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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倪匡-四條金龍《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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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阿挺哥哥 於 2025-1-24 09:36 編輯

《四條金龍》簡介︰

  有許多故事,一波一波發展,到後來,復雜無比,曲折離奇之極。可是這樣的故事,在一開始的時候,有可能平淡無奇,也有的甚至是一點來由都沒有的。情形很像一些長江大河,都是由源頭的涓涓細流所匯集而成的,等到匯集得多了,才一發不可收拾,洶涌奔馳,成了大河。

  這個故事在一開始的時候,就是一點來由也沒有的,兩個當事人絕想不到後來事情竟然會發展到那樣的地步,事後他們追憶起來,也都感嘆天地之間的人和事,真的像是有一種力量作為主宰,不然,何以有些事明明怎麼設想都不會發生的,明明怎麼拉扯都不能發生關系的,卻會湊在一起了呢!
一、征求人參
有許多故事,一波一波發展,到後來,復雜無比,曲折離奇之極。可是這樣的故事,在一開始的時候,有可能平淡無奇,也有的甚至是一點來由都沒有的。情形很像一些長江大河,都是由源頭的涓涓細流所匯集而成的,等到匯集得多了,才一發不可收拾,洶涌奔馳,成了大河。

這個故事在一開始的時候,就是一點來由也沒有的,兩個當事人絕想不到後來事情竟然會發展到那樣的地步,事後他們追憶起來,也都感嘆天地之間的人和事,真的像是有一種力量作為主宰,不然,何以有些事明明怎麼設想都不會發生的,明明怎麼拉扯都不能發生關系的,卻會湊在一起了呢!

是不是真有什麼力量在主宰,在躁作運行呢?

這個問題,大抵很難有答案,先說兩個當事人,當然是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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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條金龍 一、征求人參
有許多故事,一波一波發展,到後來,復雜無比,曲折離奇之極。可是這樣的故事,在一開始的時候,有可能平淡無奇,也有的甚至是一點來由都沒有的。情形很像一些長江大河,都是由源頭的涓涓細流所匯集而成的,等到匯集得多了,才一發不可收拾,洶涌奔馳,成了大河。

這個故事在一開始的時候,就是一點來由也沒有的,兩個當事人絕想不到後來事情竟然會發展到那樣的地步,事後他們追憶起來,也都感嘆天地之間的人和事,真的像是有一種力量作為主宰,不然,何以有些事明明怎麼設想都不會發生的,明明怎麼拉扯都不能發生關系的,卻會湊在一起了呢!

是不是真有什麼力量在主宰,在躁作運行呢?

這個問題,大抵很難有答案,先說兩個當事人,當然是年輕人和公主。

年輕人和公主都在看當地的報紙,他們身在亞洲一個多世族居住的大城市之中,所以一級豪華酒店的服務十分周到,有中文報紙、英文報紙,甚至還有當日的日本報紙和韓文報紙,中文報紙也有三份之多,來自主要的使用中文的城市。

年輕人和公主在這里沒有目的,他們喜歡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過著舒服的生活。所以年輕人有時間隨意翻閱著報紙。

所以,他會被報上的那則廣告所吸引。

廣告在每張報紙上都有,刊登在第一版的下半部,十分注目的地方,只要拿起報紙來,必然看到。

報紙上有廣告,那並不稀奇(沒有才是怪事),奇的是亞洲幾個大城市的報紙,都有這樣的廣告,可知刊登廣告的人,是何等急切想要達到目的。

廣告最吸引人的四個大字是︰「征求人參」。

就算只有一份報紙有這樣的廣告,也相當吸引人了,是不是?

而廣告的內文如下︰

「茲征求真正中國長白山出產之野山人參,每枝需重二兩以上,焙制保養情況良好,願意出讓者只要開價合理,立即成交,聯絡電話──」

那個聯絡電話的所在地,正是年輕人和公主如今所在的這一個。

當年輕人把幾份報紙的第一版排列在一起,看著每份報紙上同樣的廣告時,公主在他的身後,靠了過來。

年輕人感到了身後傳來了一陣柔軟和溫暖──再沒有比相愛的兩個人由身體親熱更令人身心舒暢的了。

年輕人反手摟住了公主,公主的下頦抵在年輕人的肩上,視線又落在報紙上。

她先問︰「什麼人會用這種方式得到人參?」

年輕人笑了一下︰

「一定是中國人……」

公主拖長了聲音,「唔」了一下。年輕人道︰「世界上只有中國人對人參有異樣的迷信,甚至相信成形的人參,會變成小孩子,滿山亂走!」

公主像是第一次听到這樣的事,格格嬌笑起來︰「重二兩以上的人參,十分名貴?」

年輕人點頭︰「如果是真正的野山參,相當罕見,越重的越難得,每兩的價值,可以超過十萬美金,還根本得不到,不然,也不用登報紙征求了!」

公主自是駭然︰「只不過是某種植物的根部!」

年輕人很懂得要得到一支天然的人參是如何不易,所以他反手撫模著公主的頭發,解釋著︰「如果你知道要經歷什麼樣的過程,才能采到一支人參的話,你就不會說這只不過是植物的根了。而且,人參確然有十分神奇的功效,它和人的生命之間,有一種奇妙的聯系!」

公主輕啜了年輕人一下︰「什麼事,听你說來,都有大條道理的!」

年輕人高興地笑︰「這是我確知真實的一個故事,發生在若干年之前,一大幫人逃避兵災和天災,其中有一個把十分之九的財產,向一個參商換了一枝手指般粗的老山參,其余的人都說他傻,結果在最困苦的環境之中,他口中一直咬著那枝老山參,支持著他的體力,使他在惡劣到了無水無食的環境下掙扎出去,逃出生天,而其余的人滿懷金銀珠寶,都全死了,身邊的金銀珠寶,自然也歸他所有了!」公主睜大了眼︰「不呵思議,好像不是很科學!」

年輕人轉過身,伸手指按住了公主的鼻尖︰「科學?你指的是如今的實用科學?不知有多少事實,是實用科學無法解釋的──」

說到這里,年輕人一下子把公主抱了起來,打一個轉,轟笑起來︰「你的身體就是一個最明顯的例子,誰能解釋你的身子?」

公主的身子輕若無物──她根本隨時可以飄起來,她嬌笑著︰「可是我還是不相信你的故事。」

年輕人笑︰「故事的主角還在生,只怕已超過九十歲了吧,嘿,他就住在離這里不遠,是著名的豪富,他的一個決定,可以影響一個國家的經濟,他的名字是方一甲,不過那一定是假名字,是‘富甲一方’這句話的後三個字,掉轉來而成的!」公主揚眉問︰「他為什麼要隱去原來的名字?」

年輕人攤手︰「誰知道,在兵荒馬亂的劫亂歲月中,什麼事都可以發生,他把所有人的財產都據為己有,這種事就不是很光采!」

公主在年輕人的懷中,掙了開去,拍著手叫︰

「看,你的故事不可能成立!假如他當年做過這種不光采的事,不會讓人知道,可知你的故事是虛構的!」

他們經常這樣「唇槍舌劍」,爭論一番,在他們來說,那是十分有情趣的事。

年輕人當下道︰「你錯了,當日那些人全曝尸荒野,身邊的財物,自然也成了無主之物,他取了也不怕人知。而且那些人全死了,無法向他討還財寶,他很喜歡向人提起這段經歷,以證明他的機智!」

公主仍然不服氣︰「那故事要成立,先得肯定會變小孩的人參真的能支持人的生命,不飲不食十多天。」

年輕人揮著手︰「方一甲十分相信人參的能力,所以他一直在服食上好的野山參,或許這就是他那麼大年紀了,身體還如此健康的原因!人參和生命之間,確然有著某種十分神秘的聯系。」

兩個人爭論到這里,本來可以告一段落了,這本來就是毫沒來由的事,說過了,誰也不會記得,若不是年輕人又說了一句話,可能以後的一切,就不會發生。

年輕人細看報上的廣告︰「說不定,征求人參的,就是方一甲!」

公主斜睨著年輕人,不出聲,可是有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態。

年輕人補充︰「方一甲對上佳的人參需求量很大,他不但自己要用,也拿來送禮,送給生意上有來往的富豪和國家元首,由于人參確有功效,所以他的人際關系極好,他有一家人參經銷公司,掌握著人參收購網──」

年輕人講到這里,公主又笑了起來︰「又自相矛盾了,他既然有一個人參收購網,又何必登報征求人參?以他的財勢而論,長白山出產的野參,應該絕大多數都在他手中!」

這幾句話,駁得年輕人啞口無言,無話可說。他的那種神情,又惹得公主嬌笑不已。笑了一會,公主忽然斂去了笑容,現出了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來。

年輕人笑問︰「你想干什麼?」

公主的話,听來十分無稽,可是她卻說得十分認真︰「我想試一試,我是不是可以看到登廣告征求人參的,是何等樣人!」

這樣的話,別人沒有法子一下子就听得明白,但是年輕人自然明白──公主自從進一步得到了指點,明白了她來自幽靈星座身體的各種異能,完全可以憑她的意念來控制發揮之後,異能已大大提高。

這時,她這樣說,是想從這則廣告上所包涵的訊息,去追蹤這種訊息的最早來源,如果追蹤得到,她就可以「看到」那個登廣告的人!

這種異能,倒也不是公主一個人會,通稱為「天眼通」的神通,都能表達這種「看到」實際上根本看不到處情形的本領。

許多在密宗上有修養,或是在靜修上有成績的人,都有這種異能。

年輕人靜了片刻,才問︰「在這些報紙上,你能得到什麼訊息?」

公主道︰「廣告代表了一個人的意願,當人有意願發生的時候,同時必然有訊號發出,或強或弱,附上在和這個意願有關的一切事物上。當然,要捕捉這些訊息,十分困難。」

年神人點頭︰「我明白,如果你有一份刊登廣告者親筆撰寫的廣告稿,那麼就容易得多了!」

公主大有嗔意︰「如果是那樣,那太容易了,連你也可以做得到,何必要我出馬?」

年輕人伸了伸舌頭,一迭聲道︰

「是!是!不該小覷了公主的能耐,請公主大顯神通吧!」

公主微微一笑,眼瞼垂下,看起來頗有「寶相莊嚴」之妙,年輕人走開了之後,才轉過身來,仔細欣賞著公主的美態。

在開始的幾分鐘,公主神態安詳,過了不多久,她的笑容在擴展,可是再過幾分鐘,她的笑容慚慚消失,再過一會,她眉心打結,顯然是她在施展神通的過程之中,遇到了若干困難。

前後人約是二十分鐘左右,公主睜開眼來,搖了搖頭︰「我失敗了!」

年輕人問︰「什麼訊號都捕捉不到?什麼也看不到?」

公主仍然搖著頭︰「不是,而是我看到的,並不是我想看的……嗯,我不是看到,而是感到了不應感到的一些情形。」

年輕人再問︰「例如──」

公主腴白的手做著手勢︰

「極之不愉快的感覺,有組織,有死亡,有恐懼,有殘殺,有仇恨,有陰謀……我剛才就像是到地獄去了一轉一樣,可怕之極!」

年輕人想笑公主的神通大大不靈,可是他怕公主見怪,所以只是暗中作了一個鬼臉,公主道︰「你別笑我,我開始的時候,看到了一個花園,一幢古老的房屋,一個十分大的書房,後來,忽然變了!」

年輕人側著頭,仿效公主剛才不相信他故事的神情,望著公主。公主大是著急,頓足道︰「是真的,那書房有一幅匾,上面題的四個字︰‘白山黑水’!」

年輕人一听,不禁陡地一呆,月兌口道︰「那四個字是狂草,你怎麼認得出來?」

公主道︰「我不知道,只知道看到了這四個字,就知道是這四個字──喂,等一等,你怎麼知道這四個字的字體是什麼?」

年輕人的神情古怪之至,他的回答是︰「因為若干年之前,我到過那個書齋,見到過這塊匾!」

公主的神情更古怪︰「那……我成功了?可是後來為什麼會那樣?」年輕人搖了搖頭,公主又追著問︰「那是什麼地方?屬誰所有?」

年輕人一字一頓︰「整個建築物連花園,叫做‘方園’,主人就是方一甲……」

公主也現出了十分驚訝的神情,她不由自主搖了搖頭︰「那麼,征求人參的人,真是方一甲了?可是為什麼後來我會有那麼怪異的感覺呢?」

年輕人作了一個鬼臉,公主的神情更是疑惑,欲語又止,過了一會,才道︰「我的推測是,方一甲、人參,和死亡、仇恨、殘殺等等可怕行為之間,有著十分復雜的聯系,所以我會有這樣的感覺。」

年輕人仍然不回答,又作了一個鬼臉──因為這一切,都是公主的異能,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範圍。

公主忽然現出了十分焦躁的神情來,連連揮著手。年輕人知道那是她想到了一些情形,可是又想不出頭緒來時的情形。他柔聲道︰「別急,事情看來雖然毫無頭緒,但是一條一條理出來,總可以有頭緒的!」

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氣︰「好,首先,那塊匾上的‘黑水白山’四個字,是什麼意思!」

年輕人一听,就呵呵笑了起來──公主畢竟不是中國人,對中國的一切,所知不多,所以才會有這個問題。這四個字,普通的中國人都知道是什麼意思的。

他一面笑,一面解釋︰「黑水,指黑龍江,白山,指長白山,黑水白山,就是指中國東北的那一大片上地,俗稱東三省,日本人曾在那里建立滿州國。」

公主「哦」地一聲︰「方一甲是東北人?」

年輕人側著頭,想了一想︰「他……好像是山東人,早年,由于天災人禍,很多山東人出關到東北去謀生,這種行動,稱之為‘闖關東’,很多在東北生了根,就變成了東北人。」

公主皺著眉,用心听著,忽然又問︰「好像你對方一甲很熟悉?」

年輕人的回答是︰「很久以前,我還是一個少年人的時候,見過他一次。」公主揚了揚眉,不等她再問,年輕人已經道︰「是我的叔叔,帶我去見他的。」

提到了年輕人的叔叔,公主現出十分尊敬的神情。年輕人的叔叔,甚至比年輕人更傳奇,在冒險世界中的地位相當高。年輕人的機智靈敏,甚至精通的各種技藝,幾乎全是他叔叔從小就對他施行嚴格的訓練所形成的。

每次,年輕人提及他的叔叔時,公主都會有十分尊敬的神情,那是因為公主和年輕人的叔叔,也曾打過交道,知道他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之故。

年輕人的叔叔早已退出了冒險生涯,已經退隱了──他退隱得如此之徹底,連年輕人也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所以,年輕人和公主雖然十分懷念他,可是除非他的叔叔主動和他們聯絡,他們無法可以知道他在哪里。每常想起這一點,年輕人的心中,就不免悵然,這時,年輕人悵然之感萌生,忽然想起了公主的異能,他忙向公主望去。

公主顯然也在同時,想到了同樣的事︰她可以用異能把年輕人的叔叔找出來!

看!故事越來越復雜了,又牽出了年輕人久已退隱了的叔叔來了,而在一開始的時候,只是對報上的一則廣告有興趣而已!

公主道︰「現在我思緒十分亂,無法集中意念,等到我把這些問題弄清楚了,我會設法把叔叔找出來。」

年輕人作了一個請問的手勢,公主問︰「叔叔和你一起去見方一甲,有什麼目的?」

年輕人搖頭︰「沒有目的,叔叔帶著我漫游世界各地,經過這里,叔叔就對我說,帶你去見一個人!」

那年,年輕人十五歲,他叔叔的話,他至今記得,叔叔說︰「世界上有許多不平常的人,如果有機會認識他們的話,都不要放過機會。就算不能認識,見上一面,也是好的。今天我帶你去見的一個人,十分奇特,難以分類,你可以自己去下一個判斷!」

少年的年輕人十分好奇︰「那是什麼人?」

叔叔說出了「方一甲」的名字,那時,年輕人的見識已十分廣博,他立即道︰「是那個大富豪,叔叔是怎麼認識他的?」

叔叔想了一會,才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和關東的一幫胡子有了糾葛,我恰好在關東,又認識那幫胡子,就居間替他們調解了,雙方都很感激我,送了我禮物。胡子首領送的是一柄極好的馬刀──」

年輕人插了一句口︰「哪,我見過那柄刀,真是鋒利之極的好刀!」

那柄略呈新月型的馬刀,年輕人確然見過,而且把玩過,叔叔還教了他一套刀法,直到這時,年輕人才知道刀是一個胡子的首領送的。「胡子」,就是馬賊,是策著馬隊,打家劫合,胡作非為的強盜,在強盜堆中,也間或有些豪俠式的人物,時代觀念不同,現代社會不可能推崇強盜,可是「水滸傳」之中,殺人如砍瓜切菜的強盜,個個都是英雄。

叔叔停了一下︰「方一甲送我的,是一支罕見的成形野山參,這支參,後來我轉送了別人,起了很大的作用,干成了一件大事。」

年輕人當時並沒有問「干成的大事」是什麼,因為叔叔做過的事太多了。大事可能是幫助國民革命打了勝仗,消滅了一個軍閥。也有可能,是炸掉了入侵日軍的重要軍事設備等等。

年輕人也沒有問方一甲和馬賊之間的是非是什麼,因為那可能是一個極長的故事。叔叔忽然嘆了一聲︰「這個人十分有頭腦,他知道在江湖上混下去,刀頭上舐血的日子,終歸不免刀亡,所以他離開了中國,挾資南下,做起生意來,後來成了富豪,他最喜歡人參──真正的長白山野山參,常說人參救過他一命,所以一直在高價收貿人參。」

叔叔又說︰「采參客有了上佳的貨色,都會賣給他,因為他出得起好的價錢。不論時局怎麼變化,錢總是要的!」

年輕人的叔叔說著,忽然感嘆起時局來了,年輕人只好听著。那天中午時分,他們來到「方園」的大門口,花園和建築物,又大又有氣派,年輕人叔叔是老派人,先送名片,一送進去不久,就看到一個老人,健步如飛,在花園的碎石路上,走了過來,來的自然是方一甲了。

年輕人在向方一甲行過禮之後,打量這個傳奇性人物,只見他身材並不高,可是看了他之後,才知道「短小精悍」是什麼意思。方一甲那年,只怕也有七十開外了,可是全身精力彌漫,舉手投足之間,都極其有力,幾乎沒有伴隨著「呼呼」的風聲!他有一雙凸眼,頭顱也不大,後來叔叔告訴年輕人︰「方一甲的這種相貌,稱作豹頭環眼,有這種相的人,都機智過人。」

方一甲把他們帶到了書齋,年輕人就是在這時看到了那塊題著「黑水白山」的匾額的──方一甲曾在東北混過很久,那自然是為了懷念那一段日子的了。

在書齋之中,方一甲打開了一個櫃子──在當時的科學水準而言,這個櫃子的設備,毫無疑問,是在時間的最尖端,它有桓溫設備,有濕度的控制,那是一個保管櫃。一般來說,這種設施,用來保管極品的雪茄煙和極品的紅白酒,但是,方一甲卻用來保管人參。

年輕人記得方一甲打開櫃門時那種鄭而重之的神情,也記得他叔叔問︰「你那支人參王還在?」

方一甲眨丁眨眼,拍下拍肚子︰「自己送給自己七十歲生日,進了身子哩,不過,有一支,比你見過的人參王還要大!」

方一甲雙手捧出錦盒,打開盒蓋,還有一層玻璃,盡量防止人參和空氣接觸,年輕人湊過去看,看到的是一支直徑約有三公分的人參,相當短,真的看來大具人形。

方一甲十分神秘地道︰「這棒槌,是晚上出來走,被人系了紅線,一隊人在山中足足找了三個來月,才算是把它找了出來!」

叔叔呵呵笑著,嘖嘖稱羨,年輕人當時對這番話不是很明白,後來才得到了叔叔的解釋,原來是成年的人參,化成小孩,晚上出來玩,人知道它是人參化的,就和它玩,然後在它的手腕上或足踝上,綁上紅絲繩子,作為記號,再進行尋找,人參埋在土中,不易發覺,可是紅繩會露在土外,暴露它的藏身之所,所以就被人發掘了出來。

年輕人當時自然不相信這種「神話」,但到了年紀大了,見識多了之後,他反而對一切都抱懷疑的態度,不會一概否定了。方一甲又道︰「這是我替自己八十歲生日準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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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條金龍 二、馬匪故事
年輕人很清楚地記得,方一甲在這樣說了之後,竟然嘆了一聲︰「唉!九十生日,不知是不是能找得到比它更好的?」

叔叔道︰「人參是活的,可遇不可求,听其自然,不必強求!」

方一甲又嘆了聲,把「不必強求」四字,反復念了幾遍,點了點頭,神情十分感慨。

接下來的情形,年輕人的印象十分深刻︰方一甲和他的叔叔,都有一個相當長時間的沉默,兩人顯然是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之中。

