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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四年前——
听說,他是個聲名狼藉的王爺。
听誰說的?呵,還不就是她那最愛打探京城趣聞的爹所說的。
夕陽即將西下,湖風又涼又寒,她本該回家了,卻始終躲在矮樹叢後窺探他,對他非常好奇,想知道傳說中「聲名狼藉」的王爺到底長什麼樣子?
此刻的他,獨自一人坐在湖邊,連個小廝都沒帶,沉默地對湖飲酒,那郁愁難解的側臉,根本就和聲名狼藉搭不上邊。
他長得很好看又年輕,听說今年才二十四,面如冠玉形容的應該就是他吧,五官俊雅,又帶有皇室渾然天成的尊貴氣質,就算隨興的仰頭灌酒也如此好看,有種說不出的超然灑脫。
丙然是從京里來的王爺,風采就是與在地的土豪之子截然不同,可惜呀可惜,居然會因為做了「傷風敗俗」之事,被皇帝一怒之下趕到黎州吃苦受罪。
但她不管怎麼看,都不覺得他是個會傷風敗俗的人,她與那些土豪之子混得多了,知道哪種人好色貪欲、哪種人揮霍嗜賭、哪種人會是仗勢欺人的紈褲子弟。
和那些人不同,他身上一絲靡爛氣息都沒有,雖然此刻極為消沉,還是如此坦然瀟灑,讓她不禁萌生好感,想和他交個朋友。
但人家是王爺,她算哪根蔥呀?
「哼。」她自嘲一笑,算了吧,說不定他還不屑與她有所往來呢!
「是誰躲在那里?」湖邊男子敏銳地察覺後頭矮樹叢出現不明聲響,即刻低斥出聲。
「嗄?」她心一驚,暗叫一聲糟,本要起身溜走,沒想到才剛站起來,一顆石子便快狠準的砸上她的額頭。「哎呀!」
她痛得仰頭倒地,腦袋嗡嗡響,頭暈目眩得不知天南地北,頗有一翻白眼昏過去的沖動。
但她不能昏呀,要是他沒良心的將她給棄置在這兒,她不就要吹一整夜的寒風,就算不死也會去掉半條命的。
保持清醒、保持清醒……但她的腦袋真的該死的痛呀……
曹世典真沒想到,自己刻意遣開小廝,想一個人好好的靜一靜,卻還是有不識好歹的閑雜人等來擾亂,就是要他不得安寧。
本就郁結的心此刻更是多了一股惱意,他起身來到矮樹叢前,往旁一繞,居高臨下的瞪著倒在樹叢後低聲哀號的家伙,原本還想再多補一腳,卻在見到那人的身形時錯愕的一頓,雙眉微擰,倒是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偷窺他的是個小少年?這少年又瘦又干,寬松的衣裳下沒幾兩肉,黑發簡單的在腦後高高束起,粗略估計,恐怕只有十五、六歲而已。
一見到是個不懂事的小少年,曹世典再惱也只能隱忍著不發,他可沒那種欺負弱小的興致。
這個小少年連他所丟的石子都躲不過,一點威脅性都沒有,肯定只是個普通百姓,與刺客搭不上邊,他的警戒也降低不少。
「還好嗎?能起身嗎?」
閔初央勉強掙扎坐起身,一直捂著額頭的手感覺到些微濕意,放下一看,頓時驚呼出聲。「哎,流血了!」
糟糕,怎會傷到額頭這遮也遮不住的地方,回去要是讓爹瞧見,肯定又會被念一頓的!
「這算是給你一點小小的警惕。」曹世典可一點都不覺得愧疚,冷哼一聲。「什麼不好學,竟學這種不入流的偷窺之舉。」
「我也只是好奇罷了。」她憤憤不平的辯解。
「好奇就能偷窺?哪一日你好奇去偷窺姑娘更襩uo逶。 槍媚 掛 灰 睿磕閎羰潛蝗舜劍 閿只畹昧寺穡渴票鞀岊壞背剎苫ㄔ 野舸蛩饋!
