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884|回覆: 15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千尋 -【謀奪前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發表於 2025-1-26 00:17:5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千尋 - 謀奪前妻

和離書,那跟他有半毛錢關系嗎?
不管是前任或現任,都只能是他!

甜甜小劇場
他傷口皮飛肉翻怵目驚心,她為他治傷邊縫邊哭,
他卻笑得滿臉傻,說他從沒被縫得這麼舒坦過。
誰縫傷口會舒坦的,他腦子進水了?
他說︰「听說,女子成親前腦袋進的水會在成親後變成傷心的眼淚,
我不想我的娘子傷心流淚,所以腦子里的水讓我進好了。」

他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祕密。
身為大周武將,當吳國士兵砍斷他右手時,
他以為自己會死在戰場上,以為再也見不到亦畫,
沒想到再次睜眼,他心心念念的女人竟出現在眼前,
當初听說她丟下和離書後不知所蹤時他都快急瘋了!
可欣喜若狂的他還來不及敘敘別情,
她的目光卻變得陌生又警惕,一副不認得自己的樣子……

「你知道這事傳出去別人會怎麼說?
他們會說你貪圖何亦畫的美貌,故意害死她丈夫,好謀奪人妻。」
「別人怎麼說我無所謂。」
是的,他不在意別人怎麼說,他只想跟亦畫在一起。
她是他最貴重的財產,能娶她為妻是他此生最大的幸運,
就算要付出任何代價,他也會守住那個祕密,守住他的妻子!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
發表於 2025-1-26 00:20:28 |只看該作者
序言 雖千萬人吾往矣

《趙氏孤兒》出自元雜劇,簡單來說就是被滅門的趙氏孤兒長大後復仇的故事,里面有非常多的忠臣義士,他們不一定都是因為受了趙氏之恩,但還是給了這個孩子庇護跟幫助,就算是付出性命也義無反顧。

梁羽生的《 散花女俠》也是一樣的背景,散花女俠于承珠是于謙之女,她在闖江湖的路上遇到很多人的幫忙,理由只因她是忠臣之後,父親雖然不在了,但留給她的恩澤卻無處不在。主角雖然是虛構的,可背景參照了正史,這些並不影響讀者閱讀體驗,當年小編看書的時候都不了解土木堡之變是怎麼回事,也不認識于謙,可一直記得那些幫了女主的人說她爹是個好官,可惜枉死時女主既驕傲又悲傷的心情,那種酸澀的感覺想想都會流淚。

千尋老師的《謀奪前妻》並不是像《趙氏孤兒》那樣沉重的故事,跟《散花女俠》也完全不同,但故事里女主亦畫的哥哥何亦書也是個充滿理想與抱負、真正為人民著想做事的好官,他是皇帝最信重的權臣,是百姓心中的青天大人,也是亦畫最信任依賴的哥哥,父母死後他們兄妹相依為命,哥哥就是她的天,他為了追求心中的理想大業,即使知道前路危險也一往無前,朝堂斗爭激烈,一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場,可不管亦畫怎麼求他,他還是一步都不肯退讓,他只是幫心愛的妹妹提前找好退路,找個好男人嫁了,讓她就算未來哥哥不在身邊了也能好好生活。

後來何亦書為了他的理想走上斷頭台,當劊子手的大刀砍下時,百姓都在痛哭他們失去了一個青天大老爺,可他們再怎麼痛都比不上亦畫,她的天塌了,這個泡在蜜罐子里長大的姑娘要怎麼辦?她新婚的丈夫也為了他的大業上了戰場,婆婆看她不順眼百般刁難,巴不得弄走她讓自己的外甥女上位做主母,哥哥還在時婆婆還稍微收斂一點,現在哥哥走了她就完全露出猙獰勢利的真面目,這更是雪上加霜的在凌遲亦畫。

肯定有人會問為什麼光說女主跟配角,怎不說說男主呢?因為《謀奪前妻》這個故事充滿了讓人拍案叫絕的設定與轉折,多說一個字都會有破梗的危險,小編只能說這是一個很快就會用最強的張力把你的心高高吊起的故事,至于其他細節……佛曰,不可說!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
發表於 2025-1-26 00:20:51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古來征戰幾人回

風自耳邊穿過呼呼地響著,他沒想過自己能跑得這樣快,原來當死亡橫在眼前,人能夠爆發出的力量會如此驚人。手撞去,樹攔腰折斷,橫擋在面前的野草被他一扯一踏,小徑成形。

身軀、手臂全是樹枝刮出的傷痕,會痛的,但他感覺不到疼痛。

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壞人,真的!他只是風流一點、一點再加上紈褲兩分,他只是習慣欺負低下弱小之人,他只是嫉妒裘善……可那不是他的錯啊,他才是爹的親兒子,為什麼爹眼里只看得到他多優秀,卻看不到親生兒子多能耐?

他發誓、他保證,他真的不想當壞人。

跑得飛快,他必須在吳國軍隊追上之前越過這座山,只要能順利跑到山的另一側、回到周國,就能活下來。

身邊士兵失去蹤影,他知道他們全死了,而裘善也死了……詛咒過千次萬遍,裘善終于死在自己面前,得償所願,應該歡欣鼓舞的,但此刻他歡快不起來。

他突然發現爹說的話是真的。

爹說戰場無情,敵軍殺人才不會管你的身分位階,殺一個將軍和殺一個小兵用的都是同一柄刀,技不如人,你只有等著被宰的分。

這話他從未苟同過。

他誰啊?他是堂堂龍威大將軍的獨生子,從小聘最好的武學師父、兵法師父一路教導長大,身邊的叔叔伯伯哪個不是戰場老將,他听過的戰事都可以寫下一本厚厚的書,更別說他天生神力,五歲就能掰斷桌角,京城里誰見了他不豎起大拇指夸一句少年英雄?想殺他,慢慢琢磨去吧!

直到敵軍的大刀橫在自己脖子上那刻,他都是這樣想。

眼淚從眼角滑下,他怎會淪落到這個地步?都是裘善的錯。

爹高看他、重用他,爹常常說此子非池中物,給他一個戰場他就能頂天立地、打下一片江山。

鬼話!他不服氣,裘善出身低,不過是個山野匹夫,憑什麼得到爹青睞,何況他們同樣二十歲,同樣領五品職差,自己半點都不輸,憑什麼爹眼里只有他?

他問爹,爹卻冷笑看他,問︰「你真的不知道?」

他確實不知道,比名聲,京城里人人都曉得郭煜,誰知道裘善是哪根蔥?

爹卻說︰「打仗不能光憑力氣,得靠腦袋,除非你想當一輩子小兵。」

意思是他笨?他痛恨這種沒有根據的評語,就因為他容貌俊俏、五官英挺,就因為他人才如玉、氣質翩翩,所以他是沒腦的繡花枕頭?

這種評語太偏激,旁人這樣說就算了,偏偏說這話的是自己的父親。

他恨!他不服輸!卻沒想到不服輸把自己搞出這副慘狀。

大軍來到渝州,短短幾個月裘善已經立下數場戰功,父親當著眾人的面不時訓斥他,要他向裘善學習。

他忍無可忍,怒吼道︰「爹不肯給我機會,我能往哪兒立功?爹對別人的兒子比對親兒子好,有沒有可能裘善也是您的親兒子!」

父親怒火中燒,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爹怒罵責打,甚至為個小賭約奪走自己的將軍名號,把他編入裘善麾下。太污辱人,簡直就是把他的臉面踩在腳下!

被裘善折磨數月,心中怒火日漸熾烈,他隨時都在想著反敗為勝,狠搧裘善和父親的臉,終于機會來了,放火燒吳國糧倉的任務落到他和裘善頭上。

他得意洋洋、自命不凡,認為自己絕對能夠成功完成任務。

他們出發了,順利點燃熊熊大火,本該趁亂帶隊離開的他突然心生惡念,倘若裘善葬身在此,是不是再沒人可與自己較量?

一個念頭,他做出後悔莫及的愚蠢決定。

本該全身而退的,可是……全都死了。

當戰友的鮮血濺在身上,當他們死不瞑目的眼珠狠狠瞪著自己,當他們不甘心的哀號中出現他的名字……他崩潰了……

最後一刻,裘善抓起發呆的他,用盡全力遠遠拋開,落地時的重力撞擊讓他的五髒六腑像是移了位。

他被裘善所救,卻眼睜睜看著大刀砍進裘善的肩胛,猩紅的血四處噴濺……

跑……再跑快一點,他要跑回去,跑回京城、跑回家里,他不要當兵不要打仗,他要繼續以前的日子,當紈褲就很好。

腦子越來越迷糊,他分不清楚方向,甚至不確定會不會跑回敵人陣營,但他必須跑,不斷跑……只是兩條腿漸漸麻木,身體逐漸失去知覺,他如行尸走肉般往前行,突然腳踝一陣刺痛,踩到陷阱,原本就跑不動的他轟地撲倒。

最後的最後他聞到泥土芬芳,過去覺得泥土髒的他,此刻感覺真香……

猛然張開雙眼,他四下張望,死了嗎?

起身,所有知覺在瞬間恢復,頭痛、背痛、腳痛、胃痛……說不出口的疼痛在身體里張揚撕扯,讓人想要尖叫,但他卻是笑了。

會痛,就代表沒死對吧?

這念頭讓他愉快地忍住疼痛,手撐床板試圖起身,可他太高估自己了,任何一個小小的移動都讓他疼到冷汗直流,幾次好不容易撐直手肘,下一刻無力的手臂卻又松開,任由身軀摔回床上。

廢了嗎?他懷疑自己。

即使如此他也不肯放棄,咬緊牙關,憑借意志力強忍疼痛侵襲,一寸寸、一分分地,他把自己從床上撐起,當背靠在牆壁那刻,他長長地松口氣。

痛死了,此生從未經歷的疼痛,但是他在笑,彷佛成功征服了些什麼。

他從來都不相信,倘若真心想做好某件事會做不成。

在十數次的深吸深吐氣之後,他緩慢轉頭,細細觀察周遭。

這是一間小屋,小屋不是形容詞,是真的不大,一張床、一個櫃子,一張橫放在窗前的長桌,桌上有筆墨紙硯,還有本看到一半倒蓋著的藍皮冊子,所有家具都是竹子做的,連身下的床也是竹子做成。

帶著春寒的天氣,窗戶卻敞開著,窗子很低,往外看去,陽光明媚,牽牛花爬滿籬笆。

他有點焦慮,但數不清的紫色牽牛花迎風招搖,莫名地安撫了他的焦慮,彷佛帶著某種厘不清的魔力,讓他覺得可以不擔心。

他被救了?

救他的是吳國人還是周國人?

什麼都沒做,卻又覺得累了,眼皮陡然變得沉重,他身子一軟滑回床上,剛才的努力全數作廢,閉上眼楮用力吸氣,牽牛花沒有香氣,但它努力綻放的模樣激勵了他。

對的,有什麼能比活著更重要?即使被吳國人所救也沒關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活著就好……想到這里,嘴角緩緩綻放一抹微笑。

微笑擴大,因為他聞到粥米香,里頭放了肉末吧,肚子咕嚕嚕響起來。

多久沒吃東西了?不知道,他連昏睡多久都不知道,不過會痛、會餓,即使這些不是太美妙的感覺,卻能證明他還活著,因此他歡迎!

側耳傾听,那是女子的腳步聲,輕輕的、帶點小心翼翼,腦海中浮上娘子的身影,娘子躡手躡腳地朝他靠近……他在幻想中愜意著。

腳步越來越近,他听見她的手貼到門扇上,嘎吱……竹門被推開,竹子的冷香隨著春風鑽進來,他想張眼,但沉重的眼皮拒絕他的想望。

「你醒了嗎?」

很輕卻無比熟悉的聲音?心中一震,他用盡力氣打開眼皮。

他看見了,看見縴細窈窕的背影,看見她把托盤放在桌面上。

真的是她?怎麼能夠?心髒劇烈的撞擊聲讓他懷疑下一刻自己即將死于心悸。

她怎會出現?張大的眼楮瞬間蓄滿淚水,他激動到無法說話,女子腳步依舊輕盈,翩然地朝自己走來。

是作夢嗎?不是作夢吧!她這樣鮮活地站在跟前啊……

顧不得疼痛,他猛地朝她傾身,眼看下一刻就要摔落床底,女子眼疾手快連忙伸手扶住,剛要開口詢問他身體狀況,他的聲音卻早一步鑽入耳膜——

「娘子,我想你了……」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4
發表於 2025-1-26 00:26:1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急匆匆成婚

亦畫不想上花轎,即使明白這是為了保全性命,心底依舊不願。

哥哥愁了眉目好言相勸,「但凡有一點辦法,哥哥都不舍讓你出嫁。」

換言之,是真的沒有辦法、真的窮途末路了?她很後悔,若是那年他們兄妹不上京城就好,或許他們不至于死于那場瘟疫,或許他們能在家鄉安安穩穩地當個采菊翁。

可不可以重頭來過?這個問題在哥哥為她定下親事那天她幽幽問出。

哥哥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望向窗外那盆只有綠葉的菊花,彎下眉頭,帶著她看不懂的微笑,回答,「即便從頭來過,我會做同樣的選擇。」

她生氣、她發狂!留名青史就這般重要?甚至比活著更重要?她完全無法理解這種想法,難道是因為她非男兒身?

哥哥替她找的丈夫叫裘善,沒見過,但哥哥說他品德高尚、值得托付。

哥哥說︰「裘善不會讓你受苦,他是個有擔當的男子,眼下朝廷要用兵,身為郭大將軍看重的部屬,定能給你爭回誥命。」

她在乎誥命嗎?笑話,她從來都不在乎那點兒虛名,她更在乎哥哥能不能平安渡過眼前風暴。

握緊哥哥雙手,亦畫咬緊牙關、斬釘截鐵說道︰「我不嫁,若皇帝非要哥哥死,我便親手為哥哥收尸,若皇帝要亦畫死,我可以引頸就戮。」

不就是死嘛,誰的人生不會經歷這遭?

哥哥心疼回望,口氣比她的鄭重更鄭重。「若真有那天,你要哥哥死不瞑目?」

就這樣兩兄妹看著彼此,誰也不肯說話,但最終的最終……為哥哥的「瞑目」,她還是點頭同意這門婚事。

被哥哥背上花轎時,她哭成淚人兒,斑斑駁駁的淚水滴上哥哥後背,交織出滿月復傷心哀怨,臨行,哥哥一句「保重」,她真不懂啊,哥哥憑什麼要她保重,卻無法自我保重?

搖搖晃晃,外頭的笙簫鑼鼓像隔了世界似的,一時間,她分不清楚自己置身何處。

直到花轎停下,有人對著轎門,不重卻穩穩的踢了三下,轎簾掀開,光線自喜帕外頭穿進來,只見一只指節處滿布厚繭的手掌伸來,手腕正中央有顆怵目鮮紅的朱砂痣,手掌寬大、紅潤也干燥,一條明顯的粗線橫過掌心,那是俗稱的斷掌。

男兒斷掌千斤兩,女子斷掌過房養。

女子斷掌是命運坎坷,而男子斷掌卻是成就事業、富貴雙全,可見男女打從出生那刻就大不相同,因此就算她把腦袋擰下來也無法理解,為何哥哥情願赴死也非要盡忠?

閉了閉眼,滿腔忿忿,她不肯卻終究還是把手交迭上去。

喜轎外頭,面色凝重的裘善終于接到她軟女敕小手,松口氣,露出笑意。

他的手很熱,近乎滾燙了,她掌心的微涼氣息迅速被熱度取代,源源不斷的溫暖藉此傳導入心,那燙……燙得她兩眼發酸。

然他卻不敢握得太緊,應該說是——他握得小心翼翼。

彷佛擔心捏破她的傷心,他動作輕柔、無比珍重,深怕她在自己手中化了、融了,怕她憑空蒸發。

亦畫扶穩後慢慢走下花轎,他腿長步伐大,卻頻頻轉頭配合她的小腳步,兩人慢吞吞地來到炭盆前方。

目光轉過,裘善兩道粗濃眉不友善地勾搭成團,形成兩條丑不拉嘰的毛毛蟲。

炭盆里火燒得旺盛,火苗蹭蹭往上竄,這麼大的火,別說小姑娘,便是男孩想跨過去都需要斟酌斟酌。這是下馬威嗎?

本就長著一張氣勢洶洶的土匪臉,現在心口怒焰熾烈,臉色難看得令人膽顫,視線掃過,他在人群中看見母親身邊的李嬤嬤,目光對接,她嚇得低頭旋身,快步離開現場。

不顧賓客雲集,他彎下腰抱起新娘,亦畫還來不及恐懼驚呼,一雙大長腿已經穩穩地帶著兩人過火盆。

猛然被抱起,亦畫倒抽氣,這是陌生懷抱,本該驚慌的,但他的腳步穩穩當當,雖喜帕阻隔視線,她卻能感受到他的仔細謹慎,于是這堵寬厚胸膛莫名地讓無措的她安下心。

裘善朋友不多,多的是戰友,因此來參加婚禮的除郭大將軍之外,其他的全是粗漢子、好兄弟,武官本就對世俗禮儀不屑一顧,因此當裘善把新娘抱起來,迎來的不是指責鄙視,而是拍案叫絕。

「好樣的!」

「兄弟,行啊。」

「男人就該把女人寵上天。」

「這是!堂堂男子漢,還怕女人在頭頂撒尿?」

一句句不夠文雅卻教人窩心的話入耳,讓雙眼紅腫的亦畫彎了眉毛。

裘善嘴唇翹高,他當然會,會把娘子寵上天,會寵得她任性囂張順心遂意,想到能護她、寵她一輩子,裘善臉龐堆出笑靨。

走過紅毯,把亦畫妥妥放回地上,跟隨司儀號令,兩人一拜天地。

人群中陳姍姍咬緊下唇,手指氣得顫抖不已,她等待多年,低眉順眼、討好賣乖,盼的就是那身喜服、那個位置,她以為終能守得雲開見月明,豈知會冒出一個程咬金,生生斷卻她的夫人夢?

「二拜高堂。」

主位本該由裘夫人來坐鎮,現在卻由郭大將軍上場接受新人跪拜,似乎有點奇怪,但裘善落落大方地宣告,郭大將軍對自己有知遇之恩,多年教導亦師亦父,本就該坐大位。

幾句話解釋了這份奇怪,然而事實卻是——裘夫人惡意缺席,她想讓兒子、新婦下不了台。

她在慪氣,氣兒子越來越難控制,獨斷專行的裘夫人恨不得鬧得婚事取消,因此打一開始議親態度就沒有好過,她拒絕往何家送聘禮,拒絕與何家人見面,甚至連喜宴、新房都甩手不管。

本以為她表現得這麼明顯,兒子會就此打住,沒想他卻接手操辦一切。

這令她更憤怒了,她中意的媳婦兒是外甥女,乖巧體貼的陳姍姍是親妹妹的女兒,打小就養在膝下知根知底的,相處起來自然和順,都說家和萬事興啊,他們一家三口過得好好的,干麼非要讓外人插入?

她不懂兒子的執拗,十指不沾陽春水、嬌滴滴的官家千金有啥好的,如果自己也是這種性格,早在丈夫過世那些年,母子倆就被裘家族人生吞活剝。

何亦畫和她家阿善根本就不適合,她從頭反對到底,卻沒想到事事好說話的兒子會在婚事上這樣堅持……不孝!造孽!

憑著一腔孤勇,她本想撒潑耍賴,大舉鬧上何家大門。

可她再沒見識也知道何亦 書在百姓心目中地位有多崇高,他可是百姓口中爭相稱贊的青天大老爺啊,倘若她敢鬧,口水沫子都能生生將她淹死。

這已夠令人憋屈的了,沒想兒子竟買下隔壁宅院大肆整修。啥意思?

阿善說︰「既然娘不喜亦畫,用一道牆隔開沖突是好事。」

她啥事都還沒做呢就防備上啦,當真是有了媳婦忘記娘,于是在大喜日子,她听著外頭的炮竹聲、喧鬧聲,氣得躲在屋里團團轉。

「夫妻交拜,送入洞房……」

司儀話音方落,兄弟們大力鼓掌,一個個上前拍胸拍背拍肩膀,所有人都為好兄弟慶賀。

裘善笑得嘴巴幾乎要咧到後腦杓,覺得此生再沒有這般暢意過。

紅蓋頭掀起,女眷看見新娘那張臉,驚得說不出話,一張小臉上,紅的白的黑的暈出一團五彩繽紛,她這哭得未免太淒慘,不像成親倒像奔喪?

經驗老到的喜娘第一次手足無措,竟忘記該進行儀式。

裘善挺身救場。「請大家到大廳坐席,宴席馬上就要開始。」

裘善與何家下人客客氣氣地將眾人請出喜房,原本待在屋里生悶氣的裘夫人見狀趁機溜進喜房,氣勢洶洶走向喜床上的亦畫,視線對上一臉亂七八糟的亦畫,一把火氣蹭地往腦門竄燒。

「大喜日子哭喪,詛咒誰呢?我兒子確實高攀不上你何家大小姐,可不甘心就甭嫁呀,裘家可沒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嫁,做出這派頭算啥?」

我兒子?是裘家婆婆?亦畫眼楮腫得剩下兩條細縫,她看不清婆母表情,卻是清楚裘夫人怒火中燒。

她做錯了便認錯,頂著沉重鳳冠緩慢起身,亦畫屈膝為禮。「是我的錯,還請婆母見諒。」

那姿態口氣動作禮儀,妥妥的大家閨秀風範,相形見絀的裘夫人頓生自卑,對新媳婦越發憎惡。「你給我听清楚,過去你在娘家過什麼日子我不管,但嫁進門你就是裘家媳婦,收起你那大家千金作派,裘府是我當家做主,你別生出多余心思……」

就在她哇啦啦一句一訓,硬要把下馬威給施行透澈時,剛送走客人的裘善聞聲快步進屋,看著母親的尖酸刻薄,他忍住皺眉,強行按捺不滿。

「母親怎麼還在這里?馬夫人、張夫人到處問母親呢。」

她們是母親勉強說得上話的兩位官夫人。

「你怎麼不去?倒是管起我來。」裘夫人對兒子也不客氣,口氣同樣惡毒。

裘善心微沉、眼神黯然,但很快地他揚起濃眉笑得敦厚。「喜娘讓我過來交代幾句。娘,前頭有郭大將軍在張羅,可他終究是男人,不能招待女眷,這事兒還得勞煩母親。對了,潘夫人也來了。」

他太懂得自家娘。越自卑越驕傲,母親辛苦勤勉,好不容易養了個出人頭地的好兒子,就想揚眉吐氣,好不容易有機會在貴婦跟前顯擺,自然要把握珍惜。

「潘夫人?你是指……潘貴妃的娘家嫂子?」裘夫人不敢置信,那可是人人想高攀的人家,她居然肯來?天!裘家真是要發達了。

「就是,娘再不過去,裘家可就失禮啦。」他踩著娘的心思說話。

「知道知道,唆!」她又狠狠刨一眼亦畫後扶扶頭上金燦燦的釵子,頭也不回離開。

裘善搖頭無奈,走到門口接過青荷手上的溫水盆,擰干帕子朝妻子走去。「先擦擦臉好嗎?」

他放低聲嗓、口氣溫和,生怕嚇壞亦畫。

順著他手上的帕子,視線又定在他腕間紅痣。

哥哥說︰「手腕長吉痣之人,領導能力強、思維緊密,有主見,定能興旺發達。」

這樣的男人合該有個能助他扶搖直上的好妻子,怎能浪費在她身上?她……早晚會害了他的呀。

眼楮腫得像核桃,亦畫極力克制,不讓嗚咽聲逸出,殊不知這樣的克制讓自己看起來更加可憐。

裘善輕嘆,邊替她摘鳳冠邊說︰「想哭就大聲哭,外頭守著的都是你的陪嫁,沒關系的。」

本來她還能勉力克制下,但被他這一說瞬間無法控制,當真放聲大哭了。

裘善傻傻看著掩面痛哭的亦畫,原來女孩子痛哭是這副模樣?

她嚶嚶嚶嚶,邊哭邊啜泣,好像下一刻就要喘不過氣來,她把頭埋進手臂里,身子縮成小小一團,像可憐小女乃貓,讓人心疼極了。

他不會安慰人,只能憑直覺做事,他將她抱起來放在自己腿上,邊拍她的後背邊說︰「心里有什麼委屈,說出來就會好轉。」

會好轉嗎?不知道,但她確實委屈透頂。

已經哭過一路,缺氧讓她腦袋昏昏沉沉,但凡還有兩分理智她都不會這麼沖動,可是現在……他的懷抱太舒服,他的聲音太安撫,安撫得她情感泛濫、理智消除。

于是她真說出來了,推開他的胸膛,五彩斑斕的小臉對上他鄭重的五官,腮幫子鼓鼓的,用盡力氣大喊,「我不想嫁給你。」

裘善一怔。她還真說了?這麼開誠布公的嗎?失笑,他拂開她額前碎發,發揮無邊的理智。「我知道。」

「我不喜歡你。」

「我知道。」

「你都知道還娶我?」

「對啊,因為我喜歡你啊。」他也開誠布公。這是個好的開始,夫妻倆就不該對彼此有所隱瞞。

輪到亦畫發傻,定定看著他的眉眼,試圖在里頭找到「胡說八道」的蛛絲馬跡,只是找過老半天,他的眼楮里有無辜、有忠厚老實,也有鄭重與嚴肅,就是沒有胡言亂語、舌粲蓮花。

錯愕的她朱唇微張,只是口紅在人中與下巴處暈開,暈出一張血盆大口,眉黛被汗水劃開,順著臉頰兩邊往下滑出幾道黑色柵欄,這樣的她實在稱不上美麗,可在他眼里……娘子堪比天仙。

「為、為……什麼?不、不應該啊……」

她結巴了,不知所措的模樣讓他的心化成一灘水。

「你喜不喜歡我是你的事,我喜不喜歡你是我的事,基本上我認為夫妻之間一開始只要有一個人負責‘喜歡’就足夠。」

他這話是有道理的,多數男女婚前連面都沒見過,彼此之間的陌生、恐懼、排斥,通常會遠勝歡喜。

「那另外一個人呢?」

「他只要等著被疼愛、被關懷、被慢慢焐熱就可以。」

捧起她的臉,裘善慢慢擦拭,他是個粗魯人,平日洗澡是能把自己搓下一層皮的,但他在幫媳婦淨面這事上無比輕柔細心,就怕弄痛她。

下巴被他勾著,很輕,卻能感受指尖那抹溫度,緊繃的情緒松開,心跳緩慢下來,彷佛在瞬間她被……焐熱了嗎?