看,故事又加入了新的一波,年輕人道出了往事,和他叔叔去見方一甲,而往事之中,又勾起了往事。

當然,這一波又一波的起伏變化,和整個故事,都有關系,最後是可以串連起來的。

叔叔和方一甲沉默了很久,方一甲才問︰「那把刀還在嗎?」

叔叔點頭︰「還在,真是好刀。」

方一甲又嘆了一聲︰「那兩個……人不知還在不在?」

叔叔向年輕人望了一眼︰「我們說些往事,你不會沉悶吧?」

年輕人忙道︰「當然不會!」

他知道「說些往事」,一說可能好幾個小時,所以他找了一張舒服的椅子,坐了下來。

方一甲和叔叔在開口之前,又長嘆了幾聲,神情不勝唏噓,由此可見,往事也有可供緬懷之處。

往事中的往事,和如今不知相隔多少年,可是還是可以聯系在一起,這就是世事的奇妙之處。

又過了一會,方一甲才道︰「我在南下之際,皆勸他們一起走,可是他們都不肯,開始還有些聯系,後來就音訊全無了!」

叔叔卻道︰「那時候,他們再走,只怕也遲了!他們每一個人的身上,都有那麼多……」

說到這里,叔叔遲疑了一下,方一甲搖頭︰「人在江湖,哪個身上沒有三五條人命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有什麼好說的!」

年輕人忍不住道︰「叔叔,你們在說什麼啊?」

叔叔的回答是︰「一幫馬匪──你要是有興趣,可以對你說說,這是一個很傳奇的故事。」

年輕人這時點頭,叔叔和方一甲,于是就說了那幫馬匪的故事。

馬匪的首領姓焦,單名一個田字。他這個名字也有一個來歷,像這種在江湖上混,混了幾十年,終于混出了大名堂的人,有的是根本來歷不明,不知身世的人。也有的,多少還有點羞恥之心,怕真姓真名地干,罪孽多了,難免眾人口中咒罵,禍延祖宗,所以也多有把真姓隱去了的。

焦田是屬于哪一種,無由得知,但是他這個名字不是真姓名,卻可以肯定。

原來他早年拉了隊馬匪,只得三五個和他一樣的亡命之徒,只有一桿破步槍,根本不知道能不能發射,因為完全沒有子彈。

在這種情形下,如何成得了大氣候,于是,和他一開始就在一起當馬匪,後來成了他的大軍師的那一位,就想出了一個可以大壯聲勢的辦法來。

草莽之中,每多聰明機智之士,混沌之內,也每多勇猛藝高之人,這種人,被天地間的靈氣或是戾氣孕育出來,踏上正途,便是將軍主帥,踏上邪途,便是槍匪賊子,其間似乎是冥冥之中命運的主宰,由不得每個人自作主的。

那個軍師根本沒有名字,一開始就人人叫他軍師,他想出來的辦法是「燒田」──每當馬隊掠劫了一處地方之後,就放火燒經過之處的莊稼。

這本來是一種傷天害理之極的事,民以食為天,東北沃野千里,種的多是高梁、大豆,前者成熟時,一丈來高,放眼望去,一望無際,是著名的「青紗帳」,後者成熟時,豆莢自動會爆裂開來,而且大豆多油,更加容易燃燒。

所以一旦放起火來,救火的設備又差,哪里有什麼滅火劑,無非是用樹枝拍打而已。

(十分令人可悲的是,最近一場特大林火,也還是用這種救火方法。)

所以,山林間忌火,莊稼到了快成熟或成熟等待收割時,也特別忌火,大火一發不可收拾,往往綿延數百里,使上千上萬畝土地上的莊稼,變成飛灰,土地變成一片焦黑,使成百個屯子,數以萬計的農民,欲哭無淚,一年的生計,全無著落,受盡萬千的詛咒,自然也會遭到嚴厲之極的群眾報復。

所以,有作奸犯科,十惡不赦的人,也不敢輕易放火燒莊稼的。可是,軍師就赫然提了出來。

當時,一共是五個人,在一所破舊的窩棚之中,窩棚內什麼也沒有,窩棚之外,是五匹馬,馬倒是好馬,集上偷來的,而沃野之上,有的是牧草,都吃得健馬油光水滑,神駿非凡。

窩棚之中的五個人,也全都無精打采,拉隊成匪已有一個半月了,超過十次,想侵犯一些小屯子,也全都叫人給擊得落荒而逃。

東北地廣人稀,有人聚居的村落,都稱「屯子」,村落中姓鄭的多,這個屯就叫鄭家屯。每一個屯子,都有類似自衛隊的組織,也叫民團。屯子的周圍,壘土為牆,和城牆差不許多,堅實的木柵,牆角有了望台,可以老遠就看到來犯的人。這種自衛隊,不但防馬匪,也防俄羅斯強盜──邊界那邊的俄羅斯人,仗著槍好馬快,說不定什麼時候,就來搶劫一番,自然,也會有沒出息的民族敗類,勾引了俄國土匪來搶掠的。

所以,屯子規模不論大小,都有自保之策,大屯子花得起錢,不但請了專人來訓練民團,連大炮都有,當然可以大收阻嚇之效。

像這種大屯子,五六個土匪小隊,正眼也不敢瞧,常言道︰柿子揀軟的捏,他們找一些小屯子下手,也落得個落荒而逃,這就令得這幾個才落草為寇的人,又氣又恨,全身的勁都無處去使,自去掄了半天刀──他們的刀,倒全是精光錚亮,揮起來風聲呼呼,鋒利之極,保證可以一刀把一個人從頭到胯,齊中剖成兩半!

就在這時候,軍師用十分肯定語氣,一字一頓地道︰「我們放火燒莊稼!」

軍師的話一出口,窩棚之中,一片寂靜。雖然落草為寇,為的是他們都各自在血液之中,流動著一股桀驁不馴,不肯安份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在他們血液中奔騰的那種不甘平平淡淡過一生的質素,令他們總要做點與眾不同的事,可是在別的方面,他們和千千萬萬在這幅大地上勤勞耕種的農民,也沒有多大的分別。

所以一听到要燒莊稼,沒有人說話。

軍師不理會別人,目光落在焦田的身上。

焦田那時候,自然不叫焦田,而且,他的身手氣概,也和七八年之後,他成了千里荒野上最負盛名的馬匪首領時大不相同,所以不必形容他那時的樣子,會在後面詳細形容他成功之後的情形。

不過為了方便,那時他雖然另有名字,也不妨稱他為焦田──反正他日後就是用這個名字的。

焦田迎著軍師的目光,喉結上下移動,發出一聲古怪的聲響,語氣十分遲疑︰「這……不是很合適吧?」

其余各人立即附和。

軍師掄起刀來,虛劈了一刀,「刷」地一聲響,刀光映著他煞白的臉︰「非這樣不可,不然,我們就別做這一行,種地去!」

軍師那時,自然也沒有什麼權威,所以他的話,引起的反對聲更大。軍師冷笑,說的話毫不容情,每一句話,都像利刺一樣刺進人的心坎中。

(年輕人的叔叔在說到這里時,曾長嘆了聲︰「有些人,天生有煽動他人的情緒,蠱感人心的能力,能使別人放棄自己的想法,而去跟隨他。」)

(隔了一會之後,年輕人的叔叔又感嘆︰「觀乎歷史上,不論是成大事,或是成大亂的人,好像都有這種天生的本領,而更多的人,只能被這種人牽著鼻子走!」)

(年輕人表示自己的意見︰「這是民智未開的原故。」)

軍師當時說的是︰「怕燒了莊稼,傷天害理?哥兒們,我們現在是士匪,是強盜,不是善男信女,見人要砍,見財要搶,干的營生,樁樁都能打入十八層地獄!」

「要是怕天理循環,怕報應,趁早回家抱孩子去──不過,只怕也遲了吧,我們手中的刀,欠的人命也不止一條兩條了吧!只要豁出去干,才能殺出一條血路?」

他霍然站起,又空揮了一輪刀,才道︰「要就出發,我和老大先出動。」

其中的一個(後來也成了大頭目)還是有點怯意︰「要是被……追殺……我們可是人單勢孤!」

于是燒了莊稼,犯了眾怒,被各屯子的民團追殺的匪隊,也未必同情,那就天下雖大,無容身之處了!

軍師在這時,昂然說出了一句使他畢生聲名大噪的名言,這句名言,據說傳在東北三省,甚至傳進了關內,是成千上萬亡命之徒的座右銘。

軍師這時說的是︰「我做事從不想退路!」

不想退路,就只能勇猛前進,有了退路,就不免想到退守,難求進取,這是一股狠勁。這一點,和兵法上的「置之死地而後生」,倒十分吻合。于是,他們就到處去飛帖子──把勒索信綁在石頭上,利用彈子彈進屯子的圍牆去,或者,干脆就把勒索信貼在屯子的木柵上。

軍師是上過書墊的,一手字,雖然說不上鐵劃銀鉤,在方圓千里之中,只怕也難找得出第二個來。他們不但飛帖子,而且還喊陣──策馬繞著屯子的圍牆飛馳,一面馳走,一面把勒索的內容,大聲叫喊出來,可以讓屯子里的男女老幼,一起听見。

喊陣比較有效,可是也十分危險,屯子中的自衛隊亂槍掃射,或是萬箭齊發,喊陣的匪徒,非死即傷──那次,焦田親自去喊陣,喊了三個屯子,安然無恙,全靠著也那精嫻無比的騎術,關于他的騎術,听起來簡直像神話,下面還有詳細解釋。

他那次喊陣,全身而退,用的是一招「蹬里藏身」──整個人藏在馬月復之下,槍箭矛釣,自然都無奈他何,只不過雖然他事先在馬身上也做了防備功夫,還是死了三匹好馬。

勒索的內容,無非是限三日之內,把銀元若干枚,放置于某處某處,否則便如何如何。

別的馬匪必然是「否則大隊攻打,屯破之日,雞犬不留,老幼無存」。

可是這次,焦田的喊陣,軍師的飛帖卻是「否則縱火燒地,莊稼成灰,顆粒不存」!

那時,又正是秋熟時分。

幾個屯子受到了這種前所未有的勒索,自然派了民團,加緊巡邏。

可是東北地肥,耕作容易,和關內的情形不同,大地面積十分大。五十畝為一晌,一家四口,普普通通,就可以管上三四晌田地,民團防衛就算再嚴,也總有月黑風高,有機可乘的時候。

三天的期限一到,五處大火頭,十五處小火頭,一夜之間,風趁火勢,不但把幾個屯子的莊稼,燒得干干淨淨,還連累了附近的不少田地,令得方圓千里,大是震動!

他們在勒索的時候,照例要報上萬兒(名稱),照例是「替天行道」開頭。可是軍師一想自己要放火燒稼,這「替天行道」四字是說不上的了,所以沒有提,報的是「焦田大隊長」。

于是,一夜之間,焦田大隊長的名頭,就被所有人掛在口邊,也叫人恨之切骨,黑白兩道,都想把焦田大隊長找出來。

又是軍師的妙計,放了這把火之後,一連五天,銷聲匿跡,然後,又是三個屯子,接到了焦田大隊長的飛帖。

這一次,受了損失的屯子,和沒有受損失的屯子,聯合起來,巡邏隊不斷,夜間更是緊張。

可是軍師又出了奇謀,三天期限一到,並無動靜,又過了兩天,這才在白天,放了火,而且趁亂之時,伏擊了一隊民團,砍翻了十二個民團,奪得了十二桿好槍和許多子彈,聲勢大壯!到了第三次,焦田大隊長的飛帖出現,期限一到,白花花的大洋,就如數出現在他們指定的地方──善良的老百姓投降了!

于是,焦田的聲勢大壯,招兵買馬,神出鬼沒,往往今天還在一處喊陣,明天的飛帖,已經飛到了五百里之外,不到兩三年,已成了勢強力壯的大馬匪隊,而且,還曾和俄國馬匪進行了幾次大規模的戰斗,大獲全勝,殺得老毛子人仰馬翻,俘獲的武器,更是精良。

這時,他們也成了氣候,目標大了,軍師訂下的一個大目標是樂家屯。

樂家屯是一個大鎮甸,也是方圓千里最富的一個屯。雖然也叫屯子,實際上是一個大城鎮,過往商旅必經之地,繁華熱鬧的主要原因是︰這個地方,是漠河金礦,和遠在西伯利亞的一些金礦的礦石集中地。

金礦的礦石,合金量極高──黃金和其它金屬不同,多有天然的純金塊的。漠河和漠河以北,是地球上真正的苦寒之地,可是卻有金礦,金礦開采出來,在礦場經過簡單的處理,就專車運到樂家屯的煉金廠加工,這是正路。不是正路的,則是西伯利亞俄國人金礦中偷運走私來的礦石,一樣泡在樂家屯集中。所以,樂家屯的原名,漸漸地反倒少人提了,遠近都叫「黃金屯子」,有民謠唱︰「黃金屯子滿是金,有金個個是神明,拜得男來又拜女,金光閃閃沖天庭。」

民謠自有含意,是說在黃金屯子中,一切的一切,反正有金子在說話,不管是哪一個的政府,都說不上話,自成一國,超然物外。

在黃金屯子之中,自然要什麼就有什麼,說不上的窮奢極侈和繁華。

軍師的計劃是︰把黃金屯子打下來,據為己有,自成一國,繼續在黃金上發大財。

經過了很多年,馬隊的成員早已過千,可是遇上大事,集中在一起商討的,仍然是當年窩棚中的五個人。當軍師一提出他的大膽計劃時,情形竟然和幾年前的那次一樣︰沒有人出聲!

過了好一會,焦田才嘆了一口氣︰「軍師,太大塊了吧,怕咽不下!」

這時的焦田,當然不再是當日的焦田了,他刀法如神,騎術如神,早已遠近馳名,去年,另外兩股各有三百人的馬匪首領,約他比試,說明誰贏,就可以並吞輸了的馬隊,成為首領,輸的,終生听命。

賭的是砍木樁。

懂得騎術和刀術的人都知道,砍木樁是最公平的賭法,差一點都不行,高下立判。

世界各地,精于騎術的民族,也大都精于使刀,多半是由于刀的威猛,和馬的矯捷相配合,聯合而成為十分有效的攻擊力之故。

所以,砍木樁這種展示刀法和騎術的運動,世界各地都有;兩排木樁,策騎在中間馳過,左一刀,右一刀,把木樁砍斷。

這是最簡單的砍木樁,一到了和中國武術相結合的高手身上,砍木樁干變萬化,首先,出現了短樁,硬木削成,埋在地上的木樁,有短到不足一尺的!

人在馬上,揮刀砍去,自然是木樁越長,越容易砍,越短,越是難砍。短到一尺,人要大半吊在鞍上,斜著身子去砍,不單難以發力,又不能慢馳,一不小心,落了馬來,就再沒面混江湖了!

短樁如果在兩旁,人一下向左斜,一下向右斜,若是沒有過人的腰力,一兩下過去,連骨架子都會散開來!

(年輕人那時,正熱衷于打馬球,他自然也有十分精湛的騎術,听他叔叔和方一甲講到這里時,青年人容易不服氣,就插了一句口︰「那也不算什麼,打馬球,有時也需要有相同的動作!」)

(當時,方一甲只是揚了揚眉,他叔叔則瞟了他一眼,也沒有說什麼。)

(幾天之後,叔叔和年輕人在一片平坦地上,把那柄鋒利的馬刀,交在年輕人的手中,在叫地上豎起了六根三尺高的木樁,拍了拍一匹駿馬的頭,退開去,望著年輕人,根本不說什麼。)

(年輕人也知道這一切全是在方一甲書齋中的那兩句話而來的。)

(他也不說什麼,翻身就上了馬,疾馳而出,兜回馬來,騎得更快,身子向左一斜,一刀砍出,一根木樁應聲而斷,可是也只是那一根,當他回過身來砍第二刀時,顧得了腰上發力,手上就無法發力──砍木樁和打馬球所需要的力道,畢竟大不相同!)

(苦練了一年之久,年輕人才能一口氣砍八根兩尺高的木樁。)

(他沒有再練下去,並不是他練不到更高的境界,而是他更需要練的東西實在太多,不能在單一的一個項目上花太多的時間。)

(當然,方一甲和叔叔後來又提及的「月復樁」,他更沒有機會涉及了。)

(饒是如此,時至今日,年輕人單騎砍木樁的功夫,只怕也在世界的前五名之內了!)

那次,焦田和另外兩個馬匪首領賭的,是另一種難度更高的欣法,砍的是「月復樁」──所有的木樁,一尺高,豎在地上,策騎者在向前飛馳之際,必須控制著馬匹,絕對要直線前進,目的是使所有的木樁,都在馬月復之下。

然後,馬上的騎士,要使出各種身法,把在馬月復之下的木樁砍斷──每砍斷一根之後,必須回復正常的策騎姿勢,不能一直藏身在馬月復之下。

這是一種听听也匪夷所思,認為不可能的騎術,但在東北平原之上,確然有人做得到!

焦田在那一次賭賽之中,竟然砍了二十四根「月復樁」,令得旁觀者目定口呆,那兩個和人賭賽的馬匪首領,拜伏在地,手下六百多人,自然也歸入了焦田的馬隊,令得焦田更是聲勢大壯!

可是,就算焦田的馬隊,有了那樣的聲勢,想要吞並黃金屯子,他連想也沒有想到過,事實上,這種念頭,只有軍師想得出來。

軍師在那時,自然也不是當年的軍師了,可是有兩件事,他並沒有改變。一是他的臉色,一直是那樣蒼白,白滲滲地,十分駭人。二是他喜歡眯著眼楮看人,怪的是,別人都是圓睜雙目,才顯得有威勢,他卻正好相反,眼睜大的時候,並不怎樣,一眯眼,眼縫之中,就寒光迸射,叫人會不由自主,機伶伶地打寒戰。

焦田一說話,軍師就眯著眼看著焦田,焦田自然不會心頭生寒──他們在那麼多年並肩作戰之後,已經是生死之交了。

軍師慢吞吞地說話︰「我想過了,我們現在聲勢再壯,也是一股馬──人總不能一輩子當馬匪,只有趁現在有人有馬有槍在手,拚一拚,打下一座城池來,自立為上,這才是長遠之計!」

軍師的話,當然不錯,所以听得人人都咽了一口口水。

軍師又道︰「要打家劫合容易,要攻打城池,大不相同,既然要打,就揀大的,還有比黃金屯子更合適的麼?所以,就打黃金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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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條金龍 三、長遠之計
焦田搖了搖頭︰「那屯子,我們沒進去過,可是經過,也只能離遠看,一丈五高的圍牆,牆上全是崗哨,每隔三丈就有大炮,听說還有一種……叫機關槍的,里面的民團,不騎馬,全騎電驢子,奔馳起來比什麼都快,我們能吃得下嗎?」

(年輕人听到這里,問了一句︰「什麼叫‘電驢子’?」他叔叔回答︰「就是摩托車,黃金屯子錢多,民團的配備,全是最好的。」)

軍師的眼眯得更細,「當然不能是外面打,要里外夾攻!」

焦田大喜︰「你已有了內應?」

軍師慢條斯理︰「還沒有,可以找;他屯子是通都大邑,人來人往,總不能不讓人進出!」

焦田苦笑︰「查得可嚴啦!上回三分隊的隊長,想進去開開眼界,一進屯就給抓起來砍了──有頭有臉的,全叫見過的人說了樣貌,找能人畫了像放著,進去的人,一有可疑就查對,對準了就斃,你混得進去?」軍師笑︰「我混進去過不止一次了!」各人听了,都是一呆──軍師是有點神出鬼沒,經常十天半月不見蹤影,誰也不知道他在干什麼。自然,也包括了偷入黃金屯子在內。

軍師這個人,能偷進警衛森嚴的黃金屯子去,自然有他的道理──別說當強盜的人,沒有一個「賊」字刻在額頭上,可以確然,一個人當了強盜之後不久,自然而然,就會變得賊眉賊眼,或滿面都是橫肉,或雙眼之中充滿了凶光。強盜在賊窩的時候,大家都一個樣子,還不怎麼覺得,可是一到了普通人之中,一半是由于做賊心虛,另一半也由于長相確然和常人有異,所以,一下子就被人認出來的機會極多。

像黃金屯子這樣的大鎮,警衛再嚴,每日要進出的人,都數以萬計,難道還能每一個人都盤問一番?自然是揀有賊相的才查,八九不離十,沒有什麼不法分子可以過得關。所以,遠近的馬匪,都想進屯子去開開眼界,可是真正有膽子進去的,萬中無一。

軍師能進出黃金屯子多次,據他自己說,民團連問都未曾問過他一句,那也很可信,因為他雖然當了那麼多年馬匪,可是卻一點也沒有匪相──不但沒有,他看來比旁人更斯文儒雅。

所以,當他自稱是哈爾濱來的中學教員之際,人人都相信他,不知道什麼是「教員」的,他解釋一下︰「就是教書先生」,大家也就都明白了。

他白淨臉皮,雙手柔軟,手指細長──如果他出身好,受系統的教育,他一定是一個出色的小提琴手或是鋼琴家,因為他有天生的音樂細胞,不論是什麼樂器,一上手就能彈能奏能吹,什麼樂譜,听罷一遍,就牢記于心。

年輕人的叔叔和這幫馬匪,發生了關系,也由于軍師的那一手音樂才能,經過情形,下面自然會說。

軍師自然也佩槍,佩的是一柄德國造的快慢機,又稱盒子炮,也叫駁克槍──這是當時能擁有的最威力強大的手提武器,可以扳一下槍掣,一下子就射出二十顆子彈來,特別適宜旋風式搶劫的馬匪所用,極其難得,比同樣大小的黃金還貴。

但是軍師絕少用槍,他常用的武器是飛刀,他的飛刀是特別打造的,據說得自異人傳授,刀長六寸,其薄如紙,鋒利無比,刀柄上有一個環,恰好可以套在手指之中,他可以一口氣套三十柄飛刀在手指上,然後轉動手指,向四面八方射出飛刀,百發百中,力道強大到不可思議,人的頭顱骨多麼硬,可是,十步之內,他射出的飛刀,可以直釘進入頭骨之中,只剩一個環在外面。

他的這手飛刀絕技,遠近馳名,很有些看他的外型十分文弱,想要欺負他的黨匪。死在他疾如閃電的飛刀之下,久而久之,自然再也沒有人敢招惹他了。

作為一個大規模的馬匪隊伍的軍師,軍師有各種優點,但是也有一個大缺點,他──如命!