她沒事去偷窺姑娘沐浴做什麼?她看自己就好了呀!雖然不懂他為何舉了一個如此奇怪的例子,她還是辯解。「我偷窺又不是為了想做壞事,就只是想看看你到底是何模樣,有沒有三頭六臂,這樣也不行嗎?」
「看我做什麼?我有什麼好看的?」他再度不以為然的一哼。
「你當然好看,和我原本想的完全不一樣,一點都……」
曹世典嗅出一絲不對勁,蹙起眉頭。「你知道我是誰?」
他才來黎州沒幾日,知道他身分的也就只有幾位本地的官員而已,這個小兄弟真認得他?
「你是從京城來的‘靖王爺’,我沒說錯吧?」閔初央得意的仰頭一笑,但這一動卻不慎牽動到腦後的腫包,害她痛得齜牙咧嘴。
她毫不造作的言行舉止讓曹世典輕笑出聲,被偷窺的不悅也消退不少,反正她已經吃到苦頭,受到教訓了。
知道他是王爺的人,對他不是極度有禮,就是逢迎諂媚,不過這名小兄弟不同,對待他的態度就有如對待尋常百姓一樣平常,讓他不禁感到有趣,也對這個小兄弟的來歷好奇起來。
曹世典在她身旁盤腿坐下,從懷中掏出一方白色巾帕遞給她。「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呃?」閔初央伸出的手頓了一下,原來他將她誤認為男的,不過她也沒糾正他的打算,毫不客氣的將巾帕接過來,折好壓上額頭。「我叫閔初央。」
她平常就是以男裝打扮在城內四處游走,大家都見怪不怪了,不認識她的人誤認她為小哥兒也是常有的事,他算不上第一個看走眼的人。
誰教她要身材沒身材、要臉蛋也沒臉蛋,生得一副平凡的路人樣,就連名字也取得雌雄難辨,再加上幼時沒了娘,沒人教她如何當個有教養的閨女,等忙碌的爹驚覺時為時已晚,她已是這副大剌剌的性子,改不了了。
「閔?黎州刺史閔紀謁與你什麼關系?」
「他就是我爹。」
原來是閔刺史的小公子!曹世典來到黎州的當日閔紀謁就已經拜會過他,不過當時的他因為旅途疲累,早早便歇息了,沒與閔紀謁聊些什麼,也就不知閔紀謁的身家狀況。
「你對我很好奇?為什麼好奇?」
「還不就是傳聞你聲名狼……」她心直口快,講到一半才猛然想到那傳言不好听,怎能當著他的面講,只好硬生生的趕緊住了嘴。
「聲名狼藉?」她不敢說,他倒是替她說完了,還自嘲一笑。「你都听到了些什麼?說來听听。」
沒想到他的「惡名」連與京城遙遠的黎州都有人耳聞了,這就是所謂的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嗎?
