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1734|回覆: 13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蔡小雀 -【報恩妻(良人無情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發表於 2025-1-4 00:00:4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蔡小雀 - 報恩妻(良人無情之一)

每每看到那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妹妹,他就滿肚子火
就因爲人人都說她的身世有多悲慘又多可憐
倒楣的他就得被迫接受一個甩不開的義妹
惹來朋友取笑這面黃肌瘦的丫頭是他未來的新娘子!
想他乃是四品大官家的公子,讀書騎射一流
在同侪中向來是拔尖的,可偏偏這丫頭來了之後
讓他變成了人人口中的一個大笑柄……
唉,世事多變化,他的人生在父親過世後徹底變了樣
自豐食足食到縮衣節食,這世道人生好似同他開了個玩笑
可她卻一改畏縮膽小的個性,一肩扛起家計重擔──
原本對他而言,她只是一個死皮賴臉不走的拖油瓶
但是她的善良、她的堅強,和對他全心全意的付出
讓他漸漸心軟了,開始對她産生不一樣的情愫
萬萬沒想到她所做的一切,全是爲了要報答收養恩情
就連答應嫁給他,也只是作給娘親安心的一場戲
既然這樣,就算心很痛,他仍決定放她自由……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2
發表於 2025-1-4 00:01:33 |只看該作者


  【願爲連理枝 蔡小雀】

  在睽違了許多個許多個月之後,終于又自現代的女人心事裏暫時告歇,回到了那個很久很久以前的年代,去深掘衆多深邃幽遠的愛與可能。

  這次想分享的,是關于夫與妻的故事。

  姻緣在古代來說,常常始于戀愛之前,往往夫妻是在洞房花燭夜的那一個晚上,在大紅燭火底下,才見到彼此第一眼的容顔。

  當時多半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有的愛與恨、歡喜與悲傷、幸福與痛苦,是自拜了堂、完了婚以後才開始展開的。雖然選擇權不由自己作主,看似福禍難料,但其中也不乏許多幸福的傳奇。

  有的妻,一生只追隨著她的天;有的夫,一生眼裏只有她,從不多看第二人。可是在這樣兩心相許、白頭偕老之前,他們究竟經曆了什麽、共同度過了什麽、在彼此身上看見了什麽,才能有這樣堅定不移的信念,深信對方就是自己願意生生世世結發、不離不棄的那個人呢?

  我很想去深入了解、探索那些美麗連理枝的故事,自他們的愛恨糾纏掙紮與背負在肩上的責任裏,更加讀懂“愛”這一個看似簡單卻動人的字。

  因爲“愛”,可以穿梭古今,唯有“愛”,可以跨越一切,讓我們向往、心動、盼望、等待。

  並且深信著,在茫茫人海中,我們永不孤獨,在我們指尖上紅線的那端,可以是系著我們注定成爲連理枝的那一個人。

  只要我們用心呵護、細細關懷,會有那麽一天,枝葉終將成連理,茂密纏綿不分離。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3
發表於 2025-1-4 00:02:10 |只看該作者
楔子

  那一年,正逢大旱。

  赤地千裏,寸草不生,仿若遭受了一場烈火焚燒、毀滅殆盡的天譴。

  巡府大人劉蓮生奉旨赈災,一路行來,觸目驚心。

  昔日趕考時曾經過的翠綠山水平野,如何與眼前赤煉地獄般的可怕景象相連?

  到處都是衣不蔽體,瘦弱如柴的饑民,有人倒在早已被蠅蟲包圍的死去親人身旁,一動也不動。

  “停車!停車!”劉蓮生顧不得馬車尚在前進,急命車夫停車,匆匆跳下馬車。

  腳下喀啦一聲,他蓦然僵住,緩緩低下頭來。

  “蒼天啊!”他胸腹翻騰欲嘔,兩行熱淚卻已滾滾而下。

  地上散落著白骨森森,就在幹裂開來的土地上。

  那聞聲回過頭來望著他的饑民們,面黃肌瘦的臉上是空空洞洞的茫然。

  家鄉,土地,人性,尊嚴……什麽都沒有了,只剩下填飽肚子的求生欲望。

  “餓……餓啊……”其他饑民見他衣著齊整、面白體壯,紛紛掙紮撲了過來。“大老爺,求求給點吃的……餓啊……”

  “大人,快上馬車!”他的貼身護衛和車夫急急護著他後退。“這裏太危險了,咱們快趕到濟南府衙,那兒有兵──”

  “不!”劉蓮生望著仿若行屍般爬行包圍上來的饑民,痛苦低喊:“這些都是我們的子民啊!我身爲赈災大臣,更該苦民所苦,我不能走!”

  “大人!”護衛們大驚失色。

  劉蓮生掙脫開手下的護持,踉跄向前。

  “各位鄉親,朝廷送糧來了,我代皇上赈災來了,鄉親們可以吃飽了……”

  下一瞬,一名饑民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幹裂大嘴裏滿是惡臭氣息襲來,劉蓮生痛得一縮,還是來不及地被生生咬掉了一塊肉!

  “大人,他們已經餓到失卻理智,我們再留在這兒只會被活活吃掉,先趕到府衙再說吧!”護衛們不由分說將他推上馬車。

  劉蓮生驚魂未定地扶著流著血、劇痛難當的手掌,突然間,有個瘦瘦小小的東西被推擠上馬車、推入了他懷裏。

  “求求您……救救我女兒……帶她……走……”一個微弱嘶啞的女聲顫抖地響起。

  劉蓮生驚愕地望著那名用著幹瘦雙手緊抓著車馬的瘦弱女子,幹癟的臉上,那雙生命逐漸熄滅的眼底透著一絲哀哀懇求。

  “走得……越遠……越……好……”瘦弱女子斷斷續續的說,努力推開想要爬上馬車的饑餓災民,另一手急急將某個物事塞進他懷裏,“還有這個……快……走……”

  車夫急揚馬鞭,馬兒吃痛狂奔,下一刻車輪滾動塵土翻飛,劉蓮生一行人遠遠地將那群餓極噬血的饑民甩在身後。

  劉蓮生渾身顫抖不止,緊抱著懷裏的女娃,掌心牢牢握住了那塊婦人拚了命也要塞給他的陶片。

  老天啊!

  但願方才的修羅屠場只是一場惡夢……這萬裏疆土,錦繡山河,不該淪爲人間煉獄啊……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4
發表於 2025-1-4 00:02:2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五年後京城

  杏花紛紛,春水涓涓,光陰似水流年,一眨眼,劉家義女惜秀已經長成七歲了。

  可是劉府大少爺,十歲的劉常君卻討厭極了這個老是畏畏縮縮躲在樹後頭、牆角邊的“妹妹”。

  她一點也不可愛,也不討喜,小小的個子往哪兒一站都顯得多余,尤其是瘦小微黃的臉蛋,像是幾百年都沒吃飽過的饑民一樣。可爹卻偏心,每回得了什麽好的零嘴兒,甚至是禦賜點心,都會留一份給她,真是浪費食糧。

  他真不明白爹爲什麽要對她那麽好,她也不過就是爹五年前大旱時,自窮鄉僻壤撿回來的孤兒,成天悶不吭聲的,一竿子也打不出一個屁來,比世伯孫伯伯送他的這只獅子狗雪球兒還不好玩。

  “雪球兒,來!”好不容易抄寫完了夫子交代的“公羊傳”,劉常君興衝衝喚著跟在身後的毛茸茸狗兒,故意瞥了牆角後瘦小身影一眼,揚聲道:“我們到竈房看看有什麽好吃的,你喜歡紅燒肉對不對?回頭咱們把它都吃光光,半塊肉渣都別留給那個小餓鬼!”

  獅子狗興奮地吠了兩聲,邁動著小短腿跟著小主子去了。

  劉惜秀自牆角邊走了出來,小臉上掩不住滿眼希冀,盡管又怕捱了他的罵,卻還是忍不住跟了過去。

  她真的真的好想跟常君哥哥玩。

  劉常君蹦蹦跳跳到竈房跟廚娘蹭來了一大碗香噴噴的紅燒肉,抱著那碗裝得滿滿的紅燒肉,坐在荷花池上的亭子裏,和歡快的獅子狗盡情地分享。

  “來,雪球兒,這裏都給你吃。”他嚼著酥嫩鹹香的紅燒肉,腮幫子塞得鼓鼓的,見獅子狗歡喜吠叫不絕,索性將剩下的大半碗都倒進它的狗盆裏。

  獅子狗興奮地叫了兩聲,迫不及待地整個頭都埋進狗盆裏。

  “常君哥哥……”一個幼小的聲音遲疑地響起。“我、我可以跟你們玩嗎?”

  啐,又是這個討厭鬼!

  劉常君眉頭皺了起來,不豫地瞪著那個陰魂不散的小女孩,“誰准你跟著我們的?”

  “我會很乖的,你要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劉惜秀吞了口口水,掩不住滿心忐忑和盼望,討好提議道:“不然玩官兵捉強盜好不好?我可以當強盜,然後你抓我……”

  “嗤,少臭美了,誰想抓你?”他摸摸獅子狗毛茸茸的腦袋,突然升起一股惡作劇的念頭。“好哇,如果你想跟我玩,那就把雪球碗裏的肉吃掉!”

  劉惜秀呆住了。

  “怎麽樣?不敢吧?”

  劉常君故意挑釁地盯著她,就不信她能蠢到…一下一瞬間,呆住傻眼的反而是他自己!

  她小手顫抖卻堅定地伸進狗盆裏抓出一把紅燒肉,也不嫌髒,油膩膩的就往自己嘴裏塞。

  雪球兒憤怒地低吼起來,隨即對著她瘋狂吠叫,嚇得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小小手掌卻還是緊緊捂住嘴巴,怕嘴裏的肉會掉出來,驚恐的小臉拚命嚼咬著。

  “我、我吃完了。”好不容易把幾乎要噎死人的紅燒肉吞咽下去,她露出一朵大大的笑容,“常君哥哥,現在我可以跟你們玩了嗎?”

  “你髒不髒啊?你是乞丐啊?狗吃的你也要?”他瞪著她。

  她愣住了,油光凝結在茫然微張的嘴角。

  “小乞丐,髒死了,誰要跟你玩啊?”劉常君站起來,二話不說就往亭子外奔去,“雪球兒,我們走!”

  劉惜秀怔怔地望著迅速跑遠了的一人一狗,眼眶濕了,她用袖子擦去,吸吸鼻子。

  “沒關系,說不定下次,下次他就會答應跟我玩了……”

  劉惜秀十四歲那年,義父劉蓮生升了六省巡檢,奉谕巡視外地,直至兩年後方才回京。

  當馬車駛進南城門,還尚未駛近劉府,接到消息的劉家上上下下就已是喜不可言,尤其是一向素雅簡樸的劉夫人,也忍不住在梳得烏黑油亮的盤髻上,多別了一支精致典雅的珠钗。

  十六歲的劉惜秀長高了些,可還是瘦,小小的臉蛋不盈一掌,唯有滿頭烏黑豐潤長發,增添了一絲少女婉約氣息。

  她聽聞爹爹回京,喜不自勝,一早就興衝衝地整理出了這兩年來臨摹的書法字,就盼著呈給爹看。

  因爲爹說過,女子也該識字習學問,若能寫得一手好書法,對將來相夫教子、持家理事亦有極大助益。

  雖然她不像常君哥哥寫得一手好顔體,但她的柳公楷書,連府中的老夫子都贊很是看得過的。

  她將那疊紙箋收進匣子裏,捧著它急急越過園子、穿過回廊,想盡快趕到書房去找爹爹,不想才繞過廊柱,猛然撞上了一堵堅實如牆的胸膛。

  “哎呀!”她身子一個失勢,懷裏匣子再拿不住地滾落地上。

  砰地一聲,匣蓋碎裂,裏頭的紙箋隨風四散!

  “我的字……”她顧不得跌得腿腳生疼,急忙撲跪著搶救。

  “你能不能有一次別這麽礙事?”十九歲的劉常君身形修長,已是個英俊挺拔的青年,深邃的黑眸裏透著煩厭懊惱之色,卻還是彎下腰來幫著撿拾。“這是什麽……就你這字還想跟爹炫耀、邀寵?別笑掉人的大牙了!”

  “常君哥哥,對不起。”她習慣性地道歉。

  他將散落地上的紙抓回,一把在她面前撕碎了。“這麽醜的字,只會弄髒了爹的眼!”

  “常君哥哥──”劉惜秀倒抽了一口涼氣,不敢置信地看著她辛辛苦苦寫好的書法字,在他手中盡數毀壞撕裂,淚水頓時湧現眼眶。“你、你……”

  “我怎樣?”他手一揚,碎紙像被剪碎翅膀的白蝴蝶般,四下飛散。

  “你、你爲什麽要這麽做?”她聲線顫抖,十多年來頭一次感到憤怒。

  “我說過了,這字太醜。”他哼了一聲。“還有,不要在我面前擺出可憐兮兮的小媳婦樣,我不吃你這一套。”

  他已經夠嘔了,就因爲人人都說她的出身有多悲慘又多可憐,于是他就得被迫接受一個甩不脫的義妹這麽多年嗎?

  本來家裏好好的,就只有他一個孩子,可她莫名其妙冒出來,也沒問過他的意見,就自作主張地介入他的人生,成天跟在他屁股後頭轉。

  就像人只需要十指,可她偏偏就是他掌上多長出來的一根手指頭,多余累贅得恨不得拿把刀把她切離了才好。

  他那些朋友都笑,說他爹幫他撿回來一個童養媳,說那個面黃肌瘦身量不足的小餓鬼是他未來的新娘子。

  他劉常君乃堂堂四品大官家的公子,讀書騎射一流,在友伴中向來是拔尖的,可偏偏她來了之後,如附骨之蛆般黏著他不放,讓他變成了人人口中的一大笑柄。

  “我最後一次警告你,離我遠一點!”他眯起雙眼,威脅道:“還有,你要是敢在我面前哭的話,我就把你扔進水塘裏餵青蛙,聽見沒有?”

  劉惜秀緊緊抱著僅存無幾的紙箋,想掉眼淚,卻又拚命忍住。

  擡起頭,她這才發現他撂完話便自顧自走掉了。

  劉惜秀強忍著歎氣的衝動,將剩下的紙箋小心地放進匣子裏,忽略心下隱隱作痛的受傷感,連忙趕往書房去。

  在書房外,她聽見了隱約聲浪飄出,下意識放緩了腳步,不敢貿然闖進去。

  “……咱們劉家每逢初一十五便開棚舍粥,說的是行善,其實不過就是盡一己之力罷了。好在這些年來風調雨順,百姓得以休養生息,終于能過上太平日子。”劉蓮生欣慰道,隨即話鋒一轉,“君兒,你身爲官家子弟,平時衣食無缺,更該思圖盡忠安民。爹想過,今科鄉試是趕不及了,可你一定得好好讀書,兩年後若能考上舉人,如此一來再過春闱,然後有幸殿試……博得功名,將來好爲君父效命,爲百姓謀福。這是爹的心願,明白嗎?”

  爹和常君哥哥正在說正事,看來此時不是她打擾的時候。

  劉惜秀才想悄悄離開,卻聽見劉常君的聲音響起。

  “是。孩兒知道了。”

  聲調沈靜而恭敬,隱約帶著一絲認命的歎息。

  她不禁抿住唇,忍住一抹笑意。

  常君哥哥在她面前總是表現出一副蠻橫不講理的大少爺、小霸王樣,可面對爹,他永遠都是那個世上最貼心最孝順的好兒子。

  “好,好,這才是爹的好孩兒……咳咳!”

  劉惜秀嘴角笑容倏然消失了。爹身子不好嗎?

  “爹,您還好嗎?”劉常君語氣有些著急,“怎麽這趟回家來,氣色看起來不大好,是不是路上受了風寒?我馬上讓人去找大夫。”

  “沒事,爹沒事。”劉蓮生搖搖頭,一擺手道:“你盡管好生讀書去吧,先生還等著你呢!”

  “可是──”

  “爹這麽大個人了,若真生了病,不會捱著不說的。”劉蓮生朝兒子慈祥一笑,“去吧!”

  “是。”劉常君遲疑地看了父親一眼,只得告退而出。

  劉惜秀及時閃避到柱子後頭,生怕他見著了自己又要生氣。直待聽他腳步聲漸漸遠去了,過了片刻,這才抱著小匣子走進書房。

  “爹爹,您有空嗎?”她臉上笑容甫揚起,霎時僵止了,“爹?”

  方才還和劉常君笑語叮咛的劉蓮生,已然整個人歪倒在太師椅上,一動也不動。

  那慈祥的臉龐閉目像是在養神,可灰白的顔色熟悉得令人恐懼。

  那是,死亡的顔色。

  “怎、怎麽會?”她手一顫,懷裏的匣子墜落,在地上摔得支離破碎。“不!不可以……不可以……”

  匣子裏的華嚴經文被穿堂風一吹,刹那間四下飛散如白蝶,紙箋上娟秀墨字點點像淚,觸目驚心──

  生老病死憂悲苦,逼迫世間無暫歇……

  這只是一場惡夢,只是萦繞在她心底多年,害怕再度失去親人的一種恐懼感,它完全不是真的。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穿著一身白色喪衣的劉惜秀睜開眼,卻發現眼前的“幻覺”並沒有消失,沒有改變。

  白色挽聯一幅又一幅懸挂在大廳四周,隨風淒淒涼涼飄舞著。

  劉夫人伏在棺木上哀哀痛哭,劉常君挺直地跪在靈前,俊秀的臉龐憋得通紅,死死咬著牙,淚水卻拚命掉。

  周圍仆人們個個不停拭淚,面色哀戚。

  “爹……”她眼前又是一片模糊了。

  劉常君突然轉過頭,雙眼血紅地狠狠瞪視著她。

  “都是你!是你這個掃把星!”他見母親哭得更哀傷,心如錐刺,想也不想一把將她推開來,恨恨道:“你克死了自己的爹娘還不夠,爲什麽還要害死我爹?爲什麽?”

  “常君哥哥……”她跌倒在地,熱淚滑落頰畔。

  “滾!”他凶惡咆哮如受傷野獸。“你滾!”

  奶娘見狀不對,忙上前將劉惜秀拉走。“秀小姐,走吧,夫人和少爺已經夠傷心了,你在這兒……唉,就讓老爺……讓老爺安心好走吧!”

  奶娘哽咽再難言,手下使勁地拽著她離開大廳。

  不敢掙紮的劉惜秀,絕望地望著爹爹離自己越來越遠。在這一刹那,她從沒有這麽清楚地感覺到,原來,自己在這個家裏什麽都不是……

  待做完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後,劉府裏懸挂著的白燈籠依然沒有撤下。

  身穿雪白衫子的劉惜秀鬓邊別著服喪的白絨球,越發顯得瘦骨伶仃、面容憔悴。可她也越發懂事了,不再成日只追著劉常君身後跑,她開始幫忙理事,默默擔起了自丈夫過世後便一蹶不振、鎮日以淚洗面的娘親處理家務。

  這四十九天期間,劉常君修長清瘦的身影總是在前廳忙碌著,接待前來吊唁他父親的故交及親友們,而劉惜秀便在內堂指揮仆人擺設奠品、監督著收拾素菜、領頭摺紙蓮花。

  這天夜晚,她讓仆人們將奠禮全收妥入庫,詳列在冊之後,再也撐不住自骨子裏透出的沈沈倦累感,拖著疲憊的腳步自內堂穿過廊下要回房。

  晚風很靜,月色昏暗,荷花池畔蛙鳴啯啯。

  她突然隱約聽見有人在低泣,立刻停住腳步,側耳傾聽。

  明知不該,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跟隨著那熟悉的聲音走去。

  那個再眼熟不過的修長背影孤獨地坐在亭子的階梯上,旁邊的酒壺已空了,歪倒在身側,顫抖的肩頭和隱隱嗚咽聲聽在她耳裏,分外心痛。

  劉惜秀眼眶紅了起來,鼻頭酸楚難當。

  常君哥哥……

  她甯可他放聲痛哭,或是大吼大叫地宣泄出來,也不要他那麽死死壓抑地抽噎著,碎斷肝腸。

  “什麽人?”劉常君警覺到身後有人,連忙回過頭來,半明半昏的夜色掩不住頰上的斑斑淚痕。“誰准你來這兒的?”

  在他的厲聲質問下,劉惜秀沒有畏縮,反而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你沒聽見我說什麽嗎?”他一臉憤怒地盯著她,吼道:“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常君哥哥……”她擡頭望著星子微閃的夜幕,輕聲問:“你想爹爹現在是不是在天上看著我們?”

  他倏地無言,臉龐閃過一抹無可掩飾的傷痛。

  “你懂什麽?”他眼眶灼熱,神情森冷的吐出話來:“他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長長睫毛微顫著垂落下來,“是,爹爹死了。可娘還在,現在只有你,才是娘唯一的依靠了。”

  “不需要你提醒我。”他語氣裏有一絲緊繃,冷冷別過頭去,目光落在黝暗的池面上。

  “爹會希望你振作起來,成爲娘及劉家最大的光榮。”

  “別說得這麽好聽。”他惡聲惡氣地道:“你在我面前討好賣乖,不就是希望我別把你趕出劉家嗎?”

