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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蔡小雀 -【報恩妻(良人無情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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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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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4 00:05:1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狀元府邸比原來劉府大上豈止數倍,看不盡的雕梁畫棟,數不清的亭台樓閣,由此可知當今聖上對新科狀元有多麽寵眷愛顧了。

  搬入狀元府的第二日,皇帝便將劉常君召入宮,囑他盡快入閣受印接職,早日爲君上效力,爲百姓謀福。

  劉常君自走馬上任後,便忙得不可開交,幾乎天天都是入了夜才回到府中,一回來就直接進書房,夜夜挑燈勤于公事,直到夜殘更漏時分,才悄悄回房,背對著她和衣而臥。

  劉惜秀聽著他開了門,關了門,接著躺在床榻上,卻離得她遠遠的。

  她不懂,爲什麽他還要強迫自己回到有她在的房?

  呵,她想起來了,雖是有名無實,但在人前,他倆終究是夫妻。

  劉惜秀靠在繡花枕上,雙眼望著夜色昏暗裏的虛無。

  塵世恍然如夢,流光,就這樣一點一滴地在眼前溜走了。

  她像是早已亡故了在前生的魂,猶固執地逗留在這已不屬于她的地方,空空蕩蕩、渺渺茫茫,等待著漸漸斑駁褪盡色彩的歲月,慢慢將她帶走。

  劉惜秀這才明白,原來在她心底,已早認定了自己生是他的人,死也是他的鬼。

  可那又怎樣呢?

  他和她從無夫妻之實,他也未曾許過她什麽,況且她自小就知道,她是劉家收留的孤女,活著的每一天都該努力報恩,她有什麽資格去乞求他,將她視爲真正的妻,允她一生一世陪在身邊,伴他終老?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她吟著漢時卓文君做予夫君的“白頭吟”,清冷微弱的聲音教人聞之鼻酸,卻毫不自知,“君既有兩意,只能相決絕。”

  既然自知身份,那麽自他不再需要她之後,她就應該安靜地走開,還給他一個光明無礙的未來。

  自何而來,回何處去……也是時候了。

  聽說,她家鄉是在山東的一個小村莊,離濟南有八十裏路。

  在很小的時候,爹就對她說過,有朝一日等她長大了,他一定會帶她回家鄉去尋根,順道找找除了她親娘外,還有什麽親人在沒有。

  一想起親娘,胸口惡寒陡起,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機伶,下意識地攏緊被子,卻還是感覺不到一絲絲暖意。

  不,別去想那一場饑荒,別再去想著和親娘是怎麽分開的,她該仔細去想的,是自己在進劉府前的人生,還剩下了些什麽?

  盡管當時僅有兩歲,記憶中親生爹娘的面容早已模糊不清,可是她隱約記得家裏似是燒陶的,因爲印象中有大大小小的罐子,她至今頸上仍系著那一條用粗編繩穿過的、一片土色質樸卻濕潤如玉的半圓陶片。

  爹說,那是她被塞進爹爹懷裏時,除了粗破衣衫外,身上唯一帶著的東西。

  劉惜秀心念微一動,也許她可以拿那半圓陶片做個憑證,也許山東老家還有人記得那條陶片項煉,還有人記得她的爹娘,甚至記得她姓什麽叫什麽。

  如果舍去了“劉惜秀”這個名字、這個身份,或許她還能找回自己本來面目,也或許,她還可以是另一個“誰”,而不只是個孤零零、無依無憑的無名氏。

  劉惜秀緩慢地轉過身,一如過去每一個不敢讓他察覺的夜晚,目光癡癡地注視著他偉岸的背影。

  “夫君,只要你不再需要我了,我一定會乖乖離開,我不會再給你添任何麻煩。”她低語呢喃,像是許諾,更像是立咒,“答應我,沒了我,你以後也要好好過,一定要比現在更好、更快活……”

  就像我從業沒有出現在你生命中,就像所有的苦難和艱澀從不曾發生過。

  明明朝中公務十分上手,明明日子從來沒有過得如此順遂過,可是劉常君卻一天比一天更加煩躁,胸口憋窩著股什麽。

  但饒是如此,這天一早他仍然神情淡然,意態從容地上早朝去,連看都沒看親送他出門的劉惜秀一眼。

  天色剛濛濛亮,送罷“夫婿”上朝的劉惜秀木立地在大門口,直直望到那轎影不見了,這才在丫鬟們的催促下,攏緊披風,轉身走回府內。

  “夫人,您臉色看起來不大好,奴婢幫您泡盅參茶補補元氣吧?”

  “謝謝你,不用了。”她的消瘦蒼白,已是頰上長駐的顔色,補與不補,都是枉然的,“風大,咱們進屋吧!”

  “是。”

  可才前行沒幾步,身後蓦然響起了一個俏生生的清脆嗓音--

  “秀兒。”

  劉惜秀腳步一頓,靜默了刹那,這才緩緩回過頭。

  孫嫣嫣一身桃花绛紅色衫子,青絲如雲,嬌靥如花,眼淚盈盈地瞅著她笑。

  身畔隨侍的是甜兒和靈兒,在見著劉惜秀的瞬間,神情略顯不自在,卻還是對著她福身作禮。

  “奴婢見過夫人。”

  劉惜秀嘴角微微牽動,溫言道:“免禮,起來吧。”

  “秀兒,這許久不見,你氣色好多了。”孫嫣嫣笑吟吟地上前來,親親熱熱地牽起她的手,上下地打量她,“不過做了官家夫人後,最好要懂得多多妝點自己,這樣也才不會墜了常君哥的面子,你說是不是呢?”

  原來當傷痛累積到某一個程度後,人會變得異常麻木,哪怕受到再多的暗示與打擊,終究也不過如……

  劉惜秀沒有任何反應,反倒是她的貼身侍女流雲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解釋道:“這位小姐有所不知,我們家夫人素來娴秀簡樸,較不在意那些的。”

  “什麽這位小姐那位小姐的?”甜兒搶前道:“看清楚些,我家小姐可是布政使孫大人的掌上明珠,也是狀元郎的紅粉知己,不久後就會嫁入狀元府,成爲你的新主子,你對她說話可得客氣些了!”

  流雲聞言一愣,瞥望了自家夫人一眼。

  “流雲,不得對孫小姐無禮。”劉惜秀握住侍女的手,默默示意,“請客人到偏廳用茶,我先到佛堂上個香,很快就來。”

  “是,夫人。”流雲只得領命,有一絲不甘願地道:“孫小姐請。”

  孫嫣嫣看著劉惜秀平靜的臉龐,不禁微挑眉。

  看來做了官夫人,氣派架勢果然與以往不同了,想當初那個怯生生可憐兮兮的小養女,今天還能使人來了。

  不過……

  孫嫣嫣輕輕抿著唇,若有所思地笑了。

  這出身,可還是由不得人的。

  她每日晨起必在家中佛堂裏,在觀音大士前焚香祝禱,給劉家列祖列宗牌位上香奉茶,並誦一部經文回向給爹娘。

  可今日孫嫣嫣一早就來了,劉惜秀在誠心焚香頂禮膜拜之後,只得暫歇一日念誦經書,匆匆趕赴偏廳。

  她心底明白,無事不登三寶殿,孫嫣嫣定是有話要說。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她款步而入,緩緩落坐。

  “不要緊。”孫嫣嫣甜甜地道:“昨兒個,常君哥到我家提親了。”

  她僵住,不能呼吸、無法思考。

  “婚期就訂在下個月十五。”孫嫣嫣笑咪咪地問:“秀兒,啊,不對,現在要改口了……姊姊,常君哥的爹娘都過世了,家中已無長輩,操辦婚禮之事恐怕都得落到你身上,還請姊姊多費心了。”

  劉惜秀閉上了眼,又睜開,恍恍惚惚,眼前盡是錯覺。

  是她出現幻覺了,也聽錯了,否則世上怎會有姑娘家理直氣壯地上門來,叫一個做妻子的爲自己的丈夫操辦婚事,好迎娶她進門?

  孫嫣嫣得意地補充了一句,“這是常君哥交代的。”

  “他、交代?”

  見她胸色蒼白若紙,胸口像被誰剮了個大洞般鮮血淋漓,她顫抖地忙伸手去捂,低下頭,卻茫然地詫異了,爲何指尖上竟沒沾得滿把腥紅?

  “倘若你不信,等今兒個常君哥回來,你自己去問他吧。”孫嫣嫣看著她,語氣依然那麽甜,臉上笑意盈然,“姊姊,我知道你心裏定不好過,可你在嫁給常君哥之前,早該料到會有這麽一天了。”

  半晌後,劉惜秀澀澀地自嘲,“原來一個女子嫁人前,得先想著自己的丈夫終會有納妾的一天?”

  “那得看是什麽樣身份的男人要納妾。”孫嫣嫣實際道:“姊姊,你終究是個養女,出身又不大好,能給常君哥帶來什麽樣的助力?可我不同,我爹是當朝大官,我娘是禮部尚書的千金,論名望論身家,我和常君哥理應相配,也只有我娘家的勢力,才能助他平步青雲、更上層樓,姊姊你能明白嗎?”

  明白,她怎麽不明白?就連劉常君……也是比誰都要明白的。

  她低下頭,滿口苦澀,“所以今日你來,就是提醒我的?”

  “我沒有想提點什麽,我知道姊姊不會學那些小家子氣的女子,一哭二鬧三上吊地阻止我進門。”孫嫣嫣纖纖十指捧起茶盞,輕輕地吹了吹,好整以暇道:“所以此事還請姊姊多多費心周全了。”

  “你太高估我了。”冰冷的指尖緊緊攢著裙裾,她的神情突然平靜了下來,“他是我的丈夫,自古以夫爲天,無論他想納妾、想休事,也是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又幾時有我置喙的余地?”

  孫嫣嫣微挑嬌眉,“既然如此,那爲什麽常君哥同我爹說,想訂在下個月十五迎娶,但先決條件是要你不反對?”

  劉惜秀愣了愣,心頭有股不切實際的希望升起,“他、他真的這麽說?”

  “所以還請姊姊多幫幫我了。”孫嫣嫣似笑非笑道。

  意思是說,只要她表明心意不想他納妾,也不願意兩女共侍一夫,那麽他就真的不會娶另一個女子進門了?

  是這樣嗎?能這樣嗎?

  所以她在常君心底還有一點點地位?甚至,他已經有一點點喜歡她了?