閔初央一臉狐狸的瞧著他,不懂他到底在想什麼。「你真想听?」沒人喜歡听自己被批評的,而且還批評得很難听。
「你不敢講嗎?」曹世典倒是反過來挑釁她。
「有什麼不敢的?」果然她性子單純,一被激就即刻上鉤了。「其實我听到的也不多,差不多就是你膽大妄為,連當今皇上的妃子都敢調戲,不顧倫常……」
曹世典,天圜皇朝靖王爺,是當今天子曹示擎的五弟,三年前先皇駕崩時,曹示擎以嫡長子的身分登基為新帝,曹世典則是新帝極重要的左右手。
但誰料到,曹世典卻因此而愈加驕縱狂妄,曹示擎有一楊德妃,美艷無雙,某日曹世典在皇室家宴中見到楊德妃,驚為天人,居然乘機調戲楊德妃,無禮至極,楊德妃備覺恥辱的向曹示擎哭訴,曹示擎一怒之下,將曹世典貶至黎州思過,未來沒有曹示擎的旨意,曹世典是不準回京的。
曹世典听著閔初央述說她所听到的傳聞,臉色沉了下來。
其實外人如何說他他都知道,只是他選擇沉默不語,任由眾人一傳再傳,定了他膽大妄為之罪。
他瞧向閔初央,語氣盡是自嘲。「現在你見到傳說中聲名狼藉的王爺了,有何感想?覺得鄙夷,或是不齒?」
閔初央眨了眨眼,那一雙澄澈的瞳眸不見任何鄙夷之色。「我覺得你不像傳聞中的那種人。」
曹世典訝異一愣,眼光一凝,銳利的直盯著她,努力想瞧出她說這話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
沒人敢在他面前說他什麼,甚至口是心非說不信謠言的也大有人在,但他們卻總是掩飾不了鄙夷的眼神,就算只有一點點,還是會被他發現,認清那些人的真面目。
但此刻的他無論怎麼瞧,都無法從她眼中瞧見任何一丁點異樣,她的眸非常純淨,真實而無邪,反倒是他的心邪惡多了,多麼希望能抓住她一絲一毫鄙夷之色,這樣他就可以嘲諷她一番,說她虛偽,那丑陋的一面與其他人沒什麼兩樣。
「我相信我自己的眼,畢竟那流言從京城傳到咱們黎州這兒,都不知經過幾百幾千個人的口,恐怕油呀醋呀都加到天邊去了,要是能信,路邊的小石子都能當飯吃下肚了。」她打趣的笑道。
然而她的笑話卻一點作用都沒有,兩人間的氣氛還是無比凝重,曹世典那銳利的眼神緊盯著她不放,像是想在她身上盯出兩個大窟窿,讓她備感壓力,卻搞不懂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他。
她只是照實將自己心底的話說出來,到底哪里有問題了,他為何要用那種冷厲的眼神瞪她?
莫名其妙,真是莫名其妙!
曹世典瞧著閔初央的神情由困惑不解,轉而忿忿不平的回瞪過來,不甘示弱的舉動孩子氣到了極點,忍不住大笑出聲。「哈哈哈哈……」
真是個有趣的小家伙,喜怒哀樂都顯現在臉上,毫不掩飾,就像一潭清澈見底的池水,池中有多少魚蝦都見得一清二楚。
多麼坦率無心機的一個人呀,也就只有純樸的黎州才養得出如此純真的人吧,干淨到沒沾染任何顏色,不像他,身上早染了五顏六色,髒得一塌糊涂,對人總是存著三分戒心。
閔初央這下子又傻眼了,不懂他的脾氣怎麼說變就變,上一刻還凌厲的直瞪著她,下一刻就爽朗大笑。
是京城來的人都這樣,還是因為他是王爺,所以脾氣古怪了些,說變臉就變臉?
曹世典狂笑了好一陣子,之後才慢慢收起笑意,眸中又浮現剛才在湖邊飲酒時所顯露的郁愁之色。「我與她……本是青梅竹馬。」
「啊?」閔初央再度一呆,發生什麼事了,怎麼他開始說起不著邊際的話?
或許是酒意作祟,也或許是忍得太久,此時此刻,他什麼都不顧了,只想將心里積壓已久的話全都吐出來,不管她是什麼身分,不管兩人才初次見面,連朋友都算不上。
「她的確生得很美,又溫柔婉約、聰慧靈敏,咱們倆情投意合,我一直以為她會成為我的王妃,卻沒想到……她入宮了,成為我皇兄的妃子。」
閔初央錯愕的睜大雙眼,終于听懂他在說什麼,所以他現在的意思是,那個楊德妃,原本是他的……青梅竹馬?