在火光掩映下,他黧黑的臉龐如生硬古銅,燈火照映著他過度剛硬的五官,一身紅色喜服襯得他身形挺拔壯碩,往跟前一杵,讓人頓時覺得自己渺小。

他在笑,一雙眼楮深邃幽遠,不是嘲笑而是滿懷歡喜,他眉眼一彎格外生動,明明皮膚那樣黑,可她卻在他耳垂瞥見一抹緋紅,那紅從耳朵漸漸擴散到脖子,一路向上蔓延,滲入他黝黑的臉龐。

這是……害羞?裘善害羞?這兩件事很難做連結,她下意識模上他的耳垂,神奇的事情發生了,咻地!他的耳朵居然「閉」起來,太可愛、太好玩……怎麼有人的耳朵會像含羞草,一踫就閉合?

忍不住地她又想踫觸另一邊,但這回沒成功,手腕被他一把抓住,然後黑臉滲入更多通紅。

因為她輕松,他卻緊繃了,身子某處熱血翻涌,抑遏不住的心悸與激動一波波襲擊,男子禁不起挑逗,更何況他貌比天仙的娘子正坐在大腿上。

他干咳兩聲又兩聲,再兩聲,深吸氣後說︰「別這樣,我還得到前頭宴客。」

踫耳朵和宴客之間有關聯?她不懂。

偏偏是這樣懵懂無知的表情更讓人怦然心動……不行!他得去用冰水凍一凍。

只是娘子好不容易寬心,他沒辦法也舍不得把她從大腿驅逐出境,只能轉移話題,轉開綺念……

「我有話想對你說。」他又咽了咽口水。

很渴嗎?要不要給他倒杯 茶水?亦畫剛這麼想,他已經開啟新話題。

「我想為我母親的話道歉。」

「是我錯了,你不需要道歉。」

婆母雖然苛刻卻也點明事實,都上了花轎還談什麼委屈?她的下半生已經塵埃落定,哭得那樣淒慘更顯矯情。

「我知道是舅兄逼迫你出嫁,如果可以你更願意留在何家,與舅兄共渡劫難。」裘善又道。

他居然懂她?瞬間,她被感動淹沒,拉住他的衣襟,把剛擦干淨的臉又埋進去。

心化了,他的小娘子、小仙女、小女乃貓啊……

「我很擔心哥哥,擔心極了!」那不是哥哥一口一聲安慰可以撫平的。

「我明白,但舅兄更想把你摘出去,只有你平安了,他才能騰出手專心對付那群奸佞。」

「可他一個人孤立無援……」

「他有皇上,皇上是舅兄最大的助力。這些年朝堂多少人反對新政,但皇上與舅兄哪次沒有安然挺過?」他斬釘截鐵的口氣鼓舞了她,勇氣叢生。「明天一早敬過 茶我便與你回娘家。」

「三朝才能回娘家。」

「武官家庭哪有那麼多規矩,不放心就回去,總要親眼看過才能舒坦。」他舍不得她憂心。

「所以我哥哥會沒事,對吧?」她知道這話問得沒有意義,更知道裘善官小,說不上話、幫不了忙,可她還是問了。

裘善沒把握,何亦書也沒有,若非如此他又怎會逼迫妹妹出嫁,此次情況確實嚴峻。

過去征兵,每家每戶需要征多少人都有明文規定,誰管你想不想當兵、樂不樂意離家遠行,攤上名額就得乖乖披上戰甲,準備為國犧牲性命。

當然如果家里有錢,願意付錢買兵役另說。

即使如此兵源依舊不足,在這種情況下何亦 書還要改變兵制只收志願兵?意思是百姓不點頭不報名,軍隊就無法源源不斷補充新兵。

這個政策讓武官炸毛,帶頭反對的第一人就是郭盛郭大將軍。

何亦書說︰「不想當兵之人,送上戰場只有被砍的分。」

當然在新制度推行之前,他先提高士兵的月俸與撫恤,建立一套公正的考核升遷制度,不管訓練、作戰績效或傷亡撫恤都有明確規定,並且成立一批專司考核的人員,制度推行後,軍營里層出不窮的搶功、假冒戰功等等的事就會慢慢減少。

這將讓底層士兵有足夠保障,既是自願當兵又有前景與希望,所有入營新兵自然會卯足精力好好表現,然而這對上位者卻不是好事。

因為從今往後主宰士兵升遷的不再是上位者,那就很難培養自己的心月復與人馬,更甭說安排親朋好友進入管理階層。

于是政策甫推出就遭到武官全力反彈,然而皇帝一意孤行不理會將軍們的意願,強力推出新制。

君臣二人在百姓間確實留下善名,但朝堂上卻暗潮洶涌,各方勢力暗斗。

過去文、武官雖談不上對立,卻也不會攜手合作,而文官早就視何亦書為死對頭,畢竟他推出的政策大大阻礙了文官們的利益,早就想除之後快。

就在此時吳、楚連手準備對大周興兵。

城府深、心機重的文官立刻給武官支招,喊出「不回歸舊制就不帶隊出征」的口號,文官更是借機逼迫皇帝懲處始作俑者——何亦書。

如今國家正處于風雨飄搖、戰火一觸即燃之際,所有人都在觀望,最終皇帝會不會在文武官員的勢力下低頭妥協。

因此亦畫的問題……裘善可以敷衍安慰,也能轉開話題避開不討喜的答案,但她的眼楮清澈明亮,神情信任,面對這樣的妻子,他只能誠實。

「過去站在舅兄與皇帝這邊的革新派官員這幾日怕被波及,無人敢出聲,而潘丞相帶著那群守舊派成天叫囂,我擔心……」

「擔心皇帝終究要舍棄哥哥?」亦畫接話。

她雖然失望卻也感到欣慰,至少他沒拿她當無知婦孺隨口哄騙。

「皇上與舅兄有同舟共濟情誼,我相信皇上定能找到法子保住舅兄。」

在征兵政策上,裘善是站在改革派這邊的,可惜他無法說服郭大將軍。

「臣強主弱,皇帝上任五年,強行推展的政策擋掉不少人利益,過去朝臣不敢喊殺喊打,深怕背上貪官惡名,如今情勢危急,恰恰是他們處理政敵的最好時機,那些嗜血豺狼不會放過這次機會。」亦畫緩緩搖頭,她始終樂觀不起來。

裘善同意,那些惡官確實當婊子還想立牌坊,利益佔盡還要裝清廉。

「娘子,我曾經問過舅兄悔不?他告訴我‘不悔’,倘若重來一回,還是會這麼做。」裘善握住她的肩膀認真回答,他要她知道,這是舅兄想要的。

亦畫苦笑,她何嘗沒問過相似的問題?

哥哥的回答讓她氣到吃不下飯,發脾氣怒聲斥問︰「你的凌雲志就這麼重要,比你的性命、你的妹妹都更重要?」

哥哥沒辯駁,但他的沉默也給出了答案——是的,更重要。

這就是男女的不同?男人心心念念朝廷國家,女人只想維護好自己的小家?那裘善呢?為了凌雲壯志,也會割舍妻兒父母?

「身為武將自當保家衛國,倘若知道會死,你後悔嗎?」同樣的話、同樣的問法,她對上他的眼楮,要求一個真實說法。

說過的,他無法對她說謊,于是他點了頭,說︰「不悔。」

「那你的親人妻兒怎麼辦?」

「我會想辦法安排好他們。」

「就像哥哥安排我這樣?」

他語頓,卻依舊不能說謊,再次點頭。

看,男人!從不問問人家要不要他們的安排,想不想被他們安排,就自作主張他們的人生。

沒關系,女子當自強,至少他們的「不悔」教會了她,天底下沒有誰該是誰的依靠。

亦畫眼底明晃晃的失望讓他心髒砰地一撞,他想安撫,亦畫卻道——

「去吧,前面賓客等著呢。」

真生氣了?裘善嘆氣,想道歉,然話到嘴邊出不了口,在「不悔」之前,所有的安慰都顯得蒼白。

「你先洗澡、吃點東西,好好休息,我吩咐阿龍、阿虎,若有人想過來拜訪就直接擋在外面。」

「不會得罪人嗎?」總會有人想看新娘,尤其是哭得狼狽落魄的新娘。

「得罪便得罪了,你在這個家不需要受委屈。」

多強勢霸道卻又多熨貼人心的宣示,這讓她的脾氣變得師出無名。

算了,朝夕相處十五年的哥哥她都改變不了、威脅不來,何況是初次見面的丈夫?

「謝謝你。」亦畫莞爾。

裘善心情瞬間飛揚,她不生氣了?真好,就知道她講道理。「別說謝謝,我是你相公,自然要諸事為你考慮。這院子上下里外都是何家下人,你就當在娘家那般自在,我先到前頭,一會兒就回來。」

「別喝太多酒。」

她……關心他?咧出大大的笑臉,一口牙被黑皮膚襯得更白。

亦畫想笑,他不算好看,但很可愛。

阿龍單手箍住青荷腰際從身後將她抱起,任她手腳並用、拳打腳踢都奈何不了人,她氣瘋了。

「快放我下來,你沒听見小姐在哭嗎?姑爺在欺負小姐!」

「沒有!是姑爺讓小姐有委屈就哭出來,姑爺對小姐很好的。」

阿龍幫裘善說話,習武之人耳聰目明,喜房里的對話他听得一清二楚,不像青荷,只听見小姐哭就不管不顧。

「你騙人,小姐本來不想嫁,都是少爺……」

阿龍聞言一驚,連忙摀住她的嘴。「我的姑女乃女乃,這話千萬不能說啊,小姐已經嫁進裘府,死活都是裘家人,這話萬一傳出去,小姐要怎麼在婆家自處?」

青荷沒來得及回答,阿龍快一步松開手,他看見陳姍姍從遠處走來。

她走近兩座宅院相通的月亮門,冷冷打量兩人後,譏諷道︰「都說官宦人家規矩大,也不過如此嘛,當著人就摟摟抱抱牽扯不清,這是上行下效還是何家家風本就如此?看來我這新嫂子清白堪慮啊!」

青荷哪里禁得起這種話?氣得就要沖上前撓她一臉疤,幸好阿龍及時把人拽回來。

「冷靜,這里是裘家,不是何家,別給小姐招禍。」阿龍低聲道。

「想打我?不尊主子,打死都活該!」陳姍姍目光一凜,揚手搧青荷巴掌。

「做什麼!」

裘善的斥喝讓她的手臂硬生生停在半空,握緊拳頭放下手臂,轉身,臉龐迅速從暴躁凌厲變成婉順柔和。

「表哥,你怎麼沒在前頭招呼賓客?」

她嬌聲嗲語,驚得阿龍抖落一身雞皮疙瘩。

「我在前頭的話,怎能看見表妹耍威風。」

「我哪有耍威風?只不過看他們拉拉扯扯、摟摟抱抱,不成體統才說上兩句,誰曉得身為下人居然想教訓我,這何家規矩實在是令人難以形容。」

她刻意靠近裘善說話,但他沒等她靠近便閃身換個方向站著。

「你想立裘家規矩去找裘家奴僕,這扇門後住的全是何家人,裘家規矩別越界。」

他口氣平淡沒啥情緒,卻是幾句話就讓陳姍姍氣急敗壞,不留半點余地。

姑爺這是明晃晃的維護啊!青荷同意了,姑爺確實對小姐很好。

「表哥說得不對,表嫂嫁進來就是裘家人,哪還有什麼何家人。」

「說得好,但裘家規矩關你陳家什麼事兒,你這是越俎代庖。」

青荷佩服得杏眼圓瞠,直想給姑爺大力鼓掌。哼,無地自容了吧,借你鏟子,挖坑自埋吧!

「我只是想討好表嫂,讓人做吃的給表嫂送來,哪知會惹出這場風波。」陳姍姍低頭抹淚,語帶哽咽好不可憐。

比起青荷對姑爺的崇拜,阿龍對陳姍姍的敬佩也不在話下,太厲害了,短短數息間,母老虎變溫馴小鹿,再變楚楚可憐小白花,這功夫熙園的戲子拍馬都追不上。

「不需要,亦畫想吃什麼自然有專人做。」

「嫂子剛來很多事不懂,我想和嫂子親密親密。」

「亦畫喜靜,以後別往這里來。」他拒絕得很搧人臉面。

哈,青荷在身後偷偷拍手,姑爺正設結界下指令,防止狐狸精入侵呢。

「都是一家人,哪能不往來?」陳姍姍的嗓音更溫柔也更哽咽了。

「你有多余心思,還是早點琢磨著把自己嫁出去。」

阿龍忍不住背過身偷笑。這位表姑娘很有意思啊,正常女子一再被搧,早該識趣離開,偏偏她……這臉皮是用什麼做的?銅鐵嗎?

「表哥……」她跺腳。

這聲表哥喊得枝頭夜鶯展翅高飛——這個家待不了,魔音傳腦會死鳥的。

他不看陳姍姍一眼,直接對阿龍說︰「我是武官,下人犯法軍法處置,本將軍令你保護夫人,若有閑雜人等靠近,直接捆了杖責三十大板。」

要規矩嗎?這才是裘家的規矩。

「是,姑爺。」阿龍揚聲應和,抬頭挺胸氣勢昂揚。

裘善撂下陳姍姍大步走過月亮門,今天的月色很美,他必須保持心情完美。

折騰一天、哭過一天,體力再好亦畫也累壞了,頭一沾枕立刻入睡。

裘善控制了,今晚沒有喝太多,進屋之前還先洗漱過,因此隨著他出現,淡淡的皂角香蔓延。

他走到喜床邊,見熟睡的妻子柳眉緊鎖,眼皮顫動,是作惡夢了?

床邊坐下,手指撫過她的眉,像是有所感,她一把抓住。

握到了!手臂松下,帶住他的手順著額頭往下滑,頭一偏,她的臉頰送到他的掌心中央,手掌的微溫撫平她的不安,蹙緊雙眉放開。

裘善很心疼,她這麼不安?這樣害怕?

緩慢躺下,輕輕把她抱進懷中,懷抱的作用肯定比手掌大得多,因此不僅眉毛,她緊繃的身子也軟下往他懷中蹭去,甜甜的微笑像院子里那棵甜甜的梔子花香。

他笑了,收緊雙臂將她攬緊。

也許本就睡得不沉,也許惡夢連連,他一抱緊她就醒了,張開惺忪睡眼,望向眼前男人。「賓客都走了?」

「對,你作惡夢?」

她垂下眉睫,低聲道︰「我是不祥之人,你娶我並非好事。」

「怎會這樣想?」

「我出生那天祖母過世,十歲那年父母相繼離開,現在哥哥又……當我的親人,不是好事。」一幕幕死亡串成駭人心魄的惡夢,夢中,親人看著她的眼神充滿怨懟,是她的錯嗎?是她的錯吧。

捧起她的臉,他認真解說︰「那年隆順帝駕崩,你父親不願俯首元昌帝舉家避世,你祖母本就年邁,又歷經舟車勞頓,身子每況愈下,她是為了見小孫女一面才強撐到你出生,你是帶著祖母期盼出生的福娃,是你讓她熬過數月、不帶遺憾離去。

「你爹染疫,你娘想要寸步不離,你爹反對,她便出言哄騙,說自己也染疫,兩人關在一處兒,後來你爹發現被騙,氣得吃不下飯,你娘竟還唱歌哄他,他們約定病體恢復,丟下你和舅兄五湖四海游歷去,可惜沒熬過,死亡是你娘的選擇,她選擇和丈夫攜手走入另一個世界。

「那場瘟疫,全國死了將近三十萬人,數不清的孩子變成孤兒,你認為他們都是不祥之人嗎?」

誰說他不會安慰人?明明就很會。

見她不反駁,他便不多說,只是大掌順著她的後背撫拍,拿她當孩子。

他的胸膛厚實寬闊,她的心被熨平了,妥妥地、定定地,他身上有一股無形力量,恍若在他身邊,即使狂風驟起、驚濤駭浪、雷雨交加,她這艘小舟也能穩穩地在大海里徜徉。

感激、感恩,捧起他的臉,她想道謝,手指不小心踫到他的耳朵,瞬地耳朵卷起,亦畫一愣後大笑,而他熱潮翻騰,每寸肌膚都在叫囂,熱度瞬間上升,近乎滾燙,血液大量涌入黝黑的臉頰,確確實實的害羞、清清楚楚的靦腆。

「我……我去榻上睡。」控制不住了,他慌張起身,跳下床,抱著枕頭往榻上去。

背過她,他大口大口吸氣、大口大口吐氣,很想的……哪個男人不在洞房花燭夜變身野獸,但……不可以!再大口吸氣、大口吐氣。

看著裘善的背影,她懂,對剛從惡夢中驚醒的女子下狠手,確實有點狼心狗肺。她可以接下他的善意,理解並享受他的善意,但他對她處處都好,她怎狠得下心自私自利?

大戰在即,不管皇帝與臣子間的博弈是輸是贏,他終究要上戰場,刀劍無眼,誰都不能預測未來,若他真那麼喜歡自己,她怎舍得教他空歡喜一場?

推開棉被下床,她赤果雙足輕輕走到他身後,她沒有武功卻也听見了,听見他越發沉重的粗喘聲。他知道她來了?

蹲,手指輕踫他的耳朵……她越來越喜歡體驗手指被擁抱的快樂。

「亦畫。」他啞聲低喊卻不敢回頭,深怕再一眼,九頭牛都拉不住自己。

「軟榻有點小,我怕躺上去會摔下來。」

意思是……她要、和他、同床……受不住了,他猛然翻身坐起,語無倫次。「你這是公然挑逗!」

他在指控她?真可愛……「對啊。」

「你這樣,我會……會……」接不了下一句,因為兩管鮮血從血氣方剛的鼻孔里鑽出來。

亦畫驚呼。「你流血了。」

這重要嗎?不,其他部位更重要。「你的意思是,我能和你當夫妻?」

他是流血流到變笨了?「我們已經是夫妻了呀。」

哈哈,露出色老爺婬笑,他打橫將她抱起往床上跑,邊跑邊說︰「現在還不是。」

但……很快就是了……

裘善醒來,這時辰該下床晨練,但看著媳婦疲憊的睡顏,不想離開。

何亦書找上門那天,他嚇呆了。

文武官員本就鮮少聯系,何況為了征兵制一事,郭大將軍看何亦書不對眼,每回听見百姓稱贊何亦書都要怒斥幾句,因此他認為何亦書應該討厭自己。

怎麼都沒想到,他竟會問起他的生辰八字、是否娶親?

裘善當場呆住。

一場深談,他方理解何亦書的顧慮,情況比他想象中更危急。

母親和郭大將軍大力反對這門親事,母親那邊說不通,他只能一意孤行,幸好郭大將軍雖然固執,但心地善良講道理。

裘善說︰「罪不及婦孺,倘若何大人不在了,何小姐怎麼辦?」

郭大將軍不但被說動,還為婚禮伸援手。

手指懸空,劃過她眼下淡淡的青灰色,罪惡感上頭。

累壞了吧?他本想淺嘗即止,誰知野獸出柙一發不可收拾。

大手覆蓋小手,他握住她的手,而她握住他的心,此刻他對天起誓,要窮盡一世力氣護佑她,讓她無憂無慮,過上想要的生活。

掌心繭子磨蹭柔軟手背,她醒來,眼楮帶著幾分迷茫,嬌憨可愛。

「對不起,以後不會了。」

亦畫笑了,昨晚這三個字听過無數遍,可他道完歉後繼續使壞,缺乏誠意。

「真不會?」輕咬朱唇,她使壞問。

瞬間耳朵漲紅,剛開葷就縫嘴巴,太殘忍,他吶吶回答,「我盡力。」

就說吧,是不是缺乏誠意?她大笑,銀鈴笑聲晃暈他的心神。

是天籟,再沒听過比這更好听的聲音,他想跳舞,因為她沒生氣,她很開心……

帶著兩分謹慎,裘善問︰「娘子,有沒有一點點喜歡為夫?」

才一個晚上,未免太心急了。

「不是說夫妻之間一開始只要有一個人負責‘喜歡’就足夠?」她拿他的話反問。

裘善五官僵了。他什麼時候這麼多話,禍從口出,古人誠不欺我!

見他局促,她不忍心了,手指壓上他的耳朵,耳朵關門、手指被包裹,她咯咯輕笑,回答,「我喜歡你的耳朵。」

那好,從耳朵開始,一天多喜歡一點點,總有一天她會喜歡全部的他。

然他的耳朵輕易踫不得,一踫某處迅速變得剛毅堅強。

看著他表情轉化,色老爺目光閃爍,嘴角出現可疑黏液,受過慘痛教訓的她連忙推開棉被飛快下床,幾乎是用蹦的蹦到門口喚人進來伺候洗漱。

她邊蹦邊說︰「不早了,該去給婆母敬茶。」

「好。」他笑應,聲音里的甜味兒快泌出汁。

亦畫蹦得太快,一個勁兒跑到門邊後才發覺雙腿月兌力癱軟,站立不穩,裘善發現,炮彈似的沖過去,在她墜地之前將她收進懷抱中間。

模著他的胸膛,這也是堵牆,是她堅強厚實的倚仗。真好啊……她的丈夫是這個男人,真好。

「對不起。」他又抱歉,他荒婬無度,損了她的身子。

「以後不會了?」她調侃問。

干巴巴笑兩聲,他實話實說︰「以後……可能還會。」

「以後還要犯的錯,一再道歉,顯得矯情。」

說完她笑開,他也大笑。

對她,裘善想……自己會一路矯情下去。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
發表於 2025-1-26 00:28:3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寵妻如命

兩手在膝間交疊,脖子拉長、後背挺直,裘夫人臉色鐵青表情僵硬,頭頂火苗越燒越高,握住杯子的手微微顫抖。

陳姍姍在旁勸說︰「別生氣,您這樣會與表哥離心,表哥可寶貝表嫂了,我不過拿點吃食想與表嫂套交情就被下人粗暴攔阻,表哥非但不為我說話,還直接讓我沒臉,對何家下人都這樣,可見表嫂在他心里有多大分量。」

「這里是裘家,何家下人憑什麼囂張!」

「家和萬事興,表哥那態度……您得對表嫂服軟,日後姍姍不在身邊,只得指望表哥表嫂照料您,這世間不孝子女多,若惹得表嫂心生怨慰……」陳姍姍持績煽風點火,話越說越難听。

裘善牽著亦畫大步走進來,冷冽目光朝陳姍姍刨去。又在興風作浪?

陳姍姍嚇得縮起脖子,退到姨母身後。

亦畫穩穩走到婆母身前,行禮如儀的請安。

「都什麼時辰啦?哪家媳婦敢睡到日上三竿?就沒人教過你晨昏定省?也對,有娘生沒娘教,確實啥都不懂。」裘夫人戳人不繞彎兒,簡單粗暴,直接把人打趴。

「娘,我們家什麼時候有晨昏定省這條規矩?」裘善皺眉反駁。

「你已是五品將官,再過幾年立下功勞,保不定還能撈個侯爺當當,咱家若不早點學規矩,日後和高門大戶往來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

「娘不是不樂意和那些人打交道?兒子說過,不樂意咱們就別硬著頭皮與那些人來往。」

「這是樂不樂意的事嗎?為男人前途,再不樂意後宅女子都得出面應酬。不管怎樣既然媳婦已經進門,規矩就得立起來。」

「非要這樣?好吧!不過規矩這種事不能憑空想像,總得找人教導。娘子,舅兄為你請過教養嬤嬤嗎?」

「有的,哥哥想法與婆母相同,只要他高升,花會宮宴總是躲不過的,因此請兩位嬤嬤進府。嬤嬤管教嚴格,挨罵、挨餓、挨罰都是小事,還動不動拿戒尺打人,那時做不好,我常常被打得小腿瘀青。不過嚴師出高徒,我在外頭總是受人稱贊的。」

「打到瘀青?不行,娘辛苦一輩子,我怎舍得她受折磨?我在這里發話,咱們府里不需要規矩,夫人也是,把以前學的通通給丟了,在家里怎麼自在怎麼來,誰要是再敢提規矩二字,就直接打發。」他上前殷勤地握起裘夫人的手說︰「娘,我當官是為了給您享福,可不是讓您受罪的。」

「我什麼時候說我要學規矩、請教養嬤嬤?我是要給媳婦立規矩!你別揣著明白裝糊涂。」

對啊,他就是裝糊涂,並且打算一路裝到底。「娘剛才沒听清楚嗎?媳婦請過教養嬤嬤,規矩早就嫻熟于心。若非要學,表妹倒是有這需要,為以後能嫁入高門,別說小腿瘀青,就算打折也不冤枉。只不過听說請教養嬤嬤很貴的,娘子,是嗎?」說著,他不懷好意地朝陳姍姍的小腿掃去一眼。

「是的,除提供住食、一年十二套換洗衣物之外,每個月的束修在十兩銀子上下,當然更搶手的嬤嬤,三、五十兩也有的。」

裘夫人吝嗇成性,一听到那麼多錢當場無語,而陳姍姍被表哥的惡意嚇得倒退兩步,哪還敢再出聲挑撥。

肯安靜了?很好。裘善倒來 茶水,挑了塊厚墊子往地板鋪去,讓亦畫敬 茶。

裘夫人別開臉不接。

裘善也沒生氣,笑盈盈接過茶,咕嚕兩下喝光。「娘,給新媳婦準備的禮呢?」

見兒子這番操作,裘夫人氣得肚子疼,卻也知道自己是甭想向媳婦耍威風了,匆匆掏出一支半新不舊的銀簪了事。

直到此刻裘善才真正擰下臉,眼楮一轉,在陳姍姍的手腕找到自己交給母親當見面禮的玉鐲,他緊了緊牙關,卻沒發作。「娘,舅兄讓我今兒個過去商量公事,我順便帶媳婦回門,午膳就不在家里用,您別忙。」

她沒讀過書,哪曉得文官武官之間很少有「公事」,一听這兩字,立刻鄭重起來。「好,快去,別讓親家久等。」

她對亦畫有千百個不滿意,但「親家」很給力,百姓贊揚、皇帝看重,日後定是會直上青雲的,若能帶著兒子往上飛就值了。

裘善牽著亦畫離開。

盯著兩人背影的陳姍姍雙眼冒火,她握住腕間玉鐲,借著鐲子上的冰涼感抑下心中烈火。

***

兩人穿過月亮門回到屋里。

他幫她月兌下披風,給兩人倒茶,揮手讓青荷退下後走到櫃子前,從里面拿出木匣子。

「父親早亡、家境貧困,族人如狼似虎,娘原本溫和的性格漸漸變得強勢,生活拮據讓她恨不得把一分錢掰成兩半來用,吝嗇箍門,對錢斤斤計較。」

「我懂,爹娘過世那年,我與哥哥入京,身上攥著為數不多的銀子,花一兩少一兩,日子過得戰戰兢兢,我讒壞了,對著糖葫蘆猛流口水,卻打死不肯讓哥哥掏錢。」

心疼地揉揉她的頭發,他說︰「以後我給你買糖葫蘆。」

「早不吃啦。」教養嬤嬤說,吃糖葫蘆有礙觀瞻,有時真懷念童稚時的自由自在。

不吃?沒事,那就別再讓她為錢憂慮。

「我運氣好,踫到一個好師父,他對我很是疼惜,教我讀 書識字練武功,武舉拿到狀元後,他薦我入郭大將軍麾下,師父與郭大將軍頗有交情,我方得郭大將軍重用。」

「我方便見見你師父嗎?」她想奉上一盞 茶,感激他教養出錚錚好男兒。

「師父年紀太大,前年冬天一場咳疾過世,是我親手下葬的。」

「找一天,我們去看看師父。」

「好,師父一定會很高興。」是不是誰對他好,她就想對人家好?就知道他家娘子善良。「還記得第一次拿俸祿回家,娘很高興,卻還是舍不得花用,但沒幾天我發現,表妹換上新衣、戴上首飾,娘依舊吃著咸菜過日子。我非常生氣,直到後來才慢慢理解,在娘眼里我和表妹都是她的親生孩兒,她給不了我的就想在表妹身上補償,而表妹擅長討好賣嬌,很得娘喜愛,兩人相處融洽。」


「原本我想著,自己長年在外無法承歡膝下,有人能代我盡孝,收點好處並不過分,直到我在京城買下房子,接娘同住,她無意中透露,老家賣掉宅子的錢全給表妹攢嫁妝了,我這才感覺不對勁,從那之後我只將月銀交給娘,剩下的自己攢了。」

他把木匣子交給亦畫,里頭是銀票和田契。

「這是……」

「這幾年南征北討,立下不少汗馬功勞,我把皇帝的賞賜和戰利品換成這些東西,里頭有兩處莊子、六百畝田地和五千兩銀票。這些你收著,想用就用,別舍不得。」

「不行、不行,我有嫁妝,這是你的財產,太貴重……」她連連擺手,後退拒絕接受。

「你想與我生分?」他臉上有了受傷表情。

「我……」她想回答「我們確實不熟啊」,但經歷過昨天熱熱烈烈、風風火火的一晚,哪能再說不熟?都快焦了呀!

