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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凌淑芬 -【仙履奇緣(反面童話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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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9 00:11:5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想『騎士和英雄』這件事。」她緊繃地道。

  「我的小茱莉找到屬於她的英雄了嗎?」他的嗓音懶懶的。

  「不!這些年來我只發現,這個世界既沒有騎士也沒有英雄。」

  「小茱莉變得憤世嫉俗了。」他依然是那懶懶長長的口吻。

  「我不是一個孩子了!」她重重地道。

  「嗯……」

  他的語氣讓她有點火,又不知道自己在火什麼,想了半天只能生悶氣,可是生了一會兒又悶氣又覺得自己無聊到極點。

  老天!這個男人才回到她的生命不到一天,就弄得她整個人方寸大亂!

  她早就想明白了,當年她對他掏心掏肺,他卻一直是有所保留的。

  他從不曾邀請她去他家;她曾邀他回家吃飯,他也笑笑地拒絕;她甚至不曉得他家還有哪些人。

  他顯然無意讓她進入他的世界。

  就連安德魯剛才口口聲聲要他的小少爺結婚,卻絕口不提身旁這個已屆適婚年齡的自己。

  在他們的心中,她一定配不上他的吧?

  現在他又有皇家特使的身份,她當然更高攀不起。既然如此,少女的夢想就留在少女時期即可!

  當這一切結束之後,她依然是斯洛城的小雜貨店老闆,而他,會回到他高華尊貴的世界去。

  「妳又在想什麼了,想得這麼咬牙切齒?」他無奈的男性嗓音問道。

  茱莉回過神,表情僵在過去和現在之間,一時顯得滑稽。

  他仰頭大笑。

  老天!他的笑聲真好聽,粗厚陽剛,充滿男人味。如果有人要立一個象徵最純粹男人的雕像,他就是最好的模範。

  「沒、沒什麼啊!」

  「快要下雨了。」菲利普往前方的天空一指,「我們得加把勁,找個可以躲雨的地方,免得變成落湯雞。」

  茱莉看向前方,心頭一驚。

  一年之中,就屬秋天最變換莫定,早上依然暖日高懸,下午就可能傾盆大雨。

  「那我們趕快走!」她連忙道。

  菲利普縱馬一馳,她緊握著手中的韁繩跟在大黑爵身後。

  原本還溫度宜人的郊道,迅速籠上一層綿綿細雨。

  茱莉壓低了腦袋,空出的一隻手拉攏衣襟。或許雨馬上就會停了。

  可惜天不從人顯,綿綿細雨非但沒有變薄的意思,反倒越下越密。

  「跟我來!」前方的菲利普突然馬頭一轉,往旁邊的樹林騎進去。

  茱莉只得緊跟在後。

  一進了林子,雨勢雖然被樹蔭遮住,可是雨滴聚集在枝葉之間,落下來是更大顆的水珠。

  一串雨水正好滑進茱莉的後領,她打個寒顫。

  菲利普在一個稍大的空地上打了個轉。

  「這裡!」

  他調轉馬頭,繼續往更深的林蔭處馳去。茱莉只能壓低腦袋,盡量跟住他的勢子,不曉得他要騎去哪裡。

  隔沒多久,林蔭間已開始出現刷刷的強烈雨聲,綿綿細雨變成了滂沱大雨。

  「過來!」菲利普喊道。

  她只能盲目跟著他在森林裡亂騎,不知道他要帶自己到哪裡去!

  突然間,眼前出現一個巨大的石洞。

  菲利普翻身下馬,拍拍大黑爵的腹部讓牠自己去找躲雨的地方,然後走到她馬前一把拉住她的馬韁。

  茱莉幾乎是半摔半滑地下了馬背。他讓她的馬自行去找地方躲雨,拉著她往那個巖洞躲。

  氣溫急遽下降,她的兩排牙齒開始格格打響。

  「過來一點,妳會凍壞的。」他快速將她拉到巖洞內部。

  她抬眼打量一下,嚴格說來這並不是一個「洞」,只是一塊巨大的石板岩突出在峭壁下,形成一個寬而淺的遮蔽處,雨水迅速從板岩邊緣沖刷而下,在他們眼前形成一片水簾。

  這個巖洞寬約十呎,深約五呎,不足以讓兩個人躺下,只能勉強靠坐著。

  「妳在這裡等我。」

  「你要去哪裡?」她連忙拉住他。

  「我去找點乾的木頭生火。」

  他拍拍她的手,迅速鑽入水幕裡。

  這種天氣,他要上哪兒找乾的木頭?茱莉只能焦急地縮在原處。

  雨越來越大,氣溫迅速下滑,不多時,她眼前望出去,整座森林籠罩在一層白色的水幕之中。

  白幕後隱約有一個黑色的龐大影子在移動,身後跟著一個稍小的棕色影子,應該是大黑爵和她騎的那匹馬,周圍還有其他生命的感覺讓她的心稍微定了一定。

  強烈的寒意包裹住她,她不由自主地抱緊身體。

  菲利普為什麼去了這麼久?他會不會被雨困住?會不會摔倒撞到頭,正躺在某個角落昏迷不醒?

  她越來越心焦,幾次想衝出去找人,又怕自己一衝出去找不到路回來,和他錯過。

  終於,一道頎長的身影出現在大黑爵旁邊,跟她一樣縮著腦袋走回來。

  她鬆了口氣。

  「你去了那麼久,我以為你跌破腦袋,正想出去找你!」她埋怨道。

  「我才去沒多久。」菲利普的懷中拋下幾塊乾木頭,白牙一閃。

  感覺像一輩子一樣!她心想。

  「你真的找到乾木頭了?」她清了清喉嚨,換個話題。

  「嗯。」

  菲利普撮唇一哨,大黑爵的腦袋從水幕外探進來。他把牠的鞍袋取下,拍拍大黑馬的頭,讓牠自己再去樹下躲雨。

  她冷到牙齒不由自主地打顫。

  「牠們會……會不會被雨淋壞……格格格……」

  「不會。」菲利普看她一眼,安慰道:「等我生完火,很快就會溫暖起來了。」

  「沒……沒關係……格格格格……」

  他的動作迅速,先將木頭按粗細大小堆了起來,留幾塊放在一旁備用,再從鞍袋中掏出打火石和一件乾淨的襯衫,從襯衫割下一小塊布當做火引。

  打火石喀喀輕響,火星子跳到火引上頭,燃了起來。他迅速將火引送到木頭堆上,不一會兒一堆火便生好了。

  即使對生火並不陌生的茱莉也不禁佩服他的俐落。他一定經常在外露宿,才會生得如此熟練。

  「妳必須把濕衣服換下來。」菲利普把剛剛掏出來的那件乾淨襯衫向她一拋。

  「我……換……?」茱莉接住襯衫,張口結舌。

  「妳已經開始出現失溫的症狀,如果不趕快把濕衣服換下來,會生病的。」他嚴肅地道,蹲在火堆旁用一根樹枝撥弄火苗,讓火燒得更旺一些。

  她左看右看,怎樣都看不出有地方可以讓她躲起來換衣服。

  「我不會偷看。」他轉過去背對著她。

  可是他們依然在同一個空間裡呀!

  「茱莉!」他不耐地喊。

  「好啦。」她趕快解開身上的襯衫,將他的衣服換上。

  怎麼就這麼聽話呢?她心裡犯嘀咕,真是多年的積習難改!以前也是他一用這種口氣喝斥,她就不敢不聽話。

  換上乾衣服確實舒服多了,屬於他的味道從襯衫上幽幽鑽入她的鼻間。

  她喜歡他的味道。

  「換好了嗎?」他聽到背後沒聲音,低沉問。

  「嗯。」

  他回過頭,拿起她的濕衣服披在火堆附近烤乾。

  茱莉坐在一塊石頭上,伸手烤火。

  「啊!那你自己呢?你還有沒有衣服可以換?」她突然注意到他還穿著那一身濕衣。

  菲利普搖搖頭。「我有火堆就行了,男人不像女人那麼怕冷。」

  「男人女人都是人,為什麼男人就不怕冷?」她不服氣地道。

  他隔著火堆,歪著頭看她一下。茱莉臉頰微微一紅,不過她堅持自己是被火烤紅的。

  「小茱莉變伶牙俐齒了。」他懶懶地道。

  「我不是小孩子了!」她忍不住重申。

  「相信我,我注意到了。」

  兩個人腦中都浮起昨晚那個很短暫的吻。

  她看不出他的心頭在想什麼。

  疾雨匯成水流,從他們藏身的巖壁沖刷下來,將他們兩人包裹在一個私密的繭中。

  他的髮絲在火光之下閃著暗金色,英俊的輪廓忽明忽暗。

  小時候,他們也曾經被大雨困在山裡。當時她總是嘰嘰呱呱,彷彿有說不完的話,可是──她不是小孩子了。

  或許,就因為他們都不再是小孩子了,她沒有試圖打破沉默,只是兩手抱著膝蓋,靜靜地望著火苗。

  「如果運氣好的話,雨一下子就停了。」他突然開口,聲音顯得低沉。

  「如果運氣不好呢?」茱莉看著他。

  「那就等雨停再動身。」

  她嘆了口氣,整個人懨懨的。

  菲利普忽然輕笑起來。

  「你笑什麼?」她咕噥。

  「有一回我和大黑爵帶梅第一起出去遛達,也被大雨困住。梅第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就跟妳現在差不多。」

  聽到梅第的名字,她忍不住露出微笑。

  「梅第還好吧?」

  「活蹦亂跳得很。」他用腳尖把一塊小石頭挑開。「那天我也找到一個小山洞躲雨,大黑爵是進不來的,梅第倒是勉強擠得進來。我將牠叫進來之後,牠窩不到多久突然自己跑出去。

  「那天的雨不像今天這麼大,我看著牠跑到大黑爵身邊,挨著大黑爵磨磨擦擦,好可憐的樣子,本來蹲在樹蔭下躲雨的大黑爵只好不耐煩地站起來。」說到這裡,他輕聲低笑。「結果這小鬼竟然鑽到大黑爵底下去趴著,在牠的肚子底下躲雨,氣得大黑爵拚命噴氣。」

  她想像那副畫面,不禁笑了起來。

  「大黑爵沒有踢牠吧?」

  「大黑爵雖然平時一副對牠不耐煩的樣子,其實很疼牠。」菲利普換了一個比較放鬆的姿勢,坐在火堆旁。「有一回,馬廄的小廝將大黑爵牽出來刷毛,刷到一半,梅第跑過來向大黑爵撒嬌。小廝的毛刷不小心掉下來,砸在梅第頭上,梅第嚇得大聲尖叫。

  「結果我被好幾個僕人拉到馬廄去,原來大黑爵氣得就要追咬那個小廝,不放過他,誰都拉不住;最後是我硬把牠喝下來,牠才肯罷休。從此以後所有人都知道,即使得罪大黑爵都不要得罪梅第。」

  茱莉聽著他的話,不斷嚮往。

  老天,梅第,這是多麼久遠以前的回憶啊!

  她深深地嘆了口氣。

  一隻大手探過來,攏了攏她的髮絲,她的腦袋擱在自己膝蓋上,鬱鬱地望向他。

  他海藍色的眸子在火光下,顯得無比的專注。

  「茱莉,一切都會沒事的。」

  她必須把臉埋進膝蓋裡,隱藏自己的淚意。

  不行,她不能再做不切實際的夢!她必須緊緊守住自己的心,腳踏實地的過日子。守住、守住、守住……

  菲利普在心中嘆息。這些年來,生活的磨難是如此之重嗎?她那層厚厚的殼,連他都穿不透了。

  他的長指梳過她的髮絲,兩人都沒有再說話。

  到了晚餐時分,他從鞍袋裡取出乾糧和水,與她分著吃了。

  「這雨看起來一時三刻不會停,看來我們得在這裡過夜了。」

  「嗯。」她點點頭。

  太陽一下山,氣溫更急遽下降,即使有火堆,她的身子禁不住又發起抖來。

  他從鞍袋裡抽出一條薄薄的羊毛毯。

  「給妳,把自己包起來。」

  「那……格格格……那你呢?」一碰觸到那柔軟溫暖的質料,她幾乎舒適地呻吟出來。

  「這個火堆夠我取暖了。」他向她保證。

  她包著毛毯坐在火堆旁,看他把最後一根粗木頭扔進火中,心中不安。

  雨下得實在大,離開火堆稍遠一些就會感覺到寒意。他依然穿著薄薄的襯衫,真的沒有關係嗎?

  「菲利普,你……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蓋毯子?」她小小聲說。

  「不用了,妳還會冷嗎?」

  她點了點頭。她知道唯有說冷,菲利普才會靠過來。

  果然,他起身移到她身旁。

  最後是他靠著巖壁坐著,她半蜷半臥在他的長腿上。他的體熱透過長褲和毛毯熨貼著她的臉頰。

  老天,男人的身體真的好溫暖。茱莉睏睏地閉上眼。

  「菲利普……」她口齒纏綿地低噥。

  「嗯?」

  「你會找到瑪莉安嗎?」

  安靜片刻。

  「我會盡我最大的能力。」他輕聲允諾。

  只是這樣的一句話,就帶給她無比的安全感。

  茱莉合上眼,安然睡去。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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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那場雨果然一直下到清晨。等他們終於抵達斯洛城,已經天黑了。

  斯洛城似乎也剛下過雨,磚頭路面到處是一攤攤的水窪。主街的兩側,每隔一段距離會有一盞油燈,支巷裡面就只靠路旁人家透出來的燈火。每扇窗戶後都是一戶正在享用晚餐的人家。

  雖然號稱是邊境第一大城,終究是較偏荒的地方,一入了夜,街上就幾乎沒有行人。他們的馬匹走在濕涼的街上,踏出空洞的噠噠聲。

  從一踏上斯洛城開始,他就感覺到茱莉有微妙的變化。

  她的背心挺得更僵,肩膀挺得更直,下巴抬得更高,彷彿進入一種隱形的備戰狀態。

  於是他知道,讓他的小茱莉變成刺蝟的原因在這裡。

  「已經天黑了,你要先找個地方落腳嗎?」街燈下,她清麗的臉孔彷彿一張空白的面具。

  「現在才過晚餐時間,還不算太晚,我們直接去妳家吧!我想盡早和仙蒂小姐談談。」他四平八穩地回答。

  茱莉微微一頓,點了點頭。

  「嗯,好。」她輕扯馬韁,騎到前頭帶路。

  忽地,一個小影子從巷子裡衝出來,衝到他的馬前面。

  大黑爵受了驚,長嘶一聲人立起來,菲利普連忙抓緊馬韁,以免牠一腳踩在那個小孩身上。

  「冷靜點,冷靜點,夥伴!」他拍著黑馬的脖子安撫,一面注意那個小孩在哪裡。他相信大黑爵應該沒有踩到他或她,不過無法百分之百的確定。「孩子,你沒事吧?」

  他一出聲,那小孩從地上跳起來,指著他鼻子?哩啪啦罵:

  「你想出人命啊?深更半夜在街上騎得這麼快,老子差點被你撞死!」

  他們沒有騎得很快吧?

  前頭的茱莉突然嬌斥一聲,「賈克,你這個臭小鬼!才剛下完雨,地都還沒乾,你就出來想幹什麼?」

  「咦?茱莉,是妳呀!」那個叫賈克的小鬼一看是她,重重嘆了口氣。

  菲利普聽出興趣來,莫非他遇到「假車禍,真詐財」?