  劉惜秀屏住呼吸,心越跳越快。

  劉惜秀坐在妝台前,細細梳理長發,將青絲绾成了髻,然後簪上他送給她的那支蝴蝶簪子。

  這是他唯一一次送給她的禮物,也是她珍而愛之的寶貝。

  是啊,她怎麽給忘了呢?

  倘若他心裏沒有她,他如何會在市集上,那般尴尬卻又堅持地買下蝴蝶簪,硬是塞進她手裏?

  如果他真是討厭她的,在她受了風寒的那個夜晚,他就不會親自熬了一碗姜湯,口氣凶巴巴地餵她喝,還非要親眼見她一口一口喝完才放心。

  舊時溫馨,點點滴滴,那樣平凡卻幸福的時光,她怎麽能全都忘了呢?

  是她不好,她爲人妻子的,怎能惦記的都是丈夫的疏遠和冷落,卻把他的種種好處都給抛到腦後去?

  現在,也該是她爲這段姻緣主動做點什麽的時候了。

  她凝視著鏡子裏的自己,蒼白的臉上浮現一抹紅暈,仿佛是某種喜悅而美好的預兆。

  夫君也差不多該下朝回府了,等他回來,她會好好表現,她一定再教他失望了。

  “夫人,大人回來了。”流雲進來禀道。

  “好,知道了。”她起身,略帶一絲緊張地問,“流雲,快幫我看看,這妝、這發會不會太濃豔、不得體了點?”

  “就是該這樣才對。”流雲不禁笑了,贊道:“您可是狀元夫人哪,依奴婢看,這打扮都還顯太素了些呢!”

  她順了順淡綠衫子的衣擺,“這樣子真的不會太突兀嗎?”

  “大人瞧見了一定喜歡的。”流雲笑吟吟保證。

  劉惜秀雙頰湧現兩抹酡紅,尴尬道:“咱走吧,也該到用飯的辰光,別教大人久等了。”

  “是。”流雲眉開眼笑。

  在狀元府臨水而建的“田築小閣”裏,已有丫鬟忙碌地擺布碗筷、一一上菜。

  饒是此刻生活富足無憂,可是他們倆都是簡樸慣了的,紅木桌上也就簡簡單單的三菜一湯,不過廚子手藝好,光是一條鮮魚就蒸得滑嫩鮮香,令人見之食指大動。

  可眼前雖色香味俱全,劉惜秀還是緊張到食不知味,一碗飯只扒了幾口,就悄悄地擱下來了。

  他偷偷觑了對坐的劉常君一眼,半是期待半是緊張。

  他還沒發覺她發上簪的是他送的蝴蝶簪子嗎?

  “今兒公務很忙嗎?”猶豫了良久,她擠出一朵笑容,鼓起勇氣主動開口。

  “普通。”他低頭吃飯,看也沒看她。

  她強抑下失望之情,努力不懈地道:“夫君,明兒我想到慈雲寺上香,如果你下朝下得早,不知道能不能和我一起--”

  筷子砰地落在桌面上,劉惜秀心一驚跳,所有未完的話全哽在喉頭。

  就連服侍的丫鬟們,登時也噤若寒蟬,一向恂恂爾雅的大人爲什麽突然就在發雷霆了?

  “你們先下去。”劉常君淡淡地道,銳利目光緊緊盯著劉惜秀。

  “是。”丫鬟們忙退下。

  直到“田築小閣”裏剩下他們兩人,僵硬的沈默籠罩著四周。

  “夫君?”她無措地絞緊雙手,“我又說錯話,惹你生氣了嗎?”

  “我說過了,”劉常君眸光陰郁地直視著她,“我不會再是你的夫君,請你記清楚這個事實。”

  她臉上血色霎時褪得一幹二淨。

  “難道我那一日說得還不夠清楚?”他冰冷的眼神有一絲崩解了,氣息些微不穩地道:“我要休妻!我要徹底結束這一切令人厭倦的局面,你聽明白了嗎?”

  劉惜秀呆呆地望著他,連逃避閃躲也不會,就只能那樣愣愣傻傻地望著他,任憑眼前的世界崩解破碎。

  “下個月十五,我就會迎娶嫣嫣進門。”仿佛還嫌不足,劉常君硬生生再在她心上的利刃捅得更深、更深,“明日之後,我倆再無幹系。”

  劉惜秀一動也不動,沒有反應,沒有情緒,也像是沒了氣息……也一無所覺。

  見她依然毫無反應,他心下一寒,恨恨咬牙--好,很好,那我就成全你,還給你失去已久的自由!

  劉常君再抑不住怒氣地拂袖離去。

  直到過了很久很久,劉惜秀微微一動,目光迷濛茫然地望向不知幾時已鴉色沈沈的夜色。

  天,已經黑透了嗎?

  家鄉,土地,人性,尊嚴……什麽都沒有了……

  血味腥濃得糊滿了鼻端,每吸一口氣都是焦烈如土的窒息絕望,肚子裏有惡蟲鑽了進來,不斷死命地咬、啃、撕扯……

  餓啊……餓啊……

  “孩子,娘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娘,我餓……我……怕……

  微弱的哭聲在不遠處響起,如影隨形的惡魔妖魔般厲聲尖笑著,冰寒腐臭地緊貼靠在她耳畔吹氣……死吧……一起來……來這兒……

  十七年前那處修羅地獄才是你的家啊……咈咈咈……嘿嘿嘿……

  “不、不要……”劉惜君渾身冷汗涔涔,恐懼地在枕上輾轉翻騰著,呓語著,“不要……娘、娘……”

  黑暗中,劉常君悚然驚醒過來,霍地睜開眼,有一刹那不知身在何處,渾身卻寒毛直豎了起來,然後,他聽見了身後斷斷續續的細碎喘息。

  “秀兒?”他轉過身,急急探看她的狀況,“秀兒?”

  她在作惡夢,額際發絲都被冷汗滲濕了,全身顫抖不停,雙眼緊閉,死死咬住牙關,卻止不住惡寒地喀喀作響。

  “醒來,你在作惡夢。”胸口被恐懼深深地掐緊了。

  他伸手輕輕搖著她瘦弱的肩頭,另一手急急拭去她滿頭滿臉的冷汗,“你聽得見我嗎?我、我是常君,你聽見了嗎?”

  常、常君……

  刹那間,仿佛攀住了一絲光亮,她試圖極力掙紮,擺脫那緊咬著不放的惡夢魔魇,努力地睜開沈重的眼皮。

  恍恍惚惚間,劉惜秀目光呆滯地直視著他,卻沒有半點認出他的迹象。

  她這樣的神情令他心痛得幾乎流淚了,深吸口氣,才勉強忍住聲音裏的哽咽,“沒事了,你看著我,只要看著我……聽見沒有?”

  他憂慮的眸光牢牢盯著她,仿佛過了一生之久,這才看到她慘白唇瓣微微地嗫嚅--

  “常君?”

  “是,我是常君。”他的心總算恢複了如常跳動,卻余悸猶存,“你終于醒了。”

  她渾然未覺自己被他擁在溫暖的懷裏,惡夢伴隨而來的寒冷抽幹了身軀所有的力氣。

  劉惜秀意識迷茫,微弱地喃喃:“我……作夢了?”

  “別再去想了。”他將她擁得更緊,命令道。

  “我夢見我娘了。”她疲憊地閉了閉眼,話自有意識地溜出了唇間。

  他一震,目光複雜了起來。

  “我還夢見了剛進府的那一天……”她凝視著昏暗的虛無,仿佛又望進了久遠前的時光。

  劉常君不發一言,只是緊緊抱著她。

  “……很怕,很餓,盡管那個救了我的好心老爺,命人准備了好多好吃的堆在我面前,可到處都是我沒見過的陌生人,我嚇到怎麽也不敢閉上眼睛。”她聲音輕得像是在呓語。

  他眸底掠過一抹掩藏不住的心痛。

  “那個好心的老爺說,以後他就是我的爹,這裏就是我的家,我可以安心在這裏住下,不用再擔心挨餓受凍了,可我還是怕……”她的聲音裏有掩不住的戰栗和恐懼。“我怕他只是想把我養肥了,然後把我吃掉。”

  “別瞎說。”劉常君不敢置信地瞪著她,“誰會把人吃掉了?!”

  “有的……”她聲音低微不可聞,“我娘就被吃掉了。”

  他渾身寒毛直豎了起來。

  “我娘把我推上車,馬車飛快向前跑,爹爹抱著我……”劉惜秀又開始劇烈地發抖起來,自己卻絲毫未覺:“可我都看見了,村子裏那些……那些“人”,抓不到馬車,他們被遠遠地甩在後頭,然後他們就轉而抓住了我娘,他們在咬她……一直咬她……”

  冰冷的懼意緊緊揪住劉常君的胸口,背瘠竄過一股惡寒。

  老天!

  “我知道,”她的手死死攢著衣角,指節用力到泛白,蒼白臉龐卻出奇地平靜,“他們吃掉了她了。”

  “不要再說了!”他緊捧住她的臉,強迫她正視自己,“看著我!別再說,也別再去想了--聽見沒有?”

  劉惜秀被他的手捂得雙頰生疼,恍惚渙散的眸光總算漸漸凝聚了,怔怔地看著他,眼底殘存的驚悸猶未褪去。

  “那只是一場惡夢,都過去了!”他喉頭發緊,惡聲惡氣地低吼道:“現在沒有誰會被誰吃掉,尤其是你--聽懂了嗎?”

  她愣愣地看著他,半晌後慢慢回過神業:“……懂。”

  劉常君松了一口氣,溫暖大掌卻沒有放開她,因爲掌心感覺到的柔嫩肌膚仍舊冷得像冰一樣。

  事實上,她整個人都像掉進寒冷池子裏一樣,臉龐嘴唇毫無血,通身上下半絲暖意也無,就連裹著被子還是不勝寒苦。

  下一瞬間,他想也未想地脫下自己的衣袍,一把罩住了她瘦削的身子。

  衣衫上猶有他暖熱的體溫,在劉惜秀還來不及回過神前,身上已經被他的氣息包圍住了,她的心不禁漏跳了一拍。

  “我是不是更瘦了?”劉常君顧不得自己僅著輕薄單衣,雙手爲她攏緊袍子裏,察覺到了指下弱不勝衣的身形,不由濃眉一皺。

  她有些不知所措。

  “你爲什麽就是不能多長點肉?”他胸色越沈越難看。

  “我……我……”她低下了頭,再也抑不住熱淚奪眶而出。

  他像捱了一記鞭子般,微微一瑟縮,“不是讓你別再掉眼淚了?”