「我最貴重的財產是你,能娶你為妻,是我此生最大的幸運,對我而言,有你就夠了。」他的眼楮很無辜,表情很委屈,像被人拋棄的小黑狗。

他怎能把話說得如此順口?不過一場婚禮、一夜相聚,她就成了他此生最大的幸運?都說寧可相信世間有鬼,別相信男人的破嘴,可是他這樣熱烈,天……她怎麼「慢慢」被焐熱,一下就蒸騰了呀。

裘善長得黑黑的,不像白白的糯米團子,但她卻有咬上糯米團子、甜甜軟軟的感覺。

他展開雙臂,用一雙殷勤的眼楮望她,那樣的目光太撩人,撩得她心頭發癢,猶豫片刻後,亦畫慢慢朝他走近,但還沒到跟前他就一把將她拉過去,小心翼翼地按在懷里,像得到什麼稀世珍寶似的。

他的懷抱那樣寬、身上那樣熱,微涼氣息迅速被滾燙熱度取代,源源不斷傳到她身上,好燙,燙得她眼底發酸,心頭發顫,忍不住把臉埋進去。

他雀躍了心,長長手臂圈住她小小身軀,真好啊……人生一下子就圓滿了,他在她耳邊說道︰「我會待你很好、非常好、極致的好。」

她沒回應他,卻在心底說道︰我也會努力愛上你,待你極致的好!

***

多數下人都跟著亦畫出嫁,何府看起來有幾分蕭索,這個家是她和哥哥一點一點慢慢撐起來的,變成這樣莫名地有些哀傷。

沒讓下人通稟,她領著裘善往後院池塘邊走去,那里有一棵隻果樹,不大,是皇上親手種下的。

那年皇上和哥哥結下兄弟情誼,哥哥甘心為皇帝肝腦涂地。

她很想弄清楚,是什麼樣的情誼值得人舍命。

樹下,碩長的身影臨風而立,豐神俊朗,體態軒昂,身穿皂布袍,腳上的棉靴是亦畫出嫁前親手做的。

他的眉目間溫潤似水,看透世事的清明眼眸里常常隱含一股淡淡悲憐。

他天生就該憂國憂民?就該先天下之憂而憂?她不懂,她自私,比起憂慮旁人,她更在乎自己能不能過得好。

「哥哥。」

何亦 書轉身,看見妹妹那刻,露出燦爛笑容,像雲破日出,瞬間人心被照暖。「不是明天才回來?」

「想哥哥就回來啦!」她沖上前奔進哥哥懷抱。

兄妹倆一直是親密的,這世間他們是彼此僅存的親人了,不過在裘善跟前,何亦書下意識想推開妹妹,但亦畫不肯,非要緊緊巴著哥哥不放。

「我看得讓林姑姑再給你上上課。」

亦畫失笑,松開手臂。「我嫁人啦,她管不到我啦。」

想著送妹妹出嫁時她哭得雙眼通紅,心酸酸澀澀的,現在看她精神奕奕,不擔心了。他愛憐地戳一記妹妹額頭,問裘善,「亦畫給你惹麻煩了?」

「沒有,娘子很好。」

「亦畫什麼都好,就是嬌氣點、受不得委屈,如果哪里做得不好,你好好跟她說,要是說不通就來找我,千萬別打她罵她,也莫讓旁人欺負她。」

裘善眼楮閃閃發亮,為這份兄妹情誼感動。「夫人做什麼都是好的。」

很好,夫妻倆相處得不錯。何亦書滿意皇上的目光,當初還覺得裘善長得太丑,怕入不了妹妹的眼,還是皇帝一再打包票他才勉強點頭。

「知道我受不得委屈,哥哥還天天氣我。」

「我哪里氣你了?」

哪里氣她?還不知道啊。她要她好好活著,他听了嗎?她要他遠離朝堂、別做螳臂當車的事,他听了嗎?如果這輩子她注定被氣死,始作俑者肯定是哥哥。

她沉默了,可在場的都是聰明人,哪能猜不出她在想什麼。

「亦畫,要不要回你院子里看看?」何亦書問。

「人去樓空,一個空院子有什麼好看?」她知道哥哥想支開她,偏不!她歪著脖子與哥哥對視,沒有半點大家閨秀模樣。

何亦書無奈,算了,這事情繞不過她,早晚會知道。

「妹婿,這幾天先準備起來,郭大將軍已經同意帶兵出征。」

意思是事情有定局?意思是皇帝已經妥協?意思是哥哥即將成為棄子。

所以文官打算要把哥哥怎樣?囚禁嗎?不必太久,三、五個月,依那些人的手段,輕輕松松就能讓哥哥死得無聲無息。流放?可以動手的機會更多。

五年,佞臣們整整憋屈了五年,他們對付不了皇帝,卻絕對不會放過哥哥……這事像把刀子橫過,也像巨爪在胸口刨刮,疼痛難當。

猛然吸氣,她拉住哥哥的手往外跑。

「你要去哪里?」何亦 書將人拉回來,按住肩膀,試圖讓她冷靜,卻發現她嚇得臉色慘白,呼吸急促,手指冰冷。

「哪里都好,江南、河北,逃到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逃難……我們很有經驗的……」她想掰開哥哥手掌,但使盡全力都挪動不了。

「乖,別鬧。相信哥哥,哥哥會沒事的。」

「才怪,那些蠹蟲等待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今天這個機會,他們絕對不會放過你!你擋他們多少利益,他們就會從你身上刮下多少肉,至于那個偉大的皇帝,你為他鞠躬盡瘁、肝腦涂地,他卻要拿你祭旗,你為這樣的人忠心耿耿,是傻子嗎?爹、娘悉心培養,就是為了讓你在這個亂七八糟、無可救藥的朝堂里犧牲嗎?」

「亦畫!慎言。」

「你都要死了,我還慎什麼言?」她像只怒氣無從發泄的小獸,抓起哥哥的手狠狠咬去。

何亦書沒收手,忍著疼痛靜靜看妹妹發瘋,因為明白她的心比他的手痛上千百倍。

知道消息就這樣?他更擔心了,若真的走到最壞狀況,她能承受嗎?

血腥氣息在唇舌間充斥,她緩緩松開口,倔強地看著哥哥,歪著頭,眼淚墜跌,嘴角滑下血珠子,她咬破他的手之前先咬破了自己的唇,是的,哥哥很懂她,她的痛不比他少。

裘善看得滿月復辛酸,突然怨上郭大將軍……

「亦畫,你不了解男人。」

「對,我不了解男人。我以為天底下最重要的是親人,原來在男人心底,親人什麼都不是。」

「不要扭曲我的話。」

「好,我不扭曲,但我放下狠話,如果哥哥死了,我不會傷心,我會恨你,用一輩子的力氣恨你。」她顫抖著身子把話說完。

「娘子,別這樣……」裘善上前,想抱住抖得幾乎站不住的她。

但亦畫遷怒,用力將他推開。「你也一樣,你喜歡馬革裹尸、喜歡當戰士英雄,就盡力去做,但如果你敢死掉,我就會恨你,窮盡一輩子的力氣!」

她恨恨瞪住兩人,為什麼啊,為什麼她就這麼倒楣,身邊的男人一個個都想當英雄。撂下狠話,她不管不顧轉身往外跑。

何亦 書和裘善面面相覷。

何亦書苦笑,「知道我沒說錯了吧,外人都道亦畫溫柔敦厚、體貼可人,沒人曉得她瘋起來的時候堪比河東獅吼,她就是頭倔驢子,不好馴服。」

這話並不夸張,亦畫脾氣說好也好、說壞也壞,只要不踩到她的底線,任你怎麼折騰她都不會計較太多,然在某個點、某個怎麼都說不過去的事件上,若是逼出她心里那只大老虎,蹦起來絕對會讓人無法承受。

「娘子很好。」不管她是不是河東獅吼。

「希望你能一直覺得她很好。」

「我會一直覺得她很好。」他篤定回答。

「去吧,好好安排,我怕你離開,她會把你家搞得雞犬不寧。」

「不會的。」他大步走開,幾步後突然轉身。「舅兄,成親時不是我第一次看見亦畫,我第一次遇見她時她就是只小母獅。」

意思是,他早就知道亦畫的原形?何亦書失笑。「好好待她。」

「我會的。」

這次不再轉身,跑得飛快,裘善在大門前攔住即將出府的亦畫,猛地將她拉回,緊緊鎖在胸前。

她胸口起伏不定,眼淚刷刷地落下,瞬間濕透他的衣襟。

裘善苦笑。誰想他的小河東獅是個愛哭包,眼淚不要錢似的,一口氣就把旁人幾年份給流盡。

他柔聲問︰「舅兄讓你相信他,你怎麼就不肯信?」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隨口說說就信?文臣勢力皇帝都阻擋不來,現在連武官都加入行列,你以為皇帝會犧牲自己嗎?我哥哥肯定要被推出去頂罪。」

哥哥永遠當她是孩子,敷衍、掩飾,從不肯對她把情況言明,倘若她是個傻子,傻傻被騙就是啦,偏偏她不夠傻氣,事情在腦袋里多轉幾圈就會轉出悲慘結局。

舅兄的話確實比不上亦畫的有說服力,他也知道情況不樂觀,現在整個朝廷,連熱衷革新的人都噤若寒蟬,皇帝脾氣暴躁,成天在朝堂上跳腳,而那群當臣子的眼看皇帝奈何不了自己,一個個暗喜在心底。

裘善勸過郭大將軍無數次,別當出頭鳥,見好就收,否則等仗打完秋後算賬,即便有再大的功勞怕也滅不了皇帝心中那把滔天怒火。

「亦畫……」他扶著她的肩膀,看著她的眼楮,認真道︰「大周經過元昌帝和慶文帝蹂躪摧殘,朝堂奸佞橫行,他們尸位素餐、貪瀆暴虐,沒幾個當官的肯為百姓打算。是舅兄只用短短五年光陰就讓老百性看到未來,心中存上期待,知道只要努力,好日子就在前方。」

「你可知道百姓怎樣評價舅兄的嗎?他們說舅兄是上天派來拯救百姓于水火的青天,是撥亂反正的朗朗乾坤,你必須相信舅兄所做所為都是有意義的。」

亦畫垂頭,她何嘗不知?她只是不平、憤怒啊!

「舅兄為的不是榮華富貴,不是領著厚祿的高官,更不是高坐在龍椅上的帝君,他為的是千千萬萬個和自己一樣的平頭百姓,他希望太平歲月、豐衣足食能養出更多的何亦 書,他夢想著造就一方沃土,舅兄不是平凡人,我們不能用一般人的標準要求他,這樣他會很辛苦的,身為親人我們應該支持他。」

「支持他赴死嗎?」她哽咽問。

「或許狀況不會那樣糟。苛政猛于虎,沒有一個何亦書,不知道多少百姓在閉眼那刻滿月復不甘與怨恨。覆巢之下無完卵、唇亡齒寒,我當兵是為了掙得祿位,也是為了保護我的親人免受鐵蹄蹂躪。舅兄亦然,他沒不把親人看眼里,相反地,他最在乎的是你這個妹妹。」

見她沉默,心知她把話給听進去,拉起她的手,裘善說︰「走吧,我們和舅兄好好吃一頓飯。」

她沒反對,任由他拉自己往回走。


轉身,何亦書就站在花叢後方,笑望這對小夫妻,他很高興,妹妹托付了正確的男人。

***

她病了,從娘家回來就開始發燒。

裘善急得團團轉,長腿一邁就想出門求醫,阿虎攔下道︰「我讓爹來給小姐看看。」

阿龍、阿虎是家生子,他們的父親陳伯是大管家、娘是執掌後院的管事嬤嬤,連同青荷五人,在那場大瘟疫之後跟著何家兄妹從渝州老家上京,他們還有一個妹妹,但是在那場瘟疫中和老爺夫人一起沒了。

陳伯懂得一點醫術,家里誰有小病小痛全是他給看好的,他用藥快狠準,常常一帖、兩帖就給解決,只不過他開的藥很……一言難盡……

「陳伯,可不可以加點紅糖。」亦畫靠在裘善身上軟聲哀求,她最怕喝藥了,尤其是吃陳伯的藥,那是比生病更可怕的折磨。

「良藥苦口,乖,吃三帖就好。」

還要三帖?啊……她一翻身,直接趴到床的最里側,抓起棉被把自己捂得牢牢實實,打死不把頭露出來。

裘善忍不住想笑,原來他的小娘子還有這一面。

「把藥給我吧。」裘善道。

「姑爺可別像少爺那樣,被小姐纏得腦門一昏,就幫她把藥偷偷倒掉。」

「還有這種事?」舅兄竟然這般寵娘子?看來自己得加把勁兒才行,否則在娘子心底,他永遠只能當老二。

「可不就是。」他看著小姐的翹,揚聲道︰「老奴下去了,不過會讓阿龍、阿虎守著,要是小姐又偷偷把藥倒掉,就得重熬一碗,那碗可得多加幾兩黃連。」

一把掀開棉被,亦畫跪到床邊,舉拳頭抗議。「黃連?還要加到幾兩?陳伯,你的心變黑了。」

「何止啊,這些年為了讓小姐乖乖吃藥,老奴的心肺肝腎……連腸子都變得黑不溜丟。」

他笑眯眯地轉身離開,留下亦畫在原地掙扎、跳腳、翻騰……戰敗!

這一主一僕可愛得讓裘善笑彎腰。「娘子,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不如早受刑早安生。」

亦畫刨他一眼。「你不心疼我?」

「自然是心疼的,為夫害怕啊,怕那幾兩黃連跳出來為難娘子。」

呃……垂頭垮肩。是的,陳伯沒有別的優點,但說話算話絕對是他最大優點,她吞過加上幾兩黃連的「第二碗」,在生病這件事情上頭,陳伯從來都不對她縱容。

裘善舀起藥汁放在嘴邊吹了吹,打算一口一口慢慢喂。

真要一口一口吞?那是凌遲啊!亦畫見狀一個機靈,伸手。「給我!」

接過碗靠近鼻子,味道真……睜獰,亦畫忍不住干嘔,眼淚嘩啦啦直流,本就無力的雙手越發酸軟,哆哆嗦嗦地,褐色湯汁差點流出,她被藥味兒燻得眼神渙散,無助地對裘善說︰「我可能會死這里。」

「別怕,我給娘子陪葬,九泉之下絕不讓你踽踽獨行。」

翻白眼,她仰頭一把灌下,她是個決絕的人,躲不過就不閃閃躲躲。

用力捂住嘴巴,不讓藥汁從胃袋里噴出,那可是雙重傷害,要是再加上新藥……就數多重家暴了。

她苦得一張臉七擰八拐,皺成老太婆,他移開她的手,往她嘴里塞一塊山楂糖,頓時酸甜滋味壓制藥汁苦澀,心頭一松,感動得差點兒噴淚。

「再來一顆?」

她用力點頭,張嘴。

他投食,等她咽下,又問︰「再來一顆。」

一顆一顆再一顆,不愛甜食的亦畫吃掉他半袋山楂糖。「你身上怎麼會有那麼多糖。」

他笑著,是露出一口大白牙的燦爛笑,但一句輕飄飄的話又讓苦澀返回她的唇齒間。

他說︰「日子苦,就總想吃點甜的。」

是真的苦,沒有被疼愛關注、沒有人在乎,娘只關心他的成就高不高,不在乎他累不累,記憶中的甜只有袋子里的糖,和……他的新嫁娘。

亦畫不知道從哪里下手安慰,只能把自己變成小女乃貓,窩進他胸口處。「對不起,我不該吃掉你的糖。」

「沒事,現在我有你。」有了心頭上的甜,唇舌間的苦再為難不了他。

***

手臂上枕著一顆頭,淡淡幽香傳進鼻息,說不出的歡喜舒暢。

接連半個月為出征事宜,裘善早出晚歸,但不管回來得再晚,她都等在床邊,直到他回來,直到他梳洗過摟上她的腰,她才能安眠。

青荷說︰「小姐沒離開過院子,成天畫畫。」

他知道亦畫的畫很好,比起許多出名的畫師半點不差。

青荷說︰「小姐每天向夫人請安,但夫人不是不肯見就是挑刺責備。」

這讓裘善有強烈的無力感,娘是越發固執了,想要什麼就非要達到目的不可,娘讓他娶陳姍姍為平妻,他不肯點頭,娘便處處針對亦畫。

既然如此就別在同一個屋檐底下相處,少見面、少摩擦,他下令在月亮門前安上兩扇木門,他對亦畫說以後沒事別過去,就算母親讓人來請也不去,留在這邊宅子,至少阿龍、阿虎能護著她。

為此娘氣得不輕,他心知肚明,但此事必須明確果斷,不能給母親半點期待。

過去他不把話說死,是避免母親在外頭給自己找親事,有陳姍姍當擋箭牌是件好事,如今他已有妻子就得把話講明白。

昨天他對娘說︰「我與亦畫講好,日後兵部俸祿都會給娘,亦畫會靠自己的嫁妝過日子,這就當兒子媳婦對母親的孝順,至于更多的,等兒子建功立業歸京再說。亦畫既不吃裘家糧,娘就別對她苛刻要求。」

「她住的是裘家房子。」裘夫人理直氣壯吼叫。

居然連這都計較?裘善心頭一凜,娘這是把他的妻子當外人還是把他當外人?為了亦畫,他打定主意說謊。「我吃住軍營,俸銀全數上繳,哪來的錢買宅子?新宅院是舅兄為了讓我面子上好看才買下的,那也是亦畫的嫁妝。」

裘夫人一噎,慰不了兒子。

裘善續道︰「倘若母親非要受人挑撥,處處刻薄媳婦,那麼兒子孝順母親天經地義,但母親對媳婦不慈,媳婦也就毋需孝敬,屆時兒子月俸便一分為二,母親與娘子各得一半。」

听到這里,陳姍姍急了。「表嫂只有一個人,我與姨母有兩人……」

怒眼射去,噙起冷笑,裘善慢條斯理道︰「律法並無規定表哥必須扶養表妹,倘若表妹缺吃穿,我立刻派人送表妹回老家,想來姨父不會虧待親生女兒。」

這麼大的女兒,不必花銀子養還能換幾兩聘金使,姨丈肯定樂意。

瞬間陳姍姍紅了雙眼,靠進姨母懷里輕啜不止。

裘夫人氣得把一盞茶砸在裘善腳下,斥喝,「逆子!」

眼看娘臉色鐵青、攥緊的拳頭青筋畢露,瀕臨崩潰邊緣,裘善心底輕喟,滿面無奈。自己兢兢業業為前途打拼,疏忽對母親的陪伴,以至于在親娘眼里,外甥女竟重過親兒,他怨不得旁人。「母親好好想清楚,兒子說到做到,畢竟贍養妻兒是身為男子的責任義務。」

時間太短,他解不開母親的心結,只能威脅利誘,逼迫母親低頭。

撂下話回到這邊,他對阿龍、阿虎三令五申,不管夫人到哪兒都要有人跟隨,他的凝重口吻凝重了兩個人。

裘善的無力感在面對亦畫時全數消失,她一天比一天的依戀讓他心情飛揚笑容明媚。

他當然清楚,成親月余培養不出深厚情誼,也清楚亦畫的依戀源自于恐懼,他僅僅是她的安心枕,但他還是非常快樂,快樂自己能夠成為亦畫的安心。

拂開她頰邊碎發,凝視她漂亮精致的臉龐,亦畫嫁給自己簡直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但她不嫌棄他這坨牛糞,卻說︰「就算真是鮮花牛糞,知道嗎,牛糞能夠滋養鮮花的靈魂。」

他已經滋養她了嗎?不知道,但每每自卑感作祟,他就拿這句話出來咀嚼品味,粗糙繭子蹭上她女敕得能掐出水的臉頰,癢癢的……輕輕一拂,她踫上他的手指,反射抓住……醒了。

黑白分明的漂亮瞳眸慢慢聚焦,她在他眼底找到專注寵愛。

他是真的很喜歡她吧!她不是沒心沒肺,被這樣疼惜,很難不淪陷。

「醒了?」她松開他的手指,他繼續輕撫,指尖的觸感令人心悸。

「醒了。」臉頰的癢讓她下意識用肩膀去蹭。

睡熟間她的中衣松開,圓潤的肩膀、完美的鎖骨曝露在他眼前,裘善咽了咽口水。

「今天不出去?公務結束?」

「對,已經忙完,郭大將軍放我們兩天假安頓家里老小。」

意思是……愁起眉心。

她沒問,他卻是明白,不隱瞞的實話實說︰「後天就要離京。」

瞬間眼底浮上一層迷霧,但她不哭!亦畫清楚,打定主意非做不可的事,她的眼淚哀傷只會成為他的羈絆。

心疼地看她極力憋忍,他柔聲說︰「起來洗漱好嗎?我們出去逛逛。」

用力點頭,強行把酸澀擠回去,她彈身下床。「等一下,我很快就好。」

看見早膳桌上的雞蛋餅,亦畫臉龐在笑,心頭卻彌漫起苦澀,這個男人對她是有多上心啊,不過隨口一提,他便記住了。

「我親手做的,嘗嘗?」

這幾日一有空就琢磨起來,他會做飯的,小時候娘忙,他得照顧家中三餐,下廚于他並不困難,困難的是……他的雞蛋餅是不是她記憶中味道。

「怎會想到做這個?」

「娘子喜歡,我就得會。」

他答得理所當然,她卻被寵得不知所措,一個哥哥、一個相公……她是天煞孤星啊,偏偏兩個男人都不相信,還爭先恐後把她寵上天。

舉箸淺嘗,不是熟悉的味道,和哥哥做的不同,但相同的是心意,是寵她疼她的專心。

「好吃嗎?」他細細看著她的反應。

她使勁兒點頭,使勁兒說︰「很好吃,好吃極了。」

即使它太油、太甜,肉末多到不像雞蛋餅,更像肉餅。

樂呵呵地,他咧出一口大白牙,不帥不斯文的他……真好看。

「以後我天天給你做。」

怎麼「天天」啊,他馬上就要離京了呀。但她不想煞風景,點頭再點頭,點得眼底蕩出淚光,尚未分離已經初嘗思念。

巳時未過,他們來到近郊莊子,接到通知的劉莊頭抱來帳本等待主子賬。

那是個三十歲的男人,身體壯碩、滿臉忠厚,送上賬本後他順口問︰「主子要不要見見佃農?」

裘善看一眼妻子。「不必,你們先下去。」

劉莊頭領著妻兒退下,到廚房給主子做飯去。

門關上,裘善對亦畫道︰「劉莊頭是個實誠人,幾年前我拿到第一筆賞銀,恰恰踫到他帶著摔斷腿的兒子去醫館,因沒錢抓藥,他苦著臉坐在醫館門前,他的妻子泣不成聲,問清楚狀況後,我就把身上的十兩銀子給他,之後他一有機會就送菜送蛋進城。」

「懂得感恩圖報,這樣的人品值得信任。」

「半年後他又上門,告訴我他的前主子缺錢,想低價賣掉田畝莊園,問我有沒有興趣。當時我恰恰發現母親把賣老宅的錢全給了陳姍姍,我當下決定把手中的幾百兩交給他。之後他幫我買下莊子、管理莊子,我叮囑他別上家里,更別讓人曉得我有田產,我讓他若是田莊出產有盈余就在附近繼續購入田地,我心想,朝廷富強沒有兵災,武官之路也就到頂,必須趁早做準備。」

「富強?你對朝廷還真有信心。」碩鼠橫行、蠹蟲叢生,這樣的朝廷要富強?笑話!

「你再有不滿也不能反對,這些年皇上和舅兄聯手強推的都是利民利國的好政策。上位者感受不到,但布衣出身的我一清二楚,我相信若能持續,大周離強盛不遠矣。」

亦畫苦笑,這就是大周的悲哀,布衣出身的人清楚利民政策有多重要,而嘗過權力祿位的人卻認為政策全是災殃,人類的私心、權勢富貴養壞了那群熟讀聖賢書之人,將他們曾經擁有的滿腔抱負化為灰燼。

握住她壓在賬本上的手,他口氣篤定。「皇帝很好,我相信總有一天大周會繁榮強盛,四海昇平、民生富足。」

她沒接話,卻也無法否決他的話。

他繞回原先話題。「我沒時間只能授權給劉莊頭,他做得相當好,非但不克扣佃農,還拼命攢銀子買地,起初我只有一間莊子外加一百二十畝地,現在已經變成兩個莊子、六百七十畝地。」

「說這麼多,你就想告訴我,劉莊頭值得信任。」

「對。」

「知道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亦畫打開賬賬本,發現里頭有兩張田契,分別是八十畝和一百三十畝,只是上頭的名字……抬眼,對上他盈滿笑意的鮮活目光。

「看來我們現在有八百八十畝地了。」裘善笑道。

她想問的哪是這個。「田契上寫我的名字?」

「上次給的匣子你沒看對吧?成親前,所有房產地契已全數改到你的名下。」包括他們現在住的宅子。

「為什麼?」

「你心軟,我怕娘一通胡攪蠻纏你就全數財產上繳。」

「不怕我卷款潛逃?」

「卷款沒問題,潛逃……不行!」

他的目光灼灼有神,看得她的心化成一灘水,他這樣子……很難不愛上啊。

他的小小河東獅又泛紅眼眶,化身愛哭包,疼得他不得不放棄「不行」。

裘善舉雙手投降。「好吧好吧,想潛逃就潛逃。既然準備潛逃,更要帶上足足的銀子,窮家富路,身上有財心底不慌。懂不?」

「不懂,財產是你的。」沒打算潛逃的她任性了,任性地想和他唱反調。

「夫妻本是一體。」

「我都潛逃了,哪來的一體。」

「就算潛逃,我的心也會跟著你,自然還是一體。」終究他還是會找到她,他深信的,那條紅繩始終牽系著他們,從多年前到現在。

「你這樣輕易相信人嗎?」

「不對,我性格多疑,對誰都存了心眼——除你之外。」

他這樣子……她就算缺心少肺、沒血沒淚也拋不下他啊。

長臂橫過,他將她攬進懷里,深吸氣,這些話他本不打算說,但她是個透徹人,與其讓她自己思忖,不如把話攤明白。「亦畫,我不認為這事會發生,但我習慣未雨綢繆。假使老天真要收了我,錢在你身上比在陳姍姍身上安全,我相信你才是那個會照顧母親終老的人,即使母親對你有惡意,即使到時我們已經沒有夫妻關系。」

她听不得他的假設,用力推開他,露出「猱牙」發狠。「別太看好我,真有那一天,我就拿著你的錢去養別的男人。」

他呵呵笑開,小母獅又露出小爪子了。是不是牽涉到親人的生死,她就會瞬間變身?