「家宴的那一日,是她成為皇兄妃子後我頭一回見到她,因為一時氣憤難耐,我將她拽到皇宮一角,質問她為何拋下我,她只是一個勁兒的落淚,說父命難違,她無能為力。」
她的父親在朝為官,頗有野心,會將女兒送入後宮倒是不令人意外,因為這的確是許多官員向上爬升的慣用方式,希冀女兒受寵,他們就能在朝中擁有更大的影響力。
「所以你們是硬生生被拆散的?」閔初央替他打抱不平,有些生氣。「皇上怎能這樣奪人所好呢?」
「皇兄原本並不知情,直到家宴那一日,他才知曉我和她原來早就已經認識。」曹世典哼笑了一聲,隱隱咬牙切齒。「她表面上說得好听,父命難違,但她若是真的無意入宮,可以來找我商量,而不是讓我直到封妃的聖旨都已賜下才後知後覺,如遭雷擊。」
她的確聰慧靈敏,所以衡量過形勢後,她選擇听從父親的建議往高處爬,成為皇帝的妃子,將來就有可能成為國母、帝母,得到無上高貴的地位。
閔初央听了萬分震撼,原來事實的真相竟是如此,真正受了委屈的人其實是他!「所以皇上就為了她將你趕來黎州?連兄弟之情都不要了嗎?」
她真替他感到不值,還有那個什麼楊德妃的,也真是太勢利眼了,簡直是禍水!
「其實是我自請外放的。」看著她那義憤填膺的模樣,好像是自己受了多大委屈,曹世典心里舒坦了些,拋去剛才的怨怒,淡淡一笑。「在那當下,我實在無法再繼續待在京內,只想離得越遠越好,便求皇兄將我外放,皇兄顧慮到我的感受,允了我的要求,不過還有個附帶條件。」
曹示擎性子溫文,若事先知道曹世典與楊德妃的事,在顧念兄弟情誼的情況下,是不會讓楊德妃入宮的,但既然木已成舟,他也只能要皇弟看開些。
曹世典知道問題不在皇兄身上,所以並沒有多加怨懟,只能吞下這口氣,就當自己是「遇人不淑」吧。
「什麼附帶條件?」
「他要我來黎州,接管‘定西軍’。」
黎州位于皇朝國土西方邊境,與西鄯國緊緊相鄰,而定西軍則是長年設置在邊境的軍隊,與西鄯軍互相對峙。
其實皇朝國土邊境本來不是黎州,而西鄯國也早在多年前就被他們滅了,但沒想到五十多年前一名西鄯王室遺族卻突然以復國為名義起兵,引起一陣動亂,天圜皇朝西邊有三分之一的國土被佔領,已滅的西鄯國又復國,現已成為天圜皇朝邊境最不可輕忽的勁敵。
這五十多年來兩國邊境時有戰火,掌管定西軍的統帥年事已高,早已向皇上表示過辭官之意,曹示擎遲遲無法決定接替人選,正好曹世典自請外放,曹示擎就決定把這項重責大任交給曹世典,讓前任統帥得以卸甲歸鄉,安養余生。
曹示擎如此安排,一方面也是希望皇弟不要持續失心喪志,為了一個女人而毀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所以,我就這麼被‘趕’到黎州來了。」曹世典輕笑幾聲,將積壓已久的心事一口氣吐出來,果然暢快,他已許久沒感到如此輕松過。
「剛才那些話,都是我的醉言醉語,你听過就忘,別跟誰嚼舌根。」曹世典拍拍閔初央的頭,起身獨自離去,走得灑脫,毫無牽掛。
閔初央摸摸自己的頭,轉身瞧著他,突然覺得那背影還真是……落寞、惆悵,帶有濃濃的孤寂感。
真可憐,原來是個受了情傷的王爺,不但被人誤會,還來到如此偏遠之地療情傷,連個能安慰他的人都沒有。
「他該不會把我當成孩子了吧?」她喃喃自語。「別看我干巴巴的就以為我年紀小,其實我已經十八了……」
知道真相之後,她的好奇沒了,內心倒是感到有些沉重,甚至該說是……不忍。
她心腸很軟,最禁受不住的,就是這類可憐之事呀……
「興臨城」是黎州最繁華的城,城內有一座閑置多年的王府,因為久無人居,所以有些許破敗,但只要稍加整修一番,便可煥然一新。
