去樓空。」

  「你怎能確定品雲就是你的女兒?」永瓏問道。

  「品雲曾在總兵府的地牢裏吹了一首《相思弦》,那是玉如做的曲子,也是我和柳小姐相約的信號。追查之下,我才知道楊品雲是柳玉如的女兒,我查閱她的生辰,日子推算下去,就知道正是我被遣送邊疆的前一日——我們——」聶大人此時再也無法克製住自己,語調哽咽得泣不成聲,他急急地拭淚,就怕讓永瓏看見。

  「所以你在中秋夜那一天故意調開兵力,讓人可以乘機將她救走——」永瓏此時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早就懷疑一個軍機重地,怎麼可能輕易就讓他救走品雲?

  「不錯,是我遣走了大半的兵力,還刻意讓穀天時巡府,我原本是想製造機會讓穀天時可以救走品雲的,誰知道他沒有這個能耐,天時的個性優柔寡斷、急功近利,我原是不該冀望他的。唉!最後救走品雲的還是‘黑狼’!」聶大人心中有些遺憾。

  「人算不如天算,不是嗎?」永瓏回道。

  「如果黑狼能出現的話,也許他能救得了品——」聶大人心中還有一線希望。

  「聶大人,我在這裏,‘黑狼’就不會出現。」

  「這是為什麼?」

  「因為,我就是‘黑狼’!」

  聶大人張大嘴,半天都合不攏,這朝廷的重犯竟然是眼前的貝勒爺?!「這……這怎麼可能?你是個滿人,還是貝勒——」

  「我額娘是漢人,還是前朝皇族之後,我隻能算是半個滿人,這是宮中的秘辛,外人當然不得而知。」永瓏說道。

  聶大人恍然大悟。「難怪!難怪!可是……你為什麼要處心積慮地剿除清幫?」聶大人想不通的是他居心為何。

  「剿除清幫是我早就設計好的,隻要完成了這項大業,不但會鞏固我在宮中的地位,撇清我和漢人的關係,將來還可以保護更多的漢人。我惟一沒有事先安排的……是我愛上了品雲。」這個秘密他守口如瓶了多年,永瓏也不懂自己為何在這時對聶大人全盤托出。

  「六爺真是用心良苦啊——唉!感情的事,誰都說不得準……」聶大人看貝勒爺不語,又道,「其實清幫早已名存實亡,柳玉成心有餘而力不足,他的手下良莠不齊,甚至還有打家劫舍的土匪加入,這樣的人如果將來稱王為帝,受苦的還是老百姓。這世間事啊,似是而非,又有誰能論斷了?品雲應該要諒解才是。」

  聶大人自己本身就是個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清官。他投降清朝,人人以為他是為功名、為富貴,貪生怕死。可是他們怎麼知道最初的用心,竟是為了一個他朝思暮想的女子。

  而讓聶大人望塵莫及的,是永瓏貝勒。他為了品雲,寧願放棄眼前的榮華富貴、大好江山。品雲有這樣至情至性的男子來愛她,是她終身之幸啊——

  「品雲是個單純毫無心機的女孩,她不會懂得,我也不想讓她懂,我們的世界太汙穢。」

  「貝勒爺,您放心,我會帶走品雲,一個月後等您出了石牢,就到葛師父的綠竹林找她,那兒地形隱蔽,又被欽兵清剿過,他們絕對想不到,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聶大人果然不負永瓏所托,趁鄭親王陪皇上遊賞名勝之際,他先將品雲從逐日樓接到總兵府,可是在還沒來得及安頓好品雲時,鄭親王的手下就浩浩蕩蕩地來到了總兵府。

  總兵府的大門關得緊緊的,四周有股肅殺之氣正緩緩升起。

  正在總兵府內的聶大人還來不及傳喚穀天時,便見他慌慌張張地從前院衝來。

  「大人,門外鄭親王的人來了,他們一定是要來帶走楊姑娘的,大人您要想辦法,別——」

  「天時,我要你即刻動身帶品雲到綠竹林躲藏,車馬用品我都替你們打點好了,從東廂的小門離開,越快越好!」聶大人說道。

  「大人——」穀天時驚愕得直挺挺地定在原地。離開?抗命?逃亡?他壓根兒沒有這些想法,但命令的人竟然是他最敬重的聶大人。

  「天時!聽我的指令行事,不可多問!這裏一切有我承擔,你盡管帶楊姑娘走!快!再不走就來不及了!」聶大人急紅了眼,對穀天時大聲喝道。

  「是!大人,我這就走,您——您保重——」

  穀天時形色倉皇地帶走了品雲,他們走得有多快就多快。

  要不是品雲在楊家屯的大難後,經曆了這麼多坎坷,在她纖柔的外表下,已鍛煉出一股堅忍不屈的毅力,她怎堪得再這樣流離飄搖?

