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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鄉試當天清晨。
劉惜秀仔細小心地將一籠熱騰騰的包子用油紙包了,再放進青布巾裏,打了個結,顧不得大鍋裏還熬著清粥,抱了包袱就急急往外奔。
在大門口,病容憔悴的劉夫人披了件厚披風,在奶娘的攙扶下親自送劉常君出門應考。
“君兒,娘對你有信心,咳咳咳……”劉夫人冰涼的手緊緊握住兒子的大手,“你爹的遺願,咱們劉家能否重振家聲,都靠你了。”
“娘,孩兒都明白,您放心。”劉常君俊朗的臉龐透著淡定和堅毅之色。“孩兒不會教爹兒您失望的。”
“好、好……”劉夫人又是歡喜又是感傷,頻頻拭淚。
“時辰不早了,孩兒也該出發了。”他溫言辭別母親,可舉步往階梯下走了幾步,又不禁回首瞥望了一眼母親和奶娘身後。
怎麽不見她人影?
察覺到自己竟患得患失,他不禁悚然而驚,甩了甩頭,毅然邁開大步。
“等等……等一下!”那個熟悉的嗓音上氣不接下氣地自背後響起。
劉常君腳步倏頓,難以自覺地猛回頭,眼神亮了起來。
“常君哥哥。”劉惜秀來到他面前,努力抑下急促的低喘,將那只青巾包袱遞給他,“這些包子給你帶去的。”
他低頭看著那只包袱,伸手接了下來,掌心裏傳來的溫熱暖度奇異地熨貼入了心底深處。
一早不見她,原來就是爲了去做這些包子?
他嘴角微微上揚,想笑,卻發現喉頭哽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路上小心。”她仰望著他,輕聲叮咛。
劉常君只能點點頭,強迫自己轉過身去,一步步走向位于南城的試場。
他一定要成功掄元,才不會辜負所有支持自己的力量、和幸福。
鄉試放榜,劉常君果然一舉高中,成爲今科舉人首位。
消息傳來,劉府准備了許久的那串鞭炮,終于得以高高挂起燃放,辟哩啪啦地炸了開來、響徹雲霄。
只是在喜氣洋洋的鞭炮聲中,戶部的限令遷出的最後期限也到了。
“你說什麽?”劉常君尚未自中舉的興奮裏回過神來,就被一臉公事公辦的戶部執令官員的話驚呆了,“明日午時……搬遷出府?你到底在說些什麽?”
“劉公子,啊,不,是劉舉人。”執令官員面上客氣,口氣卻很嚴肅,“三個月前戶部已下了公文,還是貴府上的秀小姐收的。公文上明明白白寫著,劉大人故世已兩年,依據律法,戶部本就該收回這座官邸的,還請劉舉人莫與下官爲難才好。”
“所以說,公文三個月前就來了?”他臉色變得肅冷,心直直沈了下去。
“是。”執令官員唯恐他不認數,又被了一句:“貴府上的秀小姐接下公文,若你不信,可以去問她。”
他閉上雙眼,聲音低沈道:“我知道了。大人請回吧!”
“那明日……”
“明日午時前,我們自會離開。”
“那下官就能回戶部繳令了。”執令官員松了口氣。
劉常君木然地站在大廳裏,全身血液像是自腳底流失得涓滴不剩,只剩冷冰冰的背叛和絕望。
她,究竟憑什麽這麽做?憑什麽這麽對他?
“常君哥哥……”一個微弱的嗓音顫抖地自他身後傳來。
他眼神冷漠,頭也不回。
“請你聽我解釋……”劉惜秀緊緊絞擰著雙手,臉色慘白,呐呐地道:“那是因爲、因爲--”
“娘在寢房裏嗎?”他淡然地開口。
她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道:“是。娘她……”
“我去看看她。”他和她擦肩而過,神色疏離遙遠得令她心驚膽戰。
劉惜秀僵站在原地仿佛成了一尊石像。
深夜,偌大的劉府裏,靜得像是已無人迹。
劉常君負手伫立,默默看著春冰薄浮的荷花池。
眼前唯見滿池殘枝,未有半點生氣。
逝水流年太匆匆,不過短短兩年多,不見它起高樓,卻見它樓榻了。
他知道,這是他生命中最苦、最漫長也最難熬的日子。
讀得滿腹詩書經論,日後賣予帝王家,可眼見此時此刻,縱使一身才華,也阻止不了命運捉弄、生活逼人。
他,就要離開這承載了劉家光榮歲月,以及最無憂無慮童年時光的“家”。
仿佛生生地切掉了他身上的一部分,血流如注,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流幹爲止。
是,他是滿腹怨恨的。
他恨爹早逝,恨蒼天弄人,恨劉家竟會走到人亡家破的一天,恨自己爲什麽無能力挽狂瀾,更恨--
“常君哥哥。”
他身子微僵,沒有回頭,冷冷道:“還沒睡?”