「你不會。」他攏她入懷。

「憑什麼說我不會?這麼看不起我?」

「你是何亦書的妹妹,什麼家教養出何青天,就會養出相同的何仙女。」

被夸獎了,但她一點都不開心,垂眸,悶聲道︰「你答應過我,要全須全尾回來,這是打算說話不算話?」

「不對,我沒這個打算,我承諾打完這一仗就想方設法留在京城,我承諾平平安安回到你面前,我承諾這輩子只會有你這個女人……我的每句承諾都會盡力完成。」

「說話算話?」

「說話算話。」他親親她的額頭,收起她的小爪子。「我會竭盡全力留下健康身軀,陪你走到七老八十。」

听著他穩健的心跳、沉穩的呼吸,此刻她信了他,信他會陪自己終老,也相信自己會愛上他。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6
發表於 2025-1-26 00:29:0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頂梁柱塌了

天未亮,亦畫已然清醒,事實上她整晚都無法入睡,可擔心擾他睡眠不足,只能憋住氣、放緩呼吸。

裘善也裝睡,因為時機太敏感,怕聊太多的天,一不小心把離愁給聊上台面。

前天他們去了莊子,在那里住上一晚。

他帶她騎馬、帶她下水抓魚模蛤蜊,帶她果著雙足踩在泥土上,還以為她會像那些足不出戶的大家閨秀般嚇得哇哇大叫,但是並沒有,她笑得開心張揚,抓起泥土里的蚯蚓嚇唬他,還逼他發誓,等打完仗回來教她爬樹。

他給她烤魚,因為吻她吻得過了火,魚肉焦黑,她沒有嫌棄,吃得嘴唇變成黑色。

他給她抓一只小兔子,她又抱又親,還給取名「皎皎」,陪它玩上半天,最後送它回家。

她說︰「我不想自私,它肯定更喜歡跟親人在一起。」

他听懂了,听懂她有多在乎親人,他很慶幸,慶幸成為她的親人。

他背她爬山,把她放在高高的樹梢頭,風吹亂她的頭發,柔軟的發絲拂上他的臉,在他身上留下淡淡馨香,于是他牢牢記住這個味道。

她在樹上對著遠方大叫。「終于明白為什麼男人都喜歡高高在上。」

他笑答,「以後我們家里,你來高高在上。」

她大笑,清脆笑聲響徹森林,她開始唱歌,蝴蝶翩然飛舞、小鳥展翅,她不是小姑娘,她是森林里的小神仙,手指輕輕一劃,他的心髒刻滿何亦畫。

他給她編花環,用紅的黃的紫的小野花編起來……是真的有點丑。

但她拔掉發簪,把花環戴在頭頂上,及膝的長發在花環底下搖曳,她說︰「這是我最美麗的首飾。」

他是天底下最幸運的男人,得妻如此,夫復何求?等不及她愛上他,他早已愛她入骨。

那天晚上他痛定思痛,拉著劉莊頭的妻子劉嬸子教自己編繩結,找來五色絲線,他給她編手環,趁她睡著系在手腕上,他綁住她了,永永遠遠地綁住……

隔天清晨她發現了,啥話都沒有說,但他瞧見她在跟劉莊頭、劉嬸子炫耀,臉上的笑容比陽光更燦爛。

兩人玩到夕陽西下才回家,他們把從莊子上帶回來的東西送給娘,但是這並沒有討好到娘,相反地她臉色難看。

裘善讓亦畫先回屋,二話不說雙膝落地。「兒子明天一早就要走,他事不求,只求母親善待亦畫。」

裘夫人寒聲道︰「有了媳婦忘了娘,兒子大羅……放心,她哥哥可是受人景仰的高官,我惹不起也不敢惹。」

回到房間,她已經把他的行囊收拾好,行囊不大,里頭的東西五花八門,最多的是傷藥。

「就認定我一定會受傷?我在你眼里這麼不靠譜?」

她搖搖頭,面色凝重。「我可以忍受你餓、你累、你冷,不能忍受你痛、你傷。」

心酸得厲害,他擁她入懷,再次承諾,「我一定會全須全尾、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回來。」

他們一起沐浴,他抱著她,想把她揉進自己骨子里,她緊緊抱他,任由他在身上恣意激狂。

混亂中他說︰「我帶你上戰場吧。」

她大笑,不顧身子酸軟,一口氣跳下床。

他訝問︰「你干什麼?」

「收拾行李啊,得連夜把你的衣服改小,明兒個穿。」

她認真了、他心疼了,抱她回床,他說︰「打完這一仗,我再不離開你,好嗎?」

她咯咯輕笑,何嘗不知道這只是個玩笑……笑著笑著,笑出熱淚盈眶。

***

這一熬天就亮了,她還在裝睡,他側身相望,她的眼皮微微顫抖,眼角泌出淚光,就這麼傷心嗎?深深的愧疚在心底擴張。

裘善小心翼翼下床,到櫃子旁取出盒子,里頭是一支木簪,雕得不好,有點粗糙,什麼圖案都沒有,只有兩個字——卿卿。

他刻過兩支簪子,一支給了母親,當時他說︰「娘,兒子會勤奮上進,定會讓您過上好日子。」

娘驕傲地抬了抬下巴。「我知道,若是辦不到,我可不認你。」

他的娘永遠不肯在現實面前低頭,卻也永遠對他信心滿滿,認定他會飛黃騰達,光耀裘家門楣。

給母親刻簪子時他刻苦自勵,想的全是前程未來,而刻手上這支時,他想的是嬌妻、是幸福快意,他在瞬間發現,人生除了上進還有其他。

回到床邊,輕輕拉起她的手,把簪子放在她的掌心中。

他們約定好不送的,她本想一路裝睡,裝到午後,但是……哪里裝得了?

倏地張開眼,她眼底有著可疑紅絲,緩緩吐氣,悄悄吞下哽咽,她柔聲問︰「我可以……送送你嗎?」

他不舍得她面對離別,卻也舍不得拒絕。

「好!」他又笑出一口大白牙,看起來很豁達,但他打心底明白,有了牽絆的自己,再也豁達不起。

一個字,她用力跳下床,刷牙洗臉換衣衫,動作迅速敏捷,不似平日那般優雅,她的敏捷教他看見她的焦慮。

她親手為他更衣、伺候他洗漱,他從不讓她做這些事,但今天他不阻止,因為明白,這麼做能教她心安。

視線落在桌面上干掉的花環,他說︰「等我回來,再給你編。」

「好,再把皎皎抓回來陪我玩,我還要吃烤魚,很黑很苦的那種烤法,我要很多條五色環,把整個手臂都纏滿,我還要……」她變成話癆,小嘴張張合合說不停。

裘善笑了,笑得心疼。他抱住她俯、封住她忙碌的小嘴。

他吻得她心慌意亂,氣息不定,吻得她不再被焦慮佔滿知覺,終于他松開手。

「答應我,好好吃飯、睡覺,生病了要乖乖喝藥。」

「好。」

「有空就想想我、寫信給我。」

「好。」

「娘讓你受委屈了你就跟我告狀,一筆筆記下來,等我回來,我來還。」

當個孝順兒子好辛苦啊……但她不想他辛苦,想他幸福。

話的亦畫不話了,不話的裘善變得話瘍,他一樣憂心焦慮,怕她受苦受委屈。

她也知道的呀,她努力笑開,努力配合他每句囑咐。

這個早晨,從不下廚的亦畫親手給他做早膳。

很難吃,但他連吃兩大碗,他還把堪比石頭的硬邦邦饅頭放進懷里,因為她的眼淚墜上,饅頭吸飽她的傷心。

臨行,他問︰「還有沒有話想對我說?」

她點點頭,低聲道︰「努力加餐勿念妾,已屬君家,且更從容等待他!」

心有如利爪狠狠撓著、撕拉著,一下一下抽搐的痛,垂眸,終究還是濕了雙睫,用力抓住他的衣襟,淚水潸潸而落,哽咽得無法言語。

她的詩勾得他虎目蘊淚,喉結微顫,緊緊抱住她,再也說不出話。

亦畫送他到大門前,裘夫人已經站在那里,門外幾個士兵當街而立,亦畫屈膝問安後把丈夫送出去。

裘夫人的叮嚀他一一應下,最終跨上馬背。

安靜的街道上,馬蹄聲響,一步步踩在亦畫胸口,見他越行越遠,她只能茫然垂眸,盯住自己的指間發呆。

突然間心頭一陣慌亂,彷佛這一去,他再不會回來……

裘夫人抬頭,看見她紅腫雙眼,怒斥道︰「我兒子還沒死呢,你哭哭啼啼的是迫不及待想當寡婦嗎?不識大體!」

亦畫沒有回應,她听不到苛責,只能感受到恐慌一下下敲擊胸口。

「姍姍,走!」

「是。」走在裘夫人身後,陳姍姍在經過亦畫身邊時喙聲嗥氣說︰「嫂子得學著認命啊,既然嫁給武官就得習慣丈夫長年不在,總不能成天想著把丈夫拴在身邊,非要這樣,那就只能嫁條狗了。」

陳姍姍笑得嘴巴合不攏,表哥離開,裘家後宅……她說了算!

***

烏雲蔽日、狂風陣陣,吹得旗幡不斷翻飛。

高台上穿著囚服的何亦書垂下頭,憔悴的身軀在風中顫抖,創子手手持大刀站在他身後,肅穆的氣氛令圍觀百姓噤若寒蟬。

看著他的背影,監斬官有兔死狐悲的哀傷。

才多久以前,何亦書還是那個周朝最年輕的狀元郎,一舉首登龍虎榜,十年身到鳳凰池,進士游街那天多少姑娘朝他丟荷包帕子,極盡風光,可如今呢……

他文采並茂、胸有丘壑,甫入朝堂便得皇帝青睞隨侍左右,成為新帝的左膀右臂。

新帝登基,心懷遠大抱負,君臣二人大刀闊斧、除弊興利,頒布不少新法令,一時間百姓紛紛討論。

然世間人千百種,有人稱頌就有人反對,立場不同便大做文章,討伐聲、斥責聲四起,御史天天上奏摺,大臣與皇帝僵持著,就這樣吵吵鬧鬧走過數年,直到邊關戰火再起,居然沒人願意領兵?

朝堂不穩、邊關為禍,皇帝終透徹了。

說什麼天下都是皇帝的?錯!天下是權臣的,他們通了氣要往東,皇帝用盡全力也無法扭轉龍頭,皇帝被迫下令斬殺一路陪自己走過風雨飄搖的何亦書。

皇帝點頭,郭大將軍挺身,帶兵出征。

風越吹越大,安靜的午門、安靜的天空,只有風聲,只有烏鴉淒厲鳴叫。

台下,有的百姓默默流淚,有的百姓掩面痛哭,卻都一致地不敢發出聲響。

因為何青天推出的稅法讓無數百姓受利;因為他指控高官金滿倉、銀滿堂,逼得許多貪官獲罪下台;因為他強推寒門科考、不需官員作保,令官員少了斂財機會,且在提拔更多有為的寒門士子同時剝削了貴族子弟的為官坦途。

他變成貴族眼中的過街老鼠,卻也成為百姓心目中的太陽,偏偏這樣一個時刻為百姓著想的好官,最終被推出來斬首示眾。

不知道是誰念出第一句——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這是往生咒,百姓但願何青天拔除一切業障,阿彌陀佛護持,使他離苦得樂,接引西方。

緊接第二、第三個人助念,有人起了頭,百姓紛紛跪在地上,雙掌合十閉眼,虔誠祈願上天護佑他們的何大人。

看著眼前一幕,何亦書笑了,他從沒想過會有這一幕,這輩子,值了……

創子手放眼望去,看著百姓自動自發的行徑,鼻子酸澀。

他是個虯髯大漢,這輩子從沒說過軟話、低過頭的硬漢子,可這時豆大的淚水自眼角泌出,他必須將眼皮撐得很開,眼珠子瞪得很大,他不能放松表情,深怕一個放松就會哭得不能自已。

「時辰到——」

監斬官拿起斬令往地上一拋,創子手揚起大刀,不顧一切地對跪在前方的何亦書大喊,「何大人,一路好走。」

他敬佩何亦書,無法為他做什麼,只能蓄積全身力氣,讓大人不受太多苦痛。

刀落頭斷……何亦書的頭顱在地上滾過幾圈,他死了,沒有不瞑目,緊閉的雙眼帶著一絲對人世間的悲憐。

一道轟天雷聲響起,驟雨急降,百姓沒有逃竄,反而像木樁似的一根根矗立在原地,他們跪地磕頭,彷佛感覺不到寒冷,任由大雨潑灑。

他們揚聲大喊,「何大人,一路好走。」

「上蒼護佑我們的何青天!」

與此同時,背誦往生咒的聲音更大了,百姓們不願離去,不害怕雨水沖刷,鮮血涌到腳邊,他們膜拜哭泣,他們慟失天地間愛國護民的好大人,哀傷不已。

***

此事被潘丞相知道了,怒火中燒。

何亦書是青天,那他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大奸臣嗎?他為了國事夙夜匪懈、戰戰兢兢,竟就成了百姓心目中的惡人?

他怒責一句,「無知百姓!」

他砸掉汝窯花瓶後推門離府,大白天卻進入香滿園,在女人身上發泄滿腔怒火。

直到滿足了,他雙手壓在後腦杓,看著俗艷的床帷,對自己說︰「不怕,除掉何亦書後,獨木難成林、只手能遮天,整個朝堂又將落回自己的口袋。」

身為三朝權臣,潘家將會一路發達千百年。

戶部尚書江芷岳听到此事時正在衙門里當差,他氣得全身發抖,因為提議對付何亦書的人當中,他喊打喊殺、叫囂得最大聲。

抬起頭,發現下屬們一個個偷眼瞧他,怒目橫過,眾人像鵪鶉一樣嚇得連忙別開眼。

這是怎樣?他真成了奸佞惡臣?

坐不住了,江芷岳跑到酒樓買醉,卻不料一進門就听見百姓議論此事。

有人說︰「浮雲蔽日,清明盛世來不了!」

放屁!沒有何亦書就沒有太平盛世,他誰啊,一個二十幾歲的小毛頭,好大喜功、弄出幾個不瞻前顧後的政策就成了天神?

輿論圍攻,酒喝不下,他揣著滿腔怒焰返家,正在掃地的小廝沒注意到,一帚子將把塵土往他鞋子上掃去,他借題發揮,把個年紀輕輕的小廝給活活打死,這樣的「借題發揮」在短短的半個月里面不斷發生。

江府管家不得不從外頭買回幾個年輕男子,安插在府里各處。

陳侍郎不同,得知此事,他迫不及待出門找同僚,一口氣找來五、六個,像是為了證明自己才是正確的,幾個人圍著一張桌子,燒雞、燒鵝、豬頭皮和一壇黃酒,邊吃邊細數何亦書的大罪。

送來黃酒的奴才在伺候過各位大人之後退到門口,張起耳朵竊听里頭動靜,將他們的話一一記錄下。

這是肯定的,敢在太歲頭上拔毛就得付出代價。

今日你折我股肱,明日我便斷你一世,沒有人吃大虧卻不思報復,那口氣只是憋著,可不是吞下去。

同樣地,事情傳到禮部侍郎鄭閔耳里,他眸光一斂,低眉垂首進入自家祠堂,跪在祖宗牌位前,匍匐在地,深深磕頭。

許多百姓刻下木牌,一炷清香供奉何大人,不少商人在寺廟里為何亦書點燃長明燈。

林林總總的消息像雪片般傳入宮里,皇帝心一酸。

他們沒做錯,造福百姓、為國籌謀,他們是正確的,只是應該名留青史的他們,怎會淪落到進退兩難?

這天京城到處都不平靜,不管宮里宮外、大臣百姓,最終……這件事也傳進裘府。

囍字依舊鮮紅,還在新婚期,本該喜氣洋洋、熱鬧非凡的,但屋里屋外卻安靜得讓人不敢喘大氣。

菩提薩婆訶……亦畫寫下最後一筆,這幾天她已經寫過數百張,從沒想過停筆——因為莫名的心慌。

裘善出京,直到現在還沒有傳來半點消息;哥哥入獄,銀子流水般花出去,卻始終無法見他一面。

而婆母日日罵街,雖然隔著一堵厚實的高牆,確實是明顯地指桑罵槐。

正常的媳婦這時候就該道歉、解釋、安撫婆母,但是亦畫沒有這份心情。

她強烈不安,太多的想像畫面在腦袋里面轉,她吃不下、睡不好,夜夜在惡夢中驚醒。

夢里哥哥滿身鮮血,心疼地看著自己,夢里裘善的頭從肩膀滾下來,一直滾到她腳邊,輕輕看著她說對不起……

她迅速消瘦了,滿肚子的埋怨與叨念。

她早就跟哥哥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急事緩辦,欲謀事先謀人。

滿朝碩鼠橫行,一心做事就是會有人阻擋,他是人身不是鐵骨盾牌,躲不了暗箭,更躲不來明晃晃的大刀,他們殺不了皇帝就只能斷他手臂。

她說過千百次,哥哥不僅僅是皇帝的股肱、百姓的青天,也是妹妹的擎天柱啊,哪天哥哥不在,妹妹如何得生?

哥哥只會安撫道︰「別擔心,為兄自有分寸。」

分寸?他的分寸就是把自己送入天牢?听說那里暗無天日,哥哥餓著了嗎?受凍了嗎?有沒有被刑求?

這時她多希望裘善在身邊,可是……無法,面對恐懼,她只能孤軍奮斗。

「小姐小姐……不好了!」青荷沖進屋里,砰地雙膝跪地,滿面淚水。

心咯 一聲墜落,砸成一灘稀泥,手指下意識顫抖起來。是誰不好了?哥哥、裘善?哪一個出事了?

陳伯、陳嬸和阿龍、阿虎兄弟紛紛追著青荷進屋,他們也想知道發生什麼大事?為什麼青荷出門買點筆墨,竟會一路痛哭往回跑。

「怎、麼、了?」亦畫也顫抖起來,抖得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顫巍巍走到青荷身前,想把人扶起,她卻發現自己失去所有力氣。

「少爺他……在午門被斬首示眾了。」

瞬間,溫暖的身子變成冰柱,雙腳支撐不起驚天消息,身子癱軟。

「小姐!」青荷大喊,來不及起身,眼睜睜看著小姐往旁摔去,額頭撞到桌角,血珠子噴了出來。

「快請大夫。」陳嬸大喊,阿虎急乎乎沖出門外。

「別,先拿我的藥箱再去請大夫。」

陳伯一叫,阿虎瞬間變換方向。

阿龍彎腰,一把將小姐抱到床上,屋里一團亂。

亦畫不痛,只覺得全身麻木,所有知覺好像隔著一扇窗子,模模糊糊。

原來她預設的狀況還不是最壞的,什麼入獄暗殺下毒、機關謀算通通省略,直接把人推到陽光底下,創子手粗臂一揮,哥哥就沒啦……

安心?這就是哥哥讓她安心的下場?

謊言!都是謊言!

她憤慨,滿腔憤恨無從宣泄,她想殺人、想沖到皇帝面前斥喝——

「這就是為你賣命的下場?你口口聲聲的股肱大臣,只能落到一個身首分離?」

忠心耿耿?哥哥忠心錯了人……

青荷端來清水,滿心憂慮。

陳伯邊幫亦畫洗傷口邊勸道︰「小姐,您這樣少爺會難受的。」

「不會的,他早就不管我、不要我,他哪會難受。」

再度被拋棄了……祖母死、爹死、娘死,現在連哥哥都死去……

大師沒說錯,她就是天降災星,她的生存是用所有親人的性命換來的。既然這樣,為什麼不教她早早死了就好?那麼所有人都會好好活著啊!

陳嬸想勸,卻找不到半句話能勸,紅著眼楮鼻子,她和小姐一樣也想大肆哭上一場。

在何家待過一輩子了,老太爺在的時候他們就是何家人。

何家輝煌榮盛的時候他們在;何家落敗歸隱時他們在;何家長輩一個個離世時他們在;他們陪著少爺從渝州到京城,一路走到如今,早就是何家的一份子。

這些年來,少爺是他們的主心骨,而今頂梁柱不在了,小姐受不了,他們又何嘗支撐得來?

砰地一聲,門被踢開,裘夫人先到了。

她大步流星走進來,凌厲苛刻的目光落在亦畫身上,嘴角噙著得意,眼底掛起驕傲,落井下石這事兒確實挺讓人過癮的。

打從新媳婦進門,她就沒有這麼愜意愉快過。

本就想讓姍姍和兒子湊成對,偏偏阿善不松口,眼看兩人邁入二十歲,姍姍從小女孩變成老姑娘,她打定主意,就算下藥都要讓兩人在今年成親。

盤算得好好的事,竟被截了胡?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本想折磨媳婦出盡心中惡氣,誰知兒子虎視眈眈看著呢。

現在可好啦,兒子遠行、何亦書門斬首,何亦畫失去所有依仗,搓圓搓扁還不是她一句話的事兒!

看著靠在床頭五官精致、身子縴弱的媳婦,听說她很會寫字畫畫,難怪一臉的驕傲。可是過日子哪需要那些,選媳婦兒自然是要性子通透、溫柔和順,能下廚、能頂事兒的才好,就像她家姍姍,個性好又听話,做飯好吃、打掃能耐,一看就曉得是好生養的。

唉,阿善處處行、樣樣好,怎就在嫁娶這頭上犯糊涂?

兒子離開後何亦畫成天關在屋里,讓她想借機說事也找不到機會,像是續足了力氣卻發作不出來,憋得她滿肚子岩漿,于是不滿加上不滿,她對何亦畫厭煩透頂。

直到听見好消息……何亦書是犯下多大的罪啊,連性命都丟了。

兒子這門親事太虧,還以為搞了條通天道路,誰知竟是偷雞不著蝕把米。

「真好命,都什麼時辰了還躺在床上,誰家要是娶到這種懶惰貨色,不早早休了還留著做啥?」

陳伯臉色一凜,這是知道消息便迫不及待趕著上門放火啦?

陳嬸心頭窩著火,但人在屋檐下,她硬拉出笑意,緩步上前屈膝為禮,說︰「夫人,小姐不小心撞了頭,正暈著呢,倒不是躲懶。」

「主子都沒發話呢,有你這狗奴才說話的分嗎。」

裘夫人一巴掌就要往陳嬸臉上甩去,幸而阿龍及時動作,把她的手攔在半空中。

「好大的膽子,膽敢對主人動手動腳,這等奴才留不得。來人,找人牙子過府,我要發賣下人!」

裘夫人的惡意太明顯,她欺負下人,不過是想搧自己的臉。

亦畫再虛弱悲傷,都得挺身出頭,極力抗拒著心底傳來的徹骨寒冷,盡管她的胃翻騰得像狂風中飄蕩的風箏,還是控住顫動雙手,在青荷的扶持下,強忍暈眩,勉力下床。

她咬緊牙關,口氣清晰問︰「不知婆婆找媳婦有何要事?」

「還曉得我是婆婆?從嫁過來到現在,你可有半點當媳婦的自覺?」

「媳婦做得不好,婆婆教導便是,何必拿下人作筏子。」

亦畫搖搖晃晃的步伐看得陳伯、陳嬸心驚膽顫,自家小姐幾時受過這樣的委屈?她是一家子捧在掌心的珍珠啊!

裘夫人輕哼一聲,在陳姍姍的伺候下找了張椅子坐穩,自己倒杯 茶,喝一口,沁鼻清香,這 茶葉得有多貴啊,想來媳婦嫁妝確實豐厚。

「別人娶媳婦是用來傳宗接代的,偏我家娶個病秧子,這是想絕我裘家門戶?」

她幾時成了病秧子?亦畫苦笑,這只是引言吧,接下來想要說什麼?想說……明白了。

亦畫沉靜的目光對上陳姍姍。

陳姍姍五官平凡,但身材姣好,前凸後翹,很是妖嫌,她咬著笑意,向亦畫投去挑釁目光。

唉,一個個都算準了她沒有依仗。

裘夫人順著她的目光落到陳姍姍身上,很好,是個聰明的,一點就通透。「給個準話吧。」

「媳婦剛嫁進裘府不過月余相公就出遠門,短短時間內實在難以傳宗接代。」除非她自帶孕肚進門,可那樣的傳宗接代法,裘夫人能樂見?

「所以你是不肯羅?」

「不肯什麼?媳婦不懂。」

「裝!你還想跟我裝?可以,是你要我教導的,我便多說上幾句。首先,身為媳婦就該以夫家為尊,既然進了裘家大門,到死都是裘家人,這個家只有公中沒有私產,你先把嫁妝交出來吧,那麼你的不敬之過可以一筆勾銷。」

青荷快把下唇給咬爛啦,竟有人搶嫁妝搶得如此明目張膽、光明正大?

亦畫清淺一笑,問︰「還有嗎?」

「當然有。第二,裘家小門小戶,養不起你的陪嫁下人,把他們的身契給我,明天我就給賣了。第三,你要負起身為媳婦的責任,對婆婆晨昏定省、承歡膝下、打掃庭院、洗手作飯。」

「最後一點,我家阿善是個大將軍,打仗危險,待在家里時間不多,須得盡快開枝散葉,我也不指望你這副身子骨了,你替阿善迎姍姍為平妻吧。先把這一二三四點給做好了,剩下的以後我再慢慢教你。」

還沒應下呢,裘夫人已然得意洋洋笑開懷,她算準媳婦不敢造反。

亦畫氣笑了。這是要抽筋拔髓剝她的皮呢,奪走她的財產、搶走她的依恃,迫得她動彈不得?