  「我上回說過,如果你再出來騙人被我遇到會怎麼樣?」茱莉疾言厲色。

  「我怎麼知道妳今晚會帶朋友回來。要是知道,我就不會出來啦!」賈克摸摸鼻子,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表情。

  他的年齡絕對不超過十二歲,一身破舊的外套,過長的褲腳摺起來,露出一雙傷痕斑斑的老皮鞋。他的小臉大部分藏在帽子的暗影下,唯獨那雙眼睛骨溜溜地轉著,說不出的靈活圓亮。

  「不是我的朋友你就能騙人了嗎?」茱莉繼續訓斥他。

  菲利普突然覺得好笑。她大概不曉得自己精神十足的麻辣相,跟那小鬼有多像。

  「哎呀,別在意這些小事了。」賈克隨意地揮揮手。「對了,茱莉,這幾天妳跑到哪裡去了?好幾個保安員在妳家進進出出,我還以為妳也被殺了呢!」說完抱緊手臂打了個冷顫。

  他的那個「也」戳中了她的心事。

  「不干你的事,快滾!要是再出來騙人被我捉到,當心我用鞭子抽死你!」茱莉齜牙咧嘴。

  「哼!妳就是這副凶巴巴的樣子才會嫁不出去,我看除了裴洛,不會有人要妳!」小鬼頭扮了一個大鬼臉,一溜煙鑽回巷子裡去。

  嗯……裴洛嗎?

  他倒很好奇這個「唯一想要她」的裴洛是何方神聖。菲利普哼哼兩聲。

  茱莉又尷尬又氣惱。

  他一來到她的地盤就碰到詐騙,還看到她破口大罵的樣子──雖然她缺乏形象的事在他面前也沒少做過,可是那是小孩子時期啊!

  她現在已經是個成熟的大人,偏偏老是在他面前掉臉。

  「來吧!我們家往這邊走。」她氣悶地策馬轉頭。

  這姑娘又哪裡不對勁了?

  他的小茱莉真是越來越難捉摸。

  他一笑置之。

  走了約十分鐘,他們終於在一座古老的宅邸外停了下來。

  羅德大宅位於主街的尾端,屬於鬧中取靜的地 帶。整座宅邸佔地寬廣,共有三層樓,外加一座尖尖的小閣樓。宅邸與馬路中間有一座庭院,以一道鐵門隔開。

  屋子裡目前只有兩個房間的燈亮著,彼此隔得很開,細密的籐蔓爬滿豪宅的外牆,乍看有種陰森蕭瑟的感覺。

  茱莉深呼吸了一下。他從她眼中看出了返家的情切,以及……一些不知名的意緒。

  她率先下馬,手探進鐵門內拉開門鎖。這就是她們的防護措施?他不禁皺眉頭。

  「我家到了。」她多此一舉地說。

  他跟著下馬,兩人將馬匹牽進庭院去。

  庭院的左側有一排拴馬的欄杆和飲水槽。菲利普先確定大黑爵有乾淨的水喝,轉身看著茱莉。

  「有草料給牠們吃嗎?」

  「啊!有。」茱莉連忙從庭院角落搬出一包飼料,倒進馬槽裡。

  兩匹馬立刻埋頭大嚼起來。

  菲利普拍拍大黑爵的脖子,輕聲稱讚牠今天的表現;大黑爵依然埋頭苦吃,尾巴甩了兩下,回應主人的讚許。

  她看著他與他的大黑馬,終於,無法再對自己否認,她有多麼想念他們。

  菲利普安撫好馬兒,轉過身來,她連忙轉開頭,不讓他看見自己泛紅的眼眶。

  「請進來吧!」她繃緊了嗓子說道。

  從他們一走進庭院,屋子裡已經有動靜。

  三樓左翼的窗戶人影一閃,接著屋內的燈一盞盞亮了起來。走廊、樓梯、大廳、玄關。

  菲利普跟在她的身後走上幾階台階,停在大門外,茱莉想起自己沒有鑰匙,舉手敲了敲門。

  「是誰?」屋內響起一個屏息的女聲。

  「媽,是我。」她的嗓子開始不穩。

  門內的鎖飛快地打開。

  「茱莉!」一個中年女人不敢相信地撲過來。「茱莉!我的天啊!茱莉,妳沒事,妳回來了!」

  兩個女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菲利普耐心地等在一旁。

  現任的羅德夫人比女兒略矮一些,年約四旬,同樣纖細玲瓏。以她的年齡來說,她依然是個相當美麗的女人。茱莉四十歲的時候,可能就是長得這樣。

  這個想法讓他不禁泛起笑意。

  「茱莉,老天!我以為妳死了……上帝真是太仁慈了!保安局四處追查妳的下落,卻一點消息都沒有。我以為這輩子無法再看見妳了……我的孩子!」羅德夫人捧著女兒的臉又親又哭。

  「媽,我沒事,我回來了!」她抬起淚濕的臉,胡亂抹著母親同樣狼籍的淚痕。「看,我在這裡,好好的,是菲利普救了我。」

  羅德夫人收拾了淚水,望向一旁的英挺男人。

  「謝謝你!謝謝你救了我的女兒。」

  他注意到,有張白皙的臉孔從門廊間探出來,一迎上他的視線連忙縮回去,羞怯地偷看他門。

  「不客氣,羅德夫人,我是負責調查這起綁架案的人,我們還是進去談吧!」

  「請!請進。」羅德夫人連忙拉攏衣袍。

  「母親,是誰來了?」那個嬌怯怯的女孩站了出來。

  她美極了!

  淺金色的長髮如絲一般,綠色眸子朦朧似水,嬌弱如垂柳的身子罩在一件白色的睡衣之下,火光從身後映來,讓她有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菲利普,這是我最小的妹妹,仙蒂。」茱莉發現他凝注的眼神,把臉轉開。

  和仙蒂相比,她的肩膀太寬,腰肢太粗,皮膚太黑,眼圈太深,有如一個粗手粗腳的男人婆。

  她從不介意當男人婆,甚至很刻意地將自己打扮成男人婆。此刻,她第一次後悔為什麼她不是穿著美麗的洋裝,梳著時髦的髮型。

  「仙蒂,妳看,茱莉回來了!」羅德夫人連忙道。

  羅德家正牌的大小姐,仙蒂,美眸睜圓輕呼。

  「大姊!」她撲進茱莉懷裡。

  「我回來了,讓妳們擔心了。」茱莉彆扭地拍拍她的肩膀。

  「我還以為妳和瑪莉安一樣……」仙蒂晶瑩的綠眸迅速充滿淚水。「但,怎麼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妳一定要告訴我們。」

  「我們還是坐下來談吧!」身後,菲利普的嗓音異常平穩。

  客廳內已熄滅的壁爐重新燃起。

  仙蒂自告奮勇要幫他們準備三明治,但菲利普微笑婉拒。

  「我們在路上已經吃過了。」

  「仙蒂,母親,妳們都去加件衣服,我帶菲利普到客廳就好。」茱莉主動說。

  仙蒂彷彿這時才驚覺自己只穿著一件薄薄的睡袍,嬌嬌地驚呼一聲,跑回房間去。樓梯的燈火將她少女的青春胴體照得一清二楚。

  她沒有轉頭去確定菲利普是不是也在看。

  「你先坐,我幫你泡杯熱茶。」她不自在地開口。

  「謝謝。」

  十分鐘後,熱茶備妥,點心上桌。三個女人安靜地在壁爐前坐好。

  仙蒂坐在一張空的單人椅對面,茱莉母女倆坐在面向壁爐的雙人長椅中,中間是一張放茶點的小圓桌。

  菲利普借用她們家的浴室洗個手,那張空下來的單人椅等著他。

  每個人的表情在忽明忽滅的爐火前,顯得有點飄忽。

  「抱歉,讓妳們久等了。」菲利普慢慢走了回來。

  她不必回頭就能感覺他的靠近。

  菲利普在單人椅上坐下,他和茱莉相鄰的小几放著一壺熱茶,她立刻為他倒了一杯,不加糖。

  菲利輕聲道謝,淡淡的笑意十分溫柔,她的心微微一跳,一抹熱意躍上她的臉頰。

  「菲利普,姊姊說你有事找我?」仙蒂忽地開口。

  菲利普的注意力立刻轉回她身上。

  「是的,我想和妳談談瑪莉安失蹤那天發生的事。」

  仙蒂的眼中立刻浮現晶瑩的淚水。「自從瑪莉安失蹤之後,我一直很自責……」

  羅德夫人嘆了口氣,伸手輕輕拍了下繼女。茱莉面無表情。

  「仙蒂小姐……」菲利普開口。

  「叫我仙蒂就好了。」仙蒂輕道。

  「仙蒂,請告訴我瑪莉安失蹤那天,妳們做了哪些事?去了哪些地方?」

  「那天下午,我和瑪莉安一起出門散心……」仙蒂艱難地開口。

  「妳們兩個經常一起出門嗎?」

  「不,瑪莉安的身體不好,不能夠常常出門。」她秀秀氣氣地解釋:「平時茱莉一早就會到雜貨店去,媽媽中午之前會出門為那些貴婦人服務,我的工作是負責在她們不在的時候整理家裡。

  「我們有一個鐘點僕婦,可是我們負擔不起太長的時間,所以她每天只來三個小時,主要是洗衣服和為我們準備三餐……對不起,我太瑣碎了。」她俏顏一紅。

  「任何事都不瑣碎。」菲利普搖搖頭。

  有了他的鼓勵,她振作起精神。「平時我們大家都在忙的時候,瑪莉安會在房間裡休息,偶爾會到二樓露台曬曬太陽。

  「那天的天氣很好,我在庭院裡打掃,一抬頭看到瑪莉安在曬太陽,精神顯得不錯。於是我心血來潮,問她要不要去後山走走?瑪莉安說不想太麻煩,因為她出門要坐轉椅才行。博斯太太──我們的鐘點僕婦──看她有興致,答應幫忙推她到後山去,所以我們三個就出門了。」

  「所以,這並不是一件固定的例行公事?」

  「瑪莉安很容易累,我們不太常讓她出門。」羅德夫人開口。

  仙蒂感激地看她一眼。

  「博斯太太幫我把瑪莉安推到後山的草原斜坡,那天的微風非常清爽,充滿青草的香氣,瑪莉安看起來心情很好,所以我心裡還在想:今天約瑪莉安出來真是來對了呢!」說到這裡,她的眼眶一紅。

  「博斯太太也在?」

  「博斯太太的工作還沒做完,所以她把瑪莉安推到草坡上就先回去了。我和瑪莉安聊了一會兒,她問我雜貨店的生意如何,我們辛不辛苦?我不想讓她太擔心,就撿了一些輕鬆的事說了。

  「這個季節是金銀花開得最燦爛的時候,我告訴瑪莉安,我去旁邊的林子裡摘花給她,瑪莉安說好。於是我就進了林子,等我回來的時候……」她把臉埋進手心裡。「她的轉椅翻倒在地上,人已經不見了!哇──」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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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羅德夫人嘆了口氣,茱莉只是神情陰暗地坐在那裡。

  「都是我不好,我如果不要離開瑪莉安去摘花就好了!」仙蒂伏在自己的膝蓋上大哭。

  「不能怪妳,妳也是好意。」羅德夫人輕輕地道。

  「後來呢?」菲利普的神情不變。

  仙蒂吸了吸鼻子,淚汪汪地抬起頭。「後來我叫著瑪莉安的名字,瘋狂地尋找她,卻找不到她的人。我一個人不敢回家,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時候,茱莉和母親也跑了出來,我們所有人都找不到她……」

  「妳在樹林裡摘花的時候,有沒有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

  仙蒂兩手在膝上扭絞。

  「抱歉,我真的什麼都沒聽到。事後保安員都有來,問了我許多事,可是……我什麼忙都幫不上,因為我什麼都沒看到……」她難過地垂下頭。

  「嗯。」菲利普把玩手中的茶杯。

  茱莉馬上抬頭盯著他,眼神幾乎和梅第討吃的表情一樣,他不禁微笑。

  「今天晚上先這樣吧!我明天去事發現場看一看。」

  就這樣?茱莉的表情馬上轉為失望。

  梅第要是發現他手上拿的不是食物,也是同樣的反應,他又想微笑。

  「許多事,不是光坐在這裡問幾個問題就能解決的。」他告訴她。

  「我知道……」茱莉垂頭喪氣。

  「我明天要去那個後山看看,妳要跟我一起去嗎?」

  「我早上得先去雜貨店……」她遲疑道。

  「我早上也要去其他地方,我們中午在那裡碰面吧!」

  「好。」

  他們兩個人都不知道,這樣逕自的低頭交談,看在旁人眼中有多親暱。

  「你明天需要我幫忙嗎?我可以帶你去。」仙蒂問。

  「沒關係,如果有需要我再麻煩妳。」

  「噢。」

  菲利普欠了欠身起來,其他幾個人一起站起來。他禮貌地向羅德夫人告退,再轉向茱莉。

  「送我出去吧!」

  「好。」

  兩人走到門口,茱莉幫他開門,羅德夫人和仙蒂一起站在玄關。

  茱莉送他走到門外,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手把身後的門掩上。

  庭院裡的大黑爵發現門廊的動靜,抬起馬頭,耳朵轉了一轉。

  菲利普慢慢走下台階,她跟在他的身後。

  「明天雜貨店有很重要的人要來取貨……」她開口。

  「茱莉。」他回頭。「妳不必對我解釋,我明白日子總得過下去,尋找瑪莉安很可能變成長期抗戰,妳們更需要有經濟來源。」

  她的眼睛泛起一陣熱意。

  她不想讓他覺得她很冷血,妹妹都失蹤了還在想著雜貨店的事,但他懂。

  他是菲利普,他當然懂。

  「看妳!」他長指輕觸一下她的下巴。

  「幹嘛?」她把喉間的硬塊壓下去,凶巴巴地道。

  「這樣就好多了,有精神。」

  她低下頭,彆扭得不知道要說什麼。

  她沒有辦法再對他裝冷酷,可是也沒有辦法像小時候那樣歡悅無憂。現在的她,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和他相處。

  他輕嘆了口氣,「別想太多。明天見。」

  她看著他高大的背影走向大黑爵,解開牠的韁繩,拍拍牠的脖子。

  「菲利普!」她突然出聲喚。

  「嗯?」正要翻身上馬的他轉了過來。

  一時衝動,她走過去,捧住他的臉,在他的唇上輕輕一吻。

  「謝謝你。」

  那雙深海的眸子浮起一絲溫柔的笑意。

  他的拇指握住她的下巴,在她柔軟的櫻唇游移片刻。

  「再見,茱莉。」

  他瀟灑地翻身上馬,踏著滿地夜色而去。

  「他是妳的朋友嗎?」

  茱莉再回到自己熟悉的房間,恍如隔世一般。

  她望著鏡子裡那個剛沐浴過的俏顏,拿起梳子,一下下地梳理她的栗髮。

  門口突然出現一道雪白的纖影。

  所有思緒啪一聲彈回原位。她慢慢把梳子放下來,從鏡子裡望著身後的人。

  「抱歉?」

  「菲利普。」仙蒂雙手捂在胸前,思慕地嘆了口氣。「他長得好帥啊!又英俊,又強壯,妳想他是個貴族嗎?你們認識多久了?」

  「他從那群人口販子的手中救下我,我們才認識的,我也所知不多。」茱莉小心換上那張空白的面具。

  「是嗎?」鏡裡清麗絕倫的少女對她微笑。「真可惜,我有機會自己問他好了。對了,妳不介意吧?」

  「他又不是我的什麼人,沒有什麼好介意的。」茱莉平平地道。

  「那就好。」仙蒂轉身,輕盈地離去。

  茱莉又盯著鏡中的門一會兒。

  然後她起身走到門前,手搭住門把,停了片刻,非常平靜地將門關上。

  茱莉揉了揉眼睛,從自己的床上坐起來。

  她發現自己在一個白色的房間裡。

  她發現自己坐的好像不是她的床。

  她發現非但床不是她的,這個房間裡什麼傢俱都沒有──

  慢著,如果什麼傢俱都沒有,那她剛剛是坐在哪裡?