曹世典來得匆促,行李簡便,對于居住也沒特別要求,有閑置的王府,也就不必另建新王府,白白浪費人力及財力,因此他就在這座舊王府住下,命人好好整修王府內外一番,正式在黎州安頓下來。
他剛來黎州,當地官員當然接連上門拜訪,他只見了少數品級較高的官員,其他的就要侍從以他事務繁忙為由擋掉。
事實上,他現在根本誰都不想見,只想好好放逐自己一段時間,什麼事情都不做。
離開京城後,他的心就變得空空的,有種茫然之感,他真希望自己的腦袋也能跟著空洞一片,這樣就不會時時刻刻想起她的背叛,每想起一回,心也跟著疼痛一回,像是陷入永無止境的煎熬地獄。
若是能徹底忘了她,不知該有多好?只可惜越是想忘記,反倒記得越深,拋都拋不掉……
「王爺。」從京城隨同過來的貼身小廝桐桑尋到王府後花園內,才見到主子正坐在花亭里,快步上前稟報。「門外有位小公子要求見王……」
「桐桑,我不是要你直接將不必要的來客擋掉?不需連這點小事都來煩我。」曹世典沒好氣的睨了他一眼,語氣雖然慵懶,卻隱含一股威嚴。
「小的當然沒忘了王爺的吩咐,只不過這位小公子有些……特別。」桐桑苦苦一笑,其實他比較想說的是「古怪」。「他說他是王爺的朋友,還知道王爺的‘秘密’,硬要小的向王爺報上他姓名,要不然他就賴在王府門前不走。」
「朋友?在黎州,本王哪來的朋友?又有什麼秘密可言?」曹世典哼笑著。「到底是哪來的小無賴,連本王都敢賴上,真夠大膽,你倒是說說他叫什麼?」
「他說他叫‘閔初央’。」
曹世典神色瞬間一變,想起了幾日前在湖邊見到的小少年,沒想到那少年居然會主動尋上門來。
「呵,那哪是什麼秘密,只不過是一點都不可信的醉言醉語。」嘴上是這麼說,但听到閔初央來,他原本沉悶的心情倒是舒緩了不少,挺期待見見這個小家伙的。「去將他帶進來吧。」
桐桑一愣,察覺主子的心情明顯轉好,看來主子是真的認識閔初央,就不知他們倆是什麼時候見的面?
「小的這就馬上去將閔公子帶來。」雖然滿腦子困惑,桐桑還是趕緊轉身辦事去。
餅沒多久,桐桑就將閔初央領到後花園里,閔初央進到花亭內,笑意盎然的向曹世典拱手作揖。「閔初央拜見王爺。」
「咱們什麼時候成了朋友,為何我一點都不知道?」曹世典興味十足的盯著她瞧,故意冷笑道。「你該避我避得遠遠的才是,免得哪一日我後悔了,派人將你殺人滅口,到時你想笑都笑不出來。」
「王爺才不會這麼做,王爺只是在嚇唬我而已。」閔初央毫不猶豫地回答。
曹世典微訝的挑眉。「你怎能如此肯定?」
「就憑感覺。」閔初央頗自豪的說。「我對自己的直覺挺有自信的,這麼多年來少有出錯過。」
「嘖,真是大言不慚。」曹世典淡淡一笑,不得不承認,與她說話很有趣。「你尋到王府來,不會只是單純的想認朋友吧,到底有什麼事情?」
「王爺果真英明!」閔初央適時的諂媚一句,才又接著說。「我正要去抓鰍魚,王爺要不要一塊兒去?這可是探察黎州風土民情的大好機會,而且抓鰍魚很有趣喔。」
「抓魚?」曹世典輕蹙起眉頭,依他的想法,魚不是用釣的,就是撒網捕撈,哪里有趣了?「我倒寧願去騎馬打獵。」
「王爺,你可別小看抓鰍魚,饒是你對自己的身手有多麼自豪,也會栽得狼狽不已的。」
「你這是使激將法?真可惜,本王不上當。」曹世典隱隱含笑,打算看她還能如何應對。
「我並非在對王爺用激將法,而是說真的,王爺肯定會栽跟頭。」閔初央表情認真的回答,她想京城貴公子就算吃過鰍魚,也絕不可能親手抓過鰍魚,對初次抓鰍魚的新手來說,沒摸索一段時間是很難抓到訣竅的。
瞧她說得那樣認真,倒是引起了曹世典的好奇,他就不信抓個魚有什麼難的,難道會比上山打老虎還難?