不對,她還是可以動彈的,畢竟她還要打掃庭院、洗手作羹湯。

真是好大的臉!阿龍氣得想上前揍人,卻被父親眼神阻止,但他阻止得了兒子,卻擋不了怒發沖冠的老婆。

陳嬸似笑非笑。「原來裘家的主母竟與我何家奴才做一樣的事兒?真是有趣!」

「閉嘴,明天第一個賣的就是你!」裘夫人怒斥。

亦畫沒有生氣,只是笑得悲涼,心道︰哥哥可曾看見,你一死妹妹就要被人糟蹋,任憑你再會安排又如何?

見她笑得癟人,裘夫人道︰「別陰陽怪氣的,我是婆婆,裘家規矩就這般。」

「若我不遵守呢?」亦畫不想撕破臉,但今天……她懂,但凡後退一步,迎接自己的就是萬丈深淵。

陳姍姍插進話。「由不得你,可別以為自己還有娘家能依靠,你哥哥已經死透了,那兩截身子早就被拋到亂葬岡,恰恰夠幾只餓壞的野狗飽餐一頓,你要是不肯乖乖听話,姨母立刻休書一封讓你淨身出戶。」

她們都認定孤身女子想生存沒那麼容易,更別說被休棄的女子,走到哪里都教人看不起。

她就像弓,這些日子以來一直繃著,繃過頭,砰一聲斷了……

那條和理智有關的線斷得徹底,誰都可以說她,卻不能說哥哥,她的哥哥是為天下萬民而死,她該感激而非嘲諷。

亦畫逼著顫巍巍的雙腿走到兩人面前,冷笑道︰「婆母不知道,皇上曾經打算讓兄長送我入宮吧。」

「那又怎樣?嫁了人、失了身,皇帝還能要一只破鞋嗎。」

「婆婆要不要試試?」她賭,賭皇帝對哥哥的愧疚,賭那些年他拿自己當妹妹似的寵愛。「等我成為後宮嬪妃,能不能吃香喝辣無所謂,但我肯定要讓皇帝拔了相公的五品小官,讓裘家從此在京城絕跡。」

何亦畫居然恐嚇她?這話傳出去她還要不要臉?

裘夫人下不了台,但面子擱在那里,一屋子人全看著,若不把何亦畫死死壓下去,往後日子還怎麼過?

她身手矯健沖上前,揚手就是一巴掌,沒想青荷迅速一繞擋在主子身前,巴掌結結實實地落在她臉上。

痛死了,火辣辣的疼痛,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當了一輩子的丫鬟,她從沒這般卑微過,但青荷沒哭,只是用狠戾目光死死盯住裘夫人。

不過是個小丫頭,裘夫人卻被她的眼光驚嚇。

難道她連個丫頭都收拾不了?

她一把抓起桌上的杯盞 茶壺往地上砸,又把桌上的筆墨硯台一古腦兒全往地上掃,她抓起東西就撕,撕不動就往亦畫身上丟,當年她就是用這招嚇退那群想吃絕戶的裘家人。

可是阿龍護在亦畫身前,動不了她半分。

裘夫人氣得破口大罵。「當著我的面就和男人摟摟抱抱?傷風敗俗、奸夫婬婦……裘家是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怎麼就攤上這個下賤媳婦?」

「我可憐啊、冤屈啊,辛辛苦苦把兒子拉拔大,還以為會娶個可心的媳婦來孝順我,哪里知道竟是個水性楊花的爛狐狸精,清高的裘家成了破窯子,雞鳴狗盜、下賤……我的命怎麼這麼壞,休!這個敗家媳婦留不得,得休!一定得休……」

裘夫人越哭越大聲,震得亦畫頭痛劇烈,抑不住沖動,她拍桌大喊,「休是不可能的,要就和離,您點頭,我立刻把和離書送上。」丟下話,她拽起青荷。「我們走!」

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她必須離開,否則她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

見狀,人人都明白今日之事怕是無法善了,便也不再強忍。

阿龍追上小姐,護著她出門。

陳伯大步一跨,站到兩個女人跟前,那氣勢……哪是個奴才下人,分明是個大老爺兒們。

裘夫人一慫,不敢置信地看著對方。她……被下馬威了?沒了娘家的女人竟敢這般硬氣?她哪來的底氣。

***

最終,裘夫人和陳姍姍灰溜溜地回到自己地盤。

陳姍姍揉揉胸口,張著可憐兮兮的眼楮、拍拍胸口,後怕道︰「姨母,嫂嫂好嚇人啊。我听說高門大戶里有說不清的骯髒事兒,貴女們表面看起來知書達禮、溫婉和氣,私底下卻是月復黑惡毒、殺人不眨眼楮,若嫂嫂跟皇帝真有不清不楚的關系,萬一想殺人滅口……」

她邊說邊抖,緊緊抱住姨母手臂,眼眶泛紅。

被蠱惑了似的,裘夫人點點頭又搖搖頭,皇帝殺人哪需要理由,如果皇帝真信了何亦畫的話……天,當年裘家沒被吃絕戶,這會兒真要絕戶了?

「裘家好不容易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光景,絕不容外人破壞!」

「可今兒個梁子結下,萬一表嫂跑到皇帝跟前告御狀怎麼辦?」陳姍姍用力一咬唇,咬出淚花。「到時皇上怪罪,姨母就說是我的主意,是我嫉妒表嫂,您千萬別把罪名攬到自己頭上。」

幾句話便讓裘夫人對她心疼不已,說到底媳婦還是得自己人才行。

「你听何亦畫鬼扯,皇帝要什麼女人沒有,何必要個殘花敗柳?如果皇帝真的在乎她,怎會砍了何亦書。我們該擔心的不是她和皇帝有一腿,而是皇帝會不會因為她遷怒裘家。」裘夫人想通這點,哪還會害怕?

「是這樣的嗎?那……姨母,和離就和離吧,只要她盡快離開裘家,皇帝就遷怒不到咱們頭上。」

「好,我再想想。」

她知道姨母是舍不得何亦畫的嫁妝,但……短視!白雲寺的師父給表哥批過八字,說他早晚會封侯拜官,何家那點兒嫁妝有什麼好在乎的。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
發表於 2025-1-26 00:29:3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惡婆母逼和離

回到娘家、看著大門上的封條,心頭一陣絞痛,他們花無數心血建立起來的家,轉眼毀了?

六年前,兄妹倆從渝州出發,亦畫年紀小,舟車勞頓一路上還病過三回,千辛萬苦終于抵達京城,他們勤勤勉勉吃苦奮斗、努力上進,買宅買地考功名,「家」才有了後來的光景,沒想到……就這樣毀于一旦?

來的時候壯志凌雲,誰曉得迎著他們的結局竟是萬念俱灰。

寵她護她、陪她一路成長的娘家沒了,只剩下排擠她、壓榨她、想將她驅逐出境的婆家,她是有多喪心病狂、惡名昭彰,才會淪落到這副狼狽模樣?

「小姐,我們去將少爺領回來,好不?」阿龍哽咽。

「好。」

用力點頭,竭力克制哀傷,她很清楚的,這種時候哭鬧、悲慟都沒有意義,她眼前只剩下一條路——名字叫做「接受」。

毅然決然轉身,亦畫挺直背脊,朝衙門走去。

她以為即使殘破不堪,至少能見哥哥最後一面,可是……沒了?哥哥只剩下一捧白灰。

捧著骨灰盒子,她的心碾成齎粉,來得太晚,讓她見最後一面也成了奢望?

緊緊捂住嘴巴,她說過千百次別哭,她打定主意接受,卻還是泣不成聲,哭得雙肩顫抖,亦畫站不起來,哭倒在衙門牆角。

阿龍接手骨灰盒子,青荷抱緊自家小姐,說著無法安慰人心的安慰話。「小姐,別哭,少爺知道會心疼的。」

會嗎?才不會,哥哥只在乎他的百姓萬民。

她捂住臉哭得無法自抑。為什麼非要如此,好好活著不行嗎?同樣的問題一問再問,問不到答案,只問出滿心悲戚。

見她這般,衙役也紅了眼楮。

誰不知道何亦書是好官,卻擋不住朝堂奸佞橫行,十五年換三個皇帝,朝堂不穩、民心不定,官員只想著替自己謀利。

怪誰呢?怪先帝太本事,生的兒子全都夢想當皇帝,你打我、我斗你,皇子兄弟害過一個又一個,能臣干將死過一批又一批,直到全死沒了。

周珩那張龍椅不好坐,他面對的是千瘡百孔的國家、殘破不堪的朝廷,以及凋敝民生。

周珩登基時,百姓不敢指望新帝能有啥大作為,只要他能保全自己,平平安安在龍椅上多待幾年就好,免得不時舉辦登基大典,勞民傷財。

誰料新帝年紀雖輕卻很想有一番作為,甫坐上龍椅就大刀闊斧整頓吏治,何大人與皇帝性情相投、志向相同,少年狀元意氣風發,百姓都期待君臣能聯手帶領大周走向國泰民安,沒想到吏治尚未整頓成功,何大人卻被惡吏給整頓了。

誰不曉得何大人冤枉,可連皇帝都護不住他,平頭百姓又能如何?

何大人死的時候天降暴雨,那水一盆一盆往下倒,彷佛是老天爺的同情,悲憐早逝的何大人,也悲憐無辜可憐的百姓。

過去暴君在朝,百姓只盼著射死那顆太陽,如今百官為禍,以權謀私、倒施逆行,黑暗勢力早已牢不可破,便是皇帝再有抱負怕也無法作為。

「何小姐,節哀順變。」衙役們安慰幾句後別開臉,不忍目睹。

一道影子落在身上,亦畫抬眸。

微胖的身軀,一路走來氣喘吁吁,額頭滿布汗水,他笑盈盈地看起來很親切,是劉公公,老熟人了。

他剛去裘府,裘府說少夫人不在家,劉公公想過片刻,這會兒她能去的地方不是娘家就是府衙,幸好他沒猜錯,一路追趕終于找到人。

「何小姐,皇上有請。」

劉公公是皇帝身邊得用的老太監,經常和皇帝微服私訪何家。

她壓根不想去,卻還是上了宮廷馬車。

一路上,劉公公添茶倒水、無比殷勤,可惜她得把所有力氣拿來對付撕心裂肺的痛楚,沒有心情應酬。

看著雙眼發腫小臉通紅、死命抱緊骨灰盒子的亦畫,劉公公只能輕聲道︰「何小姐節哀。」

節哀?憑什麼,死哥哥的人是她啊!

***

進宮下車,跟在劉公公身後,亦畫突然想起第一次跟哥哥進宮。

大家都說哥哥與少年皇帝性情相投,殿試時一個對眼便認下彼此,從此皇帝臣子默契絕佳合作無間。

少年皇帝愛屋及烏,哥哥的妹妹也成了他的妹妹,讓「妹妹」有空就回家玩玩。

那回進宮,看著巍巍宮殿,流不盡的寶相莊嚴、尊貴奢華,單翹雙昂七踩斗棋的房檐,檐角猙獰莊嚴的脊獸,金龍彩畫,鋪就滿地金磚,目之所及皆精致到了極致。

她像個鄉下村婦,兩只眼楮都快轉不開,左顧右盼,忘記進宮前哥哥的叮囑,只覺得這里是神仙地兒,能住在這里的都是神仙吧!

如今再看,尊貴依舊、奢華仍在,卻再不覺得這里是蓬萊仙境,反倒成了令人膽顫心寒的修羅煉獄。

熟悉的御書房里,皇帝坐在御桌後,成疊的奏摺擋住他半個身子。

那時她十歲、皇帝十七歲,她帶著好奇目光審視著陌生哥哥,周珩皺緊的眉頭在看見哥哥那刻瞬間舒展開來,一手抓起奏摺朝兩人走來,邊走邊道︰「亦書,快過來幫我看看,我覺得這里頭大有問題,卻找不出問題在哪兒。」

幼小的她不懂,戲文里的皇上不都是白胡子老公公,他怎這麼年輕,稚女敕得像需要被保護的幼貓?

周珩騰出空問︰「妹妹喜歡做什麼?」

她不假思索回答,「畫畫。」

周珩夸她長得美,問她想不想進宮當公主,她不曾猶豫直接搖頭,抱住哥哥手臂,斬釘截鐵說︰「我要一輩子和哥哥在一起。」

周珩和哥哥都笑了,說她懵懂傻氣,女孩長大終歸要嫁人。

她把頭搖成波浪鼓,說︰「我只想嫁哥哥。」

亦畫理直氣壯的口吻惹來哄堂大笑。

周珩拉起她的手耐心解釋,「兄妹不能當夫妻,將來亦書會給你娶個新嫂子,你也找個好人嫁。」

話說著,周珩和哥哥的目光接上,像在對話似的,但他們的話她听不懂。

半晌,哥哥輕淺一笑回答,「我的婚事,等大周再無貪官污吏、民生富裕,天下無戰時再說吧。」

那天皇帝給了她一堆吃的用的穿的,還贈她一匣子又圓又大的珍珠。

返家路上,哥哥突然問︰「亦畫想找什麼樣的夫君?」

她想也不想回答,「像哥哥這樣的。」

十歲的她,哥哥是她整個世界。

哥哥模模她的絨發,笑說︰「傻氣。」

是啊,她願自己能夠一路傻氣,能無憂天真地過完一輩子。

但她終究是長大了,當百姓對哥哥的贊揚聲起,她想弄明白哥哥做了什麼,然而一旦弄懂,她瞬間明白哥哥承受多大壓力,處境多危險,這世間做為「第一人」,結局不是功成名就就是黯然退場。

她開始勸阻哥哥。

哥哥卻說︰「身為男子就當承先人遺志,當乘風踏雲,笑傲四海九州,方不負此生。」

真的不負此生了嗎?

後來她經常進宮,皇後、嬪妃對她很好,但看著她的眼神里多少帶著防備,她並不喜歡那種試探,因此哥哥和皇帝在御書房論事,她便領著小宮女到處玩樂,再後來皇帝不時微服私訪、訪到何家院宅,皇帝對哥哥很好,而哥哥以忠誠回饋他的賞識。

他們都得償所願了,那她呢,誰在乎過?

「亦畫來啦。」周珩看著眼前的小姑娘,出嫁後整個人都變得不同,好像一口氣長大了。

「民女並不想來。」她冷冷回嘴,不怕得罪皇帝。

最壞還能怎樣?頂多是砍頭罷了,無妨,反正砍一人是砍、砍兩人也是砍,周珩早就駕輕就熟。她刻薄想著。

周珩苦笑。這是怨自己了?是該埋怨,她要是雲淡風輕,他都要嫌棄她虛偽。

這世間敢這般毫無掩飾同自己說話的,亦書是一個、亦畫是另一個,他們在他面前展現最真實的模樣,同樣地,他也在他們面前坦誠相交。

他有三個兄長,父皇死去後嫡長兄周繼位,是為隆順帝,他是個好皇帝,在位期間給了百姓一個清明朝廷,但三皇兄周珩野心不滅,他這元昌帝謀朝篡位,深怕野火燒不盡,一舉殺光嫡長兄所有子女。

然周沒想到,二皇兄周鈺比自己陰毒狠戾,且藏得更深,短短兩年皇位就落在周鈺頭上,成了慶文帝,而周珽的子女比周的子孫更悲慘。

周珽殺周即位、周鈺殺周珽坐上龍椅,至于周鈺是怎麼死的?直到如今眾說紛紜。

有人說是周珽勾魂索命,有人說周鈺性情暴戾,經常大開殺戒,臣子們受不了殘暴酷君、暗中毒殺。

到底真相是什麼,周珩並不清楚,只曉得身為父皇最後一個兒子,他義無反顧地登上帝位。

他惶恐不安,當皇帝從來不在他的計劃中,幸好有亦書一路同行。可最終……天子近臣都得不到好下場。「亦畫,你還好嗎?」

「哥哥死去,倘若我過得好,豈不顯得我狼心狗肺?」亦畫頂嘴,頂得理所當然。

踫一鼻子灰,周珩沒生氣,溫聲問︰「裘家待你可好?」

「沒娘家依恃,哪個媳婦能被善待?」她說得現實而勢利。

「從今往後朕就是亦畫的長兄,自當護你周全,你想要什麼盡管提。」

「想要什麼都可以嗎?」她終于抬眼。

「是,要什麼都可以。」她肯提要求,周珩的罪惡才得以輕減。

「我要皇上把哥哥還給我!」她答得明快。

「亦畫終究是恨上朕了。」

怎能不恨?哥哥掏心掏肺落到什麼下場?朝廷是他的、國家是他的,連哥哥的性命也是他的?他何德何能!

亦畫垂眸,眼淚劃過眼角,落在骨灰盒子上,暈出一塊墨黑。

「對不起。」他說。

她不接受。

他又說︰「朕與你一樣心痛,但亦書告訴朕︰是我們年輕氣盛的代價,我們太急于求成,忽略人性,倘若重來,我們都該記取教訓。」

他終于學會謀事之前先謀人,往後每步他都會走得小心謹慎,今日之仇他不會宣之于口,但早晚會討將回來。

他還有機會重來,哥哥呢?「皇上的教訓,得用亦畫孤苦零丁、失去親人作為交換?」

當皇帝可真好!

「亦畫孤苦零丁,朕也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亦書臨終前要朕承諾好好照顧你,不管你是否怨恨,亦畫的哥哥朕都當定了。」

他說得這般誠懇,她就會深深感動?想都別想!

低眉冷笑,笑容里藏著說不盡的悲戚。「若沒有旁的事,亦畫先告辭。」

周珩懂,這是明明白白的拒絕,她不要他的關心、他的補償,她無法報仇,卻打定主意終生視他為敵。

胸口重重的,面對執拗的亦畫,無能為力讓他深感疲憊。就算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勉強不了人心。

算了,來日方長,就讓光陰來洗滌怨恨!

周珩道︰「回去吧。記得,你不是無依無靠,你有朕。」

「我不需……」

「別倔強,這是亦書的矚咐,難道你連他的話都不听?」

死命咬住下唇,對啊,她就是非要倔強到底,如果哥哥活過來,他說的每句話她都听,否則……用力搖頭,她嘴上不反駁、心底卻做出決定——這個男人,任憑他再尊貴,這輩子她都不想再見他的面!

***

太監上門找何亦畫時裘夫人嚇壞了。

不會是連坐法吧?何亦書犯罪,出嫁女也躲不過?那麼出嫁女的夫家呢?會不會也遭受波及?

想到這里,心底像有數百條毛毛蟲在里頭鑽似的,她口干舌燥、坐立不安,尤其陳姍姍不斷在她耳邊描繪著各種可能的狀況,嚇得她額際突突跳動,心神不寧。

裘家萬萬不能敗在何亦畫手中!

驟下決定,裘夫人喚來管家寫下休書,往另一邊宅院送去。

這麼快?已經打定主意容不下自己?

對著休書,亦畫逐字逐句緩慢讀過,不尊丈夫、不敬婆母、心狹善妒、虐待下人、刻薄小姑子、犯口舌、膝下無出……

多能干啊,嫁進裘家短短一個月,她已經把七出之罪全犯過一遍,這等惡行罄竹難書,天理不容啊。

她讀著讀著,忍不住放聲大笑。

青荷氣得跺腳。「裘家太可惡,少爺一死就落井下石,這些罪名是想逼死小姐啊。」

亦畫冷笑道︰「樹倒糊猱散,痛打落水狗,這是人性,她們不過是見我身後無人罷了。」

如果她把周珩的話在婆母面前復述一遍,她會怎樣?痛哭流涕,跪地乞憐,怨恨自己被小人蒙蔽?

也許不會,裘夫人性情剛烈,就算錯肯定寧願一路錯到底。

「不如寫信給姑爺,讓他處理。」

「你家姑爺在遠方打仗呢,再是怒火沖天,他還能丟下戰事回來替我做主?」身為將軍,無詔返京是多大的罪名?更別說戰事吃緊,這一回來,臨陣月兌逃的名聲可就落實了。

「那可怎麼辦才好?今日夫人以休書辱您,不知接下來還會做什麼?」

再看一遍,亦畫凝聲道︰「這休書未必是污辱,婆母已經打定主意休離我這個惡婦。」

「怎麼可以?小姐才進門一個月,要是這樣的話,以後……」

「哥哥已死,你怎認為我還有以後?」亦畫自嘲。

她的選擇不多,可以忍辱負重、苟且偷生,應下婆母所有不合理要求;可以求皇帝做主,狐假虎威壓制那兩個女人;也可以……揮揮衣袖、瀟灑轉頭。

求皇帝做主嗎?不要!讓周珩做了主,就可以彌補他對哥哥的虧欠,天底下哪有這麼簡單的事。

忍辱負重?面對囂張跋扈的女人,忍氣吞聲只會把自己逼到踐踏尊嚴、無路可退,到時她護不了陳伯一家、護不了青荷,她會變成受制于人的可憐蟲。

至于瀟灑轉頭……

她出生那天祖母過世,村人傳言她八字重、克死老人家,後來清風大師為她批命傳遍村頭村尾,一句「天煞孤星」,她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老鼠,甚至有村人建議爹娘把她丟在山上自生自滅。

爹娘心疼她受謠言所苦,把家往山上搬。

但是爹娘死了,哥哥也死了,那僅僅是謠言?

不,她確實是災星,克祖母、克爹娘、克哥哥,下一個就輪到裘善了吧。

裘善有本事有遠大志向,這種人該建功立業、昂首天地,豈能受她拖累?

他注定不凡,而她終究不是能夠成就他的女人,若她只能是他的牽絆桎梏,那還不如……斬去繩索,還他一世平安?

是的,他是多好的男子啊,他給了她這麼多,而她能給的只有從此往後的恩斷情絕。

放手……切割……他的前程不該為她所害。

緩慢吐氣,把胸口郁氣吐盡,就這樣吧,揮揮衣袖、瀟灑轉身,和離之後她與他再無關聯,戰場上的他將會平安順遂。

揚手,亦畫將休書撕成兩半。「讓阿龍送過去,就說本小姐只接受和離書,不收休書。」

***

裘夫人頓足捶胸、哭得那叫一個悲慘……不對,是潑辣。

她指著亦畫鼻子,把所有粗俗粗鄙的難听話全都罵出口。

「賤貨、爛婊子,裘家做了什麼孽,竟娶你這個掃把星進門?給你休書你就給我謝天謝地乖乖接著,帶你的人滾出裘家,否則一狀告到衙門,我讓你身敗名裂……」

亦畫看著指天指地想把天地翻過來的裘夫人,輕聲問︰「婆母想不想知道媳婦進宮做什麼?」

「能做什麼?還不是你哥哥犯事,皇上要把你臭罵一頓。」

「婆母說得輕省,哪里是臭罵啊?是恐嚇呀。皇帝讓我好自為之,倘若行差踏錯,怕會拖累夫家。」

眼瞳微斂,听說貴人殺人都在談笑之間,幾句不輕不重的話代表……對何亦畫起了殺心?那麼裘家呢?皇帝有沒有把裘家跟何亦畫給劃在一塊兒?

「既然如此,你自當安分,領了休書離開裘家。」裘夫人啞聲道。

「為什麼要?傻子都曉得,想死也得拉個墊背的,您對我又不好,我自然不想放過您。」心中已然做出決定,便就撕破臉吧,亦畫笑得令人生厭,穩穩握住主控權。

「信不信我上衙門告你?」裘夫人怒火賁張,就曉得亦畫不是簡單貨色。

「告不成的,休書上的每條罪行都寫得太過,畢竟我嫁進裘家不久,欲加之罪誰會相信?旁人只會認定是婆母惡毒。

「休?肯定是休不成的,您該想的是如何討好我,免得我心氣不順,跑到大街辱罵皇帝,到時身為婆母,多少要承擔管教不力罪名,幾十個板子抽下去,咱們婆媳黃泉路上並肩齊行。」

一番話嚇得裘夫人臉色鐵青。

原來蠻橫的婆母也並非無所畏懼,還以為她天不怕地不怕呢。亦畫失笑,果然狹路相逢勇者勝,只要無所顧忌,就沒有人能夠撂倒自己。

「與其把時間拿來與媳婦爭執,不如給自己找塊好布料縫制壽衣,不介意的話,再到棺材鋪里找副好棺木,畢竟誰曉得何時會天降橫禍?還是未雨綢繆的好。」

她這是詛咒還是真打算魚死網破?「你、你非要賴在我家?」

「當然,我們是綁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我死,您也甭想活。」

「你這是吃定我?好!你給我等著,我絕不讓你安生。」

「婆母,光是放狠話有啥用,得拿出手段啊。只是兄長早有耳聞,裘家夫人不好相與,因而陪嫁下人都練過幾年武功,好為我撐腰。」

意思是休不掉、打不跑?可她已被皇帝厭棄,萬一她哪天發瘋,整個裘家豈不是要跟著她陪葬?

陳姍姍也被這番對話嚇得臉色慘白,就說官家千金哪有軟貨?現在怎麼辦?會不會自己也給連累上?畢竟狗皮膏藥一貼上就扒拉不開了。

她拉過裘夫人低聲勸說︰「何亦畫說得沒錯,她剛入門不久,就算咱們使銀子讓衙門認下她的罪行,可外人會怎麼想?定會說姨母勢利心狹,見嫂子沒了娘家便惡意侵吞嫁妝,人言可畏,若是帶累姨母名聲如何是好?」

裘夫人早已心生動搖,只是脖子硬了二十年,她很難低頭,何況何亦畫的嫁妝確實誘人。「我不在乎,實實在在的生活遠比虛名來得重要。」

若非仗著一身惡名,她能順利把兩個孩子拉拔大?

「姨母是不在乎,可表哥怎麼辦,當官的最在乎名聲,萬一表哥建立功勳,卻因為名聲不好升不了官,不免要怨上姨母。」

「你的意思是……」

「她想和離就和離吧,往後旁人問,姨母就說和離是何亦畫提出來的,她耐不住空閨寂寞,表哥前腳離開她的心就野了。」

比起嫁妝,她更在乎裘少夫人這個位置,這些年她在姨母面前討好賣乖,可不僅僅想當表姑娘。

連陳姍姍都這樣說了,裘夫人松下態度。

見狀,陳姍姍出面當好人。「姨母,何大人是百姓稱頌的好官,看在他的面子上,咱們別為難嫂子,既然嫂子在裘家待不住,就依她的意思和離吧。」

亦畫忍不住想大笑。竟然是她在裘家待不住想要和離?真是人生一張嘴,是是非非不由己。

「好吧,你去叫管事進來寫和離書。」裘夫人順著台階往下爬。

「不必麻煩,我寫。」

亦畫提筆一蹴而就,墨水未干她已填好名字,按下指印。

裘夫人接過和離書,狐疑相望。前一刻才說要黃泉路上並肩齊行,這會兒又干脆地寫下和離書?