男人沒有不的,正如所有的貓都吃魚一樣,男人,也是生物的天性,可是好到像軍師這種程度的倒也不多見。

他每晚一定要摟著女人才能睡得著,當然,整個晚上除了摟抱之外,還有什麼別的行動,也不必深究了。

馬匪除了搶劫之外,也綁架勒索。多數的情形是,打開了一個屯子,盡量掠劫一番。但是著良的老百姓,在這種動蕩不安的時代之中,也創造了許多五花八門的財富隱藏法,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搜得出來的。

于是,馬匪在撤退之時,大都順手牽羊,綁架一些人,等候事主花銀洋來贖。被綁架的對象,自然是富戶的子女,也有俊俏的大姑娘小媳婦。

那些被馬匪綁架的青年婦女,就算事後被贖了出來,規矩也是絕對不會向任何人解釋在匪巢時的遭遇──那其實是不必問,誰都可以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而民間也有不成文的規矩,是父兄,甚至丈夫,都絕口不提,若是婦女有了孕,生下了孩子,也都一律當作是自己親生的一樣。

當然,作為丈夫的,心中在受著什麼樣屈辱的折磨,外人不得而知,但是既然這種事常有發生,而且女性所受的各種屈辱,必然在男性之上,那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這種情形,公然發生,在如今世界日趨文明的情形之下,自然難以想像,但歷史上既然曾有過這種暗無天日的年代,也就可以讓人知道,人類的行為,是何等可怕!

軍師對于擄劫來的俊俏婦女,自然不肯放過。可是他有一樣奇,和其余馬匪截然不同,他對女人不用強,他說︰女人要是不願意給你,再標致的女人,也是死的。女人要是自己願意了,那你才能在女人的身上,得到樂趣。

可惜懂得他這個道理的馬賊,萬中無一,都是一把按倒了女人,扯破衣服,就霸王硬上弓,哪顧得憐香惜玉,反倒喜歡听被蹂躪的女人慘叫。

這個馬隊,每次擄了女人來,都是軍師先選,連焦田也得讓他,因為焦田不在乎女人的姿色,只要女人夠粗壯就好。

軍師每次選的人數不一,然後,他每天去看她們幾次,看到她們自願獻身為止。

世事之奇,有不合人情者,很多陪過軍師睡覺的女人,竟有不少留下來不肯再回去的,積年累月下來,竟有好幾十人。

馬匪的隊伍之中,有一隊女人的,只有焦田的這一隊,絕無僅有。

這幾十個婦女,自然由軍師所管,夜夜侍寢。

焦田常對軍師說︰女人靠不住。軍師的回答是︰人根本靠不住!

當下,四個核心戰友,听得軍師曾進過黃金屯子好幾次,都神情緊張地望著他。軍師吸了一口氣︰

「好好布置一下,可以達到目的,但是整個行動,必須听我的!」

他這樣說的時候,望走了焦田,焦田立即道︰「要是能打下黃金屯子,你為主,我為副!」

對于滿腦子都是唯我獨尊思想的匪黨來說,這是異乎尋常的許諾。軍師自然知道,這種許諾,決無實現的可能,並且,一定要立即加以拒絕,免得以為他真的有意覬覦首領的位置。

所以,他霍然起立,十分莊重地宣布︰「老大言重了,我只是要在行動中有權指揮人馬,事成之後,自然老大是一城之主!」

軍師說得那麼有把握,倒令得各人都心頭發癢,黃金屯子之中,據說金塊堆積如山,真要能拿下它來,那是任何馬賊的夢想。

焦田呵呵笑著,一口答應︰「行!怎麼著手?」

軍師在這個時候,卻賣起關子來了,他並不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問︰「有四條金龍,在地下替黃金屯子樂家大戶運金,你們是听說過的了!」

焦田和各人互望著,焦田道︰「說是這麼說……嗯,樂家的上代,曾經遇過仙,那神仙坐著八條金龍駕的車,臨走的時候,留下了四條金龍給他,四條金龍的龍頭,分向四面,龍尾聚在一起,龍尾相聚的地方,就是現在的黃金屯子。」

軍師沉住了聲音︰「正確地說,是在黃金屯子的正中央,那地方,圍牆有三丈高,不是樂家的嫡親子弟,誰也不能走進去!」

另一個頭目道︰「還說那四條金龍的龍頭,鑽進了四座金礦山,咬下了金砂,就順著龍身體,直運到屯子去,難道也有這事?」

軍師眯著眼,忽然一翻手,手中就多了一柄又薄又鋒利的小飛刀,他用那柄小飛刀,慢慢批著指甲。

他點了點頭︰「是,的確有此一說,那四座礦山,就是漠河金礦,洛古河金礦,奇干河金礦和富克山金礦!」

(當年輕人听方一甲和他的叔叔講到這里的時候,他不禁「啊」了一聲,那四座金礦,是中國極北的著名金礦,倒是真有的!)

(方一甲呵呵大笑︰「當然是真有的,難道你以為我們是在編故事!」)

(年輕人當時介乎青年和少年之間,對于各種各樣的傳說,有一種抗拒,他道︰「什麼四條金龍,那總不是真的?」)

(叔叔笑︰「在大荒原上,有關這樣傳說很多,整條黑龍江,就說是一條墨龍變的,那條墨龍禿了尾,還有個很親切的名字。」)

(方一甲接口道︰「那條墨龍,叫禿尾巴老李!」)

(年輕人仍然不服︰「可是仙人留下的四條金龍,還是匪夷所思,極可能是──」)

(他說到這里,頓一頓,望向叔叔。他叔叔給了他一個鼓勵的眼色,示意他說下去,他才道︰「那極可能是四條運送礦砂的輸送管,直達提煉的中心,在傳說中,就變成了四條金龍。」)

(方一甲笑,稍看他叔叔︰「你可曾見有輸送帶來著;小伙子,當然是藏在地下的!」)

(年輕人的反應,十分靈敏,立時道︰「那就是埋在地下的輸送管!」)

(叔叔搖頭︰「事情當真另有怪異之處,你的設想很不錯,可是如果曾有敷設輸送管的工程,斷無沒人知道之理,黃金屯子在四大金礦的中心,離每個金礦,都超過一百里、當時也沒有技術進行這麼大的工程!」)

(年輕人還想說什麼,方一甲道︰「小伙子,听故事听下去,你會知道得更多!」)

(年輕人不再出聲,因為故事的本身相當動人,他也想知道叔叔是如何和馬匪搭上關系的,所以他沒有再打斷話題。)

軍師一面用利刀批著指甲,一面道︰「很多人都想著看準了金龍在地下藏身的位置,把金龍掘出來。可是從來也沒有人成功過︰金龍在地下,會騰挪變化,誰也吃不準究竟在什麼位置上!」

焦田問︰「你是打算──」

軍師一字一頓︰「這些秘密,只有樂家自己人知道,我打听清楚了,樂家人丁不多,樂老太爺六十六歲頭上,才添了一個孫子,今年樂老太爺七十整壽,這個四歲的小孫子,是他的命根子──」焦田打了一個「哈哈」︰「只怕不好綁票。」

軍師道︰「當然得花點功夫才行!」一個匪首問︰「綁了這小娃子,他樂家就肯拿整個屯子來贖?」

軍師道︰「當然不肯,一動手,就剁那孩子的一只手給送去,引屯子的民團出屯子來救,我們在半途伏擊──這是我第一步的計劃,千萬別漏任何口風,不然,莫怪我和焦老大手下無情!」

其余三個盜首知道事態極之嚴重,連忙指天罰了毒誓。

這次秘密會議之後,軍師開始行動,他又以中學教員的身份,進了黃金屯子,住在屯子中最大最豪奢的來勝客棧之中。

他住的是黃字號房,年輕人的叔叔,就住在玄字號房。八間上房,圍著一個院子,房間寬敞明亮,炕上鋪的是細草織出的花席子,火爐中燒的是上好的無煙煤,火苗子竄起來,是美麗的淺藍色。

年輕人的叔叔,跑到那麼遠的邊區來干什麼呢?

剛才軍師曾說過,今年是樂家上的主人,樂老太爺的七十整壽!

人是這樣的︰一個窮老頭兒,誰去理會他的七十還是八十歲的生日,或許他們需要的只是一件寒衣,一餐飽飯,可是都不會有人理他。如果是一個有財有勢的老人,就算他什麼都有了,可是還是會有人千方百計地去搜尋奇珍異寶給他,何況是七十整壽,那更是送禮討好的大好機會。

生日在秋天,半年之前,已有人開始為送禮傷腦筋,必需送的真正是非同凡響的寶貝,才能起到預期的效果,這就和年輕人的叔叔,發生了關系。

年輕人叔叔的活動範圍極廣,其中有一部分,涉及名貴的古玉器,他自己也有不少珍藏,也代他人買賣和尋覓。他接受了關外一批皮貨商的委托,要找一柄極品的玉如意,作為黃金屯子樂老太爺的生日禮。

叔叔也久聞樂家老太爺和他們獨家經營幾個大金礦的傳奇,所以欣然應諾,而在三個月之後,就給他找到了一柄玉如意。

這柄玉如意,長一尺三寸,玉質絕佳,更難得的是,極品的翡翠,紅、綠、白三色,都無可批評,而且如意的兩端是翠綠色,中間是翡紅色,其余部分,是晶瑩的潔白,也不知是何朝何代傳下來的寶物,也不知為何會流落在民間。賣主堅決不肯透露來歷,也隱瞞了自己的身份,索價黃金一萬兩。

那時候的黃金值錢,北方通都大邑之中,好幾十畝大的花園連巨宅,也不過三五百兩黃金,一萬兩,這當真是非同小可。

可是叔叔會同那批皮貨商人的代表,一看到了那柄玉如意,半句話都沒有,一口答應。雙方議定在張家口,一手交金子,一手收玉如意。

地點定在張家口,是因為張家口是關外皮貨的集散地,所有的皮貨商人,都在張家口有規模或大或小的皮貨莊,到時,拿著玉如意來的,竟是兩個淡裝的少婦,十分樸素,淡掃蛾眉,清雅秀麗,看得人心曠神怡,連叔叔也不知道這一對顯然是姐妹的少婦,是什麼來路。一萬兩黃金是六百二十五斤──這里有一個小插曲,當日議價之時,使貨商人一口答應一萬兩,照關外的秤制,一斤十兩,和關內的一斤十六兩,大不相同。

皮貨商人來自關外,自然以為是照一斤十兩算,是叔叔事後提醒,貨主是關內人,一斤算作十六兩,皮貨商人一听,可以省下好幾千兩黃金,自然對叔叔更加感激。

當時,那兩個少婦一現身,年輕人叔叔不禁十分後悔,心想何必替皮貨商人省錢,就讓這一雙姐妹多得點黃金,有什麼不好?

六百多斤黃金,听起來多,可是金子的重量,很出乎普通人的意料之外,六百多斤的金子,鑄成一百兩一塊,堆在那里,也不過是一尺見方的一堆。

那一雙少婦在交出放在紫檀木中的玉如意之際,各自幽幽長嘆了一聲,然後,兩人就用皮貨商人準備的箱子,把金塊一一放進去,再由兩個壯漢,把箱子放在一輛手推車上,飄然而去。

(事後,年輕人叔叔曾花了不少時間,想查出這兩個少婦的來歷,可是一無所獲,那一雙少婦,就像是在空氣之中消失了一樣,神秘之極。)

玉如意到手之後,皮貨商人十分犯愁,因為他們喜歡炫耀,這件事,已經傳說了開去,從張家口赴黃金屯子,上千里的路中,不知有多少綠林巨盜,江湖好漢,在等著「見識」一下這柄玉如意!

皮貨商人和好幾家大鏢行接過頭,出到一千兩黃金的護送費,可是由于風險實在太大,竟沒有一家鏢行敢承攬這筆買賣!

年輕人的叔叔在知道了這種情形之後,哈哈一笑,一拍胸口︰「我來!我要借此機會,會會關外的群雄,運氣好,交多些朋友,運氣不好,人生千古誰無死!」

他這番豪氣干雲的話,一傳了出去,這次旅程,成了他早年冒險生活中最多姿多采的一部分,沿途驚險百出,豈止過五關斬六關那麼簡單──如果要詳細寫來,是一個極驚險的故事,可以定名為「玉如意歷險記」。

但是這一切經過,和如今這個故事並沒有多大的關系。重要的是,在經歷了三個月的旅程之後,年輕人的叔叔的名頭已十分響亮,江湖人無人不知了。

所以,當叔叔和軍師見面的時候,軍師一下子就知道他是誰,可是叔叔卻認不出軍師的真正身份。

玉如意順利送達──在未曾送達之前,只走了一半路的時候,由于從這柄玉如意生出來的事,實在太多,人人爭相傳說,黃金屯子的人,也早已知道有了這樣一個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兩個月之內,單身保異寶,連闖了好幾十關,就快來到!

所以,年輕人叔叔一到,所受到的歡迎之盛大,連他自己也感到意外。

東北老鄉本來就熱情好客,何況是對待他們心目中的英雄。

再加上那柄玉如意一到了樂老太爺的手中,老太爺愛不釋手,據說,一連三晚,那冷落了他新娶的兩個嬌妾。老太爺的手,撫模的不是青春少女的嬌軀,而一直在撫模那柄玉如意。

樂家有招待貴賓的上房,年叔叔本來就住在上房中接受款待──如果一直這樣,他也沒有機會在客棧中認識軍師了。

可是,卻發生了一件令年叔叔十分意外的事──那時,年叔叔受歡迎的程度,在樂家達到了頂峰,老太爺甚至主動把他最疼愛的孫子,拜年叔叔做干爹!

那一件意外,十分重要,需要詳細點說說。

那一天晚上,酒醉飯飽之後,年叔叔和樂老太爺,以及樂家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在閑談。年叔叔說到一股兩百多人的馬匪,最後圍住了他,要搶奪這柄玉如意,而他終于奪圍而出的經過,听得人人眉飛色舞。

趁著酒興,年叔叔提出了一個要求。

在他提出這個要求之際,他以為一定會立即獲得接納的。一路上,他北上的時候,已听得不少有關「金龍運金」的傳說。所以他的要求是︰「听說寶屯──」他客氣地稱為「寶屯」的時候,樂老太爺還嫌他見外。說︰「別這樣叫,屯子就是屯子!」

年叔叔繼續說下去︰「有四條金龍,從礦山運金子進屯子,可否見識一下?」

本來是鬧哄哄的場面,年叔叔一提出了「可否見識一下」之後,陡然靜了下來,變得尷尬之極!

顯然是主人想拒絕,但是又不知如何拒絕才好!

年叔叔做人處世,何等機伶,一看到這種情形,如何還等主人開口?一陣哈哈,轉了話題,就把這件事,遮了過去。

樂家上下,事後也沒有向年叔叔作任何解釋,年叔叔又住了幾天,才說是喜歡出入自由一些,要搬到客棧去,樂家雖然竭力挽留,但年叔叔其志已決,樂家老太爺曾默然和年叔叔共對了很久,最後才長嘆一聲︰「知道你見怪了,可是,真是有難言之隱,真是有……」

樂老太爺說得如此誠懇,年叔叔反倒有點不好意思,他也道︰「真是沒見怪,真是的!」年叔叔在說往事說到這里的時候,年輕人笑了一下︰「叔叔,你太不識趣了,金子是他們的命脈,最重要的地方,怎麼能讓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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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24 09:33:20 |只看該作者
四條金龍 四、絕大秘密
年叔叔沉吟不語,像是另有看法。這時,方一甲插了口︰「是很怪,有一次,我有一支人參,是有七兩重,樂老太爺肯出重金收購,我卻堅決不肯,只要求看看……和你一樣,想見識一下金龍運金的情形,可是也沒獲答應。人參是救命的大事,他仍尚且不肯,可見那是絕大的秘密!」年叔叔又沉默了片刻,才長嘆了一聲,繼續沉緬在往事之中。

他搬到客棧之後,和軍師進出,都有打招呼,可是未曾論交,倒是許多江湖朋友,日夕和他聚飲,十分熱鬧。那一晚,年叔叔和幾個人在聚飲,召了一個賣唱的在唱曲子听。

唱曲的是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少女,皮膚出奇地白,簡直是肌膚賽雪,一雙眼又大又漆黑,除了這兩個特點之外,她的容貌身材如何,反倒蓋過去了。

她的嗓子也極好。幫她伴奏,拉一把破胡琴的,是一個樣貌普通的中年人。琴藝普通,而且有氣無力,十分之無精打采。

年叔叔听著不愉快的琴聲,皺了皺眉,正想發話,忽然院中傳來一個十分清脆的聲音,喝采道︰「好嗓子!」

緊接著,軍師就從他的房間中踱了出來。

八間上房圍著院子,中國北方人有一個習慣,慣于暢開門戶,年叔叔和幾個朋友在轟飲,並沒有關門,所以軍師一走出來,年叔叔他們就可以看到他,一時之間,人人靜了下來,倒顯得那少女的歌喉,格外動听。

各人都靜了下來,是為了軍師的一表人才。軍師和年叔叔,那時相隔還有七八步距離,他一出來視線就落在年叔叔的身上,年叔叔也望向他,兩人視線接觸,年叔叔心中就打了一個突。

年叔叔闖蕩江湖,經驗豐富,不論是什麼人,在他眼下打一個轉,他就能把這個人的身份,猜中七八分。這時,他看到軍師長身玉立,氣度非凡,心中剛喝了一聲采,就接觸到了軍師的視線,也立即感到了他眼神之中那股難以形容的邪氣。

人的眼神,十分難以掩飾。孔子都論述過心術和眼神的關系。人的心術不正,眼神之中,就會流露一股邪氣,再也掩飾不了。

年叔叔不露聲色,並沒有把心中的吃驚表露出來,一時之間,他也猜不透軍師的身份。緊接著,他又看到軍師的目光,落到了那賣唱的少女身上。

年叔叔吃了一驚,因為他看到──軍師的目光,簡直是兩道利刃,像是要把那少女生吞活剝了一樣!這一點,連那少女也感覺到了,她甚至停了極短暫的時間,發不出聲音來。

軍師的這種眼神,證明了他極度,年叔叔心中不禁暗嘆了一聲,心想若是有機會,倒要好好勸他一勸,色字頭上一把刀,好好的一個人,要是跌進了色欲的陷阱之中,就難以自拔了。

而這時,軍師已向前走來,伸手向那拉琴的一指︰「嗓子是夠好了,只可惜一把琴配不上!」軍師這句話一出口,就證明了他是音律的行家,年叔叔自己也正想說這句話,所以一听之下,心中就已經大是贊賞。

那拉琴的漢子一听,卻冷笑了一聲,拉出了一個長長的破音,停了手,斜著眼,看著軍師,冷冷地道︰「一把破琴,能拉出什麼好音來?」

軍師淡然一笑︰「對你講道理,你也不明白,破琴怎麼拉不出好音?一枝破筆,放在王羲之手里,照樣寫得出好字來!」

拉琴的漢子霍然起立,一揚手,便把手中的破琴向軍師拋了過去。

當軍師向這邊過來的時候,對中國武術有極高造詣的年叔叔已經看出,軍師的武術根基極厚──這一點,也像眼神一樣,瞞不過人,不論怎樣偽裝,一舉手,一投足,在行家的眼中,都會顯露出來。

年叔叔一看到拉琴的這種行動,心想這家伙要遭殃,只怕要捱打。

年叔叔很同情這種落魄江湖的人,已準備出手拉他一把,免得他吃太大的虧。

可是軍師一伸手,接了胡琴在手,並不生氣,跟著,調了調弦,琴弓一拉動,只拉了一句,原來拉琴的漢子就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那唱曲的少女,把她一雙晶瑩澄澈的眼楮,睜得老大,望向軍師。年叔叔和幾個朋友,已忍不住大聲喝起采來。軍師再走前幾步,向那少女一笑,聲音溫柔︰「大妹子,我來替你伴奏一曲!」

少女臉上略紅了一紅,點了點頭。

軍師在少女的身邊,又向年叔叔看了一眼,年叔叔順手拽過一張椅子,向前輕輕一送,椅子貼地飛出,恰好落在軍師的身邊。

軍師朗聲道︰「謝了!」

他坐了下來,琴音流暢,如高山流水,襯著那少女清甜無比的嗓子,一曲未完,已經把客棧中的人,全吸引了過來。

一曲唱罷,不等少女和拉琴的開口,白花花的大洋,從四面八方拋進來。軍師可能一時興起,多半也是存心想在會家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功夫,或者想在那少女面前,賣弄一下,他竟然忘了要掩飾自己的身份,道了一聲,「得罪」,身形一長,閃進了年叔叔的房間,出手快絕已取了兩頂帽子在手。

其時並非隆冬,體面人戴的是呢子的有邊禮帽,他一抓了兩頂帽子在手,身子滴溜溜地轉著,退至了院子之中,用帽子去承接四面八方拋過來的銀洋,身手靈敏之極,飄來掠去,看得人眼花撩亂,不但拋過來的銀洋,無一落地,而且事先有若干落在地上的,也全叫他在進退間,用足尖挑了起來,落進了禮帽之中。

這一來,更是采聲雷動,不少人為了要看他的身手,把銀洋拋得極遠,他人在院子的右角,銀洋向院子的左角拋去。可是軍師的身手真好,不但接住了銀洋,而且還在身法上玩出了許多花樣來,身子或俯或仰,或彎向後,或盤旋飛躍,看得人如痴如醉,原來坐著的年叔叔和他的朋友,全站了起來,大聲喝采。轉眼之間,兩頂禮帽之中,已堆滿了銀洋,軍師朗聲道︰「多謝各位!」然後,他一下子就來到了那少女的面前,雙手托著滿是銀洋的帽子,送到了少女面前。

滿面笑容,臉不紅,氣不喘,居然還能說俏皮話︰「這叫作‘借花獻佛’!」

那少女俏臉通紅,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拉琴的漢子急忙走過來,一下子給軍師跪下,就叩了三個頭︰「我們父女兩人,多謝爺台,一生不忘!」

原來那潦倒漢子竟是那少女的父親,軍師把兩帽子的銀洋塞給了少女,單膝跪下,扶起了那漢子。

看熱鬧的人,一下子看出了軍師對那少女大有意思,都存了看熱鬧的心,不肯散去,年叔叔也正要出去和軍師打招呼時,可是就在這時,忽然听得人叢之中,響起了一陣暴喝,喝的是︰「好身手!」

同樣是三個字,真心誠意的喝采聲,听來就和有心生事的大不相同。

而這一暴喝,人人都听出,絕不是真心的喝采,所以大家都循聲看去,只盼又出來一個高手,和軍師較量一下武藝。

可是當大家一看到發出呼喝聲的那人時,卻一下子全靜了下來,人叢也陡然分了開來,讓那人大踏步走進院子中來。

那人五短身材,三十上下年紀,精壯之極,每兩步走一步,就像是有無窮的精力,自他的身上迸發出來一樣。在他的身後,另跟了四條身形魁偉的大漢,都在腰際,掛著盒子炮,在槍柄之上,系著鮮紅色的,長長的紅綢穗子!