劉惜秀有些緊張地緊絞著雙手,低聲道:“常君哥哥,原諒我沒有早些告訴你。”
“別說了。”
劉惜君呼吸一窒,心揪得更緊了。“對不起,我確實不該瞞著你戶部要把宅子收回去的事,可當時我想,你再三個月就要鄉試了,萬一……”
“我說--”劉常君終于回過身來,盯著她,一個字一個字道:“別、說、了。”
這樣的背叛,不啻在他心上狠狠捅了一刀,教他往後如何還敢再信任她?再相信她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個字?
他恨自己爲什麽曾經會相信她,更恨--她就認定了他沒有能力擔得起這個家,所以連家園都要失去了這種大事都要隱瞞他!
原來在她眼裏,他劉常君就是一個這麽無能、不值得信賴與托付的男人。
“可是……”劉惜秀吞了口口水,頭垂得更低了。“可是……”
“明早還要趕路。”他背過身去,看也不願再看她一眼。“你走吧。”
她可以感覺得到,他再度將自己關在那一扇她無法碰觸的門後,不管她怎麽用力拍門、努力叫喊,他都不會再輕易開啓了。
淚水在眼眶刺痛著,劉惜秀心知再多的解釋,也不能彌補她擅自隱瞞了他這麽大的事,因爲這是他的家啊!
她下意識地緊握住系在頸項間,那觸手溫潤的小陶片,可是這親娘遺物的陶片,今天卻失去了一貫的撫慰力量。
沒有用了,常君哥哥是再不會原諒她了。
劉惜秀閉上了眼,淚水再也忍不住滑落頰畔。
待她的腳步聲消失後,劉常君這才轉身望向她消失的方向,冰冷的黑眸中傷痛狂熾如焰。
他們搬到京郊的一處小村莊。
地點是劉惜秀選的,她想到劉夫人要靜心養病,劉常君讀書怕吵,所以便置了村府後方小山坡上的那間老房舍,前庭可以種種菜,所以便置了村莊後方小山坡上的那間老房舍,前庭可以種種菜,後院還能養養雞鴨,多少自給自足。
雖說戶部收回了宅子,可也看在是官屬遺眷的份上,給了一笑安家銀子,雖是不多,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幸喜搬到這老房舍後,屋子不大,所以開支也少了很多,劉惜秀的繡活兒做得又快又好,每月倒也能掙得一兩多銀子,粗茶淡飯,生活也算能過了。
奶娘一如當初與她說好的,在官邸繳回戶部的那一天,淚漣漣又依依不舍地和他們道別,和兒子媳婦回鄉去了。
她知道奶娘的離開,對于劉常君來說又是另一次的打擊,可是世道艱難,也不得不如此了。
鄉試放榜,劉常君高中解元,如今已是舉人身份,只待再靜心讀書苦熬上一年,明年三月參加京師春闱的會試,若又能幸運中了貢士,四月便可蒙皇上親自舉行殿試。
她由衷替他高興,卻爲自己深深悲哀。
因爲,自那日起,他再也不正眼看她一眼了。
可她不怨他的,怪只怪自己,是她親手毀棄了他對她的信任,讓他遭受被逼搬離家園、流落鄉間的天大恥辱。
所以對于她自己造下的孽,她會心甘情願受著的。
這天,劉惜秀用一籃子雞蛋和鄰家換了條鮮魚,煮了一鍋湯,一半留給劉常君,另外一半盛來給劉夫人補補身子。
“娘,來。”她小心翼翼地將燙手的湯碗端到劉夫人跟前,“我放了幾片姜,這魚湯不腥的,您多喝點兒。”
“咳咳!”劉夫人臉色蒼白,對著她虛弱微笑,“我家秀兒手藝真好,煮什麽都好吃,這些天來娘都快被你養成大胖子了。”
“只要娘喜歡,秀兒天天都做給您吃。”她舀起一匙魚湯,送到劉夫人嘴邊。
劉夫人張口喝了,卻咳得幾乎不能咽下去。“咳咳咳……”
“娘,慢點。”劉惜秀連忙拍著她的背,“咱們慢慢來,慢慢喝。”
“娘沒事,不、不要緊的……”劉夫人呼吸好不容易稍微順了些,歎氣道:“唉,不知怎的今天有些嘴淡,喝不下了。”
“娘,再喝一口,再一口試試?”她哄誘道:“您這兩天總吃得少,這怎麽夠滋養呢?”