亦畫淡笑。「若婆母心有疑慮,不妨找人看看,當然,媳婦也不是非要和離,畢竟娘家被封,我也沒有其他去處,一動不如一靜。」

裘夫人凜了神色,忙道︰「小廟容不了大菩薩,你把東西收拾收拾,盡快離開裘家,別帶髒地兒……」

她罵罵咧咧地走了,看著她腳步飛快,像有人在後面追似的,亦畫忍不住大笑出聲,調理惡人其實挺有趣的。

「青荷,你把所有人全叫到院子里,我有話說。」

「是,小姐。」

***

裘夫人對和離書沒意見,雖然到手的嫁妝飛了有點痛,但想起「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她只能盼著何亦畫盡快離開裘家。

阿龍和裘家管事進了趟衙門,注銷兩人婚事,從此男婚女嫁再無相干。

亦畫遣散到京城後買回的奴僕,只帶走陳伯一家四口與青荷,除大型家俱外,她將能賣的都賣光,離開時除了裝滿銀票的匣子外,衣服棉被、日常用品滿滿當當地裝了兩輛馬車。

阿龍、阿虎駕車,陳伯、陳嬸坐在前面一輛,亦畫和青荷坐上另一輛。

他們剛出裘家大門,裘夫人就領著滿府下人站在門口劈頭蓋臉高聲護罵,引得左右鄰居紛紛探出頭來。

「裘夫人,這是咋地?」

「唉,怪我家門檻低,我兒才上戰場呢,新媳婦兒就不安于室,成天嚷嚷著要與我兒和離,我能怎麼辦?雖替兒子不甘,卻不得不成全她,要不然她成天到晚鬧,把家里搞得雞犬不寧,也不是事兒。」

「這麼迫不及待?不會是外頭有了人吧?」

此話一出,勾起路人的八卦魂。

裘夫人一听樂了,正想引人往這上頭想呢,她滿臉為難、語氣曖昧,躲躲閃閃回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姘頭,倒真是有那麼一個男的……」

「都說娶錯媳婦兒倒楣九代,也好,這種不安分的媳婦兒不要就不要了,憑裘公子儀表堂堂、神威凜凜,還怕找不到好媳婦兒。」

說話的婦人姓楊,家里有個未及笄的小閨女,何亦畫還沒走人,她已經盤算起裘善下一段婚姻。

「她不會是擔心變成寡婦,擔上克夫之名吧。」

楊家入門不久的媳婦陰陽怪氣說著,她的娘家也在這條胡同里,原本她想嫁的是裘善,哪曉得媒人上門,都還沒開口就被拒絕了。

裘夫人不樂意了,什麼寡婦,她在詛咒兒子嗎?「呸呸呸,我兒子武功好本事高,這回出去是要建功立業,給我掙個誥命夫人的,你嘴巴放干淨點。」

楊嬸子啪啪啪抬手就往媳婦身上招呼,怒斥,「不會說話就閉嘴,進屋去洗衣服。」

她還想把女兒嫁給裘善呢!

楊嬸子一臉諂媚道︰「我媳婦人還行,就是嘴巴爛,狗嘴吐不出象牙,裘夫人別放在心上。等裘公子日後封了侯爵,那可是咱們胡同里頭一份,到時裘夫人哪里都甭去,就坐在家里等媒人上門,到時好好精挑細選,選個比這個好上千萬倍的媳婦兒便是。」

這話說得裘夫人心花怒放,拉起一旁的陳姍姍,回答,「還挑啥,我家就有個現成的。」她拍拍陳姍姍手背,笑道︰「趕明兒我就到衙門登記,讓你和阿善當正式夫妻,等阿善回來,你們趕緊的給我生個大胖孫子。」

她被兒子嚇壞了,萬一他又從外頭帶回不三不四的女人,她家姍姍可怎麼辦才好?

笑容瞬間僵硬,楊嬸子斜眼橫眉、滿臉不屑。

這裘夫人是不是拎不清啊?兒子有了功名,要什麼女人沒有,干麼挑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要是裘善真喜歡這個表妹還能拖到現在?別是一廂情願吧?

她懶得拍馬屁,輕哼一聲轉身進屋,砰地用力關上門。

陳姍姍听姨母這一說滿心歡喜,先登記定下名分,就算表哥不樂意也別無他法了。望著正準備上車的亦畫,陳姍姍得意張揚。

高門貴女、官家千金?面容姣美、才華洋溢?又怎樣,最終還不是成為下堂妻,終究贏得這局的還是自己啊!

「來人,潑水、灑鹽,去晦氣!」

陳姍姍一喊,下人拽起手邊木桶,把里頭的東西往馬車潑去。

阿龍、阿虎雙眼冒著火,想沖過去揍人,但被陳伯給阻止了。「別給小姐惹麻煩。」

青荷也是滿心忿忿,想沖下馬車叫罵一番。

「沒事,嘴巴長在別人臉上,阻止不了的。」

「可她們怎能睜眼說瞎話?小姐幾時……」

「她們不把髒水往我身上潑,怎能自圓其說?」成親月余,兒子前腳才出征,後腳媳婦就被趕出門去,放在哪里都會把矛頭落在惡婆婆身上。

「一群壞人。」

「既然知道她們是壞人,那就該替你家小姐開心,一紙和離書,不但保住嫁妝,還月兌離魔窟,天高海闊再不受盡委屈。」

「可是姑爺很好啊。」

是啊,裘善非常好,所以天煞孤星就別禍害他了吧。「走吧。」

馬車剛移動,一盆水潑上來,全潑在車廂上。

這會兒阿虎不忍了,刷地,馬鞭往潑髒水的老嬤嬤身上招呼,衣服被抽出一道口子,露出滲血傷口。

啊——老嬤嬤痛得放聲尖叫,躺在地上翻滾撒潑。

裘夫人見狀大喊,「惡奴啊,有什麼主子就有什麼奴才,你們現在知道我過的是什麼日子了吧……」

她越號越傷心,起初只是演戲,可演到後來眼淚真飆出來了,想起被帶走的嫁妝,心痛難當。

催緊僵繩,馬車加快速度離開裘家宅院,直到听不見哭聲,青荷才松口氣恨恨道︰「怎麼會有這種人啊?粗鄙!俗不可耐!」

「一樣米養百樣人,你覺得她們粗鄙,她們還認為我們虛偽呢。」

「也好,往後再不需要和那種人打交道,想想就快意。」

「可不就是。」

「我還是不明白,小姐明明比表姑娘好千百倍,裘夫人怎就不喜歡?」

亦畫輕笑。「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人只喜歡和自己同款的人。」

同款?又不是衣裳。不過要是為了被婆母喜歡,小姐把自己變得粗俗鄙陋、難登大雅,那可就太不值得了,青荷被逗笑。「小姐,我們要去哪里?」

「渝州。」

「去找姑爺嗎?」太好了,她就曉得自家小姐心有成算,這是要讓姑爺給小姐做主啦。

渝州靠近吳國,至今天下分成四國,周、吳、楚、燕,這十幾年來,周國經過兩任暴君洗禮,國力羸弱、朝堂不穩,以致于其他三國蠢蠢欲動。

當下正是吳楚聯手企圖想並吞周國,而燕國還在張望中,此回郭大將軍領軍前往渝州,正是打算從吳國下手。

她戳青荷額頭一記。「想什麼呢,都和離了,我與裘善再無關系。」

說這話,心悶悶的,但她刻意忽略。

「那我們去渝州干什麼?」

「回家。」

「那場瘟疫過後,十室九空,大家早早都搬走了。」

「是,這麼多年也不知道有沒有恢復過來,無妨,屋契、田契都還在,回去之後咱們就過起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鄉野生活。」

沒有那麼多的紛爭吵嚷,沒有權力斗爭,安安寧寧的小山、平平靜靜的小屋,歲月靜好的日子讓經歷過風浪的她心生向往。

「你對咱們家還有印象嗎?」

「當然!老爺好會種菊花,一到秋天整個院子金燦燦的,美不勝收。」

「你們家老爺不僅種菊花很厲害,他還曾經是太子太傅,後來元昌帝篡位,想請爹爹當丞相,爹爹不願意,這才帶著家眷一路躲到渝州。」

「當丞相不好嗎?」

「不是丞相不好,是皇帝不好,元昌帝性格狹隘、脾氣暴躁、刻薄寡恩,良禽擇木而棲,當初跟隨元昌帝的那批人,最終都沒個好下場。」

爹說︰「隆順帝是個賢君,知人善任、胸懷家國,可惜性格溫軟,對兄弟過度寬厚包容,這才導致後來的元昌帝篡位成功。」

果然坐上龍椅不代表深得民心,百官面服心不服,有個看起來更靠譜的慶文帝出現,立馬有許多人結黨成群紛紛倒戈。

于是元昌帝上位短短兩年,龍椅剛坐熱就被拽下台。

可憐兄弟閱牆,兩人還是同母所出,沒想到入室操戈半點不手軟,殺兄弟、砍兄嫂,後宮血流成河,據說事後打掃宮廷時,元昌帝的十二個公主、皇子被關在同一個宮殿里,每一個都攔腰被砍成兩段,每寸屋牆都濺滿鮮血。

慶文帝比元昌帝更暴戾,只不過還沒當上皇帝之前藏得深、演得好,百官誤以為他是仁厚之君,然一旦手掌天下大權,他漸漸暴露本性,良將死、賢臣亡,不順著皇帝心意,下場就是個死字。

父親在世時不讓哥哥參加科考,一場瘟疫,兄妹出走渝州,誰知他們剛到京城又換上新皇帝。

哥哥說︰「先帝的兒子除隆順帝之外,最適合當皇帝的就是周珩,如今他成為皇帝,哥哥可以一展抱負。」

于是哥哥一路過關斬將,成為大周朝最年輕的狀元。

「當今皇上也沒多好,我們……」青荷發現自己說了什麼,連忙捂住嘴。

話未竟,亦畫已知其意。

是啊,當今皇帝再好,哥哥也沒得個好下場,伴君如伴虎,與其仕途洶涌,不如當個遺世獨立的隱士,過完平順一生。

青荷改話題。「都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原來我們家老爺這麼厲害,少爺才會這樣強。」

可惜身逢亂世,再厲害的人都無法善終。亦畫垂眉。

見小姐不語,青荷又道︰「小姐,咱們回去後要靠什麼過活啊?」

「擔心你家小姐養不起你?」

「不擔心,阿龍、阿虎會耕田,種得出糧食就餓不死人。」

「那你呢?」

「我繡帕子也能掙錢的。」

「你都心有成算了,怎還問我?」

「我是想啊……也許、說不定、有可能……咱們就遇上姑爺了呢?」

抓起扇子往她額頭敲去。「不听話!都說別想了還想,你家小姐已經和離,早就沒有姑爺這種東西。」

所以是真的不可能了?拿出帕子,里頭有自己一早起來做的點心。「小姐餓不餓?嘗嘗。」

亦畫捻起一塊糕餅放進嘴里,甜甜的味道讓她想起裘善的山楂糖。

他離開後,她發現枕頭底下塞了一包山渣糖,里頭的紙條寫上——生病,別害怕吃藥。

真是有默契啊,她給他準備的行李中也放上山楂糖,里頭的紙條寫著——

苦了、就吃,多留點甜蜜記憶。

是啊,她始終記得他說︰「日子苦,就總想吃點甜的。」

說這話時,他的眉心皺出兩道豎紋。

他吃糖了嗎?日子還是苦得太過嗎?

亦畫跪下,搬出壓在底下的木箱,打開、翻箱倒櫃,把里面的東西一個個往外倒騰。

「小姐要找什麼?我幫你。」

「我記得放在這個箱子的……」

「是什麼?」

看見箱底的油紙包,她松口氣。「找到了!」

打開紙包捻起一塊山楂糖含進嘴里,酸酸甜甜的,像思念他的味道。微眯雙眼,裘善沒有騙人,日子苦,吃點甜的就好了……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8
發表於 2025-1-26 00:30:0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前夫太憂心

咬緊牙關,胸口上下起伏不定,額頭青筋暴露,憤恨抓起,裘善將家書揮成一團。滿紙荒唐言!

信里寫著亦畫如何乖張,如何驕縱,如何不敬婆母、虐待下人,並且說她成天摔東西打鬧,鬧得雞飛狗跳一心想要和離。

母親說上頭有皇帝的壓力,她不敢不點頭同意,信末還隱晦暗示,亦畫和皇帝之間不干淨,那日匆匆離去,怕是進了宮當那人上人去了。

謊言還可以編得更荒謬嗎?母親不但誣蔑亦畫,還往皇帝頭上潑髒水,簡直恣意妄為、膽大包天。

天天鬧和離?亦畫是傻子嗎?她比誰都清楚,舅兄為何匆促辦婚事,正因裘家是救命稻草,是她最後的庇護。

所以是得知舅兄死去便迫不及待將亦畫趕出家門?

為了趨吉避凶,所以先斬後奏?不對,是控制欲高張的母親,非要牢牢將自己捏在掌心中。

沒錯,所以母親罔顧他的心意,捏造婚書,定下自己和陳姍姍的夫妻身分。

心頭一陣苦澀痙攣,無法遏制的憤怒在賁張的經脈間竄燒,真是他的好母親啊,硬生生毀掉他人生中為數稀少的幸福。

嶙峋嘴角處扯出一道生硬曲線,他發出低低兩聲嗤笑,似怒似諷,似一鍋沸騰爆濺的油,把他的心在油鍋里滾過一圈,炸得中空外脆。

他灌下整壺冰水,強抑滔天怒氣,提筆的一筆一劃全帶著沉重焦灼的怒氣,他給京城的好朋友寫信,求他們務必幫自己找到亦畫,收留她、照顧她。

寫完幾封信,心中怒火無法平息。

他清楚孤兒寡母的,母親養大自己並不容易,也清楚她性格強勢是為環境所逼、迫不得已,然而這些年她的性情越發偏執,自己的話半句都听不進去,卻把表妹的每句話奉若圭臬,那麼這次的事有沒有陳姍姍的手筆?

陳姍姍……裘善氣息冷冽,指節握得咯咯作響。小時候他確實疼惜表妹,直到知道她用什麼手段對付李春花之後。

李春花是村里長得最好看的小姑娘,爹是村中里正,那回他返家,李春花在路邊等他,滿臉羞澀欲語還休,最終鼓起勇氣說︰「裘家哥哥,如果你願意,我爹可以請媒人上門說親嗎?」

那是個從小被嬌寵長大、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他不忍傷她,只說事業未有成就,暫且不考慮婚事。

她很傷心,眼底凝上淚花,卻點頭逼著自己微笑。「我懂了,打擾裘家哥哥。」

說完李春花頭也不回離開,他也準備回家,沒想一轉頭發現陳姍姍。

當時他毫不在意,領著陳姍姍返家,然而下次再回村里時卻听聞李春花遭人凌辱致死。

這不關他的事,但心底莫名憂慮,讓他隱隱不安著。

他借口上山打野物,平息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卻在山林中听見陳姍姍和村里的地痞二狗子對話。

「我沒讓你殺了她,你怎能怪到我頭上?」

「我沒怪你,我只是沒想到李春花那麼不禁踫,隨便兩下就死透了,我想要的媳婦沒啦,不得找你補上!」

「關我什麼事?」

「怎不關你的事,是你把李春花約到這里,要不我哪能嘗上甜頭。這男人一但開了葷就停不下來,嘻嘻……」他婬笑著朝陳姍姍走去,手臂一拽,把人給拽進懷里又親又舌忝。

陳姍姍撕心裂肺地哭著、哀求著,她越是這樣二狗子越是興奮,刷地扯下她半幅衣裳。

得知真相,裘善震驚無比,本不想理會,打算讓她自食惡果,卻想起娘對陳姍姍的珍重、想起李春花的死,他還是動手了,一根樹枝射進眼珠子,二狗子瞎了,後來裘善拋出兩句謠言,將矛頭指向二狗子,里正帶人包圍,逼出罪行,他最終伏法受誅。

直到現在陳姍姍仍然不清楚當天是誰救下自己,也不明白表哥對她的態度為什麼會轉變。

再次提筆,他寫下家 書。

娘,和離一事兒子不認,這輩子我只有亦畫一個妻子,就算亦畫嫁與旁人我也不會再娶。至于陳姍姍,品性卑劣、心機歹毒,從此以後甭說妻子,便是親戚也做不成,娘最好盡快找門親事將她嫁出去,否則等我返京,我立刻著人將她送回陳家,交給姨父處理。

給娘寫的信簡單粗暴,用最清楚的句子表達最真實的情緒,他太懂母親,如果他表現得不夠強硬決絕,母親會直接忽略無視。

他把信分別裝入信封,大步往帳外走去。

「裘副將。」

「集合,練習對打。」

吭?早上不是才練過,怎又……偷眼瞧裘副將,他臉色很糟,渾身上下散發一股「我要揍人」的暴戾氣息,所以是心情壞透,需要揍人發泄發泄?

營中像裘善這等級的副將有幾十人,每人手下帶領上千士兵。

出京前,郭大將軍讓他們自己選人,大部分的副將都搶著挑選勇猛、身體碩壯的士兵,而他挑選的卻是在何亦書改制後志願入伍的一千兩百名士兵。

這些人多數來自貧窮家庭,沒有別的營生,相形之下入伍是個更好的選擇,也因家境因素,長年吃不飽穿不暖,身形普遍瘦削矮小。

離京時,幾十個隊伍一站,裘善常常被其他小隊嘲笑,但真正帶上他們之後,裘善徹底認同何亦書這項政策。

丙一隊的士兵入伍皆出于自願,不管是有心建功或因為家貧不得入伍換取軍需,比起被迫當兵的,他們多出幾分掙功立業的意願,再加上長年吃苦,令他們不害怕操練,因此旁人行軍休息時,他們這隊卻在行軍中加入操練,就這樣光是從京城一路抵達邊關,裘善手底下的士兵體能遠遠不是其他隊伍可比。

因而,初來乍到幾次出任務,他們都打勝仗立下戰功,郭大將軍大悅,要給裘善提官階,但他直接拒絕了,只要求銀子封賞。

消息傳出去時所有人都笑話他泥腿子出身眼界小,滿腦子只有銀錢。

當中笑得最歡的是郭大將軍的獨生子郭煜,打從師父把裘善送到郭盛麾下,郭煜就處處看裘善不順眼,把他的出身、長相、行事作風全翻出來一再嘲笑諷刺。

然而裘善並沒有理會他的挑釁,轉眼就把郭大將軍給的三千銀票兌成銀錠,按照位階發給旗下士兵,戰亡的拿得更多。

此舉轟動整座軍營,所有人都羨慕丙一隊的成員,還有人私底下探問有什麼辦法可以加入他們?

下屬們的心情讓眾副將們心里產生微妙想法,有人刻意學習、有人惡意抹黑,有人羨慕、有人嫉妒,對于羨慕亟欲學習者,他不吝于分享自己的帶隊心得;對于善妒心懷惡意者,裘善壓根不予理會,頂多冷冷笑道︰「成績會解釋一切。」

他說這句話時口氣溫和卻也霸道。

郭盛听說此事時捻著胡子、笑眯一雙銅鈴大眼說︰「此子非池中物。」

這讓郭煜更加痛恨裘善,恨不得把他給踹進地獄。

多年來他始終被裘善壓一頭,自家親爹眼里沒有兒子,只有那個又丑又蠢、出身低賤的裘善,他一逮到機會就挑釁生事,每次裘善要做啥他就會私底下使絆子。

這讓讓裘善不厭其煩,但誰讓他是郭盛的兒子,郭大將軍對自己有知遇之恩,有教導之情,就算郭煜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做不出報復之舉。

尚未走到練武場,遠遠他就看見士兵在打群架,裘善皺眉快步上前。

十幾個人圍著兩個丙一隊的士兵毆打,眼看著丙一的兩人落下風卻還是不肯認輸,那群圍毆者的綁手上頭寫著丁三。

丁三隊的頭頭正是郭煜,目光掃過,他在圍觀人群中找到目露譏誚的郭煜。

推開圍觀者,擠到中心,一托一拉,轉眼間裘善把十幾個丁三士兵給打趴。

他俯視眾人,怒眼斥喝。「大敵當前,有力氣不能留到戰場上多砍幾顆頭顱,非要拿來打自己人?」

四周鴉雀無聲。

他轉身問自己的手下。「怎麼回事?」

被打成豬頭的丙一士兵說︰「中午用膳時,一個人分配一塊肉,丁三的人故意把所有的肉都挑走,讓我們只能就著醬油吃,他們說我們有賞銀,想吃好的盡管到鎮上下館子去。」

「我們心里不服,卻想著副將讓我們別與人爭執,為賭一口氣,我們聚資真跑去買燒雞,沒想回來又被他們給攔下,他們不由分說搶走我們的燒雞。」

說著看向泥地上被踩得稀巴爛的燒雞,滿臉憋屈。

裘善彎腰,提起一名鬧事者,問︰「可有這回事。」

那人還沒來得及回答,就听見郭煜淡淡插進話——

「打狗還得問主人,裘副將這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確實這件事就是他挑起的,為了賞銀挑釁之事,他被父親叫去狠訓一頓。

父親怒責,「同樣位階,人家做什麼,你又做了什麼?沒正經事可干嗎?」

哼,裘善做得再多也就是泥腿子出身,憑什麼拿來跟他這個將軍府少爺較量,他沒資格!

他氣得對父親大吼,「是我不作為,還是父親不給我機會作為?」

郭煜是家中的獨苗,娘親死後,當爹的買回一堆妾室姨娘,可惜她們只生女兒,生不出兒子。

姨娘們知道日後想在將軍府混上好日子就得仰賴郭煜這根頂梁柱,因此成天到晚圍在他身邊,捧著哄著寵著,直到郭盛發現兒子被寵成一灘扶不上牆的爛泥巴,這才把他帶進軍營打磨。

郭煜始終認定自己是根好苗子,是父親舍不得獨子涉險,因此有任務也不肯分派到他頭上。

這就過分了,一邊壓著他出頭卻又責備他沒出息,這算什麼事?

正準備「打狗」的裘善聞言,慢慢走到「主人」跟前。

郭煜身材高就,五官清雋逸秀,典型的男生女相,用「漂亮」來形容他都不算過分,他看起來不像武官,更像文人,卻天生神力,一把可以推倒一棵樹,那不是普通人能辦到的。

裘善寒聲問︰「你把屬下當成狗?他們不該是你的同袍、你的兄弟,不該是你在戰場上可以互相托付後背的手足?」

幾句話高下立見,听得丁三士兵胸口里泛起微微酸意。裘副將是這樣看待屬下的啊,難怪得了封賞沒想著收進口袋,轉頭就分給丙一士兵,人家可都是裘副將的手足兄弟啊!

一時間他們對丙一的嫉妒紛紛轉為羨慕,恨不得月兌隊加入丙一陣營。

「挑撥離間?不過是打幾場勝仗眼楮就長在頭頂上,誰也看不上眼?」

「挑撥離間的從來都不是我,惡意挑釁的更不是我,我們都是武官,就別學文臣那套,你對我有什麼不滿,直接找我單挑,輸了就低頭,別動我的兄弟,更別想方設法以多打少,欺負丙一隊。行不?」

「你以為自己打得過我?」郭煜輕嗤,他可以一拳輕易打死大狗熊,不知道裘善那副骨架子能挨得了他幾拳。

「不試試怎會知道。」

「行,打就打!如果你輸了怎麼辦?」

「我輸了,丙一與丁三合並,我到郭副將麾下,當你的下屬。」

「行!如果我輸了也一樣,從此歸你管轄、听你號令!」

「可以,郭副將是想文比還是武比?」

「文比如何,武比又如何?」

「文比比射箭、打靶、指揮作戰,武比粗暴簡單,我與郭副將面對面直接打一架,誰把誰打在地上站不起來就算贏。」

郭煜暗暗思忖,射箭他準頭不夠,指揮作戰更沒有必勝把握,那家伙詭計多端,要不敵軍哪會總是折在他手下,相較之下武比贏面更高,只要抓住裘善肩膀提溜起來,拿他當狗熊往地上甩兩下就能摔得他頭昏目眩,找不到東南西北。

「武比。」郭煜丟下話,擺起姿勢就要上前抓人。

「等等。」

岳璘從人群中走出來,他是丙一隊的,體力不錯但武功普通,難得的是腦袋清楚、戰略靈活,被裘善選入麾下之後頻頻獻計,幾次兵法運用得當,助丙一隊以最少的損傷破吳國最多的軍隊。

不久,岳璘便成為裘善最得用的副手,每回戰前議事都有他的分,裘善能得這等漂亮戰績,他的功勞不容抹滅。

郭煜不屑一顧,朝那個文弱 書生挑挑眉。「你也想下場?沒問題,一起來,不過是多兩息就能擺平的事。」

「郭副將誤會了,屬下有自知之明,就不獻丑啦。只是方才所言口說無憑,得立下字據才好,免得輸家不認賬,貽笑大方。」

「我誰啊?不認賬?你想太多。倒是你家裘副將可就難講了,畢竟出身不高,辦事不牢靠。」

听他如此污辱裘善,一起趕過來的丙一隊士兵們氣得炸開鍋。

平日里丁三隊因自家頭頭是郭大將軍兒子,慣常狐假虎威、作威作福,早就讓人看不順眼,如今郭煜還當眾辱罵自家將軍,能不群情激憤?

「裘副將,往死里打,打得他哭爹喊娘!」

「出身不高咋啦?有吃你家大米嗎?」

「辦事牢不牢靠看戰績就知道,光會耍嘴皮子可上不了戰場……」

眾人紛紛破口大罵,平日里踫到這種狀況,丁三隊的成員還能保持沉默?自然要罵罵咧咧吵上一場,但今天情況迥異,大家都沉默不語,連幫郭煜搖旗吶喊的狗腿子都噤了聲。

實在是……他們也暗中希望能夠被丙一並隊。

岳璘不知從哪里拿來紙張筆墨,當場一揮書就字據,呈到裘善跟前,他想也不想咬破手指蓋上指印。

字據送到郭煜面前,他可舍不得破皮流血,可所有人都看著呢,總不能不蓋印,這會兒要是輸掉氣勢,連打都不必打了。

于是心一橫,抓起手指……呃,是隔壁兄弟的手指,拿刀往上頭劃去,不是自己的手自然不痛,因而落刀太重,血噴射出來。

岳璘忍不住翻白眼,好個人見人夸的「少年英雄」,連出點血都怕?他輕笑兩聲。「郭副將豪氣,但蓋指印用不上那麼多血,浪費了。」

「沒事,郭副將家大業大,幾只燒雞都不看在眼里,幾滴血算啥,刷一盆都是小意思。」裘善接話。

「確實是小意思,丁三隊集合起來,一人一刀就滿盆啦。」丙一隊有人出言譏嘲。

郭煜臉色一陣青、一陣紅,眼底浮上紅絲,青筋也陸續冒上,裘善……他與他勢不兩立!