  她發現她變成站著。

  她茫然地轉了一圈。

  這個房間除了白,就是白,其他什麼都沒有。

  天花板、地板、牆壁全都散發出淡淡的白光,明亮卻不刺眼。旁邊好像有一排窗戶,她走到窗前,發現除了一片白光,還是什麼都看不見。

  她在做夢嗎?

  「妳終於醒了。」半空中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她嚇了一大跳,轉了一圈,可是她後面什麼人都沒有。

  那聲音清脆地道:「妳等一下,我換個方式,這樣妳應該比較能接受。」

  一團淡黃色的光芒突然浮在半空中,越來越亮,依然不刺眼。最後這團光圈變成一個圓圓胖胖的中年婦人。

  「啊,這樣好多了。」中年婦人笑咪咪地道。

  她的臉圓圓,髮髻圓圓,身材圓圓,整個人就像一顆蘋果一樣圓。

  「妳是誰?」她狐疑地問。

  「原本這個案子應該是由我的同事負責,不過它臨時有點事,由我來代班。」中年婦人對她揮揮一根木棒。「我的形象因看到的人而異,有人看我是一個小天使,有人看我是魔法師。在這裡,我想我的角色應該是『神仙教母』。」

  茱莉回頭看著這間奇特的房間,和眼前奇異的婦人。

  「這裡……是魔法屋嗎?」

  「可以這麼說。最近我們遇到一些技術性的問題,導致沒有辦法很順利的現身在你們的世界,即使能現身,時間也不長。不過沒關係,這個問題目前已經在排除當中,來吧,陪我走走。」

  她的解釋茱莉根本有聽沒有懂,然後她就開始走了起來,茱莉只好也跟著走。

  她們還是在這間白色的房間裡,可是不管怎麼走,四周的環境都沒變。茱莉覺得這樣原地踏步很蠢,又不敢不走。

  她說她是神仙教母呢!

  「親愛的,妳相信每個人在這個世界上都有自己存在的意義嗎?」神仙教母看著她,臉上堆滿和藹可親的笑容。

  「我想……大概是吧!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不怪妳,妳的世界裡不需要擔心這些問題。」

  被她這麼一說,茱莉覺得自己好像很白癡……

  「就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定位,有人脫序演出的時候,就會給其他人帶來很大的困擾。」神仙教母揮揮小木棒,那是魔杖吧?「比如說妳。妳是個好女孩,認認真真地過活,無論命運丟給妳什麼樣的變化,妳都二話不說的接下來,但妳有沒有想過,其實妳可以過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例如?」茱莉搞不懂這個話題的目的在哪裡。

  「例如,妳可以不必那麼認真啊!」神仙教母看她一眼。「妳可以任性妄為,不管妳妹妹的死活。妳有一個繼妹,妳大可以奴役她,自己過著像大小姐般的人生。」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茱莉大惑不解地停下來。

  「因為這就是妳的定位。」神仙教母責備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定位,結果妳並沒有走在妳應該走的路上,於是就造成了其他人……好吧,造成了我們的困擾。」

  「妳是要告訴我,因為我沒有奴役別人,所以我造成了妳的困擾?」這太荒謬了。

  「沒錯。」神仙教母點點魔杖。「妳一開始想對仙蒂一視同仁,有什麼用呢?她又不喜歡妳。」

  「她喜不喜歡我,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只做對得起自己良心的事。」她發現她沒那麼喜歡這個神仙教母了。

  「這就是重點。妳為什麼要有良心呢?」神仙教母好像對她的百勸不聽很苦惱。「因為妳的脫序演出,害我們的佈局整個亂了──如果妳是個苛刻的繼姊,或許仙蒂就會開始做她應該做的事。

  」

  「什麼事?」她挑釁地問。

  「誰知道?比較刻苦耐勞,會為人著想之類的!可是妳把家計扛下來,辛苦的事情都拿去做了,仙蒂當然沒有機會從她千金大小姐的身段走下來。」

  「妳的意思是,被寵壞的仙蒂也是我的錯?」她大聲道。

  「沒錯!」神仙教母終於給她一個孺子可教也的表情。

  茱莉想揍她。

  「我不想再和妳說話了!我要醒來!」

  「但是妳還沒明白妳的脫序帶給我們多大的困擾啊!」

  「我沒有脫序,我也不在乎你們的困擾。」她防衛性的盤起雙臂。

  「菲利普。」神仙教母丟出一個名字。

  「……」

  「妳對他總有興趣吧?」

  「……你們想對菲利普怎麼樣?」她神色不善地道。

  「妳果然對他有興趣。」神仙教母嘆了口氣:「放心,我們不會對他怎樣,只是妳,茱莉,不能對他感興趣!」

  「為什麼?」

  「親愛的,因為菲利普是仙蒂的。」神仙教母對她搖了搖手指。

  「為什麼?為什麼仙蒂可以得到一切?她擁有財富,擁有美貌,為什麼還能擁有菲利普?」

  「因為這就是妳們的定位啊。」

  「妳……」

  「記住,親愛的!不要覬覦不屬於妳的東西,還有,過日子不要那麼認真,偷懶一點、壞心一點,沒有關係的,記住了唷!」

  「妳……」

  「早安午安晚安。」消失。

  茱莉一早臉色就很差。

  平時很少這麼早起的仙蒂,今天一大早就在樓下的門廊等她,不曉得想說什麼。一見到她的表情,所有話自動嚥回去,乖乖躲進客廳裡。

  她到廚房拿自己的早餐,她娘一句「早安」只說了前半段的「早」字,就被凍了回去。茱莉森然往門外走。

  一踏出大門,她臉色更臭了,肅殺的表情換成抬頭挺胸的高傲,大踏步走下台階。

  一出鐵門,她先森森望一眼在十字街口排班的驛馬車。車伕視線和她對上,立刻把帽簷壓低。

  她再冷瞄對街水果攤的老闆娘,老闆娘低頭整理水果好像很忙碌的樣子。

  她一一和每天在她家大門外的小販們對過一輪,每個人都把眼睛轉開。

  「哼。」她冷笑一聲,大步往羅德家的雜貨店殺去。

  轉身的那一刻,背後的人立刻聚集,一波波的竊竊私語響起:

  一家子壞女人。

  羅德先生一失蹤,整個家產就都變成她們的了。

  對啊,竟然光明正大把雜貨店接收過去,我真替仙蒂小姐叫屈。

  最近我經常看到仙蒂小姐穿得破破爛爛,在院子裡掃地!天哪!仙蒂小姐呢,你們能相信嗎?她可是羅德家的大小姐啊!

  昨天那個「羅德夫人」還穿得光鮮亮麗,出門跟她的貴婦朋友喝下午茶。

  良心這麼壞,也不怕天打雷劈。

  那個二小姐以前也只是一天到晚睡覺休息曬太陽,什麼都不做,等著仙蒂小姐去伺候她。我說,她會被壞人綁走都是報應,老天有眼。

  可憐的仙蒂小姐,可憐的羅德先生。

  前兩天我問仙蒂小姐最近好不好。她只是用好有禮貌的口氣,溫溫柔柔地說:她很好。可是那眼睛含著的淚,啊!看了就讓人心疼……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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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9 00:12:4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那家子壞女人一定會有報應的!

  謀奪別人財產的人,一定會有報應的。

  茱莉揚著下巴,告訴自己她完全不在意。她不欠任何人任何解釋!

  她的神色之肅殺,連經過她身旁的路人都忍不住跨開一步。

  羅德雜貨店就在四條街以外。當初羅德先生開這間雜貨店,說來只是為了「方便」而已,從事貿易致富的他還看不上這種小店面。雜貨店的目的只是在他舉辦宴會招待客人時,方便家中的廚役們過來取貨。

  沒想到他失蹤之後,這間「看不上眼」的小店變成了一家子女人重要的經濟支助。

  當她接近雜貨店時,店門已經打開。雜貨店的店員馬克今年五十五歲,是個沉默寡言的鰥夫。

  早年他曾經是個搬運工,卻因為意外而右腕以下截斷,無法再從事勞役。

  這十幾年來,馬克一直在這間雜貨店默默的當店員,撫養他今年十一歲的兒子。

  對於茱莉這個「新主子」突然冒出來,無論他有沒有想法,他都保存在自己心裡,只是每天做自己該做的事。

  茱莉和他算是相安無事、相敬如賓。

  馬克正好扛著一箱馬飼料擺在店門口,看見她來,沉默地點了下頭,繼續做自己的事。

  這種不冷不熱的態度,反倒讓茱莉覺得放鬆。

  整座城的竊竊私語一直像一張網子一樣,將她整個人牢牢罩住,她需要的就是這樣的安靜。

  「我今天中午有事要出去,可能整個下午都會在外面。我會趁著早上把帳看一看。」

  馬克點了點頭,依然是一貫安靜的語氣:「時間到了我會關門。」

  兩人取得共識,各自去忙各自的事。

  她進到雜貨店後方權當辦公室的小房間,掏出鑰匙打開放帳本和一些現金的夾層。

  看帳本時,她突然想到,認字算數這些都是菲利普教她的。如果當初他沒有教她這些本事,她現在可能過的是更辛苦的人生吧?

  茱莉吐了口氣。

  原本以為他們只是童年朋友,事實上,他早已在很基本的層面,不斷地影響著她的人生。

  那個神仙教母的嘴臉突然冒了出來。

  「啊……」她抹了抹臉。

  討厭!討厭!她幹嘛做這種夢呢?是不是在心靈深處她很清楚自己配不上他,所以連夢中都用一些奇奇怪怪的方法說服自己,菲利普不會是她的?

  「可惡!」她低吼。

  「什麼?」在門口附近理貨的馬克探頭進來。

  「沒事。」她趕快把鼻尖埋進帳本裡。

  算了,專心工作要緊。

  接下來兩個小時,有一批送貨的人過來請款,一批買貨的過來付款,她和馬克都應付掉了。

  茱莉回到小辦公室,算算手中的現金餘額,不由得露出笑意──這個月的收入還算不錯。

  「啊,時間差不多。」那傢伙快出現了。

  她發現窗外賣早市的小販開始收攤,中午的餐館準備開始營業,立刻把現金在櫃子裡鎖好,然後一臉無事地走到外頭,檢視一排排的貨品架。

  走到麵包的區域,她拿起兩條長麵包挑剔地看了看,搖搖頭,一副不怎麼滿意的樣子,往旁邊的粗麻布上一丟。

  馬克坐在門旁邊的矮凳子,正一鬥一鬥地分裝大包裝的小麥種子。

  又等了幾分鐘,店門外果然出現一個鬼頭鬼腦的小影子。

  茱莉橫眉豎目地走出去。

  「賈克!你鬼鬼祟祟的在這裡做什麼,想偷東西?」

  「呸!我在街角站著也不行?妳店裡又沒有寶貝,有什麼好偷的?」

  「你一身又髒又臭,客人看了就不想上門。走開走開,別妨礙我做生意!」她惡聲惡氣地道。

  「努──」賈克對她扮一個超級難看的鬼臉。

  茱莉秀眉倒豎,走回店裡拿起剛挑出來的麵包,隨手用粗麻布一裹,走出來往賈克懷裡一丟!

  「這個麵包快發霉不能吃了,我不要,看你要拿去哪裡隨便你。」

  「快發霉的麵包妳還敢扔給我?當心吃死了我,做鬼回來找妳報仇!」小頑童伶牙俐齒地反罵。

  「你這個小混蛋,活著是小混蛋小孩,死了也是小混蛋小鬼,難道我還怕你?快滾!」茱莉拿起門旁的掃把恐嚇。

  賈克再對她扮一個超級大鬼臉,抱著麵包一溜煙逃走。

  兩人對今早的過招都相當滿意。

  茱莉把掃把放回原位,轉過頭來。馬克手上的動作放慢,正看著她。

  她的臉微微燒燙,一副「你敢說話你試試看」的樣子。

  「怎樣?」

  馬克的老臉轉回去,繼續一鬥一鬥地分裝他的 種 子。

  好,搞定。

  她滿意地回到小辦公室去。

  本地保安局今天早上來了一個非常特殊的客人。

  保安局位於主街的中心點,是一棟有點歷史的木造建築,大門左邊有一排保安員們自用的馬廄,右邊則是客用的喝水馬槽。

  一進了大門你會先看到一排半人高的木頭柵欄,前方是洽公區,後方是保安員的辦公室。一名看起來像辦事員的中年男子坐在柵欄中央的櫃檯後,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昨天送來的保安公報。

  訪客區有兩個民眾正等待著,不知要辦什麼,辦事員依然悠哉看報紙。他身後的辦公廳有四張桌子,目前只有兩張有人。在他正後方的那張由一個噸位相當驚人的男人所盤踞,埋頭不知在鑽研什麼,另一個保安員走到茶水區倒水。

  「啊……喝啊!再喝……」一名酒醉路倒的漢子全身臭烘烘地賴在洽公區牆角。天沒亮他就被人拖進保安局,到現在還沒酒醒。

  辦事員嫌惡地看他一眼,抽抽鼻子繼續看自己的公報。

  然後那個男人從外頭走進來。

  光線將他映成一個門框中央的剪影。

  那男人慢條斯理地摘下帽子,靴子在門墊上跺兩下去灰塵,慢慢往櫃檯走來。

  辦事員不太確定是什麼讓這男人揪緊自己的注意力,但他注意到洽公區的兩個民眾也不由自主地轉頭。

  剪影中的他像一道黑色閃電劃開陽光,等室內的光線柔和了他的輪廓,辦事員發現他其實是個相當年輕的男人,英挺俊朗,有著一頭燦爛的金髮,完全不似方纔那道銳利的暗影。

  「請問偵辦瑪莉安.羅德案子的保安員在嗎?」金髮男人對他亮了亮白牙。

  原來是羅德家的朋友。羅德家認識不少重要人物,這年輕人雖然衣著平凡,辦事員卻不敢輕慢他,問話的口氣也客氣了些。

  「你有事嗎?」

  「我有一點消息。」菲利普模稜兩可地回答。

  「裴洛,有線民找你!」辦事員回頭朝辦公桌一吼。

  裴洛?