  “對不起……”淚水走珠兒般滾滾而來,她嗚咽著想憋住,卻還是徒勞無功,“對不起……”

  他最痛恨面對她時,這種不知所措的心慌感。

  好像他什麽都無力阻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在自己面前被悲傷吞沒。

  他恨自己只會給她帶來無止境的責任和苦難。

  這輩子,他再也不想見她在自己面前忍耐地活著,把一生盡喪在“報恩”二字上。

  不管用什麽樣的方式,只要能夠還她自由之身,能夠終結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該死的“恩情”,就算她會恨透了他,他也在所不惜!

  “別以爲這樣就可以改變什麽,”他突如其來放開她,又恢複一貫的冷漠無情,“明天,天一亮,你就走。”

  劉常君匆匆翻身下床,隨手攫過挂在屏架上的外衣就要往外走。

  “常君!”

  他腳步倏地停頓住。

  “可不可以……不要休了我?”劉惜秀聲若細蚊,顫抖不已。

  劉常君腦中一片空白,胸口湧上滿滿酸苦灼熱的痛楚感。

  “事已至此,多說何益?”他一橫心,咬牙道:“爲何你要留下來?”

  “求求你,”劉惜秀慘白的唇瓣嗫嚅著:“我會很乖,很安靜,你甚至不會感覺到我的存在,這樣……也不可以嗎?”

  胸膛的灼燒感變成了蝕腐入骨的陣陣劇痛,他緊呀牙關,幾乎無法言語。

  “我不用名分,我、我可以只做一個丫鬟就好,只要能一直陪著你,我做什麽都可以……”她努力攀住最後一絲希望,“求你不要趕我走……我、我答應爹娘要照顧你的!”

  “可是,我不想再把你留在身邊。”他狠下心腸毅然決然道:“因爲你不是我要的那種女人。”

  劉常君仿佛聽見她在低泣,但是又不敢確定,他甚至連回頭都做不到。

  他目光僵直地瞪著前方緊閉的門扉,耳際只聽見自己變得沈重的心跳聲。

  “沒錯,你就走吧,離得我越遠越好!”下一刻,他怒氣衝衝地甩門而出。

  那重重的關門聲,瓦解了她最後一絲佯裝的堅強。

  劉惜秀緊緊咬住指節,吞下了哭聲,卻止不住自心底深處、裂胸而出的哀哀痛楚悲鳴……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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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早晨,面對著他,向他辭別,劉惜秀面色蒼白,神情卻極是平靜。

  像是一切情緣俱逝,愛恨皆空。

  劉常君別過頭去,不忍再看她空空洞洞的眸光,負著手,昂首眼望天際曙光乍現,突然低聲問道:“什麽時候出發?”

  “等到佛堂誦完最後一次經書,”她輕輕低下頭,“我就走。”

  他並不是這個意思,他只是……

  劉常君不禁煩躁鹽業,胸口糾結得陣陣生痛,一整夜未能合眼,更令他太陽穴突突劇疼。

  他深吸一口氣,假意冷淡客套道:“屆時,我命人送你。”

  “不用了,這樣太顯眼,若教外人知道了,恐怕于你的仕途名聲有礙,我自會從偏門悄悄走的。”

  劉常君倏地轉過頭,憤慨地瞪著她--事到如今,她還心心念念盡顧全他的名聲做甚?

  這笨女人!爲什麽就連休離了她,她還是只光爲他著想?

  若換作是旁人,早怨極了他,恨不得拿把刀生生剮出他的狼心狗肺……

  “外人又知道些什麽?”他胸色一沈,極盡挑剔之能事道:“你的意思是,想教人知道我劉常君就是個抛棄糟糠妻的負心漢嗎?”

  爲什麽要一如往常的忍氣吞聲?就算狠狠甩他一巴掌,或是咬牙切齒地痛罵他一頓也好啊!

  劉惜秀臉上看不出一絲情緒波動,只是溫言道:“我沒有這個意思。”

  “我說有就有!”他眯起雙眼,直直逼視著她。

  爲何他還不肯罷休?他到底要什麽?

  她低垂眸光,無聲地歎了一口氣,“那麽你想我怎麽做,你才會滿意?”

  “讓我派人護送你回山東。”

  “不。”她擡起雙眸,正正地迎上他的視線,溫和卻堅決地道:“不。”

  他一臉不悅,“誰許你拒絕了?”

  “你忘了,”劉惜秀忍不住揚起一抹苦笑,“我不再是你的妻子,也就不是你的責任了。”

  劉常君被她的話一堵,登時有些惱羞成怒,“因爲我不再是你的丈夫,所以你就膽敢不聽我的話了?”

  她望著他良久,最後歎了一口氣。

  “回、答、我。”他咬牙。

  “常君哥哥,你多保重。”劉惜秀深深凝望著他,最後還是搖了搖頭,默默轉身就走。

  這女人……竟敢在還沒有得到他的應允前,就這樣無情地轉身離開?

  更該死的是,爲什麽眼見她一步步走出他的視線之外,他心底就有種說不出的,椎心刺骨的恐懼?

  好像她這麽一走,這一生,他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好,走就走,誰又擔心了?”他憤慨道,怒氣騰騰地往大門方向走,自顧上早朝去。

  只是當轎子行過漸漸蘇醒過來的京師街道,他不禁掀起轎簾,頻頻回道探看。

  下了朝,天光近午,劉常君和幾名內閣大學士下壯麗的金殿外台階,突然聽見有人議論--

  “山東今年慘得很哪,盜賊如毛,尤其是鄰近的幾個縣,唉!”

  他背瘠竄過一陣冷冰冰的寒意,霍地回頭,搶前一步緊緊抓住了說話的官員。

  “你說什麽?!”

  “劉大人,你怎麽了?”那名被揪住官員嚇了一大跳,結結巴巴道:“我、我說錯什麽了嗎?”

  其他文武轉了上前來,關切好奇地問--

  “是有什麽誤會?”

  “劉大人,你的臉色怎麽這般難看?身子不適嗎?”

  “吳大人,”劉常君心下滿是沸騰的恐懼和惶急,但他極力想鎮定下來,慢慢把話問清楚,卻抑不住聲音裏的發顫,“你剛剛說的是,山東有盜賊橫行,很危險嗎?”

  “呃,是、是啊。”吳大人呐呐道:“山東府尹轄下不力,治理無善,也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聽說這回被人參上了好幾本,萬歲爺好生震怒,我以爲啊,這次……”

  余下的話,劉常君全沒聽進耳裏,深深驚悸在腦門炸了開來--

  盜賊如毛……危險……

  “秀兒。”他臉色瞬間慘白如冰,跌跌撞撞地排開衆人,瘋了般地拔腳狂奔。

  秀兒,他的秀兒。

  他向禦林軍馬隊借了一匹坐騎,搶前翻身上馬,用力一夾馬腹,駿馬昂首嘶鳴了一聲,撒開四蹄飛快奔出皇城。

  風聲蕭蕭,迅速刮過耳際,他雙手緊緊握著缰繩,腳下驅策著馬兒奔得更急,無比的恐懼狠狠擰住了他的心髒,震耳欲隆的心跳一下子近一下子遠,轟然如暴雨前的驚雷。

  老天,求求你,讓她還沒離府,求求你……

  終于回到狀元府,他急急躍下馬,缰繩隨手扔給了門前家丁。

  “夫人呢?夫人走了嗎?”

  “夫人?”家丁一愣,“回大人,沒見夫人出門啊!”

  太好了,她還沒走……劉常君緊揪著的心總算稍微松馳了些,長長籲了一口氣,這才感覺到渾身虛弱癱軟,雙腳幾乎支撐不住自己。

  “知道了。”他揮了揮手,“把馬牽下去吧。”

  “是,大人。”家丁疑惑地瞥了馬兒一眼。

  劉常君強迫自己步伐從容地走進府,穿過花園,經過廊下,最後在佛堂門前停住腳步,下意識地先做了幾次深呼吸,這才面色淡然地推開門。

  佛堂空無一人,只余殘香袅袅。

  他的心一震,立時又強自鎮定下來,喃喃自語:“不要緊,她沒出門,所以就是還在府裏。”

  不在佛堂,那肯定是在臥房收拾行囊了。

  他沒有察覺到自己腳步莫名地加快了,再沒有一絲自以爲的渾不在乎,大步地繞過花廊,心裏不禁暗暗低咒起這狀元府邸的占地遼闊--大而無當,要來做甚?!

  片刻後,來到寢居門前,他的腳步倏停,舉高手想敲門,卻又沒來由地遲疑了。

  見了她,要說什麽?

  他微蹙起眉,心下說不出的慌亂煩惱。

  呃,不如就說,山東此際不太平靜,等過些時日再回鄉吧……

  不成,這樣她該不會誤以爲他心軟了吧,只是尋個借口將她留下?

  或者該诓她,就說是皇上今日問起了她,所以爲了避免皇上起疑,她還是暫且留在府中,日後找個機會再行離開便是……

  可萬一她問,要留到幾時呢?

  劉常君越想越是苦惱,不由負著手在門前來回踱步,思量。

  半晌後,終究是捺不住性子,索性一把就推開了房門。

  “我回來了。”

  屋裏,一片死寂。

  他心跳漏了一拍,耗盡全身的力氣,才勉強移動僵硬的腳步,沈重如石地穿過空蕩蕩的花廳,走進同樣冷清清的臥室……

  她不在。

  劉常君一下子仿佛被抽走了魂似的,怔怔地瞪著屋裏,已然沒有半點她存在過的痕迹。

  花幾上那支眼熟的蝴蝶簪子下壓了張紙張,上頭字字娟秀的柳楷,熟悉得令他眼前蓦然模糊了起來。

  他拿起那張留書,修長的指尖冷得像冰。

  夫君:

  對不起!請容妾身再放肆最後一次,喚你一聲“夫君”吧!