“不了。”劉夫人搖搖頭,“娘知道你孝順,可這胸腹確實堵得慌,沒什麽胃口。”
“娘--”
“我來吧。”一個低沈嗓音突然響起。
她倆聞聲齊劉擡頭,難掩訝然地望著走進臥房的劉常君。
“常君哥哥,你不是在讀書嗎?”
劉惜秀首先回過神來,幾乎是屏住了呼吸,貪戀地望著他。
好像已經許久沒見著他了,每日用飯,他只命她送到房間便走,連停都不願她稍停半步。
沒想到今天,她竟然還能這樣光明正大地看著他……
劉常君接過她手上那碗魚湯,在娘親床畔坐下,眸光溫柔地望著母親。“娘,孩兒餵您,您多喝點吧!”
“好,好。”劉夫人滿臉疼愛寵惜之色,歡喜不已。“有兒子親手餵,爲娘的自然該多喝上幾碗了。”
劉惜秀垂手侍立在一旁,喜悅又感傷地看著他們母子倆的互動。
幸虧有常君哥哥來,又是哄又是勸的,終于讓娘把一整碗魚湯都喝完。她忙斟了杯茶遞到他手邊,由他服侍著娘漱口。
看著他陪娘說說笑笑,劉惜秀心底滿是感動,貼心地退出房外,輕輕替他們帶上了門。
雖然常君哥哥還是連瞧都不願瞧她一眼,但她還是很高興,心底滿滿說不出的都是高興。
此值四月,照說春日已臨,可外頭仿佛冬意未退,依然冷得緊。
從暖暖的屋子一踏出外頭,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好冷。”
她下意識攏緊身上的衣衫,可她顧不得多添件外衣,又趕著到竈房剁菜剁肉,皮包餃子去了。
在老舊的竈房裏,劉惜秀動作老練地生好了火,可方才一冷,現在又遇熱氣一乍,她不禁再度噴嚏連連。
顧不得兩鬓微疼,她先將大夫囑咐要隔水熬炖的藥放在大鍋裏,這才卷起衣袖,切起大白菜來。
她沒有注意到一個修長身影靜靜伫立在門邊,眉心緊蹙,面色凝重。
深夜。
“咳咳咳……”劉惜秀蜷縮在被子裏,手緊捂住嘴,卻怎麽也抑不住劇烈的咳嗽。“咳咳……”
好冷,頭好痛,渾身沈重得像被石頭壓住,又軟綿綿得像無一絲力氣。
突然,門無聲地被輕推開了。
咳得天昏地暗的劉惜秀未曾察覺有人走近,直到那個熟悉的低沈嗓音在她頭頂響起。
“起來。”
她嚇了一跳,還以爲自己頭昏腦脹到聽錯了。“咳咳……常、常君哥哥?”
劉常君長臂一伸,將她連人帶棉被環坐了起來,不悅地看見她蒼白得像鬼的小臉,“你腦子有病嗎?”
她迷惑茫然地望著他,努力眨眼想看更清楚些。“我?”
“張口。”他把手上端著的熱姜湯送到她嘴邊,命令道。
鼻端聞著陣陣辛辣姜香,劉惜秀昏沈的腦門漸漸明白了過來。“你……咳咳!你給我熬姜湯來?”
“你到底喝不喝?”劉常君濃眉緊蹙的瞪著她。
她眼眶漸漸濕了,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他深幽眸底掠過一絲心痛,聲音還是緊繃冷硬,“盯著我發呆,病就會好了嗎?這麽要死不活的,到底做給誰看?”
“我喝,我喝。”劉惜秀如夢初醒,趕緊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大口,卻不留神燙得險些掉淚。“嘶--”
“你就不會先吹涼了再喝?”他一時情急,忍不住惡聲惡氣,“爲什麽連這麽點事都做不好?”