  那個「只有他肯娶茱莉」的裴洛?菲利普的藍眸一閃。

  一聲暴吼衝回來:「別吵!馬上好!」

  辦事員聳了聳肩,菲利普拿起自己的帽子往身後一指,「我去那裡坐著等他。」

  這一等,等了大概二十分鐘。

  如果不是裴洛正在研究的資料十分重要,就是瑪莉安的案子在他心中十分不重要。

  菲利普希望是前者。

  他不焦不躁,只是掛著從來沒變過的微笑靜靜地等,辦事員忍不住一直偷看他。

  他身上有一種很奇怪的氣質,好像天塌下來了,到他眼前都會沒事一樣。

  又過了一會兒,辦公區終於有動靜。

  一個全身皺巴巴、噸位超級龐大的男人搖頭擺尾走出來,一面走一面不爽地咕噥:

  「吵什麼,煩死了!這一點兒錢辦這麼多案子,老子明年就不幹了……」

  菲利普頗有開了眼界之感。

  這男人的身高只比他矮一、兩吋,但體重足足是他的兩倍有餘。當裴洛從柵欄的活門擠出來時,臀部還因為卡住而必須用力擠才能走出來。

  「跟你講幾次了?這活門壞了,找個人來修修!」裴洛怒吼。

  辦事員轉開頭咕噥兩聲。

  他簡直像一個超級放大版的米其林寶寶!菲利普藍眸微瞠。

  他的脖子由兩三圈堆疊的肥肉形成,以至於下巴、脖子和鎖骨看不出明確的分野。鼓脹的衣袖底下是同樣肥厚的胳膊,肚腩和雙腿的結構不遑多讓,連衣服的縫線似乎都要被那一圈圈的肉撐爆。

  菲利普不是沒見過胖子,但絕對沒有見過有人胖到這樣還能四處行走,他的腿骨早就應該因為長期支撐這樣的體重而變形才是。

  在這個時代,有本錢吃到這麼胖的人真的不多。

  「就是你找我?你有什麼消息?」從辦公區桌子走到前頭才短短幾十公尺,裴洛已經積了滿頭大汗。

  菲利普只希望他此刻在辦公室裡,是因為他還沒出門辦案,而不是他習慣坐在桌子後查案。

  「我是菲利普.湯森。」他主動伸出手,裴洛狐疑地盯著他。「我是來詢問羅德一案的進度的。」

  「進度?」裴洛不爽地把他的手一甩。「我怎麼可能隨便告訴每個走進來的人我辦案的進度?」

  「茱莉被綁架的案件也是由您負責的嗎?」

  「沒錯。」

  「茱莉昨晚回家了。」他微微一笑。

  裴洛一愕,「那她為什麼沒有立刻來保安局報到?」

  「因為她回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你是什麼人?」裴洛不爽地看著他。

  「我是茱莉的未婚夫。」他眼也不眨地回答。

  裴洛的下巴掉下來。

  那個辦事員也露出驚訝的眼神,半晌,裴洛才合上嘴巴,臉頰漲得通紅。

  「既然茱莉小姐已經安然回來,請你叫她主動來報到!她有很多珍貴的線索可以提供給我們辦案。」他粗魯地道。

  「我們可以找個安靜的地方談談嗎?」菲利普禮貌地問。

  裴洛抓抓已經夠亂的棕色頭髮。

  「來吧!」

  那名正在喝茶的保安員看他們先後走進來,打了聲招呼。

  「裴洛,有線報?」

  「羅德家的案子。」裴洛咕噥兩聲。「保羅,我在偵訊間和他聊聊,有事你幫我張羅一下。」

  「沒問題。」叫保羅的保安員點點頭。

  他們走進一個十呎見方的小房間裡,門沒有關,外面的人依然可以看見他們。小房間牆上開了一小扇窗戶,不過那個寬度大概只有小孩子鑽得出去。

  裴洛示意他坐下來,自己站在門口附近,兩手盤胸。

  菲利普突然有些懷念這種感覺,只是以前他通常是盤問的那一個。

  「說吧,你要告訴我什麼?」裴洛緊緊盯著他。「茱莉小姐是如何被救出來的,在哪裡被救的,你也在場嗎?」

  「這些問題,稍後我很樂意陪她親自過來,你可以直接問她。我想先確定一下,羅德先生的失蹤案也是你負責的嗎?」

  裴洛又咕噥兩聲不知什麼話,他脾氣不太好想罵人時就會這樣咕噥。

  「整個羅德家的案子都是我負責的。」

  菲利普往不怎麼舒服的椅背一靠。「你不覺得巧合嗎?羅德家竟然在極短的時間內發生三起被綁架事件?」

  後街熱絡的市場交易聲從窗戶外飄進來,房間內的氣氛卻是截然相反的冷沉。

  「羅德並不是被綁架,他是失蹤,而且他的案子也沒有發生在我們的轄區以內,我只是本城的對外窗口而已。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羅德的案子和茱莉姊妹有關。」裴洛粗魯地把對面那張椅子拉開,怦然坐下。椅子呻 吟一聲,勉強撐住他的體重。

  「即使如此,瑪莉安失蹤的時間早就超過黃金七十二小時……」

  「黃金什麼?」

  菲利普頓了一下,改口:「錯過最容易找回來的時間,難道這十幾天來,保安局手中一點作為都沒有?」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是在暗示我偷懶嗎?」裴洛神色益發不善。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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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菲利普繼續說:「這整個案子都充滿疑點。譬如,一起出門的是仙蒂和瑪莉安,為什麼只有瑪莉安被帶走?」

  「根據仙蒂小姐的說法,她在林子裡摘花時有人綁走了瑪莉安,綁匪極有可能並不知道還有第二個人在。」

  「瑪莉安坐的是轉椅,一定有人幫她才能推到後山去,這是很基本的推論吧?」菲利普指出。

  裴洛的臉孔漸漸漲紅。

  「瑪莉安行動不便,比較好制伏,綁匪如果在一旁埋伏,當然選擇好下手的對象。」

  「但你若是個人口販子,你喜歡健康漂亮的貨,或是病懨懨不曉得會不會死掉的貨?」

  裴洛頓時無言。

  「先是瑪莉安被綁,接著是茱莉,如果你們一點線索都沒有,辦案能力實在很令人難信服。」菲利普不客氣地道。

  門外幾雙耳朵豎了起來,能聽得見的人都努力想聽他們在說什麼。

  裴洛突然冷笑一聲。

  「當然有線索!最好的線索,就是──你的未婚妻!」

  「……什麼意思?」

  「因為,茱莉是最有動機下手的人。」裴洛挑釁地看著他。「原本瑪莉安失蹤,我們的偵查重點立刻對準她和仙蒂小姐,但茱莉跟著被綁架了。一度,我以為我的推論有誤,沒想到茱莉又平安無事地回到家,到此我不得不懷疑──她是故意演被綁的這齣戲,來讓自己擺脫嫌疑。」

  菲利普感覺一股怒氣從體內深處升上來。

  茱莉被救的那一晚有多麼害怕,他最明白,而這人竟然說茱莉是裝的,她所受的苦都是假的?

  他的怒氣之強連自己都嚇了一跳。裴洛一些暗示的話,竟然挑動他一直不知道存在的保護慾。

  他吸了口氣,穩住脾氣。再開口時,語氣完全無波。

  「怎麼說?」

  「你是說……你不知道?」裴洛瞇起了眼,莫測高深地盯著他。

  「知道什麼?」

  「你的未婚妻沒告訴你?」裴洛嘲弄道。

  「你要一直這樣打啞謎嗎?」菲利普平靜地反問。

  裴洛突然笑起來,還是那副看呆子的嘲弄神情。

  「羅德家的遺產龐大,如今身為繼承人之一的瑪莉安先消失了,少了一個對手;如果仙蒂同時消失,茱莉再怎麼傻也知道自己一定會成為唯一的嫌疑人,躲不過整個斯洛城的眾怒。她只不過是一步一步來而已。」裴洛再冷笑一聲:「現在她回來了,你這麼擔心你的未婚妻,我擔心的,卻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仙蒂小姐呢!」

  菲利普靜坐了一會兒。

  「羅德的遺產不是由仙蒂繼承嗎?」

  裴洛挑起一道眉毛。「她是這麼告訴你的嗎?」

  「……」

  裴洛搖頭哂笑。

  「羅德的遺囑指明,羅德大宅由他的夫人繼承,其他產業統統交由三個女兒共同繼承,但是無論哪一個死了,遺產一律轉移到茱莉名下。除非茱莉死了,才由仙蒂遞補。」裴洛挑了挑眉,看著他:「我的朋友,你親愛的未婚妻把老好羅德完全收在指掌間呢!連他的妻子和親生女兒都不是對手!」

  茱莉是遺產繼承人。

  「羅德的遺囑是把一切留給仙蒂」,他記得非常清楚,她是這麼說的。

  結果,她不但是繼承人,甚至是最終受益人。

  她為什麼要瞞著他?

  「你相信他們的話嗎?」

  菲利普一離開保安局,身後就多了個小影子。

  他只做不見,解開大黑爵的韁繩,走到街上。

  賈克不甘心被他忽視,從他背後衝到他前面,倒退著走。

  「喂,我問你話耶!你相信他們的話嗎?」

  「他們是指誰?」菲利普問他。

  「每一個人!」賈克挑釁的道。「你相信他們每一個人說的關於茱莉的話嗎?」

  「你很在乎茱莉?」他故意問。

  賈克小臉一紅,給他一個大鬼臉。

  「誰在乎那個凶女人?我是這條街頭的小霸王,我只在乎誰身上帶的錢多!」

  「那我怎麼想就不關你的事了,不是嗎?」

  「我知道你不是她的未婚夫。」

  「噢?」

  「茱莉長得又醜又肥又凶巴巴的,才不會有男人喜歡她!」

  嗯?「她很醜嗎?」

  「……就算沒那麼醜,也沒多好看啊!」

  「她很肥嗎?」

  「……好吧,她瘦巴巴的又怎樣?她真的很凶啊!」

  「那倒是。」

  兩人起碼有一點達到共識,賈克相當滿意。

  「你為什麼只牽著你的馬,不騎上去?」這小鬼頭的問題非常多。

  「嘶──」大黑爵張開大板牙,把他的帽子叼起來。

  「喂!」賈克連忙把自己的帽子搶回來,大黑爵不肯鬆口,他怕把自己唯一的帽子扯破了,不敢硬搶,兩個就這樣僵住了。

  「大黑爵!」做主人的終於輕敲一下馬兒腦袋。

  大黑爵鬆開,不忘露出黃板牙「嗤嗤嗤」地噴他幾口口水。賈克氣得齜牙咧嘴。

  「小鬼,你想不想賺點外快?」

  「你想幹嘛?」賈克機靈地盯著他。

  「你帶我到瑪莉安小姐失蹤的地方,我付你一個錢幣。」

  賈克精明地盯著他。「四個錢幣。」

  「一個。」

  「三個。」

  「一個。」

  「兩個。」

  「一個。」

  「你這個人會不會講價錢哪?你好歹加一點。」賈克抱怨。

  「除非你能證明你有更大的用處,我才會付你更多的錢。」他怡然道。

  「哼,一個錢幣就一個錢幣,出了城從那一頭走,不用多遠就到了。」

  菲利普向他伸出手。「來吧!」

  賈克嘴巴開開,好像聽到什麼超級意外的消息。

  「你……要讓我坐那匹馬?」他投給大黑爵的眼光帶了點敬畏。

  「你怕高嗎?」他看看大黑爵,對於一個小孩子而言是高大了些。

  賈克的臉蛋紅了起來。

  其實是他們這樣的街頭小乞兒,很少有人會讓他們坐上自己的馬,大部分的人都嫌他們髒。

  「上馬就上馬。」他撇開臉。

  菲利普輕輕鬆鬆將他抱上馬背,自己翻身坐在他後面。

  賈克不斷地往前移,他的大手將他按回原位。

  「不要亂動,當心被大黑爵顛下馬背去。」

  「你……你的衣服要是弄髒了,不關我的事。」賈克的臉撇得更開。

  原來他是在擔心這個。菲利普微微一笑。

  「沒關係。你的身上也沒多髒。」

  前頭的小鬼咕噥兩聲,只露出帽子下兩隻紅紅的耳朵。

  大黑爵一開始小跑步,直到人少的地方才邁開大步奔馳,不多久便出了城,來到山坡下。

  這一程果然很短。

  瑪莉安失蹤的後山並不遠,大黑爵在郊道上拐了個彎就到了。

  憋了一個早上的大黑爵見放懷狂奔的時間這麼短,頓時大失所望,噴了他主人一臉。

  「乖,改天再帶你出去跑跑。」菲利普將小鬼抱下來,安慰地拍拍大黑爵脖子。大黑爵受用地輕哼一聲,尾巴甩了兩下。

  他們所在的地點,從正路上還是可以看得到。

  這個山坡緊緊鄰著斯洛城下城區的後方,整片草坡佈滿或高或低的綠草野花,往右三百公尺處有一片小樹林,應該就是仙蒂進去採花的地方。

  站在坡頂,他們可以看到斯洛城的建築,算是一個視野不錯的開放空間。

  一陣涼風捎來青草的香氣,讓他不禁神清氣爽地深呼吸一下。

  「你剛才問我相不相信他們的話,是什麼意思?」菲利普望著腳下的城景,開口問。

  「噢……」賈克彆扭地抹抹鼻子。「這個城裡有很多人,包括裴洛那隻笨豬都說了很多茱莉的壞話,你相信嗎?」

  「裴洛和我在保安局裡說的話,你為什麼會知道?」他微微瞇起眼。

  「我蹲在後面的窗戶底下不就什麼都聽到了嗎?」賈克翻了個白眼。大人都是白癡!

  「你這小孩挺機靈的。」菲利普輕笑起來。「你不是和鎮上的人一樣討厭茱莉嗎?」

  「……她不是像他們講的那樣。」賈克用力把一顆石頭踹得遠遠的。

  「那茱莉是什麼樣?」

  賈克突然換上正經的神情。

  「茱莉是個好人!這個城裡的人都說她們母女是貪慕虛榮才嫁到這裡來,我本來也以為她們是壞人,不過……有一次彼特淋雨生了病,倒在路邊,沒有人要幫我們。是茱莉經過的時候看到,把彼特抱進醫館去,破口大罵那個把我們趕出來的醫生,然後幫彼特付錢,他才沒死掉的。

  「還有,她常常拿麵包和舊衣服給我。雖然嘴巴很壞,老是說麵包快壞掉了,不能賣了,其實我知道,那麵包是特別要給我們吃的。她家也沒男孩,所以那些舊衣服也不是不要的,是特地要給我們穿的。」

  「你們總共有幾個人?」菲利普突然問。

  賈克看他一眼。「三個,彼特和他弟弟小傑,還有我。」

  「你們的父母呢?」

  「關你什麼事?」街頭小霸王撇開頭。

  菲利普又輕笑起來。「好吧!我相信你的話,茱莉是個好人。」

  「我隨便講講而已,誰管你相不相信!就算你不相信也不關我的事!」賈克臉紅了。

  這小子真矛盾,又要人家信,人家說信他又彆扭。

  兩人正談談說說,一道窈窕的身影從坡底大步走上來。

  她依然是男裝衣褲,女性化的柔媚卻掩蓋不住,就是臉色肅殺了些。

  菲利普悠然地迎上前。

  賈克站在原地,看著金髮男人走向栗髮女人,一個英挺昂藏,一個玲瓏嬌娜,小小的心靈突然覺得:這兩人站在一起好看得緊,就像已經配好的圖畫一樣。

  「又是誰一大早就惹到妳?」菲利普雙手一盤,好整以暇地問。

  茱莉的怦動從見到他就沒停過,那個神仙教母的話也沒停過──這個男人不是配妳的。

  可惡!

  「什麼意思?」她沖沖地問。

  「妳看起來一副要吃掉整罐鐵釘的樣子。」他好笑地道。

  她滿肚子氣頓時餒了。她跟誰生悶氣呢?做夢的是她自己啊!

  「喂!你們要偷情約會不關我的事,錢拿來!」一張小手板煞風景地湊到兩個人之間。

  「賈克,你又想來騙錢了?」茱莉大怒,隨手撿起一根樹枝往他屁股揍過去。

  賈克抱著自己珍貴的小屁股快閃。

  「我哪有騙錢!是他自己說,我如果帶他來後山,他要給我一個錢幣的!」

  「後山就這麼一點路,你也敢跟人家收一個錢幣?你以為你是誰?皇家御用馬車伕?」

  茱莉追在他後頭,賈克抱著屁股,兩個人圍著菲利普繞圈圈,看得他頭暈。

  「好了好了,這是一個錢幣,我不會賴帳的。」一個銅板丟進賈克手心。

  「看吧!就說是他自己要給我的嘛,哼!」

  小鬼頭對茱莉扮個超級大鬼臉,一溜煙衝下山坡。

  茱莉又好氣又好笑。

  「你根本不該給他錢的。」她埋怨道。

  「算了,街頭小兒,賺外快本來就不容易。」菲利普微笑,轉身往小林子的方向走去。

  所以,他覺得她很小氣囉?茱莉不開心地想。

  完了,從見到他的那一刻起,每一句他說的話她都要拿來檢視自己,還說什麼她對菲利普沒想法呢!