曹世典決定和她走這一趟,看她葫蘆里到底在賣什麼藥!
看曹世典點頭答應,閔初央開心的漾起燦笑,不急著領他出王府,倒是先建議他將一身名貴的絲綢衣裳換穿普通些的,免得到時候弄髒了衣裳。
捕個魚而已能弄髒什麼衣裳?曹世典不信邪,還是不換下一身月牙白暗銀紋的衣裳,只當閔初央是小題大作。
閔初央笑了笑,他不信就算了,到時候……他就知道了!
因為目的地有些遠,所以他們騎馬出王府,曹世典只帶著桐桑隨行,三匹馬在大街上奔馳,沒過多久便出了城門,往郊外而去。
一出城門,領頭的閔初央就奔入一條小林道,曹世典主僕跟在後頭,過了一會兒,眼前出現一窪被群樹環繞的小池塘,而在他們之前,小池塘邊已經有人等著了。
一名年約十八上下的青年帶著另外四個年紀更小的孩子們,兩男兩女,最小的女娃兒似乎才十歲出頭,看起來像是一家子的兄妹。
閔初央停住馬俐落跳下,將馬兒拴在一旁的樹干後,便率先來到那一家子兄妹面前。「景期,你們來很久了嗎?」
「咱們也才剛到不久。」大哥景期納悶的瞧著後頭一並跟來的兩人,其他弟妹們也是同樣一臉的好奇。「初央,那兩位是……」
「哦,那是我新認識的朋友,他姓曹,旁邊這一位是曹大哥的小廝,今日咱們要抓鰍魚,我順道帶曹大哥來玩玩。」曹世典的身分講出來可是會嚇壞沒見過世面的小老百姓,所以閔初央干脆直接省略。
「打擾了。」曹世典淡淡地點了點頭。
景期一見就感到曹世典身上有種貴氣,來頭應該不小,不過既然是閔初央帶來的人,他也就當一般朋友看待,揚起斯文笑意。「初央的朋友就是咱們的朋友,曹公子不必客氣,也希望今日曹公子能玩得開懷。」
「既然人都到了,咱們就開始吧。」閔初央笑著對景期的弟妹說道。
「耶……可以抓魚了!」四個孩子們開心的蹦蹦跳跳,在池邊脫下草鞋,將褲管及袖口高高卷起,接連走進池塘內,而景期也緊跟在後頭。
池水不深,大概只到孩子們的膝蓋處,他們開心的彎下身,雙手往池底探,並密切注意池里的動靜。
沒多久,其中一名男孩雙手捧著一條活蹦亂跳的小魚,開心的說道︰「我抓到了,這一回是我先開張!」
那魚不大,就差不多一般人掌心的長度,魚身細長,灰黑色的表皮上有許多黑色小高點,滑溜溜的,一不小心又會從掌心溜走,所以男孩趕緊將抓到的魚放入漂在池里的小竹簍內。
看到他們的「抓」魚法,曹世典呆了,就連桐桑也呆了,因為這完完全全和他們設想的方式不一樣,這些孩子還真的是在「抓」魚。
「鰍魚的習性,就是喜歡住在淺池子里,有時還會鑽進爛泥內,所以用抓的最快最方便。」閔初央笑看著他,就知道他這個從京城來的貴公子沒見過這種事情。「你要趁現在打退堂鼓也不要緊,我不會笑你的。」
「主子……」桐桑面有難色,極度不願曹世典學那些孩子們一樣衣衫不整的下水,那對高高在上的王爺來說,根本就是一種污辱。
曹世典回瞪桐桑一眼,示意他閉嘴,然後有些賭氣的對閔初央說︰「來都來了,豈有打退堂鼓之理?我還不至于嬌貴到連這種游戲都玩不起。」