領頭的那個精壯漢子,不是別人,正是黃金屯子的民團總團長。

在那一剎間,年叔叔在軍師的臉上,看到了閃電也似一現的驚惶神情,可是立時恢復了正常,笑吟吟地向著總團長︰「承贊!」

總團長來到了軍師身前,一雙銳利之極的目光,在軍師身上,上下掃著。雖然說沒有甚麼可能,但這時,人人屏住了氣息,就像是真能听到總團長的目光掃在軍師身上所發出的「刷刷」聲!

軍師神態自若,向那少女作了一個「不要怕」的手勢,少女現出感激莫名的神情,也帶著幾分擔心。

總團長終于開了口︰「若是我記性不差,這位爺台,自稱是哈爾濱來的教書先生?」

軍師笑︰「正是,我是中學教員!」年叔叔這時,心中暗罵了一聲「鬼話」!可是他也不知道軍師的真正身份,他暫不出聲,想看下去,弄明白一些再說。

總團長冷笑︰「教書先生能有這麼好的身手?」軍師仍然十分悠然︰「家學淵源,自小就練的,倒叫方家見笑了!」

總團長一揮手︰「我是粗人,別向我掉文,老實說,對你有點懷疑,想模模閣下的身子!」

「想模模閣下的身子」,就是要搜身一番,總團長在眾目睽睽之下,提出了這樣的要求,自然是有恃無恐,而且絕不留余地,就算軍師真的是一名教員,亦無法接受這樣要求的!

而總團長在這樣說的時候,銳利的目光,盯住軍師的腰際,盯得軍師的笑容,也帶了兩分不自在。

年叔叔這時,心中也不禁「啊」地一聲,他也看出來了,軍師的腰帶十分寬,里面可能藏著暗器,若是搜了出來,那可得惹出麻煩!

軍師仍然笑著︰「有這規矩嗎?」

總團長的話更不客氣︰「別的地方有沒有不知道,黃金屯子就有這規矩!」

在他說話的時候,那四條大漢已經把軍師圍在中心,那少女已嚇得花容失色,淚花亂轉,雙手還托著滿滿的兩帽子銀洋,不知如何才好。

少女的父親像是想求情,可是渾身發抖,哪里還講得出話來。

總團長再踏前一步,已經揚起手來,就在這時,軍師的面色一變,看來準備頑抗,也就在這一剎間,年叔叔沉聲道︰「且慢!」

他大踏步跨出來,向總團長一拱手︰「這位是我的好朋友,可以不必勞動總團長了吧!」

年叔叔這時,說這樣的話,誰都可以看得出他是在說假話,只不過是要總團長住手。

能夠當得上黃金屯子民團總團長,自然不會是普通人。別看這個總團長五短身材,貌不驚人,可是他在江湖中翻滾了半輩子,若要寫他的事跡,只怕不止一本書──現在,當然約略一提就算,連他的大名也不必寫出來了,如果寫出來,只怕時至今日,還會有來自關外的朋友,會發出「哦」的一聲的。

總團長在軍師大演身手的時候,已雜在人叢之中,而且著人飛奔著,把他手下,四個得力助手,四大金剛叫了來,就是如今圍住了軍師的那四條大漢。

這四大金剛,也是奇人,他們兄弟四人,一胎所生,他們母親因為生產時太痛苦,生下了四個孩子就死去,四個人由父親帶大,小時候是出了名的野孩子,少年時遇到了高人指點,學了一身武藝。他們四人難得的是心意一志,遇到強敵,根本不必交換意見,就知道誰進誰退,配合得天衣無縫。

那時,總團長已經看到了年叔叔,他自然知道年叔叔的身份地位。在禮教上,他應該先向年叔叔打個招呼。可是那時,他已在軍師表演的身手上,隱約猜到了軍師的身份,那令得他心頭大為震動,吃驚之極!

試想,一個大馬匪集團的第二號重要人物,混進了屯子來,會有什麼好事!不是明擺著黃鼠狼跟雞拜年,不安好心嗎?所以,他一雙眼,盯在軍師的身上,一刻也沒有離開過,直到四大金剛趕到,他知道軍師絕難逃走,這才一聲暴喝,現身出來的。

軍師也是太顧及賣弄──他是要在那少女面前表現自己,因為他如命,在黃金屯子那幾天,雖然每天都去嫖妓,可是哪能滿足,及至見了那少女,三魂六魄,倒有一大半出了竅,什麼也顧不得了!

總團長絕未曾想到,他已大佔上風,眼看這個可疑之極的人物,快要原形畢露之際,年叔叔會突然打橫手插上一手!

他知道年叔叔在樂老太爺心目中的地位,何況年叔叔獨闖關東,種種英勇事跡,他全知道,等閑也不敢得罪。所以他雖然心中緊張,可是卻仍然滿面堆笑,應聲道︰「年爺,可是怪我沒向你請安麼?」

年叔叔搖頭︰「總團長,你誤會了,這位,確然是我的朋友!」

年叔叔知道自己的話,說得十分強詞奪理,而且,總團長只要又問一句︰請問貴友尊姓大名?他就非當場出丑不可。所以他說了之後,就向他那幾個朋友問︰「是不是?」

那幾個朋友也是慣走江湖的,當然是答應。總團長一看那幾個人,全是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一個也沾惹不起!

這時,總團長的心中已經有了決定︰今天這陣仗,可以說已經奈何不了這個可疑人物了,可是也決不能就這樣白白放他過去!

所以,他一聲長笑︰「好,年爺既然那麼說,不必再動手了,不過,想和年爺,以及年爺的朋友,喝三杯酒,也交個朋友!」

年叔叔知道最好立刻打發總團長走,不然,總團長精明能干,自己總難幫人幫到底,可是總團長提出了這樣的要求,總不能拒絕。

所以年叔叔一擺手︰「請!」

他一面說,一面跨向前去,一手握住了總團長的手,一手握住了軍師的手向房間走去。

一握住了軍師的手,年叔叔就知道自己可能幫錯人了!因為軍師的外表,看來雖然鎮定之極,可是他手竟是冰涼的──人若不是心虧,怎會害怕成這樣子!年叔叔立時向軍師望去,軍師也向他望了一眼,兩人四目交投,年叔叔更是心中雪亮,因為軍師的眼中,充滿了感激之意!

可知如果他若是落在總團長的手中,必然是一件天大的禍事!

直到這時,年叔叔仍然不知道軍師的直正身份,他攜著兩人,進了房間,總團長向身後一擺手,又令四大金剛進來,吩咐道︰「沒事了,把聚在一起的人趕散!嗯,賣唱的父女不要離開!」

軍師揚了揚眉,那少女和父親靠在一起,神情仍然驚恐之極,看來更是楚楚可憐,惹人愛惜。

軍師在這時候,還不忘憐香惜玉,向那少女一笑︰「別怕,喝完三杯酒,再和你唱曲子!」少女連連點頭,看來軍師所露的那一手,雖然給他惹了極大的麻煩,但是也令他贏得了那少女的愛心。一進了房,總團長左腳踢出,「砰」地一聲,把門踢得關上。這一下行動,多少令人感到愕然,一個朋友已斟上了滿滿的三杯酒,杯有拳頭大小,酒是最烈的三鍋頭,三杯酒一字排開。

年叔叔先取起一杯,軍師也取了一杯,總團長一杯在手,一聲長笑,向著年叔叔說︰「年爺,江湖風波險惡,你心地著良,千萬小心!」

年叔叔不知道總團長的話是什麼意思,軍師已接上了口︰「江湖上講的是義氣,恩將仇報這等事,不是沒有,可不會由堂堂男子漢來做!」

總團長才望向軍師︰「說得好!」

他一個「好」才出口,一仰脖子,一大杯烈酒,已經倒進了口,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軍師向年叔叔舉了舉杯,雙手持著杯,表示敬意,也一飲而盡。

年叔叔一面喝酒,這才明白了總團長的意思,是怕他幫別人的忙,而別人反倒會害他!由此可知總團長心中有數了。

想到這里,他也不禁現出疑惑的神色來。軍師「哈哈」一笑,現出了他豪邁的本色來,他拿起酒壺來,又斟了三杯酒,然後向年叔叔一拱手︰「年爺,多謝你替我解了圍!」再向總團長一拱手︰「總團長的眼好厲害,佩服,佩服!」

年叔叔笑︰「閣下究竟是什麼人?」

軍師一聲長笑,昂首挺胸︰「弟兄們抬舉,都叫我軍師!」

雖然「軍師」是一個很普通的名詞,可是白山黑水之間,方圓千里,誰人不知道焦田的大馬隊中,有一個足智多謀,文武雙全的軍師!

年叔叔听了,也不禁陡然一呆,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他再也想不到,自己一時管閑事,會惹上了這樣一個厲害腳色。

那是所有的屯子都出重賞要緝拿,拿住了立刻砍頭的匪首;若是總團長一意堅持,自己只怕也保不下來!

而年叔叔的幾個朋友一听,更是大驚失色,有兩個陡然一震,手中的酒,全都灑了出來,一時之間,面面相覷!他們全是當地的體面人家,剛才竟附和了年叔叔的話,把一個劇盜認作了朋友,此刻心頭的震動,可想而知!總團長倒十分鎮定,一拍大腿︰「真痛快!果然好俊的身手。」在他沒有反應之前,氣氛十分緊張,因為各人都不知道他會采取什麼行動。如今他這樣一說,人人都吁了一口氣,因為都知道,總團長是人情做到底,決定賣這面子給年叔叔了。

所以,年叔叔首先拿起酒來,一干而盡,總團長陪著飲了,軍師端著酒杯,看了一會,才一飲而盡,看他的情形,像是想說些什麼,可是又沒有說出來。那幾個朋友,也心慌意亂地喝了酒,有兩個,嗆得咳個不停,狼狽之至。

總團長又微微一笑︰「聞說軍師的一手飛刀絕技,百發百中,真是了不起!」軍師一笑,一伸手,「拍」地一聲,按松了腰帶上的活扣,一抖手,「叭」地一聲響,整條腰帶,摔在桌上。

再一翻過腰帶,看到腰帶的反面,密密排著柳葉飛刀,柄柄寒光閃閃,看得人頭皮發麻。

軍師笑︰「要不是總團長手下留情、年爺的說情,飛刀再多,也敵不過四大金剛的盒子炮!」

總團長冷笑一聲︰「屯子里的情形,你倒模得清楚!」

軍師道︰「不瞞總團長說,我們本來準備攻打黃金屯,奪了來自立為王的!」

總團長一揚眉,神情自然的在問︰「有那麼容易麼?」

軍師向年叔叔道︰「討張椅子坐!」

年叔叔忙道︰「總團長請坐,軍師請坐,唉!真是,招呼客人坐都忘了!」

總團長和軍師坐了下來,軍師才把如何先綁小少爺,引民團追擊,再加以伏擊,他所計劃的經過,詳細地講了出來。

他居然有本事把這一切,說得十分平淡,可是總團長卻听得心驚肉跳。雖然他知道,軍師說了,就等于告訴他,再也不會有這個行動,可是仍難免駭然!

年叔叔和那幾個朋友,也听得目定口呆。

軍師說完,拿起第三杯酒來喝了,自嘲道︰「的毛病改不了,總是會惹禍,一心想討好大妹于,沒想到自己露了餡了!」

年叔叔感嘆︰「那唱曲的女子年紀還輕,閣下是不是可以不要……!」

他本來想說「不要作孽」的,後來一想,這樣說語氣太重,所以就住了口。

軍師站了起來,一揖到地︰「年爺放心,這女子我一見鍾情,是決心娶她做押寨夫人的了!」

年叔叔也喝了第三杯酒,三杯烈酒下去,有點飄然,他大聲道︰「我可是大媒……」

軍師道︰「一定請大駕來喝喜酒。」

年叔叔知道在如今這關頭,絕不能冷落了總團長,所以又道︰「還是總團長行,一眼之間,就替黃金屯子消弭了一場大禍!」

總團長也客氣,「這全是年爺的面子!」

年叔叔人十分四海,他明知總團長就這樣放走軍師的話,心中一定不舒服,所以他不動聲色,就把十根每根十兩的金條,趁人不覺,揣進了總團長的懷里。

總團長突然懷中一沉,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年叔叔若無其事和朋友豁拳呼喝去了,他也就來了個卻之不恭,再也沒有出聲。

軍師為人何等精細,這一切自然看在眼里,他心中一笑。

總團長既然受了賄,那就好說了,可是這時,年叔叔又向他使了一個眼色,示意他別太為己甚。軍師這時,和年叔叔雖然相識不久,可是已成莫逆,所以他接受了年叔叔的意見。

他向總團長一揚手︰「總團長,今晚我在這里盡興喝酒,天亮之前必然離去,要是太陽升起,你看我還在屯子里,死活任憑!」

總團長笑了一下︰「那就不打擾各位了!」

他雙手一抱拳,轉身就走了出去,軍師和年叔叔相視一笑,軍師把那賣唱的少女和她父親,都叫了進來,一起喝酒唱曲作樂。

當晚,他並沒有把自己的身份向少女表露,但毫無疑問,那少女的一顆芳心,已然緊緊系在他的身上,等到離開了黃金屯子之後,軍師一表露身份,把這賣唱的父女兩人,唬了個半死,自然更不敢說個「不」字。

軍師後來,隔不多久,真的十分隆重地娶了那少女做押寨夫人,後來,在馬匪活動之中,那少女仗著自己的聰明伶俐,學會了不少東西,提起「軍師娘子」來,也赫赫有名,軍師千方百計,替她找了兩柄當時極其罕見的小手槍來,軍師娘子也練成了雙手發槍,百發百中的功夫。

這全是後話,而且和這個故事,也沒有很直接的關系,所以提一提就算。值得說一下的,倒是軍師娶娘子的時候,年叔叔真的以大媒的身份出現。當晚,他向明艷照人的新娘子打趣︰「想不到吧,那麼斯文的漢子,竟然會是胡子!」

新娘子嬌羞無限,對她的丈夫批評了一句︰「他才不斯文哩!」

這一句話,惹得哄堂大笑,新娘垂下了頭,本來雪一樣白膩的頸子,也成了通紅!

真正值得提,所提不外的是兩件事,這兩件事,和日後的故事發展,都有一定和重要的關系。

兩件事都在酒酣耳熱之時發生,一件在當時,只是微不足道的閑談。軍師在喝下了一杯酒之後,忽然嘆了一聲,一手按在年叔叔的手背上,呆了片刻,才道︰「年兄,我現在雖然落草為寇,可是也是好人家出身!」年叔叔立時點頭︰「殆無疑問。」

軍師又長嘆了一聲︰「何以竟然會淪落至此,自然也一言難盡了!」

年叔叔是何等樣人,當然知道其中必然有不足為人道的隱衷在,所以他打了一個「哈哈」︰「我只當你姓軍名師,誰理會得你別的事!」

他這樣說,是表示對軍師的家世出生,一點也沒有興趣,只是要結交他這個好朋友。軍師一拍桌子,感到十分痛快,又對飲了一杯,才道︰「已經很久沒和人說起我姓什麼了,年兄,我姓馮!」年叔叔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

軍師忽然有十分古怪的神情,用那種眼光望定了年叔叔,又忽然問了一句︰「年兄成親了?」

年叔叔笑了起來︰「你有意替我作媒?」軍師笑得很歡暢︰「我有一個妹妹,和年兄可稱匹配,可惜她遠在千里之外,她從小就在法蘭西念書,不知道會不會說中國話……」

年叔叔當時,只覺得相當奇怪。當時,在外國留學的風氣並不盛,尤其是女子,更是絕無僅有。軍師居然有一個妹妹在法國留學,這事情就非同小可,可知他必然有十分顯赫的家世──那時,像年叔叔這樣的人物,也是未曾離開過國門半步的!

當時,軍師又道︰「也難說,或許有緣千里來相會,誰知道呢?」

年叔叔也應了一句︰「是啊,誰知道呢?」

這是一件小事,當晚在黃金屯子這個客棧之中,提起的事,一直到若干年之後,才發生了作用。

發生的是什麼作用呢?在上一個故事「夜歸」中,一直有年輕人和一個身在瑞士的細菌學家馮夫人,有曖曖昧昧的關系,略運用一下腦筋,就可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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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24 09:33:38 |只看該作者
四條金龍 五、私闖營地
當晚發生的一件重要的事是當晚飲到了三更時分,年叔叔的幾個朋友,早已醉倒,賣唱的少女,也被酒氣醺得俏臉通紅,不勝酒力,她父親也早已醉倒了,只剩下年叔叔和軍師,兩人都是海量,還在你一杯,我一杯,喝個不停。軍師忽然道︰「攻打黃金屯子的事,自然作罷了,以後也不好意思再到屯子里來。來過幾次,始終沒見到屯子里的金塊,真是憾事!」

年叔叔這時,已經有了一個想法,沒有說出來,所以他也沒有搭腔。

軍師又道︰「據說屯子里的金子,堆積如山,有四條金龍,從礦里把金子運進來,這四條金龍,還听說是樂家豢養的!」

軍師說著,用眼斜睨著年叔叔,雖然沒有說話,但是那等于是在問︰你在樂家大宅中住過,又具他們的貴客,是不是曾見過那些?

年叔叔想的,也正是這些,他想起了自己想去看看煉金的情形而遭到拒絕,一挺身︰「他們不讓外人看,絕不讓外人看!」

年叔叔說了這一句話之後,兩人互望著,他們徒然一起轟笑了起來,異口同聲地叫︰「他們不讓外人看,我們就不能看了嗎?」

年叔叔講往事請到這里,年輕人不禁吃了一驚︰「什麼?你們準備去私闖禁地?」

年叔叔點了點頭。年輕人又吸了一口氣︰「叔叔,你們也太好生是非了,尤其是,軍師的身份已露,身在險地,還不快些趁天亮之前離去。」

年叔叔笑了一下,向方一甲望了一眼,才道︰「你以為只有你們這一代才好生是非?我們這一代也一樣,像這位方老先生,當年的事,講起來也不得了!」年輕人有點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後來,你們私闖禁地成功了?」

年叔叔停了片刻,慢慢呷著酒︰「可以說成功了,也可以說不成功──」他說到這里時,行動有點怪,竟然向方一甲望了一眼,而方一甲則看來全然無動于衷,而那種冷漠,也顯然是假裝出來的。

年輕人當然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他只是看出了事有蹺蹊而已。

年叔叔又沖向方一甲一笑︰「老弟,你後來也曾和我們有一樣的行動,是不是!」

(這個故事在敘述的時候,忽然到了若干年之後,忽然又接了回來,看起來有點亂,但是只要小心一點,也很容易弄得明白。)

方一甲並不否認,剛才,當年叔叔說到他向樂老爺子提出要去看看禁地而沒有反應時,方一甲也說,有一次他以一支極佳的野山參作條件,樂家也沒有答應。可是這時,他卻並不否認,只是微微笑著,過了一會,他才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

年輕人在一旁,「啊哈」一聲︰「你也私入禁地去過?」

方一甲模著下頷他並沒有留須,可是卻又有這樣的習慣,他點了點頭,承認了。

接下來,年叔叔和方一甲的對話,當時在一旁的年輕人,又不是很听得懂了。

他听得叔叔在問︰「你看到了什麼?」

方一甲卻反問︰「你又看到了什麼?」

看兩人的神態,像是互相在與對方探詢情報,都想在對方那里得到一些資料一樣。令年輕人大惑不解的是,不論是年叔叔和軍師,或是方一甲,私探黃金屯子的禁地,都是好多年之前的事了,何以到這時候才提出來互相詢問當時的情形?