“對不起。”她瑟縮了一下。
劉常君滿心糾結煩亂,想幹脆起身就走,遠離這個令他又氣恨又牽挂的大麻煩,可偏偏雙腳卻又自有意識,牢牢釘在原地哪兒也去不了。
“快點喝完,快去睡覺。”片刻後,他低頭吹著姜湯,嘴上還是說得硬。“別叫娘還得爲你擔心。”
“……好。”她怔怔地望著他的動作,心底微微泛甜了起來。
“喝。”將姜湯吹涼了些,劉常君將碗再次湊近她嘴邊,神情專注地看著她一口一口喝下。
那碗熱辣辣的姜湯,劉惜秀喝得很慢很慢,生怕喝得太快,這難得的幸福時光又轉眼即逝。
春去夏至,當播下的菜籽才剛剛破土發芽,劉夫人卻越發病重不起了。
她自知來日無多,這天早上便召來一雙兒女在榻前。
“君兒、秀兒。”劉夫人左手抓著兒子,右手握著義女,枯槁消瘦的臉龐極力擠出慈祥笑容。“娘今日叫你們來……咳咳咳……是有話要對你們倆說……”
“是。”劉常君凝視著氣色灰敗的母親,強忍悲傷。“請娘教誨。”
劉惜秀坐在床沿,被握著的手心幾乎比娘的還冰涼,她只能牢牢地注視著娘親,貝齒緊緊咬著下唇。
無法開口,不能應聲,她只恐一張口,絕望和痛苦又將翻江倒海而來,徹底將她吞噬得屍骨無存。
“你們都是爹娘的好孩子,往後劉家……就指望你倆重振家門了,咳咳……”劉夫人掙紮著喘氣,慘白的臉龐浮起了病態的腥紅之色,字字堅定道:“有件事,娘希望能親眼看著……你們辦好……”
劉常君心先是一跳,隨即又直直向下沈去--這樣不祥的口吻,娘明顯就是想交代後事。
他閉了閉眼,強忍住椎心劇痛。
“娘……”劉惜秀緊緊握著劉夫人的手,努力擠出笑來,“娘說什麽呢,您身子會好起來的,不管要辦什麽事,將來等您好了,秀兒都幫您。”
“傻孩子……”劉夫人將她的手抓得更緊。“娘的身子娘自己知道。聽娘說,娘這輩子沒什麽大心願,只求你和君兒倆和和美美的,好好過日子就好了。”
“娘。”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她生生地抑下了。“如果是常君哥哥的事,您盡管放心,秀兒一定會盡心盡力,決計不會教您擔心的。”
“有秀兒在,娘不擔心……”劉夫人虛弱卻滿足地笑了,斷斷續續道:“娘、娘很安心……”
劉常君胸口痛苦燒灼,伸手將娘親頰畔微亂的發順攏到耳後,努力保持聲線平穩,“娘,您的意思,兒子明白了。”
“那、那君兒,今天……”劉夫人黯淡的雙目望向兒子,盈滿巴巴兒的祈求和盼望。“你和秀兒……就在娘跟前拜堂完婚吧。”
劉惜秀腦門轟地一聲。
拜、拜堂完婚?
可劉常君卻像是早料到母親會有此一說。“是,孩兒從命。”
“什麽?!”劉惜秀不敢置信地瞪著他,“常君哥哥,你--”
他他他答應了?!
“好,好。”劉夫人欣慰地籲了一口氣,顫巍巍地笑了,閉了閉眼。“那娘到九泉之下……也有臉面可見你爹了……”
“可、可是……”劉惜秀不知該說什麽。
“怎麽了?”劉夫人微愣。“難道……秀兒不願意嫁給常君嗎?”
她心慌意亂,腦子一片空白,什麽話也擠不出來。
嫁給常君哥哥嗎?
劉常君冷眼旁觀著她震愕呆住的表情,心下翻騰提緊了的怒氣,漸漸冰涼……
所以,她不願。
“秀兒……”劉夫人難掩哀傷,語帶顫抖泣音,“你答應了娘吧,娘也就只剩這個心願了……否則娘就算去了,也不得安心,更沒臉見你們爹啊,咳咳咳……”
見娘親咳得劇烈,劉惜秀一慌,心痛如絞,忙點頭如搗蒜。
“我嫁!我嫁!”