「羅羅唆唆,字據簽過了,還不動手?」說完搶身上前就去揪裘善衣襟。

裘善一個昂藏大漢轉瞬變泥鍬,滑溜兒的鑽到郭煜身後,輕輕拍他背後,郭煜反應也算快,手一抓、背一弓將裘善往前摔。

裘善順勢被他拋出去,但一扭腰硬生生在半空中翻身,伸腳一蹬踹上郭煜胸口,沒想到他會突如其來這一下,郭煜往後踉蹌幾步。

低頭,看一眼胸口上的腳印,郭煜怒極,火力全開,搶身上前又要抓人衣襟。

這會兒裘善不讓了,啪啪啪幾下拍開他的手臂,緊接著招數快到令人目不暇給,郭煜還沒搞清楚發生什麼事,只听見嘶嘶嘶……幾聲布帛破裂聲立曰。

郭煜定楮一看,衣服被東撕一塊、西扯一條,破得看不出還是件衣裳,惱羞成怒,丟臉丟到姥姥家,他恨不得把裘善撕了,卻哪里想得到,這不是污辱而是裘善的手下留情。

郭煜不服輸,揚聲大喊,「再來!」

裘善收到家 書,本就滿腔怒火急欲發泄,這會兒有人親自送上門,他有什麼好客氣的。

知道對方力氣大,裘善不與他正面對決,東跳西竄搞偷襲,後腰一拳、左胸一掌、右臀一腿……一下一下積少成多、撞肉成腫,郭煜被打懵的同時裘善欺身上前,五指扣住對方咽喉。

裘善挑眉冷笑,松開手指。「勝負已分,郭副將準備好就領下屬到丙一報到。」

軍營中重新編隊不算大事,只不過通常是在戰爭後,隊員死傷過多才會進行合並重編,今天這種情況倒是首見。

然圍觀的丁三士兵們竟還有人控制不住歡喜,揚起嘴角偷偷樂著。

本就暗羞惱恨,又見屬下那副開心樣,頓時郭煜氣不打一處來。咻地!他從懷里抽出匕首,轉身朝正在和岳璘說話的裘善後背刺去。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在場人嚇傻,這時不管是丙一、丁三或其他隊伍的士兵,同聲大喊——

「裘副將小心。」

裘善及時反應,上半身一個後仰,看清楚郭煜動作,心中暗惱。這麼輸不起?這等性格到戰場上,人為刀俎他只有當魚肉的分兒。

後仰同時雙腳往上一竄,再度落下,小腿夾住郭煜的頭,順勢落地,他把郭煜帶翻,眾人沒看清楚狀況,然而定楮時郭煜已經躺在地上,摔得頭暈眼花,手上的刀子不知何時落在裘善手上。

「站起來。」

冷冽斥喝聲從人群後方傳來,裘善忙不迭將郭煜扶起,托著他的手肘走到郭大將軍跟前。

郭盛看著親生兒子的德性,失望透頂,後悔極了,兒子不該養在婦人膝下,短短幾年,好好的兒子竟被養成這副甭樣。

岳璘上前,將兩人立的字據呈上。

好大膽子,竟敢太歲爺頭上……

有人倒抽一口氣,擔心裘善被郭大將軍怪罪,悄悄挪動腳步來到裘善身邊,準備在郭大將軍發怒時一起跪地求饒。

沒想郭盛還沒反應,裘善先道︰「將軍,那只是開玩笑、不必……」

說著就想將字據拿回。

郭盛縮手不給,卻冷眼望向兒子。「你來說,這是玩笑還是願賭服輸?」

猛然抬頭,郭煜不相信,裘善已經搬來台階,父親居然還當那麼多人面前質問,想把他架在火上烤嗎?

看著瞪大雙眼、滿面怒容的兒子,郭盛更加失望。這個兒子廢了,非但不思己過還想遷怒他人,枉費他一生戎馬,竟連個傳人都沒留下。

手一甩,不看郭煜,他走到丁三士兵們身前,問︰「你們可願意編入丙一?」

大家齊刷刷轉頭看向郭煜,下一刻,有個膽大的單膝跪地,揚聲道︰「林州願意。」

有了出頭鳥,第二個、第三個……紛紛出聲。

「賈信平願意。」

「周小小願意。」

眼看自己的下屬一個個跪到地上,身板筆直,拱手大聲回應,郭煜一陣陣暈眩,他們就這樣……背叛自己了?

不就是個小小挑釁?不就是個玩笑賭約?怎會搞成這樣?他又沒做錯什麼,怎會變得這麼嚴重?

「既然你們都願意,郭煜,把副將令牌上繳,明天與丁三隊員一起到丙一報到。」

倒抽氣,裘善沒想到郭大將軍居然會這麼處置。

岳璘與他不同,嘴角笑意深刻,他早就猜到結果,郭大將軍性格傳統守舊,死腦筋又不知變通,但做人做事還是有底線有原則的,更別說這個結果對他沒有壞處,他還想借裘善的手打磨自家兒子。

「父親這樣做置我于何地?」郭煜怒火中燒,扯住父親衣角不讓離開。

「是你把自己逼到牆角,卻來質問我置你于何地?你從不檢討自己,只會聲討別人?」

郭盛甩開他的手,大步離去。

裘善皺眉,想安慰郭煜兩句,卻被岳璘拽住。「現在過去,他會認為你想安慰他還是示威炫耀?」

對于琢磨人心,裘善還是少了點兒火候。

裘善再看一眼郭煜,輕嘆……不知人間疾苦的公子哥兒,壓根兒不該上戰場,在這種地方,沒人寬容保護,他只會是死路一條。

拉開裘善,兩人朝營帳方向走去,邊走岳璘的喜悅掩也掩不住。

「加上丁三隊,咱們隊就有兩千七百多人。」人越多,致勝率越高。

「我想得打散重組,重新分小隊、選隊長……」

兩人漸行漸遠,只留下郭煜在當地,死命攥住拳頭,心中強烈不服!

***

這一路上他們走得並不快,走走停停,邊走邊欣賞風景,直到這個早晨,他們總算踏入渝州城。

雖然對皇帝有恨,亦畫卻也不得不同意,經過五年的勵精圖治,如今的大周王朝比起當年兄妹倆進京時好太多了。


那些讓京城官員咬牙憤恨的政令,確確實實地造福了地方百姓,也確確實實地讓賢君的名號牢牢壓在皇帝頭上。

原本在瘟疫過後,十室九空的渝州城恢復往日榮光,街頭小販的吆喝聲,飯館酒樓傳出來的菜香味兒,鮮活的百姓,煙火味兒十足。

戰爭帶來的恐慌,在這里竟然是半點不見,相當意外,可以見得郭盛那個老匹夫確實有幾把刷子。

「陳伯,我們休息一下吧。」進了城,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鋪子,讓陰郁多時的亦畫心情好轉。

「小姐,再過半個時辰就到家,要不要先回去?」陳嬸憂心忡忡問。

雖然街景看起來還好,但戰爭的消息早就傳遍四方,誰曉得會不會出什麼意外?還是早點回家早安心。

「家里什麼都沒有,總得買點米糧、菜蔬,把缺少的生活用品補齊。」

「小姐說得是。」陳伯覷妻子一眼,一路行來難得小姐有興致,說什麼都得讓小姐愜意才是。

「爹說得對,要不要到小姐最喜歡的明月樓吃鹵鴨子?」阿虎說著,口水快流下來。

「好吧好吧,小姐,我讒了。」青荷接話。

阿龍道︰「明月樓的小菜有特殊風味,每回小姐不開心,少爺想哄人,就會領著小姐去吃一頓。」

亦畫笑開了。原來大家都還記得啊?可他們弄錯了,哪里是她喜歡明月樓的小菜,分明是哥哥喜歡明月樓東家親手釀的狀元紅。

直到後來的後來,她才弄懂,原來哥哥喜歡的不是狀元紅,而是對狀元的渴望。

完成夢想是男人的渴望,所以哥哥成了狀元、當上股肱,引頸就戮在青史上寫下濃墨一筆,那裘善呢?枕戈待旦、馳騁沙場,也是他窮盡一世的夢想?

想起那個總是笑出一口大白牙的男子,甜甜一笑,她祝願他一世平安……

「就去明月樓。」亦畫發話。

一陣歡呼,馬車朝明月樓行駛。

明月樓里還是那個掌櫃,長長的胡子、嘴邊一顆紅色凸起的痣,身材圓滾滾、笑起來很討喜。

果然,他依舊推銷了自家最有名的狀元紅。

「為什麼你們家的狀元紅賣得那麼好?」亦畫問。

然後,熟悉的答案勾起她嘴邊笑意。

「東家是釀酒起的家,當年成親生子後听說紹興那邊的人家誕下嬰孩就會埋酒地底,生女兒那酒就叫女兒紅,生兒子就叫狀元紅。東家盼啊盼,盼著小少爺好好念書,長大後考個狀元回來,便費盡心思滿一地窖的好酒。」

「不僅小少爺出生那年釀,還年年釀,酒窖挖過一個又一個,想著等小少爺考上狀元就要拿出來大宴賓客。後來小少爺真考上狀元,東家取酒待客,沒想那狀元紅酒性柔和,色澤澄清黃亮,香氣馥郁芬芳,味道干香醇厚,驚艷了在座客人,從那之後狀元紅就成了咱們鋪子里的招牌。」

同樣的故事,掌櫃說過無數次,信手捻來精彩紛呈。

哥哥說︰「渝州城什麼時候出了個狀元郎?瞎編的故事,別相信。」

不管是不是瞎編,酒是真如掌櫃說的那樣好,每每喝過,齒頰留香。

「行,來一壺,待會兒我們走時還要帶上兩壇子。」

听見這話,阿龍、阿虎樂眯雙眼,小姐不樂意喝酒,狀元紅肯定是要犒賞他們的。

看阿龍笑得見牙不見眼,青荷踢他一腳。「別樂,那酒是給陳伯買的,沒你們的份。」

陳嬸跟添話逗趣。「青荷說得對,那酒是給老頭子買的……」她看一眼眼角笑出兩道深刻魚尾紋的丈夫,她也往他那兒踢一腿。「你也甭高興,那酒鎖在我房里,一天只準喝一杯。」

頓時,三個男人都蔫了。

看著笑逐顏開的眾人,亦畫也笑了,近鄉不情怯,反倒自在放松,真好啊,回家真好……

捧著臉,夾起一筷子的小菜,味道一如記憶中的好。

如果哥哥在,如果自己還是那個不解人世憂愁的少女,如果她不曾認識那個願意她卷款卻不準她潛逃的男子……她在笑著,眼角卻滲出微微濕潤。

***

用過飯後兵分兩路,阿虎、陳伯和陳嬸去買糧食和日常用品,陳嬸邊走邊小聲提醒陳伯,得買些香燭紙錢,要祭拜老爺夫人,也要把少爺埋到他們身邊。

這些日子他們刻意避談此事,只是都擱在心頭,誰也沒有或忘。

阿龍和青荷陪著小姐到處逛逛,青荷捧著兩幅卷軸跟在小姐身後,往墨與齋走去。

過去,何亦書兄妹是墨與齋的常客,和東家小梁哥交情夠,他常把樓上空房讓出來,讓他們在里頭讀書寫字、畫畫兒,一消磨就是整個下午。

目標明確,他們朝前走去,在距離墨與齋還有五十步時,有人從里頭走出來,他一襲青衫,手抱著幾本書冊,往街道另一方向走去。

那人的背影、走路的姿態、把書夾在腋下的動作……亦畫宛如被點了穴道,目不轉楮,胸口狠狠撞擊著,回過神時她二話不說朝那人追去。

阿龍和青荷互看一眼。

阿龍道︰「你留在這里,我去追小姐。」

「好。」

亦畫提高裙角用盡全力狂奔,她咬緊牙關追逐那道背影,心髒怦怦跳個不停,她跑得飛快,快到幾乎喘不過氣,可是在下一個轉角,男人消失……

像是什麼東西炸開了,轟地炸掉她的意識,說不出口的失望充斥包裹著她,她像作繭自縛的蠶蛾,困得自己動彈不得。

腳步停下,眼淚淌落,是看錯了嗎?是看錯了吧!分明就不可能的事,她怎能心存幻想?

阿龍道︰「小姐在追什麼嗎?我去幫小姐追?」

緩緩搖頭,逼退失落,亦畫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沒事,認錯人,回去吧。」

回到墨與齋,這里比過去足足大上一倍,里頭的陳設不太一樣,櫃子換上新的,買賣的書畫變得多,地板青磚剛換過,但櫃台還是過去那座,掌櫃的大珠子算盤還是因為經常撥動顯得光滑油亮。

「小梁哥。」他是少年東家,爹死的早,年紀輕輕就繼承家業,哥哥說小梁哥是經商好手,定會把墨與齋經營得比他爹更好。

果然呢,哥哥慧眼如炬。

梁智啟看著眼前的姑娘,認上老半天才想起來。「你是亦畫妹妹?」

「是啊,我回來了。」

遇見熟人,梁智啟臉上笑出花兒。「亦畫妹妹長大,變成大美人兒啦。」

「我可不及嫂子漂亮,當年嫂子可是咱們渝州一朵花。」

「這倒是。」梁智啟笑得驕傲得意。「不過,現在我女兒比她娘更美。」

他一臉的有女萬事足。

「小梁哥有女兒了?」

「還有兩個兒子,皮死了,還是生女兒的好,貼心的小棉襖啊!亦畫妹妹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進城呢,買點東西就回家,特地過來看看小梁哥,順便拜托小梁哥一件事。」

「要不留下來吃個晚飯再走,咱們好好敘敘舊。」他很清楚亦書的事,當年他就看好亦書,認定他會魚躍龍門、功成名就,果然他考上狀元的消息傳回渝州,身為好朋友的他樂壞了。

何亦書和皇帝的事蹟,說書人天天在飯館里講,所以當好友死訊傳來那天,他氣得幾天都吃不下飯。

他看著亦畫的目光中帶著淡淡悲憐……沒事,往後他就是亦畫妹妹的親哥!

小梁哥的眼神……明白了,哥哥的事蹟已經傳回渝州城,她感激小梁哥的善意。

「老房子得整理整理才好住人,今天回去還有得忙,下次進城再來叨擾,我也想看看小佷子、小佷女呢。」

「一言為定,你嫂子惦記著你呢。」這些年他與妻子沒少提到這對兄妹。

「好,小梁哥先幫我看看,這字畫你們收不收。」

她接過青荷手上的畫軸,放在桌面上,梁智啟打開後仔細觀賞,他眼底先是驚艷、質疑再到欣喜若狂,直到確定畫作下方的印章時,猛然抬頭。「拾畫先生是你?」

亦畫點頭。她在京城賣過不少畫,累積出不錯名聲,他們能順利在京城安家、穩定生活,有一大部分靠的是她的畫作買賣。

然而,擔心賞畫者因為她的年紀小看輕圖畫價值,因此拾畫先生的身分始終隱瞞著眾人。

「我第一次看見拾畫先生的作品時就覺得和你的畫風有點像,可是他們都說拾畫先生是個三十幾歲的中年儒士,一個個說得信誓旦旦,我才沒敢往那方面設想。」

「小梁哥到過京城?」

「去過幾趟,另外,咱們渝州新開了間靜藝軒,里頭收藏了兩幅拾畫先生的作品。」

「真的?我找時間去看看。」

「嗯,有需要的話我陪你過去。」

「多謝小梁哥,那這畫……」

「收!當然收,肯定收,你這是在幫小梁哥啊,有拾畫先生的作品,墨與齋的名氣要更上層樓啦!以前你的畫賣什麼價,小梁哥都加兩成給你。」他本就計劃把鋪子開到京城,正缺一塊敲門磚,現在磚頭送上門,他怎麼可能不樂意?

「這麼好?謝謝小梁哥。」

「這是眼前,等我能用高價賣掉你的畫,到時咱們再來談分紅。」

「那這兩幅先留下,等有了新作品再送過來。」

兩人一拍即合,她沒料到會這般運氣,還擔心在渝州無人識得拾畫先生,得花點時間重新建立名氣,誰知小梁哥居然知曉?

「你沒空的話我上門去取也行。」他突然間雄心壯志起來,覺得自己肯定能在京城順利立足。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9
發表於 2025-1-26 00:30:2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找回主心骨

他們原本住在山下村子里,後來村人不友善的謠言,爹娘便決定舉家搬到山上。

山上的家蓋在一大片蓊郁密林深處,很少有人涉足,沒有左鄰右舍看顧,爹擔外來客闖入,便在四周布上陣法,對陣法不熟悉的外人很容易在森林里迷失方向,轉轉繞繞,困在陣法里頭。

爹當隱士當得很徹底。

那幾年雖然寂寞,日子卻是過得有滋有味、愜意舒心,他們不必擔心外頭苛政猛于虎,不必害怕自家人受人欺凌。

那時她問娘,「沒有朋友串門子,娘不無聊嗎?」

娘把她摟在懷里,貼貼她的臉頰回答,「娘有貼心的小棉襖陪伴,怎會無聊?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咱們住在桃花源呢!」

桃花源……對啊,爹娘親手建立的桃花源,無紛爭、無干擾,最是安全的避風港,家,她回來了!

馬車進入密林,按照背得滾瓜爛熟的入陣口訣,短短一刻鐘他們就來到家門口。

捧著骨灰盒子,亦畫走下馬車,柔聲說︰「哥哥,亦畫帶你回家。」

聞言,青荷紅了眼眶,陳嫂忍下哽咽,阿龍阿虎搶快幾步上前打開布滿灰塵的大門。

家……還是老樣子,不大卻很溫馨,十幾間屋子,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房間,廚房很大、書房很大,但最大的是練武場。

練武場在後院,是家里男人的專場,前院是陳嬸和娘專屬的溫室與菜園,菜園里啥都沒有,只剩下雜草叢生。

「我想拔蘿卜。」亦畫突如其來一句。

陳嬸連忙接話。「我買了很多菜籽,這兩天種下,過幾個月就有蘿卜拔,來!把車上的東西卸下來。」

一聲招呼,所有人都動了起來。

亦畫對著懷中木盒道︰「哥哥,我們到處走走吧。」

哥哥當然沒回答,她自顧自抱著盒子逐間屋子逛過去,邊走邊自言自語。

看著被磨成弧狀的桌角,亦畫咯咯笑開。「那回我在桌角撞出一個血洞,娘舍不得罵我,竟罵起爹說桌角干麼弄成方的……是不是太不講道理啦,可隔天爹居然和陳伯把桌角刨成弧形。」

她是泡在蜜罐里長大的女孩呀,她擁有天底下最好的家人!

她沒回自己房間,因為青荷正在里頭忙著,灰塵一陣陣的。

亦畫直接進了哥哥房間,方方正正的屋子,一組案桌、一張床,加上兩個櫃子,一個放書、一個放衣服,離開時沒有帶走太多東西,現在一層厚厚的灰掩在上頭。

她跪下來,熟門熟路地從床底下拉出木箱,里頭有彈弓、箭,還有幾把劍,小時候爹逼得狠,天不亮就讓陳伯把哥哥挖起來練武功,哥哥喜文不喜武,但爹堅持︰生在亂世,習武不僅用來強身,還能保護家人。

哥哥更喜歡讀書啊,因此他們經常在小梁哥的墨與齋里窩著,不過在爹的嚴厲逼迫下,幾年過去、哥哥的武功也練得有模有樣,高手稱不上,但揍趴一群混混絕對沒問題。

廚房里陳嬸正忙著,那里是陳嬸的專場,她說不管搬到哪里,民以食為天,廚房是最重要的地方。

陳伯打水,一桶接過一桶,阿龍把水不斷往屋里送,阿虎動作俐落,得在太陽下山之前整里出幾間屋子,晚上才有地兒睡覺。

大家都忙得熱火朝天,亦畫抱著哥哥往練武場走去。

那里有大大小小的木頭樁子,她朝立在靠牆處的兩根走去,木樁上頭劃著許多道橫線,一根是哥哥的,一根她的,據說哥哥那根木樁還是從京城老家搬運過來的,爹用這兩根木樁,在每年生日時刻下他們的身高。

亦畫走到自己那根前方,站直拔下發簪,手往後在頭頂處劃一道橫線。

離開那年她九歲、哥哥十六歲,這六年里她長高很多,不過哥哥十二歲時就比現在的自己高,手指順著哥哥的木樁子慢慢往上滑,一道接過一道……視線在最高的那道身高線上停駐。

十六歲時哥哥有這麼高?

蹲,一歲、兩歲、三歲……她一道道往上數,第……十七道?

不對,她記得很清楚,離開家那天她還認真數過一遍,她九道、哥哥十六道……所以是哥哥自己給添上的?哥哥曾經回來過?

不可能啊,她日日與哥哥在一起,哥哥不曾離開過家!

心髒陡然吊起,她聯想起在墨與齋看見的背影。

會嗎?是嗎?有可能嗎?

壓住起伏不定的胸口,她穩住虛浮的腳步,慢慢回屋。

青荷動作迅速,轉眼屋里已經打掃過一輪,衣服擺進衣櫃,她正在收拾瑣碎物件,看見小姐回來,她面露猶豫、欲語還休。

亦畫拉開椅子坐下,想喝杯水緩緩,卻發現 茶壺是空的。

青荷忙道︰「小姐等等,我去一趟廚房。」

她沒回答,只是心跳一下強過一下,會是她想的那樣嗎?

青荷回來得很快,她把茶放到桌上。「小姐將就喝點開水, 茶葉還沒找出來,水燙,慢點喝。」

點點頭,亦畫抬眉,主僕對眼,青荷猶豫著要不要說,說了怕小姐擔心,不說又怕意外發生。

見她欲語還休,亦畫問︰「怎麼啦?」

一頓,遲疑半晌,最後青荷說︰「小姐,有人闖進來過。」

原則上不可能,從來沒有人能闖過陣法,但亦畫沒反駁,問︰「你發現什麼?」

「我進屋時發現窗子打開,窗邊有腳印,我還沒擦……」

亦畫放下茶杯走到窗邊,腳印還算新,約莫前兩日下過雨,泥巴留下完整鞋印,右腳在外,左腳在屋里地板。

手控制不住地抖起,她必須求證。亦畫抽出帕子里外走兩趟,試著比對長度。

青荷不明白小姐在做什麼,但有外人闖入,事態嚴重。「小姐,這事得告訴陳伯吧?」

亦畫連忙阻止。「先不要!」

「為什麼?萬一是壞人……」

心亂得厲害,像是周身血液被抽干,手腳瞬間變得冰冷,她無法解釋自己的情緒是恐懼還是期盼,只覺得自己跌進一團亂麻中,厘不出頭緒。

「好青荷,什麼都別說,拜托!」雙手合十,控制不住心底激蕩。

會是她想的那樣嗎?她不知道,但是求求老天,就是她想的那樣……

滿心狐疑,但主子下命令,青荷還是點頭應下。

太慌了,慌得連手腳都找不到地方擺,她必須做一點事情來安撫自己。亦畫卷起袖子,接過抹布說︰「這里我來整理,你去整理自己屋子。」

雖然不解,但是看見小姐心情好轉,終歸是好事。

青荷離開後,她想到什麼似的,放下抹布帶上房門,往房間外頭靠窗的那片高牆跑去。

她又找到幾枚腳印,天啊……她好高興、好想笑,好想跳起來大喊大叫,但她死死地捂住嘴巴,深怕尚未落實的事兒被自己的快樂給喊丟了。

***

黃昏,在眾人的齊心合力之下,整座宅子里外清理過一遍,只是十幾個房間只整理出晚上要睡的幾間。

祖先牌位供上,哥哥的骨灰靜靜地放在爹娘身旁,剛買的果子、到外頭采回來的野花,一炷清香,亦畫告訴爹娘,他們回家了。

陳嬸做滿桌子菜肴,全家圍在一處吃上團圓餐,大家臉上都有明顯的疲憊,亦畫甚至累到沒有胃口,但今晚氣氛輕松,他們喝了點酒,亦畫亮出千兩銀票,說了與小梁哥的合作,日後生活有了著落,大家跟著放下心。

早早地打發青荷回屋里休息,她從抽屜中翻出小時候哥哥給自己買的鈴鐺,用紅繩串起來綁在窗子上,高高低低、上上下下,都弄好後,熄滅蠟燭躺上床。

心情澎湃,她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擔心那只是自己的過度想像,也擔心希望落空會更加失望,當然也有很大可能那人不是哥哥,她的隱瞞會給自己招來危險。

但是……賭了吧!就賭這一回,反正她還有什麼可以損失的?

閉上眼楮,側耳傾听,回想起小時候……她做過同樣的事。

那時她可夠調皮的啦,爹娘卻總說她不受教是哥哥的錯,上梁不正下梁歪,身為上梁的哥哥沒當好榜樣,弟弟妹妹自然直不了,害得可憐的哥哥為她背下無數口黑鍋。

哥哥最疼她,銀子全給她買好吃的;她也最疼哥哥,哥哥喜歡安靜乖巧、愛看書寫字作畫的女孩子,她便乖乖地把字畫給學了個透徹。

她理直氣壯對爹說︰「為什麼哥哥不能坐在爹爹腿上?我可以,哥哥也想坐的呀。」

她一直都知道的,哥哥盼著爹爹也寵寵他。

那次她耍任性,非要爹把哥哥抱在大腿上,爹瞥扭、哥哥尷尬,但終究還是抱上了,她看見哥哥紅了耳朵,也看見那一天……整整一天,哥哥上揚的嘴角始終沒落下。

爹爹對哥哥太嚴厲,卻又對她太縱容,她沒長歪真是上蒼庇佑。

想著過往,意識逐漸模糊,慢慢地她睡著了,夢里全是童年的片片斷斷。

好愛啊……她好愛爹娘、好愛哥哥,是不是被老天爺嫉妒了,才把愛她的、她愛的一個個收回去?