  穀天時一路不曾停歇,他知道隻要離杭州城越遠,品雲就越安全無虞。可是她的沉默、她緊蹙的娥眉、她縹緲的眼神,都令穀天時覺得有一道高牆鴻溝,長長地橫阻在他倆之間,她不走來,他更跨不過去。想要問,又不知從何說起,異常的生疏令他坐立難安。

  「雲妹妹,你看!前麵就是定安鄉,再往前不遠就是楊家屯,往東走就是綠竹林了!」穀天時的聲音裏充滿了喜悅,他們終於快到達目的地了。

  「啊!真的!」品雲綻開了久違的歡顏,掀開了幃簾,望向馬車外。當她看見陽光從綠葉的隙縫間透出,閃閃爍爍照射在路麵上時,心情不禁也開朗了些。她不清楚為什麼穀天時要帶她走得如此匆促,但她多少也能猜得出來。在逐日樓就聽聞永瓏貝勒讓皇上禁錮在石牢,聶大人帶她走,是為了躲避鄭親王,所以她隻好跟著穀天時離開杭州。

  這幾個月來的日子一眨眼間就消逝了,人生如夢,此時如夢初醒,她不走這一遭,怎麼會知道人心竟然是如此難測?

 好幾次她想死,可是好幾次她又收了心,收收放放之間的抉擇,就時常在她的一念之間。死了又如何?活了又如何?事已成定局,雖然永瓏貝勒救了清幫上下幾百條的人命,可是舅舅柳玉成,還有死在五雲山的人,都是因她而喪命的。品雲心想,隻有離開他才是惟一的路。

  傅顏——永瓏——這名字她不知道在心中叫了多少次。如今她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不再想他、不再念他、不再夢他——就讓他從心底徹底地戒了。

  機息時,便有月到風來,不必苦海人世。

  是啊!她知道有個地方會讓她忘卻一切紅塵風月——

  「天時哥,請你送我到楊家屯的白雲庵。」品雲在馬車要轉道時,對穀天時說道。

  「什麼?到白雲庵?」穀天時還以為自己的耳朵有毛病,大聲地又詢問了一次。

  「是的,天時哥,我不知道為什麼聶大人要將我安頓在綠竹林,我決定不再受人牽製。人是我的,腿長在我身上,我為什麼要讓人擺布?」品雲說道。

  「可是你要到白雲庵,是想要做尼姑嗎?」

  「做尼姑就做尼姑,有何不可?從前我和娘就時常住在白雲庵,那裏的生活清幽無慮,我隻求在佛前替自己贖罪,替所有因我受害的人超生,替眾生祈福。」

  「雲妹妹,佛門隻渡有緣人,你為的不是這些——」穀天時急得不知要如何勸解。

  「我不是?或許隻有菩薩知道我真心的意圖。」品雲心想,不知道我親生的爹是誰,可是我知道,娘就是想要忘了他,才會在生前時常到白雲庵潛心修道,想不到我也和娘一樣,將步入她的後塵。想到這裏,品雲又泫然欲泣。

  「不,你忘了他吧!雲妹妹,我還是愛你,我願意娶你,我一點也不介意你愛過‘黑狼’、你做過貝勒爺的侍妾。咱們現在就走,走得遠遠的,好不好?」

  「天時哥,你還是說了,表示你心底是介意的,我不怪你,隻怪我命苦。請你送我到白雲庵,什麼都不要再說了!」品雲別過了頭,坐在馬車上,抬頭看著輕移飄浮的白雲,心底還是在想著傅顏,不,是永瓏……他——是不是偶爾也會抬眼,像她一樣看著這天空中相同的浮雲……

  穀天時送品雲到白雲庵,痛心地看著她堅決的眼神,一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他在白雲庵外多留了三天,才死了心返回杭州城的總兵府。

  穀天時這一趟來回總兵府和白雲庵之間,竟然也半個月有餘了。

  他垂頭喪氣地來到聶大人的書房,向聶大人稟告了一切。聶大人一時氣憤難當,竟然將所有的氣全出在穀天時身上。

  當日聶大人命穀天時送走品雲的時候,鄭親王派人來總兵府要人。聶大人用盡心機地設計了一堆推托辭和謊言,才將鄭親王的人打發了回去。想來鄭親王忌憚永瓏貝勒,所以才會不動聲色地不再追討,可是這筆賬,鄭親王早晚還是會算計在他的頭上。