  他的話讓她怔住了,眼神泛起痛楚。

  “你怕我爹一死,你在這個家裏就再也沒有靠山,再沒有人把你當家人看待了,不是嗎?”劉常君止不住冷笑起來,連日來沈沈積累在胸口的喪父之痛,只想找個出口宣泄。

  她沈默了很久,終于道:“是。”

  萬萬沒料到她會如此誠實坦白,倒教他一時愕然無言。

  “你和娘,是我唯一的親人。”她輕聲開口,“我……害怕再失去你們。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

  這話讓他心下微微震動,一言不發地直勾勾地盯著她。

  “常君哥哥,我想報答劉家對我的恩情,不管你和娘需要我做什麽,我都會去做。”劉惜秀看著他,語氣裏帶著一絲懇求,“請──不要趕我走。”

  劉常君瞪著面前蒼白瘦小得仿佛風吹就倒的她,久久。

  “隨便你!”他站起來,轉身就要走。

  “常君哥哥……”

  他頭也不回地離去,將她獨自扔在一地清冷中。

  眼睛陣陣刺痛,她卻還是努力地把淚水壓回眼眶裏。

  沒關系的,秀兒,沒關系的。只要常君哥哥還沒有開口趕你,你就還能繼續留下來,哪怕只能多留一天,也是好的……

  自古人在人情在,可人一走,茶就涼。

  府內一向以劉大人四品俸祿,及身爲京官所能得的福利過日,多年來衣食無憂,甚至還多有盈余可接濟百姓,可待他故世後,朝廷也停了傭仆、廚料、炭火錢等等補貼。

  眼下劉府無帳可進卻支出如舊,盡管過後不得不陸陸續續遣散了許多仆人,僅留下奶娘服侍劉夫人,可這日子一長了,生計還是越發艱難。

  “這是這個月的帳冊,請娘過目。”劉惜秀恭敬地將列好的帳冊捧上前,給劉夫人查看。

  “你看著辦吧。”劉夫人一手支著頭,病容疲憊地揮了揮手,再無心力理會這些。“該怎麽著就怎麽著。”

  “是。”她將帳冊揣在懷裏,就要退下。

  “常君呢?”

  “常君哥哥一早就出去了。”

  “他最近老是早出晚歸的,你這做妹妹得多關心著他些才好。”劉夫人歎了口氣,“照理說這都是娘的事,可爲娘的是有心無力了,只盼你們都好好的過日子,唉……”

  “秀兒明白。娘盡管放心,有我照看著常君哥哥,不會有事的。”她連忙保證。

  “那就好,那就好……”劉夫人倦極地擺了擺手,“去吧。”

  劉惜秀離開劉夫人的寢房,抱著帳冊走了幾步,被娘這麽一提醒,突然有些心神不定起來。

  說得也是,最近老不見常君哥哥在書房裏讀書,莫不是心情不好,所以跑外頭散心去了?

  “散散心是好的,可萬一耽誤了讀書,那常君哥哥不就不能實現爹爹的心願了嗎?”她自言自語,心下越發不安。

  迎面而來的奶娘手裏捧著一盅湯藥,正要給劉夫人送去,見了劉惜秀,她忍不住喚道:“秀小姐,老奴正想著要找你哪。回春堂的劉大夫剛剛來了,此刻就在廳上。”

  “不是說銀子月底就會給他送去嗎?”她停住腳步,心下一驚。

  “劉大夫說,連同上上個月的藥錢,實在不能不收了。”奶娘愁眉苦臉道:“小姐,這可怎麽辦?”

  她咬咬唇,強抑下心慌。“嗯,我知道了,我這就去。”

  劉惜秀轉而到帳房,掏出劉夫人交給她的銅鑰匙,打開一只紅木小匣子,可一拉開,裏頭僅剩不到二兩銀子。

  開支帳項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光是賒欠回春堂的藥錢加一加就得三兩七錢銀子,這怎麽夠呢?

  她苦惱地蹙起眉心,擡手撥開落到頰邊的頭發,指尖蓦然停頓在滑順豐厚的黑發上。

  有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5
發表於 2025-1-4 00:02:5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黃昏時分,劉常君拖著疲憊的身軀緩緩走回家。

  他回到書軒,在屏風後將一身平凡布衣換下,這才打開隨身的木盒,裏頭卷得仔細嚴實的是幾幅他最引以爲傲的字畫,可在東大街市的角落擺攤一整天,就只賣出了一幅,還被殺價殺得七零八落。

  他俊秀英挺的臉龐上掩不住沮喪之色,喃喃道:“什麽阿物兒,怎麽都是一堆不識貨的人。想當初有人向爹出高價想買我的字畫,爹都還不賣呢,現在……沒想到現在區區三兩銀子能買走我的駿馬圖。”

  是啊,這就是世道冷暖,現在的他不再是身份矜貴的劉家大公子,縱然他的字畫再好,淪落在街市上也就只有任人挑三撿四的份。

  可就算是這樣,他明天還是會繼續去擺攤。

  再怎麽說他也是個大男人,更是劉家唯一的依靠,怎麽能日日只知死讀書,不知民間疾苦的傻傻白吃白喝、胡混過日子?

  他心底不是不感傷悲憤的,可懷憂喪志又能濟得了事嗎?

  “罷了,別再想了,三兩銀子就三兩銀子……”他一咬牙,甩甩頭道:“錢總還是錢,能供家用就好。”

  劉常君仔細在銅鏡前整理妥當,確定全身上下依然是一派官家子弟的堂堂儀表氣息,這才走出書軒往大廳方向走去。

  在經過花廊時,他和低著頭疾走的劉惜秀面對面地撞個正著。

  “連路也不看,你趕著投胎去啊?”不知怎的,他一見她就來氣。

  劉惜秀擡頭見是他,驚喘了一口氣,踉跄後退。“常、常君哥哥……”

  她見著鬼似的反應更加深了他的不悅。

  “怎麽?我有那麽嚇人嗎?”他臉色一沈,突然注意到她頭上包著條醜陋的青色頭巾,神情又異常畏縮,他立刻伸手一把拉掉了那礙眼的頭巾。“包著這是什麽鬼東西?你──”

  劉常君心下沒來由地一抽,愕然地瞪著她勉強及肩的短發。

  劉惜秀慌忙用袖子遮住自己短短的頭發,結結巴巴地道:“頭、頭巾還我。”

  他好半晌才自震驚中回過神來,隨即一股火氣湧上心頭。

  “人都長得那麽醜了,還沒頭發,簡直丟死人了!”

  她如遭雷擊,怔怔地望著他,眼底掩不住傷心。

  “你到底是劉家的小姐,頭發鉸得亂七八糟的,傳出去能聽嗎?就算你自己無所謂,也不要丟光了我和我娘的臉!”他眼角微抽,憤然道。

  劉惜秀深吸口氣,緊憋著淚意,不發一言,低頭繞過他就走,連頭巾也不要了。

  “你!”他不敢置信地瞪著她遠去的背影。

  她竟敢連話也不回,連聲解釋也沒有就走掉?可惡!她眼裏到底還有沒有他劉常君的存在?

  “好,走就走,誰希罕!”他憋了一整天的濁氣再也忍不住爆發開來,破口罵道:“什麽小乞丐,醜八怪──”

  “大少爺,您誤會秀小姐了!”拎著待洗衣衫桶子的奶娘站在不遠處,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誤會她什麽?”他氣憤道:“難道我有說錯嗎?就是她,成天把自己搞得像是全天下最可憐的人──”

  “小姐是爲了家計才鉸掉頭發的。”奶娘眼圈兒微紅。

  “什麽?”他所有煩燥的怒火刹那間恍若被當頭冰水一澆,全熄了,“奶娘,您說什麽?”

  “今兒晌午,回春堂的劉大夫來催收藥錢,家裏錢不夠,秀小姐就鉸掉了自己一頭黑鴉鴉的青絲,拿去鋪子賣了三兩銀子,這才有錢還人家的。”奶娘邊說邊拭淚,哽咽道:“大少爺,您想想,頭發對一個女子來說有多重要,可秀小姐爲了夫人,想也不想就……”

  奶娘接下來說些什麽劉常君不知道,他整個人僵立在當場,全然無法思考,眼前卻無比清晰地浮現方才的那一幕──

  她蒼白臉上的自卑與倉皇,短得淒清可憐的發在肩上輕晃著……

  他閉上雙眼,心口像是有一角崩塌了。

  晚間,飯桌上。

  三個人對坐著,桌上有兩盤炒青菜,一盤肉絲炒筍絲,還有一碗湯,就是他們的晚餐了。

  自豐衣足食到縮衣節食,這世道人生好似同劉家開了一個大玩笑。

  桌上沒人說話,只是靜靜地吃著飯,劉夫人病痛纏身,本就沒精神,劉惜秀則是從頭至尾都很沈默,低著頭,只扒著碗裏的米飯。

  劉常君胸口一直堵塞著,糾悶著,他偷偷觑著她的一舉一動,懸著一顆心。

  她還在生氣嗎?

  終于,漫長得像是坐苦牢的晚飯終了,劉惜秀站起來,俐落地收拾起碗筷盤碟。

  “娘,秀兒先把碗筷收到竈下,待會兒泡杯茶讓您暖暖胃。”

  “嗯。”劉夫人在奶娘的攙扶下,慢慢走回房。

  劉惜秀捧起略顯沈重的托盤,轉身往外走去。

  夜裏黑,可爲了省燈油蠟燭錢,所以屋外花廊都不再懸挂燈籠了,她卻早已習慣了就著月色,一步一步地往竈房方向走。

  可今晚,他爲什麽一直默默地跟在她背後?

  她可以感受到身後他那銳利的目光,就這麽直盯盯地跟著她,讓她頸子後頭陣陣刺癢。

  他是在看她的短發嗎?

  劉惜秀心一緊,一股酸澀泛了開來。

  沒錯,他一定是想更仔細看清楚,她到底有多醜、多難看。

  可她不想自己在他心底是這樣的。

  劉惜秀加快了腳步,試圖甩脫開他。如果可以的話,她好想逃以一個見不著人的角落,躲到地老天荒……至少也得等她頭發再度留長了爲止。

  常君哥哥,我真的不想你見到我這麽醜、這麽醜……

  好不容易奔到竈下,她顫抖地將托盤往桌上一放,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你跑那麽快幹什麽?”

  劉惜秀一驚,來不及隱藏的淚光在睫間閃閃,驚悸地望著他。

  “我有話要對你說。”劉常君濃眉蹙得緊緊的。

  她咬了咬唇瓣,有些防備地小聲問:“你、你還想說我什麽?”

  他眼神裏掠過一抹困擾,伫立在原地躊躇了片刻,突然別扭地摸摸她的頭。

  “答應我,以後不要再剪了。”

  劉惜秀渾身僵住了,圓圓的大眼睛傻傻地望著他,心跳先是一停,隨即蔔通蔔通瘋狂跳動起來。

  他、他摸了她的頭,還對她說……說……

  劉常君驚覺到自己的舉動,閃電般縮回了手,俊秀臉龐跟著漲紅,不自在地往後退了一步。

  “就、就這樣。”話說完,他幾近狼狽地掉頭就走。

  直到過了很久很久,劉惜秀微顫著手,在他剛剛碰觸過的地方,輕輕摸了摸。

  這是夢吧?

  書軒外,幽篁靜靜。

  劉惜秀提著裝著早飯的食盒,腳步特意放輕,生怕驚擾了裏頭專注讀書的劉常君。

  來到門邊,她著實猶豫了好些會兒。

  送進去的時候,她可以順口叮囑常君哥哥苦讀之余也該注意珍重身子嗎?

  經過昨晚,他對她的態度應該會好些了吧?

  想起令她心跳的那一刹那,劉惜秀不禁臉紅了,又摸了摸短發,突然間,她不再覺得自己的頭發醜陋不堪了。

  正在胡思亂想時,她眼角余光瞥見了那個熟悉的修長身影步出書軒。

  咦?常君哥哥這麽早不在屋裏讀書,難道又要出門了?

  她腦中閃過了一個念頭,立刻把食盒放在地上,蹑手蹑腳地跟在他身後。

  他怎麽穿著普通的布衣,而且一出大門便戴上鬥笠,背上還背了個用布巾包裹起來的物事,全然不似平時的打扮。

  一路上,劉惜秀心底頗爲矛盾掙紮,一方面怕被他發現了自己在跟蹤,又會大發雷霆,破壞了昨晚好不容易緩和些的關系,可是一方面她真的很好奇,他這些日子來連書都顧不得念,天天往外跑,到底是去哪兒了?

  她也說了,要她多關心常君哥哥,萬一常君哥哥被壞朋友給引誘了去做什麽壞事,或是沈迷于賭博,那爹的心願,娘的指望,劉家的未來,就全完了!

  劉惜秀臉色因擔憂而泛白,緊咬著下唇,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後頭--這還得歸功這十多年來跟在他屁股後頭當小跟班的訓練有素。她就這麽跟著跟著,一路出了大門、穿過大街小巷,都沒被發現。

  越跟,她心下越納悶,不明白他到這東大街上做什麽?

  熱鬧的東大街左右兩邊都是小販子,有的賣假古董,有的賣舊書,有的是賣鍋碗瓢盆的。

  她躲在一棵大樹後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劉常君停在一處牆角,那裏擺了張破舊桌子,他仔細地擦拭幹淨,然後將背上的包袱拿下來,打開包袱巾。

  不。

  劉惜秀手握拳頭緊靠在嘴邊,死命咬住了一聲嗚咽。

  她的心好痛好痛,呼吸像有火燒般,卻只能睜大了眼直直地望著他--她自小崇拜的常君哥哥、劉家出色驕傲的大少爺,在街邊擺起了攤子。

  一卷卷他珍愛的字畫被展開,鋪在破舊的桌子上,像不值錢的舊攤貨般待價而沽。

  有人來了,駐足看了幾眼,隨意批評了幾句又走了,可更多更多的是,人們的視而不見。

  在鬥笠下,劉常君的臉色越來越抑郁,他盯著自己一筆一畫精心揮灑、書寫而出的字畫,被指指點點,還摸得雪白畫紙一角微微髒汙,卻還是只得咽下驕傲、低著頭,等待。

  終于,又有人出現在他的攤子前。

  “要哪一幅?”他低聲問。

  來人不說話,只是沈默。

  “到底要哪--”他不悅地擡起頭,隨即僵住了。

  劉惜秀蒼白臉上淚水滑落,正默默地瞅著他。

  他心一痛,隨即驚怒低吼:“你--你跟蹤我?!”

  她沒有回答,只是頰上淚珠斷了線似的越滾越多。

  劉常君臉色難看,目光藏不住羞慚傷痛--他死也不想被她看見這一切。

  時光仿佛凝結在這一瞬,漫長得像是在永無止境的地獄裏,直到一聲低弱的哀求響起--

  “……我們回家好不好?”

  他一震,錯愕地瞪著她。

  “常君哥哥,”劉惜秀小手顫抖著抓住他的手腕,嗚咽不成聲。“你不該是在這兒的人,我們……我們回家。”

  他頰上一陣紅辣辣,感到四周人都在看,簡直羞愧到了極點。他想壓低聲音,卻還是抑不住粗聲粗氣的低嚷:“什麽回不回的?該回去的人是你才對!”

  “常君哥哥,這些都是你最喜歡的字畫,也是爹娘最珍重的寶貝……”她一手緊緊抓著他,淚眼婆娑。“不要賣,求求你不要賣。”

  “你放開我,別再給我找麻煩了。”劉常君想甩開她的手,卻發現她的手指冷得像冰,所有惱羞成怒的反抗衝動霎時化爲流水。

  “就算是十年寒窗,也要完成爹爹的心願。”她臉上盛滿哀求之色,望著他,嗓音哽咽破碎,“求求你,常君哥哥,求你回家吧,家計我會想辦法,我不要你在這兒擺攤,還、還賤賣你的心血……”

  就爲了這,她哭得跟頭牛似的?

  真醜,又醜又丟臉,可是感到臊惱難當的劉常君,心頭卻莫名暖了起來。

  這個傻瓜。

  “不關你的事,你走!”他語氣刻意粗惡凶狠,卻還是抑不住一絲軟化。“晚點我就回家了。”

  “不要,不要……”她雙手緊緊抓著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常君哥哥,跟我回家吧,求求你……”

  他是堂堂劉家的大公子,是自小受爹娘呵護,詩書薰陶下的官家子弟,怎麽可以委身在這街角賣字畫?

  要是爹娘看見了,心裏該有多痛啊!

  劉惜秀眼淚落得更急了,嗚嗚啜泣道:“要不、要不以後我幫你出來擺攤賣字畫吧?往後你只要寫詩作畫就好,這些我來賣,都交給我來賣。而且天那麽冷,萬一你要是凍病了,那該怎麽辦?常君哥哥,你就跟我回家好不好?好不好?”

  四周衆人眼光不禁全往這兒看過來,還交頭接耳的議論起來。

  劉常君氣惱又好笑,卻被她哭得手足無措沒法子了,只得笨拙地安撫她。

  “好好好,別哭了別哭了,我跟你回家就是了。”

  有一瞬間,劉惜秀還不敢置信,擡起淚痕斑斑的小臉。“真、真的?”

  “真的真的。”他光丟臉也丟死了,忙匆匆收拾了字畫,拉著她便逃出了東大街市。

  唉!他上輩子到底犯下了什麽滔天大罪,這輩子得攤上她這麽個大麻煩?

  一回到家,劉常君就把她拖到書軒,面目凶惡地對她三令五申。

  “不誰--以後絕對不准再用哭要脅我!”

  “嗯。”劉惜秀抽噎著點點頭。

  “還有,今天的事一個字都不准對娘說起!”

  “嗯。”她吸吸鼻子,再點點頭。

  “髒死了。”他厭惡地將袖子伸到她面前,一臉嫌棄卻又視死如歸的表情。“喏!”

  “嗯?”她滿臉鼻涕眼淚,茫然在看著他。

  “擦一擦。”他別過頭去,聲音僵硬地道:“趁我後悔前。”

  她淚濛濛的眼兒倏然亮了起來,小臉滿滿不敢置信的快樂。“常君哥哥?”

  “醜死了!又醜又笨,你出去不要跟人家說你是我們劉家的人。”他沒耐性地一把將她抓近身前,抓著袖子粗魯地往她臉上一陣亂抹。“好了好了,你可以走了!”

  “謝謝常君哥哥。”她感動到覺得自己根本就是在作夢。

  “還站在這裏做什麽?”他對著她橫眉豎目道:“我要看書,你不要在這邊礙手礙腳害我心煩,去去去,有多遠走多遠,最好永遠永別教我瞧見!”

  她臉上的喜悅瞬間又消失了,小嘴顫抖著,“對不起。”

  “不是叫你不准在我面前哭了嗎?”劉常君像是燙著了般,迅速放開了她,背過身去,挺直了腰杆。“走啊!以後別再來打擾我!”

  “……是。”她淚光一閃,極力忍住了。

  永遠弄不明白,爲什麽自己在他面前總是做不好、總是惹得他生氣。

  明明剛才一切都還好好的,他還一副像是怕她傷心,怕她難過的樣子,不是嗎?

  劉惜秀望著他僵硬的背景,心頭縱有千言萬語,卻連一個字也擠不出。

  她只得低下了頭,順從著他的命令離開他的視線。

  “慢著!”

  她跨過門檻的腳下倏停,心一跳,帶著一絲希望的急急回過頭。

  “別忘了,”他還是背對著她。“是你要求我不要管家裏的事,只管讀書、完成爹的心願就好,往後要是捱了苦日子,別向誰討人情。”

  她眸光黯淡下來,低聲道:“我報劉家的大恩大德都來不及了,又怎麽會向誰討人情呢?”

  若沒有爹爹帶她回家,她早已命喪在那次饑荒之中了,這份恩情,她到死都不會忘。

  劉常君面無表情地望著窗外,聽著劉惜秀輕緩的腳步漸漸去遠了。

  胸膛裏的心髒,莫名像是被什麽牢牢掐住了,就連呼吸都異常困難。

  “報恩?所以,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爲報恩?”

  劉常君不知道自己爲什麽這麽不是滋味,他不該覺得訝異的,劉家與她非親非故,卻仗義養活了她這麽多年,若論報恩一說,也還不算是欺負了她。

  可是,他就是感到氣憤,好像剛剛自己因爲她,成了十足十的大傻瓜!

  憑什麽她一哭,他就乖乖地跟著她回來?憑什麽她可以輕易改變他決定要做的事,她以爲她是誰啊?!

  “煩死了!”他爆出一聲低咒。

  她劉惜秀對他而言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不過就是他們劉家的一個……一個死皮賴臉不走的拖油瓶罷了!