「那就太好了,你趕緊下來吧。」閔初央笑得燦爛無比,先曹世典一步脫下鞋襪,毫無顧忌的卷起褲管,下池塘與孩子們玩抓魚去。
都已經到了這地步,曹世典也只能硬著頭皮照做,將垂落的月牙色衣擺高高地往腰帶內扎,卷起褲管下池。
當他第一腳踩入池子里,原本僵硬的表情更是一沉,差點就想咒罵出聲,池塘底下都是爛泥,他的腳深陷在爛泥內,那種感覺真是……說不出的詭異,怪不舒服的。
他試著走了幾步,每一步都得把腳從爛泥內拔起來才有辦法繼續往前進,而在他還無法適應的時刻,閔初央與其他孩子早已玩成一片,就連鰍魚都不知抓了多少條。
「曹公子,還行嗎?」閔初央笑容洋溢的詢問。「若是不行,就別勉強。」
「你等著瞧吧。」曹世典不甘示弱的回答,身為王爺,怎麼能被這種小事打敗,他的尊嚴可不允許自己輕易認輸。
稍微適應了些之後,有武功底子的他眼光銳利的發現池底下有快速游動的暗影,他即刻俯下身想抓,沒想到魚兒的動作更快,直接從他雙腳間的縫隙溜到背後去。
他迅速轉身,卻沒想到雙腳深陷在爛泥內,令他動彈不得、重心不穩地前後晃動。
「主子——」在岸上等待的桐桑驚呼出聲,焦急地大喊。
唰的一聲,最後曹世典狼狽地往後坐倒在池塘里,全身濕了個透徹。
景期與孩子們往曹世典的方向瞧過去,見他臉色一沉,他們也跟著不敢吭聲,就怕曹世典在眾人面前出了糗,面子掛不住的突然發起火來。
「哈哈哈哈……」倒是閔初央毫不客氣的笑出來。「曹公子,這下子你總該明白我為何要勸你換衣裳了吧?好好的一件絲綢就這麼泡了水,還沾了泥,多麼可惜呀!」
她來到曹世典身旁還遲遲止不住笑,朝他伸出手。「來吧,我助你一臂之力。」
曹世典依舊臉色難看的瞪著她,像是想在她的身上瞪出兩個窟窿,就是沒有伸手接受她的好意。
「快呀,你還愣著做什……啊?」
突然間,曹世典抓住她的手,猛一將她往下扯,她猝不及防的整個人撲入池塘內,濺起了好大水花,站在一旁的曹世典當然沒得躲避,再度被濺得全身濕淋淋。
閔初央掙扎的跪起身來,一身濕地怒瞪曹世典。「你——」
「噗哈哈哈……」曹世典終于大笑出聲,雖然他這麼做毫無王爺的氣度,甚至無賴到了極點,但有人陪著他狼狽,他就是無比的爽快,內心的鳥氣散得一干二淨。
「噗……」景期也笑了,他一笑,其他孩子也跟著笑。
「你們這些家伙!」
閔初央瞪著大笑的其他人,但最後也忍不住宮笑出聲,因為要不是她先笑曹世典,也不會招來這一身狼狽。
大家莫名其妙的笑成一團,兩方之間原來生疏的氣氛因此活絡起來,而曹世典既然早已全身濕透,也不再有顧忌,大方的在池塘內玩開了,跟著閔初央學抓鰍魚的訣竅,沒多久就摸到要領,抓得起勁。
一行人在池塘內玩了約一個時辰,竹簍內也滿了,孩子們不再抓魚,純粹在池塘內打起水仗,玩得不亦樂乎。
曹世典坐在池塘邊休息,閔初央也跟著坐在一旁,瞧著景期被弟妹們聯手抹得一臉黑泥,卻笑得異常開懷。