  茱莉,妳適可而止一點。

  「妳吃過了嗎?」

  「嗯。妳呢?」

  「我早餐吃得比較晚。」

  「噢。」又沒話了。

  以她今天早上的情緒,菲利普可能只會覺得她更討厭而已,茱莉心頭一陣煩惡。

  為什麼念茲在茲的人終於見到了,卻反而更患得患失?

  「瑪莉安的轉椅就是倒在這裡。」她指著一處地方道。

  他們的所在地已經是小坡的最高處,他往前一指。

  「妳看到什麼?」

  「斯洛城。」她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

  「這一頭呢?」再往旁邊一指。

  「路。」她看著他。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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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他點點頭,舉步往那片小林子走過去。

  茱莉不解地跟了過去。

  「這裡,妳看到什麼?」菲利普站在林子入口處一比。

  「……樹林啊!你想說什麼嗎?」她越聽越迷糊。

  「妳們是在哪裡找到仙蒂的?」

  「就差不多是這個地方。」她踩了踩腳下的草地。

  「妳又是在哪裡被埋伏的?」

  「在裡面一點的地方。」她往前一指,示意他跟著一起來。

  她被壞人抓到的地方不只是前面「一點」而已,事實上,他們走了將近十五分鐘。

  當他們終於到了定點,菲利普停下來,才發現這個林子比想像中大,它已經一路延伸到幾乎跟幻森林的支線相接。

  她受襲的地方是林子中一處稍微寬朗些的空地。

  「妳看到什麼?」他對四周揮了揮手。

  「……樹,很多的樹。」茱莉皺起眉。他到底想說什麼?

  他突然沉聲開口:「茱莉,妳有沒有什麼事要告訴我?」

  「菲利普,你到底想說什麼?你問一堆奇奇怪怪的問題,又問我要告訴你什麼?我要說的已經都說了,這裡就是我出事的地方。」茱莉強迫自己拿出耐心,畢竟他是在設法救自己的妹妹。

  「好吧。」他穩穩地走回她面前,藍眸瞬也不瞬,直直盯入她的眼底。「這就是我要說的話──妳、說、謊。」

  「……」她啞口無言。「你說什麼?」

  「妳說謊。」他從不曾用如此咄咄逼人的眼光凝視她。「妳說妳從雜貨店回來才發現瑪莉安和仙蒂不見了。事實上,她們那天出城的方向會經過雜貨店門口,即使妳在忙,沒有看到,瑪莉安經過也不可能不跟妳打聲招呼──妳知道她們要到後山去!

  「妳說才剛進林子不久,就被人拿布迷昏,但這裡絕對不是『剛進林子不久』的地方。如果妳是要找瑪莉安失蹤的線索,她是在林子外面失蹤的,妳為什麼會找到林子的深處來,妳在找什麼?

  「瑪莉安和仙蒂的散步是一時興起,所以沒有固定的路線,而瑪莉安失蹤的地方簡直就是在任何路人或後城區的人打開窗戶都看得見的地點。除非是非常確定她們地點、而且是在匆促中行動,才敢在這麼大庭廣眾下對瑪莉安動手。

  「做這個案子的人,很清楚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瑪莉安和仙蒂會在這裡出現,而且這個人或這些人明顯只要瑪莉安而已。仙蒂沒有辦法事先預謀哪天瑪莉安會願意出門散步,所以她沒有辦法預先安排人手。唯一的解釋就是,這些人已經在暗中監視瑪莉安許久。

  「妳的母親當天有不在場證明,她在亞特夫人的家裡。而妳──」菲利普的雙眸有如淺藍色的冰。「名義上雖然在雜貨店中幫忙,其實妳隨時可以找理由出門,例如出去結帳之類的,沒有人會時時刻刻盯著妳。」

  茱莉的嘴唇張了又合,漸漸發白。

  「從我們見面開始,妳就一直在迴避著什麼,表面雖然很高興我跟妳一起回來調查瑪莉安的事,實際上卻對我踏入斯洛城的事遲疑不已。妳在害怕什麼?」他冷冷地吐出必殺的一問──

  「最重要的,妳為什麼不告訴我,妳是羅德遺囑的最終受益人?」

  茱莉的眼中看出去只有一團紅霧。

  一個稚嫩的聲音在她腦海中尖叫,是屬於十二歲、十四歲、甚至十六歲的小茱莉──

  茱莉,他懷疑妳!

  菲利普懷疑妳!

  他懷疑妳是害死自己妹妹的兇手!

  他懷疑妳,跟全斯洛城的人一樣!

  模糊之中她彷彿聽見一聲尖叫,好一會兒她才發現那聲尖叫是自己發出來的。

  那聲尖叫充滿了不滿,狂怒和絕望。

  然後,她撲過去,掐住菲利普的脖子!

  菲利普後退一步準備接住她撲過來的力道。

  突然,他的腳下一空,茱莉撲到的同時他們一起往下陷落。

  大吃一驚,他努力在半空中旋轉,讓自己先著地,不過懷中有隻抓狂的母貓在怒吼,任何人都很難在半空中控制方向。

  「你這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你竟然和每個人都一樣!」茱莉沒頭沒腦狂捶狂吼狂打他一頓,甚至沒有去注意他們的環境。

  「茱莉……」

  「我以為你和其他人是不同的!但是你和所有人都一樣!都一樣!嗚……你更可惡……你是更可惡的混蛋!」

  她一拳一拳捶在他的肩背、胸膛,甚至小腹上,神情狂怒。她不是花拳繡腿的大小姐,她的拳頭擊在身體是真的會痛的!

  「茱莉……」菲利普被她揍得狼狽不堪。

  「你竟然是這樣想我的!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即使經過這麼多年,我也從來沒有懷疑過你!可是你──菲利普,你讓我心碎了!我再也不會原諒你、再也不會原諒你、再也不會原諒你──」

  「茱莉……」他不能還擊,只好努力躲。

  為什麼重逢幾天而已就被她揍了兩次?

  她脫了力一般,神色蒼白地滑坐在地上,呆了半晌,突然把自己蜷成一團,嚶嚶哭了起來。

  他呆站在那裡。如果這時他能靈魂出竅,一定會發現自己的表情有多無助。

  他寧可她放聲大哭,都好過像隻受傷的小動物哀鳴。

  他機械性地環視一圈。他們在一個不深不淺的洞裡面,只比他的身高多出一呎左右,看起來是新挖的,泥土還很濕潤。

  他不曉得為什麼突然出現這個洞,如果是有人在洞底埋伏了暗樁,他們早就變成刺蝟了。

  他呆呆低頭,茱莉依然臉埋在膝上縮成一團。最後,他笨拙地在她旁邊坐下,舉高的手不知道怎麼擺。

  「茱莉,我很抱歉……」他將她整尊抱進懷裡。

  「你變了!你不再是我愛的那個菲利普了。」她的臉埋進他的頸間,心碎地低語:「我的菲利普一定會相信我,無論全世界怎麼說我,他一定都站在我這一邊……我的菲利普已經消失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如果罪惡感能殺人,他已經死了一百次。

  他捧起她的臉,她絕望的大眼讓他心頭狠狠一扭。他嘆了口氣,吻住她。

  這個吻不再是之前那種安慰的、蜻蜓點水的吻,他的舌鑽入她的唇內,侵佔她女性化的空間。

  全世界的聲音彷彿都消失了。風不再吹,樹葉不再搖,蟲鳴鳥叫都遁入背景裡。她的耳中只聽見血液瘋狂洶湧的聲音。

  菲利普的舌頭糾纏著她的,體膚的男性氣味充斥她的鼻端,他滋味比她的早餐更好。

  她突然不再被動,開始回應著,雖然笨拙,卻熱烈萬分。

  他的舌依然勾弄著她的,手將她的雙臂圈到他頸後。她胸脯敏感的前端擠壓在他硬實有力的胸膛上,臀後有一個硬硬凸凸熱熱的東西開始戳著她……

  她經常照顧馬匹,她知道那東西是什麼……

  終於兩人的唇鬆開,他的額頭抵著她的額頭,兩人都深深喘息著。

  「茱莉,我們確實都變了,我不再是小孩子,妳也不是。」他的聲音迥異於這個吻的激切,出奇的沉穩平靜。

  她胸口的委屈又升了起來。

  「可是我無論如何不會懷疑你會做謀財害命的事,你卻這樣想我。」她控訴。

  「我必須問這些問題,才能幫助妳排除嫌疑。」他無奈地道。

  「可是我……」她依然坐在他的大腿上,雙手攀住他的肩膀。

  「而且,茱莉,承認吧!妳肯定有事瞞著我。」

  「……」她瞪了他好一會兒,眼神轉開。

  他果斷地握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臉轉回來。

  「妳為什麼不告訴我遺囑的事?」

  「你認為我是為了羅德先生的錢殺了瑪莉安?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如果我真的要動手,先對仙蒂開刀不是比較合理嗎?」

  「我沒有假定任何事,我只想知道妳為什麼瞞著我?還有,從我們踏進斯洛城……不,遠在我們即將踏進斯洛城之始,妳就對我要來的事表現出一定程度的不安。為什麼?妳不是應該很高興身為皇家特使的我要過來調查這個案子嗎?」

  茱莉又開始發怒捶打!

  「你這個笨蛋!我當然高興!難道你不曉得我有多麼開心看到你嗎?四年前離開諾福鎮時,我以為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突然你就出現在我面前,而且又救了我!你不知道我的心開心得都快要爆炸了嗎?我為什麼對於你要來斯洛城的事這麼矛盾,是因為我不想要你聽見那些話!」

  「什麼話?」

  「那些話,所有的話,笨蛋!所有說我和我媽媽是愛錢的壞女人、說瑪莉安是好吃懶做的人,說仙蒂多麼可憐被我們欺負的話!你聽了一定會討厭我,我不想要你討厭我,結果你還是討厭了!不,更糟,你認為我是一個為了錢不惜殺死自己妹妹的壞女人,嗚──」她又放聲大哭。

  「我沒有討厭妳……」他這輩子沒有這麼無助過。

  她繼續坐在他懷裡哭,就像他記憶中那個愛笑愛哭的小女孩。

  所有面具全部卸下,她終於不再偽裝堅強。

  他想念她。

  「從我們跟媽媽來到斯洛城,全城的人就都不喜歡我們,然後羅德先生消失,我們要想辦法安撫那個大小姐,然後瑪莉安身體一直不好,然後你來了又說我是個壞人,然後還有那個可惡的神仙教母……」

  「什麼神仙教母?」他插口。

  「每一個人都喜歡仙蒂,不喜歡我們。無所謂,我也不稀罕他們喜歡!可是,為什麼仙蒂永遠得到全世界最好的東西?連你也是她的?還有……」

  「茱莉!」他突然大喝一聲。

  茱莉睜著淚汪汪的大眼睛看著他。

  他差點忍不住又吻她。

  老天,她真可愛!

  「什麼神仙教母?」他再問一次。

  她吸了吸鼻子,「那只是一個愚蠢的夢,一點都不重要。」

  「很重要,我要知道,是什麼夢?」他掏出手帕讓她擦淚。她接過來粗魯地擤鼻涕,反正在他面前也沒什麼形象可言。

  「總之就是我做了一個夢,在一個房間裡面……」

  「什麼樣的房間?」

  如果他一直打斷她的話,她要如何說完她的夢?

  「就是一個白白的房間,什麼都沒有。」她瞪他。「有一個女人冒出來,自稱是神仙教母。她說你是仙蒂的,叫我不可以妄想跟你在一起。」

  菲利普啞然。

  神仙教母。繼母。繼姊。消失的男主人。可憐的小孤女。

  「老天……」他抹了抹臉。

  「什麼?」她蹙起眉。

  隔了這麼多年,他終於知道他是在哪個童話故事裡了。

  「妳就是那個『刻薄的繼姊』。」他終於放下手,哭笑不得地道。

  「你……你……」她的眼眶又湧上受傷的淚水。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他連忙道。

  老天,該如何解釋?

  他曾經懷疑過他究竟來到哪裡?後來又想,或許不必要非是哪裡,總之就是另一個世界,管他童話不童話。

  經過了十五年,終於真相大白。

  他該死的竟然在「仙履奇緣」的故事裡。

  而他懷中這個親愛的小茱莉,不是故事的女主角。

  他突然搖頭低笑起來。

  「你笑什麼?」她氣得大叫,又想捶他。

  菲利普嘆息一聲,收攏雙臂,濃烈地吻她。

  「仙杜瑞拉」(Cinderella)其實並不是這個童話故事女主角的名字,它是結合兩個法文字而來的,分別是「灰」和「賤婦」之意,順口些的說法就是「灰姑娘」。

  他鬆開她,望著她迷濛的眼神,以及亂掉的辮子、臉頰上的污泥、髒兮兮的衣褲。

  她不正是名副其實的「灰姑娘」嗎?

  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她就是他眼中唯一的灰姑娘了。

  「咳,我很不想打擾你們,」一個厚重的喉音煞風景地響起。「你們顯然在進行重要的人生對話,不過天色越來越暗,我不想放你們今晚睡在林子裡。」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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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兩人立刻抬頭。

  洞的邊緣,一個肥腫到連眼睛都瞇成兩條縫的臉孔探進來──

  「裴洛保安員。」菲利普打招呼。

  「裴洛?他是裴洛?」茱莉驚喘一聲。

  「妳不認得他?」菲利普奇異地看她一眼。

  「他才不是裴洛呢!裴洛不是長這個樣子啊!」茱莉幾乎是自言自語地道。

  什麼意思?菲利普一怔。

  洞口的裴洛嘆了口氣。

  「這是個很長的故事,而且跟你們一點關係也沒有;總之,你們要不要上來?你的馬在外面要躁動了。」

  「麻煩你。」菲利普禮貌地道。

  肥腦袋消失,一根繩子從洞口拋了進來。

  菲利普抱起她,抓緊繩子,兩人一起被大黑爵拖到地面上。

  「你真的是裴洛嗎?」一上來,茱莉迫不及待地問。

  「……他本來不是長這樣嗎?」菲利普以全新的眼神盯著保安員。

  「裴洛頂多大你幾歲,哪裡是這種中年老頭花白的頭髮?也沒這麼胖啊……」茱莉大惑不解。

  聽來他們挺熟的樣子,菲利普酸酸地想。

  裴洛一張肥臉又紅又白。

  他的背後突然跳出一個小影子,賈克不知道為什麼又跑回來。

  「誰教他得罪了女巫,一次不夠還得罪第二次,活該被下咒又老又肥又腫一百天!」

  即使在這個世界裡生活久了,每次聽見這種很沒有科學根據的話,菲利普還是很難接受。

  「她竟然說這是我二十年後的樣子,我二十年後才不會變成這樣!」裴洛不爽地咆哮。

  茱莉新奇地繞著他,看了半天。「你到底是做了什麼?我們斯洛城的女巫心腸很好的呀。」

  裴洛胖臉漲紅,賈克再度發揮快人快語的本事。

  「羅德先生的案子陷入膠著的時候,他跑去向女巫徵詢意見,聽說態度不是很客氣。後來妳不見了,他急急忙忙又跑去一次,罵那個女巫不夠準,聽說這次吵到直接被轟出來,隔天見到他就是這顆胖肉球的模樣了。」

  「你為了我的案子跑去找女巫?你不是從來不信這個的嗎?」茱莉意外極了。

  「……」是啊,為什麼?菲利普心頭更酸。

  「給我閉嘴,你這個小鬼!你要是什麼都知道,幹嘛不來當保安員?」裴洛怒吼。

  想到這肥碩的中年保安員其實是一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為了羅德家的案子和她往來密切,菲利普心裡不太是滋味。

  「你們剛才在底下做什麼?一會兒哭一會兒打架,好一陣子不出聲。」賈克狐疑地盯著她。

  「好一陣子不出聲」的這個部分讓茱莉俏頰一紅。

  「關你什麼事?你不是回城裡去了嗎?」她為時已晚地想起,自己現在一定像個瘋婆子一樣,狼狽不堪。

  「好了,統統別吵!」菲利普被這群人搞得頭痛。「裴洛,為什麼會有人在這裡挖洞?」

  裴洛聳了聳肩。「城裡接連發生了兩起失蹤事件,而且都發生在這個地點,我不是叫你回家嗎?」

  「我剛才一回去,就看到這兩個人在街頭問人,我一聽他們描述的人好像就是你,所以就帶他們過來啦!」賈克聳了聳肩。「算我今天做善事,就不跟你要錢了。」

  「你這個臭小鬼。」裴洛想巴他頭,賈克扮了個鬼臉溜遠。

  「不只我,還有其他人也來了。」安德魯在他身上東拍西拍。

  「什麼其他……?」

  然後,他的嗓音完全消失。

  緊跟在安德魯身後,走出一道徐緩優雅、嬌貴無比的身影。菲利普必須用力眨兩下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母……母……」母后!「母親?」

  「菲利普。」佛洛蒙堂堂皇后穿著一身平民裝束,對自己半年不見的兒子溫柔微笑。「好久不見,安德魯說你人就在附近,我無論如何也要他帶我來找你。」

  老天!真的是他娘沒錯。他差點昏倒!