  “對,就是這樣。”劉常君煩躁地踱步,嘴裏念念有詞,“所以她愛做什麽便是什麽,這全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沒有人逼她,就讓她自顧自地去報她的鬼恩去吧!”

  劉常君果然說到做到,自那日起,一進書軒便是沒日沒夜地苦讀,狠下心腸不去想,她口口聲聲說的“家計無虞”究竟是真是假。

  反正對劉家而言,他能否考取功名、光耀門楣是眼下最重要的事,又因爲她的事事攬上身,他索性把家裏所有大小事全扔在腦後,只管讀書--這就是她要的,不是嗎?

  劉惜秀眼見他一心一意讀起書來,心下又是欣慰又是怅然。

  “唉,常君哥哥又像過去那樣討厭我了。”她沮喪到了極點。“他究竟幾時才願意消消氣?”

  奶娘在一旁陪著做繡件,見她不是發呆就是自言自語,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兩孩子,自小便這樣,一個固執一個傻,固執的是嘴硬,傻的連話也說不明白,唉,要再這麽下去,到底幾時才修得了正果?

  “秀小姐,勞煩你去幫少爺送個夜宵吧,少爺怕該是餓了。”奶娘假意閑閑地提起。

  “什麽?我送?”劉惜秀突然心慌起來,話說得吞吞吐吐,“可、可是……常君哥哥見了我,恐怕不會高興的。”

  “就這麽悶著也不是個辦法,你也知道少爺的性子,沒搬張梯子給他,他怎麽下得來台呢?”

  “但他在生我氣啊!”她頭越垂越低。

  “這樣啊……”奶娘突然歎了一口氣,“那怎麽辦呢?”

  她一愣。

  “我本想著給少爺送桂圓湯去的,還早早就在竈上煨下了。”奶娘愁眉苦臉、煞有介事地握拳捶了捶自己的腰腿,歎道:“可人老了就是不中用,現下這腰也酸,腿也犯疼的,唉,夜裏又黑,摸著黑路也不知走不走得了……”

  “奶娘,您風濕的老毛病又犯了?”劉惜秀急了,“很疼嗎?要不要我去叫大夫--”

  “不是不是,就是今兒活兒多,有些累壞了。”奶娘祈望地看著她,“秀小姐,奶娘想歇一會兒,你能幫奶娘送桂圓湯去給大少爺嗎?”

  “我、我送嗎?”她有些猶豫。

  “還是不能嗎?”奶娘可憐兮兮地望著她。

  “我送、我送。”她只得點頭,安撫地拍了拍奶娘的手,“您放心,我送去就是了,您趕緊歇息吧!”

  “秀小姐,謝謝你了。”奶娘感激地道。

  “那……那我現在就去送。”

  劉惜秀有些僵硬地走出去,一不小心險些在門檻上絆倒了。

  “當心!”奶娘一驚,隨即忍住笑意。

  不一會兒,劉惜秀踩著半明半暗的月色,小心翼翼地捧著碗桂圓湯走到書軒,卻在門外停住了腳步,躊躇再三,始終沒敢進去。

  自窗花透出的暈黃微光,偶爾傳來三兩聲喃喃自語的讀書聲,在在顯示出了常君哥哥正專注用功著,要是她進去了,惹得他不快,屆時恐怕又有好大一場氣好生。

  再過三個月就要鄉試了,若因她的緣故,害得他不能專心,有了個什麽閃失差錯,那她就真是萬死莫贖了!

  劉惜秀就這樣傻傻地伫立在書軒外,內心在想進去和不能進去之中激烈交戰著,直到一碗桂圓湯由熱至溫。

  她摸了摸碗身,生怕湯涼了不好,終于鼓起勇氣敲了敲門,然後放下桂圓湯在地,就趕緊轉身匆匆跑掉了。

  須臾,劉常君拉開書軒大門,疑惑地看著一閃而逝的熟悉背影,隨即目光被地上那碗湯吸引住了。

  他彎身端起那碗微溫的桂圓湯,看著它,忽然有些想笑,卻又怅然地低歎一聲。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6
發表於 2025-1-4 00:03:1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這天早起就是天寒地凍的,劉常君在書軒裏讀了好一會兒書,實在是冷得受不住了,正想回寢房多添件衣衫,沒料想才一踏出書軒,就見到奶娘挽著只籃子往這兒走來。

  “奶娘,早飯不是吃過了?您犯不著又送吃食來的。”

  “不是的,大少爺。”奶娘低頭看了籃子一眼,歎道:“秀小姐去擺攤賣字畫了,今兒這麽冷,我怕她凍壞了,正想著要給她送一暖茶壺子姜湯去,可是還得幫夫人煎藥呢,一時間也騰不開手,可以勞煩大少爺幫我送去嗎?”

  “我送?!”他一臉愕然。

  “是啊,秀小姐一個姑娘家得抛頭露面去擺攤,真是挺辛苦的,若這時候能有口熱姜茶喝喝,暖暖身子就好了。”

  劉常君的手似是自有意識地伸出去接過奶娘的籃子,“那,好吧!”

  雖然面上是極心不甘情不願的,他還是不自覺地加快腳步,趕著就怕茶壺子裏的姜湯涼了。

  可一見著在那眼熟的攤位上,瘦小的劉惜秀兩手攏緊襖衣,連兜帽也沒戴,瑟縮著身子抵禦寒冷,卻還不忘露出親切的笑容,他臉色瞬間沈了下來。

  而且怎麽攤子前還圍了好幾個男的,裝出一副熱絡的模樣同她攀談?

  在搞什麽鬼?!

  劉常君胸膛劇烈起伏著,一步步走過去,臉色極難看地“杵”在她身後。

  幾個男的假意在看字畫,卻是藉機想跟這個纖弱的小姑娘說說話,可是不知怎的,被她身後神情冰冷的男人盯著心下發毛了起來。

  “呃,改日再來看看,今兒就先不用了。”

  “字畫不錯,嗯,不錯……”

  然後就一個個邊打著哈哈,邊藉故溜了。

  劉惜秀有些納悶,若有所覺地朝背後一望,一張臉因驚喜而微微亮了起來。

  “常君哥哥,你來了。”

  “嗯。”他哼了聲,臉色還是很難看。

  她還來不及怕,就迫不及待自腰間掏出一只小荷包,獻寶似地遞到他跟前,歡喜道:“常君哥哥,你快看,今天生意好好,我賣了你兩幅字畫,這裏有七兩三錢銀子呢!”

  “是剛剛那些王八買的?”

  “幹嘛這樣講人家啊?”她有些讪然道。

  “就那綠豆眼,睜開眼睛看得懂字畫嗎?”他不知在氣憤什麽。

  劉惜秀不解地望著他,有些想笑,卻還是識相地忍住了。突然瞥見他手上挽得的籃子,心下微動,有些不敢希冀地小小聲問:“你給我送東西來嗎?”

  “喏,奶娘要給你的姜湯。”劉常君這才想起自己來的目的,繃著臉,把籃子塞進她懷裏。

  她抿著唇偷偷笑了,忙低下頭掩飾住,掀開籃子,取出茶碗,自壺裏倒了一碗熱騰騰、泛著辛辣甘香的姜湯。

  “常君哥哥,你先喝,”她嫣然笑道,“身子一暖,火氣就不大了。”

  “姜湯是上火的吧?”劉常君臉還是很臭,卻很自然地自她手裏接過碗,一口一口喝掉。

  劉惜秀努力想抑住,可嘴角的笑意漾得更深了。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去,當家管事的劉惜秀努力將開銷支出減至最低,又一肩挑起了灑掃庭除、洗衣煮飯的工作,可是光靠著她和奶娘做繡件,還有偶一賣出幾張字畫,還是不夠一家用度飽暖。

  尤其日前戶部行書下來的一紙公文,令原本就艱困嚴峻的家況,越發雪上加霜。

  憂心忡忡的劉惜秀在和奶娘商量過後,最終還是只能由她硬著頭皮,咬牙去向劉夫人禀明一切。

  “對了,秀小姐。”奶娘突然喚住她,猶豫地開口:“那……少爺那邊?”

  “常君哥哥那邊……”劉惜秀心下一跳,想著他知道的後果,心裏湧現驚恐不安。

  “大少爺是劉家的主心骨,這事恐怕瞞不得他。”奶娘神情也頗爲發愁。

  “可是再過一個月就要考試了,若現在告訴他,他還能安心准備應考嗎?”她強捺下慌亂,心一橫,“不,別教他知道,等考完鄉試以後再說吧!”

  “這樣大少爺一定會怪你的。”奶娘底下的話忍住了沒說,生恐她聽了會越發難過。

  唉,好不容易這些日子來,大少爺對小姐的態度和緩了許多,要是萬一……萬一……

  “奶娘,我顧不了那麽多了。”劉惜秀緊緊握住奶娘的手,蒼白的臉上滿是堅定之色。“奶娘,求您一定要幫著我瞞住他,後果都由我來承擔。”

  “秀小姐,不成的,要是因爲這樣,又害大少爺對你誤解越來越深,那該怎麽辦?”

  她仿佛想要說服自己般,加重語氣道:“只要能把事情辦得妥當,其他的……我現在沒法去多想,所以奶娘,您得幫我。”

  “這……”奶娘不安地看著她,“這樣真的好嗎?”

  她沈默了,半晌後才勉強擠出笑容。

  “沒有比這個更好的辦法了。”

  她們,還有選擇嗎?

  于是這天晌千,劉惜秀在侍奉劉夫人喝完湯藥後,艱難地開口道:“娘,咱們……恐怕得搬離這宅子了。”

  “什麽?”一臉蒼白病容的劉夫人聞言一震,冰冷的手緊緊抓住了她。“你說什麽?!”

  劉惜秀右手背被掐得一疼,卻沒有抽離縮回,只是反握住母親的手。“娘,咱們得搬家了。”

  “你……你這不孝女!”劉夫人又驚急又痛心,喘息著咳嗽連連。“搬什麽家?這就是我的家,是我和君兒的家……咳咳咳……你、你好大的膽子,竟想賣了它?”

  “娘,您先別生氣,當心身子。”

  “你都要刨掉劉家的老根兒了……咳咳!我還、我還當心什麽身子?”劉夫人忍不住淚水奪眶。“你……怎麽能打這宅子的主意?你要你爹爹午夜夢回,連神魂都回不了家嗎?”

  一提起爹,劉惜秀所有極力維持的鎮靜幾乎潰堤。她心如刀割,幾番哽咽,好不容易才能開口:“不是這樣的,您聽我說--”

  “你走!走--”劉夫人說得上氣不接下氣,渾身顫抖地一把推開她。“沒了官家小姐的身份,現下可嫌棄我們劉家了……你走……咳咳!就當我和老爺看錯了人……”

  “娘!”她突然重重跪下。

  “你這是做什麽?”劉夫人吃了一驚。

  “就算米缸空了,柴火沒了,娘身子不好,藥不能斷,大夫再也不給賒欠。常君哥哥的書、文房四寶、家中用度,這些我都會想法子,就是死也不能短少了您和常君哥哥的。可是……”所有被生活烈烈摧逼煎熬的痛苦齊湧上心頭,劉惜秀努力維持的平靜也出現了一道裂痕,聲音微顫。“可是朝廷已經行文下來,要收回我們的官邸了。”

  劉夫人刹那間呆住了。

  “娘……”她喉頭有些哽住,“你恨我吧,怪我吧,是我沒能守住這個家,所有的罪孽統統都由我擔起,將來黃泉之下,也由我去向爹爹領罪。可、可咱們是不能不搬了。”

  屋裏一片安靜,空氣像是僵止住了,久久。

  “秀兒……”劉夫人怔怔地看著她,眼眶泛起淚光,“孩子……娘錯怪你了,娘真沒用,又教你吃苦了。”

  “不,是秀兒無能。”聽著娘親的話,劉惜秀心下難過極了。“明知爹爹故世,朝廷終有一日會收回官邸,可我竟沒有早做打算,是我沒想周全,連累娘和常君哥哥跟著受罪了。”

  劉夫人搖著頭,憐惜地拭去義女頰上的淚水。“我可憐的好孩子,巧婦難爲無米之炊,何況你又有什麽過錯,得陪我們吃這樣的苦頭?是我和你爹對不住你,也沒能讓你過上幾年安生的日子……”

  “您和爹是秀兒的大恩人,是您們收留了我,給了我一個家。”她垂淚道,“若不是您們二老,秀兒當年早就不在了。”

  “孩子……”劉夫人攬她入懷,枯瘦的手輕輕後著她的背。“爹娘疼你,愛你,可也有那麽一點私心在……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將來劉家和你常君哥哥,娘就交付給你了。”

  娘親從來沒有對她說過這麽多體己的心底話,還這麽溫柔地攬抱著她,劉惜秀感動萬分,心下激蕩不已。

  “娘放心,只要秀兒有一口氣在,定會全心護得常君哥哥周全。”她虔誠地在娘親面前立誓,“一生一世,永不離棄。”

  “好,好。”劉夫人欣慰地落淚。“那麽娘就放心了。好孩子,娘把劉家的未來全交到你手上,娘信得及你,該怎麽做就去做吧。”

  “娘--”劉惜秀再也忍不住抱緊她。

  這天,在窗下,有兩個聲音正交談著,隨即越發爭論得急了--

  “不行,奶娘不答應!”向來好脾氣的奶娘出粗了聲息。

  “奶娘。”劉惜秀眼眶紅紅,卻還是堅持道:“不論您答不答應,秀兒都決意這麽做了。”

  “再半個月朝廷就要把府邸收回去,現在正是劉家最艱難的時候,你怎能叫奶娘收拾包袱和兒子媳婦回鄉去呢?”奶娘說得氣急敗壞,老臉上眼圈兒又紅了。“老爺和夫人待我恩重如山,現下我要這麽走了,我還算是個人嗎?將來死了又有何顔面見老爺?”

  劉惜秀忍住想哭的衝動,極力咽下滿滿的不舍之情,面上保持平靜淡定,溫言道:“奶娘,您在劉府辛苦了幾十年,好不容易熬到安哥兒大了,還讓他到鋪子裏做學徒,學得了一門打鐵的好工夫。這些年來,真的已經夠了,也該是您回鄉安養天年,過過幾年清福的時候了。”

  “我要走了,你們可怎麽辦呢?”奶娘還是反對,“不行,我不走,說什麽都不走,就算死也要和你們死在一塊兒。”

  “您唯有和安哥兒回鄉去,我和娘才安心,常君哥哥要應考,若順利的話又要准備明年的春闱、殿試,將來的日子只有一關比一關更難、更要緊。”她頓了頓,勉強眨去眼眶裏的淚意,笑笑道:“奶娘,各自活得好好的,豈不比死在一塊兒強?況且您老不是常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難道您對秀兒沒信心嗎?”

  “你一個女孩子家,又要侍奉夫人,又要照顧少爺,吃的穿的用的,樣樣都要銀子,你能往哪兒掙錢呢?肯定是要吃盡了苦頭的呀!”奶娘想到就心疼。

  “奶娘就別小看我了,秀兒仔細盤算過,若搬到鄉間,倒省了好些吃穿用度,況且地大了,種上幾畝菜,養些雞啊鴨啊什麽的,除了能賣錢外,指不定過年過節還能打打牙祭呢!”她對奶娘露出最燦爛的笑容。

  “就苦了你一個官家小姐,往後還得抛頭露面的。”奶娘越想越難過。

  “奶娘,您就別擔心了,全天下的女子不都這麽過活的嗎?”她樂觀地道。

  “可是……”

  “別再可是了,您要真疼我,就聽我的。”劉惜秀握緊奶娘的手,柔聲道:“和安哥兒回鄉去,好好將養身子,將來保不定咱們還有相見的日子呢!”

  “可……可我就是舍不得你和夫人、少爺啊……”奶娘再也抑不住放聲大哭,緊緊摟住她瘦弱的肩頭。

  這麽小小的一個人兒,可憐才進了劉府過沒幾年好日子,現在又要一肩挑起大大小小的苦處,老爺在天之靈看了,想必也極是心痛的啊!

  這老天爺怎麽盡折磨好人呢?

  劉惜秀伸手回擁奶娘,也默默流淚,可又不敢哭得厲害,生怕奶娘更難過,只得偷偷把眼淚都抹在袖子上。

  “奶娘,咱們都快別哭了,”她吸吸鼻子,努力露出笑容,憐惜地幫奶娘擦擦淚。“要給娘和常君哥哥見了,他們會擔心的。”

  “對對對,奶娘不哭,不哭了。”奶娘只得憋著淚,頻頻點頭。

  “您今兒就留在家裏,想著該收拾些什麽東西吧。”劉惜秀突然想起一事,“對了,回春堂藥鋪的趙二哥剛剛送藥來時,跟我說他們鋪子後頭的林子裏,有好些柴火都沒人知道要去撿呢,我得趕著去多撿一些回來,否則竈下的柴火都不夠用了。”

  “奶娘跟你去,也好多挑兩擔子回來。”

  “不用不用,我去去就回。”劉惜秀笑著起身,拍了拍自己的手臂,“秀兒只是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其實能扛能擡,比男子也不輸多少呢!”

  “秀小姐……”奶娘被逗笑了,只得搖搖頭。“奶娘就不信你一個官家小姐,能有幾兩力氣?”

  “等我把柴火挑回來,您就知道了。”

  眼見她瘦小的身影去遠了,奶娘不禁又感傷了起來。“這劉家的苦日子,到底什麽時候到頭呢?”

  偌大的劉府,空空落落。

  劉常君手持一卷書,坐在滄桑破敗的荷花池畔,依稀還可以見到當年那個歡快追逐著小雪球的無憂少年。

  小雪球早在幾年前就死了,他還背著人痛哭了一場。

  可沒想到,幾年後,爹爹故世,不到兩年,家裏奴仆盡散,只剩下了他和娘、奶娘以及……她。

  這些日子來她的辛苦操持,他不是沒看在眼裏,可是不知怎的心裏總窩著一口氣,她越忙越累,他就越煩越亂。

  他真不知,過著這般縮衣節食的日子,她怎麽還笑得出來?

  而且飯桌上,還能維持著三菜一湯,裏頭起碼有一道是葷食,不管菜式再簡單,她永遠能做得鮮美可口。

  有時他會感到挫敗,好似百無一用是書生,他忝爲男子,對這個家的貢獻卻連個小女人都不如。

  他要自己瞧不起她原來的貧賤出身,可是日子越久,他越發現自己這個世家子弟好像也沒什麽了不起。

  越是明白,越是痛苦……

  劉常君閉上雙眼,疲憊的揉揉眉心,低聲命令道:“劉常君,跟讀書無關的事都別再去想了,聽見沒有?你現在應該做的,就是在半個月後的鄉試一舉掄元,好好爲劉家揚眉吐氣。”

  就在此時,一陣隱約的笑語突然鑽進了他耳裏……是她?!

  他睜開眼睛,臉上浮現一絲期盼,迅速往聲音來處望去,卻險險嘔出了一口血來!

  劉惜秀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子有說有笑地走過長廊,兩人背上都背著捆得紮實的柴火,像煞了一對相互扶持的鄉下小夫妻。

  “趙二哥,謝謝你,還讓你幫我撿了這麽多送過來。”她歉然道。

  趙二哥是個老實人,聽她這麽說,不禁讪然地摸摸頭。“秀小姐,這沒什麽的,以後要是有需要我的地方,你盡管吩咐。怎麽說我是男子,力氣總比姑娘家大,擔擔擡擡的活兒就交由我做便是了。”

  “那怎麽行?”劉惜秀搖搖頭,“這是我自個兒該做的事,不能老是勞煩別人的。”

  “秀小姐不用同我客氣……”趙二哥突然看見伫立在一旁的劉常君,底下的話登時忘了。

  “常君哥哥?”她訝然地望著他。

  劉常君不發一言,面色肅然,主動把趙二哥背上的柴火接過來,扛在自己肩上。

  趙二哥雖摸不著頭緒,卻識趣地告退了。

  氣氛不知怎地僵凝住了,明明沒怎樣,可劉惜秀卻在他嚴峻的神情下忐忑了起來。

  “我才奇怪爲什麽家裏總不缺柴火,倒像是自己會生會長的,原來是有人幫你。”

  “常君哥哥,你不是在書軒裏讀書嗎?”她有些不安的看著他。

  “你就巴不得我天天在書軒裏,連外頭天翻地覆了都不知道。”劉常君微眯起眸子,“我們劉家向來清清白白,循規守矩,禮義嚴明,你連陌生男子都敢招進來,難道就不怕敗壞門風,惹人恥笑嗎?”

  劉惜秀臉上瞬間變色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耳。“常君哥哥,你怎麽能這樣說我?趙二哥只是幫我的忙,我和他之間什麽都沒有,又哪來的敗壞門風,惹人恥笑了?”