不過,年輕人倒明白了一點──叔叔來探訪方一甲,絕不偶然,而是有計劃的。而且,特地把他帶在身邊,也一定大有深意。所以年輕人不敢怠慢,聚精會神,注意著這兩個曾在北方原野上縱橫過的傳奇人物的一言一行。

年叔叔和方一甲兩人互望了一會,忽然方一甲又岔開了話題,竟然絕口不再提黃金屯子的禁地了,而年叔叔也沒有再逼問他。

方一甲轉換了話題之後,道︰「原來你是這樣子,才認識了那幫馬匪的!」

年叔叔道︰「可不是!」

他說了之後,笑了一下︰「你看,我敘事也有點糊涂,本來是告訴小孩子,我是怎麼替你和馬賊間了結了一件大事的,一扯就扯了開去!」

年輕人知道叔叔這樣說,也有深意,所以他道︰「我不要緊,兩位怎麼說,我怎麼听。」

方一甲笑︰「其實,也沒有什麼,焦田和軍師他們,截住了一批參客,采參的,買賣參的都有,我收買了一批兵馬,要去營救──」方一甲說到這里,年叔叔搖了搖頭︰「老弟,這可是你不對,你招來的那批,全是紅胡子綠眉毛的老毛子!」

東北老鄉稱流竄的白俄叫「老毛子」,年輕人听到這里,不禁吐了吐舌頭,心想老毛子和馬賊,這一場拚斗,若是真的展開,不知是如何的慘烈︰方一甲苦笑了一下︰「當時我紅了眼,只要有人肯打馬賊,管他是老毛子小毛子!」

他說到這里,向年輕人道︰「多虧了你叔叔,仗義執言,知道我的為難處,去向馬賊一說,立刻就放了所有人回來,免得兩敗俱傷!」

年叔叔感嘆︰「我是為了怕那批老毛子,不論勝敗,都成了氣候,為禍百姓。」

方一甲感嘆︰「年兄能有這樣的仁心,自然已是真正的大俠!」

年輕人听得他們兩人忽然互相恭維起來了,不禁故意大聲咳嗽了幾聲。方一甲笑了一下︰「小朋友不耐煩了,嗯,救出來的人之中,有兩個是樂家老爺子派出來買人參的,我就跟著他們,進了黃金屯子!」年叔叔「哦」了一聲︰「那是我認識軍師之後一年半的事,那麼,你看到禁地中的情形──」

方一甲道︰「不,我是在半年之後,才起意要私闖禁地,想看一看金龍運金的情形的!」

年叔叔的喉間,忽然發出了「咯」地一聲響,問︰「你看到了金龍運金的情形?」

他們兩人說看,又自然而然說到老話題上來了他們兩人,看來都有想說這個話題的願望,所以始終避不過去,兜來兜去,還是轉回來了。

方一甲沉默了片刻,有一絲狡獪的神色︰「是你先看到的,你先說!」

年叔叔想了一想︰「好,誰先說都不要緊,要緊的是一定要說!」

方一甲伸手向天︰「一定!」

年叔叔這才吸了一口氣,又略靜了一會,才說出當日他私闖黃金屯子禁地的經過!

當時,他和軍師兩人縱笑之後,也知道自己的決定,可能導致十分嚴重的後果,所以又有短暫時間的沉默,在這段時間中,他們又各喝了三杯烈酒。

然後,年叔叔問︰「你有夜行衣?」

軍師轟然笑︰「別忘了我混進來的目的!」

他是準備混進來綁架樂老爺子的小孫子的,那自然是有備而來的了,反倒是年叔叔竟然也帶著夜行衣,使他感到意外。

所謂「夜行衣」,是方便夜間活動的一種衣著。

而夜間行為,決不會是光明正大,吟詩作對,多半是作奸犯科,殺人放火,所以夜行衣以在黑暗中行動不被人發現為原則,全是黑色的,緊身,密扣,連軟底鞋,衣服上有許多口袋,放各種夜間行為的小工具,至于是些什麼工具,倒也沒有一定的準則,依各人行事習慣而定。

在江湖上行走,過冒險生活的人,都有一套夜行衣,十分重要,所以這時,年叔叔一問,軍師就現出會心的微笑來。

年叔叔忽然之間,神情變得十分嚴肅,道︰「我們的目的,只是為了好奇,不能傷人!」

軍師遲疑了一下︰「我這人,從來不听別人的話,好,姑且听你一遭,誰叫我當你是朋友呢?」

年叔叔拍了拍他的肩頭,向房背上指了一指,各自會意,軍師就離開,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等到年叔叔換上了夜行衣,結束定當,他就听到屋檐上,傳來了一下貓叫。

年叔叔熄了燈,打開門窗,閃身而出,一出窗子,人已倒掛了上去,也上了檐,看到屋脊上伏著一條人影,那自然便是軍師。

年叔叔一看,就喝了一聲采!他是預先知道了軍師已上了房──听到了那一下貓叫,這才容易發現軍師伏在房脊上的,要不然,根本不容易發現,他伏得十分巧妙,以致他的身子看起來,像是房脊的一部分一樣。

年叔叔向他接近,兩人各展絕學,就在房脊之上,竄高撲低,向樂家大宅進發。一開始,兩人那時畢竟還年輕,很有點競爭之心,可是不多久,兩人都對對方的夜行功夫,佩服之極,頗有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第三個人來的感嘆,惺惺相惜,交情自然也更深了一層。

他們悄沒聲地在民房之上飛行,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好在當地屋子,頂上大都鋪著極厚的秸,一來為了防漏,二來也為了防寒,他們在行動之間,也就不容易發出聲響來。

大街小巷之中,更隊雖然多,每一個更隊,都由五個人組成,懷中抱著明晃晃的鋼刀,那全是民團的成員,敲更吆喝,偌大的一個屯子之中,安靜之極。

一等到接近了樂家的大宅,這就得考真功夫了!

樂家大宅的圍牆相當高,足有九尺,一色的大件水磨青磚──這樣精工的大青磚,據說,一兩黃金,還換不到一百塊。

牆頭上,竟得和城牆一樣,提著氣死風燈的巡邏隊,來回巡邏,互相吆喝。

不過,這也難不倒年叔叔和軍師,兩人還是覷空翻過了圍牆──年叔叔佔了曾在大宅中住過的便宜,地形模得相當熟,所以轉彎抹角,並無阻滯,十分順利。

年叔叔在說到這里的時候,伸手在自己的臉上,重重撫模了一下,很有慚然之色,道︰「天地良心,樂家上下,個個對我尊敬無比,除了那圈禁地之外,什麼地方都不避我,誰知道我竟然會在半夜三更,像賊一樣地模了進來︰當時也沒想想,真要是給人抓住了,怎麼有臉見人!」方一甲笑︰「真是,叫人抓住,弄塊豆腐撞死算了!」

年輕人卻十分維護他叔叔︰「也不是去做什麼壞事,只是好奇,想去看一看!」方一甲更笑︰「我的少爺,叫人抓到了,還跟你講道理啊,只怕連活口都不留早就叫子彈射成蜂窩了!」

年叔叔苦笑︰「當時有了幾分酒意,年輕,行事也莽撞,若是換了如今,斷然不會去做這樣的事,當真是危險之極。」

他講到這里,略頓了一頓,大有深意地向方一甲望了一眼,才又道︰「不過後來想想,倒也值得,要不是冒了這樣一次險,活上三輩子,也難保會見得到這樣的事情!」

方一甲悶哼了一聲,沒有說什麼,顯然他仍然堅持,要年叔叔先說他看到了什麼。

和軍師一來到了那圈禁地之旁,兩人都是一樣的心思,不約而同,一起極快地上了附近的一株老榆樹。

這株老榆樹,離禁圈的高牆,約有十來步,枝椏繁茂,怕也有幾百年的樹齡,高也有兩丈上下。本來,既然是禁衛森嚴的禁地,旁邊長了這樣的一株大樹,誰都知道不利守衛,理應把它砍掉才是。

本來,樂家上代建巨宅時,也有此意,可是,那樹足有三人合抱粗細,據說早已成了精,族中的幾個老人,堅決不肯砍它,這才留了下來。

軍師和年叔叔兩人一上了樹,也不禁叫了一聲「好險」!敢情樹上掛著不少銅鈴,一不小心,搖晃了樹枝,就會發出警告聲來。兩人小心翼翼,攀到了一半,也不敢再向上去,因為上面的樹枝細,一著力,鈴就一定會發出聲響!

這時,他們離地,大約有一丈三四高下,而禁地的圍牆,有一丈八尺高。所以,他們仍然看不見禁地高牆之內的情形。

不過人在高處,打量起周圍的形勢來,自然也清楚了些。

他們看到,被高牆圍起來的那塊禁地,呈八角形,每一邊足有三丈多長,里面靜得什麼聲音也沒有,可是剛才他們上樹之前,曾伏在地上,听了一會。

這種伏地听聲的功夫,也是闖蕩江湖的人,必備的本領之一,像軍師這樣有經驗的馬賊,伏在地上,更可以听出好幾十里之外經過的馬隊,有多少匹馬,帶著多少輜重,行進的速度如何,如數家珍,一點也不會差。

而若是伏在鐵路的路就上去傾听,更可以听出百里之外的火車行進的情形。剛才他們伏地听了片刻,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心中都十分疑惑。

他們都听出,地下有一種轟轟然的聲音,可能是從地底極深處傳來的。

所以听來,如同地底有著悶雷在響一樣。

甚至,他們也可以感到地面在微微顫動,因此可知聲勢一定十分猛烈。

可是一離開了地面,卻又什麼也听不到,靜得出奇,而且,禁地附近,除了那一圈高牆作禁地之外,反倒一個守衛都見不到──想是為了禁地實在太保密,少一個人接近就好一分,所以連守衛也不用了。

而且,外圍的防守已經那麼嚴密,想來也沒有什麼人可以直趨禁地了。

就是因為有這個疏忽,所以年叔叔和軍師,乃至後來的方一甲,才有機會得以看到禁地之中的情形。

兩人在樹上等了相當久,都不見有任何動靜,就肯定了禁地的附近反倒無人守衛這一點,兩人一打手勢,悄然而下,到了禁地的高牆之下,兩人各自背過身去,但立時又轉回身,同對方揚了揚雙手。

一揚雙手之後,若不是身在險地,兩人一定開懷大笑,原來兩人一樣地,就在那一背過身去的時候,在雙手十指之上,套上了「壁虎甲」──那是一種十分有效的爬牆工具︰精鋼打就,銳利無比的鋼甲,套在手指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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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24 09:33:54 |只看該作者
四條金龍 六、爬牆工具
舊時的牆,起得再高,不是石塊,就是磚頭,絕沒有整幅的。而只要是砌成的牆,就一定有縫。怕你嚴絲合縫,縫細得看不見,也還是有縫的。

有縫在,就有可趁之機,壁虎甲就能從石縫或是磚縫之中插進去,就能靠這一點憑藉,身子如同壁虎一樣地爬升上去。

自然,壁虎甲是十分有效的爬牆上具,但如果不是使用者的身手靈巧,也上不了直上直下的高牆!

他們在爬牆之前繞到了一角陰暗的,月光照不到處,兩條黑影,貼著牆向上升去,無聲無息,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兩人相隔約有兩丈許,恰好是八角形的兩個轉角處──那里的磚縫更多,易于攀援。

沒有多久,他們就上了牆頭,一上牆頭之後,他們不禁呆住了。

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是這樣的情形︰整個禁地,被高檔圈著的地方,竟全是密封的!

相信整個屯子的人都不知道有這種情形──沒有比高牆更高的高地,如何能知道牆頂上是什麼?

密封的也是大青磚,只是有幾個小方塊,看來像是通氣孔。年叔叔和軍師互望了一眼,神情都奇怪之至,兩人都向那幾個像是通氣孔一樣的所在,指了一指,兩人都矮著身,各自選定了一個目標,以極快的速度,向前竄了過去,一下子就到了一個小方孔的旁邊。

兩人這時相隔有一丈遠近,兩人看到小方孔下面,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活動,他們先互望了一眼,然後,就湊向那小方孔,向下看去。

這時,他們兩人的情形,極像是在看「拉洋片」──那是一種街頭的娛樂,如畫片上的故事,一幅一幅更換,看的人,都付了錢,自一個小方孔中去觀看。

當時,他們兩人各看各的,後來一印證,看到的情形全一樣。在一開始的時候,下面十分黑暗,什麼也看不見,只覺得十分空蕩,彷佛地下還挖得十分深,決不止就是圍牆的高度。

他們動作一致,在看不到什麼之際,都一起側轉頭,貼耳向小方孔,听了一下,听到了一陣相當沉默的「轟轟」聲響。

這種聲響,他們剛才在伏地听聲的時候,也曾听到過,可是卻難以辨認那是什麼聲音──听來十分空洞,像是有許多極大的風箱,正在扯動。

他們在听了一會之後,又湊在小氣孔,去看下面的情形。大凡夜行人,視力都有過人之處,再加上眼楮對黑暗有一定的適應力,所以,沒有多久,他們就隱約可以看到下面的一些情形。

他們首先看到的,是有許多人在移動,約有幾十個,移動得很快,在黑暗之中看來,移動的人,真像是黑暗的一個組成部份,十分特異和詭異,難以形容。

當時,他們對這種現象,都不是很能確定是一種什麼樣的情形。後來,兩人一討論,都覺得有一種形容,最是恰當︰那些在移動著的人,並不是實體,只是虛影,所以才能那麼毫無隔膜地溶在黑暗之中活動。

年叔叔說到這里,又向方一甲望去,方一甲緩慢地模著下頷,神情十分認真地點著頭︰「對,這樣說……十分確切……那些人,真的只是黑暗之中的……影子……」

年輕人听得莫名其炒,他只覺得事情越來越怪。到那時為止,他只知道,他叔叔帶他去見方一甲,是為了印證多年之前,在黃金屯子看到的情形──有什麼目的,年輕人還不知道。

年叔叔、軍師、方一甲三個人看到的情形,顯然全是一樣的,因為這時,對那種難以形容的景象,他們都有「共同的語言」。

可是年輕人不明白,怎麼一些在活動的人,會給人以影子的感覺?

所以,當時他忍不住插了一句口︰「影子是平面,和人體不同,兩者之間,不能混淆!」

方一甲和年叔叔都有一個短暫時間的沉默,然後年叔叔才遲疑地道︰「可以說……是立體的影子?」

凡是影子都是平面的,所以,「立體的影子」這種說法,實在是無法成立的,年輕人當時,揚了揚眉,正想對他的叔叔的話,提出相反的意見,卻不料方一甲用力在自己的大腿上拍了一下︰「對,立體的影子!那……簡直就是鬼影幢幢!」

年叔叔也在這時候,向年輕人望了一眼,示意他發揮一下想像力。

年輕人不禁苦笑,「鬼影幢幢」只不過是一種文學上的描述,真正的情形是怎樣的,誰也說不上來,但如果運用一下想像力,真的看到了鬼影幢幢的情形,鬼影自然也不能全以平面的形式出現。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只能貼在地上和牆上,無法在眼前移動和晃來晃去。

真要有「鬼影幢幢」的效果,看來那些鬼影,也非說是立體的影子不可!年輕人當時深吸了一口氣︰「可以理解為那些人的衣服,和背景的黑暗,十分相近,所以人就有‘溶解’了的感覺很多魔術,就利用這種視覺上的錯覺來進行的!」

年叔叔和方一甲對年輕人的意見,都沒有置評,過了一會,方一甲才低聲說了一句︰「你如果親眼見過那種情形,就不會那麼說!」

大家自然記得,一切是由于年輕人向公主說起曾見過方一甲那件事開始的,在倒敘又倒敘之中,事情逐步發展。年輕人在說到「立體的影子」那一段時,顯然那是他多年來藏在心中的疑惑,所以,他暫停了敘述,向公主望來,征求公主的意見。

公主先是笑了一下︰「有趣之極,立體的影子,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概念!」

接著,她眉心微蹙︰「也可以這樣假設,已經有了的立體投影,就是立體的影子!」

年輕人不禁「啊」地一聲,叫了起來,大有「一言驚醒夢中人」的感覺,這些年來,他就未留想到這一點!

立體投影,呈現在眼前的,就是立體的影子!

他用力緊擁了公主一下,才又繼續他的敘述。

年叔叔和軍師的眼楮,更能適應黑暗時,他們發現那些在移動的人影,正不斷地在轉著圈子,看起來,像是有許多人,一起在推著一個大磨一樣。

而且,人影轉動得越來越快,漸漸地,在圓圈的中心,有光亮透出來,那是一種金亮的,奪目之極的光采。當這種光采才一迸射出來的時候,簡直令人的眼楮感到刺痛,所以年叔叔和軍師,不約而同,也自然而然地,閉上了眼楮。

他們被那種金亮的強光刺激得閉上了眼楮,只不過是極短的時間,大約不超過一秒鐘。可是在他們還未來得及睜開眼之前,就知道一定有非常的變故發生了──他們還閉著眼,可是卻已感到了更強烈的光芒,像是對準了太陽而閉上眼楮一樣,可以感到一片血紅。

他們都急于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那麼一下子又睜開眼來,可是什麼也看不見──由于光線太強烈了,和剛才黑暗之中看不到東西一樣,光線太強了,也一樣什麼都看不到。強光充滿了金色的光采,他們都把雙眼眯成了一道縫,使強光的刺激,減低到最低程度,他們同時,看到了一條金龍!

年叔叔在陳述到這一節的時候,他是這樣說的︰「當我把雙眼眯成一線之後,我就看到了四條金龍,四條飛躍的,翻滾的,流動的……有難以形容的勁疾動感的……四條金龍。」

年輕人當時的反應是︰「叔叔,雖然你加了那麼多形容詞,可是我還是無法明白,那……四條金龍是怎麼一回事,真是四條龍?金色的龍?」

年叔叔略想了一想,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年輕人不要打斷他的敘述。

年叔叔當時所見到的情形,確然令人震驚,他看到的景象,首先使他想到的,就是四條金龍,自四個不同的方向,一起向中間飛過來,因為情景實在是這樣。

強光令得他雙眼刺痛,難以堅持下去,可是景象是如此異樣,他又非堅持不可,那四條金龍迸射出來的金亮色的光芒,令得人眼花一撩亂,但是,他終于看清楚了些,那四股射向中間,在中間部分,形成了一個金色液汁的漩渦的,並不是金龍,而是自四股直徑足有一尺的金液噴泉,正由四個不同的方向注向中央!

年叔叔當時就可以肯定,那四股金液,並不是金色的水,而真正是黃金的溶液,因為它顯然極高溫,不斷有各種顏色的火焰迸射出來,而且那種沉重翻浪,氣勢迫人的感覺,是真正黃金的感覺。

說來十分美妙,什麼叫作「真正黃金的感覺」呢?似乎是全然不可捉模的,但是人類自古以來,就對黃金有特殊的感情,所以雖然不是很容易解釋,事實上,人人都有黃金的感覺。

當時,年叔叔心頭狂跳,那麼巨大的黃金噴泉注入中央,引起漩渦的黃金液汁,在凝固了之後,會變成多少黃金?

難怪人人都說黃金屯子之中黃金如山,看起來,比山還要多,那四股金泉,竟是凌空噴射過來的。黃金的熔點極高,是攝氏一千零六十五度,可是,年叔叔沒有感到灼熱。瞧金泉噴過來,宛若四條金龍飛撲而來的聲勢,也一定會有十分巨大的聲響才是,可是卻又靜寂無聲。

年叔叔還想去留意那些「立體人影」,看看在強光之下,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可是由于光線太強,他看到的,仍然是難以形容的人影。

一切只不過持續了兩分鐘左右,突然,四股粗大的金泉,一下子全注入了中間部分,金液的漩渦轉了幾轉,就下沉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

眼前成了一片黑暗!

年叔叔和軍師的身子都十分僵硬,又過了約莫一分鐘,一陣突如其來的犬吠聲,陡然響了起來。一犬吠影,百犬吠聲,剎那之間,四面八方,全是此起彼伏的犬吠聲。

這種情形,對于正在從事偷窺行為的年叔叔和軍師兩人,自然不利之至,他們兩人從極度的震驚之中,驚醒了過來,動作一致,一連幾個翻滾,到了高牆的邊口,再聳身一躍,就便從高牆之上,跳了下來,再也顧不得利用「壁虎甲」了!

落地之後,他們打了一個手勢,一直向前奔,直到奔出了屯子,犬吠聲也漸漸靜了下來,他們才在一個亂石崗子上停了下來,不住喘著氣。

然後,是軍師先開口,他用手抹著臉,一臉的汗,給他順手甩了開去,他說的是︰「我們酒喝多了!」

年叔叔雖然也有這樣的感覺,但是卻搖了搖頭,他說的是︰「我們看到了什麼?」

軍師道︰「四條金龍!姥姥!真的是四條金龍在運金子,真的!」

即使在當時,年叔叔的科學知識,也在軍師之上,所以他仍然搖著頭。

可是,剛才看到的是什麼情景,年叔叔還是一點說不出來!