  他身後有個小女人也同樣震撼。

  他的母親好美啊!即使平淡無奇的裝束都沒能掩蓋她燦然煥發的神采,茱莉低頭看自己一身髒,不禁小碎步移到菲利普後面躲起來。

  「安德魯!」向來溫和、鎮靜、穩定、堅毅的菲利普王子怒吼了:「你為什麼帶我母親來這裡,你瘋了嗎?」

  侍衛呢?儀隊呢?他的父王呢?

  他母后怎麼可能出現在千里之外的邊境之處?她是怎麼來的?

  安德魯馬上叫屈。

  「不能怪我啊!你的……那個父……母正好來到附近,」視察民情。「視察生意,我在驛站的那個城鎮遇見他們。女主人聽說你人就在這附近,說什麼也要我帶她來,我總不能讓女主人自己上路吧?」說著,原本有些理虧的安德魯突然奮起,譴責地看他一眼:「女主人上次見到你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你想想看,自己都半年沒回家了。」

  菲利普頓時一堵。

  他閉上眼,拚命揉額頭。

  好,反正來都來了,現在去想也無濟於事。他父王母后的防護是他親自安排的,目前應該起碼有四名暗衛暗中守護,另外六名在斯洛城張羅一切。

  「我們先回城裡再說。」他頭痛地擺擺手。

  「好啊,你住哪間旅店?我今晚與你住同一處。」皇后開心地道。

  她一直想知道兒子在外頭過的究竟是什麼樣的生活,又是什麼樣的世界讓他如此流連忘返。經過這麼多年,她終於有機會親自體驗一下。

  菲利普的腦袋再度打結。

  通常為了打探小道消息,他都選擇中下階層為主的旅店落腳。讓他高雅華貴、嬌柔美麗的母后去住那種旅店?

  他又開始揉太陽穴。

  「少婆婆媽媽了,我們還有正事要談,反正你未婚妻家裡這麼大,讓她招待你母親一晚就好了嘛!」裴洛不耐煩地道。

  這次是所有的人都打結。

  茱莉的心情先經歷過震驚、傷痛、心碎、失落,然後進入「領悟」:等一下,他們在講的「未婚妻」是她!

  她震驚地盯著菲利普。

  他怎麼解釋都不對,索性不解釋了。

  「菲利普,你有喜歡的人了?」皇后輕呼一聲。

  「……」那個號稱被喜歡的事主啞然無聲。

  皇后立刻牽起她的手,親親熱熱地招呼起來。「妳長得好漂亮,妳和菲利普認識多久了?在哪裡認識的?妳家裡還有什麼人?」

  安德魯嘴巴開開,輪流在這雙年輕人之間看來看去,最後雙肩一垮,大大嘆了口氣。

  雖然門戶不相當,茱莉到底是個不錯的女孩,總比王子永遠不結婚好吧?

  茱莉迅速回過神。不行,她得拿出堂堂羅德家大小姐的氣魄,無論如何也不能失了禮數。

  她莊嚴地提出邀請:

  「夫人,如果您不介意的話,今晚請到寒舍委屈一晚。」

  一群人回到茱莉家,兵荒馬亂安頓好老母雞安德魯和優雅美麗的皇后。

  菲利普確定暗衛們都已經就定位,再怎麼不放心也只能出門。幸好,招待母親的是茱莉,她做事他很安心。

  裴洛騎著他的大黃牛──因為現在只有牛扛得起他的體重──菲利普跨上大黑爵,兩人一起出發。

  「我們要去哪裡?」菲利普在馬背上問。

  「去一個你一定會感興趣的地方。」裴洛看他一眼。

  「你要不要先告訴我保安局的眼線是哪一方派來的?罪犯或是羅德?」菲利普又回到鎮定自若的模樣。

  哈!「你似乎不相信羅德已經死了?」

  裴洛的大黃牛走得悠哉,大黑爵只好也放慢速度。

  「如果我見到他的屍體,我就會相信他已經死了。」

  「那麼,你對於羅德的失蹤有什麼想法?」裴洛考他。

  「你先告訴我保安局眼線究竟是誰?」

  「哼哼,挺精明的嘛!好吧,我也只是疑心而已,而且這個疑心是最近幾天才產生的。」

  「最近幾天出現了什麼變化?」

  「我跟你一樣認為羅德沒有死。」

  「你的依據是什麼?」

  「羅德的商隊雖然被攻擊,除了他以外卻沒有任何人真正的重傷或死亡,那些傷都是皮肉傷而已。換你了。」

  「好吧。通常一個富商被襲擊,不外乎兩種因素,搶劫或綁票,但他們的貨沒有被搶,所以前者的可能性取消,只剩下後者。」

  「如果是綁架,家屬一定會收到勒索贖金的要求。」裴洛接下去。

  他點了點頭。「但羅德家的女人從頭到尾沒有接到任何要求。羅德的失蹤,就只是失蹤而己。」

  「當然也不排除被以前的仇家兇殺,可是,一來羅德沒有什麼明顯的敵人;二來如果是兇殺的話,仇家沒有必要特地把他帶走再殺死,在伏擊的那個當下就可以將他殺了。」裴洛同意。

  「唯一的可能性是──」

  兩個男人互視一眼,異口同聲:「羅德自己想消失。」

  菲利普開始有點欣賞這個年齡相貌未明的保安員。

  「為什麼羅德想要失蹤?他的生意失敗嗎?他欠很多錢?」他皺眉問。

  「完全沒有。雖然羅德家的產業因為他的失蹤而凍結,但錢都還在那裡,相信我。」

  「然而,他卻費盡心力,安排自己的失蹤。」

  是什麼事讓一個事業成功、沒有仇家、沒有陰暗過去、有新家庭的男人選擇失蹤呢?

  「他在失蹤之前換了新遺囑,將一切留給女兒們。」裴洛補充。

  「在他失蹤後不久,其中一個遺產繼承人瑪莉安也失蹤了。」遺產的事,絕對是他必須找茱莉問清楚的地方,今天他們來不及談出個所以然。

  「接著茱莉也被綁架。」

  菲利普頓了一頓,嘴角欲笑不笑地一挑。

  「無論怎麼看,仙蒂和羅德夫人的嫌疑都最大。然而,羅德夫人沒有理由害自己的女兒,仙蒂的可能性顯然更高。你說你懷疑茱莉有問題,我倒是挺好奇這背後的想法。」

  裴洛的胖臉一紅,又開始咕噥。

  「這個叫障眼法,你沒聽過啊!」

  障眼法?多少也是出口怨氣吧?菲利普的男性直覺告訴他,裴洛只怕真的對茱莉有意思,可惜茱莉從來沒有發現。

  茱莉的心在他身上。

  這個事實讓他莫名地愉悅。

  「不過仙蒂是個富家千金,我很難想像她有什麼管道可以跟那些販夫走卒牽上線。」菲利普不得不合情合理地指出。

  這樣一想,情況又陷入僵局。

  「你從一開始就不相信茱莉的案子是單純的人口販賣案吧?」裴洛斜睨他一眼。

  「噢,我相信確實有人在販賣人口。只是茱莉的案子,聽起來就是她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錯誤的地點遇見錯誤的人。」

  有人要對他的小茱莉不利。菲利普非常不爽!

  如果當時沒有遇到他,她真的就會被賣到某個不見天日的娼窯。

  所以,將之前的案子交給亞森保安官之後,他就跟著她一起回來。

  「其中還有幾個環結我沒有弄懂,但我相信答案就在觸手可及之處。」裴洛說道,而這正好也是菲利普的念頭。

  「我比較好奇,你為什麼會認為保安局裡有漏洞?」

  裴洛用一種「你是白癡嗎」的眼神瞄他。

  「一個人能夠這樣無聲無息的消失,一定是有管道的人在幫他,尤其是官方的管道。我知道不是在他消失的那個轄區,只能是我們這一頭。」

  原來如此。

  「而你就這麼信任我?把一切隨便告訴我這個陌生人,帶著我和你一起去不知道什麼地方的地方找線索?」

  「少廢話了,我當然知道你是誰,你是皇家特使。我們要去的地方也不是『不知道什麼地方的地方』,是最近我收到線報,有人見到一個很像羅德的人在那裡活動。」

  菲利普頓了一下。「你為什麼知道我是皇家特使?」

  「亞森的助手中午到了。他知道你要到我這裡來,便傳話來要我和你充分合作。」

  跟他一起破獲人口販賣案的亞森保安官?

  「為什麼亞森會和你互通聲息?」菲利普看他一眼。

  「他是我叔叔。」 ……

  你看起來比較像他叔叔吧!

  「裴洛,我說真的,你想法子把這身魔咒解一解吧!」菲利普嘆息。他真的好錯亂啊。

  「媽的,你以為我不想啊?」

  菲利普的母親「湯森夫人」,很快就在羅德大宅安頓下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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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其實在回來的途中,茱莉多少有點擔心仙蒂發現她未經同意就帶陌生人回來住宿,會有微詞。

  仙蒂一直以來領域性都很強。雖然她母親是名義上的羅德夫人,她是長姊,然而這個家正牌的大小姐是仙蒂。以往她們都會尊重仙蒂的意思,如果只是宴請也就罷了,若是有賓客留宿,一定會事先告知仙蒂一聲。

  結果,仙蒂一聽說湯森夫人是菲利普的母親,一口燦爛的笑容連冬日的暖陽都比不上。

  那天晚上菲利普沒有回來。

  隔天一早,茱莉必須去雜貨店上工。

  「沒關係,湯森夫人交給我招待就行了。」仙蒂一反往常,換上了她還是大小姐時的家居服──一襲有著白色蕾絲的紫蘿蘭色洋裝,看起來像朵鮮嫩的小紫花。

  「雜貨店?」湯森夫人美眸一亮。

  「聽起來好有趣啊!妳不介意我一起去看看吧?」

  「呃……當然不。」

  雜貨店有什麼好看的?仙蒂的臉微微拉下來。

  茱莉只好領著湯森夫人和安德魯一起上工。

  貌美如花、十指如青蔥的湯森夫人自然幹不了粗活,可是她算數和記帳的本事相當高明,幫茱莉理了幾本帳,甚至教她幾個計數的公式,茱莉頓時相信──這個人絕對是菲利普的媽沒錯。

  「我丈夫的事業比較繁雜一些,有時候帳務也是我幫他看的。」湯森夫人溫柔地微笑。「這些公式是菲利普教我的呢!我照他說的方法套用以後,真的好算許多。」

  所以,雞生蛋、蛋生雞。

  那天跟著她在雜貨店裡忙了一天,湯森夫人回到羅德大宅的時間都待在自己房裡,只有晚餐時短暫的出現一下。

  「這才是真正的大家夫人哪!」羅德夫人望著她從餐桌上禮貌地告退,嘆了一聲。

  「看來菲利普來自一個非常高貴的人家!」仙蒂的眸子閃閃發亮。

  茱莉只是低頭繼續喝自己的湯。

  菲利普去哪裡了呢?他今天晚上會回來嗎?

  吃完飯,她回到房間去。

  站在床旁邊的落地長鏡前,突然對鏡子裡那個穿著蔽舊男裝的女人倒足了胃口。

  她一口氣把所有衣服脫掉,長辮解開,然後把那堆髒衣服用力丟進洗衣籃去。

  但,這又如何呢?

  湯森夫人也不是穿著華貴的晚禮服、戴著昂貴的寶石項鍊啊!

  仙蒂也是每天穿著灰撲撲的衣服在掃地啊!

  無論怎麼穿,她們都比她美。

  這種美是天生的,她就算穿著一模一樣的紫色洋裝,也不會變成一朵嬌弱的小紫花。她只會是路邊最不值錢的紫根草。

  因為這就是她,茱莉!

  她一向對自己的堅強自信感到滿足,這幾天,這份自信卻屢屢受到挑戰。

  茱莉嘆了口氣,垂頭喪氣地走進相連的小浴間。

  菲利普站在午夜的庭院,望著漆黑陰暗的大宅。

  這時間差不多是半夜兩點,屋裡的人一定都睡了。他沒有意思要吵醒任何人,或者,他應該回旅店去睡一晚,明早再回來?

  忽地,三樓左翼的一扇窗亮起,那是茱莉的房間。她還醒著?

  他看看緊閉的大門,再抬頭看看那扇不怎麼難爬的窗。聳了聳肩,向凹凸不平的牆面走過去。

  茱莉難得的失眠了。

  在床上翻來覆去幾個小時依然毫無睡意,她決定起來看書。

  晚上洗好澡之後,她就沒費事再穿上衣服。

  她拉過一件薄毯子,在胸前繞了一圈打個結,變成一件露肩的長服。

  夜裡氣溫已經降到寒冷的程度,她的房間有一個小壁爐,睡前她生了火,此刻壁爐裡的餘燼讓這個小小房間暖到甚至感覺熱。

  她在窗前的椅子上蜷好,正要拿起書來看,外面的窗台突然響起窣窣窸窸的聲響。

  有小偷?

  她大吃一驚,傾身將油燈吹熄,飛快躲到窗簾後往外偷看。

  燈滅的那一剎,窸窣的聲音也停了下來,彷彿在研判她到底睡了沒有。

  「……茱莉?」半晌,菲利普的輕喚響起。

  「菲利普?」她抽了口氣,連忙把窗戶打開。「老天,這裡是三樓,你不怕跌下去?怎麼不走大門?」

  「噓,我就是不想要吵醒其他人。」一道頎長健壯的黑影從窗外跳了進來。

  茱莉連忙將窗戶關起來。剛才在密閉的空間裡還沒有感覺,冷空氣流進來的那一刻,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菲利普在房間中央轉了個身,屋子裡只有壁爐的暗紅色光影,茱莉重新燃起窗旁的一小盞油燈。

  「你這兩天到哪裡去了?」

  「我去──」他的嗓音突兀地頓了一下,茱莉抬起頭看向他,他才慢慢地接下去:「我和裴洛去了兩個驛站。我剛從三十哩外的『史德驛站』回來。」

  「驛站?你們查到什麼?」她急急忙忙走向前。

  菲利普盯著她的眼神,奇異地專注。

  「茱莉,我有一個問題必須問妳。」

  「什麼問題?」她遲疑地道。

  他停在她的咫尺之前,她感覺到他男性的勃發體熱迎面而來。

  「茱莉,妳為什麼不告訴我遺囑的事?」

  啊?又是為了這個。

  茱莉嘆了口氣。「因為那完全不重要,無論羅德先生的遺囑怎麼說,我都不會要他的財產。所以,對我來說,他的財產就是仙蒂的,就是這樣。」

  只怕情況並沒有那麼簡單。

  「他為什麼會把所有的東西留給妳?」

  「他並沒有把所有的東西留給我。」

  「但是,妳是他遺產的最終受益人,妳死了才輪到仙蒂繼承。既然仙蒂是他親生女兒,他為什麼要獨厚於妳?」

  「我不知道。」茱莉低下頭,栗色長髮披到胸前來。「當初我聽到遺囑的內容,和你一樣驚訝。不過我和母親討論過,又覺得不是那麼難以理解的事。」

  「哦?」

  茱莉苦笑一下。「你想想仙蒂的個性就知道了。如果所有遺產到了她的手上,她可能瞬間就把所有的財產換成錢,為自己做一件最美麗的衣裳,去參加最高級的舞會,找一個最有錢的金龜婿,在最短的時間內把自己嫁掉。她根本不是能管錢的個性。」

  確實,在羅德家幾個女人之中,最實事求是的人就是茱莉了。

  如果他是羅德,為了女兒的後半輩子著想,恐怕他也會把產業交給茱莉管理──前提是,羅德相信茱莉不是個會把財產污走、然後放任女兒自生自滅的人。

  這是非常有趣的反差:當全斯洛城的居民都認定這幾個母女是來搶羅德家財產的人,羅德家的主事者卻是真正相信她們的人。

  自己的親生父親,將遺產交給來這個家不過四年的女人打理,仙蒂的心頭又是什麼滋味?