  “怎麽沒惹人恥笑了?什麽阿貓阿狗都可以跟人家聊笑,還隨隨便便就讓男人跟到家裏來。”他越說火氣越上湧。“你真那麽那麽喜歡作踐自己的話,爲什麽不幹脆去當窯姊兒算了!”

  “你--你--”她心都寒了,氣得渾身顫抖,扔下柴火扭頭就走。

  “走就走,你除了會朝我使性子之外,還會什麽?”劉常君朝著她背影恨恨低吼,“見了別的男人就眉開眼笑,一口一個趙二哥趙三哥的,到底有沒有姑娘家的自覺?到底懂不懂羞恥?”

  劉惜秀腳下步子僵停,又氣又急又羞臊,鼻音濃重地氣喊了一聲:“人家趙二哥有妻小了!”

  劉常君愣住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跑走。

  奶娘聞聲出來一瞧,見他滿臉懊惱,全然沒有平素的沈靜自持,不禁又是感慨又是懊惱好笑。

  這個傻少爺,盡管嘴上說得硬,偏偏一遇上秀小姐的事就理智全失,唉,真不知誰才是誰命中注定的冤家呀?

  “大少爺。”奶娘開口。

  “不准說。”劉惜秀霍地回頭,怒氣衝衝。“您肯定又是要爲她開脫,像這樣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想聽。”

  “那地上這些柴火都由我老婆子自個兒挑擡嗎?”奶娘歎了一口氣。

  “當然是--”他氣得漲紅的俊臉瞬間尴尬了起來,只得極力吞下怒火,默默挑起一捆沈重的柴火,低低咕哝,“我來。”

  奶娘忍著笑意,跟著臉色鐵青的劉常君一路朝竈房方向走,走著走著,突然像是在自言自語。

  “這年頭實心的傻子還真不少,有的是傻乎乎的沒存什麽念頭,就跟人說哪兒拾柴火方便,還自願當牛幫著挑過來扛過去的,有的是傻到天天撿柴火都自己一個女孩子出門,也不怕萬一哪天給山裏頭的野獸吃了可怎好?”

  劉常君繃緊的臉色微微泛白,背上的柴火也不知怎的越背越沈重。

  “像那樣的老實頭,就算受了冤枉也只知道有淚自己吞。”奶娘有意無意地睨了他一眼,“少爺,您說這樣的人傻不傻?”

  他臉上神情複雜,啞然無語。

  “少爺。”奶娘眨了眨眼,拉拉他的袖子。“到竈房了,您不把柴放下來嗎?不覺得重嗎?”

  “什麽?”他這才如夢初醒地瞪著奶娘。

  “您可以把柴放下來了。”奶娘指指大竈旁的地上。

  “喔。”他迫不及待地卸下背上的柴火,大步就往門外衝去。

  奶娘抿著唇偷偷笑了,滿眼都是歡喜。

  這樣好,這樣好……

  劉常君最後是在一處花棚下找到了她。

  她的背影瘦瘦弱弱,拿著支掃帚正在掃滿地的落花殘葉,每掃一會兒就停下來用袖子揉揉眼睛,他知道,她肯定是在哭。

  傻瓜,連哭都不敢,還要假裝被灰塵迷了眼睛嗎?

  他站在她背後不遠處,胸口像是有團火燒似的,心髒每跳一下就是撕扯地疼,可這疼,卻痛得他不知該如何說。

  人要笨起來真是無可救藥。

  他就是想不明白,她爲什麽會允許自己傻成這副模樣?

  就算是報恩,也該有個極限,連他出口辱罵她何不當窯姊兒這樣的混帳話,她都不朝他臉上甩一耳刮子?

  見她又用袖子揉著眼肯,可是微微抖動的肩頭,怎麽也藏不住低低飲泣的痕迹。

  他覺得自己心都絞成一團,無法呼吸。

  “爲什麽不說?”

  劉惜秀背脊一僵,沒有立時回過頭來,反而用力地又抹了抹袖子,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緩慢地轉過身。

  “說什麽?”她一臉平靜。卻是太平靜了。

  劉常君盯著她,問出心裏的疑惑:“爲什麽不澄清?爲什麽不回嘴?爲什麽連一點埋怨也沒有?”

  爲什麽要讓他變成個不折不扣的大混帳?!

  劉惜秀別開頭,聲線微微不穩,“我才不是沒有埋怨,我是……我是因爲劉家對我的恩情,所以不管怎麽樣都該忍下這口氣--”

  “誰要你忍下這口氣了?”他暴躁地打斷她的話。

  “不忍又能怎麽樣?”她的眼淚險些又不爭氣地滾出來了,目光直瞪著他。“我說了,你會聽我、會信我嗎?”

  “我會聽。”他凝視著她,衝口而出。“我也會信。”

  劉惜秀聞言,極力維持的平靜終于潰堤了,淚眼模糊,小嘴扁了起來。“你才不會,你騙人,你最愛欺負我了。”

  “我……我盡量嘛。”劉常君像個青澀少年般不自在地動了動。“往後,我會盡量聽,不會再不分青紅皂白就冤枉你了。”

  明明晶瑩的淚珠兒還在眼眶裏打轉著,但是聽了他這話,她不知怎的噗地笑了出來。

  他也尴尬、遲疑地牽動嘴角,“所以,你可以不要再哭了吧?”

  她也不明白爲什麽,看著他這副窘迫的神情,心口湧現一股暖熱,霎時什麽愁怨傷心全都煙消雲散了。

  “嗯。”劉惜秀吸吸鼻子,用袖子把眼淚擦幹淨,向他保證道:“往後,我不再動不動就哭了。”

  也不會再爲此教他不忍、教他難受了。

  是啊,她不是本就明白,自己自小追隨到大的常君哥哥,就是個面上倔強固執,其實私底下心軟得要命的溫潤男子呀。

  枉她口口聲聲說要報恩,要把家人照顧得無微不至,對他,她又怎能這般嘔氣、不體貼呢?

  “常君哥哥,對不起。”她嗫嚅的開口,“是我想不周全,惹你誤會,還讓你煩心,以後我不會這樣子了。”

  劉常君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心底又是暖和又是激蕩又是歉疚,亂七八糟得像翻倒了五味瓶似的。

  思慮不周的明明是他,罵人吼人的也是他,天下間也就只有她這個傻姑娘會對肇禍凶手“賠禮道歉”。

  “以後你還是少出門好了。”半晌後,他突然冒出了這句話。

  “啊?”她微張小嘴,一臉茫然。“不出門怎麽去賣字畫?”

  “照做就對了,還頂嘴。”他神情有一絲古怪,負手就要離開。“我餓了,做點吃的給我。”

  “吃的?喔。”劉惜秀看似不情不願,腳下卻自動自發地往竈房方向走去。“那我去煮,馬上就來……你等我。”

  劉常君直到她離開了自己的視線,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像她這樣的老實笨蛋,出去肯定輕易就給人,連個骨頭渣子都不剩回來。”

  果真笨到極致,藥石罔效。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7
發表於 2025-1-4 00:03:4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鄉試當天清晨。

  劉惜秀仔細小心地將一籠熱騰騰的包子用油紙包了,再放進青布巾裏,打了個結,顧不得大鍋裏還熬著清粥,抱了包袱就急急往外奔。

  在大門口,病容憔悴的劉夫人披了件厚披風,在奶娘的攙扶下親自送劉常君出門應考。

  “君兒,娘對你有信心,咳咳咳……”劉夫人冰涼的手緊緊握住兒子的大手,“你爹的遺願,咱們劉家能否重振家聲,都靠你了。”

  “娘,孩兒都明白,您放心。”劉常君俊朗的臉龐透著淡定和堅毅之色。“孩兒不會教爹兒您失望的。”

  “好、好……”劉夫人又是歡喜又是感傷,頻頻拭淚。

  “時辰不早了,孩兒也該出發了。”他溫言辭別母親,可舉步往階梯下走了幾步,又不禁回首瞥望了一眼母親和奶娘身後。

  怎麽不見她人影?

  察覺到自己竟患得患失,他不禁悚然而驚,甩了甩頭,毅然邁開大步。

  “等等……等一下!”那個熟悉的嗓音上氣不接下氣地自背後響起。

  劉常君腳步倏頓,難以自覺地猛回頭,眼神亮了起來。

  “常君哥哥。”劉惜秀來到他面前,努力抑下急促的低喘,將那只青巾包袱遞給他,“這些包子給你帶去的。”

  他低頭看著那只包袱,伸手接了下來,掌心裏傳來的溫熱暖度奇異地熨貼入了心底深處。

  一早不見她,原來就是爲了去做這些包子?

  他嘴角微微上揚,想笑,卻發現喉頭哽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路上小心。”她仰望著他,輕聲叮咛。

  劉常君只能點點頭,強迫自己轉過身去,一步步走向位于南城的試場。

  他一定要成功掄元,才不會辜負所有支持自己的力量、和幸福。

  鄉試放榜,劉常君果然一舉高中,成爲今科舉人首位。

  消息傳來,劉府准備了許久的那串鞭炮,終于得以高高挂起燃放,辟哩啪啦地炸了開來、響徹雲霄。

  只是在喜氣洋洋的鞭炮聲中,戶部的限令遷出的最後期限也到了。

  “你說什麽?”劉常君尚未自中舉的興奮裏回過神來,就被一臉公事公辦的戶部執令官員的話驚呆了,“明日午時……搬遷出府?你到底在說些什麽?”

  “劉公子,啊,不,是劉舉人。”執令官員面上客氣,口氣卻很嚴肅,“三個月前戶部已下了公文,還是貴府上的秀小姐收的。公文上明明白白寫著,劉大人故世已兩年,依據律法,戶部本就該收回這座官邸的,還請劉舉人莫與下官爲難才好。”

  “所以說,公文三個月前就來了?”他臉色變得肅冷,心直直沈了下去。

  “是。”執令官員唯恐他不認數,又被了一句:“貴府上的秀小姐接下公文,若你不信,可以去問她。”

  他閉上雙眼,聲音低沈道:“我知道了。大人請回吧!”

  “那明日……”

  “明日午時前,我們自會離開。”

  “那下官就能回戶部繳令了。”執令官員松了口氣。

  劉常君木然地站在大廳裏,全身血液像是自腳底流失得涓滴不剩,只剩冷冰冰的背叛和絕望。

  她,究竟憑什麽這麽做?憑什麽這麽對他?

  “常君哥哥……”一個微弱的嗓音顫抖地自他身後傳來。

  他眼神冷漠,頭也不回。

  “請你聽我解釋……”劉惜秀緊緊絞擰著雙手,臉色慘白,呐呐地道:“那是因爲、因爲--”

  “娘在寢房裏嗎?”他淡然地開口。

  她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道:“是。娘她……”

  “我去看看她。”他和她擦肩而過,神色疏離遙遠得令她心驚膽戰。

  劉惜秀僵站在原地仿佛成了一尊石像。

  深夜,偌大的劉府裏,靜得像是已無人迹。

  劉常君負手伫立,默默看著春冰薄浮的荷花池。

  眼前唯見滿池殘枝,未有半點生氣。

  逝水流年太匆匆,不過短短兩年多,不見它起高樓,卻見它樓榻了。

  他知道,這是他生命中最苦、最漫長也最難熬的日子。

  讀得滿腹詩書經論,日後賣予帝王家,可眼見此時此刻,縱使一身才華,也阻止不了命運捉弄、生活逼人。

  他,就要離開這承載了劉家光榮歲月,以及最無憂無慮童年時光的“家”。

  仿佛生生地切掉了他身上的一部分,血流如注,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流幹爲止。

  是,他是滿腹怨恨的。

  他恨爹早逝,恨蒼天弄人,恨劉家竟會走到人亡家破的一天,恨自己爲什麽無能力挽狂瀾,更恨--

  “常君哥哥。”

  他身子微僵,沒有回頭,冷冷道:“還沒睡?”

  劉惜秀有些緊張地緊絞著雙手,低聲道:“常君哥哥,原諒我沒有早些告訴你。”

  “別說了。”

  劉惜君呼吸一窒,心揪得更緊了。“對不起,我確實不該瞞著你戶部要把宅子收回去的事,可當時我想,你再三個月就要鄉試了,萬一……”

  “我說--”劉常君終于回過身來,盯著她,一個字一個字道:“別、說、了。”

  這樣的背叛,不啻在他心上狠狠捅了一刀,教他往後如何還敢再信任她?再相信她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個字?

  他恨自己爲什麽曾經會相信她,更恨--她就認定了他沒有能力擔得起這個家,所以連家園都要失去了這種大事都要隱瞞他!

  原來在她眼裏,他劉常君就是一個這麽無能、不值得信賴與托付的男人。

  “可是……”劉惜秀吞了口口水,頭垂得更低了。“可是……”

  “明早還要趕路。”他背過身去,看也不願再看她一眼。“你走吧。”

  她可以感覺得到,他再度將自己關在那一扇她無法碰觸的門後,不管她怎麽用力拍門、努力叫喊,他都不會再輕易開啓了。

  淚水在眼眶刺痛著,劉惜秀心知再多的解釋,也不能彌補她擅自隱瞞了他這麽大的事,因爲這是他的家啊!

  她下意識地緊握住系在頸項間,那觸手溫潤的小陶片,可是這親娘遺物的陶片,今天卻失去了一貫的撫慰力量。

  沒有用了,常君哥哥是再不會原諒她了。

  劉惜秀閉上了眼,淚水再也忍不住滑落頰畔。

  待她的腳步聲消失後,劉常君這才轉身望向她消失的方向,冰冷的黑眸中傷痛狂熾如焰。

  他們搬到京郊的一處小村莊。

  地點是劉惜秀選的,她想到劉夫人要靜心養病,劉常君讀書怕吵,所以便置了村府後方小山坡上的那間老房舍,前庭可以種種菜,所以便置了村莊後方小山坡上的那間老房舍,前庭可以種種菜,後院還能養養雞鴨,多少自給自足。

  雖說戶部收回了宅子,可也看在是官屬遺眷的份上,給了一笑安家銀子,雖是不多,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幸喜搬到這老房舍後,屋子不大,所以開支也少了很多,劉惜秀的繡活兒做得又快又好,每月倒也能掙得一兩多銀子,粗茶淡飯,生活也算能過了。

  奶娘一如當初與她說好的,在官邸繳回戶部的那一天,淚漣漣又依依不舍地和他們道別,和兒子媳婦回鄉去了。

  她知道奶娘的離開,對于劉常君來說又是另一次的打擊,可是世道艱難,也不得不如此了。

  鄉試放榜,劉常君高中解元,如今已是舉人身份,只待再靜心讀書苦熬上一年,明年三月參加京師春闱的會試,若又能幸運中了貢士,四月便可蒙皇上親自舉行殿試。

  她由衷替他高興,卻爲自己深深悲哀。

  因爲,自那日起,他再也不正眼看她一眼了。

  可她不怨他的,怪只怪自己,是她親手毀棄了他對她的信任,讓他遭受被逼搬離家園、流落鄉間的天大恥辱。

  所以對于她自己造下的孽,她會心甘情願受著的。

  這天,劉惜秀用一籃子雞蛋和鄰家換了條鮮魚,煮了一鍋湯,一半留給劉常君,另外一半盛來給劉夫人補補身子。

  “娘,來。”她小心翼翼地將燙手的湯碗端到劉夫人跟前,“我放了幾片姜,這魚湯不腥的,您多喝點兒。”

  “咳咳!”劉夫人臉色蒼白,對著她虛弱微笑,“我家秀兒手藝真好,煮什麽都好吃,這些天來娘都快被你養成大胖子了。”

  “只要娘喜歡,秀兒天天都做給您吃。”她舀起一匙魚湯,送到劉夫人嘴邊。

  劉夫人張口喝了,卻咳得幾乎不能咽下去。“咳咳咳……”

  “娘,慢點。”劉惜秀連忙拍著她的背,“咱們慢慢來,慢慢喝。”

  “娘沒事,不、不要緊的……”劉夫人呼吸好不容易稍微順了些,歎氣道:“唉,不知怎的今天有些嘴淡,喝不下了。”

  “娘,再喝一口,再一口試試?”她哄誘道:“您這兩天總吃得少,這怎麽夠滋養呢?”

  “不了。”劉夫人搖搖頭,“娘知道你孝順,可這胸腹確實堵得慌,沒什麽胃口。”

  “娘--”

  “我來吧。”一個低沈嗓音突然響起。

  她倆聞聲齊劉擡頭,難掩訝然地望著走進臥房的劉常君。

  “常君哥哥,你不是在讀書嗎?”

  劉惜秀首先回過神來,幾乎是屏住了呼吸,貪戀地望著他。

  好像已經許久沒見著他了,每日用飯,他只命她送到房間便走,連停都不願她稍停半步。

  沒想到今天,她竟然還能這樣光明正大地看著他……

  劉常君接過她手上那碗魚湯,在娘親床畔坐下,眸光溫柔地望著母親。“娘,孩兒餵您,您多喝點吧!”

  “好,好。”劉夫人滿臉疼愛寵惜之色,歡喜不已。“有兒子親手餵,爲娘的自然該多喝上幾碗了。”

  劉惜秀垂手侍立在一旁,喜悅又感傷地看著他們母子倆的互動。

  幸虧有常君哥哥來,又是哄又是勸的,終于讓娘把一整碗魚湯都喝完。她忙斟了杯茶遞到他手邊,由他服侍著娘漱口。

  看著他陪娘說說笑笑,劉惜秀心底滿是感動,貼心地退出房外,輕輕替他們帶上了門。

  雖然常君哥哥還是連瞧都不願瞧她一眼,但她還是很高興,心底滿滿說不出的都是高興。

  此值四月,照說春日已臨,可外頭仿佛冬意未退,依然冷得緊。

  從暖暖的屋子一踏出外頭,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好冷。”

  她下意識攏緊身上的衣衫,可她顧不得多添件外衣,又趕著到竈房剁菜剁肉,皮包餃子去了。

  在老舊的竈房裏,劉惜秀動作老練地生好了火,可方才一冷,現在又遇熱氣一乍,她不禁再度噴嚏連連。

  顧不得兩鬓微疼,她先將大夫囑咐要隔水熬炖的藥放在大鍋裏,這才卷起衣袖,切起大白菜來。

  她沒有注意到一個修長身影靜靜伫立在門邊,眉心緊蹙,面色凝重。

  深夜。

  “咳咳咳……”劉惜秀蜷縮在被子裏,手緊捂住嘴,卻怎麽也抑不住劇烈的咳嗽。“咳咳……”

  好冷,頭好痛,渾身沈重得像被石頭壓住,又軟綿綿得像無一絲力氣。

  突然,門無聲地被輕推開了。

  咳得天昏地暗的劉惜秀未曾察覺有人走近,直到那個熟悉的低沈嗓音在她頭頂響起。

  “起來。”

  她嚇了一跳,還以爲自己頭昏腦脹到聽錯了。“咳咳……常、常君哥哥?”

  劉常君長臂一伸,將她連人帶棉被環坐了起來,不悅地看見她蒼白得像鬼的小臉,“你腦子有病嗎?”

  她迷惑茫然地望著他,努力眨眼想看更清楚些。“我?”

  “張口。”他把手上端著的熱姜湯送到她嘴邊,命令道。

  鼻端聞著陣陣辛辣姜香,劉惜秀昏沈的腦門漸漸明白了過來。“你……咳咳!你給我熬姜湯來?”

  “你到底喝不喝?”劉常君濃眉緊蹙的瞪著她。

  她眼眶漸漸濕了,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他深幽眸底掠過一絲心痛,聲音還是緊繃冷硬,“盯著我發呆,病就會好了嗎?這麽要死不活的,到底做給誰看?”

  “我喝,我喝。”劉惜秀如夢初醒,趕緊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大口,卻不留神燙得險些掉淚。“嘶--”

  “你就不會先吹涼了再喝?”他一時情急,忍不住惡聲惡氣,“爲什麽連這麽點事都做不好?”