軍師有一個大膽之極的提議︰「再回去看看!」

剛才!犬吠聲一起,他們兩人不約而同,一起沒命奔逃,直到逃出了屯子,倒並不是他們膽子小,處事驚惶失措,而是看到的景象,實在太今人吃驚,以致在猝然之間,使他們行事失去了平日的水準。

一听得軍師這樣提議,年叔叔心中一動,可是他看了看天,東方已顯了魚肚白,太陽就快升起了,軍師自己曾答應過總團長,天亮之前一定離開的,再要回屯子去,只怕會生出大風波來,所以他搖了搖頭︰「算了吧,算是他樂家養了四條金龍,從四座礦山替他們運金子,人各有命,那四條金龍就算給了你,你養得了嗎?」

軍師居然認真想了一會,才搖了搖頭,嘆了一聲︰「半條也養不起!」

年叔叔雖然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麼景象,可是他知道那確是奇特之極,其中有說不出的古怪,可能牽涉甚大。所以,在他們分手時,年叔叔又叮囑︰「這件事,處處透著怪異,要是沒有人問起,也就不必對人說什麼了。」

軍師忙道︰「我也是這樣想。」

然後,軍師又對年叔叔說︰「我那在法蘭西念洋書的妹妹,人是很不錯的!」

年叔叔不知道如何搭腔才好,只好笑了笑──從這以後,每次兩人見面,臨分手時,軍師總要說上一句同樣的話,年叔叔每次都是笑笑算數。

自然,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當時是全然不知道的。可是日後之所以會發生了一些事,和當時的言行,卻一定有重大的關系。

年叔叔說完了經過,望向方一甲。方一甲沉聲道︰「我的情形,和你們一樣,時間約遲了兩個月,看到了四條金龍,在……唉,真不知如何說才好,真是四面八方,都有溶了的黃金注入,可是忽然之間,眼前一黑,卻又什麼也看不到了!」

年叔叔問︰「你以後沒有進一步注意?」方一甲搖了搖頭︰「沒有,每一想起,心中就有莫名的驚惶,避之唯恐不及,怎會再去打探!」他停了片刻,忽然問︰「你是如何知道我曾有這一段經歷的?」

在一旁的年輕人,也正想問同樣的問題,所以也及時向他叔叔望去!

年叔叔深深吸了一口氣︰「很偶然的一個機會,知道你和黃金屯子的樂家,關系不錯,常年供應他們上佳的人參──也住了一段時間,後來不告而別,我就料想你的行動和當年我們經歷一樣,剛才一提起,你就等于已經承認了!」

年輕人自小對叔叔十分崇拜,可是這時,听得他叔叔這樣說,不禁皺了皺眉,心中大不以為然,因為他叔叔的這番話,簡直牽強之極,幾乎完全不成理由!

可是看方一甲的反應,卻十分沉緬在往事之中,並沒有什麼懷疑,也就在這時候,年輕人看到他叔叔向他作了一個不經意的,別人看到了絕不會留意的手勢──那是他們約好的暗號,這樣的手勢,代表了「先別問,等一回再說」的意思。

所以年輕人暫不出聲,等方一甲和年叔叔又說了一會話,告辭離去之後,年輕人才問︰「叔叔,你是怎麼知道方一甲也去窺伺過人家的秘密的!」

年叔叔嘆了一聲︰「說起來很慚愧,有一次,我在天津衛,遇上了樂老爺子的一個佷子,是在樂家很掌權的人,他才幫方一甲買了幾支上好人參,當晚和我喝酒,卻告訴我說︰那姓方的不是東西,我們樂家待他如上賓,誰知道他竟夤夜來偷窺我們的秘密!」

年輕人吃了一驚︰「樂家的人……什麼都知道了?」

年叔叔苦笑,伸手撫了撫臉︰「當時我也嚇了一跳,可是樂老四卻又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示,我想這就叫作賊心虛,言者無意,听者有心吧。我當然不能全無反應,所以就回了一句︰‘秘密要是能叫人看了去,那也不叫作秘密了!’樂四當時就大笑︰可不是,就算叫他看上一百次,他也不知道看到的是什麼情形!」

年叔叔講到這里,停了一停,嘆了一聲︰「當時我心中的好奇,至于極點,因為姓樂的這樣說,他是一定知道那種情景是什麼的了。我看到他有七八分酒意,就想在他口中套出秘密來──」

年輕人性急︰「結果怎樣?他說了些什麼?」

年叔叔長嘆一聲︰「唉,別提了,那是我一生人之中,所栽的三個筋斗之一。我才拿話去套他,他就哈哈大笑,用力拍著我的肩頭,道︰‘年爺,別白費心機了,你是我們的好朋友,可是要是太管閑事了,好朋友做不成,那多無趣,各人有各人的事,年爺如果少金子用,只管開口就是!’一番話說得我連喝了七八杯酒,才遮住了臉上的羞意!」

年輕人「啊」的一聲︰「你們去偷窺一事,樂家的人也知道。」

年叔叔的回答很簡單︰「我想是。」

年輕人道︰「他們居然不發作?」

年叔叔緩緩地道︰「我想是這樣,他們確然十分豪氣,也不是不想和別人分享秘密,必然有難以言宣的苦衷,所以,若是有人硬要去窺視的話,他們也不十分阻攔──反正看到了,也沒人知道是什麼事,至多相信有四條金龍在替他們運金,與他們無損。」

年輕人當時,好奇心也大作,問︰「那黃金屯子,現在還在?」

他問這句話的時候,和當年軍師、年叔叔夜探禁地,相隔了大約四分之一世紀,二十五年。難怪年輕人有此一問,自然,在這四分之一世紀中,發生的事情極多,滄海桑田,幾乎什麼都發生了大變化之故。

年叔叔望著年輕人,像是知道年輕人遲早會有這個問題一樣。過了一會,他才回答︰「不多久就烽火連天,連場大規模的戰事,大批人逃荒離開,赤地千里,根本沒有人知道那一帶的消息。等到稍為安定了一些,都傳說,黃金屯子不見了。」

年輕人呆了一呆︰「不見了?那是什麼意思!」

年叔叔道︰「不見了就是不見了,消失了,徹底的消失,屯子變成了平地,人也不知去向──從此之後,再也沒有見過樂家的人,古怪至于極點!」

年叔叔說到這里,仍然神情怪異之至,年輕人也感到十分怪異,就算是經過了劇烈的戰爭,總也有一點痕跡可尋的,哪里會有什麼都不見了的情形?就算是古代瑪雅人神秘消失,他們建造的魏峨古城,也還存在!

年叔叔又道︰「我听到了這個訊息,好幾次想自己再去看看,可是一直怞不出時間來,這次恰好經過這里,想起方一甲在這里,就帶你一起來看看他,希望能得點什麼線索,可是他什麼也不知道,甚至連黃金屯子消失了,他也不知道!」

年輕人仍然不住搖著頭︰「不能想像!與這個屯子有牽連的人很多,那些馬匪呢?和屯子有生意來往的人呢?至少成千上萬,不可能沒有人知道的!」

年叔叔笑了起來︰「這就是我這次帶你來見方一甲的原因,我想你知道,在中國漠北的原野上,曾有這樣的一樁怪事發生過,以後有機會,不妨注意一下,我相信可以有十分驚人的發展!」

年輕人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日後,在他的冒險生活之中,他也的確相當留意這件事。

可是年輕人冒險活動的範圍越來越大,擴及到了全世界的範圍之中,不再和年叔叔那樣,偏于一隅,而且,當年發生在那麼荒涼地方的事,雖然一樣充滿了人性的丑惡和良善,充滿了愛和恨,悲歡離合,但畢竟和時代月兌了節,所以問起來,再見多識廣的人,都不知道,至多只听說過一些梗概而已。

所以,整件事,只留在年輕人的記憶之中,他也一直沒有和公主提起過。

一來,是由于和公主的冒險生活的程度,遠遠超過了這件事;二來,這件事涉及的中國極北方的背景,連年輕人自己,也不能完全了解,要轉述給公主听,自然得費不少時間去解釋,考慮到公主對之根本不會有興趣,所以才沒有提起過。

直到這次,偶然地在報上看到了廣告,想起了登廣告者可能是方一甲,這才將陳年舊事,詳詳細細地說了出來。公主听了之後,大有嗔意︰「這種類似有趣的故事,你還有多少?限你一天一個,全說來听!」

年輕人吐了吐舌頭︰「我還以為你沒有興趣听,嗯,如果說不出來,是不是要殺頭?還是要接受別的處罰?總望陛下開恩!」

年輕人和公主打情罵俏,公主忽然感嘆︰「整個故事之中,什麼情節最神秘感人?」

年輕人道︰「自然是叔叔他們看到的那情景!」

公主搖頭︰「他們連看到的是什麼都不知道,有什麼感人的?」

年輕人作了一個「請你說」的手勢,公主微側著頭︰「軍師在那賣唱少女前獻藝這一節,十分動人!」年輕人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公主又道︰「還有,那兩個把一柄碧玉如意賣出來的少婦,也神秘之至,中國真是一個神秘的國家,不可思議的事太多!」

這件事,年輕人並不覺得如何,所以他道︰「中國民間的寶物極多,世家大族,都有各自的珍藏,家道敗落了,自然拿出來賣,清朝覆亡之後,多少皇室中人,變賣宮中的寶物,有一座純金的寶塔,手工精絕,可是在賣出去的時候,只當十八斤金子賣!」

公主听得眼楮睜得老大,年輕人笑︰「這一類的故事多得很,慢慢說──你對整件事,有什麼設想?」公主吸了一口氣,並不立刻回答,過了一會,才道︰「叔叔他們看到的情形,像是先進的煉金術?」

年輕人皺著眉︰「煉金術?」

他在這樣反問的時候,神情十分嚴肅,公主佻皮地笑著,而且伸手去捏他的雙頰,把他的雙頰拉高外,使年輕人的臉變得十分滑稽。年輕人握住了公主的手腕,仍然用他的眼神繼續詢問。

公主解釋著︰「我的猜測是,由四座金礦,都有通道,或是運輸帶,通向屯子的禁地之中,而運輸的過程,同時也是提煉黃金的過程,所以到了禁地的中心,已經是純金的熔液──這就是叔叔看到的‘四條金龍’的真相!」

當公主在這樣說的時候,年輕人一直望著她,等她說完,年輕人才道︰「就像是現代化的工廠一樣?嗯,譬如說,把一頭牛自一端趕進去,在另一端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是牛肉罐頭了?」公主甜甜地笑著︰「大抵是這樣──黃金的熔液,最後自然又被鑄成了金塊、金條,或是金元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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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很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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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24 09:34:08 |只看該作者
四條金龍 七、無從假設
年輕人突然高舉雙手,縱聲笑了起來︰「我對你的高度想像力舉手投降!你沒有考慮到那是什麼年代,什麼地方?怎麼可能有你所說的這種設施!」

公主卻不再笑,神情十分正經︰「根據你的敘述,根據叔叔所見到的情形,除了這個假設之外,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可能!」

年輕人皺著眉──自從那次,他叔叔和他,一起見過方一甲之後,他們也曾不止一次,討論過在黃金屯子禁區中所見到過的那種怪現象。

年輕人未曾親見,終究隔了一層,可是他叔叔的敘述,也已經夠詳盡的了,他們兩人曾作過許多假設,都無法成立。公主的假設,听來雖然匪夷所思之至,可是至少,卻是可以成立的︰這時,公主又沉聲道︰「那種古怪的情景,若是讓我親眼看一次,我想我多半可以知道發生的究竟是什麼事。」

年輕人作了一個「未必」的神情,因為他的叔叔,並非等閑人物,可是也不明白那是怎麼一回事!他嘆了一聲︰「整個屯子都不見了,自然,也沒有什麼禁地留下來了!」

公主一揚手︰「最神秘的也就是這一點,一個大鎮,少說也有上萬人,怎麼會不見了呢?」

年輕人更正︰「並沒有說所有的人都不見了,只是樂家的人,再也沒有出現過,而屯子的建築物,都消失了!」

公主抿著唇,沒有立刻出聲,年輕人又道︰「樂家的人丁本來就不旺,當年的樂老爺子,三代單傳只有一個孫子──這種情形,在中國十分罕見。」

公主漫聲應著︰「嗯,這個孫子,就是軍師當年想綁架的那個!」

年輕人知道自己的敘述,令公主有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他又道︰「所以,樂家的人,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不算是神秘的事,而戰火連天,要使一座鎮甸,在土地上徹底消失,也可以想像!」

公主望向年輕人︰「那一帶,曾經有過什麼激烈的戰爭?曾有原子彈爆炸?」

年輕人笑︰「當然沒有──」

他講到這里,也不由自主,停了下來。在他和叔叔的討論過程中,都一直把黃金屯子的徹底消失,歸咎毀于戰火,可是這時,被公主諷刺了一下,他也想起,中國的東北三省,雖然近大半個世紀以來,戰火連天,但是在極北大地,那幾個金礦的所在地,並沒有什麼大規模的戰事,足以把一座大鎮,徹底摧毀的!

黃金屯子的消失,一定另外有原因!一想到這一點,年輕人就不再說什麼,因為根本無從假設!公主柔聲道︰「如果真想追究下去,可以盡量設法聯絡曾在黃金屯子住過的人!」年輕人搖頭︰「你以為叔叔沒有努力過嗎?到現在,時間隔得更久,那個小孩子,如果現在還在人間,只怕也有六十歲了!」

公主的神情十分堅毅︰「我就不信找不到一個曾在黃金屯子住過的人!」

年輕人笑︰「住過沒有用,要他在最後關頭離開,他才知道黃金屯子消失的原因!」

公主也嬌笑起來︰「誰說人生沉悶,看,只不過是報上的一段廣告,就引出了那麼多姿多采的事情來──方一甲就曾到過黃金屯子,而且,也曾見過四條金龍的奇景,我們何不──」

她說到這里,停了下來,望著年輕人。年輕人自然知道她沒有說出來的話是什麼,他吸了一口氣︰「去造訪方一甲?」

公主十分肯定地點頭︰「是,我覺得,多年之前,你和叔叔和他見面,吃了大虧!」

年輕人苦笑了一下,這種「吃了虧」的感覺,他當時就有,他不知叔叔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感覺。

所謂「吃了虧」,自然不是真正地損失了什麼,而是雙方在敘述往事之際,他叔叔說了許多,也說得詳盡之至。可是輪到方一甲說的時候,方一甲卻說得十分輕描淡寫,只是說︰「我看到的情形也是這樣!」

表面上看來,他看到的情形既然一樣,自然不必再復述一遍了,可是想深一層,如果他另外有什麼不同的遭遇,也就可以用這種說法掩飾過去!

也就是說,年叔叔說了全部經過,方一甲卻不一定說了他自己的經歷!

年輕人當時的感覺,和公主這時所說的「吃虧」,都是指這種情形而言。

年輕人遲疑的是,他想到了一點︰「如果方一甲有心隱瞞什麼,當年他不肯說,現在就肯說了嗎?」

公主的回答是,「不去見他,怎知他不肯說?他已經多老了?人參再有用,也不能使他永遠活下去,或許他現在願意和別人分享他心中的秘密了!」

年輕人笑了起來,把公主擁在懷中︰「那要先肯定他心中真有秘密才好!」

公主靜了一會,才道︰「剛才我在集中精神,捕捉訊息的過程之中,看到了他的書齋,同時也感到了許多凶殘丑惡的訊息,使我有到……地獄去打了一個轉的感覺。我相信我有這樣的感覺,一定也和方一甲有關!」

年輕人「啊」地一聲︰「你是說,方一甲的行為之中,包括了這一切?」

公主略側著頭︰「不能肯定,可是若能面對這個人,我一定可以獲得更多的訊息!」公主一雙明澈的眼楮,望定了年輕人,年輕人用力一揮手︰「有何不可?」

要見方一甲,並不十分困難,雖然方一甲是富豪,近年來也絕少見人,但是有了那個廣告上的聯絡電話,年輕人雖然沒有人參可以出讓,但是他報上了自己和叔叔的名字,對方立時十分客氣地道︰「年先生,請你留下電話,我會請方先生盡快和你聯絡!」

大約四十分鐘左右,方一甲的電話就來了。

在等待的四十分鐘之中,年輕人和公主仍然在討論著黃金屯子的事。十分鐘之後,公主忽然道︰「讓我來試試,是不是可以在已知的訊息上,引出進一步的發展!」

公主自從了解到她的身體的異能之後,很多情形之下,她都想嘗試更了解自己的異能,究竟可以達到什麼境界,年輕人也習慣了。而且,她把一切資料都稱為「訊息」,都可以和人腦的活動發生聯系,年輕人也習慣了這樣的說法。

年輕人沒有反對,公主也幾乎立刻,就進入了靜思的狀態──這種情形,十分類似「老僧入定」,也十分接近「神游」,雖然公主並沒有類似信仰,也沒有經過神奇的修煉過程,她的異能,來自她的身體,她的身體,來自幽靈星座︰一直到電話鈴響起,公主才睜開眼來,年輕人一面听電話,一面留意著她的神情,公主神情惘然,看來她並無所得,而方一甲的聲音已傳了過來︰「小伙子,你好,居然還記得我這個老人家!」

年輕人回答得十分坦白︰「本來記不得了,看到了廣告,才想起了許多往事來,想來見見你!」

方一甲並沒有遲疑︰「歡迎之至,請立即來!」

這一點,也在年輕人的意料之中,若是方一甲不歡迎,也不會親自打電話來了!

他答應著,放下了電話,用眼色詢問公主,公主搖著頭︰「一無所得,竟然是一片空白!」

年輕人笑了一下,挽著公主離開,當他駕著車,來到了方園的大門口時,真有時光倒流的感覺,心中自然也不免感慨──從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到現在,不知有過多少經歷,而最令人難忘的,自然是他失去了公主的那一段可怕的日子了!

大門打開,車子直駛了進去,沿途,許多僕人垂手恭立,以迎貴賓,氣派非凡,整個園林連建築物,都是中國式的,古色古香,可以看得出,設計者對中國傳統的庭院藝術十分有研究,單是那幾座亭子,就造得各有特色,可是卻又出奇地調和。

進了大廳,有僕人帶引,一直向前走,不一會,就來到了書齋的門口,那塊「白山黑水」的匾,就掛在書齋的門口處,方一甲正在這時候,走了出來,雙臂張開,聲音宏亮,笑容滿面︰「看看我這把老骨頭,是不是還硬朗?」他說著,看到了公主──和所有第一次見到公主的人一樣,沒有不被公主的美麗震驚的,他已陡然呆了一呆,然後才用力一搖頭︰「小伙子,你這媳婦兒是哪里找來的?什麼時候有仙女下凡,我怎麼沒听說?」在他驚訝的時候,公主也嚇了一跳。

公主知道方一甲已超過九十歲了,可是眼前這個短小精悍,豹頭環眼的人,隨便怎麼看,看到六十開外,也到頂了!

他目光炯炯,神定氣足,哪有半分龍鍾老態?

所以,公主由衷地道︰「哪里有什麼仙女下凡了?壽星托世,倒是真的!」

好話人人愛听,公主的一句話,說得方一甲眉開眼笑,露出了一口並不整齊,但顯然十分壯健的牙齒,正因為牙齒絕不整齊,所以也可以肯定,那是一口真牙。

後來,公主對年輕人說︰「宇宙中的事物,直不可思議,一種稀有植物的根部,竟然會和人的生命,有著那麼奇妙的關系,可以使人的生命延長,而且維持著不可思議的健康!」

年輕人笑著說︰「應該說是地球上的事物!」

公主不同意︰「地球不是宇宙的一分子嗎?在宇宙佔如此小的一部分,猶如一粒微塵的地球上,尚且有那麼多奧秘,唉,人想要了解整個地球的奧秘,看來是沒有什麼可能的了!」

年輕人長嘆了一聲︰「唉,我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是古往今來第一野心家!」

公主仍舊愀然不樂,但過了一會,她又道︰「人參肯定有防止變老的作用,真值得好好研究一番!」

公主後來真的花了不少時間去研究人參和生命的關系,但那是後話了!

當下,賓主雙方,一見面就十分愉快,方一甲讓年輕人和公主進了書齋,坐定之後,方一甲用一把十分精致的斗彩細瓷茶壺,斟了兩杯酒,酒才入杯,就有撲鼻的酒香和參香。

他親自把兩杯酒遞給了年輕人和公主,道︰「這是上好老山參浸的酒,暖暖肚子!」

這「暖暖肚子」四字,倒也不是空話,一口這樣的酒喝了下去,就有一股暖意,直透丹田,令人有說不出來的舒泰之感。

然後,又是一輪寒暄,問起了年輕人的叔叔,等等。年輕人指著公主︰「我和她談起了叔叔和你所說的往事,她听得大感興趣,那時候的日子──」

方一甲接上了口︰「那時候的日子,唉,人不如蟻,也不知是怎麼捱過來的!」

對于方一甲的「懷舊」,公主顯然一點興趣也沒有,在年輕人和方一甲寒暄的時候,年輕人留意到公主曾經集中精神,顯然是想從方一甲處,接收到一點什麼訊息。可是年輕人並不知結果如何。

這時,公主忽然開門見山地問︰「方先生,你曾在那個屯子的禁地之中,看到過四條金龍翻滾的奇景!」

方一甲像是想不到公主忽然就會問起這個問題,可是他也不感到震驚,只是略呆了一呆,才眯著眼道︰「是看到了很奇怪的景象──」說了這一句之後,他甚至閉上了眼楮,又補充道︰「當然不是真的四條金龍,可是乍一看,也真有點像!」

公主又盯著問︰「那麼,照你看,那是一件什麼事?」

方一甲睜開眼來,笑︰「連年老弟那麼有學問的人,看到了之後,都琢磨不透,我這個鄉下老頭兒,怎能知道是什麼事?」

方一甲口中的「年老弟」,自然是年叔叔,而不是年輕人。公主仍然不肯放松,雖然她看出方一甲的口風十分緊,不是輕易肯透露什麼,她還是問︰「詳細的經過情形怎樣,請告訴我們!」

方一甲又眯起了眼楮,忽然問了一句︰「怎麼,可是有什麼新的發現?」

這一句話,大大出乎年輕人和公主的意料之外。听方一甲的口氣,像是如果有了新的發現,他就可以把當年的事說一說,不然就敬請免談!