“真、真的嗎?”劉夫人咳得臉都漲得通紅,神情卻大感安慰,牢握住了她的手,像是唯恐她後悔。“好、好,果然是娘的好孩子。君兒,快……咳咳咳!快去張羅……婚、婚事……”
“是。”劉常君恭敬應道,冰冷的目光卻一眨也不眨,直勾勾地盯著那專注地幫母親拍背的劉惜秀。
那匆匆貼在窗上的雙喜字,還是她親自剪的。
也許,世上再無人像她一樣,婚事決定得如此匆促,連成親都得由自己處處打點。
劉惜秀人還在暈眩迷惘,可不知怎的,忐忑不安的心底卻又有一絲異樣的甜。
只是嘴角的淺淺笑意,在看見布莊老板捧出的衣衫後,一瞬間又消失無蹤。
她面前,一邊是喜氣洋洋的紅嫁衣,另一邊卻是淒涼得觸目驚心的白喪服。
是劉常君交代的,喜服和喪服都要同時辦妥,以免來不及。
她心底湧現一股深深的悲哀。
仿佛遭受了永生的詛咒,好似她人在哪兒,哪兒就有死亡。
劉惜秀雙手冰涼得微微發抖了起來。
“姑娘,你真的確定這麽做嗎?”布莊老板忍不住問。
她失神地喃喃:“不,我……不確定。”
“是呀,這喜衣和喪服同一天買,可不是好兆頭,姑娘還是三思啊。”布莊老板好心勸道。
劉惜秀閉上眼,冰冷的恐懼像蛇般悄悄撲上了心頭。
她不怕自身吉凶,只怕行差踏錯一步,又害苦了自己最在乎的人。
怎麽辦?她該怎麽辦?
可娘還強撐著一口氣,等著她回去拜堂……
“老板,就這兩件。”她指尖微顫地自懷裏掏出銀子。“勞煩幫我包起來。”
布莊老板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遵照吩咐,快手快腳地包裹妥當。
劉惜秀失魂落魄地離開布莊,在回家的路上,始終舉步維艱。
劉常君已經幫他娘換上了昔日那一套最華貴雍容的衣衫,也親手爲娘親梳好了發髻,打點得十二分精神。
劉夫人臉上病容被喜悅之情取代了,在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過去,她還是當年那個人人敬重、美麗大方的劉府官夫人。
就連劉常君也換上了不久前,劉惜秀幫他添置的那一襲新袍子--那本是預備著他高中狀元後,好換上祭祀告慰列祖列宗的吉服。
萬萬沒想到,他竟是穿上它和她拜堂成親。
看著他高大挺拔、器宇軒昂的模樣,劉惜秀眼眶濕熱了起來。
不,她不能。
她深吸一口氣,不安地嗫嚅道:“常君哥哥,我能跟你說句話嗎?”
劉常君回過頭來,眼神看不見一絲情緒波動。“都准備得差不多了嗎?”
“我、我們出去說句話好不好?很重要的話,可以嗎?”她越發急了。
“君兒,去吧!”劉夫人一臉喜孜孜,含笑催促道:“秀兒該是怕羞、緊張了,你這當夫婿的得好好安慰人家才是。”
他垂眸看著母親,“娘,那孩兒去去就回。”
“好,好。”劉夫人寵溺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劉常君率先走出房間,細心關上了門,轉過身來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你要跟我說什麽?”
“咱們走遠點說。”她低下頭,默默越過他身邊。
直到出了前院,在綠芽新吐的柳樹下,劉惜秀終于鼓起勇氣擡頭。
“常君哥哥,咱們真的不該成親的!”
他身子一僵,眸光緊盯著她,幽暗得令人害怕。
“可是娘希望我們拜堂,了卻她老人家的一樁心事。”她不敢直視他的目光,只得頭越垂越低。“那麽我們就作一場戲,安了她的心。可你我心底得清楚,這一切都是假的,是作不得准的。好不好?”
作戲?虧她想得出。
劉常君眼底一閃而逝的傷痛轉成冰冷。
久久不聞他回答,她心下越慌了,急忙道:“我、我知道這樣騙人不好,可我思來想去,還是只剩這個法子了。”
“有必要說得那麽複雜嗎?”他終于開口。
是她的錯覺還是怎的,常君哥哥爲什麽聽起來……在生氣?
劉惜秀不安地擡起頭,卻發現他的神情異常平靜,唯有嘴角緊抿成一道線。
他還是生氣了嗎?