  十多年來恩義相連,回首前塵,悲喜難分,苦甜自知,妾身明白夫君過得辛苦,礙于母命,不得不允了我癡纏了你這許久,如今做個了結,想來終能好過些。

  臨別之時,千言萬語,不知自何說鹽類,明知緣已離散,叨叨絮絮亦屬空言,可有一句話,若未能吐,此生難安。

  想我這一生,不論錦衣玉食,或粗茶淡飯,可最幸福最美好的時光,就是陪在你身邊的每一刻,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只要你難過,我心就痛,只要你是開心的,我就不自覺更歡喜,我知道我這樣很傻,可是情緣深種,無關報恩,就是畢生宿願。

  想愛著你,想陪著你,想著和你看到老的每一個日出日落,春夏秋冬。

  可現在,已是永遠不可能實現了。

  妾身走了,望夫君千萬珍重己身,日後偕美眷歲月靜好,永結同心,一生福祿常滿,無苦無憂。

  下堂妻,劉氏女,惜秀字。

  “秀兒?”劉常君如遭雷擊,黑眸死死盯著紙張上的每一個墨字,心跳幾乎僵止,全然沒法呼吸。

  最幸福美好的時光,就是陪在你身邊的每一刻,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想愛著你,想陪著你,想著和你看到老的每一個日出日落,春夏秋冬……

  “所以情緣深重……無關報恩……”他著了魔般反反覆覆地念著,眼眶不禁濕了,“所以只要我難受,她就心痛……”

  所以意思是……是她其實對他也是情緣深重、無法自拔,就和他一樣?

  他一窒,心髒蓦然狂跳了起來。

  老天!他怎能耳目失聰、眼盲心也盲到這般大錯特錯的地步?!

  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她的笑語嫣然,溫柔體貼……一幕又一幕,曆曆在眼前。

  細數過往種種,秀兒爲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默默訴說著她婉轉纏綿的心意,每向前一步,都是爲了能走近他身邊。

  那、那他怎麽還能親手休離了……明明也深受著他的妻子?怎麽能?!

  劉常君雙膝再也撐不住軟癱如爛泥的身子,無力地半跪了下來,緩緩跌坐在冰冷地上,呆了好久好久。

  最後,他雙手緊緊抱頭痛哭了起來。

  劉惜秀獨自一人踏上歸途。

  她只簡單帶了個包袱,裏頭全是換洗衣衫、曆來自己做繡件積攢下來的一些碎銀子……和那紙休……

  女子孤身上路,多所不便,所以身量瘦小的她換了粗布男衫,扮做了個小夥子。

  懷裏揣著油紙包的大餅幹糧,腰間系著一牛皮袋清水,頭上戴著頂草笠,她和一支商隊搭了夥,一路上,由陸路轉水路,走運河往山東方向前進。

  雖然她木讷寡言卻手腳勤快,總是默默幫著做了很多雜事,于是商隊裏衆人都格外照應她這個像是風吹會倒的瘦弱小子,連一入了山東地界,欲再往南行的商隊諸人不得不與她在此分別,還不忘切切關懷著她此去的安危。

  “小劉,你自己一個真不要緊嗎?”

  “是。”她可以低嗓音,“謝謝各位大哥關心,我一個人能行的。”

  “聽說山東多響馬,而且早些年鬧大饑荒,還有一些城鎮至今杳無人煙,宛如死城,難道你不怕?”

  劉惜秀眸光一黯,“實不相瞞,我就是早年逃荒出來的,如今正想回鄉尋訪親人。”

  “原來如此。”領隊頭兒聞言唏噓,還是再三叮咛:“那你千萬得好生注意安全才是,這盜賊凶殘得很,萬一遇上了可不是開玩笑的呀!”

  “我會的。”她感激地點點頭,謝過衆人後,瘦伶伶的北影背著包袱,默默消失在衆人眼前。

  “唉,可憐荒年多苦難啊……”領隊頭兒歎了口氣,轉頭對衆人揚聲道:“走咧!”

  馬蹄和車輪揚起了黃沙滾滾,轉眼間往南方趕路而去。

  沒有人察覺到有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騎著駿馬,馬上挂著行囊和一柄劍,遠遠地跟在後頭。

  來到山東的地界碑旁,那男子勒住了馬,臉龐上盡是揮不去的疲憊滄桑,但一雙黑眸卻是熠熠生光。

  黑夜沈沈,四周野草叢生,隱約只聽見夜貓子咕噜噜的叫聲,讓人倍感淒涼。

  劉惜秀走了一整天都找不到可借宿歇腳的地方,就連間可供片瓦這頭的破廟也無,最後只好在山路旁找了岩石底下的小凹處,用披風將自己包得嚴實,縮成小小一團,默默啃著幹巴巴的大餅充饑。

  只能暗自祈禱這兒沒有野獸,否則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她吃了小半塊餅,再喝了兩口清水就權充飽了,將剩余的餅放回包袱裏,背靠著大石緩緩閉上眼睛休息。

  睡是不敢熟睡,就怕一有個風吹草動,自己來不及應變。

  但饒是渾身精疲力竭,她只要一閉上雙眼,眼前就情不自禁躍現劉常君的容顔……

  她心頭一熱,不自覺恍惚惘然了起來。

  夫君,現在在做什麽呢?

  時序自初夏入了盛暑,她也已經離開京師兩個多月了,算算日子,嫣嫣應該也過門一個半月了吧?

  新婚燕爾,蜜裏調油,想必此時此刻,在同一片天空、同一輪明月底下,他和嫣嫣定時牽手相偎,在美麗的園子裏遠眺星空,共賞皎潔月色。

  她心頭一陣劇痛,手揪緊了胸口衣襟,努力壓下那股酸澀不堪的痛楚感……不不,別去想,別去猜,只要祝福就好……

  可若只“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從被無情棄,不能羞,”又談何容易?

  “常君,離了我,你有沒有比較歡喜,比較快活?”

  她仰望著蒼茫茫、星子幽遠的遼闊夜空,不能自抑地有些哽咽。“她待你好嗎?有沒有比我更能夠令你常歡笑?”

  料想,有嫣嫣在側,顧盼之間,笑語流轉,定時日日琴棋書畫詩酒花。

  不像她,帶給他的都是無味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以及那些最最狼狽不堪的貧困記憶-

  他會永遠記得劉府是自她手中繳回了戶部,記得娘親在她的侍奉下歸于九泉,記得她如何熬著苦、縮衣節食,一心一意指望他一朝高中,光耀門楣。

  這些日子每走一步,離他越遠,她心底漸漸明白,要一個人長期背負著另一個人的“恩情”,是何等沈重艱難的折磨。

  所以她不怨他,不恨他,怪只怪蒼天弄人,讓他們的姻緣線一開始便縛在搖搖欲墜的懸崖兩端,松不松手,最後都是一場淪落。

  夜風吹過,劉惜秀將披風攏得更緊,不願去想像,此刻,他是否攬著伊人入眠,已徹徹底底將她遺忘?

  在不遠處,也有人正靜靜望著天際,望著月光,想著這一生曾經放手的,這一世最不該遺忘的。

  劉惜秀在酷陽下走著,汗流浃背,腳下青布鞋都快磨破了,仍舊咬牙繼續前行。

  翻過了一座小山嶺,好不容易瞥見前頭有間簡陋的茶鋪子,她不禁松了一口氣,托著疲憊的身子,迫不及待在一張老舊搖晃的桌邊坐下。

  “這位小哥兒,渴了吧?喝點什麽呀?”纏著頭巾的婦人曬得黝黑,招呼起來卻是笑容燦爛,絲毫不遜當空的豔陽。“我們有湃過井水的涼茶,自家釀的燒刀子,若是肚餓,有今早新蒸出的饅頭,老鹵汁的五香牛肉,要不要切個幾兩下下酒?”

  “大娘,勞煩給我一碗涼茶就好了。”她肚子雖餓得咕噜噜叫,可惦惦荷包裏僅存不多的銀兩,還是作罷。

  “嗳,一碗涼茶,馬上來。”婦人動作利落地斟了一大粗碗涼茶給她。

  “謝謝。”盡管喉頭焦渴得緊,劉惜秀顧不得先喝茶,忙問道:“大娘,你知道離濟南約莫八十裏路的村鎮,是往哪邊走嗎?”

  “我想想啊。”夫人沈吟了一下,“那可多了,濟南城外方圓八十裏,東南西北什麽村鎮都有,比如浣花鎮、牛村、吳鄉……多了去了。”

  “我想去的那個村鎮,是在十七年前曾鬧過一場大饑荒的……”

  一提起那場慘絕人寰的浩劫,婦人臉色一白,不禁打了個冷顫。

  “唉,十七年前咱山東各處鬧的饑荒還少了?甭說濟南城外的小村小鎮了,就連濟南城裏都死了十幾萬災民呢。”婦人忍不住歎息,“那個慘啊,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劉惜秀面色一黯,失望的喃喃自語:“那怎麽辦?我又該從何找起?”

  “小夥子,你是要找你的親人嗎?”婦人同情地問。

  “是的,我是當年逃荒出來的,現在回鄉,想找找自己還有什麽親人沒有,如果親人都不在了,若能尋回他們的骸骨那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她極力藏住心酸,強顔道:“就是這樣。”

  “我聽說城北外有亂葬崗,官府收拾了很多沒親人相認的骸骨,就埋在那兒,不過那裏駭人得很,就算大白天也無人敢路過,說是有聽見鬼哭……”光天化日之下,婦人光想就汗毛直豎,通體生寒。

  劉惜秀臉色有些慘白,咬著下唇,還是堅決道:“大娘,你告訴我那兒該怎麽去吧,說不定……我爹娘就在那兒。等著我帶他們回家。”

  “這……”婦人瞧了瞧她,最終被她的一片孝心感動了,歎道:“好吧,等會兒大娘再跟你說怎麽走。不過大娘勸你還是找個膽大的人結伴去,那兒真的可怕得緊哪!”

  “謝大娘。”她滿眼感激之色,連連道謝。

  “不用謝……”婦人眼角余光又瞄著了有客人在角落坐下,忙招呼去了。“不知這位大爺想吃點、喝點什麽?”

  “一碗涼茶。”戴著鬥笠的黑衣男子低聲含糊道:“四個饅頭,半斤鹵牛肉,各分一半給那桌的小兄弟。”

  “好的。”婦人回頭看了低下頭,小小口啜飲涼茶的劉惜秀一眼,忍不住好奇問:“兩位既是熟識,要不湊一桌坐吧?”

  “不,”黑衣男子壓低鬥笠,沈聲道:“我不認識他。”

  “呃?”婦人一愣。

  “就這樣。”男子略顯不耐地自腰間掏出二兩碎銀子抛給婦人,語氣卻是沈靜平和,“只管忙去吧!”

  “嗳、嗳。”婦人一見碎銀子,眼睛都發亮了,笑得幾乎合不攏嘴。“好酒好菜馬上來!”