  “對不起。”她瑟縮了一下。

  劉常君滿心糾結煩亂,想幹脆起身就走,遠離這個令他又氣恨又牽挂的大麻煩,可偏偏雙腳卻又自有意識,牢牢釘在原地哪兒也去不了。

  “快點喝完,快去睡覺。”片刻後,他低頭吹著姜湯,嘴上還是說得硬。“別叫娘還得爲你擔心。”

  “……好。”她怔怔地望著他的動作,心底微微泛甜了起來。

  “喝。”將姜湯吹涼了些,劉常君將碗再次湊近她嘴邊,神情專注地看著她一口一口喝下。

  那碗熱辣辣的姜湯,劉惜秀喝得很慢很慢,生怕喝得太快,這難得的幸福時光又轉眼即逝。

  春去夏至,當播下的菜籽才剛剛破土發芽,劉夫人卻越發病重不起了。

  她自知來日無多,這天早上便召來一雙兒女在榻前。

  “君兒、秀兒。”劉夫人左手抓著兒子,右手握著義女,枯槁消瘦的臉龐極力擠出慈祥笑容。“娘今日叫你們來……咳咳咳……是有話要對你們倆說……”

  “是。”劉常君凝視著氣色灰敗的母親,強忍悲傷。“請娘教誨。”

  劉惜秀坐在床沿,被握著的手心幾乎比娘的還冰涼,她只能牢牢地注視著娘親,貝齒緊緊咬著下唇。

  無法開口,不能應聲,她只恐一張口,絕望和痛苦又將翻江倒海而來,徹底將她吞噬得屍骨無存。

  “你們都是爹娘的好孩子,往後劉家……就指望你倆重振家門了,咳咳……”劉夫人掙紮著喘氣,慘白的臉龐浮起了病態的腥紅之色,字字堅定道:“有件事,娘希望能親眼看著……你們辦好……”

  劉常君心先是一跳,隨即又直直向下沈去--這樣不祥的口吻,娘明顯就是想交代後事。

  他閉了閉眼,強忍住椎心劇痛。

  “娘……”劉惜秀緊緊握著劉夫人的手,努力擠出笑來,“娘說什麽呢,您身子會好起來的,不管要辦什麽事,將來等您好了,秀兒都幫您。”

  “傻孩子……”劉夫人將她的手抓得更緊。“娘的身子娘自己知道。聽娘說,娘這輩子沒什麽大心願,只求你和君兒倆和和美美的,好好過日子就好了。”

  “娘。”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她生生地抑下了。“如果是常君哥哥的事,您盡管放心,秀兒一定會盡心盡力,決計不會教您擔心的。”

  “有秀兒在,娘不擔心……”劉夫人虛弱卻滿足地笑了,斷斷續續道:“娘、娘很安心……”

  劉常君胸口痛苦燒灼,伸手將娘親頰畔微亂的發順攏到耳後,努力保持聲線平穩,“娘,您的意思,兒子明白了。”

  “那、那君兒,今天……”劉夫人黯淡的雙目望向兒子,盈滿巴巴兒的祈求和盼望。“你和秀兒……就在娘跟前拜堂完婚吧。”

  劉惜秀腦門轟地一聲。

  拜、拜堂完婚?

  可劉常君卻像是早料到母親會有此一說。“是,孩兒從命。”

  “什麽?!”劉惜秀不敢置信地瞪著他,“常君哥哥,你--”

  他他他答應了?!

  “好,好。”劉夫人欣慰地籲了一口氣,顫巍巍地笑了,閉了閉眼。“那娘到九泉之下……也有臉面可見你爹了……”

  “可、可是……”劉惜秀不知該說什麽。

  “怎麽了?”劉夫人微愣。“難道……秀兒不願意嫁給常君嗎?”

  她心慌意亂,腦子一片空白,什麽話也擠不出來。

  嫁給常君哥哥嗎?

  劉常君冷眼旁觀著她震愕呆住的表情,心下翻騰提緊了的怒氣,漸漸冰涼……

  所以,她不願。

  “秀兒……”劉夫人難掩哀傷,語帶顫抖泣音,“你答應了娘吧,娘也就只剩這個心願了……否則娘就算去了,也不得安心,更沒臉見你們爹啊,咳咳咳……”

  見娘親咳得劇烈,劉惜秀一慌,心痛如絞,忙點頭如搗蒜。

  “我嫁!我嫁!”

  “真、真的嗎?”劉夫人咳得臉都漲得通紅,神情卻大感安慰,牢握住了她的手,像是唯恐她後悔。“好、好,果然是娘的好孩子。君兒,快……咳咳咳!快去張羅……婚、婚事……”

  “是。”劉常君恭敬應道,冰冷的目光卻一眨也不眨,直勾勾地盯著那專注地幫母親拍背的劉惜秀。

  那匆匆貼在窗上的雙喜字,還是她親自剪的。

  也許,世上再無人像她一樣,婚事決定得如此匆促,連成親都得由自己處處打點。

  劉惜秀人還在暈眩迷惘,可不知怎的,忐忑不安的心底卻又有一絲異樣的甜。

  只是嘴角的淺淺笑意,在看見布莊老板捧出的衣衫後,一瞬間又消失無蹤。

  她面前,一邊是喜氣洋洋的紅嫁衣,另一邊卻是淒涼得觸目驚心的白喪服。

  是劉常君交代的,喜服和喪服都要同時辦妥,以免來不及。

  她心底湧現一股深深的悲哀。

  仿佛遭受了永生的詛咒,好似她人在哪兒,哪兒就有死亡。

  劉惜秀雙手冰涼得微微發抖了起來。

  “姑娘,你真的確定這麽做嗎?”布莊老板忍不住問。

  她失神地喃喃:“不,我……不確定。”

  “是呀,這喜衣和喪服同一天買,可不是好兆頭,姑娘還是三思啊。”布莊老板好心勸道。

  劉惜秀閉上眼,冰冷的恐懼像蛇般悄悄撲上了心頭。

  她不怕自身吉凶,只怕行差踏錯一步,又害苦了自己最在乎的人。

  怎麽辦?她該怎麽辦?

  可娘還強撐著一口氣,等著她回去拜堂……

  “老板,就這兩件。”她指尖微顫地自懷裏掏出銀子。“勞煩幫我包起來。”

  布莊老板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遵照吩咐,快手快腳地包裹妥當。

  劉惜秀失魂落魄地離開布莊,在回家的路上,始終舉步維艱。

  劉常君已經幫他娘換上了昔日那一套最華貴雍容的衣衫,也親手爲娘親梳好了發髻,打點得十二分精神。

  劉夫人臉上病容被喜悅之情取代了,在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過去,她還是當年那個人人敬重、美麗大方的劉府官夫人。

  就連劉常君也換上了不久前,劉惜秀幫他添置的那一襲新袍子--那本是預備著他高中狀元後,好換上祭祀告慰列祖列宗的吉服。

  萬萬沒想到,他竟是穿上它和她拜堂成親。

  看著他高大挺拔、器宇軒昂的模樣,劉惜秀眼眶濕熱了起來。

  不,她不能。

  她深吸一口氣,不安地嗫嚅道:“常君哥哥,我能跟你說句話嗎?”

  劉常君回過頭來,眼神看不見一絲情緒波動。“都准備得差不多了嗎?”

  “我、我們出去說句話好不好?很重要的話,可以嗎?”她越發急了。

  “君兒,去吧!”劉夫人一臉喜孜孜,含笑催促道:“秀兒該是怕羞、緊張了,你這當夫婿的得好好安慰人家才是。”

  他垂眸看著母親,“娘,那孩兒去去就回。”

  “好,好。”劉夫人寵溺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劉常君率先走出房間,細心關上了門,轉過身來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你要跟我說什麽?”

  “咱們走遠點說。”她低下頭,默默越過他身邊。

  直到出了前院,在綠芽新吐的柳樹下,劉惜秀終于鼓起勇氣擡頭。

  “常君哥哥,咱們真的不該成親的!”

  他身子一僵,眸光緊盯著她,幽暗得令人害怕。

  “可是娘希望我們拜堂,了卻她老人家的一樁心事。”她不敢直視他的目光,只得頭越垂越低。“那麽我們就作一場戲,安了她的心。可你我心底得清楚,這一切都是假的,是作不得准的。好不好?”

  作戲?虧她想得出。

  劉常君眼底一閃而逝的傷痛轉成冰冷。

  久久不聞他回答,她心下越慌了,急忙道:“我、我知道這樣騙人不好,可我思來想去,還是只剩這個法子了。”

  “有必要說得那麽複雜嗎?”他終于開口。

  是她的錯覺還是怎的,常君哥哥爲什麽聽起來……在生氣?

  劉惜秀不安地擡起頭,卻發現他的神情異常平靜,唯有嘴角緊抿成一道線。

  他還是生氣了嗎?

  她忐忑地道:“我……我……”

  “你就明白說一聲,”他生生截斷了她的話,冷冷諷刺道:“嫁給尚無功名,一事無成的我,覺得很是委屈。這樣我就聽得懂了。”

  她瞬間怔住了,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情急道:“不是這樣的--”

  “那是怎樣?”他嘲弄地反問。

  “那是因爲、因爲……”她怎麽也說不出那徘徊在腦際心間,最深最深的恐懼。

  劉常君久候不到她的解釋,眼神越發冷淡。“你放心,我會答應你,就把我們的婚姻當成一場兒戲,永遠不會拿它當真。”

  “常君哥哥。”她渾身一陣發冷,伸手想抓住他的手,卻被他毫不猶豫地閃避開來。

  “走吧,娘還在等我們。”他的語氣諷刺至極。“等我們演這一場戲。”

  劉惜秀望著他掉頭就走的背影,所有呼喚的衝動全都緊緊卡在喉頭。

  就算喚住了他的腳步,又能如何?又改變得了什麽?

  因爲她就是個掃把星啊!

  當晚,紅燭高燃,交杯成雙。

  坐在堂前的劉夫人滿面寬慰喜色,看著劉常君和劉惜秀一身新人裝束,跪在她面前行大禮。

  好心的村長前來主持拜堂儀式,充任司儀,笑吟吟地高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在紅色的蓋頭底下,劉惜秀見不到他的眸光,只聽見自己怦然的心跳,和著隱隱不安的慌亂,在胸口沸騰翻攪著。

  她的手緊緊攢住繡球紅緞子,而另一頭,牢牢牽著的是劉常君。

  老天爺,別瞧見啊,這只是假的、都是假的,千萬別當了真,求求你……

  說不出是緊張、害怕,或是她根本不敢承認的喜悅,劉惜秀依著村長的指示行儀,只覺腳步虛浮,每踩一步都那麽地不真實。

  “送入洞房,禮成!”村長歡歡喜喜地高喊。

  說是新房,也就是劉常君的臥房,沒有高挂紅幛繡帳,沒有滿盆紅棗桂圓,只有燃著兩支紅燭,燭光映照著窗上貼的雙喜字,憑添了一抹喜氣。

  劉惜秀坐在床榻上,安安靜靜的屋裏仿佛只聽得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蔔通!蔔通!跳得恁般慌亂……不知羞!

  就在此時,紅蓋頭被銀秤輕輕地掀起,她心跳漏了一下,倉皇擡眼,直直望入他的眸子裏。

  只見他黑眸幽幽深深,冷淡中又像是燃燒著火焰。

  刹那間,她著魔了般地癡癡凝望著他,像是明知火光燦爛卻危險,卻仍舊忘形撲身而上的飛蛾,就爲了貪那麽一點點的暖,一點點的亮……

  劉常君不發一語,只是端起了兩盞酒,一盞遞予她。

  她伸手接過,幾乎抑不住地顫抖,只得雙手牢牢地握住了,以免酒汁濺落出來。

  “謝謝,常君哥哥。”她慌亂地低下頭。

  劉常君眼神複雜,嘴角噙著冰冷的諷笑,“記住,我現在是你的夫君。”

  他一仰而盡,而後將酒杯往桌上一放,轉身就往外走去。

  “你自便吧!”

  劉惜秀拿著酒杯的手就這樣僵在半空。

  直到他關上了房門,那砰地一聲像是重重撞在了她的心上。

  他真的走了。

  是啊,當然是這樣,他們不是真的夫妻,當然也就不用喝交杯酒,所以她一點也不需要覺得難過。

  她腦子亂糟糟,慢慢放下酒杯,接著慢慢褪下大紅嫁衣,只剩下雪白裏衣襯裙,然後緩慢地將身體移進床裏,面向牆壁,將被子拉到下巴。

  閉上了眼,她努力不去想,不去聽,不去感覺。

  可是眼眶卻不知不覺地灼熱刺痛了起來,她將身子蜷縮成一團,手常緊握成拳,用力揪住左邊胸口。

  秀兒,這樣是好的,這樣才是對的。

  她反覆喃喃,好似這樣就可以阻止左胸裏的心髒潰散崩解。

  而在另一頭的夜深人靜--

  劉常君守在娘親的床邊,大手穩穩地握緊娘親蒼老的手。

  仿佛只要握得緊緊的,就能阻止生命自她體內一點一滴的流失。

  然而就算不谙岐黃之術,他也明白……娘就是這幾日辰光了。

  今晚是他的洞房花燭夜,是人們說的小登科,大喜之日,可他卻只感覺到一陣陣欺上心砂的矛盾、痛苦和諷刺感。

  明知已成事實,不該牽挂,偏偏腦海不斷回蕩著她日間說過的字字句句,一次又一次,重重灼燒著胸口。

  常君哥哥,咱們真的不該成親……不該成親……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8
發表於 2025-1-4 00:04:0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他們成親後的第三天,劉夫人安然合目長逝。

  時光荏苒,春去夏至,不管人間是喜是悲,是安樂是憂患,流年似水依舊,而一晃眼,又是入秋風涼時分。

  這天午後,劉惜秀跪在劉夫人的墳前,自提籃裏端出一碟包子置好,又取出三炷清香,一壺甜酒。

  “娘,秀兒做了您愛吃的韭黃包子,您多吃點吧。”燃起了香,她閉上眼,誠心祝禱。“常君哥哥這些日子都很用心讀書,雖說勞神了些,不過身子強健如常,請娘安心,他一切都好。”

  在香爐裏插好了香,她掏出手絹,細心地拭去墓碑上的塵灰,一臉溫柔地和娘親說話。

  “娘,秀兒做的繡件銷路不錯,添補家用都夠用,娘您只管放心,還有,那些雞鴨都養得肥肥的,賣到鎮上酒樓裏又是一筆收入;我昨兒托了村裏張家爺爺,幫我宰只雞好給常君哥哥炖藥補身,可是他不肯喝,又當著我的面把門關得嚴嚴實實。”她歎了一口氣,早習慣了這樣自說自話。“娘,常君哥哥還是不肯原諒我,這可怎麽辦呢?”

  這半年來,常君哥哥對她越來越冷淡了,本就一天見了她都說不上一句話,現在更是連著幾日幾夜,就算在桌上坐著相對吃飯,他也能當作她根本不存在,視而不見地自顧自夾菜扒飯。

  也許他終于記起他自己曾說過,都是因爲收留了她這個刑克父母、帶累親人的掃把星,所以爹爹才會死。

  他是不是也在害怕……以前是爹,現在是娘,那一個會是他嗎?

  她心口一痛,隨即膽顫心寒了起來--會嗎?

  “不會的,常君哥哥有功名傍身,足見將來是要享富貴之人,他不會教我帶心累的。”劉惜秀喃喃自語,拚命安慰自己,“何況我們沒有喝交杯酒,我們也沒行周公之禮,我們不是真的夫妻……”

  可是她很害怕,不知道哪天他會開口叫她走。

  也許最好的法子就是離開他,別再把不幸和災禍帶給他,可是她只要一想到永遠再也見不到他,心就像被活生生一把扯了出來一樣,痛得完全不能呼吸。

  “娘,您說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她的額頭靠在堅硬冰涼的墓碑上,疲憊地閉上眼,低聲道,“我若是真爲他好,就該離得他遠遠的,讓他去娶房賢慧的媳婦兒,生幾個大胖兒子……不管是不是能當得了官,做得了大事,可至少他是好好兒的,是幸福的。”

  可……她就是做不到。

  現在常君哥哥也只剩下她了,如果連她都走了,眼下還有誰來照顧他的日常起居,誰來替他添茶遞水,幫他收拾書案?

  秋風習習,孤墳無語。

  而她此刻有的,也只有一顆惶惶不安的心罷了。

  劉惜秀的墳畔坐了很久很久,眼見天近黃昏,她還得趕著回去做晚飯給夫君吃,這才收拾了祭品,挽著沈重的籃子一步步走回家。

  待做好了飯,她小心翼翼地端到了書房門外。

  爲了節省,劉常君只在屋裏燃了一盞油燈,隔著窗,越發顯得黯淡孤寂。

  劉惜秀心疼地望著在小小油燈下,努力苦讀的他。

  她深吸了一口氣,揚起微笑,推門而入。

  “吃飯了,歇會兒吧。”

  他恍若未聞,依然故我地翻過一頁書卷,在紙上寫下重點。

  “人是鐵,飯是鋼,吃飯了飯才有精神繼續讀書呀!”她小聲勸著,卻不敢太理直氣壯,生恐他又生她的氣。

  劉常君終于擱下筆,揉了揉酸澀的眉心。

  她將飯菜端到一旁老舊卻擦拭得幹淨的桌上,瞥了油燈一眼,再忍不住道:“回頭我再多拿幾支蠟燭,屋子亮此,看起書來也較不吃力。”

  “不用了。”他端起粗瓷大碗,看也不看她地自顧吃起來。

  她咬著下唇,還是轉身出去,迳自去取了燭台來,一一點亮了。

  “我說了不用了。”他濃眉倏蹙,臉色微沈。

  “夫君,是你的眼睛值錢還是這區區燈燭值錢?”一向溫婉柔順的劉惜秀也難得執拗起來,盯著他道:“人家都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是男兒,有鴻鹄之志,將來是要爲君上效力、爲百姓造福的,像這種柴米油鹽的小事,只要交給我就好了,你就不要擔心也不要管了!”

  他持箸的手一頓,有些愕然詫異地擡眼盯著她。

  已經很久很久不見她這般大聲說話了。這些日子來,她若不是唯唯諾諾,就是戰戰兢兢的小媳婦樣,可是在這一瞬間,他有種恍惚的錯覺,好似流光又回到了過去。

  好似,眼前的她還是當初跑去大鬧他的畫攤,哭得淚汪汪,卻又固執得像頭牛似地硬要把他拖回家的那個傻姑娘。

  他眼神不自覺柔和了些許,嘴角也些微上揚,“你好大的火氣。”

  “我--”劉惜秀才驚覺到自己剛剛的“出言不遜”,心慌地低下頭去,結巴道:“我、我是認真的。”

  盡管仍對她是滿心滿胸的憤怒和怨怼,這一刻,劉常君卻不由自主地回答:“我說不用,也是認真的。這樣的油燈,看字是足夠了。”

  劉惜秀呼吸一窒,他話裏的平靜認命,像是生生在她心上澆下了一勺滾沸的熱油,燒灼得她心痛欲死。

  這還是昔日意氣風發、養尊處優的劉大公子嗎?

  想起當年,他帶著小雪球快樂地大啖紅燒肉,和友伴興致高昂的追逐、玩著蹴鞠的景象……

  這一切都是她的錯。

  “其實……”熱淚湧上眼眶,她迅速別過頭去,匆匆地用袖子胡亂拭去了,強笑道:“夫君也不用太擔心,我有在做繡件掙錢,雖不能錦衣玉食,可家裏會越來越好的,況且不就區區幾支蠟燭,費不了幾個錢的。”

  “我劉常君還好算是男子?”他聲音沈了下去,眼神有著掩不住的自嘲。“功名未得,白食白住。倘若連這點節省的心思都沒有,我還是個人嗎?”

  她心口細細痛擰了起來,深吸一口氣,這才勉強擠出一絲平靜。

  “夫君這麽說,是要折煞我嗎?別忘了日後能爲劉家重振家聲、光耀門楣的是你,我只是略盡身爲妻子和兒媳的棉薄之力罷了。”

  劉常君仿佛捱了一鞭般,身子一顫,神智刹那間又回複到了令人心痛無比的清明現實裏。

  “不用提醒我,你只是在報恩。”

  劉惜秀愣住了。

  “我不想虧欠你那麽多。”他語氣森冷而苦澀。

  “不,不是的。”她急急道:“你從來不欠我什麽。我做的,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他冷冷地看著她,“對嗎?”

  “夫君……”

  “我要看書了,你走吧!”他下逐客令。

  她看了桌上還剩下大半的飯菜,遲疑開口,“可你飯還沒吃完--”

  “我沒胃口了!”他自顧自回到書案前,抽出一卷“戰國策”。

  劉惜秀怅然地望著他,心底有千言萬語翻騰著,唇瓣嗫嚅著,努力了好幾次想開口,可最終還是只能默默地、難過地離開。

  一如既往。

  光陰總不理會人們是歡喜是悲傷,一迳自顧自地來了又去。

  而他和她,仿佛像是陷入了同一張蛛網中的蟲子般,絕望地遙望著,不管願與不願,每次的掙紮,卻都只是將彼此越推越遠。

  于是劉惜秀越發默默地守在他身邊,什麽都不敢再多奢求、多貪戀妄前一步。

  他則是不知從何時起,像是褪去了身上最後一絲的年少輕狂……情感不再濃烈衝動,喜怒不再形于色,而是越發冷靜淡然理智,沈著得像個她不再熟悉的陌生人。

  劉惜秀隱約感覺到,自己好像正在失去他。

  可悲的是,其實她從來就沒有擁有過他。

  饒是如此,她依然小心翼翼地、一點一滴地試圖牽著他衣擺的一角般,只求能夠爲他打理三餐、爲他添飯遞茶,在他生命裏有著小小的角落立足著,就已心滿足了。

  這一日,劉惜秀爲了赴得七天一回的趕集,一大早便匆匆忙忙在竈下幫他熬稠了濃濃的一大碗梗米粥,並煎了只荷包蛋,悄悄地送到了他書房桌上,這才出門趕集。

  她挽了滿籃子新撿的雞蛋到市集去,賣得的幾錢銀子買了條活魚,在熱鬧的鎮上走走逛逛,經過紙鋪時,忍不住幫劉常君買了幾刀裁好的絹紙。

  他雖然不說,可總節省著文房四寶用,常常見他寫滿了一面的紙,又翻過面來在透著墨迹的反面上,繼續練字。

  劉惜秀在整理紙簍時,每每想掉淚。

  居然讓常君哥哥過著這麽苦的日子,她算什麽好妻子?