「我認識景期好多年了。」閔初央突然說起,視線落在景期身上,臉上帶著淡淡笑意。「那時的我挺別扭的,總是在生氣,可沒現在好相處。」
曹世典不解的微微挑眉,沒有阻止她,讓她繼續說下去。
「因為我從小就沒了娘,大一些之後,見到其他人有娘疼愛,我卻沒娘疼,心中挺不平的,瞧什麼都不順眼,整日怨天尤人,覺得天下人都負了我,像個小岡王似的四處惹事,連爹都拿我無可奈何。」
「倒是看不出來。」曹世典輕笑出聲。
「你現在看不出來,是因為我遇到了景期。」她回憶著當時的情景。「那時的景期很慘,爹出意外死了,娘受到打擊臥病在床,家里沒一個人能主事,身為長子的他只好一肩扛下重責大任,不但要照顧娘親,還得安撫下頭的四個弟妹,簡直是焦頭爛額。」
曹世典訝異的瞧向景期,他既有如此淒慘的家境,此時又怎能笑得如此開心,完全看不出有任何愁悶之氣?
「那時的他根本沒時間傷心難過、怨天尤人,因為他每日一睜開眼就得忙著照顧娘親及弟妹,還得出外掙錢養活一家子,忙了一整日後,累得倒頭就睡,就這樣日復一日,熬過了剛開始最難熬、最混亂的階段。」
閔初央有些羞赧的搔搔頭。「知道他的遭遇後,我才醒了過來,我只是沒娘疼而已,衣食無缺,過得輕松快活,這世上遭遇比我慘十倍、百倍的人太多了,我算哪根蔥?我就是日子過得太閑,才會鑽這種沒必要的牛角尖。」
曹世典一愣,似乎有些明白她的用意了,她是想拿自身的經歷來告訴他,別再繼續鑽牛角尖下去?
「只要打起精神努力過活,有事情忙,就不會整日胡思亂想,也就沒什麼事情過不去的。」閔初央偏頭朝曹世典開朗一笑。「王爺,你說是不是呢?」
所以,為了不讓他耽溺于情傷的失心喪志中,她刻意邀他出門,希望他有事情忙,可以暫時拋去心中的痛苦,不再時時刻刻想那些不堪的過往。
的確,這世上遭遇比他慘的人太多了,他只是受了情傷而已,又算得了什麼?別人比他更慘都能振作起來,為何他就不能?
皇兄將定西軍交給他,其實是同樣的意思,要他打起精神理事,慢慢擺脫傷痛,只不過當時的他感受不到皇兄的心意,然而閔初央卻用她的方式,讓他明白了這個道理。
一想通了,曹世典的心也跟著豁然開朗,揚起了釋懷的笑意。「好呀你,原來將本王給騙出府,是打著說教的目的。」
「我可沒說教,我只是將自己從小岡王脫胎換骨的經歷告訴王爺,這樣算來,王爺也知道我的一個秘密了。」她馬上裝一臉無辜樣。
「嘖,油嘴滑舌。」
她皮皮的笑著。「下回再有好玩的事情,我照樣邀王爺,王爺來是不來?」
「為何不?我倒要看你多能玩。」曹世典爽快答應。
與她相處很舒服自在,他樂于交這個新朋友,也很期待她接下來會帶給他的驚喜。
而他也要開始重新振作,不再放任自己耽溺于傷痛當中,白白虛度光陰。
懊拋下的就要拋下,別人可以做到,他當然也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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