  「天時,我用心良苦地要將品雲安頓在綠竹林,想不到這一點小事你都沒有辦法替我辦好,如果品雲真的削發為尼,這……這叫我怎麼向貝勒爺交代?」聶大人心中氣苦,口中嚴厲地說道,他後悔當初沒有堅決地向天時示意。

  「聶大人,對不起!小的有負您的重托。可是……可是這貝勒爺是個皇親國戚,將來免不了三妻四妾,品雲又是個漢女,他絕不會善待品雲的,我——我絕不能將品雲交給他。」穀天時寧願她削發為尼,也不願眼睜睜地見她屬於別人。

  「你不懂!天時,我知道你也喜歡品雲,你曾經有過機會的,但你沒有好好把握,機會稍縱即逝。情字這一條路,我也是走過的,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該是你的,再強求,隻有遺憾而已。」

  「聶大人!請恕小的直言,我懂的,我怎麼會不懂?我愛品雲的心不比任何人少,聶大人,您不要對我小覷了,我會證明給您看!」穀天時心底羞憤不已,想不到聶大人這麼看輕他的感情。他不服氣,他一定要做一番事情,讓聶大人和品雲刮目相看。

  聶大人這幾天度日如年,他不知道是否該告訴永瓏貝勒實情,就怕他禁不住一個月的時間,逃出石牢,屆時永瓏貝勒所付出的心血和在石牢的圈禁就要白費了。

  好不容易聶大人等到了一個月期滿,永瓏出了石牢。他急急地來到追月山莊,告訴永瓏貝勒事情的始末。

  永瓏煞白了臉,想到品雲的天真癡情、顰笑嗔怨,都莫名其妙、不可思議地牽動著他的心緒,緊緊地抓住他的七魂六魄,他知道他對她的渴盼已經超過了他所能忍受的程度。

  他怎能讓她就這樣削發為尼,長伴青燈?他一定要去白雲庵阻止品雲!

  永瓏回到了自己的書房,從書櫃的夾層中拿出了他扮「黑狼」的夜行衣及麵罩。不理會明日就是和皇阿瑪相約回京城的日子,他離開了山莊。永瓏心底有預感,這一次將是他最後一次違抗皇命。

  永瓏一路馬不停蹄、披星戴月地趕到了白雲庵。

  此時夜色朦朧,庵前一片靜謐,永瓏下了馬,將馬拴在樹下,抬頭看了看烏雲密布的天空,不遠處有幾道雷電閃動,一道道的火蛇劃開了寂靜的夜空。

  這山雨欲來前,有股不尋常的靜,可是永瓏一心隻想見到品雲,他箭步一躍,憑著先前的印象,無聲無息地來到了品雲為他抹藥醫傷的廂房來,頓時百感交集。

  忽地,永瓏聽見偏東邊的殿裏有人念誦經文,他縱身向前一探,看到了一個年約六十的師太,跪在殿堂前的白衣觀音像前,喃喃複誦。

  「這位師父……在下傅顏,倉促前來,多有失禮之處,請先見諒,我想見楊姑娘,不知她——」永瓏推開了殿門,徑自上前欠身說道。

  「傅顏?你是傅顏?」此人就是當年替他療傷的聞遠師太,品雲在庵中長住了月餘,早將所有事情的始末都一五一十地告知師太,但還是隱去了傅顏就是永瓏貝勒的身份不提。

  「是的,師父,品雲她沒有——」永瓏急道。

  「沒有,沒有,品雲沒有出家,她在庵裏帶發修行。雖然她執意要皈依佛門,可是佛門不渡為情所苦、凡緣未了的人。」聞遠師太雙手合十地說著。

  「那麼她呢?」永瓏追問道。

  「施主,你來晚了一步。」

  「什麼?你說什麼?她在哪裏?」

  「她被人給帶走了。」師太說道。

  「帶走!是穀天時嗎?品雲不會跟他走的。」永瓏還是不敢相信,但又一轉念,想到一定是聶大人授意給穀天時的,可是聶大人並沒有對他提及啊。

  「我不知道是誰,他們一夥官兵橫行霸道的,唉!老尼實在無法,他們說是奉了聶大人的命令,我們庵裏也無人能阻止。」

  「他們走多久了?」永瓏心裏起疑,聶大人在追月山莊的時候並沒有向他提到這件事,怎麼可能是聶大人下的命令?

  「黃昏前才剛往北邊走,聽說是要到綠竹林。等等……傅施主——」

  聞遠師太話還沒有說完,隻見黑影閃動,一眨眼的工夫,傅顏就消失在暗夜中,不愧是人稱的「黑狼」,瞬間來去無蹤。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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