  劉惜秀左手拎著活魚,一手抱著折疊齊整的絹紙在胸前,思前想後,最後還是咬牙自荷包裏挖出了積存的一點碎銀子,幫他買了雙新鞋、新袍子。

  常君哥哥身量修長挺拔,雖然青衣布衫也豐神俊朗,有說不盡地好看,可若是換上這簇新的一身月牙綢袍子,想必更加風采翩翩。

  不過算算離應考還有近半年辰光,她還是得量入爲出才行。

  劉惜秀歎了一口氣。

  真恨不得自己有三頭六臂,或是有陶朱公之才,能夠將銀子錢滾錢、利生利,好教常君哥哥一生衣食無虞。

  揣抱著滿滿的“戰利品”,翻過了小山頭,顧不得腳酸口渴,她盡快趕路回家,迫不及待想讓劉常君換上新衣衫。

  才拐過小山路,她氣喘籲籲地一擡頭,蓦地愣住了。

  咦?她家門前怎麽停了輛華麗敞麗的馬車,旁邊還有兩個威風凜凜的長隨守著?

  劉惜秀心下微感困惑不安,放緩了腳步。

  “慢著!”其中一名長隨見了她,立刻伸臂擋道。

  “兩位大哥好。請問兩位到我家來,有什麽貴事嗎?”她客氣問道。

  “你家?”兩名長隨相觑了一眼,面色稍緩。

  其中一人開口問:“我們是陪我家大人前來,尋訪故人之子,劉家的大少爺的,敢問姑娘是?”

  “我……”她小臉微紅,“我是他的妻子。”

  兩名長隨聞言愕然,下意識上下打量了一身粗布衣,面容清秀,毫不出色的她。

  “你?”其中一名長隨冒失地衝口而出,“怎麽可能--呃……”

  劉惜秀心下有些難過,面上還是努力擠出了笑容。“兩位大哥站了很久嗎?想必口也渴了,我進去幫你們倒兩杯茶來吧。”

  “少夫人,奴才們不渴,請少夫人不用客氣。”另一名長隨禮貌地道。

  被這麽“少夫人長”、“少夫人短”地叫著,劉惜秀有些不自在。

  “那麽……外頭有椅子,兩位不嫌棄的話就坐著等吧。”她還是努力招呼著。

  “奴才們站著就好。”

  她點點頭,一時也想不出還能說些什麽,只得尴尬地朝兩人笑了笑,默默進屋去。

  劉惜秀想著有貴客來,她先將魚和一幹雜物放在竈房桌上,洗淨了手,在出門前才燒熱了柴火的竈也裏,用鐵夾子撿出了幾塊燒紅的木炭塞進紅泥小火爐裏,取來了一只粗陶茶壺,注入清水燒開了,再加了兩錢茶葉,待茶葉清香飄散而出,細細斟在兩只樸拙的茶碗內。

  她舉止細緩溫柔地捧著茶,輕移蓮步,在大廳門口處稍停了一下,略略猶豫了起來。

  這茶,端得上台面嗎?

  “唉,誰料想得到世態演變,命運弄人啊!”裏頭渾厚蒼老聲音感慨道。

  劉惜秀一愣,尋思著這聲音怎麽好生熟悉……

  “伯伯遠調嶺南五年之久,苦無機會回京,幸得老天垂憐,日前終于受命返京複職,我興衝衝趕回京,想著要和老友把酒敘舊,可萬萬沒想到……”嶺南布政使孫伯玉感傷盡顯,說著說著不禁哽咽了。“還記得老夫五年前遠行,還是你爹爲我餞別的。”

  “孫伯伯。”劉常君眼神掠過一抹哀傷,語所卻是很平靜,“我爹生前知己唯您一人,有您這般惦記悼念,他老人家在天之靈足感安慰。孫伯伯風塵仆仆趕回京,正該好好歇息才是,怎好勞您親自查該到此,這倒是侄兒的不是了。”

  現在的他,在經過兩年間家變更叠的打擊之後,往昔明顯流露于形容之外的情感已漸漸被埋葬,取而代之的是飽嘗世情冷暖滄桑之後的覺悟,人也變得一日比一日更沈默內斂。

  所以此番見到久違的長輩,他心底翻騰的激動與喜悅只在初初會面的那一刹那,隨即又生生地克制了回去。

  因爲如今的劉常君,已不再是以前的劉常君了。

  “你這孩子,和伯伯還有什麽好客氣的?”孫伯玉拍了拍他的肩,眼圈兒又紅了。

  劉常君嘴角微一牽動後複又消失,默然無言。

  心疼地看著這一切的劉惜秀不禁淚水盈眶,急忙擡袖拭去了,振作了精神舉步而進,恭敬地奉上清茶,柔聲道:“秀兒拜見伯伯,給伯伯請安。”

  “你是……”孫伯玉想了想恍然大悟,微微一笑。“秀丫頭這般大了,伯伯眼拙,一時竟沒瞧出來。”

  “伯伯言重。您請用茶。”她奉妥了茶,靜靜垂手侍立在一旁。

  孫伯玉撫著胡須,點點頭,道:“嗯,果然越發秀氣了。對了,秀丫頭今年多大啦?許了婆家沒有?要不要伯伯作主,幫你打聽門好親事,也好全了你爹娘的心事。”

  “謝謝伯伯關心。”她悄悄瞥了面無表情的劉常群一眼,心下有些惶然,卻還是難掩一絲羞澀,低聲道:“娘在過世前已作主,讓秀兒和常君哥哥完婚了。”

  “什麽!完婚?!”孫伯玉聞言愕然,神情有一絲驚疑不定。“你和君兒不是兄妹嗎?”

  劉惜秀心下一緊,勉強笑笑,卻也不知該從何解釋起。

  “孫伯伯,是真的。”劉常君淡然回道。

  孫伯玉表情有些古怪懊惱,停頓了一下,這才舒眉展笑道:“也對,你倆名義上是兄妹,實際上毫無血緣之親,既然成親是圓了你娘的心願,是她臨終前的托付,伯伯能理解。”

  一提到這樁婚事,他倆誰也不再多說什麽,氣氛有些僵持。

  孫伯玉敏感地看了面前這對小夫妻一眼,心下微感詫異。

  既是新婚,怎不見有半點蜜裏調油的親昵感?

  “伯伯還有什麽想知道的嗎?”察覺到世伯的眼神,劉常君平靜地問。

  “好孩子,伯伯該知道的都知道了,倒是沒別的什麽,如今只記挂著,早早把你們都挪騰回府了才好。”孫伯玉爽朗笑道。

  “回府?”劉惜秀訝然。

  劉常君凝視著世伯,等待下文。

  “是呀。”孫伯玉親切慈祥地道:“伯伯想把你們接回我府中住,你們意下如何?”

  她忍不住看著劉常君,“這……”

  “多謝世伯。”他平靜客氣地道:“這兒屋舍雖小,總是棲身之所。伯伯的好意,常君銘感五內,卻只能心領了。”

  “君兒,你也太見外了,伯伯又不是旁人,我可是你爹的生死至交。”孫伯玉頓了頓,有些難過地道:“還是你記怪伯伯沒有早些回京,眼睜睜看著你們吃了這麽多苦……”

  “伯伯這話折煞小侄了。”劉常君搖搖頭,語氣略顯澀然,“遇上這樣的變故,是命數使然,並不是任何人的錯。若侄兒年輕識淺,說錯了話,還請伯伯海涵見諒。常君只求己身發憤圖強,早日考取功名在身,爲國效力,一來可告慰雙親,二來也好教伯伯爲我安心。”

  孫伯玉聽得直點頭,絲毫不掩飾滿眼激賞,含笑看著這個一直以來甚爲鍾愛疼惜的世侄。

  好小子,果然傲氣仍在,志氣不改。

  “那麽秀丫頭你呢?你怎麽想?”孫伯玉轉而詢問劉惜秀。

  她笑意溫柔,眼神堅定,回道:“夫君在哪裏,秀兒就在哪裏。”

  劉常君聞言,眼底閃過一絲複雜之色。

  她說的是場面話還是真心話?他可以相信她嗎?

  孫伯玉歎了口氣,“你們夫妻倒是一意同進退,齊心得很。”

  “謝伯伯成全。”

  孫伯玉看著他倆,幾番猶豫,最後還是忍不住道:“貧賤夫妻百事哀,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你們這清貧的日子想捱到幾時呢?”

  “布衣得暖勝絲棉,長也可穿,短也可穿。”劉常君笑著回答。

  “夫君說得是。”她聽過爹爹生前常念這首張養浩的“山坡羊”,柔聲接吟道:“粗茶淡飯飽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劉常君眸光蓦然一亮,心頭一熱,不由屏息地深深望著她。

  孫伯玉看了看這個,再看了看那個,不禁搖了搖頭。“看來,你倆還真甘于這“草舍茅屋有幾間,行也安然,待也安然”的日子了。”

  “伯伯見笑了。”劉常君好不容易才收回目光,嘴角卻因心裏寬慰釋然而微微上揚。

  “也罷。”孫伯玉只得暫時打退堂鼓,卻仍舊意味悠長地看了他一眼。“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反正伯伯就在京師長住了,往後這事咱們再慢慢兒從長計議吧!”

  劉常君見孫伯玉這般執拗,倒不便又三言兩語拒人于千裏之外,只好道:“今日不早了,請伯伯先回去歇息,改日侄兒必定親自登門拜見。”

  “也好。”孫伯玉點點頭,撫須而笑。“我就先走了,你們倆這幾日好好思量仔細,伯伯等你們的答覆。”

  待孫伯玉離去後,劉惜秀邊收拾著茶盞,邊偷偷地關注起了劉常君的心況舉止。

  那麽久的時光過去了,期間又飽受喪父失母之痛,吃得也不好,住得也不好,可是能再見到最疼他的孫伯伯,這對常君哥哥來說,定是備感溫暖……

  “市集熱鬧嗎?”

  她一愣,“什麽?”

  劉常君來到她面前,深邃黑眸凝視著她,“市集好玩嗎?”

  “很熱鬧……”她的心沒來由地怦怦跳快了起來。“很好玩。”

  “下回,和我一起去吧。”說完,他轉身走出大廳。

  劉惜秀怔怔伫立在原地,半晌後才終能回過神來,清秀臉龐蓦然湧現了片片紅霞。

  她、她沒聽錯嗎?

  秋高氣爽,黃葉翩飛。

  和他並肩踩過厚厚的落葉,劉惜秀突然發覺,這段崎岖不平的山路怎麽走起來變得步履輕快許多,且沿途風光秀麗,景致宜人極了。

  她手上拎著提籃,臉上藏不住滿滿的喜悅。

  身旁的他高大挺拔,每踏一步都是她的兩三步,可是他卻有意地放緩了步伐,像是怕她跟不上,落了單。

  她心頭鼓漲著暖暖的幸福感,忍不住將掌心貼在胸口,感受著自己如擂鼓的心跳聲,好確認這一切不是夢。

  明知不該多想,偏偏心自有主張,浮翩若蝶……

  “今天天氣不錯。”

  “是、是呀。”她羞澀道。

  看著她低垂得幾乎躲進自己胸前的頭,劉常君不禁微牽動嘴角,“地上有銀子嗎?”

  “有銀子?哪裏?”劉惜秀倏地擡起頭,目光專注地四下搜尋。“在哪裏?”

  他想忍,終究還是沒憋住,低低笑了起來。

  常君哥哥--笑了?

  她怔怔望著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和耳朵。

  他的笑容隨即斂止,“怎麽?”

  “你……笑了。”她屏住呼吸,感動得心頭一片亂糟糟。

  “王法有規定我不能笑嗎?”他挑眉問道。

  “不是……我、我開心哪!”劉惜秀話說得結結巴巴,瞅著他的眸子卻漸漸濕了。

  “腦子還是那般不靈光。”他瞥了她一眼,而後負手率先前行,走了幾步回頭見她還在發愣,不禁微揚聲,“不去嗎?待會兒市集都散了。”

  “等、等一下!”她急急追了上去。

  劉常君看似自顧自地走,可還是留心等她跟上了,才緩緩邁開步子。

  “……我要去。”她小小聲在他身側咕哝,輕輕央求。

  他嘴角有抹笑意隱約浮現。

  還是愛跟,也還是那麽傻愣愣,笨得無可救藥。

  劉惜秀心念一動,茫然地豎直了雙耳。

  是聽錯了嗎?怎麽好像又聽見誰說了“傻子”兩個字?

  市集熱鬧如故,各式形形色色的小販都有,蜿蜒連綿的攤子順著柳鏡河畔,由鎮東排到了鎮西,雖不若京城繁華,倒也有頗有一番豐衣足食的安樂景況。

  劉惜秀手上挽著空空的提籃,心下已經盤算好了該添置些什麽用品。

  劉常君走在她身旁,雖沒有刻意親近,卻默默地守護著她。

  人多了,他伸臂爲她擋住擁擠人群,小販太過熱情,他一個冷冷眼神就阻止了那些個欲對她脫口而出的輕薄話。

  劉惜秀卻渾然未覺,只要一進了市集,就忍不住惦念著該幫他買些什麽好東西。

  “夫君,你瞧這衣帶如何?”她伸手輕撫那條淡綠色腰帶,上頭流雲絲線繡得極好,若是系在他腰間一定很好看。

  “爲什麽總買我的東西?”他注意到了,“你自己呢?”

  她一怔,雙頰微紅了,呐呐道:“我不缺什麽,不用看了。”

  他突然皺眉,倒瞧得劉惜秀有一絲心驚。

  “呃,老板,這條衣帶多少錢?”她怕他反對,連忙急急和老板交涉。“七錢銀子?能不能便宜點,下次我一定再來光顧……六錢銀子嗎?好,就六錢,謝謝老板。勞煩幫我包起來。”

  劉常君不發一言,眉頭卻蹙得更緊了。

  她將包裹好的腰帶放進挽籃裏,小聲地解釋道:“將來你中了舉,出入門外,系上這個也光鮮合適些。”

  他想說什麽,最終還是無言。

  要怎麽說,她才肯將心思稍微放在自己身上一些些?

  難道見她這般辛苦熬著,眼底心裏只有他,做什麽都是爲了他,他心裏會好過嗎?

  見他又不言語了,劉惜秀心下一揪,怕是自己又哪兒做錯了。

  接下來她心不在焉地逛著,不忘偷偷瞧著他的神情,暗自祈禱他早些消氣。

  就在經過一攤賣钗環脂粉的攤子前,劉常君突然拉住她。

  她疑惑地擡頭望著他,“夫君?”

  “選一個。”他命令道。

  “選……”她低眸看見攤上各式精致的花钿簪飾胭脂,心下一跳,驚訝的開口:“你、你是說?”

  劉常君有些尴尬,隨手拿起一支簪子,粗魯地遞到她跟前。“就這支吧,挺好的,就這個。”

  她腦子亂昏昏,心窩陣陣發熱,伸手接下那支他爲她挑選的蝴蝶簪子。

  “老板,多少錢?”他也未說價,自腰間取出銀子便給。

  “常君哥哥……”

  “走了。”他不自在地別過頭去,迳自走了。

  劉惜秀忙跟上前去,整個人恍若踩在雲端那般地暈陶陶,無比珍重愛惜地緊緊攢著簪子,像是每走一步,幸福都在心窩裏樂開了一朵花。

  好似是夢,可就算是最好的夢,也沒有這麽地甜、這麽地美……

  這一刻,她突然覺得就算日子再苦再難,也算不得什麽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9
發表於 2025-1-4 00:04:3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孫伯玉過後還是親自來了幾趟,每回都苦口婆心說服著他們搬去同住,可是劉常君態度依然堅決婉拒,只說功名未成,無顔叨擾。

  這天,孫伯玉改爲來找劉惜秀。

  “秀丫頭,別忙和了,和伯伯在樹下坐會兒,伯伯有事跟你商量。”

  “是。”劉惜秀只得放下了正在熬煮的一鍋湯,用布巾擦淨了手,默默地跟了出去。

  在不遠處的柳樹下,孫伯玉在她親手釘制的矮凳上坐了下來,先是環顧了四周秀色山景,這才回過目光注視著她。

  “秀丫頭,你幫伯伯勸勸他吧。”

  她有些爲難,溫言道:“伯伯的好意,我和夫君都是時時記挂在心底的,可是夫君對前程自有打算……我都聽他的。”

  “正因你是他的妻子,若當真爲他好,就該以他的福祉爲先。”孫伯玉慈藹地規勸道:“君兒天資聰穎,文武全才,五個月後的春闱和殿試,我對他有十二萬分的信心,可是朝廷百官龍蛇混雜,有些事若伯伯不先幫他注意、提醒些,他一定會吃虧的。”

  “伯伯的意思是……”她遲疑。

  “就算是天子門生,也該背後有個倚仗較爲妥當些。”孫伯玉就事論事道:“你可知如今全國舉子已集聚到京城,到處投帖拜訪朝廷各方勢力,俗話說“朝中有人好做官”,伯伯相信君兒絕對能憑自己的真本事魚躍龍門,可是……我說秀丫頭,他熬幹了燈油似地寒窗苦讀經年,爲的是什麽?又擔得起這“事有萬一”的風險嗎?”

  劉惜秀不禁躊躇了。

  孫伯伯的話確是極有道理……

  “到伯伯家的別院住下,是半點也不打擾伯伯的。”孫伯玉正色道:“這幾個月內該准備的、該拜訪的長輩們都由我領著去,他們都是你爹昔日同僚舊友,雖說這兩、三年沒聯絡了,可若是一見故人之子如今出落得這般卓然出色,想必也極是高興的。”

  她明白孫伯伯的弦外之音。

  爹故世這幾年,她也隱約窺知幾分宦海沈浮,人情冷暖的現實,當年那些爹爹的同僚何曾有誰再來關心過他們孤兒寡母……可是人活著,要掙個局面,占上一片天,總有些面上的交際不得不做。

  她最擔心的就是常君哥哥一身傲氣,怕受不得這個,若有孫伯伯幫忙提點些,想來或許會好些。

  “我試試。”她一腔心思都牽挂在他身上,不得不爲了他想得更多、更深。

  “好、好。”孫伯玉如釋重負,欣慰的點點頭。“如此一來,伯伯就放心多了。”

  “孫伯伯,秀兒會盡力一試。”她頓了頓,又道:“可假若夫君不肯,還請伯伯成全,切莫見怪他,好嗎?”

  孫伯玉笑了笑,“有你說項,我想他會肯的。”

  “其實……”她輕咬下唇,欲言又止。

  “伯伯先走了。”孫伯玉拍拍她的肩,意味常長地道:“這事就煩勞你了。”

  她啞然無言,心下卻是沒有半點把握。

  雖然這陣子常君哥哥對她神色和緩不少,也經常閑談三兩句,不若往常那般拒她于門外,可是她心知自己對他的影響力實是少得可憐。

  劉惜秀怔忡地回到竈房,拿過木匙攔著那鍋煨得濃郁飄香的難湯,心底不禁掙紮了起來。

  一頓飯辰光,劉常君總見她欲言又止,不是歎氣就是發呆。

  吃完了飯,他放下箸。“有事跟我說?”

  “夫君怎麽知道?”劉惜秀一臉愕然。

  “全寫在臉上了。”

  “噢。”她讪然笑著。

  “孫伯伯要你勸我?”

  她點點頭。

  “你希望搬離這兒嗎?”他直視著她。

  她沈默了一會兒,再點了點頭。

  爲了他好,也爲了他的前程,她沒別的選擇。

  劉常君心底一冷,還說什麽“粗茶淡飯飽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說穿了,和他待在這窮鄉僻壤的清貧日子,她也是過怕了吧?

  虧他還以爲--還以爲她是因爲他,所以覺得粗茶淡飯也甘心……

  原來統統又是他的一廂情願。

  “受夠這樣的苦日子就說一聲,何必佯飾?”他一挑眉,神情更冷了。

  劉惜秀一怔,眸光閃過怅然的悲傷。夫君怎能這樣說她?這些年來,只要能在他身邊相陪,她又何曾覺得苦過?

  但是孫伯伯說得對,他現在需要的不僅僅是寒窗苦讀,還有更多更多,都是她無力給予他的。

  “眼下就快應考了,孫伯伯的一番心意,對大家都好。”她開口解釋,希冀他能了解。

  真的是對“大家”都好嗎?劉常君冰冷的眸光裏掠過一抹諷刺,卻也抑不住胸口那陣深深的悲涼感,將一顆心一點一點地扯沈了下去。

  “那就去吧!”他終于開口,語氣淡然無波。

  如果這是她想要的,他沒有理由不成全她,不是嗎?