  “慢著,”他遲疑了一下,“別說是我讓你送過去的。”

  “好好。”婦人有了銀子就不管閑事了,笑眯眯地道:“大爺盡管安心,我保管那小兄弟不會起疑的。”

  他颔下首,修長大手扶著鬥笠將臉遮得更多。

  不一會兒,婦人快到片好了噜得香噴噴的牛肉,一邊一碟,連同雪白大饅頭分頭送上。

  “大娘,我沒叫吃的,你送錯了。”劉惜秀有些驚訝,忙喊道。

  “小哥兒,這是大娘請你吃的。”婦人爽朗笑道:“瞧你這瘦巴巴可憐見,得多吃點,吃飽才有力氣趕路尋親不是?”

  “大娘,你人真好。”劉惜秀不敢置信地望著婦人。

  雖是感激也不免遲疑。“可我不能白吃你的東西,害你賠本做生意。況且……我還不餓,你這些饅頭和牛肉留著還能賣錢,就別糟蹋了。”

  “呃……”婦人有些遲疑地望向黑衣男子那頭。

  他深吸一口氣,難抑心裏懊惱之情。

  明明就餓得前心貼後背,明明一整天下來只啃了兩口幹馍馍,怎麽可能不餓?

  他濃眉高高一挑,回望大娘的眼神殺氣騰騰。

  婦人吞了口口水,只得趕緊對劉惜秀道:“我說小哥兒,莫非你嫌棄大娘的饅頭和鹵牛肉不好吃?”

  “不是的--”

  “既然不是嫌棄,那你就把它吃了,別辜負大娘一片心意。”話聲甫落,婦人假意自顧忙去了。“你慢吃,大娘燒水去了啊!”

  原就心事重重的劉惜秀一臉迷惘,怔怔地看著婦人忙碌的身影,又低頭看著面前透著面香和牛肉香的食物,猶豫了很久。

  大娘說得對,她得吃飽才有力氣趕路,才能早點找到爹娘。

  她勉強提振起精神,拿起饅頭,小小口地啃起來。

  另一頭的黑衣男子,這才籲出了那口長長憋著的氣。

  他跟著咬下一口饅頭,多日來,終于感覺到吃進嘴裏的食物有滋味了。

  吃飽喝足後,劉惜秀千恩萬謝地辭別了大娘,望著赤炎炎的大太陽,抹去了額上汗水,腳下卻是堅定且輕快了許多。

  若依大娘說的,在走個五十裏路,翻過小山坳,路過一個名喚孤莊的小山城,再走上班日,就可以到那處亂葬崗了。

  如果能行的話,她還想回到自己小時候住的村莊看看,看還能不能找到她記憶中捏陶燒瓦的“家”。

  劉惜秀低頭走著,不知怎的,突然感覺背後好像有什麽如影隨形地跟著她,她本能地回過頭去-

  可哪有半點影子?

  她疑惑地收回視線,心裏依然有些忐忑難安。

  莫不是被什麽盜賊給跟上了吧?

  才這麽一想,她不禁有些失笑。

  看看自己,通身上下就是個一窮二白的小夥子,瘦得渾身沒幾兩肉,只怕連老虎見了她都嫌硌牙呢!

  劉惜秀搖了搖頭,縛緊背上的包袱,又走了幾步,可後勁汗毛微微騷動的感覺依舊沒有消失,反而越發強烈。

  她倏地停住腳步,看著兩旁直有人高的芒草,突然想也不想拔腿就跑,一頭鑽進了秘密麻麻的草叢裏。

  “人到哪兒去了?快追!”粗嘎的男聲驚怒大喊。

  “我好想看見他鑽進草叢裏去了。”

  “都是飯桶!統統給我找去!”粗渾男聲重重呸了一口,“老子就不信那小子還能從我”飛天虎“眼皮子底下逃沒了!”

  那些人果然是強盜!

  深深的驚悸恐懼在她腦際、胸口爆炸開來,劉惜秀死命咬住下唇,連滾帶爬地往草叢深處逃去。

  他們爲什麽要打劫她?她明明看起來就是窮小子,還是他們誤會了她背上包袱裏藏了什麽值錢的東西?

  “老大,我瞧見那邊的草在動,那小子肯定往那頭鑽去了!”

  “好,你往那頭,我圍這頭,快!”

  劉惜秀心跳得又急又快,求生的本能驅使她拚命地跑,縱然被銳利的芒草割得臉上和手腳都是傷,還是不斷地撥開草叢,跌跌撞撞地瘋狂逃命。

  她不能死……絕對不能死……

  還沒有回到家鄉,還沒有找到爹娘的骸骨,她甚至……甚至還沒親口對常君哥哥說……我喜歡你……

  無論如何,她都不能死在他們手裏!

  可是那些人的呼喊聲越來越近,聽在她的耳裏,模糊得像是怒喊,又像是驚吼。

  她渾身四肢百骸沈重得像被鐵鏈牢牢拖住了,力氣越發耗弱,每個急促的呼吸間,仿佛可以感覺到死亡下一刻就要抓住她了……

  她一動也不動地伏臥在刺人的草叢間,粗粝沙石生生地壓痛了臉龐,深沈的悲哀和絕望感牢牢攫住了她再無一絲力氣的身軀。

  悔恨悲憤的淚水迸進緊閉的眼眶,好像不管她怎麽用盡一切力氣去努力、去反抗,命運依舊輕易就能捏斷她所有的希望-

  一如她的婚姻,她的愛情。

  以及所有她曾經想擁有的、卻永遠注定自手中失去……

  她不甘心,她真不甘心。

  劉惜秀瘦弱肩頭劇烈地顫抖起來,她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力氣,翻身坐起,抹去了滿臉的鼻涕眼淚。

  就算死,她也要堂堂正正地面對,親眼望進那些人的眼底,看清楚究竟殺死她的人是誰?

  “好啊,來啊,就算化爲厲鬼,我也不會放過你們的……”她發著抖,咬牙切齒地低咒道。

  經過一段漫長得仿佛凝結住了的時光,她隨時等待看見面前長草被撥開,那些凶神惡煞的嘴臉出現在眼前,帶著亮晃晃的大刀,手起刀落……

  可是沒有。

  像是天地間在瞬間靜止了一樣,四周什麽動靜也沒有,唯有風吹過草叢時,傳來的沙沙聲響。

  她屏氣凝神,緊繃地側耳傾聽著。

  他們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嗎?他們是故意埋伏在某一處,等著她放松戒心時,好一刀捅進她的胸口嗎?

  但是周遭安靜得像是除了她之外,再沒有半個人。

  她慢慢地、仿佛怕一個輕舉妄動就會招來惡運般,小心翼翼地移動了一下,緩緩地跪爬起來,偷偷往草叢外瞄了一眼-

  他們不見了。

  就像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幻覺般,只有芒草微微搖擺,山風咻咻。

  找不到她,所以他們放棄了,就走了嗎?

  劉惜秀驚異不安地再四下張望了一會兒,確定沒有別人,心下一松,也顧不得慶幸自己逃出生天,抓緊了包袱,快步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

  直到見她瘦弱的身影慌不擇路、匆匆消失在草叢另一端,劉常君手中緊握的劍柄,滴滴腥紅鮮血緩緩墜落劍尖,他一身黑衣衫子腥紅透衣,有的是那些盜賊的血,有的是他自己的。

  盡管胸膛被劃開了長長的一口子,火辣辣刺痛得幾乎無法呼吸,可是他的嘴角卻在笑,笑得既溫柔又安心。

  “還好,當年那些刀劍騎射功夫總算沒白練。”他自言自語,痛得濃眉緊蹙,卻笑得更快意了。“還好……她嗎,沒事,也沒教她發現……”

  胸口劇痛令他頹然地癱軟半跪下來,滿手濕黏的血幾乎抓不牢劍柄,他急促低喘著。

  眼前金星亂竄,他咬緊牙關,命令自己保持清醒,不能教那鋪天蓋地籠罩而來的黑暗攫住-

  不,他不能阙過去,他還要保護秀兒,他的妻……

  強撐起這個信念和一口氣,劉常君終于顫巍巍地勉力站了起來,托著疲憊沈重得像是隨時會倒下的身軀,一步交替過一步,慢慢往前走。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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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黃昏,孤莊。

  終于到了有人煙的地方,劉惜秀高高提在嘴邊的一顆心總算跳回了原位,她無比感恩地望著燃起了幾盞暈黃燈籠的街道,從來不知道,原來火光和溫暖對人們而言,竟是這麽地重要。

  她站在昏暗的角落裏,看著左邊的土地祠,再看了看另一端的客棧,不由內心深深交戰了起來。

  跟土地公借個地兒睡,不用費半錢銀子,可是客棧裏有燈有火有食物,至少也還有掌櫃和店小二……

  在經過了日間那場幾乎送命的劫難後,她現在渴盼極了那種有人的安全感。

  掂量著荷包裏僅剩的幾兩碎銀子,她矛盾猶豫了好半會兒,最後還是一咬牙,轉身往那座昏昏暗暗的土地祠走去。

  還是省錢要緊,只有這些銀子也不知道撐到幾時,而且她還沒想好要在哪兒落腳……老家在哪兒都還沒找著。

  就連爹娘葬在哪兒也還不知道,她不能不想得長遠些。

  街上不遠處有狗在吠叫,小小的孤莊正如其名,一入夜就再也見不著半個人影,連剛才在街上瞧見的,那個背著柴火、好奇地多瞥了她幾眼的老翁一拐過彎後,也不見了。

  她不禁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下意識摩挲著陡然生寒的雙臂。

  老舊的土地祠裏,有尊長年被香火熏得慈祥面目都變得黑黑的土地公,這祠裏打掃得挺幹淨,還有兩只褪色的粗蒲團鋪在跟前。

  跟土地公借個粗蒲團到角落裏,就這麽靠著牆角睡一夜,應該無妨吧?

  劉惜秀在神像前恭恭敬敬地跪下合掌膜拜,祝禱了片刻,這才拿起一只粗蒲團……陡然間,眼角余光瞥見黑暗角落中隱約有團東西在移動,鼻端也聞到了一絲血腥味,她倒抽了一口涼氣,將蒲團緊緊抱在胸前。

  “是,是誰?”她恐懼得嗓音微顫。

  “別……過來。”一個低沈的聲音霸道地命令,“走開!”