如果有新的發現,這時自然容易應付──一談上了話,他們就覺出方一甲這老頭兒難應付之極。可是根本沒有什麼新的發現,急切間也無從提得起,方一甲如此精明,要是胡言亂話,給他拆穿了,只怕當時就會下逐客令,那真是無趣之至了!

所以,以公主的應對之伶俐,也不禁呆了一呆,她立時向年輕人望去,年輕人心念電轉,陡地想起了一件事來,于是他淡然一笑,道︰

「有一件事,叔叔可能沒對你提過,他後來遇到了樂家的一個人,樂四!」

方一甲「唔」的一聲︰「樂老四?樂老爺子很相信他,等于是總管一樣,是樂老爺子的內佷,本來他不是姓樂,後來改了的;樂家人丁單薄,幾代都是單傳!」

這其中的關系,只怕連年叔叔也不知道,年叔叔只知道樂四是樂家老爺子佷。年輕人想︰這自然是叔叔的疏忽了,單傳的獨子,沒有弟兄,自然也沒有佷子這種親戚關系了!

年輕人說了一聲︰「是啊!這樂老四,對叔叔說了一些話,說是他們根本知道你們曾先後去窺伺過禁地這件事,而且斷定你們看了,也不會知道是什麼事!」

這個情況,顯然方一甲並不知道,所以,也給他帶來了一定程度的震動,接下來,足有五分鐘之久,方一甲完全陷入了沉思之中!

在這當口,公主也集中精神,又想在方一甲處捕捉到有用的訊息。

方一甲才又開口時,說的是︰「原來他們早知道了,居然不動聲色,其是怪事……樂家大宅中的怪事很多,又豈止那禁地中的情景而已!」

年輕人笑道︰「還有什麼怪事?」

方一甲神情十分訝異︰「令叔未曾和你提起過嗎?樂家大宅鬧狐!」

鬧狐!

年輕人一听,就向公主望去。

他知道公主對中國話十分有研究,會說幾個大系統的方言,听說蘇白好听,她就下苦功學會了一口吳儂軟語。可是,年輕人也知道,公主多半不能一下子就明白「鬧狐」兩字,是什麼意思︰果然,公主出現了疑惑的神情來。年輕人伸出手去,在她的手上輕輕一握︰「鬧狐仙︰有狐仙在樂家屋子里作怪!」

公主這下子,自然听明白了,她望向方一甲,神情怪異之至,笑著道︰「狐仙的足跡,竟去到那麼遠!」

別說公主,連年輕人的想法也是一樣︰狐仙竟去到那麼遠!

「鬧狐仙」這種現象,本身就十分怪異和奇特,相當難以解釋,和西方的一些巨宅中的「鬧鬼」,十分相似。可是在中國,宅子中「鬧鬼」和「鬧狐」卻完全是兩回事。

「鬧鬼」十分嚴重,淒厲悲慘,恐怖血腥,是一個悲劇。可是「鬧狐」卻比較輕松,而且相當喜劇化,人和狐之間,可以相安無事,一起住在宅子之中。

「鬧狐」這種現象,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十分值得探索。在中國大陸上,一般來說,長江南北,鬧得最凶,一些古老的城市,如蘇州,更是狐仙最多出沒的地方。也有鬧到山東河北的。向南,廣東福建,就已很少听說,如今在漠北苦寒之地,居然也鬧狐,這真是聞所未聞了!

年輕人在呆了片刻之後,才道︰「有這樣的事?叔叔未曾對我說起過!」

方一甲月兌口說了一句︰「令叔是正人君子,自然不容易知道宅子中的古怪。」

他在這樣說了之後,像是自知口快說錯了話,所以連聲咳嗽,以作掩飾。

年輕人和公主听了,卻更詫異──能不能發現鬧狐,和是不是正人君子,兩者之間有甚麼關連呢?

是不是狐仙不去打擾正人君子。只去作弄卑鄙小人。那麼,方一甲難道自己承認是卑劣小人了?

年輕人和公主都是一樣的心思,他們也不開口問,只是用似笑非笑的神情,盯著方一甲看──像要看到方一甲自己覺得不好意思,把其中的原委說出來為止!

方一甲一看到他們這種神情,就知道自己的咳嗽,並不能掩飾過去,他隨即一笑,作了一個手勢︰「好叫你們小孩子笑話,我不是什麼正人君子,酒色財氣,無所不好,所以──」

他頓了一頓,年輕人和公主仍然不明白,所以並沒有改變動作。

方一甲又用力一揮手︰「我住在樂家大宅專招待貴賓的客房中,每一間客房的貴賓,都有專人服侍,派來我這間客房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大丫頭!」

年輕人心中暗罵了一聲「該死」,神情有點不怎麼好看,公主卻笑了出來︰「人不風流枉少年,那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方一甲呵呵笑著︰「倒不是我勾搭她,是這大丫頭勾搭我的,這種事,女的主動,自然一拍即合,我本來以為是飛來艷福,誰知──」

他講到這里,年輕人和公主,都不免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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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條金龍 八、依人小鳥
年輕人和公主都月兌口道︰「難道那大丫頭,竟然是狐?」

方一甲用力一揮手︰「那倒不是,我以為是飛來艷福,誰知道那大丫頭是有求于我,所以才讓我嘗了甜頭的,姥姥,這丫頭……」

方一甲在後面,頗說了些不堪入耳的粗話,來形容那個大丫頭的好處,他在那樣說的時候,半眯著眼,神情十分陶醉,顯然這次艷遇,給他的印象十分深刻,他現在想起來,還大有回味。

這次艷遇給方一甲的印象,確然十分深刻,但比起後來又發生的一些事來,也就不算甚麼了!

當紅燭高照,長身玉立的大丫頭,羅襦輕解,一身雪白的皮肉,粉光致致,俏生生地站在方一甲的身前,低著頭,搓柔著粗大烏亮的辮梢時,紅燭的燭光閃動,此情此景,確然令方一甲色授魂予,不知人間何世。

及至溫香軟玉懷滿抱,真個銷魂之後,大丫頭如依人小鳥,偎在方一甲的懷中,幾番欲語又止。方一甲是老江湖了,自然知道大丫頭必有所求,所以他一面雙手在她的身上搓柔,一面道︰「你想要些什麼,只管開口!」

方一甲才嘗了甜頭,在佳人面前作許諾,自然豪氣干雲,當時他心中想,對方是丫頭,總不會有什麼過份的需索的。誰知道那大丫頭一開口,卻令得方一甲嚇了一大跳,大丫頭的聲音十分甜膩︰「你是販人參的,能把上好的野山參,給我幾斤?」

她一開口,竟然要「幾斤」上好的野山參!那直是獅子大開口之至了,方一甲不怒反笑︰「你要那麼多人參干什麼?當柴燒?」大丫頭的回答,更是令方一甲啼笑皆非︰「有一個人身子……很弱,听說人參大補,所以……」

她話還沒有講究,方一甲已經一下子把她推了開去!因為方一甲听出,大丫頭口中的「有一個人」,分明是一個男人,方一甲的反應,是任何男人正常的反應,他不但推開了大丫頭,而且,還現出十分厭惡的神情。大丫頭也知道自己惹了方一甲的不快,她急急道︰「你別見怪,那人絕不是什麼低三下四的人,那人極受樂家上下的尊敬,樂家的幾個姑娘,甚至都輪流服侍他,我是想令他身子強壯些,感謝我的好處,好叫我日後的日子過得好些,有一次,我還听得樂老爺子說,這個人是他們一家的大恩人──」

大丫頭急急地說到這里,方一甲已忍無可忍,用力在她的豐婰上,重重拍打了一下,斥道︰「你胡說八道,亂七八糟,在說些什麼!」

大丫頭苦著臉︰「真的,我說的全是真的!方爺你不知道有這樣的一個人?那也難怪,許多人都不知道,我也是有一次,老爺派我去服侍他一兩天,才知道有這樣一個重要的大爺在!」

方一甲仍然絕不信大丫頭所說的一切,他又拍打了大丫頭一下︰「哼,你也跟他──」

大丫頭身子亂晃︰「沒有……沒有……不是我不想,是那位大爺根本不讓我接近他……所以我才想到……他可能是身子弱……」

方一甲這時,心中也有幾分起疑,因為大丫頭所說的事,听來雖然荒謬之至,但是以大丫頭的見識而論,她是決計無法瞎編出來的。

可是,那個人,究竟是什麼人呢?

他一面想,一面道︰「那人要是身子弱,他既然是樂家的恩人,樂老爺還會少了人參給他吃?」

大丫頭听了,一臉委曲的神情,欲語又止,方一甲催了她幾次,她才道︰「本來我也不應該在背後說老爺的不是,可是事情實在很過份,老爺一面說那人是恩公……又說什麼……若不是有了這個人,也不會有黃金屯子,可是對那人,卻又刻薄之極。」

方一甲听到這里,心中更是疑惑,他笑了起來,把大丫頭摟在懷中,笑道︰「派你去服侍他,也不算刻薄了!」

大丫頭撒了一會嬌,才道︰「真是刻薄,一共是一天半,那人只吃了兩餐,吃的也不知是什麼,看來像是面糊,又酸又臭,像是發了餿一樣,可真怪,那人倒像是吃得十分有滋味!」

方一甲緩緩地吸了一口氣︰「這個人住在什麼地方?」

大丫頭立時道︰「住在宅子的中間,要經過老爺子住的院子才能進去!」

方一甲捧住了大丫頭的臉︰「你能帶我去見他?」

大丫頭現出十分黯然的神色︰

「老爺吩咐過,絕不能對任何人提這個人的事,不然的話,要活活打死,我……已經對你說了,可不敢……帶你去!」

方一甲說到這里,公主笑了起來︰「什麼活活打死,也只不過是恐嚇,這女孩子膽子太小!」

年輕人和方一甲都默然,過了一會,年輕人才道︰「在那種地方,那種時候,以樂家的財勢,打死個把丫頭,也是閑事,誰會為丫頭出頭?」

公主看到年輕人神色凝重,知道他說的是實情,所以也就不再說什麼。

年輕人問︰「後來,她終于不肯?」

方一甲感嘆︰「不肯,隨便我許她多少好處,答應替她贖身,她都不敢,只是把如何到達那個神秘人物的所在,告訴了我,事情是極怪,要到那人的住所,不但要通過暗門,而且要繞過地道!」

年輕人皺著眉︰「黃金屯子中的怪事真不少,可是那個,和‘鬧狐’又有什麼關連?」

方一甲道︰「你別心急,听我說下去!」

他說了這一句話之後,又沉默了片刻,盡力在回憶著往事,上了年紀的人,有人來和他說陳年往事,他總是很歡迎的,方一甲也不例外,看來,這時他也根本不是在滿足年輕人和公主的要求,而是在滿足他自己又可以舊夢重溫,何以他要把這個舊夢說得十分詳細?

方一甲雖然疑惑,可是他卻相信了大丫頭所說,樂家大宅之中,有一個這樣神秘莫測的「恩公」在,他向大丫頭問了很多有關那個人的情形,可是卻又問不出所以然來,因為大丫頭就是去送了兩次飯,她試圖勾搭那人,都被那人一下子推了開去,下的手還極重,一點也沒有憐香惜玉之意。

那人好像不愛光亮,所以屋子十分暗,看不清他的臉,只是注意到那人的雙眼賊亮──像一頭貓。大丫頭自己解嘲說︰「要不是他用那賊亮的眼楮瞪著我,我才不會向他賣弄風蚤!」

那人戴著帽子,雖然是漠北苦寒之地,可是屋子內十分暖和,沒有必要戴帽子,可是那人卻戴了一頂極大的帽子,看來很怪。那人也沒有對她說過話,只是發出了幾下很粗的聲音。

根據大丫頭所述,自然無法知道那神秘人物,是何等樣人。于是方一甲在接下來的幾天之中,就留了心,向樂家的人,打听那個神秘人物的事,用的自然是旁敲側擊,不露聲色的方法。可是卻一點消息也得不到。

為了要得到消息,方一甲甚至不擇手段,向樂家的那兩個「姑娘」下手。樂家那兩個姑娘,合宅上下,稱她們為四姑娘和五姑娘,是樂老爺子的女兒,早已過了嫁人的年齡。

也不是貌不如人,而且又是樂家這種好人家,說媒的早十幾年,要用大車一車車來載,可是不論是什麼人家來說媒,樂老爺一律拒絕。

等到早幾年,關外四大馬場之首,場主的兩個兒子,托了極有面子的一個前清的舉人來說媒,也遭到拒絕之後,媒人才算是絕了跡。大家都知道,樂老爺子是鐵了心,不讓這兩個女兒嫁人的了。這種行為,自然十分乖張,當然也引起了種種的猜測,可是樂老爺子也不理會。這兩姐妹,年齡相差不過一年,平日不怎麼見人,方一甲由于熟了,間中能和她們相見,自從有了想探听樂家大秘密的心之後,他就下了決心,故意在有意無意之間,用言語撩撥她們,倒也大有成效,令得這一雙老處女春情蕩漾,看來只要方一甲開口,兩個人都肯和他私奔了。

可是,正當方一甲問到那個神秘人物時,兩姐妹立即面色大變,從此不再和方一甲見面。

還好,她們沒有把方一甲的企圖泄露出去,所以方一甲仍然可以在暗中活動──他決定不再在人們的口中探听消息,而揀取直接的行動,照那大丫頭所說的去路,去看那神秘人物。

他試了三次,都沒有成功,第四次,通過了地道,自一口井中攀了出來,到了一個院子,恰好看到樂老爺子和他的兒子,一起自一間屋子走出來。

樂老爺子年逾古稀,身子十分壯健,他兒于卻早已染上了鴉片癮,面色蒼白,身子瘦弱,在樂家,只是一個虛空的存在,只像一個影子。

方一甲一見兩人,就躲到了一株大樹之後,他看到樂家父子到了井前,才明白那暗道是出入的唯一通道,他不禁叫了一聲「好險」──要是早一刻,他也在地道之中,和樂家父子相遇的話,那才真是狹路相逢了!

樂家父子到了井旁,停了一停,並不立即下去,老爺子嘆了一聲︰「他遲早要走的,我已經老了,你年紀輕,也不想想辦法!」

樂老爺子在說出幾句話的時候,憂形于色,可是骨瘦如柴的樂家大少爺,那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走就讓他走吧,本來就是天上掉下來的財數,這些日子來,也夠多了吧!」

樂老爺子頓足︰「你們知道什麼,看來多,他用去了十之八九,留下的有多少!」

樂大少爺聳了聳肩,沒有什麼表示,就跨進了井中。樂老爺子在井邊又站了一會,轉身望著剛才出來的那屋子,神情焦慮,雙手握拳。

這一番對話和情景,看在方一甲的眼中,方一甲更是莫名其妙!他只是可以肯定,果然有一個神秘人物在,而且在言談之中,他知道這個神秘人物和樂家的財富積累,有看極大的關系──簡直是這個人如果一走,樂家的財富就會消失一樣!

所以,樂老爺子才會那麼焦急!

這簡直難以想像之至,眼看著樂老爺子又跨過了那口井,方一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走向那屋子,來到了門前,略停了一停,才去推門。門只是虛掩著,他推開了一些,才想起就這樣沖進去不是很好,所以就在門上,敲了兩下。

他一敲門,就有反應,只听得屋內傳來了粗聲粗氣的一下聲響,也不知算不算是答應。方一甲大著膽子,推開門,走了進去。屋子的格局,和一般巨宅相類,方一甲剛才听到聲音自左首傳來,所以一進屋,就轉向左,來到了一扇門前,又輕敲了一下。

里面傳來了一個很粗的聲音︰「你是誰?」

這一問,本來十分難以回答,但方一甲十分機伶,他想起大丫頭留被派來臨時服侍這神秘人物,所以他道︰「東家叫我看看,大爺有什麼需要!」

他說著,一面已不等房內再有什麼反應,就逕自推開了門,一步跨了進去。

雖然這樣做,不是很合適,可是如果那神秘人想拒絕,也來不及了。

他一進門,就看到房間內十分黑暗,正如那大丫頭所說的,首先看到的,是黑暗之中,一對賊亮的眼楮!

「賊亮」是一個形容詞,意思就是極亮。

那對眼楮,亮得異樣之極!

方一甲說到這里時,把他自己的楮楮眯成了一道縫。公主在這時候道︰「方先生,你也目光炯炯,十分逼人!」

方一甲只是感嘆︰「我這種目光算是什麼,那人的雙眼在黑暗中放光,簡直是駭人之至,我一看,第一件事想到的就是︰這不是人,人是不會有這樣眼光的,那一定是什麼妖物,更可能是狐!」

年輕人和公主同時吸了一口氣,到這時,他們才知道,方一甲所謂「鬧狐」,鬧的原來是男狐!

由于方一甲有了先入之見,認為那人不是人,而是狐,或類似的精怪,所以接下來,雙方的應對,就不免有點古里古怪。

先是那人開口──那人想是也覺得自己的目光太過不尋常,所以他在方一甲一進來,逼視了他一會之後,就半轉過頭去,使方一甲不再接觸到他那異樣的眼光,然後,他粗聲道︰「你是誰?你想干什麼?」

從他的語氣和責問听來,他顯然對方一甲的出現,十分不友善。方一甲吸了一口氣(沒有因此聞到什麼特別的狐蚤味),這時,方一甲的心中,疑惑程度已到達了頂點,因為這時,他已經看清,那人的頭上,戴著一頂相當大的帽子。

在苦寒之地,人們所戴的都是皮帽子,如果是一頂狐皮帽子的話,由于狐的毛長,帽子的耳貼一翻上去,帽子看來也會很大。可是這時,在陰暗之中,影影綽綽看來,那人所戴的帽子,又不像是毛皮帽子,只是老大的一團,也看不真切。

方一甲定了定神,才開口︰「您對樂家有恩,樂家對你的供奉,實在太差了!」那人像是不很听得懂方一甲的話,反問道︰「供奉?」

方一甲道︰「是啊,反正你遲早要走的,不如移駕到我那里去,我定然好酒好魚供奉您。听說您在這里,吃的東西竟然又酸又臭!再者,我是參客,有的是上佳野山人參,恐怕對您的修為,也有一定的幫助!」

方一甲這時,認定了對方是狐不是人,所以起了私心。他心想這狐,能為樂家帶來滾滾財源,若是能把他接了去,豈不是等于遇到了財神?

他為人極度機伶,在剛才樂家父于的對話之中,听出了一些端倪,就用來發揮,鼓起三寸不爛之舌,想把狐仙請回去。

他說完了那番話之後,有極短暫時間的沉默。接著,便是那人發出粗嘎的聲響的大笑聲︰「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可是我肯定你必然弄錯了什麼!」

方一甲說到這里時,神情突然激動了起來,不但睜大了眼,而且站了起來,坐下,又站起,然後不斷來回走動,腳步十分沉重。

年輕人和公主知道,接下來一定有什麼不尋常的事發生,不然,不會事隔那麼多年,方一甲回憶起往事來,仍然如此激動。

方一甲連喝了三小杯人參酒,臉上有點發紅,這才坐了下來,道︰「接下來的情形,我一直想不通是什麼情形。我知道我自己,一定是誤打誤撞,做對了一些什麼事,可是又不知道做對的是什麼!」

年輕人笑了一下︰「你的話很難明白,是不是可以詳細說一說當時的情形!」

方一甲有點煩躁︰「我正準備說哩!」看到他這種情形,年輕人和公主不敢再催他,他又過了幾分鐘,才漸漸恢復鎮定。那時,方一甲听得那被他認為是狐的神秘人這樣說,他略想了一想,用十分小心的語氣道︰「我不知道自己是對是錯,但是我知道,您……不是人。」

方一甲說出這樣的話來,確然需要相當的勇氣,同時,也要有應付尷尬場面的本領。因為在中國話之中,「不是人」是一句十分嚴重的罵人的話。而方一甲在和那神秘人的談話之中,一直用十分客氣的稱呼「您」。所以「您不是人」這種組合,完全不合乎語言的常規,听來也就十分怪異。

當然,方一甲這時說對方不是人,絕沒有罵人的意思,他是說對方不是人,是狐仙,或者是別的什麼精怪,例如和狐仙相類似的「五通神」之類。

他認定了對方是狐仙,這時想用言語來試探,從試探中得到證實,又不能得罪對方,想起來,他這句話,並預算是最得體的了!