  “真的?!”她不禁又驚又喜,“你、你答應了?你同意了?”

  “明日收拾收拾,最遲後日就走。”說完他就起身離去。

  劉惜秀萬萬沒想到會這麽順利,不禁傻傻地憨笑了起來。

  她心下歡喜的,不是今後就要搬到雕梁畫棟的豪宅園邸裏去享受,而是常君哥哥真的願意聽她說項,接納她的建言。

  “傻子,胡想什麽呢?”她強自定了定神,匆匆收起吃殘了的碗盤菜飯,一一堆疊在托盤上,捧著就往竈房去了。

  現在最最要緊的是常君哥哥的前程,其他的都不重要。

  “你呀,給我安分些!”她鄭重叮咛著自己的一顆心。

  千萬、千萬莫再無緣無故跳得亂糟糟了。

  他們的行囊極是簡單,兩三個包袱就收拾妥了,最多的是他那幾大箱子的書,足足占了馬車上的大半位置。

  到了氣勢恢弘、寬敞典雅的孫府之後,孫伯玉偕妻親自來迎,笑意晏晏問候不絕,親親熱熱地說了好一會兒話,這才眷眷不舍地離了別院,好讓他們先行歇息、安置行當。

  孫家如此熱情相待,劉惜秀心中的忐忑總算稍稍安穩了些。

  “夫君,孫伯伯一家子真是好人。”她臉上掩不住萬分感動地道:“將來咱們若有了能力,得好好報答人家才是。”

  劉常君見她這般歡喜,心下滋味極是複雜,也不知該欣慰還是該氣惱,只得低頭繼續整理箱子裏的書冊。“嗯。”

  就在此時,門外響起了兩聲輕敲。

  “請進。”她回過頭去,柔聲喚道。

  走進來的是兩名巧笑倩兮、看著就伶俐勤快的丫鬟。

  “大少爺、大少奶奶,我是甜兒,她是靈兒,自今日起負責服侍兩位主子的日常起居,若有什麽需要,盡管吩咐奴婢們便是。”甜兒笑咪咪道。

  “這……”劉惜秀有些不知所措,求助地望了自家夫君一眼。

  “如此有勞二位了。”劉常君語氣淡然從容,並末端擺架子,可眉宇間自然流露出清俊豐華的名門子弟氣質。

  再加上他濃眉朗目,身形修長挺拔,雖只這麽靜靜伫立著,也有著說不出的玉樹臨風、翩翩風采,就連和他朝夕相處的劉惜秀都常常爲此心動不已,更何況兩名初見的小姑娘?

  “這是奴婢分所當爲。”兩名丫鬟小臉飛紅,嬌羞地對著他甜甜道:“大少爺客氣了。”

  劉惜秀眨眨眼,看了看這個,再看了看那個,心底怪怪的,隱約有些泛酸,卻又有一絲與有榮焉感,不禁矛盾地笑了起來。

  幸虧這兩年來常君哥哥隱居鄉間讀書,極少露面,否則她家的門檻恐怕早被傾慕而來的婆婆媽媽們踏平了呢!

  “咳!”她清了清喉嚨,淺淺笑道:“那麽就辛苦兩位姑娘,幫著我相公整理這些書冊了。”

  “是,少奶奶。”甜兒和靈兒興高采烈應道,迫不及待上前慇勤的幫忙起來,圍在劉常君身旁忙得不亦樂乎。

  “跟我來。”他濃眉微皺,突然放下手上的手冊,不由分說拉了劉惜秀就往外大步走去。

  “相、相公……”

  這座靜谧的別院接連著處小園子,沒有荷花塘,卻也是幽靜別致,自有一翻綠意盎然。

  “你別多想。”他放開了她的手,濃眉蹙得更緊。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倒教劉惜秀一頭霧水了起來。

  “夫君,別多想什麽?”她望著他,滿眼迷惑。

  劉常君有一絲不自在地別過頭去,假意看著棚下的幾叢嬌豔薔薇。

  “就是什麽都別多想。”

  她納悶至極,還是柔順依從。“是。”

  “還有,自今日起既已欠了孫伯伯的情,日後我自會報答他老人家。”他回過頭來,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她那雙久操家務、粗糙凍紅了手上,眼神一痛。

  他惱她的手怎能傷成這般模樣,更氣自己的牽挂和不舍。

  “你就安生過日子,別再爭著要去做家活兒,省得給人看笑話。”他微微咬牙,接續道。

  她心下一痛,像被一記棍子打沈了去,她緊緊屏住呼吸,卻憋不住湧上心間的辛酸感。

  難道是說,她給他丟臉了嗎?

  劉惜秀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上面不是傷疤便是老繭,醜陋真實得就像她的出身,半點也瞞不了人。

  是啊,他說得對,光是看她的模樣就知是個只會做粗活的婦人,既不懂得風花雪月,也不熟谙琴棋書畫。

  可是這不是自己家,在堂堂皇皇的孫府裏,她得記得自己是他劉常君的妻,得做出配當得起他的談吐行止來,千萬不能拖累、也不能丟了他的顔面。

  一股掩不住自慚形穢的淒涼感直直湧上心頭,她下意識縮肩,兩雙手往背後藏去。

  “夫君,我知道了。”

  他眸光灼灼地盯著她,胸口莫名緊拴了起來,不明白爲什麽她一副悲慘畏縮的模樣,好像他剛剛是掴了她一記耳光似的?

  劉常君正想開口,突然一個清脆如銀鈴的笑聲響起。

  “常君哥哥--秀兒,聽說你們來啦!”

  他聞聲轉過身去,本能地接住了突如其來撞進自己懷裏的嬌小身子。

  “當心!”他扶住來人,濃眉微蹙,“你是?”

  “失禮了。”嬌小女子笑意晏晏地直視著他,“呀,常君哥?我是孫吵吵,你不記得了嗎?”

  孫吵吵……

  這個昵稱仿佛衝開了他深鎖在記憶裏的,舊時童年美好時光,刹那間,一切曆曆閃現眼前--

  “孫吵吵!”他神情亮了起來,笑意躍現唇畔。“五、六年不見,沒想到你長大後性子倒靜了,和小時候那般的刁鑽頑皮,真不可同日而語。”

  孫嫣嫣對著他嫣然一笑。“常君哥也變得高大了很多很多,以往常見你又是讀書又是練功夫的,果真鍛煉身子有用。”

  “不管練什麽功夫,不過只是略懂一些刀劍騎射,強身健體之用罷了。”舊時歡然歲月如泉水般回流入他心底,他忍不住露出微笑。“你這些年好嗎?”

  “還說呢。”孫嫣嫣假意一歎,眼底仍舊盈滿笑意。“這麽多年不見常君哥,你架子還是大得嚇死人啦,連爹爹去請了你好幾回,都不給點面子。我就同爹爹說,要是再請不動,我就親自出馬,擰著常君哥的耳朵來!”

  “我不是來了嗎?”他微笑回道。

  “所以說,就饒你一回。”孫嫣嫣抿著唇兒笑了。

  劉惜秀孤零零地伫立在一旁,已經徹底被冷落、遺忘了。

  她原就蒼白的臉越發沒半點血色,呆呆望著眼前舉止親昵歡悅的兩人。

  她還記得孫嫣嫣,以前常常跟著常君哥哥和他的友伴們,一起追逐,一起玩蹴鞠,雖然身量小小,脾氣可大著,性子還跟男孩兒沒兩樣,老是鬧得他們一群人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卻沒人舍得把她趕出嬉玩的小圈子。

  和她不一樣。

  劉惜秀心如錐刺地看著她的夫君,正疼愛寵昵地摸著別的女子的頭,而且眉眼間的那一抹溫柔,是她從來沒見過的。

  她強忍住心頭突如其來的一陣劇痛與恐懼,小手緊攢著衣角,畏縮了起來,默默往後退了幾步。

  已經好久沒有這種被逐出圈圈之外的失落、痛楚感。

  一如當年,那樣。

  夜深人靜,燭影悄悄。

  劉惜秀獨坐在臥房一角的椅上,手上穿針引線,仔仔細細地幫夫君納一雙鞋底。

  除卻這些,她好像也沒有旁的事可以做了。

  名分上雖是他的妻,可往常還能清楚地感覺到,她就像“真的”是他的妻子,幫他照料生活起居,親手爲他烹煮三餐,斟茶倒水,寬衣梳發……那樣一點一點累積起來的平凡時光,點滴都是暖到心坎裏的幸福。

  可是現在,他好像再也不需要她了。

  搬入孫府別院以來,三餐是府中廚子做的,斟茶倒水、寬衣梳發,種種服侍工作都是甜兒和靈兒兩名丫鬟搶了去,而她,每日早起,只能偷偷地望著她們爲他做這個、做那個,她手足無措地傻站在一旁,像是個最最多余的。

  每當她想爲他做點什麽,他朝她瞥望而來的淡漠眼神,仿佛伴隨著他那一日說的話,對著她當頭砸來--

  你就安生過日子,別再爭著要去做家活兒,省得給人看笑話。

  所有的熱切和渴望,刹那間全數凝結成冰,手只能僵在半空中,最後瑟縮收回。

  是啊,別給人看笑話了,劉惜秀,你記住了嗎?

  白日,他在書軒讀書,她半點也不敢去打擾。夜裏,他回房來,大床上和衣而眠,遠遠地和她隔開了距離,像是唯恐碰觸著了她,沾惹了一身髒。

  針尖刺進指腹,疼得她渾身一僵,恍惚迷離的心神總算清醒過來,忙把指頭放進嘴裏,吮去那鹹腥味的疼楚。

  “怎麽能這樣去想夫君呢?”她自責地喃喃道:“他不是這樣的人,他只是、只是……”

  他只是有恩于她,視她爲妹妹……

  所以,她又憑什麽奢望他該當對她輕憐蜜愛、關懷備至呢?

  這份姻緣,原就是爲了作給娘親安心的一場戲,她怎麽給忘了?她千不該萬不該給忘了呀!

  怔忡間,頰畔像是有什麽熱熱地流了下來,劉惜秀茫然擡手去拭,才驚覺是淚。

  “傻子,哭什麽?”她仿佛燙著般一顫,忙用袖子粗魯地抹去,深吸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這納鞋底是很容易的,以前不都做慣了的嗎?都幾歲人了,怎麽還爲做這個掉眼淚?”

  搖了搖頭,她匆匆定下心神來,繼續專注地一針一線、細細納著鞋底。

  書軒內。

  劉常君修長挺拔的身影立在窗畔,看著天際一輪明月皎潔。

  這幾日,他都不見她的蹤影,像是刻意在躲避著他。

  可惡的她……

  難道現下他已搬入孫府,吃穿用度都有人張啰,所以就全沒她的事了嗎?她就懶得再搭理他了嗎?

  所以她口口聲聲的報恩,不過爾爾罷了。在她眼裏,還是從來就沒拿他當夫婿看待--

  “好,就如她所願。”他生生壓下那沸騰翻攪的怒氣,掉頭走回書案,伸手抓起書,“誰又希罕了?”

  就在此時,門上響起兩聲輕敲。

  “是誰?”他緩步前去開門,不無訝異地盯著門外的人,“嫣嫣?這麽晚了你在這兒做什麽?”

  “常君哥哥,夜都深了,朾和你也餓了吧?”她拎高手中精致花钿食盒給他看,眉目如畫的眼兒笑意漾然。

  “謝謝。不過夜深了,送完夜宵你就快些回去。”

  “怎麽了?”她不解。

  “夜靜更深,男女共處一室,太不適宜。”他接過花钿食盒,高大身形有意無意地擋在門口。

  “常君哥,你我是青梅竹馬,十幾年的交情了,你需要與我這樣生分嗎?”她嫣然笑道。

  “有些事還是需有男女之防好些。”他遲疑地道,有些擔心自己說得太直接傷了她,又補了一句:“我是爲你的聲名著想。”

  孫嫣嫣笑吟吟點頭,“好,那我瞧一會兒就回去,好嗎?”

  聽她這麽說,劉常君只得讓開身子,她腳步輕盈地走進書軒。

  他將花钿食盒放在一旁的花幾上,正尋思著該怎麽勸孫嫣嫣早點回房休息。

  孫嫣嫣往書案前一坐,新鮮至極地摸摸這個、看看那個的,擡起頭滿是崇拜的眼神。“常君哥,你的書可真不少,都得全部看完嗎?頭不疼嗎?不累嗎?”

  “你才叫我頭疼。”他歎了一口氣。

  “常君哥,還記得你以前累的時候,最喜歡我幫你做什麽嗎?”她笑了,起身幫他捶起肩來。“你最愛嫣兒幫你捶捶肩、舒緩舒緩筋骨了,以前傻傻的都不懂,現在我可記得了,來,捶一回,收你兩文錢就好。”

  “就你這點蚊子力氣就想收兩文錢?”他嘴角笑意隱約,卻不著痕迹巧妙地制止了她。

  只是,一切仿佛像是又回到了多年前,當時他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年,在他身邊打轉撒嬌的,也依舊是這個頑皮刁鑽的小妹妹。

  誰能想得到,一恍眼,已那麽多看過去了。

  他有些感傷地看了她一眼。“嫣嫣。”

  “嗯?”孫嫣嫣那張亦嗔亦喜、雙頰紅绯如粉蝶兒的小臉對著他笑。“怎麽了,常君哥想起什麽啦?”

  劉常君微微一笑,摸摸她的頭,“只是有些感觸,那時候那麽小的小丫頭,一下子竟長成個大姑娘了。”

  “常君哥也注意到我是個大姑娘了嗎?”孫嫣嫣巧笑倩兮地看著他,似真似假地問。

  “真不知那些流光都到哪裏去了?”他有些惆怅。

  “常君哥。”她斂起笑容,凝視著他道:“有件事嫣兒不知當不當問,就算問了,也請你切莫嫌我多事,好不好?”

  他一笑。“你想知道什麽?”

  “我記得你以前不是最討厭秀兒嗎?”她遲疑地問,“怎麽……你現在喜歡她了?”

  劉常君聞言一震,神情有一絲掩飾不及的狼狽,但下一瞬間,立時恢複了淡定鎮靜。

  “我說過我喜歡她嗎?”他反問。

  “如果不喜歡她,怎麽可能會娶她爲妻?”她真摯地看著他,“常君哥,你別拿我當三歲小孩兒騙,我今年都十七了。”

  “有時候結爲夫妻,並不代表喜歡對方。”他頓了頓,咽下突然湧現喉頭的酸澀。“太多的原因與理由,我說了,你也不會懂。”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因爲喜歡秀兒她的?”她小心求證。

  “當然不是。”他嘴硬道。

  孫嫣嫣蓦地笑了,笑得好不燦爛,“原來如此。”

  “你問這些做什麽?”他這才想起。

  “就隨口問問。對了,常君哥,你的夜宵--糟了!”孫嫣嫣啊了一聲,著急地忙回頭把蓋子掀起來,“哎呀,面都糊了啦!”

  他看得不禁莞爾。

  “不行不行,這面不能吃了。”她苦惱地捧起來就要往窗外倒。

  “慢著!”劉常君笑容倏斂,大手及時搶過了那只碗。“我又沒說我不吃。”

  不過是糊了些,滋味都一樣,怎能暴殄天物?

  孫嫣嫣怔愣地看著他,心底浮現一抹異樣的念頭--

  常君哥是舍不得糟蹋了她親自給他送來夜宵的這份心吧?

  見他不顧湯涼面糊,大口大口地吃完了那一碗,孫嫣嫣嘴角的笑意蕩漾得越發地甜了。

  他們誰也沒發覺,在門邊,靜靜伫立的那道瘦弱身影。

  劉惜秀垂下眸光,抱緊了那只裝了包子的挽籃,而後悄悄地轉身,沒入了黑沈沈的夜色裏。

  他們之間,猶如被漫漫銀河劃開了遙遠的兩端,雖身在同一個屋檐下,彼此卻像是兩個陌路人。

  唯有在寂寂靜夜裏,臥榻之上,一個靠東、一個側西,隱約聽見彼此的呼吸,這才依稀感覺到兩人是一對夫妻。

  劉惜秀面牆而臥,傾聽他均勻沈緩的熟睡聲息,忍了很久,最後還是小心翼翼地翻過身來,在窗映月影下,凝視著他俊朗的臉龐。

  睡著的他,常蹙的濃眉舒展開來,放松的神情讓他看起來像個小男孩,深深牽動、扣緊了她心底深處最柔軟的地方。

  --他的夢裏,可有她呢?

  胸口緊緊糾結著千百種滋味,沒來由地,她眼前逐漸迷濛了起來。

  可就算淚水模糊了他的臉龐,她仍然貪戀著這一份難得的、甯馨的凝望。

  這是她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勇氣,允許自己這樣主動地看著他的睡容,等過了今晚,也許那腔衝動的勇敢又將消失得無影無蹤。

  再多看一眼就好,再一下下,看著他兩道斜飛的濃眉,緊閉的長長睫毛,挺直的鼻梁,好看的嘴唇,想像著他深邃眸光裏盛滿了溫柔,想像著他對著她漾起笑容……

  帶著最美好的想像,劉惜秀就這樣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嘴角淺淺上揚,彎起了一朵幸福的笑容。

  熟睡中的劉常君,不知怎的,仿佛感覺到了什麽,微微動了動。

  好像哪裏飛進來了蝴蝶,在他臉上盤旋飛舞著,左撲一下、右撲一下……

  他覺得臉頰有些酥麻地輕癢,下意識擡手揉了揉鼻子,緩緩睜開了一雙惺忪睡眼。

  那張蒼白小巧的臉蛋離得他好近、好近。

  他心跳登時漏了一拍,立刻屏住了呼吸,幾以爲自己眼前出現幻覺了。

  秀兒。

  他直盯盯地凝視著她,完全未曾察覺到自己的情難自禁……

  她又瘦了許多,小小的臉蛋還不足他的手掌大。

  搞什麽?這些日子以來,他不是要她什麽事都別管、什麽活兒都別做嗎?她怎麽還能讓自己變得這麽瘦骨伶仃,好似一陣風吹就不見了。

  一顆心深深絞擰了起來,就連呼吸都覺得痛。

  痛楚地閉上雙眼,他恨恨吐出了一記憤然的低咒--

  劉常君,你還是男人嗎?!

  就算她是出于報恩才被迫下嫁,就算她眼裏心底始終沒有你,就算……你對她而言,只是一份天殺的承諾與責任,你也不該、不能眼睜睜看著她變成今日這般模樣!

  “你是傻子嗎?”他睜開眼,灼灼黑眸隱約有淚光閃爍,咬牙切齒地低聲道:“要是覺得日子難熬,你就說啊!難道你沒舌頭嗎?不懂反抗嗎?要不你就是痛痛快快吼我一頓也好,誰要你過得像個小媳婦兒,有苦盡往肚裏吞了?”

  她恬睡的臉龐微微一動,他滿腔的憤慨和懊惱霎時全咽了回去,噤聲不語,就怕一不小心吵醒了她。

  “你真是個麻煩,天大的麻煩……”半晌後,見她睡得香甜,他這才敢再開口,喃喃自語道:“從兩歲進了我家之後,就沒有讓我有一日安生過。”

  最早,總是害他被爹娘訓誨,說她一個小女娃可憐見的,身世極苦,要他這個哥哥學著懂事些,別忘了要多多關照、疼愛妹妹。

  待少年時,她又像是跟屁蟲似地在他後頭轉悠,害他總是被同齡友伴取笑,心底憋屈懊喪了好些年,就跟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一樣。

  後來長大了,家裏遭受變故打擊,她默默就這麽一肩挑起了沈重家務,相較之下,他這個長子更像是處處不如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死命讀書,以期將來金榜題名、怕眉吐氣。

  但最令他備受打擊的還是--她竟然嫌棄他?

  劉常君知道自己心底總卡著這個疙瘩,她的“報恩委身下嫁”對他而言,簡直是要命的恥辱和……重傷害。

  難道我真這麽不值得你愛嗎?

  “算了。”思及此,他的心又冷硬了起來,“隨便你,你愛怎樣就怎樣吧,要瘦成了一把骨頭也是咎由自取,與人無尤!”

  他狠下心腸背轉過身,就是不看她。

  一盞茶辰光過去了……兩盞茶辰光過去了……

  劉常君僵持了很久,最終還是緩緩地、慢慢地轉回來,黑眸瞅著她沈睡的小臉,大手自有意識地替她拉高被子,小心翼翼地掖好。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0
發表於 2025-1-4 00:04:5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東方天光乍亮,慣常早起的劉惜秀就醒了。

  她揉去了眼底殘存的睡意,習慣性地默默起身,不忍吵醒劉常君,繞過床腳下了床,不忘回頭瞄他一眼。

  只一眼,心下又是一疼。

  他熟睡臉龐上,黑眼圈嚴重暗青,昨晚他不是很早就睡了嗎?怎麽會……

  “難不成昨兒半夜又起身到書軒念書去了?”她忍不住歎了口氣,低語道,“這般拚命,身子可怎麽受得住呢?”