  「茱莉,既然羅德留了錢給妳們,妳們不必過得像現在這麼拮據。」

  「你不明白。羅德把所有現金留給仙蒂,但是要求她到二十四歲才能動用,其他留給我們母女的大多是產業和珠寶──我們絕、對、不、會變賣羅德家的財產!你可以想像這看在斯洛城的居民眼裡代表什麼嗎?」

  「妳不必在意其他人的眼光……」

  「我必須!因為我已經不想要再搬來搬去了!如果我們必須靠一間小小的雜貨店維生,我該死的也會想盡辦法活下去!」

  這就是他的茱莉。他想。

  從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看出了她骨子裡的堅韌。

  不也就是這樣的堅韌,讓他一再地回到這小女孩身旁,暗暗總是想護持她盛開、護持她長大嗎?

  茱莉開始為他的沉默感到心慌。

  「菲利普,我沒有貪圖別人的財產,你要相信我。小時候你說的每件事我都記得:要堂堂正正做人,不做對不起別人的事,要天天洗澡和早晚刷牙,我都記得……」她可憐的低語,讓人聽了心都要融化。

  「我還有另外一個問題。」他一根手指抬起她的下巴,雙眸奇異的明亮。

  「什麼問題?」她抬起頭迎視他。

  抬起她下巴的那根食指,順著頸膚往下移,深藍的眼眸跟隨自己手指移動的方向。最後,他的手指和他的眼光,都停在她胸前的那個結上。

  「這件毯子底下,是什麼?」

  哦,老天!她完全忘了她現在只圍了一條毯子跟菲利普說話。

  轟!茱莉的臉龐著火。

  忽地,他的氣息過度灼熱,他的身體過度魁梧,他的存在感過度強烈。

  她急急倒退一步,他的左手卻比她更快,突然之間就在她背後按住她。

  「我,」他修長的右手繼續在那個結上盤旋。「真的很想知道這條毯子底下,還有什麼?」

  還有什麼……還會有什麼?

  嬌娜的螓首低垂,栗色的髮絲間露出兩隻同樣紅透的耳朵。

  然後他的長指一勾,那個結就開了。

  她其實可以伸手按住。

  不知道為什麼,她任由身上的毯子滑落。

  一副瑩白赤裸,散發著少女香氣的完美嬌軀呈現在他的眼前。

  室內的昏暗完全無損於他的視覺,她的膚色煥發著潤澤的玉光。

  這是他們的第三個吻,在森林裡的吻曾經讓她以為那就是激烈了。

  相較於現在的吻,激烈根本不足以形容。

  現在焚焚燃燒的,是熱情。

  突然間,所有的矜持都放下了。

  神仙教母的預言,門戶不相當的衝突,他身旁人的不看好……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

  存在著的,只有眼前這個狂野吞噬她唇舌的男人。

  茱莉以不下於他的激 情回吻他。即使生澀,依然勇往直前。

  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她見過動物交配。如果她這一生無法和菲利普在一起,起碼她可以得到他這一夜。

  ……

  她虛軟地躺在床上,甚至不知道這就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高 潮。

  菲利普知道自己無法堅持太久,在確定她濕潤得足以接納他之後,他將自己安置在她的腿間,開始試著進入。

  茱莉矇矓欲醉的雙眸凝起焦距,慢慢的睜大。突然間尚且懶洋洋舒服的感覺,被一種奇異的擴張感取代,漸漸地甚至開始有了痛的感覺。

  「菲利普……?」她在他的身下,無助地輕喚。

  他粗喘了一聲,額頭抵著她的額頭,雙眸緊閉,神情似乎很痛苦的模樣。

  天哪!他比她還要痛嗎?

  她不想要菲利普痛苦。

  「茱莉?」

  「嗯?」

  「女人的第一次會比較辛苦……」他幾乎快死了,竟然在這個時候必須當她的性教育老師。

  「哦。」

  「如果妳想停下來,」他頓了一頓,英雄式地說:「我會停的。」

  拜託不要說停。

  「我不要你停……」她要他在她的身體裡,和她融成一體。

  語音方落的那一刻,他衝入她的體內。

  激烈的痛楚幾乎讓她停止呼吸。老天,為什麼這麼強烈的快樂之後會有這麼強烈的痛?

  「我很抱歉,第一次都會這樣……」他忍得額角的青筋浮起。

  茱莉點點頭,勇敢地沒有呻 吟出聲。

  他試探性地開始在她體內移動。

  屬於他的一部分,卻在她的身體裡。她可以感覺到他的每一絲脈動,透過他們相連的部位震盪著她,好像他們不再是兩個個體,而是一個完整的圓。

  心靈上的強烈滿足驅走了所有痛感。她輕吻著他的下巴,品味著在她深處移動的那個熾熱存在。

  漸漸的,剛才那種融化掉的感覺重新在他們交連的地方升起,鑽進她的小腹。

  「茱莉?」他像是想到什麼,突然停下來。

  老天,不要在這個時候停!

  「什麼……」出口的只是一個勉強的喘息。

  「妳的月事……」他努力調整呼吸,強迫自己問:「上一次的月事,在什麼時候?」

  天哪,這個時候,她怎麼想得起來?

  「十天前……兩個星期……我不知道!差不多這個時間,菲利普!」慾求不滿的貓咪開始憤怒地咬他。

  十天到兩個星期前。

  十天到兩個星期前。

  嗯!他盯著身上暈紅汗濕的臉頰,和美麗得不可思議的栗眸。

  那,就這樣吧!

  「寶貝,抓緊我。」

  然後,他帶領她一窺美好的天堂。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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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茱莉?茱莉……」

  有人在她床畔細細地呼喚。

  茱莉在被單下微微蠕動,感覺到身體幾處地方有些僵硬,卻是一種美好的僵硬。

  「菲利普?」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不知何時,赤裸的背後沒有一片灼熱的胸膛貼著,腰間也少了一隻沉重的手搭著。

  「茱莉,是我。誰是菲利普?」

  茱莉逐漸清醒,看清了坐在床沿的人,一骨碌坐了起來。

  「瑪莉安!」

  天啊!真的是她妹妹!

  菲利普呢?他又在哪裡?

  姊妹倆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瑪莉安,妳能回來真是太好了!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媽媽知道妳回來了嗎?」茱莉用力抹著頰上的淚水。

  瑪莉安搖搖頭,和她四手交握。「她還不知道,我只來看妳。」

  胸前的被單差點滑落,茱莉迅速將它拉回來。

  房間裡,有一絲冶艷的氣味飄逸,瑪莉安看著她肩上斑斑駁駁的吻痕,一絲奇異的神情閃過。

  瑪莉安沒問,茱莉也沒有解釋。

  她看著自己的妹妹。瑪莉安和她一樣,都有一頭濃密的深髮。她自己的髮色偏向紅銅,瑪莉安的偏向深棕。

  長年的病弱讓瑪莉安臉型較為瘦削,但眼睛、鼻頭、唇形卻比她圓潤,不像她稜角那麼多。

  她們是一對漂亮的姊妹花。

  「我聽說妳差點被人口販子賣掉的消息,非常擔心,一定要回來看看妳。」瑪莉安低聲道。

  「嗯。」

  又安靜了片刻,瑪莉安慢慢抬起頭,美麗的深棕大眼中出現淚水。

  「茱莉,妳都知道了,對不對?」

  她微微遲疑一下,慢慢地點頭。

  「我猜到一點,只是,一直沒有去證實。」

  瑪莉安低下頭,露出白皙的後頸。「妳……妳會看不起我嗎?」

  「怎麼會呢?妳是我唯一的妹妹!」她迅速地擁抱她。

  「可是……他是我們的繼父……」瑪莉安依然低垂著頭,臉頰露出嫣紅的顏色。

  茱莉將妹妹的臉用雙手捧住。

  這是一個在戀愛中的女人的神情,茱莉相信自己此刻就是同樣的神情。

  最後,她嘆了口氣,輕吻瑪莉安的額頭。

  「羅德先生和母親從來沒有同床。」她道。「婚禮結束之後,他們就有各自的房間。羅德只是想替自己的女兒和家找一個稱職的女主人而已,而母親……我相信她心中雖然對我們的父親有怨,但他依然是她唯一深愛的男人。不同房的安排,只是讓她也鬆了口氣而已。」

  瑪莉安的視線垂下來。「我不是有意的,可是,事情就是發生了……我告訴他,我們兩個永遠不可能,因為……因為他是我母親的丈夫。即使他離開了她,我們之間也不會有機會的……」

  「所以他決定放下一切,帶妳走?」

  羅德的第一段婚姻在十六歲,十七歲就做了父親,今年才三十四而已。瑪莉安十九歲。

  茱莉不曉得羅德是如何和妹妹開始相戀的。她只知道羅德一開始就特別關心瑪莉安,每次外出經商,除了為她們每個人帶回一些禮物,一定額外有給瑪莉安補身的東西。

  或許是日久生情,也或許是第一眼就有了情鐘,總之,他們兩人,在任何人都沒有注意到的情況下相戀了。

  「他說,如果在這個世界裡我無法同他在一起,那我們就一起離開去創造另一個世界。」瑪莉安低著頭。「他把所有東西都留給了妳、媽媽和仙蒂,只帶走一些基本的東西,妳們不會沒有法子生活。」

  茱莉沉默片刻。

  「那天在樹林外,是他叫來的人把妳接走了嗎?」

  「對不起,我不曉得他找的人會突然出現,仙蒂隨時會從樹林走出來,我只好匆匆和他們一起離開了。我知道妳和媽媽一定很擔心,可是我不曉得有什麼方法可以傳訊息給妳們而不洩露行蹤……」瑪莉安的眼中映出淚水。

  茱莉點了點頭。

  瑪莉安抹了抹眼淚,趕快問:「最近兩天,我們在一個驛站裡聽到妳差點被人口販子賣掉的消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有一天,保羅來到雜貨店裡,告訴我他有妳和羅德的消息,但事關緊要,他必須私下和我談,要我和他在樹林裡碰面。」茱莉盡量把自己的驚魂記輕描淡寫的帶過。

  「保羅,那個保安員?裴洛的同事?」瑪莉安道。

  茱莉看了她一眼,點點頭。

  「為什麼妳和他見面的時候會遇到壞人呢?他沒有保護妳嗎?」瑪莉安難以理解地道。

  「我還來不及見到他,就先被壞人抓住了。」

  「茱莉,妳……妳有沒有……他們……有沒有傷害妳?」瑪莉安艱難地問出口。

  「沒有。」茱莉知道她在問什麼,連忙伸出手按住她,和她保證:「我被抓去,和幾個年輕女孩關在一起,在那些人口販子來得及把我們轉手之前,菲利普就把我們救出來了。」

  「謝天謝地!」瑪莉安再度擁住姊姊的脖子。「如果妳為了我而出任何事,我一定無法原諒自己的!」

  「噓,沒事了,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那幾個同我一起被抓的女孩,菲利普也安排人送她們回家了。」

  瑪莉安吸吸鼻子。

  「這個菲利普又是誰?」

  「他……他是皇家特使,負責查緝最近的人口販賣案。」即使努力抑止,茱莉臉頰依然泛出一抹赤霞。

  「茱莉,妳有告訴他,妳是為了我去見保羅,才出事的嗎?」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茱莉極慢、極慢地搖頭。

  菲利普的直覺驚人的正確,她確實對他有所隱瞞,她也確實對於他的來到很矛盾。

  從保羅告訴她,他有「瑪莉安和羅德」的消息之始,她就知道,過去隱隱約約感覺到瑪莉安和羅德之間奇特的氛圍,不是她多心。

  保羅為什麼沒有宣揚而是要找她私下談,她並不明白,不過羅德是城中極有名望的男人,他顯然也知道事關重大。

  她的心裡掙扎萬分,一方面不願意去想自己的妹妹和繼父有私情,一方面又認為這個結果總比瑪莉安真的被壞人綁架更好。

  她無法告訴菲利普,是因為這件事關係到她妹妹的聲譽,但私心裡她又希望菲利普真的有辦法把妹妹找回來。

  就在這樣的心裡掙扎中,她和菲利普一起回到了斯洛城,甚且被他陰錯陽差地猜疑。

  慢著,驛站?

  「妳說,妳在驛站聽到我差點被賣掉的消息?」

  瑪莉安點了點頭。「這些日子以來,我和羅德住在離此約一百哩的一個森林小屋,離我們最近的市集是北風驛站。這兩天,『羅德家大小姐差點被綁架』的消息突然在驛站傳了開來,我們出來採買的時候被我聽到了。我擔心得睡不著,無論如何也要回來看看妳,羅德才不得不帶我回來。」

  茱莉安靜下來。

  原來,也真算是菲利普找到他們的。他放的風聲,四平八穩地傳到了他想傳達的人耳中。

  「現在呢?你們有什麼想法?」茱莉嘆了口氣,拍拍妹妹的手。

  瑪莉安輕咬住下唇。「我只是回來看看妳而已,既然妳安然無恙,我……」

  「你們又要走了?」

  瑪莉安又垂下頭,輕輕點了點。

  「好吧。」茱莉嘆息。

  瑪莉安看她一眼。「妳不怪我?」

  她搖搖頭。

  瑪莉安的眼中又衝上淚水。「對不起,我知道我是一個很自私的人,把所有的責任丟給妳,可是……只要留在這裡,我和羅德就永遠不可能受到祝福的……還有母親……」

  「我明白。」茱莉的心頭沉沉的。

  瑪莉安的這一生都困在一個小小的地方,和羅德的愛情,可能是她這一生最大的洶湧。如果羅德和母親也有感情牽纏,茱莉或許會感到為難,但她知道沒有,所以,或許「成全」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羅德現在在哪裡?」她問。

  「他說,既然已經回來了,他有些瑣事必須要處理一下。所以把我送到門口,他先去做他的事,我們說好了城後的出口碰頭。」

  「他對妳還好吧?妳的身體最近有沒有好一點?」

  瑪莉安的俏顏微微發紅。

  「他對我很好,其實,沒有了這些壓力之後,我整個人開朗很多,身體也比較好一點了。」

  這或許就是心靈影響身體。

  「等我一下,我穿件衣服,陪妳一起去找他。」

  「茱莉……」

  「他要把我的妹妹帶走,我總有權交代他幾句吧!」茱莉盡量用開玩笑的語氣,讓氣氛顯得不那麼沉重。

  「我愛妳!」瑪莉安緊緊抱住她。「幫我跟媽媽說,我愛她。」

  「我會的。」她抱著這個既脆弱又堅強的妹妹,心裡一陣陣的發酸。「如果羅德待妳不好,妳就回來吧!不要一個人傻傻的在外頭受苦。」

  「嗯……」

  瑪莉安的雙眸因不捨的淚水而迷濛。

  姊妹倆的深情在這小小的斗室內發亮。

  姊妹倆安靜地下樓。

  出到門外,瑪莉安把羅德給她的備用鑰匙交給茱莉。

  兩人都看著她手中的鑰匙,知道這一別,再見面又會是好久以後的事。

  「來吧!」茱莉深吸了口氣,挽起妹妹的手,走下台階。

  夜的涼意已帶了些冰絲的氣息,她拉攏自己的外套,再習慣性地伸手去調整瑪莉安的衣領。瑪莉安早把大衣密密實實地拉緊,她的手微微一頓,又收了回去。

  她不能再想著瑪莉安是一個需要她照顧的妹妹,瑪莉安是個成熟的女人了!