她忐忑地道:“我……我……”
“你就明白說一聲,”他生生截斷了她的話,冷冷諷刺道:“嫁給尚無功名,一事無成的我,覺得很是委屈。這樣我就聽得懂了。”
她瞬間怔住了,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情急道:“不是這樣的--”
“那是怎樣?”他嘲弄地反問。
“那是因爲、因爲……”她怎麽也說不出那徘徊在腦際心間,最深最深的恐懼。
劉常君久候不到她的解釋,眼神越發冷淡。“你放心,我會答應你,就把我們的婚姻當成一場兒戲,永遠不會拿它當真。”
“常君哥哥。”她渾身一陣發冷,伸手想抓住他的手,卻被他毫不猶豫地閃避開來。
“走吧,娘還在等我們。”他的語氣諷刺至極。“等我們演這一場戲。”
劉惜秀望著他掉頭就走的背影,所有呼喚的衝動全都緊緊卡在喉頭。
就算喚住了他的腳步,又能如何?又改變得了什麽?
因爲她就是個掃把星啊!
當晚,紅燭高燃,交杯成雙。
坐在堂前的劉夫人滿面寬慰喜色,看著劉常君和劉惜秀一身新人裝束,跪在她面前行大禮。
好心的村長前來主持拜堂儀式,充任司儀,笑吟吟地高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在紅色的蓋頭底下,劉惜秀見不到他的眸光,只聽見自己怦然的心跳,和著隱隱不安的慌亂,在胸口沸騰翻攪著。
她的手緊緊攢住繡球紅緞子,而另一頭,牢牢牽著的是劉常君。
老天爺,別瞧見啊,這只是假的、都是假的,千萬別當了真,求求你……
說不出是緊張、害怕,或是她根本不敢承認的喜悅,劉惜秀依著村長的指示行儀,只覺腳步虛浮,每踩一步都那麽地不真實。
“送入洞房,禮成!”村長歡歡喜喜地高喊。
說是新房,也就是劉常君的臥房,沒有高挂紅幛繡帳,沒有滿盆紅棗桂圓,只有燃著兩支紅燭,燭光映照著窗上貼的雙喜字,憑添了一抹喜氣。
劉惜秀坐在床榻上,安安靜靜的屋裏仿佛只聽得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蔔通!蔔通!跳得恁般慌亂……不知羞!
就在此時,紅蓋頭被銀秤輕輕地掀起,她心跳漏了一下,倉皇擡眼,直直望入他的眸子裏。
只見他黑眸幽幽深深,冷淡中又像是燃燒著火焰。
刹那間,她著魔了般地癡癡凝望著他,像是明知火光燦爛卻危險,卻仍舊忘形撲身而上的飛蛾,就爲了貪那麽一點點的暖,一點點的亮……
劉常君不發一語,只是端起了兩盞酒,一盞遞予她。
她伸手接過,幾乎抑不住地顫抖,只得雙手牢牢地握住了,以免酒汁濺落出來。
“謝謝,常君哥哥。”她慌亂地低下頭。
劉常君眼神複雜,嘴角噙著冰冷的諷笑,“記住,我現在是你的夫君。”
他一仰而盡,而後將酒杯往桌上一放,轉身就往外走去。
“你自便吧!”
劉惜秀拿著酒杯的手就這樣僵在半空。
直到他關上了房門,那砰地一聲像是重重撞在了她的心上。
他真的走了。
是啊,當然是這樣,他們不是真的夫妻,當然也就不用喝交杯酒,所以她一點也不需要覺得難過。
她腦子亂糟糟,慢慢放下酒杯,接著慢慢褪下大紅嫁衣,只剩下雪白裏衣襯裙,然後緩慢地將身體移進床裏,面向牆壁,將被子拉到下巴。
閉上了眼,她努力不去想,不去聽,不去感覺。
可是眼眶卻不知不覺地灼熱刺痛了起來,她將身子蜷縮成一團,手常緊握成拳,用力揪住左邊胸口。
秀兒,這樣是好的,這樣才是對的。
她反覆喃喃,好似這樣就可以阻止左胸裏的心髒潰散崩解。
而在另一頭的夜深人靜--
劉常君守在娘親的床邊,大手穩穩地握緊娘親蒼老的手。
仿佛只要握得緊緊的,就能阻止生命自她體內一點一滴的流失。
然而就算不谙岐黃之術,他也明白……娘就是這幾日辰光了。
今晚是他的洞房花燭夜,是人們說的小登科,大喜之日,可他卻只感覺到一陣陣欺上心砂的矛盾、痛苦和諷刺感。
明知已成事實,不該牽挂,偏偏腦海不斷回蕩著她日間說過的字字句句,一次又一次,重重灼燒著胸口。
常君哥哥,咱們真的不該成親……不該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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