雖然如此,他在這句話出了口之後,仍然惴惴不安,等候著對方的反應。那神秘人物沒有出聲,陰暗之中,也看不清他的神情如何。那一段時間並不算太長,可是方一甲卻等得汗水涔涔而下。

那神秘人物終于開了口,他粗嘎的聲音,听來有點不快︰「你別胡亂猜測,也別再來這里,對你沒有好處!」

方一甲听對方沒有直接否認自己的猜測,心頭不禁怦怦亂跳,再一開口,他已改了稱呼︰「斗膽請大仙移駕,不知可蒙大仙俯允?」

想不到他說得那麼客氣,「大仙」的反應,卻不合情理之至,先是「呸」地一聲,然後叱道︰「快走!什麼大仙小仙的,我是什麼仙了?」

方一甲雖然受了責斥,可是仍然不肯死心,他不敢說出一個「狐」字來,只是道︰「大仙蓄養了……賜給樂家四條金龍,替樂家運金子,這事……人人皆知,大仙何必獨厚樂家?」

四條金龍運金一事,雖然傳說甚廣,但是沒有人知道暗中還有一位「大仙」在,方一甲那時這樣說法,自然是暫時編出來的。

誰知道他的胡言亂語,反令得「大仙」又沉默了一陣子,在沉默之間,迸發出了「啊」地一下低呼聲,像是方一甲的話,給了他相當程度的震撼。

接著,神秘人道︰「什麼四條金龍,都是傳言,你可以去看一看,就明白了。看了以後,也可以說給別的人听,是怎麼一回事……」

方一甲又驚又喜︰「去看一看,看……四條金龍?到哪里去看,請上仙指點!」他滿口「大仙」、「上仙」亂叫,那神秘人很不耐煩,伸手揮了一揮︰「去問樂家的人,自然知道︰別來擾我,我有很多事要做!」

方一甲怔了一怔,他自然早已知道,樂家大宅之中有禁地,不讓人接近的,多半就是那個地方。這時,他為了討好,又說了一句︰「上仙可有什麼事要小可代辦的?小可定當盡力!」

那神秘人用十分粗嘎的聲響笑了起來︰「我的事,只怕沒有人能幫得了!」

他說了這句話之後,長嘆了一聲,嘆息聲听來,竟是十分淒愴︰「真的沒有人可以幫我,只剩下我一個了!」

方一甲說到這里,又停了下來,望著年輕人和公主︰「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年輕人道︰「自然是說他十分孤單,沒有人可以幫助他,他處境十分不好!」

方一甲神情迷惘︰「可是他有那麼多黃金,什麼事情不好辦!」

年輕人皺著眉︰「黃金也不是萬能的!」

方一甲搖著頭︰「若是那麼多的黃金,仍然不能幫助他,那真的沒有什麼人可以幫他了!」

公主問︰「後來怎麼樣?」

方一甲神情憤然︰「當下我被……趕了出來。我向樂老爺子隱約提過,想去看看那禁地,樂老爺子當時就十分冷淡,我一氣之下,就效法令叔,私自去探索,看到的情形,真叫人吃驚!」他停頓了片刻,才又道︰「雖然不是真正的金龍,可是那一定是金子,是溶了的金汁!那麼多,看得我全身發僵,我決定再去見那人,可是沒有成功,在那道暗門之前,就被擋了回來──所以,我偷窺禁地的事,他們……有可能知道。樂家供養了一個狐仙,那狐仙為他們帶來了無數的黃金!」

黃金是古今中外無人不喜的東西,方一甲雖是豪富,但是在這樣說的時候,也掩不住欣羨之色!

總版主

其實我很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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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24 09:34:38 |只看該作者
四條金龍 九、話有隱瞞
年輕人苦笑了一下︰「看來狐仙帶來的財運也不長久,現在,不但樂家的人不知所終,連黃金屯子,也已消失了,有了黃金,又有何用?」

方一甲听了,沉吟不語,神情變化不定,公主問︰「方先生,你想到了什麼?」

方一甲面肉怞動了幾下︰「若是狐仙神通廣大,能令樂家闔家成了仙,那我當年錯失了機會,真是……該死之至了!我直指他不是人,他竟然沒有否認,不是人,自然是仙了!」

以方一甲如今的情形,只怕再也沒有比生命的延續更重要的了,所以他在這樣說的時候,痛惜之情,難以言喻,連額上的青筋,都綻了起來。

年輕人倒十分同情方一甲此際的心境,他也有點責怪方一甲︰「當時,你就沒有再進一步地探索,也不找別人去研究一下?」

方一甲現出十分古怪的一個神情來。一看到了他這種神情,公主就伸手指,在年輕人的手背上,輕輕地敲了一下。他們兩夫妻一直十分親熱,相偎相依,所以這樣的小動作,絕不惹人注意。可是對他們來說,卻又十分有意義,年輕人立即知道,公主是在說︰這人不老實,他還有許多話沒說出來。年輕人也立時翻了翻手掌,那是在回答公主︰不怕,我有法子要他講出來!

年輕人也看出,方一甲的話中,還有些吞吞吐吐的地方,他並不直接追問,只是道︰「你見到的那個人,是不是大仙,雖然不能肯定,可是人要長生不老,倒也不是什麼難事,甚至越來越年輕都可以!」

方一甲一揮手︰「哪有這樣的好事,像我,一直在進服上好的野山參,活過百歲是沒有問題的,難道還真能像彭祖一樣,活上八百年!」

年輕人揚了揚眉︰「你看我們,我們兩個人的身體,都是換過的!」

年輕人的話,方一甲自然每一個字都听得十分清楚。可是要他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卻絕不是容易的事。所以一時之間,他只是睜大了眼楮,盯著年輕人,年輕人又補充︰「我還是原來的樣子,公主她連整個身子都換過了,神通廣大之至!」

方一甲總算有一半明白了年輕人所說的話,可是他卻根本不相信,他以為年輕人是在戲弄他,所以他有了幾分怒意。年輕人卻不理會他,反倒問他︰「你吃了一輩子人參,可有見過吃人參吃到會飛的?」方一甲咕嚕了一句,多半是十分難听的髒話,礙著公主在,所以沒有清楚地說出來,接著,他的怒意又增加了幾分,聲音也粗了︰「吃人參不能成仙,不是仙人,誰會飛來飛去?」

年輕人笑道︰「可知許多事,人力是達不到的,只有超越人力以上的力量,才能達得到!」

方一甲環眼圓睜,看來已到了忍耐的極限,就快要下逐客令了。可是就在這時,年輕人向公主作了一個手勢,公主早就知道年輕人要她作什麼,一看到手勢,她就盈盈站起,身子向上一聳,整個人就離地而起,向上冉冉升了起來!

自從公主知道自己有了凌空的能力之後,她很花了一些功夫,和年輕人研究,用什麼樣的姿勢,冉冉升空時,最是好看。因為這是一個人類從來未曾有過的行為。

研究下來,他們都一致認為古代的藝術家真了不起,他們留在敦煌壁畫上的「飛天」,姿態最是優美。所以,公主就采取了這個姿勢。

公主的衣服,一律是黑色的輕紗,那符合她的名字︰黑紗公主。所以在優美的姿態之下,整個人向上升起來的時候,衣袂飄飄,再加上她絕世的美麗容顏,簡直是美妙之極的情景。

方一甲的大宅是舊式的建築,樓底相當高,所以公主向上升了起來的時間,也相當久,當她升到了可以觸手踫到天花板的時候,她身子輕輕一轉,又變換了一個姿態,再慢慢落了下來。

一起一落,雖然只有兩分鐘光景,可是已經把方一甲看得目定口呆,靈魂出竅!直至公主重又在年輕人的身邊坐定,方一甲才徒然震動了一下,用力柔著自己的眼楮。年輕人笑︰「方翁,你剛才不曾眼花,看到的是實情,對她來說,那是小事,我們沒來之前,她曾神游到方園,見到了‘白山黑水’的高匾!」

方一甲張大了口,又過了好一會,他才陡然叫了起來︰「那豈不是成仙了。」

年輕人道︰「不能這樣說,只是有許多事,在普通人看來,就是神仙行為,你當年所見的那個神秘人,你認為他是大仙,就是你對他不了解之故!」

方一甲不住搖看頭︰「可是那個……那位大仙卻有能力把金礦中的金子,化成滾滾金龍,一起流到樂家的大宅中心來!」

年輕人道︰「這是說明這個神秘人物有十分超特的能力,不能說他是神仙!」

方一甲長嘆一聲︰「這也就和神仙差不多了!」

他說著,怔怔地望著公主,神情十分復雜,過了不多久,再長嘆一聲。

年輕人笑道︰「像她這樣的際遇,古今中外,再也沒有第二個了,你也不必欣羨,但是你自己的奇遇,如果肯切切實實告訴我們,大家仔細研究一下,或者可以有意想不到的新發展!」

這一番話,不但說得方一甲怦然心動,而且也漲紅了臉──因為年輕人等于是在說他剛才所講的,不盡不實!

他連喝了三口酒,才道︰「見到那人的情形,確然只此,那人對我的突然出現,好像十分憂慮,看來他並不想人知道他的存在,我曾想接近他,好好打量他,也被他揮手叫我離開!」公主低聲問道︰「你根本沒有看清他是什麼樣子的?」

方一甲道︰「沒有,別說是我了,連那個想勾搭他的大丫頭,都沒看清楚他的樣子,只是記得他有一對極亮的眼楮!」

年輕人和公主互望了一眼,他們這時,心中都有了一定的假設,可是也並不準備在現時討論。

方一甲續道︰「我看到禁地之中的情形,和令叔所見的一樣,最令人不解的是,景象雖雄奇,應該有震耳欲聾的聲響才是,可是卻又一點聲音也沒有。」

年輕人問了一句︰「看到了這樣的奇景之後,你怎麼肯就此離去?不在樂家的身上找點好處?」

年輕人這幾句話,說得不是很客氣,方一甲的臉上,好一陣不自在,才道︰「當時見到的情景,十分駭人,而且那些人影,虛實不定,看了也令人害怕。我既然認定了是大仙作法,怎還敢去生事!畢竟大仙是受樂家供奉的,只會保佑樂家,不會保佑我!」

年輕人又逼了一句︰「可是你必然不肯就此罷休的,對不對!」

方一甲這次,不怒反笑,在「嘿嘿」干笑了兩聲之後,才道︰「你這小伙子,倒深知吾心,不錯,我不肯就此干休,也感到自己獨力難以成事,所以找就去找一個人!」

年輕人和公主同時吸了一口氣,因為方一甲的話一出口,他們就立即想到,方一甲會去找什麼人!

本來,最適合的人選是年叔叔,可是年叔叔若是後來又參與了這件事,當然會說給年輕人听。除了年叔叔之外,方一甲能夠去找的,自然就是軍師了!

方一甲略頓了一頓︰「我去找的是軍師──那時,我並不知道軍師也曾見過禁地中的奇景,我只是風聞,軍師曾經打過黃金屯子的主意,後來不知怎麼,又放棄了,所以,我想找到他,去探探他的口風。」

年輕人和公主並沒有插口,隨方一甲去說,他們知道,方一甲和軍師的會面,必然又是一段故事,事隔久遠,若是催方一甲說,反倒會亂了套,不如由得他照自己的意思,快說慢說都好。

方一甲先是長嘆了一聲︰「雖然是一個馬賊,可是要見到他,也真不容易,媽拉巴子,要見皇上,只怕也見得著了!」年輕人駭然失笑︰「那時你們不是已經相識了嗎?」

方一甲一翻眼︰「當然是,要不,想見他,連門都沒有,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在什麼地方,要經過幾道轉折,才能使他知道我要見他,說是有上好的人參,要當面送給他。人參能延年益壽,用這個名堂去求見人,沒有見不著的。然後,又是幾重轉折,消息傳出來,他願意見我!」

軍師是一幫勢力極大的馬匪的首腦人物,官府出的賞格極高,雖然他神通廣大,可是也不得不行動極度小心,若是稍有差池,那就腦袋落地了──猜想起來,這種生活,難以快樂。方一甲所說的,見軍師的過程,年輕人和公主听了,都有匪夷所思之感。方一甲被蒙上了眼,而且聲明,七天之內,不論他做什麼,包括夜來找土娼來陪宿,都不能把蒙眼的眼罩除去,不然,會見立時中止。

有專人服侍他,只要他一開口,什麼事都有人代勞。

七天之內,或騎馬,或步行,或坐車,也有一段是水路,方一甲蒙住了眼,暈頭轉向,不辨日夜,那滋味可真不好受。

方一甲是老江湖了,自然知道這一切,很有可能是故意做作,說不定軍師就在他出發處的三五里外,卻叫人帶了他團團亂轉!

而且,帶他的人,也不是一帶到底,而是一站一站把他交出去的。一共交了六次,到了第七站,想像之中,那些知道軍師真正所在的,全是軍師的親信了!

到最後,見到軍師的時候,是在一所巨宅之中。

單有那所巨宅,已成鉅富,而且他自己的方園規模也極大的方一甲,竟然連咽了三口口水,又哼了一聲,才道︰「那宅子的華麗,我畢生未見,皇宮也不過如此,軍師做人,真不枉了此生。最絕的是,宅子之中,用的全是老毛子女人!」

他講到這里,又吞了一口口水︰「那些洋婆子個個牛高馬大,穿的衣服極少,像是進了肉林一樣,嘿,皇帝都想不到這種法子,皇帝只想到了用太監,嘿,干脆全用女人,多好!」

方一甲在一被取掉了蒙眼的眼罩之後,看到一排金發碧眼,豐侞鳧婰,肌膚賽雪,高頭大馬的俄國女人,在華麗至極的禮堂之中迎接他時,他呆住了出不得聲時,就听到了軍師的「呵呵」大笑,傳了過來,軍師自內走出來,樣子倒十分隨和,和他握了手,方一甲先將三支上好的人參送上,軍師看了半天,十分歡喜,當晚就留方一甲在巨宅對飲。

這正是方一甲求之不得的場合,酒喝得有五六分了,軍師娘子曾露了一次面,只剩下他們兩個,和四個俄國女人在陪著。

方一甲忽然壓低了聲音︰「這些洋女人,听得懂我們的話?」

軍師立即說了一句粗話,並且解釋︰「只听懂這一句!」

方一甲呵呵笑著︰「等一會少不得要勞煩她們,嗯,听說你打過黃金屯子的主意?」

盡管方一甲已經盡量裝成是不經意地閑閑提起,可是軍師一听,立時眯起了眼楮,因為這個問題太敏感了!

凡是江湖上的狠角色,都在生理上有一個共通的特點,那就是他們的目光,都十分凌厲,尤其當他們眯著眼楮盯人的時候,雖然武俠小說中常寫的「精光四射」過于夸張,可是也能瞧得人頭皮發酥,心中發毛!

這時方一甲就有那種感覺,感到軍師那神出鬼沒的飛刀,隨時可能電射而出,穿進自己的身子!但是他也知道,這是十分重要的時候,如果掌握不好,那麼自己辛辛苦苦來見他,也就白費了!

所以他盡管心中很害怕,外表上卻一點也不露怯意,反倒打了一個「哈哈」,提高了聲音︰「怎麼?是江湖上誤傳?連軍師這樣的頂尖人物,也不敢沾惹黃金屯子?」

軍師仍然眯著眼,發出了幾下干笑聲︰「方爺,你這趟來見我,究竟是為了什麼,請你打開窗子說亮話,我不耐煩吞吞吐吐。」

方一甲自然知道,當自己的話題,一轉到黃金屯子的身上時,軍師就知道自己此來目的,並不是為了要送人參給他了!他也正在等著軍師這句話,可以把事情敞開來商量。

所以,方一甲立即道︰「黃金屯子的金子太多了,我見過,太多了,所以想挪點來用用,一個人又怕搬不動!」

軍師一听方一甲說他「見過」,就想起了自己和年叔叔夜探禁地的那一幕,心中怦然,可是表面上,卻全然不動聲色,聲音听起來,反倒有點懶洋洋地不是很感興趣──這是江湖人物打交道的時候,典型的爾虞我詐,方一甲自然也鑒貌辨色,可知梗概。軍師反問的是︰「你見過?人家怎麼會讓你見?」

方一甲直認不諱──他知道,要取得軍師的助力,自己必須每一句話,都講實話,不然,說不定什麼時候,在盤查之中,露了馬腳,就是天大的麻煩。所以他一開口就道︰「我是偷偷去的──」

接著,他就把他在禁地的「頂」上,向下看去,看到的情形,詳細地說了出來。

軍師一直眯著眼,靜靜地听著,不時喝上一大口酒。方一甲所說的情形,軍師可以上判真偽,因為他和年叔叔也曾去偷窺過。

等到方一甲說完,軍師知道他說的全是實情,和自己見到過的完全一樣。他才張大了眼楮,不置可否地道︰「有這樣的奇事?」

方一甲也是挑通眼眉的人,雖然軍師一直在裝模作樣,可是也叫他看出苗頭來了,他一聲長笑︰「軍爺,你早就知道有這等事的了,是不是?」

軍師被方一甲拆穿了把戲,也「哈哈」大笑了起來︰「確然,我也是偷窺過,情形奇特之極,但是有什麼辦法,把黃金據為己有。」

方一甲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從懷中,取出了一卷極薄的紙張來。

當方一甲敘述往事,說到這里的時候,很有點不好意思,伸手在自己的臉上,用力抹了一下──因為這些事,在第一次說的時候,他都沒有提及過,他還解釋了一句︰「我現在所說的,全是實情。」

年輕人和公主,為了怕他過份難堪,所以都假裝沒有留意,只是作了一個請他繼續說下去的手勢。

方一甲取出了那卷紙,攤開來,軍師立時一揮手,就有一個俄國女郎,搬來了一張紫檀木幾子,方一甲在幾上攤開了紙,軍師斟了四杯酒,壓住了紙角。

那是一幅地圖。

方一甲指著地圖︰「這是我請人畫的,軍爺請看,這里是樂家屯,正位在四個金礦的中間!」

地圖上畫的是漠北四個金礦和樂家屯的位置。如果把四個金礦的所在點,用交叉的直線連起來,那麼,樂家屯確然就在中心點上。

方一甲又說著自己的假設︰「那四條金龍,不是騰雲駕霧來的,一定是在地底穿行,自金礦到屯子,只有金礦才出金子!」

軍師嘆了一聲︰「方爺,那不是什麼金龍,是熔了的金汁,你別弄糊涂了!」

方一甲說得興奮,滿臉通紅︰「我才不糊涂,說那是四條金龍,也不為過,四條金龍,必然有在地下通行到屯子的通路,只要找到了通路,截斷,滾滾的金龍,就不再流向樂家屯了!」

方一甲說完了他的設想和計劃,用力一掌拍在地圖上,將壓住地圖四角的四杯酒,一起震得跌到了地上去,杯碎酒瀉,自然立時有俄國女人過來收拾──在收拾的時候,俄國女人豐婰高聳,姿態誘人,可是這兩個男人的心目之中,此際只有黃金,哪有!

軍師在迅速盤算方一甲提議的可行性,他也把手按在地圖上,半晌,才說了一句話︰「怎麼能把金龍的路子找出來呢?」

年輕人和公主听到這里,互望了一眼。在這一剎間,他們想到的事是一樣的。方一甲假設有四條通道,把金子運回樂家屯,所以他計劃在中途截劫,軍師提出來的難題是如何可以把地下通道找出來這個難題,放在現代,自然再容易解決不過,各種形式的金屬探測儀,可以找出地下通道,如果真有這種地下通道的話。

可是,年輕人和叔叔都曾討論過,事實上,並不可能存在著地下運金的通道,尤其是把黃金熔成液體狀態來運送的通道。

不要說是在那個時候,就算是現在,也沒有人可以把金熔體狀態運出過百公里去,沒有任何技術力量可以做到這一點!

那「四條金龍」一定有不為人知的另一種原因,絕不是如方一甲當時所想的那麼簡單。

可是當時方一甲卻財迷心竅,他指著地圖︰「地下的通道,當然不會彎彎曲曲,一定是直線的,你看,這圖上,我已經畫上了直線,就在直線上,找人挖下去,就可以挖出金子來。」

軍師的喉結上下移動著。在黃金屯子的禁地之中看到的奇景,彷佛又重現在眼前,別說是四股,就算其中的一股,落到自己的手中,那也不得了!

方一甲沉聲道︰「軍爺,我人單勢孤,只能出主意,你一呼百諾,要靠你出人手,有了收成,我只佔一成,就心滿意足!」軍師吸了一口極長的氣,伸手向地圖上一指︰「就從這里開始!」

他指的是洛吉河金礦到樂家屯中間的一處。

反正從任何地方開始,都是一樣的,方一甲自然沒有異議,只是壓低了聲音︰「事不宜被太多人知道,你,我──」

方一甲在遲疑著,軍師道︰「年朋友也早知金龍的事,若是找得到他,也得有他的一份!」

方一甲笑︰「我的意思是,軍師的手下,不必告訴他們是在挖掘什麼!」

軍師緩緩搖頭,指著方一甲︰「這個你就不懂了,要帶兵,就得讓兵知道一切,兵才會感到,上頭當他是個人,他才會出力!我會告訴他們,我們要掘的,就是黃金屯子的金龍,那麼,才能人人出力!」

方一甲搓著手︰「好,這就動手?」

軍師一听,又拍著方一甲,哈哈大笑︰「你是酒喝多了,還是被金子蒙了眼,還是洋女人的蚤味把你薰昏了?現在是什麼時候?」

方一甲「啊」地一聲,伸手在自己的腦門上,重重一拍,也笑了起來。

他們商量這件事的時候,正是寒冬臘月,氣溫在攝氏零下三十度以下,滴水成冰,土地凍得比花崗石還硬,再大的本領,也無法挖得動,非等到明年四五月間,春暖花開,才能動手,方一甲一時之間沒有想到這一點,自然難免被軍師嘲笑一番了。

當下他們有了決定,而且又覺得決定十分可行,所以興高采烈,開懷暢飲,酒後,自然不免和俄國女人胡天胡地,不在話下。

方一甲在軍師的巨宅之中,住了七天才告辭,當然是被蒙著眼,一站一站送出來的,自始至終,他不知道軍師的這所巨宅,座落在什麼地方。

公主听到這里,嘆了一聲︰「一個盜匪,也有天方夜譚式的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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