  劉惜秀神思恍惚地穿好衣衫,深秋天涼,便又加了性坎肩,走出花廳,見天色還早,甜兒和靈兒兩丫頭還未來,索性捧著盆子去外頭打了水,備了青鹽,好待會兒伺候夫君洗漱。

  她自己就著冷水匆匆梳洗過後,細心地生了一小火爐的炭,燒滾了一壺水溫著,等夫君醒來要洗臉時,就可以把熱水及時添進冷水盆裏,免得凍著了他。

  能這麽爲他忙碌著,她心底有說不出的快活,蒼白的臉上也染上了一抹幸福的淺淺暈紅。

  唉,要是甜兒和靈兒天天都能這樣睡過頭就好了。

  這樣她就能多幫夫君做點事,能親眼看著他接過自己送上的帕子、喝著自己斟的茶、吃著她親手爲他烹煮的菜肴,最好是他還能偶爾擡起頭來,輕輕地對她一笑。

  “唉,那就更好了。”她傻氣地妄想著。

  門口響起了兩聲輕敲,驚醒了她的胡思亂想,那兩個小丫鬟來了。

  劉惜秀嘴角的笑意倏地消失了,眉眼之間又郁然起來。

  “進來吧。”她打開門,溫言道。

  “少夫人,奴婢們該死,竟睡遲了。”甜兒和靈兒一臉倉皇心慌,一開口就是請罪。

  “沒事。”她淺淺一笑。“我也才剛起呢。”

  兩名丫鬟吐了吐舌,馬上忙了起來。

  劉惜秀再度無用武之地,而且光站著反而礙手礙腳,只得拿起一籃子繡件,到外頭院子做女紅去。

  她坐在攀爬垂絲著嫣紅濃綠的花架下,靜靜地繡著枕套,以銀線爲界、紅絲做底,商的是碧波盈盈……

  繡的是記憶中家裏的那池荷塘,夏風吹過,荷葉田田,粉色嬌紅輕曳,臥在其間的鴛鴦仿佛交頸睡去。

  她繡得專心,沒發覺劉常君不知幾時站立在身側。

  “夫君?”她偶一擡頭,登時呆住。“呃,怎麽了?”

  “你這樣多久了?”

  她聽不明白他的意思,更不懂他爲什麽又蹙眉不開心了。

  “夫君是指……”她小心翼翼地問。

  “總是不吃早飯,總是一個人躲著,總是埋頭趕這些繡件。”劉常君努力壓制著怒氣,聲音卻緊繃難卻。“多久了?”

  “我……”她一呆。

  多久了?

  是多什麽時候開始,她下意識退得很遠、很遠的……

  想起了那個晚上,他和孫嫣嫣之間親昵的舉止--劉惜秀胸口霎時堵住了什麽,咬了咬唇,神情微微冷了下來。

  “如果不和我同桌,你應該就吃得下了吧?”

  “我沒有。”

  “你就有。”他一口咬定。

  明明瘦得弱不禁風,明明一大早就缺席飯桌,明明……害他爲此煩躁困擾到頭昏、心也痛,這難道不是事實?

  她心下一疼,猛然擡頭瞪著他,淚水在眼眶裏打滾,“你管我吃不吃飯,你、你去管嫣嫣啊!”

  “這關嫣嫣什麽事?”他瞪著她。

  劉惜秀拚命忍著不哭,近乎負氣地道:“你爲什麽誰都要管,你爲什麽誰都要關心--你可不可以不要管我?你管我吃不吃飯做什麽?”

  他這裏在關心她,她竟然拿他的好意當作--好似他字字句句都故意同她爲難?!

  說不出的痛苦在胸膛裏灼然焚燒著,劉常君咽下滿喉的苦楚,握緊拳頭,“好、好……我明白了。”

  她這才一愣,一陣顫抖恐慌竄身而過,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好像鑄下大錯了。

  “以後,我不會再過問你的任何事。”他語氣疏離,眼神淡漠。“你盡管放心。”

  她震驚地看著他,這是什麽意思?

  “夫君……”

  “不要叫我夫君。”劉常君眸光冷冰冰,意味悠長地道:“以後我自會遂了你的心意。所以,現在請你不要叫我夫君。”

  劉惜秀望著他離去的僵硬背影,一顆心直直墜落了下去。

  自那日起,劉常君再也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

  秋盡冬至,冬去春來,這是劉惜秀一生中最漫長淒涼的時光。

  那樣的孤寂,仿佛永生永世也過不盡、走不完。

  就這樣,春闱之期到了。

  由禮部舉行,翰林學士主考的會試,將于貢院內連試三場,連考三天。

  會試的前一晚,劉常君在書軒裏收拾應考物事,孫嫣嫣則在一旁熱心幫忙,一忽兒捧來好幾支大小狼毫,一忽兒又多塞了好幾只墨條硯台……就是鬧個沒完。

  “行了行了。”他忍不住將她壓坐在椅子上,“你在這兒乖乖坐著,就是幫我的忙了。”

  “常君哥,你讓我幫你忙吧!”孫嫣嫣睜著水汪汪大眼,祈求道:“雖說我是女子,沒能參加應考,可我問過爹爹了,該准備什麽、該當心什麽,我一條條都記得清楚著呢!”

  “謝謝你,不過我都備齊了,真的不用你這般忙。”

  “可是--”

  就在此時,門外響起一聲遲疑的輕敲。

  “是誰?”孫嫣嫣像個女主人般,自然而然地前去開門,“秀兒?有什麽事嗎?”

  門外的劉惜秀鼓起勇氣,溫聲開口道:“我……我想來看看……可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

  她不敢再喚“夫君”二字,然而叫聲“常君哥哥”也與禮不合,畢竟在衆人面前,他們還是名義上的夫妻,幾番思量,只得含糊地帶過了。

  劉常君擱在匣子上的手掌微微一緊,身形一動也不動,面無表情。

  孫嫣嫣回頭看了毫無反應的劉常君一眼,不由一笑,狀若親密地主動拉起她的手,輕輕拍了拍,“秀兒,你放心,這兒有我呢!”

  劉惜秀眸光黯淡,咬著唇瓣,低聲道:“那……那我幫你們做點吃的可好?現下夜長,你們興許有些餓。”

  “謝謝你,可剛剛我讓甜兒送過夜宵,我們都吃飽了。”孫嫣嫣笑咪咪的婉拒,“秀兒,你還是先回去歇著吧,有我在這兒幫著常君哥注意,他不會落下什麽東西的。”

  也對,既有嫣嫣幫著打點,常君這兒是用不著她了。

  劉惜秀聽見,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然而雙腳卻自有意識,依然釘在原地,就是不走。

  是不是心底依稀知道,這一走,她只怕再也回不到他跟前……

  “秀兒,你還有別的事嗎?”孫嫣嫣彎彎柳眉一挑。

  她心下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一陣痛苦,可是她又哪來痛苦的資格?

  嫣嫣是孫家的小姐,也是他們恩人孫伯伯的掌上明珠,更是常君哥哥真正的青梅竹馬,現下還這麽熱心地幫著常君哥哥的忙,她感激嫣嫣都來不及了,怎麽還能有別的想法?

  可是常君哥哥自剛才到現在,連瞧都沒瞧她一眼……

  他說過,以後不會再過問她的任何事,難道真的要就此跟她劃清界線嗎?

  渾身血液仿佛自腳底漸漸消失了,她突然覺得好冷。

  “沒事。”劉惜秀手緊緊攢著裙裾,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裏,聲如細蚊地道歉,然後悄悄地走開。

  自始至終背對著她的劉常君一震,猛然回頭,卻只能眼睜睜望著她弱不勝衣的背影,默默地隱沒入夜色中。

  該死的她!爲何就邊邊樣,還不肯扞衛自己的身份?

  他閉上了眼,胸口銳利劃下的劇痛越來越深。

  這天早晨,孫家上上下下熱鬧不已,幾乎是齊聚在大門口送劉常君上馬赴考。

  “世侄,伯伯就等你的好消息啰!”孫伯玉撫著須笑了,對他信心滿滿。

  “謝伯伯,侄兒自當盡力。”劉常君穩穩持著馬缰,沈靜地點了點頭。

  “常君哥,嫣嫣會焚香求禱上天,讓你高中榜首、獨占鳌頭的。”孫嫣嫣嬌美如桃花的小臉笑得好不燦爛。

  她轉頭示意身後婢女,婢女將裝好了食物衣衫和銀兩的包袱恭恭敬敬送上。

  “常君哥,這裏什麽都有,你隨身帶著,只管安心應考吧。”孫嫣嫣笑吟吟道。

  他笑笑,“謝謝。”

  “入了考場就靜心考試,旁的什麽都不要多想,時辰也差不多了,去吧!”孫伯玉含笑催促道。

  劉常君點點頭,目光望向人群後方,手裏的缰繩下意識絞擰得更緊,深深陷勒入掌心裏。

  她呢?

  是因爲覺得責任已了,所以就連送他應考都覺得煩了嗎?

  胸口仿佛也被繩索緊緊絞擰著,他蓦地一甩頭--算了,隨便她!

  他一夾馬腹,策馬奔離了孫府。

  就在轉角處,他眼角余光像是瞥見了一抹身影,瘦弱得恁般熟悉,他的心不由劇烈跳了起來,直覺勒住了馬,霍然回頭--

  那抹身影卻已然不見了。

  是她來送他了嗎?

  他屏住呼吸,乍然浮現的喜悅瞬間又被理智澆熄了。

  不,不是她,是他的思念欺騙了他的雙眼。

  劉常君神情一黯,心頭痛楚著,他深吸口氣,一引缰繩,驅策身下駿馬疾奔而去。

  馬蹄聲漸漸消失不見,躲在牆角的劉惜秀這才走出來,望著那已遠去幾乎看不見的修長身影,懷裏的包子突然沈得像是塊巨石。

  傻子,你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爲什麽不能上前相認?又爲什麽不敢光明正大的送他?

  可當她低頭看著懷中包袱裏寒酸的包子,突然一陣悲從中來,紅了眼眶。

  春闱過後,杏榜一出,劉常君果然不負衆望再度掄元,消息一傳來,震動京城。

  雖說他經春闱之後已是進士之身,輕易也能得個六品官職,從此之後,再也不是昔日那個落魄官家子弟,可劉惜秀知道他一身傲骨志氣,是不會僅僅安于這進士頭銜的。

  金殿應考,一舉奪冠,才是他最終的目標。

  果然,一個月後的殿試上,皇帝親自閱卷殿試之後,還特地再喚劉常君出列,好生地考究了他的學問一番。

  劉常君意態氣度從容軒昂,應試之時談吐爾雅謙衝,不卑不亢,且滿腹學識典籍成竹在胸,無論是經濟、民生或武略,皆有卓越獨到的見地。

  皇帝龍心大悅,當場金筆一揮,欽定劉常君爲今科狀元。

  “朕聽說,劉愛卿年紀輕輕,就已有家室了?”皇帝含笑問。

  劉常君一怔,心頭猶如潑倒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齊齊湧了上來,他略一定神,沈靜道:“回皇上,微臣確實已然娶妻。”

  “能教愛卿看上眼的女子,想必是不可多得的賢妻吧?”

  他胸口一緊,澀澀道:“聖上謬贊,拙荊豈敢當之。”

  “能夠輔佐出如此出色夫婿,你家中的夫人也極了不起啊。”皇帝心中已認定,撫須笑道:“美人易尋,賢妻難得,愛卿得好好珍惜才是。”

  “謝皇上關心,微臣謹遵聖谕。”他低頭拱手回道。

  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而他,終于做到了……

  他連中三元,又讓皇帝欽點爲狀元,自此飛黃騰達、平步青雲是可以預期的,頹敗危傾的劉家,終于又能興旺起來了。

  爹、娘,孩兒沒有令您們失望,您們瞧見了嗎?

  而在孫府裏,劉惜秀正苦苦倚門等待,等待自朝中傳來好消息。

  “甜兒,前頭還未有消息嗎?”她忍不住又問了往返前廳打聽消息的丫鬟。

  “少夫人,還沒呢。”甜兒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也是滿頭大汗,“哎呀,真是緊張,怎麽到現在老爺還沒差人捎個信兒回來?”

  她一顆心猶如懸在半空中,越等越是焦急不安。

  怎麽辦?莫不是常君哥哥未能脫穎而出,所以自覺無顔回家了嗎?

  不不不,他不是那種一受挫折就懷憂喪志的人,不會的。

  正在忐忑間,突然前頭隱約傳來了一長串鞭炮辟哩啪啦的巨響,劉惜秀整個人呆住了。

  “中了中了,常君少爺高中狀元啦!”遠遠地就傳來下人一叠連聲的報喜聲。

  中了?而且是……狀元?!

  她身子晃了一晃,甜兒急忙扶住她,“少夫人?少夫人,您怎麽了?”

  劉惜秀雙膝發軟,幾乎撐不住身子,張口想笑,卻兩腮熱淚滾滾而落。

  “太好了,他成功了……他做到了……”她喜極而泣,再也禁不住哽咽起來,“爹、娘,常君哥哥真的做到了。”

  那麽多日子的煎熬,那麽長時間的艱苦,一切的一切,都值得了。

  在這一瞬間,她忘了自己的遭受冷落,此時此刻,她心裏充滿了對上蒼的千恩萬謝。

  回來報喜的下人自懷裏取出一封信,恭恭敬敬地奉……

  “少夫人,這是狀元郎要小的捎回給您的。”

  “謝謝你,有勞了。”她臉上浮現嬌羞訝然的紅暈,小手微顫的接了過來。

  不多時後,劉惜秀躲到花園深處,難掩忐忑羞怯歡喜地拆開他捎給她的信--

  立書人劉常君,系京師雲進府人,憑母命聘劉氏女惜秀爲妻,豈期過門之後,此婦多有過失,正合七出之條,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故以此休書離緣,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幹……

  他的字似龍飛鳳舞,筆勁力透紙背。

  劉惜秀眼底笑意乍然僵住,不敢置信地盯著紙上的字,刹那間整個世界在眼前傾覆。

  外頭熱鬧的鞭炮及喧嘩聲漸漸消逝,她突然覺得一陣寒冷徹骨,冰涼的指尖再也握不住那紙休書。

  紙張輕飄飄旋然落地,無聲無息。

  仿佛過了很久很久,外頭的擾攘聲自靜止空白的虛無中,逐漸傳入她的耳裏--

  “狀元郎剛到咱們府中讀書,我就瞧出他器宇軒昂、紅光滿面,將來肯定是個大人物,現在可證明我老頭子眼力果然厲害吧!”

  花匠老姜的大噪門隔著花棚柳架傳來,清晰得像是近在耳邊。

  “我說老姜啊,你也太會事諸葛,胡拍馬屁了。”竈房大娘嗤地一聲,“若論眼力,我葛媽可半點不輸你,我就看狀元郎吃飯的那斯文樣,就知道這年輕人乃人中龍鳳,將來出將入相,還不是小菜一碟嗎?”

  “行啦,就你們會看人,要依我說,咱家老爺和小姐才是真正識貨人哪。”甜兒忍不住插嘴,“過不多時,咱們府裏就要辦喜事了。”

  “什麽喜事?”姜老頭和葛媽熱切地湊近了過來,“快說快說。”

  “我今早送茶進廳裏,偷偷聽見老爺提起咱家小姐和狀元郎的婚事呢!”甜兒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道。

  “和咱家嫣小姐?”葛媽吃了一驚,“可狀元郎不是有夫人了嗎?”

  “我說你沒見識還不信,哪個大官沒個三妻四妾的?”姜老頭睨了葛媽一眼,“再說了,有元配又怎的?咱家小姐論出身論模樣,有哪一點不如那位秀姑娘了?”

  “雖然那位少夫人性情好,待我們這些丫鬟也都和和氣氣的,可私心來說,要是咱們家小姐能嫁給狀元郎,風風光光地入主狀元府,將來能名正言順成爲一品夫人,那咱們孫府上上下下可就更光彩了!”

  “可不是嘛!”姜老點點頭如搗蒜,“還有啊,我老頭子實話說一句,那位秀姑娘實在也太匹配不起狀元郎了,瞧她的模樣,連幾分官夫人的氣質都沒有,將來可怎麽幫狀元郎增光,又哪能充得了場面呢?”

  “對對對,就是這樣。”甜兒心有戚戚焉。

  葛媽遲疑了一下,又道:“可她畢竟是跟著狀元郎熬過來的,沒功勞也有苦勞啊。”

  “你沒發覺,狀元郎好像也不待見這位秀姑娘?就算碰著了面,連話都不說一句的。”姜老頭低聲道:“說不定兩夫妻早同床異夢、形同陌路啦!”

  “好像是這樣耶!”甜兒猛點頭,“我也注意到了。”

  他們議論得興起,卻是誰也沒發現在綠蔓纏綿的花架後方,那個一動也不動,臉色慘白僵如木石的劉惜秀。

  這天深夜,月暗風靜。

  著一襲簇新淡天青色袍子,越發顯得玉樹臨風的劉常君緩步回房,反手關上了門扉,看也不看地,對那個伫立窗前的纖弱身影,淡然開口。

  “皇上賞賜了狀元府,明白收拾一下,三天後搬入。”

  說完,他自顧自到屏風架後褪了袍子,換件月牙色軟綢裏袍,正准備上榻歇息,這才發覺方才說的話仿佛石沈大海,毫無回音。

  他胸色一沈,濃眉蹙起,望向那猶靠在窗前,一動也不動的她。

  “你聽見我說的話了?”

  劉惜秀沈默了半晌,終于緩緩回過頭來,“聽說,你要納妾了。”

  他微眯起黑眸,“你聽誰說的?”

  “夫君,這是假的對不對?”她帶著一絲小小希望地問道:“這只是空穴來風的閑話……他們胡亂猜測的……我想也是,這怎麽可能呢……”

  就像那紙休書,也是他故意騙她的吧?

  “我說過,不要叫我夫君。”他淡然道。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更加怯弱地喃喃,“都過了這麽久,你……可不可以別生我的氣了?”

  “我有什麽理由生你的氣?”劉常君笑了,但眼神沒有絲毫溫度,“你是我什麽人?”

  她臉色一白,微微顫抖著懇求道:“別這樣--”

  “沒錯,我是要納妾,不過你放心,那是暫時的。”他冷冷道。

  暫時?暫時?太好了,那只是暫時……

  劉惜秀呆望著他,心底絞擰的不知是痛苦還是欣慰,卻不十分明白他究竟說的是什麽?

  “待我赴職之後,形勢穩定了,我就會把嫣嫣扶正。”他像是談論天氣般,再自然不過地道。

  他到底在說些什麽?爲什麽她一個字也聽不懂?

  劉惜秀腦中一片空白。

  “怎麽了?”他濃眉一揚。

  “是、是因爲要把嫣嫣扶正,所以你才要休了我?”

  劉常君直視著她,冷淡的眸色裏像是有一絲奇怪,“我休書都給了,難道你還不明白?”

  她眼眶灼熱如燒,呼吸困難了起來。

  “我,劉常君,要休妻。”他神情很淡,慢慢說出口的字卻像是驚滔駭浪。

  起初,她還沒有聽仔細他說的意思,直到她漸漸回過了神,“休妻”二字,像潑在心上的劇毒般,一點一點地腐蝕了她的五髒六腑,然後,才感覺到那似直直墜到谷底,冰冷絕望,撕心裂肺的痛。

  “你真的人……休了我?”

  “是。”

  “我、我做錯了什麽?”她嗓音破碎地問,“我到底做錯了什麽,你要休了我?”

  “不用這樣,好似對我眷眷情深。”他的語氣裏充滿疲倦,“別忘了,當初你是不願嫁我的。”

  “我……我……”她喉頭哽住了。

  “既然現在我們誰都不再需要誰了,早早說清楚了也好,你省得再力圖報恩,我也省得在人前佯作恩愛。”他淡淡道。

  劉惜秀望著他,熱淚再也抑不住滾滾而落。

  “別哭了。”他目光看向旁處,“這對事情沒有任何幫助。”

  小手緊緊捂住了嘴巴,她死命憋忍住……

  “現下我新中狀元,還不宜有大動作,待過了一段時日,等不再那麽受人注目後,我會給你一大筆銀子,夠你安安穩穩過完下半輩子的。”

  淚水溢出指縫,她閉上雙眼,不忍再看,不想再聽。

  “還有,我今晚會在書軒看書,就不用等我了。”說完,劉常君抓起披風就往外走。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很久,劉惜秀緊捂嘴的手始終沒有放下,依然無聲地默默掉著淚。

  而心,還是碎了,碎得徹徹底底,再無一絲完整……

  猶如她這一生。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3-14 21:21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