  她一呆,腦海閃過了一個荒謬至極的年頭-這口氣,像煞了一個人。

  常君?!

  不,不不不……常君怎麽可能會在這兒,他是當朝狀元郎,皇上深爲倚重的大官,並且、並且已經又娶了美嬌娘,現在正過著安享榮華、幸福無匹的日子,他怎麽可能會孤零零地躲在這個荒涼小鎮上的土地祠裏。

  她定了定神,小聲道:”對不起,我不知道這兒有人了。“

  那身影一動也不動,不發一言。

  劉惜秀本能就想逃出土地祠,遠離這個不知是善類還是惡人的男子,可是不知怎的,她的雙腳卻自有意識地釘在原地,始終邁不開步子。

  看之他瑟縮成一團的摸樣,她忍不住關心地問:“你……你哪兒不舒服嗎?需不需要我幫你找大夫看看?”

  “不!”那人氣息粗重地大了點聲,隨即又壓下聲,模糊道:“不要。”

  她嚇得後退兩步,當下就想奪門而出。

  可是她只要一想起,這人有著和夫君神似的嗓音,她的心就情不自禁軟了下來。

  假若今天是夫君受傷了,在一個無人發現的地方,他一定也會像角落裏的這個人,倔強地強撐著慢慢死去。

  她光真麽想,鼻頭就酸楚了起來,眼眶不爭氣地濕熱者,再也無法狠下心腸就這麽丟著不管。

  “如果你不讓我幫你,那我就去報官。”她柔軟溫和的聲音威脅起人來,半點說服力也無。“我、我就跟官府說,你是汪洋大盜。”

  沈沈夜色裏,那人疲倦的黑眸掠過一絲光亮,像是笑意,又像是無奈。

  “傻子。”

  她心一跳,脫口而出:“夫君?”

  “誰是你夫君?”黑影微僵了一下,聲音越發含混不清地道:“算了。你到底走不走?你不走,我走-”

  “等等!”劉惜秀勉強收束回不知怎地恍惚了的心神,窘迫愧疚地道:“你別走,這兒是你先來的,你安心在這兒休息吧,我走就是了。”

  那黑影黯然。

  她只得往門口方向蹭去,就在欲跨過門檻的當兒,還是忍不住解開背上的包袱,自裏頭摸掏出一樣物事,然後輕輕擲滾向他,小小瓶身恰恰在他腳邊停住。

  “這是我自家裏帶出門的傷藥,很好用的,你試試。”

  生恐他又把它擲還給自己,她抱著包袱就匆匆跑出土地祠。

  靜寂黑夜裏,她細碎匆促的腳步聲漸漸消失。

  良久後,劉常君長長歎了一口氣。

  “還是恁般的熱心過度,不管遭受多少傷害,眼裏還是永遠只有別人,沒有自己。”

  這是個令人可氣、可惱……可憐又可愛的笨女人。

  嘴上雖然還是不饒人,可他的手卻拾起腳邊的那只晶瑩的藥瓶子,緊緊地將它壓抵在左邊胸口處。

  “傻秀兒。”

  她,就已是世上最好的良藥。

  最後劉惜秀還是只得到客棧投宿一晚,可是天一亮,她就拎了套大餅油條,在土地祠外探頭探腦。

  咦?人怎麽不見了?

  她怅然若失地站在門口,手裏那套大餅油條也顯得無用武之地了。

  “這人性子那般固執倔強,只顧著逞骨氣,也沒想過別人會不會擔心……”她歎氣,自言自語,“就跟“他”一樣。”

  不知道那人要不要緊,可是有力氣離開,料想傷勢還不算太重,不至于有性命之危吧?

  劉惜秀胡思亂想了半晌,只得把昨晚的事撂開了手去,背緊了包袱,帶著大餅油條繼續上路。

  出了孤莊,經過一大片旱田,她生怕自己走錯路,途中若得遇擔柴的樵夫或農夫,就再三細細詳問清楚。

  只是被她問過的人,個個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像是活見鬼了似地瞪著她。

  “那、那裏鬧鬼,你當真要去?”

  一路上,她聽多了那處亂葬崗的種種可怖傳聞,心底也很是害怕,卻還是沒有改變主意。

  “我一定得去。”

  “去了就有可能回不來了。”老農夫咽著口水,巴巴兒地道。

  她眼神黯了下來,有一絲淒涼自嘲地笑了,“反正我早就失去了一起,對這世道,也沒什麽好留戀的,回不來就回不來吧。”

  老農夫見她執迷不悟,只得爲她指路。

  千辛萬苦翻過了那個小山坳,天空突然烏雲密布,黑鴉鴉地遮蔽了大半天光。

  劉惜秀還來不及覓個躲雨的地方,下一瞬雷聲隆隆劈落,像天破了個大洞,驟雨狂暴地傾盆而下。

  驚慌噎在喉頭,她臉色灰白地抓緊包袱,努力抹去不斷撲打得頭臉刺疼的雨水,邁開轉瞬間就泡在泥水裏的雙腳,一步一步艱辛地跋涉前進。

  暴雨狂落,眼前一片霧濛濛,幾乎看不見四周景物。

  “啊!”她腳下踢著了個什麽東西,身形一個踉跄,整個人失勢地滾落斜坡泥地。

  “當心-”

  霹雳聲震耳不絕,劉惜秀什麽都看不見、聽不見,痛得渾身像快散架了般,她咬著牙,雙手強撐起身子,用濕答答的袖子試圖阻擋豆大的雨點,努力眨著雙眼想辨明方向。

  好不容易模糊得視線凝聚了些許,定睛一看,她腦際霎時轟地一聲巨響。

  蒼天啊……

  電光閃閃照亮了眼前死寂幽谷,荒荒疊疊盡是孤墳野冢,甚至有森森白骨骷髅,一半埋土一半露出外頭,猙獰地仰望……

  像是自骨子裏滲出的凜冽寒冷,她無法自抑地劇烈顫抖了起來,理智拚命叫囂著落荒而逃,可是她的手不知不覺地握住系在頸項間的那小陶片,仿佛冥冥之中,有什麽在呼喚著她。

  不知什麽時候,大雨已經停了。

  她恍似行屍走肉,又像孤魂野鬼般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穿過一個又一個無主黃墳,著魔般的目光死命搜尋著。

  有的墳上,僅在石頭下壓了一條破敗褪色的舊衣帶,有的插了柄半殘的鋤頭,有的甚至只是系了一束發……

  這,都是這些無名氏下葬時,身上唯一稍可分辨身份的東西吧?

  就在此時,劉惜秀茫然的目光被一座墳頭上插著木片的孤冢吸引了過去。

  她呆住了。

  木片上,套著條曆經風霜雨雪而破爛、卻異常熟悉的粗編繩,墜著的是一塊半圓的溫潤陶片。

  這月亮一半兒給丫丫,一半兒給丫丫的娘,丫丫和娘都是爹的心肝寶貝,是爹生命中最圓滿美麗的月亮……

  記憶中,那渾厚樸實的笑語遙遠得像是前生,卻又清晰得猶如在耳畔。

  “爹……”她夢呓般地喃喃,眸光緊緊盯著面前這座淒涼孤墳,雙膝漸漸跪了下來,冰冷指尖抖得厲害,遲疑地摸上那塊半圓陶片,“娘……”

  她終于……終于找到娘了……

  劉惜秀顫抖著伏下身子,十指深深陷入母親墳前的土裏,一聲嗚咽再也抑不住地自齒縫中逸出。旋即撕心裂肺地哀哀痛哭了起來。

  “娘-不孝女回來了-丫丫終于找到您了!”

  肝腸寸斷的淒厲哭號聲回蕩在死谷荒墓間,天際烏雲沈沈未散,雷聲隱隱,狂風陣陣,仿佛天地同悲。

  直至日漸黃昏,寒鴉飛過,顫抖痛哭的瘦小身軀依然伏地不起,好似甯願就此化做墳前一缽土,生生世世陪伴母親。

  “秀兒,別哭。”蓦然,一個溫暖強壯的臂彎自身後緊緊地抱住她。“別哭了。”

  傷痛得幾乎虛脫的劉惜秀身子一顫,猛然回過頭來,裂痕斑斑的慘白小臉驚懼地瞪著他。

  “是我。”看見她眼底驚疑恍惚之色,那人心下一痛,溫聲道:“常君。”

  “夫……夫君?”她呆呆地望著他,好半晌無法回過神來。

  “是,”他眼眶濕熱了起來,“是你的夫君。”

  她有些迷茫,“你、你是人是幻覺……還是鬼?”

  “我身子是暖的,我還會流血,會痛……”因爲用力地緊擁住她,他胸口那道傷口又迸裂了,可凝視著她的眼神卻還是恁般溫柔專注。“我自然是人。”

  “你怎麽會在這裏?”劉惜秀一震,終于完全清醒過來。

  離別時的情景曆曆再現眼前,她眼神掠過一抹無從隱藏的深深痛楚,渾身僵硬。“我倆已經沒有任何幹系了,你爲何要來?”

  盡管傷口的疼痛,痛入骨髓,劉常君仍雙臂如鐵般牢牢箍著她,怎麽也不肯放手。“我是爲你而來。”

  “你……你爲什麽要這樣?”她死命想掙脫開他的懷抱,“快放開我-你這樣不怕給人見了恥笑你嗎?”

  “我來找回我的愛妻,誰人敢笑?”

  “我已是你休離的妻子,”她心痛難抑,努力想推開他,“現在又追來對我說這些反覆無常的話,你就這麽吃定我嗎?”

  好不容易她說服自己祝福他,切莫心存怨怼,不管是孽是緣,讓一切都終止在那紙休書上。

  可是現在他突然出現在她眼前,像變了個人似地強摟著她不放,滿眼柔情,語帶濃濃的霸道占有……她被他搞得頭暈腦脹,頻臨崩潰。

  她真的,已經好累好累了。

  “我不會放開你,永遠不會。”他緊摟著她,語氣卻溫柔至極。

  “你把我搞糊塗了。”劉惜秀唇瓣顫抖,眼圈兒又紅了,泫然欲泣。“我沒力氣再想什麽了,如果你對我還有一絲未竟之情,就別再來打擾我的生活,我求你了。”

  劉常君一震,怔怔地看著她。

  她滿臉都是淚水雨水,渾身泥濘狼狽不堪,像是被悲傷榨幹了所有的力氣。

  “我不知道你爲什麽會來這兒,又是怎麽找到的,”劉惜秀疲憊地捂住臉,忍不住悲從中來。“可這不是你這狀元郎該來的地方,你回去吧。”

  “從今往後,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他立誓道。

  劉惜秀一怔,被他深情的眸光盯得不自在起來,忍不住避了開去。“別、別胡鬧了……”

  “何以見得我是在胡鬧?”他濃眉糾結,心裏有一絲挫敗感。

  他都對她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地保證了,爲何她就是聽不進去。

  “別說了。”她搖搖頭,目光淒涼地望著母親的孤墳,低弱道:“你走吧,我要在這兒陪我娘,不想任何人打擾。”

  劉常君眼神憐惜地看著她,“我們是夫妻,又分什麽你的我的?這是我們的娘,就讓我這半子也略顯盡孝道,和你一起多陪陪娘吧!”