  「你們約在哪裡碰面?」

  瑪莉安指了指通往後山的方向。

  她們站在庭院中央,瑪莉安最後看一眼母親的房間窗戶,挽起姊姊的手往外走。

  「妳和菲利普是什麼關係?」

  茱莉被她問得猝不及防。

  「妳被羅德帶壞了!」變奸詐了。她咕噥。「我從十二歲那年就認識菲利普了。」

  茱莉把兩人的過往原原本本地說出來,包括今晚的親密,也用一種含含糊糊又明明白白的方式都招了。

  瑪莉安浮現一抹笑。「原來妳有一個這麼多年的男朋友,竟然現在才讓我們知道。」

  「他不是我男朋友。」

  那,菲利普算是她的什麼呢?

  她的心頭又有點沉沉的。想到高貴優雅的湯森夫人,和她自己的狼籍名聲,現在又多了一條被壞人綁走可能已失貞的傳言……

  算了,反正她本來就不打算結婚。把自己的一生幸福交到一個男人手中是太大的賭注,她的母親不就賭了兩次,兩次都輸了嗎?

  雖然,心裡有個小小的聲音說:這個賭注若下在菲利普身上,一定是萬分值得。

  不曉得他跑到哪裡去了,為什麼只有她一個人在床上?

  半夜的月光偶爾探出面孔照亮屋宇,偶爾又躲回雲後,整條大街上只有她們姊妹倆,有幾次茱莉彷彿感覺眼角有黑影閃過,可是定神一瞧又不見了。

  或許,是她多心吧!

  遠遠的,終於看到了出城的路口,兩人的腳步越來越慢。

  茱莉終於停下來,想最後再交代妹妹一些什麼,一陣壓抑的爭執聲突然傳入兩人耳裡。

  瑪莉安想跑向聲音來處,茱莉連忙拉住她,隱到建築物後頭。兩人迂迴前進到目標不遠處。

  「什麼意思叫做『數目不對』?我該付的錢已經都付了。」這個壓低的聲音依稀屬於羅德。

  他對面的男人比他矮了一顆頭,身材瘦削,背對著她們。

  「我們說好了替你弄一份新的身份文件,你付我兩百五十個金幣,可是你們有兩個人,所以你還欠我另一份的錢!」那男人的嗓音有些耳熟。

  羅德嗤之以鼻。「我們說好了總數是兩百五十個金幣,並沒有說要分開算。你已經拿到你應得的錢,我不會再付更多的!」

  啊,她認出來了,這人是保羅,那個保安員。

  原來他們的新身份是保羅幫忙弄的,他從一開始就知道。

  那麼,那一天他私下約她談,難道是想向她勒索更多的金錢嗎?

  「你留給那幾個女人的財產何止兩百五十個金幣?兩千個、兩萬個都有了!你想想看,你真的要因為兩百五十個金幣而暴露身份嗎?」保羅的嗓音出現一絲陰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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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隨便你,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個保安員有辦法。」羅德冷哼。

  保羅怒喝一聲,突然撲過去。

  月亮及時露出半邊臉龐,為他手中揮舞的物事帶起一絲銀光。

  他有刀!

  驚喘的瑪莉安衝了出去。

  「該死。」這聲懊惱低咒既不是保羅也不是羅德的。

  茱莉沒時間去想是誰,連忙跟著衝出去想拉住妹妹。

  「別輕舉妄動!」一隻強壯的手臂無聲無息扣住她,將她鎖回一個堅硬的胸膛。

  菲利普!她的驚嚇瞬間消失。

  他矯健的身影猶如行雲流水,滑過夜幕,身後跟著一個圓鼓鼓的影子。

  「保羅.特魯絲,你以收賄的罪名被捕了,立刻放下你的武器!」裴洛大喊。

  四周彷彿有影影綽綽的黑影在游移。

  保羅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有人埋伏,危急中不遐細想,反手扣住從他身旁掠過的瑪莉安。

  瑪莉安驚喘一聲,他的刀子比住她的喉嚨。

  「裴洛,你瘋了嗎?這個男人是羅德,他沒死!就是他綁架瑪莉安的!你還不快點逮捕他?」保羅大喊。

  「放屁,放開瑪莉安!」羅德怒吼。

  所有人將保羅圍在中間,菲利普手中亮起一盞火把。

  「保羅,我都知道了,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立刻放開瑪莉安小姐。」他沉聲開口。

  「你們知道個屁!」保羅平凡的臉孔在火光中顯得猙獰。「這個不知羞恥的男人愛上了自己的繼女,詐死和她私奔,如果不是我,就給他們逃掉了!」

  羅德英俊的臉孔鐵青,瑪莉安雙頰慘白,淚水在眼眶中凝聚。

  「他們要不要私奔,只關乎羅德家自己的私事,跟其他人無關,你現在做的事卻是犯法的。」菲利普指了指他的刀子。

  「我們家的事要你來多事!那天你約我到樹林碰面,就是想勒索我對不對?」茱莉清脆俐落地開罵。

  「茱莉。」菲利普要她退到安全的地方去。

  「算了,這件事要張揚開來就張揚開來吧!我會註銷目前的婚姻關係,正式地迎娶瑪莉安。」羅德搖搖頭。

  瑪莉安驚呼一聲。

  「你不能回去!你已經『死了』,你的遺囑即將生效!」保羅又驚又怒。

  「他的遺囑關你什麼事,你又不是受益人。」茱莉給他一個大白眼。

  「因為羅德、瑪莉安和妳都先後失蹤,遺產的繼承人就只剩下妳母親和仙蒂了。」裴洛冷哼一聲。

  「我母親和仙蒂?她們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羅德家只剩一個適婚年齡的大小姐,與一個寡婦,等他娶了那個大小姐,整個家就由他一個男人掌權,處理掉寡婦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菲利普的眼神微微一瞇。

  她倒抽一口氣。「原來那天你不是想勒索我,你是要害我?那個壞人是你找來的對不對?你這個人良心怎麼這麼壞?」

  「而妳有許多事得好好解釋。」菲利普陰陰地道。

  難怪她被綁的那天是在地緣性已經有點遠的地方,原來她是被約過去的,連這種事都敢瞞著他?

  茱莉咕噥兩聲,不敢再多話。

  保羅狠笑一聲。「他如果照我的意思,直接殺了妳,找個地方埋起來,就不會有這麼多問題了。偏偏他貪心,竟然將妳轉賣給人口販子,我早該自己動手的!」

  「恐怕你不會再有機會了。」菲利普森然地凝視他。

  「仙蒂怎麼可能會看得上他?他做他的春秋大夢。」羅德冷笑。

  他的女兒他比誰都瞭解,仙蒂和茱莉姊妹最大的不同,就是她絕對不可能吃苦度日。

  她絕不可能看上一個財富和社會地位都比不上她的男人。

  菲利普的眼神一閃。

  「這一切都是你的錯!」保羅的神色有一瞬間的狼狽,隨即又流回陰狠,持刀的手指向羅德。「如果你真的死了,或者依照約定永遠不再出現,這一切變化都不會發生,可是你偏偏要回來!如今我既然弄到身敗名裂,你也別想幸幸福福、快快樂樂地過日子,我要你跟著痛苦一輩子!」

  他的刀子突然高舉,狠刺向身前的瑪莉安。

  茱莉姊妹倆一起尖叫,裴洛大喝,羅德怒吼,每一個人都來不及阻止他──除了菲利普。

  他對著後方的黑暗微一點頭。

  咻!一聲利哨破空而來,保羅猛然一震。

  他手一軟,刀子掉在地上,瑪莉安飛快衝進羅德的懷裡。

  保羅極慢、極慢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肩膀,一個暗紅色的影子慢慢從他的右肩滲了出來,染濕他的外衣。暗紅的中心點是一個透出的箭頭。

  菲利普再度對後方的暗影一點頭,空氣中只有一陣近似風掠走的輕響。

  保羅的膝蓋一軟,跪倒在地上。菲利普輕輕鬆鬆地走過去,一腳將他踢趴在地上,釘在他右背的箭矢猶然輕顫。

  「我不欣賞殺女人的男人。」他抽出縛繩,反綁保羅的雙手。「保羅.特魯絲,你以收賄、綁架及謀殺的罪名被捕了。」

  「瑪莉安!」茱莉衝過去,姊妹倆緊緊抱在一起。

  裴洛笨重地走到他身旁,看著在地上呻 吟的前同事。

  「你知道的,如果這時候是你撲上去英勇地制伏壞人,效果會更好。」

  菲利普仰頭,白牙一閃。

  「你以為我費盡心思訓練那些暗衛是為了什麼?當然就是為了我自己可以省點功夫,不必老是親自跟那些壞人打個你死我活。」

  這是童話故事,不是動作片,所以他有理由省點力。

  裴洛嘆口氣,搖搖頭,胖壯的身子移向他藏大黃牛的方向。

  「收工,回家。」要問案也是明天的事!

  「那個人,是裴洛?他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瑪莉安抹了抹淚,突然小小聲地問。

  胖胖的身影差點絆倒。

  他媽的!

  「你們兩個人出去抓壞人?三更半夜的時候?就你們兩個?」皇后大人生氣了。

  兩個「小朋友」乖乖地坐在客廳裡,羅德夫人在一旁沒有出聲,輩分最小的仙蒂更只有聽話的份。

  茱莉臉上裝乖,心裡在偷笑。菲利普像個小男孩一樣乖乖挨罵的表情真是可愛啊!

  王子殿下摸摸鼻子,有點訕訕的。

  「這種抓壞人的事,驚動太多人總是不好……」更何況是帶他嬌弱美貌的母后大人一起去抓,他父王知道了非剝他一層皮不可;而,有安德魯在,他父王一定會知道。

  「而且也不是只有我們兩個人,還有裴洛。」更別說黑暗中那些奇奇怪怪的人影。

  茱莉試著救駕,皇后大人給她一個森然的眼神,她立刻眼觀鼻,鼻觀心。

  嘆了口氣,皇后搖了搖頭。

  「算了,你外頭的事,我也管不了。不過,菲利普,你也不是個孩子了,再這樣下去怎麼行呢?或許你父親說得對,我們該為你找一個可以管管你性子的女人。」

  仙蒂和茱莉的心同時一跳,菲利普的喉間出現類似哽住的聲音。皇后大人支著額頭一副無力的模樣,讓安德魯扶著她回客房去。

  菲利普嘆了口氣,欠了欠身。

  「抱歉,這麼晚了還打擾妳們,我去和我母親談談就回旅店去。」

  「不用回旅店了,我們為你準備了客房,我陪你去看夫人,再帶你回房間去吧!」仙蒂踴躍提供幫助。

  茱莉翻個大白眼。菲利普輕笑,輕觸一下她的肩膀,然後和仙蒂一起離開。

  茱莉知道他是給她們母女一點說話的空間。

  「媽媽……」她轉向母親。

  「妳今晚沒有事吧?」羅德夫人移坐到她的身旁,按住她的手。

  茱莉望著母親。

  她這一生都很辛苦,對茱莉的父親雖然有愛,又恨他不成鋼,直到他過世了才明白自己其實是愛多於恨。

  失去了這一生的摯愛之後,依著社會的要求再嫁給另一個男人,最終依然是自己一個。

  「母親,我今晚有瑪莉安的消息了。」她艱難地說,「她……她被一個好心人救走,答應嫁給那個人為妻。短期之內,她沒有辦法回到斯洛城來,但是我確定她現在過得很好,很幸福。」

  羅德夫人偏頭望著女兒。

  「那就好。我相信妳的話。」羅德夫人微微一笑。

  突然間,茱莉有一種感覺,她的母親其實什麼都知道!

  她升起了想哭的衝動。

  她做了一件從十二歲之後就沒有做過的事:投入她母親的懷裡。

  「母親……他們兩個會很好的,我保證。我一定會好好照顧這個家!」

  「別說傻話了,妳年紀這麼大,早就該嫁出去了。」羅德夫人輕撫女兒的頭髮。

  她只是搖頭。

  「那個菲利普,我看他是個很正派的年輕人,妳很喜歡他嗎?」

  「媽咪,妳也看到湯森夫人的架勢了,我猜想他們家是貴族,我們哪裡配得上他。」她垂下視線,從母親懷中退出來。

  「為什麼?妳也是堂堂羅德家的大小姐啊!」在她能開口反駁之前,羅德夫人的手點住女兒的唇,繼續說下去:「孩子,妳要對自己有信心。只要你們兩人是真心相愛,我相信他一定會想盡辦法娶妳回家。」

  母親的話是意有所指嗎?她是不是真的知道瑪莉安和羅德的事?

  茱莉不曉得。她只知道,她對她母親和妹妹的愛,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

  對菲利普的愛,也是一樣。

  將安德魯與其他閒雜人等──在這裡指仙蒂大小姐──擋在門外,皇后一改方才凜冽的神情,在暈黃的光線中望著心愛的兒子。

  「你喜歡她。」她肯定地道。

  「比喜歡更多一些。」菲利普承認。

  「噢,菲利普!」皇后開心地握起雙手。

  「母后,我想我應該公平地警告妳,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妳有可能在十個月之後變成祖母──我今晚和她做愛了。」

  皇后大人玉顏一紅,卻止不住喜色。

  她兒子一向對她坦白,這些年來從沒有改變。

  「她不是貴族或鄰國公主,你父親或許會有點意見,不過羅德也算是有名望的家族,我想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他娘的言下之意是,如果哪個王公大臣包含國王本人對於她兒子中意的人選有意見,他們最好來和她談談。

  許多人不知道,表面上威嚴剛正的國王其實耳根子軟得不得了,看似溫柔如水的皇后陛下才是真正的鐵板。

  「妳喜歡她。」菲利普平鋪直敘。

  「是的。」皇后大人輕易地點頭。「和她相處一天,我就知道她是個腳踏實地的女孩子。即使我是你的母親,她依然沒有特別做面子奉承我,只是帶著我做她每日該做的事。對她來說,這是她的責任──和那個漂亮的小女孩仙蒂一點都不同。」

  菲利普微微一笑。

  仙蒂或許是斯洛城民心中的小公主,但在他們這些人精眼中,她只是個被寵壞的小孩。

  「我懷疑她和茱莉失蹤的事有關,但我無法證明。」菲利普道。

  「什麼?」皇后神色一凝。

  「只是疑心而已──我認為她有意對保羅示好,讓保羅以為茱莉失蹤之後,她會嫁給他為妻,羅德家的產業就是他們兩個人的了。」

  「這孩子心地這麼壞?」皇后瞪了瞪眼。

  「她父親將家產的管理大權交到茱莉手中,是為了她的未來著想,但她絕對不會明白的。對她來說,她的父親選擇了繼女而不是親生女兒,無疑是當面的一巴掌。以她小小的世界,唯一能反擊的方法只有這一個了。羅德先生和保安局的關係良好,她應該早就認識保羅。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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