  她傻傻地望著他,心頭湧現深深的感動,下一刻才驚覺不對,“我們已經離緣了,不再是夫妻,我娘也和你沒有任何幹系,你才是孫伯伯家的半子,孫家的乘龍快婿。”

  “我們有娶嫣嫣。”

  “你沒有娶她?爲何不娶她?娶了她對你不是大有助益嗎?”她心大大跳了一下,隨即咬牙道:“那……那也不幹我的事,你犯不著對我說這些。”

  “我永遠不會娶她,是因爲我劉常君這一生只能一個妻子-”

  “我不想再聽了。”她再不想被他說得字字句句影響左右,忍不住出手推開了他。“求你走吧!”

  劉常君臉色劇變,一手緊緊捂住胸口,鮮血自指縫中滲流了出來。

  劉惜秀僵住了,不敢置信地瞪著那漸漸染紅了的手指,“你、你受傷了?!”

  “還、還好,一點小傷……”他掩飾地擠出一抹笑。

  “什麽叫一點小傷?給我看!”她急急地就想檢查他的傷勢如何。“你是幾時受傷的?爲什麽不去給大夫看-”

  腦中閃過一幕畫面,她的手停頓在半空中。

  土地祠……蜷縮成團的身影……他叫她笨蛋……

  “我沒事。”他語氣溫和地道,“我真的沒事,只是劃破一點點皮,不礙事的。”

  “騙人。”她強忍著淚,氣氛道:“你一直最愛騙我了,土地祠那個受傷的人就是你,對不對?”

  劉常君不發一語,只是凝視著她。

  “你爲什麽要這樣?”她拳頭握得死緊,渾身微微顫抖。“你都受傷了還不走,還在這裏做什麽?”

  “秀兒,”他捂著傷口,澀澀地苦笑。“我知道我對你做過的,無可原諒,我只是想要彌補-”

  “你要彌補,那就給我去看大夫!”她衝口而出。

  “那麽你是原諒我了嗎?”他驚喜地看著她。

  “我……”劉惜秀一時窒住了,咬咬唇,心煩意亂地道:“你要想在這裏流血致死,隨便。”

  “好、好,我都聽你的。”他努力自地上撐起了身子,腳步有些踉跄。

  “當心呀!”她不假思索地攙扶住他。

  劉常君及時藏住唇畔那抹乍然浮現的笑意,心頭有說不出的幸福滿足。

  孤莊,東升客棧。

  劉惜秀將一盆被血染紅了的水端出去倒了,又去換了一盆幹淨的回來,將帕子浸濕、擰幹了,板著小臉,遞到他跟前。

  “喏,自己拿去擦汗。”她努力不去看他的臉。

  “謝謝。”劉常君接過帕子,怎麽抑不住嘴角的笑意。

  是啊,他知道自己很壞,就是吃定了她的善良溫柔。

  在那處亂葬崗,當天色越來越黑,他跪立著的身子越來越虛弱,開始搖搖欲墜時,她的“狠心無情”根本維持不到一個時辰。

  不像他。

  他眼神一黯,想起這十多年來,自己的混帳行止,根本不該冀望那麽美好的她原諒,可明明知道不值得,她還是無法自抑地對他心軟、對他好。

  他劉常君何德何能,能得此賢妻,偏偏他還不知愛惜,竟固執幼稚得像個不懂事的孩子,一心一意只怨憤著她不愛他。

  “這是大夫幫你熬的藥。”劉惜秀把藥碗放在桌上,一張小臉還是繃得緊緊。“隨你愛喝不喝。”

  “我喝。”

  “誰要你回答了?”她氣呼呼地打開房門,出去了。

  劉常君敷了藥,包紮妥當的傷口只要輕輕一動就會痛,饒是如此,他還是情不自禁地笑開了,就算扯疼了傷口,也痛得極是幸福。

  不一會兒,她又推開門,手上捧著托盤,上頭兩樣清爽小菜和一碗粥,都是平常他最愛吃的。

  他眸光溫柔心疼地望著她,今天一整天她也累壞了,翻山越嶺,終于尋得了娘親的墳,哀痛逾恒,還哭得幾乎虛脫,卻仍然強撐著先照顧他的傷,他的起居。

  這就是他這傻娘子十多年來,一直在做的事。

  “你也好好休息吧。”他憐惜地道:“臉頰都瘦凹了。這兩個多月來,也沒見你好吃好睡過,啃幾下大餅、喝幾口水就叫作吃飯嗎?若人人都學你,那這世上的農夫都不用耕種了。”

  劉惜秀一愣,捧著托盤的手有些不穩了起來。“你、你怎麽知道的?”

  他驚覺失言,忙顧左右而言他,“我渴了,可以給我一杯水喝嗎?”

  “喔。”她出于習慣地去倒了水,一回來,看著手上的那杯水,不由一呆,將被子重重放到桌上,小臉又恢複寒霜嚴峻。“奇了,我爲什麽還要幫你做牛做馬,服侍你這個、服侍你那個的?”

  “以後都由我來做。”他凝視著她,眼神有說不盡的溫暖。“不管是做牛,還是做馬。”

  劉惜秀心一動,有些無措地吞了口口水。“你……除了傷口受傷,還傷到腦子了吧?”

  對,一定是這個原因,所以他才會舉止言行這麽奇怪,簡直完完全全變了個人似的。

  “我沒事。”他嘴角微微上揚,笑意裏有一絲無奈。

  看來他在她心底就是一個凶巴巴的壞家夥,還混帳可惡到對她連稍是溫柔都不曾有過?

  劉常君啊劉常君,你平常到底都在幹什麽?

  她蹙起眉心,“那麽長那麽深的一道口子,你也說沒事啊!”“呃,也對,說不定我腦後有撞出了個包,難怪我這些日子來一直頭疼……”他自言自語。

  “真的嗎?”劉惜秀一聽,心立刻慌了,焦急地就奔到他面前,“在那裏?我看看。”

  她手才一碰到他的頭,想看是那兒受傷,蓦然被他一把攬進懷裏,牢牢抱著不放。

  “你-你幹什麽?快放開我-嗚……”她氣憤的抗議消失在她閃電般覆上來的吻裏。

  他堅定地吻住她,仿佛要將這十多年未能傾訴的渴望與心痛、深愛,纏綿地、輾轉地揉進她馨香柔軟的唇瓣裏,一次又一次,低低輕語……

  我愛你,我愛你。

  劉惜秀昏昏沈沈地感覺著他強烈又溫柔的氣息,霸道的虛索,輕顫的碰觸,怦怦狂跳的心和他憐愛的吻,恍若結合成了一體……

  仿佛,是盼望了一生一世啊!

  “對不起。”他稍微放開她,低喘地輕抵著她的額頭,柔聲道:“以後我不會再教你傷心了……原諒我,好嗎?回到我身邊,好嗎?”

  她恍恍惚惚地,好半晌才回過神來,蓦然鼻酸了。“你到底想怎麽樣?叫我走,又叫我留……等過幾天,又想著我會給你丟臉,我沒有資格陪在你身邊,到那時,是不是又要叫我走得越遠越好?”

  “我知道我就是這麽混帳,罪無可恕。總是害你掉眼淚。”他憐惜地捧著她的臉,嘴角噙笑,眸底卻隱約淚光閃爍。“可你能聽我一句心底話嗎?”

  “說了也沒用,我不會再誤以爲……”她頓了一頓,有些哽住。“以爲我是你要的那個人。以爲只要夠努力,心是可以被看見的。”

  “我喜歡你,從很久很久以前就開始了,但是我不敢確定,你是不是出自相同的原因,這才一直留在我身邊,不離不棄……因爲我永遠記得,當娘提起婚事時,你是不願嫁我的。”

  “我不願嫁……”劉惜秀有些驚訝,登時有些恍然了。“你以爲……可是……”

  “你說過要報答劉家的恩情,而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要報恩。”他苦澀地道:“至少過去兩年來,我都是這麽認定的。”

  “一開始我確實是因爲想報答爹娘天大的恩情,可是後來我對你……對你的心……”熱淚彌漫眼前,她低下頭,哽咽了。“但……我就是個掃把星啊!我怎麽能再連累你?”

  “什麽掃把星?”他眼眶微紅,緊握住她的手。“若沒有你在我身邊,陪著我、支持我,我能有高中狀元、爲劉家揚眉吐氣的一天嗎?”

  “可是爹娘都是因爲我……”她噙淚望著他,很想相信他說的話,卻怎麽也無法跨越心頭那道痛楚自責的鴻溝。“他們二老是被我克死的!”

  “人各有命,世道無常。”劉常君憐惜地看著她,嗓音暗啞。“爹娘的離世,又于你何幹?”

  “可萬一連你也因我……因我……”她滿眼心痛驚悸。

  “我不會有事的。”他凝視著她,眸光溫柔而堅定。

  “而且以後都會一直好好的。因爲我劉常君是個有福之人,才能娶到你這樣的賢妻,甚至順利高中狀元,所以你不是掃把星,你是我命中的福星。懂嗎?”

  她不是掃把星,而是他生命中的福星……真的嗎?他真的這麽覺得嗎?

  劉惜秀屏住呼吸,像是所有沈沈籠罩著的陰霾瞬間一掃而空,喜悅的淚水倏地湧現眸底。

  “常君哥哥……你相信我?”

  “是,我相信你,更相信你對我的心。”劉常君修長手指輕柔地拭去她頰上的淚,懸心地問:“那麽,你也能信我的心嗎?”

  劉惜秀怔怔地回視著他,半晌後,有一絲艱難地喃喃問:“可看著我,你不再覺得辛苦了嗎?不再覺得我帶給你的只有壓力、恩情和痛苦嗎?會不會以後……以後當你發現你要的女子,終究不是我,那……我……”

  “我說了很多令你傷心的話,是不是?”他目光痛楚的看著她。

  她強憋著淚,點點頭。

  “對不起,以後我再也不會說那些違心話。”他眸光深刻地、癡癡地凝視著她,“我往後絕對、永遠不會再讓你傷心流淚了。”

  他的承諾美得像誓言……她淚水悄悄落了下來。

  可是、可是她能信嗎?他還敢再信嗎?

  阻隔在他們之間的除了誤會和懷疑,還有更多她不能不去考慮的現實。

  “我要再想想。”劉惜秀拭去頰上淚水,別過頭去,勉強道:“我現在腦子很亂,我還不確定我應該怎麽做。

  你先養傷吧,等你養好了傷……我們再說。”

  “秀兒……”

  “放開我,待會兒傷口又弄裂就不好了。”她吸吸鼻子,輕輕推開他起身。“我出去走走,你睡一會兒吧。”

  劉常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走出門外,決絕的背影仿佛不帶一絲留戀。

  在這一刻,他終于感覺到徹底的心慌意亂、束手無策。

  如果連坦露真心也不能挽回她,那麽,他還剩下什麽?

  在客棧休養的這三日,仿佛又回到他還未金榜題名前,和她在鄉間隱居讀書的日子。

  他每天都能見到她,看著她替自己張羅這個、張羅那個,就算她不再他房裏,感覺上也還是在身邊,從未離開過。

  只是,她看著他的目光總是回避、躲閃著,好似唯恐他會突然像頭野獸撲向她。

  三天來,他的傷勢漸漸好轉,可是心卻一天天更加沈重了。

  入夜,當她把飯菜端來,放下轉身要走時,劉常君再也忍不住開口。

  “秀兒,你還沒想好嗎?還是不准備原諒我嗎?”

  劉惜秀背影一僵,腳步停頓住了。

  “請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他沙啞聲音透著真摯。

  “你還是專心養傷吧。”她回過頭看著他,神情很是矛盾複雜,不知該喜該惱。

  “我會好好養傷,不會再教你擔心。”他暗暗松了一口氣,她終于肯直視他了。“那麽,你願意再信我一次,回到我身邊嗎?”

  “我留在你身邊,已經不能給你任何助益了。”她不想成爲他的負累,這樣互相背著恩情過日子,久了,他真不會厭煩她嗎?

  他們之間,糾纏得太多太多,她想揮劍斷絲不容易,可若是回到他身邊,圍繞在他們身邊的又遠遠超過她所能面對、負荷的。

  孫伯伯的恩情未還,嫣嫣的嫁與不嫁,勢必令他兩相爲難,還有他的官聲仕途,若想平步青雲,更上層樓,她的存在,對他而言恐怕只有扯後腿的份。

  時日久了,這份真心,還能維持純粹到多久?

  她只是一個小家小戶的平凡妻子,儉省柴米油鹽醬醋茶,服侍著自家夫君的飲食起居,尚能自得其樂,可她自知,自己是做不來一個長袖善舞的官夫人,早晚他會見到她的不足。

  到那一天,他一定會後悔站在他身邊是她,不是嫣嫣。

  到那時,她還剩下什麽?她就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劉惜秀不禁打了個冷顫,更感淒涼。

  “離京時,我已經向皇上辭官,卸下功名。”劉常君明白她的心思顧慮,平靜地道:“你不在我身邊,功名利祿、榮華富貴對我而言,又有何意義?如果我不能好好照顧你,讓你過上衣食豐足、無憂無慮的好日子,就算位極人臣、富可敵國又怎樣?那樣的活著,一點意思也沒有。”

  “你-你說你做了什麽?”劉惜秀如遭雷擊,失聲叫了出來。

  辭官?卸下功名?

  熬了那麽久,苦了那麽久,他怎麽能抛棄這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切?

  見她小臉煞白,震驚萬分,劉常君卻是異常地平靜,

  仿佛一點也不覺可惜。“坐擁功名利祿,沒有我想像中的好,我一點也不覺得踏實、幸福。”

  “可是……可是那時爹爹的心願,是娘臨終前最大的指望……還有劉家未來……”她整個人都慌了。“你、你不能這麽做!”

  “我考上狀元,也做了一陣子官,展現了自己的能力,向世人和爹娘證明我是做得到的,那便已足夠。”他淡然道。

  “怎麽夠?”她氣急敗壞,“那可是你的前程……”

  “可是……可是……”她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可心底深處竟不知羞地感到一陣無法形容的快樂。

  她比功名前程重要?真的嗎?

  “我認真想過,我這一生感到最歡喜最幸福的時候,除了無憂無慮的童年、少年時光,就是和你在鄉間那段粗茶淡飯的平凡日子。”劉常君回想著當時的點點滴滴,眼神溫柔得仿佛滴得出水來,語氣神情透著說不出的心滿意足。“我想回去,想和你回到那個時候。”

  她喉頭哽住了,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個字來。

  過了好半晌,劉惜秀強迫自己重拾理智,別被一時的狂喜衝昏了頭。

  他是出類拔萃的人中龍鳳,她怎能自私地因爲自己,讓他一輩子甘于平淡、久困鄉間?

  若真是那樣,她如何對得起九泉之下的公公婆婆?就是死,也無顔見劉家的列祖列宗啊。

  劉惜秀深深吸了一口氣,怅然道:“你說過,不想我是因爲報恩而留在你身邊。現在,我也把這句話回贈給你-我也不要你是爲了報恩,這才覺得有義務待我好,留在我身邊。”

  “我幾時說要對你報恩了?我明明說的是,我喜歡你,也唯有在你身邊,我才能幸福-爲什麽我說的混帳話你都記得,偏偏就這句你記不住?”他心底湧現滿滿的挫敗感,忍不住低吼了起來。

  “你真的不回去了嗎?真的不回京做你的狀元,好好地爲朝廷效力,爲劉家爭光……”她的眼圈蓦地泛紅了。

  “不,這麽做不對,我不可以耽誤你的,所以你吼我也沒有用……”

  “對不起,我不是吼你,也沒有逼你的意思,我只是、只是……”他一臉沮喪,長長地歎了口氣。“很害怕。”

  她驚訝地看著他,“你怕?”

  “是,我怕得要命。”他承認,苦笑道:“我就是怕你會趕我回去,怕你不會原諒我,怕你甯願過這種顛沛流離的苦日子也不要我,我更怕……我會永遠失去你。”

  劉惜秀睜大雙眼,不敢相信聽到的。

  “這一路以來,我成天就怕這個、怕那個的,看著你的種種艱苦,我的心就一直沒踏實過。”劉常君回想著她途中的艱難與危險,不禁驚悸猶存。“尤其當那些強盜追殺你的時候-老天!我到死都會記得……我還以爲我遲了一步……”

  劉惜秀屏住呼吸,腦中空白一瞬。

  下一刻,所有迷惑的碎片終于全部拼湊上了-所以是他殺退了那些強盜的?!

  原來一路上,他就是這樣默默地跟著她,保護她?!

  難怪他會受這麽重的傷,難怪他甯願躲在土地祠,也不敢讓她發現。

  她眼眶灼熱濕潤了起來,癡癡地望著眼前這個十多年來總是那麽驕傲、胸有成竹的男人,可此時此刻,卻脆弱得那麽全然無助。

  他,竟是這麽害怕失去她!

  劉惜秀的心口熱熱的、暧暧的,好似有些什麽東西開始柔軟融化。

  常君哥哥,原來你也是個大笨蛋。

  她吸吸鼻子,突然問:“爲什麽?”

  “什麽爲什麽?”他愣了下。

  “爲什麽怕?”

  “爲什麽?”劉常君一臉愕然,“難道我跟你說了這麽多,你統統都沒聽進去嗎?”

  “再說一次。”她難得地執拗起來。

  “你還是不肯相信我嗎?”他捧著苦惱道快裂開了的沈重腦袋,幾乎是哀求地望著她,“我這麽怕,當然是唯恐會失去你-我劉常君這一生唯一的妻子,最心愛的女人。這次你聽仔細、聽明白了嗎?”

  “好。”

  “好?”他傻傻地望著她,不明所以。

  “就是好。”她唇畔藏住了一朵小小的嫣然。

  “然後呢?你是信還是不信我?”他焦急地追問,“信我嗎?你相信我了嗎?”

  “我信。”劉惜秀低頭望著他,望入他溫柔的目光裏,噙著淚水,嘴角笑意蕩漾得好美、好美。

  劉常君心跳靜止了一瞬,黑眸慢慢濕潤了,淚光閃動。

  下一刻,他將她緊緊地擁入懷裏!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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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4 00:06:27 |只看該作者
尾聲

  半年後山東鄉間

  在青翠山坡上有間堅固樸實的宅子,旁邊還有做小窯場,那兒時時炊煙袅袅,既有飯菜香,也有窯燒泥土香氣飄蕩。

  聽說那家的小娘子生就溫柔賢惠,她做給附近鄰家小孩子們嘗的糕餅總是最甜最好吃的。

  聽說那家的男主人曾是當朝狀元郎,卻沒有半點嬌貴之氣,見了人總是溫和微笑,那恂恂儒雅的氣質常教四鄰的大娘小姊兒見了,個個臉紅心跳,吱吱喳喳地爭相前去攀談。

  村子裏的每個人都十分尊敬他,總喚他劉夫子,因爲他每天上午都在自家院子前的老樹下,免費開課教席孩子們讀書識字。

  聽說劉夫子和劉家小娘子極恩愛,夫妻倆常常在黃昏時挽著手漫步,坐在樹下互相依偎著,靜靜地聊天,相視而笑。

  這天,缺了兩顆牙的小毛頭虎子興衝衝地在課堂上舉手求問:“夫子夫子,我爹娘說您和師娘是一對神仙眷侶,到底什麽是神仙眷侶啊?”

  俊秀爾雅的劉夫子放下手中書卷,微微一笑,眸光溫柔地瞥了不遠處那個拎著一籃子午飯,盈盈笑著走近的妻子。

  “我和師娘是“願作鴛鴦不羨仙”。來,讓夫子教你們這首初唐詩人盧照鄰的“長安古意”。”他拿起狼毫筆在硯台上沾飽墨汁,提筆在懸挂于樹幹上的紙上龍飛鳳舞地寫下-

  借問吹箫向紫煙,曾經雪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全書完】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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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3-14 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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