***

夜深人靜,天上沒有月亮,黑壓壓的樹林里只有幾聲鳥叫,牆外大樹下立著一個人影,仰頭看向枝極間張揚的枝干。

岳璘攀著大樹,手腳俐落地往上爬,順著樹枝踩到圍牆上方,然後順著牆里的大樹慢慢爬下來。

當時年幼無知不肯用功,要是肯靜下心好好練,現在提一口氣施展輕功,竄跳間就能越過高牆。

跳下樹他朝亦畫房間的方向跑去,直覺從窗口跳入。

鈴鈴鈴……岳璘被突如其來的鈴聲嚇到,怎麼會有人?他不解皺眉,尚未反應過來,淺眠的亦畫已被驚醒。

她彈身跳下床、沖到窗邊低喊,「哥哥!是我,亦畫回來了。」

烏漆抹黑的夜,什麼都看不到,但她咬死屋外那個人是哥哥,是她死而復生的哥哥。岳璘頓住身形,轉身想跑。

「哥哥,我好想你,你可不可以別丟掉我?」她啜泣不已。「我會乖、會听話,你讓我怎樣就怎樣,只要別拋下我。」

岳璘垂肩,背對窗里的亦畫。

這些話在爹娘去世的時候亦畫說過,那時她牢牢抱住哥哥,全身不斷顫抖,哭著哀求。

她信了自己是掃把星,她怕哥哥遷怒,怕自己被拋棄,那時哥哥抱緊她說︰「我永遠都不會拋下你。」

「我知道你有困難,你不能與我相認,沒關系,你只要應一聲,讓我知道你還活著,可不可以?」她連連揮手,連連妥協,真的,她什麼都不要,只要哥哥活著。

然而回應她的是一陣長嘆。

「我比對過窗邊腳印,哥哥的鞋子是我親手做的,右腳比左腳長一點點,你是哥哥!」

她說得斬釘截鐵。「我在後院角落找到幾枚腳印,那里牆內牆外各長一棵樹,一棵往外長、一棵朝里長,枝相攀連交疊,分明不是同樣的樹種,遠遠看起來卻像一棵樹。」

「娘說那是夫妻樹,夫妻本一體。爹娘恩愛,他們眼里只有彼此。夫妻樹是爹、娘的感情象征,卻是哥哥偷偷出門溜達的梯子,沒人知道哥哥去了哪里,你也從不肯教人知曉。

「好幾次你回來,發現爹在後院,為避開爹,你從窗口跳進我房間,再溜回自己屋里,神不知鬼不覺地逃過爹的棒子。記不記得那次你出去,我鬧著想跟,哥哥堅持不肯,我一氣之下在窗口掛上鈴鐺,害得哥哥返回時被抓個現行。」

「但我得意不了多久,因為你被爹罰了,跪在祖先牌位前,看著你筆直的背影,我心疼難受了,我覺得自己是個壞孩子,哥哥這樣疼我,我怎麼可以害哥哥啊?我好後悔,拉著爹哭鬧撒潑,求他別罰你……」

嘆息,他知道啊……她從沒那樣胡鬧過,可爹……應該是猜出來的吧,爹猜出他去見誰,為斷卻他的執念,打定主意罰到底。

亦畫哭得聲音都啞了還說不動爹爹,最後抱來棉被陪著他跪,她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甕聲甕氣不停說著「哥哥對不起」,那天他抱著她跪,從天黑跪到天明。

「從那之後我可听話了,哥哥要我往東,我絕對不往西,要我學規矩,即使小腿被抽得一道青一道紫,我也沒有抱怨,沒有放棄學習。你瞧,我多生氣啊,氣哥哥非要為皇帝鞠躬盡瘁,但哥哥讓我嫁給裘善我便嫁了。哥哥讓我別報復皇上,我听了。看在我這麼懂事的分上……哥哥別丟掉我好不好?」

她用最甜美的聲音示弱,那麼驕傲固執、自尊心高張的妹妹啊……他的心軟成一片,但他始終不應聲。

喚不來哥哥回頭,眼淚嘩嘩往下掉,她頭重腳輕,暈眩一陣一陣。「哥哥,我不舒服……」

哥哥最怕她生病,他會回頭對吧?可是……並沒有,所以她猜錯了?根本就不是哥哥?不是啊……

巨大的失望迎面襲擊,措手不及的她眼前一片黑霧,雙腿一軟暈倒在地,後背撞上椅子,砰地一聲。

听見聲響,猛然轉身,他再顧不得其他,一把跳進屋里,再次驚擾銀鈴。

動靜太大,青荷被吵醒,她沖進小姐屋里,一片烏漆抹黑的什麼都看不清,只模模糊糊隱約發現屋里有個高大身影。

「有賊啊!救命啊……」青荷強忍恐懼放聲大喊,後悔死了,怎就听從小姐的話不把外人闖入的事告訴陳伯,現在小姐落入對方手中,可怎麼辦才好?

身形一頓,藏不了了,他苦苦一笑,將亦畫抱往床邊,輕輕安放。

青荷嚇得全身汗毛豎起,壯起膽子怒喊,「不要踫我家小姐!我們家有很多人,你現在立刻離開,我保你安全……」

這話說得好大的口氣,他想笑,當年挑丫頭選對了。

與此同時阿龍、阿虎沖進來,陳伯、陳嬸隨後進屋,陳伯手里拿著蠟燭,屋里頓時被照亮。

「你是誰?」一柄長劍刷地直指對方胸口,阿龍緩慢移動,想搶到小姐身邊。

他邊走邊看著一動不動的小姐,這麼大動靜小姐都沒醒,不會是遭了毒手吧?惶惶不安,他頻頻給弟弟使眼色,準備前後夾擊。

旁人就算了,他能不知道這對兄弟在想啥嗎?當年三人習武,他的武功和阿虎不相上下,卻慘輸阿龍一截,要是兩人聯手,他定是九死一生、有來無回。

岳璘長嘆,取下臉上的人皮面具。

瞬間,悄然無聲,滿屋子上下都傻了,像是突然連呼吸都不會。

是……詐尸?不對,少爺都變成骨灰了,哪有尸體可以詐?

阿虎推開哥哥,沖上前一把抱住人。「少爺沒死,太好了,我們家少爺沒死!」

阿龍也憋不住沖上前,張開手臂將弟弟和少爺圈起來。名義上是主僕,但他們一起長大、一起讀書練武、一起被長輩修理,他們有共患難的同袍情。

青荷哭得淒慘無比,但少爺被阿龍阿虎佔了,她只能從夾縫中拉扯少爺衣袖,滿腔委屈終于有人可以告狀。「少爺,你不在,小姐被欺負得好慘……」

陳伯、陳嬸終于回過神。

陳嬸顫微微地走到他跟前,輕輕模他的手臂、肩膀,像在確定什麼似的。「真的是……少爺?」

「我沒死,午門斬首是我和皇上合演的一場戲。」而今君臣兵分二路,皇上處理朝堂蠹蟲,他斬首邊境禍害。

「小姐怎麼了?」陳伯抹掉眼角淚濕。

「她太激動暈了過去,陳伯快給她看看。」

「好。」陳伯走到床邊,拉起亦畫手腕細細把脈。「咦?」

像是不敢確定似的,他重新再號一次脈,漸漸地眉心蹙緊。

「亦畫怎麼了?」何亦書被陳伯的表情給驚嚇。

「小姐……懷孕了。」

青荷恍然大悟道︰「自出嫁後,小姐的小日子再沒來過。」

陳嬸急道︰「你怎麼都沒說?」

「小姐的小日子本來就沒準過,在知道鄰國侵犯、大軍不發、朝臣喧嘩之後,小日子接連一個月日日不停,我本想告訴少爺,可小姐不讓說。之後訂親、出嫁、和離、回渝州……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小姐心情很糟,我也不敢說,就怕小姐更煩惱。」

「那就對了。」陳伯對何亦書說︰「小姐懷孕,應是入門喜,三個月了。」

亦畫悠悠醒轉,視線略過眾人定在何亦書身上,她掙扎起身,又哭又笑,像孩子似的伸手討抱。「哥哥,抱抱。」

這麼幼稚的動作,卻讓所有人酸了鼻。

何亦書上前,她撲進哥哥懷里,瘦削的手臂繞到他身後死命圈住,大有「你敢叫我松手,我就跟你死杠」的氣勢。

他將她從床上抱起放在膝頭,戳她額頭一記。「沒好好吃飯,都瘦了。」

「對對對,得吃飯!阿龍劈柴、阿虎燒火,當家的幫我殺一只雞,青荷給少爺沏 茶……」陳嬸下命令,把所有人支使得團團轉。

但是所有人都樂乎乎應下,因為……真好,少爺還活著,他們的主心骨回來了!

大家都離開了,屋里頓時安靜下來。

頭抵著哥哥胸口,她問︰「午門斬首是李代桃僵對不?可我相信了,天崩地裂,我的世界被撕裂,我還狠狠把皇上慰了一頓。」

就說啊,正當用人之際,皇帝怎舍得自斷一臂。是關心則亂吧,否則憑她的冰雪聰明怎能被騙,哪家犯人前腳剛砍頭後腳立馬燒成骨灰,那是因為皇上明白,她肯定能認出那具尸體不是哥哥。

「我說過不能……」

「不能報復。我沒啊,但吐一口胸中怒氣還不行嗎?」

「牙尖嘴利,誰都說不過你。」

嘻嘻一笑,她滿眼得意。「哥哥,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

既然已經露餡,何亦書索性全招了。「我易容改換身分入伍當兵,現在是裘善手底下的頭號軍師。跟在他身邊近兩個月,哥哥能確定自己沒看錯人,裘善有謀略、有成算,性格沉穩,日後定會是國家棟梁。」

「對啊,他有勇有謀,定能出類拔萃。」

「他對你好嗎?」

「很好啊,他溫柔體貼,是個好丈夫,但……」垂眉俯首,他們只是有緣無分。

「但怎樣?」亦畫的態度奇怪,何亦書勾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著自己。

「我已與他和離。對不起,哥哥……我沒乖乖听話。」

「既然他是好丈夫,為什麼要和離?」

「……當時剛曉得哥哥被推出午門斬首,心情很亂,婆母見我失去依仗就想拿捏,別的話忍忍也就過了,但她說到哥哥,我再忍受不住……和離這件事是我太過沖動,不過她本想給我寫休書,可我霸氣,只肯接受和離,最後她不得不妥協。」說到最後,想起婆母看著她的嫁妝一箱箱抬出門,讒得幾乎流口水的模樣,她忍不住笑出聲。

「還沾沾自喜呢,覺得自己很厲害?」

「確實厲害啊,我可是何亦書的妹妹,豈能讓人任意折磨。哥哥,我保住嫁妝等同保住何家財產,快夸夸我吧。」她刻意說得輕松,刻意不傷心,刻意讓哥哥誤以為和離于她並無傷……

可是……小傻瓜,他是看著妹妹長大的哥哥,怎會看不出她的刻意?

算了,人好好的就行,親事就等國事解決後再處理,誰欺她、辱她,屆時一一討回便是。「夸你什麼?」

「夸我雄才大略、英武蓋世,不讓須眉,實屬命世之才。」

「還邀起功來?」

「功勞大,自然得邀,否則你怎知道妹妹有多強?」

彈她一個栗爆,雖然亦畫極力表現得雲淡風輕,他還是擰起眉。「當初若不是裘善拍胸脯保證,憑他那副尊容想娶我妹妹?下輩子再講!結果他居然是這樣‘善待’你的?」

回軍營後,他要是不「整頓」裘善,他就跟他姓!

「與裘善無關,知道婆母不喜歡我,他怕我受委屈,還修了門將兩邊宅院隔開。一邊是妻子,一邊是親生母親,他已經夠為難的了,何況女人的戰爭,男人本就無法涉足,哥哥千萬別怪他。」亦畫急著替裘善說項。

這態度分明就是喜歡,既然喜歡還和離,果然是沖動了。「真不怪他?」

「不怪,他本質憨厚,于我亦是真心。」

本質憨厚?哼,這家伙藏得太深,妹妹被騙慘了。

可知他在戰場上是怎樣的神出鬼沒、滿月復奸詐,搞得吳軍幾近崩潰,而估模人心這塊更是一點就通,短短時間內隱隱有青出于藍勝于藍的趨勢。

「哥哥別心存偏見,他有本事又善良,既然共事就盡力幫他吧。」

「我之所以選他做上官,替他出謀劃策,那是因為他是我妹婿,既然你們已經和離,他再不值得我費心。」

「別呀,他有本事,哥哥有能力,你們合作定能打得吳楚聯軍不敢再犯,這是關系天下百姓的國事,無關家事。」

「怎麼,還胸懷天下了?你甭管什麼國事、家事,說!現在懷孕了,孩子怎麼辦?」

「養著呀,哥哥不知道我可能干呢,我一回渝州就去找小梁哥了,他同意幫我賣畫,我保證能把你的小外甥養得白白胖胖。」

「你舍得孩子一出生就沒父親?」

「他有舅舅,有叔叔阿姨和爺爺女乃女乃,這麼多人寵愛,夠了。」那個裘府肯定是回不去了,再多的回首都無濟于事。「軍營離這里很近嗎?哥哥私自出營會不會出事?」

「不遠,半個時辰的路程,我是趁著領差事之便回來的。」

「之前哥哥就回來過對不?木樁子上的刻痕是你添上去的對不?」

「都對。」

「哥哥和我一樣想家了?」不管跑得再遠,家鄉永遠拽著一根線,時時扯動人們的情懷。

「是想家了,不過我回來是想找點東西。」

「找什麼?」

他遲疑片刻後道︰「妹妹就要當娘了,應該長大了,對不?」

怎麼突然問這話?亦畫失笑。「我早就長大了,是哥哥視而不見,始終拿我當孩子看待。哥哥快說吧,你要找什麼?說不定我知道放在哪里。」

何亦書模模她的頭發,確實是,妹妹長大了,大到能夠承擔不少事。「當年你母親留下一箱子東西給你,我想跟你借。」

「什麼我母親、你母親,我們的母親不是同一個?娘留什麼東西給我,哥哥盡管拿去用便是。」

何亦書搖頭道︰「你並非爹娘所出。」

「什麼意思?」猛然倒抽氣,這是她听過最荒謬的事。

「當年元昌帝篡位,為斬草除根,他殺死隆順帝,也殺光他的妻兒子女,父親看不慣元昌帝的暴虐成性,不肯為他所用,便帶著一家人遠離京城,離京時還帶走一名婦人,當時她懷有身孕,父親讓我喊她姑姑,她才是你的生母。」

亦畫愣住了。怎麼可能?爹娘對她的疼愛貨真價實,怎會不是親生?

「姑姑是個很特殊」的女人,她聰明能干,會畫畫、做模型,知道一大堆旁人不懂的學問……姑姑對我很好,她教我下棋、教我數學,教我杠桿原理、物質不滅定律……可惜我年紀太小,學不了太多,只能囫圇吞棗記得些許。

姑姑說︰「不怕,我給你寫下來,等你長大之後慢慢學習。」

那時我追著她問︰「我長大姑姑就不在家了嗎?為什麼不能繼續教我。」

姑姑沒回答,笑著順順我的頭發說︰「姑姑要生妹妹了,等妹妹生下來,亦書可不可以幫姑姑照顧妹妹?」

「我想也不想就答應下來。你出生那天,祖母過世、姑姑也死去,為隱瞞你的身世,爹娘對外瞞住姑姑的死訊。」

「為什麼……要隱瞞我的身世?」

「以前我也不懂,直到上次我回來尋找姑姑留下的東西,翻箱倒櫃,意外在父親書房抽屜的暗格中找到一封信——是隆順帝寫給父親的信。」

「信里說他認識一名奇女子,為她傾心,但她與旁的女子不同,不肯入宮享受榮華富貴,卻又不舍放棄愛情,她自願當外室,當個自由自在的女子。」

隆順帝放不下她,經常微服出宮,他說︰「姚畫是我此生摯愛。」

「元昌帝逼宮,隆順帝令太監鑽狗洞送信與父親,為躲開元昌帝追殺,護姚畫與孩子平安,父親帶著她與家人遠離京城是非地……亦畫,你的名字取自你的母親。」

「所以爹爹離開京城,是為替我生父留下血脈,而非對外所言——不願出仕為官?所以爹爹不讓哥哥出仕,也是為了保護我,對不?」

果然是自己的妹妹,冰雪聰明,一下子就推理出真相。

「亦畫,此事我已密函告知皇帝,連同隆順帝的信一並送出。等戰事終了,便恢復你的公主身分。」

「你說,如果我前婆母知道自己親手把登天梯拆掉,會不會後悔死?」

何亦書莞爾,妹妹對裘善始終在意。「肯定會,到時讓皇帝辦一場招親大會,廣邀各方英豪,妹妹華麗登場,氣死壞婆婆。」

亦畫輕笑,靠在哥哥身上,像小時候那樣撒嬌。「當不當公主無所謂,哥哥活著就足夠了。」

他知道的,知道妹妹有多依賴自己。「還有想問的嗎?」

想問裘善在軍營里過得好嗎?有沒有人欺負他?但是……她哪還有立場問?他與她再沒有關系。

所以她只能問︰「那時哥哥經常夜半跳牆出走,是做什麼去?」

這個問題她以前追問無數次,他始終不回答。

「這麼久的事,還掛在心上?」

「哥哥越是不說,我越好奇。」

哪能說啊?當年爹布下陣法,目的就是阻隔皇家人馬,如果知道他經常和周珩見面還得了。

「元昌帝上位,周珩的母妃為保兒子平安,求元昌帝賜渝州為封地,帶著年幼的周珩遠離京城,我們意外相識,性情契合,結為好友,便約定長大後一起治理渝州,把這里打造成周朝最富庶繁榮的地方。」

難怪不能參與科考,哥哥卻熱衷讀科舉書目,難怪慶文帝駕崩、周珩即位,朝廷加開恩科,哥哥一考便中。

她懷疑過,旁的士子求教于大儒,而哥哥就算天賦異稟,終究是無人教導,光憑單打獨斗怎能一舉奪下狀元?原來是皇帝親自開了後門。

「所以皇上親自參與科考舞弊?」她促狹問。

哥哥大笑,敲她額頭一記。「就這麼看不起哥哥?」

然不能否認的是,當年百廢待舉,朝堂一片混亂,改革這種事兩人早已討論無數次,殿試試題由皇帝親選,猜題目並不困難。

額頭被敲,她哎呀一聲搞著頭,定住。

「怎麼啦?被敲痛了。」何亦書急問。

她搖搖頭,揚眉笑開。「好像有什麼東西被哥哥給敲出來。」

何亦書輕笑。「胡扯。」

「不,是真的。」她抓抓頭發,好像有什麼東西從腦袋里一閃而過。「我想起來了!」

她從亦書腿上跳下來。

「小心點,有身孕的人還這麼莽撞!」

她拉哥哥站起,想把床移開,但床是用實心楠木做的,很重,她使盡吃女乃的力氣也動不了半分。

床底下有東西?靈光一閃,何亦書把妹妹抱到軟榻上,折返床邊,一提一舉,將床移開。

亦畫哪會乖乖待著?她拿蠟燭走近,指著地板。「哥哥有沒有看到……」

看到了,是一扇鐵門。亦畫的床底下居然有密室?

「鑰匙、鑰匙……」她抓著腦袋仔細想。

爹染上瘟疫時好像預知到什麼,隔著窗戶告訴她,「亦畫和爹來玩尋寶游戲好不好?」

她當時都快擔心死了,哪有心情尋寶?轉頭就把這件事拋諸腦後。

所以當時爹是怎麼說的?他說鑰匙在……像巡邏般,她在屋子里到處走動,半晌,站到書桌前,模模四個角落。

模到了!她模到一個箭頭,箭頭正對著衣櫃。

打開衣櫃,衣櫃門邊有她拿刻刀雕上的小兔子。

爹曾經笑說︰「你跟你娘真像,都喜歡雕刻。」

當時她還覺得奇怪,娘幾時會雕刻了?

看見了,她的小兔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手上多了一張弓,卻沒有箭,順著兔子的目光往上看,找到刻在衣櫃上方的箭。

兄妹對視,何亦書搬來椅子,模索一陣,找到暗格,推開……鑰匙找到了。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0
發表於 2025-1-26 00:30:5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撿來的傷兵

密室不大,只能放下幾只木箱。找來阿龍、阿虎幫忙,一起將木箱搬出。

箱子里裝的大部分是書,數學、律法、經濟、戰略、防疫……各方面的書都有,姚畫把腦袋里的東西全都記錄下來。

何亦書想找的東西也在,那是弩箭、投石機以及許多武器的設計圖與模型,還有火藥配方。

那天晚上,哥哥吃過陳嬸的愛心餐,帶著設計圖和模型匆匆離開。

亦畫閑來無事就翻閱生母留下的書,當中她還讀了母親的日記。

她非常喜歡,因為里頭記著母親與隆順帝的相遇相知相守,她不當皇後、不貪戀權勢,卻為了成就所愛,耗盡心思制作武器,並且寫下對于民生經濟的論述,可惜政策剛推行,武器尚未橫空出世,元昌帝就成功上位。

讀著書,亦畫對母親無限敬佩,她才是真正巾幗不讓須眉的奇女子。

箱籠里,有一個不大的白玉雕成的盒子,里頭裝著幾件首飾,作工普通但玉質上佳,而每件首飾都能找到「班」字。

隆順帝名叫周珩,是他親手雕制?

她信了,相信生母是生父的摯愛。

誰說帝王無情?不過是你得不到罷了。

放下畫筆,蓋上印章,小梁哥說下個月墨與齋京城的鋪子就要開幕,京城的書畫鋪子很多,也不知道競不競爭得過?

但小梁哥信心滿滿的說︰「我有拾畫先生的最新畫作,怕啥?」

被人這般信任,感覺很不錯。

模模肚子,越發大了,今晨動了一下。

陳嬸說︰「這代表寶寶活潑聰明。」

都還沒生出就被認定活潑聰明?會不會壓力太大?

「你是男娃兒還是女娃兒?真希望能快點見面,希望你長得……」

像裘善?噗地,她忍不住想笑,如果女孩像裘善,那她得拼命作畫了,若是不賺出一座金山銀山,怎麼有本事把閨女給嫁掉。

與吳楚的戰爭持續打著,哥哥全心投入,自那個晚上之後再沒回來過。

戰爭總是令人憂心,她避居桃花源,自然是安全的,但哥哥和裘善呢?都好嗎?有沒有受傷?

前幾天阿龍帶回消息,說大軍和吳楚打了一仗,對吳的隊伍輸了,死傷數千人,對楚國的軍隊卻頻頻傳來勝利消息,據說兩千多人的隊伍深入楚國月復地,消滅敵軍兩萬人,那是十比一啊,這樣的戰爭要怎麼打?光是一句「驍勇善戰」怎能解釋?

百姓只為戰勝歡呼,卻不曉得多少大好青年埋骨沙場,父母妻女再也無緣見上一面。

「小姐看,誰回來了?」

哥哥嗎?猛地轉身,笑開……是「皎皎」回來了?

***

許是挫折吃得多了,郭煜最近蠻乖的,裘善從不公報私仇,即使是早前老給自己使絆子的郭煜,好賞惡罰,一切秉公處理。

兩千六百多人重新編小隊,也重新選隊長,每個隊長領一百人,小隊長都是通過比賽選出來的,比體力、比耐力、比武功也比謀略。

裘善說︰「刀劍可以助你在沙場上砍人,但保命更需要腦袋。」

四種成績加起來,前二十七名就能擔任小隊長。

平日里每個小隊長各自帶隊操練,每個月再做一次比試,成績最差的五個小隊長會被撤下,再從比試前五名的隊伍當中選出成績優異的成員擔任小隊長。

不斷競爭、比賽,即使沒有戰爭,所有人的體能都保持在最佳狀態,這樣的訓練讓他們在對楚國的戰役中頻頻告捷。

郭煜除了性格不行、腦袋有點糟之外,體力耐力都不差,因此也成為二十七名小隊長之一,已經丟過一次臉,為了面子問題,他硬著脖子嚴格操練自己的隊伍。

見兒子總算有了長進,郭盛終于露出許久不見的笑意,果然得破釜沉舟,當初的決定雖說臉上無光,但短時間內兒子能在裘善的教下如此轉變,令人欣慰。

雙手負在身後,看著丙一營的操練,他難得地為兒子感到驕傲。

半個月前吳楚聯手想與大周一戰,裘善建議從中切斷兩軍合並,他同意了。

吳國國力較盛,而楚國偏弱,舉國上下只有七萬大軍,這次吳楚聯軍目的在于試探,于是郭盛決定由沈星帶領甲三、乙四等隊,共五千士兵對壘吳國;裘善帶領自己的小隊兩千多人退楚。

此戰重點在于威嚇,倘若戰事告捷,始終在旁觀戰的燕國自然不敢輕舉妄動,而楚國元氣大傷,就得休養生息,有充分的時間空間後他們將進行下一步——蠶食鯨吞。

計劃本定如此,沒想戰情出乎意料。

沈星是個老將軍了,有多年作戰經驗,郭盛算準他領兵五千,對吳三千,必定能夠馬到成功。

誰想得到吳國奸詐,居然在後面埋伏了八千人,而沈星好大喜功,見敵軍竄逃,居然沒有見好就收,還趁機追擊。

幸好他還沒笨得太徹底,臨時發現不對立馬帶兵撤回,但即使這樣也損失兩千余人,活著回來的不到一半。

裘善那邊楚國用同樣招數,然而裘善、岳璘精明,頭一仗就發現不對。

他們留下六百人在原地撐場面,日日弄得煙火蒸騰,誤導楚國讓他們以為大周帶領萬名大軍出戰,就在對方猶豫躊躇,不敢輕易擂擊戰鼓時,裘善已經帶著兩千兵馬繞到楚軍藏在後頭的一萬五千大軍後面。

這次,岳璘做出來的弩箭和炸彈發揮作用,兩千六百余人,一口氣吞掉楚國兩萬大軍,消息傳回京城,皇上龍心大悅,裘善官升兩級,成為正四品將軍,而制造弩箭炸彈的岳璘也封六品武官。

有此戰功,裘善提的要求,郭盛自是無不應和。

他要求一隊工匠配岳璘改善武器,郭盛不但同意還撥下鉅款。

從此岳璘天天埋首機武營,每批弩箭都比前一批的殺傷力更強,投石機一部部制作完成,而炸藥的威力更不必說,從炸開小土坡到小山丘,各式各樣的炸藥不斷被發明出來,于是岳璘的名字和裘善一樣,漸漸被朝堂臣官熟知。

裘善走近。「大將軍找我?」

「嗯,到帳里說話。」郭盛拍拍裘善肩膀,更厚實了。

戰爭果然磨練人,不過半年光景,他自帶一股不怒自威的凌厲氣勢。

他從沒看錯人,早說裘善非池中物,只要給機會他就會嶄露頭角,果然,希望兒子有他帶領也能早日成材。

入營帳落坐,郭盛親自給裘善倒 茶。

「末將不敢。」

「有什麼不敢的?老夫就郭煜這麼個獨子,眼看他不長進,心里早就涼透,沒想他進丙一營後居然月兌胎換骨,身為將軍,我感激你為大周砥礪人才,身為父親,我感激你為我教導兒子。」

裘善微微笑開。再剛硬的男人只要踫到孩子的事都會化成繞指柔,這就是父親吧,父親……他也想當父親,只是亦畫……她去了哪里?

朋友四下奔走都找不到她的下落,她還好嗎?有沒有氣病了,這麼大的委屈,她怎能吞忍下?阿龍、青荷等人有沒有好好照顧她?

家里不斷給他寫信,他壓根不回,寄來的東西直接往家里送回去,他甚至扣下月銀,不往家里寄,他必須讓母親看見決心,讓她主動解除自己和陳姍姍的婚約。

「這是末將該做的。」

「這次確實是沈星大意疏忽,導致折兵損將吃下大敗仗,不過卻也讓他在無意間發現一件事。」

「什麼事?」

「發現吳國糧倉就藏在大名山後頭,若能一舉燒毀糧倉,對之後戰役大有助益。」大名山東邊是周國、西邊是吳國,山勢高聳、綿延數里,是兩國之間的天然屏障。

「大將軍想讓我去?」

「嗯,帶一、兩個小隊從大名山繞過去。」

裘善思索片刻,回答,「可以。」

「我有個要求,這次能不能帶上郭煜?」

上次對楚戰爭,郭煜在訓練隊伍時傷了腳,被迫留在營地,這次郭盛想,或許能讓兒子試試。

郭煜的小隊並不是營中最精銳的一支,而偷襲這種事除了藝高膽大,更需要反應靈敏,帶郭煜小隊去並非最好選擇,不過面對郭大將軍的期待,他暗暗嘆氣,硬著頭皮道︰「好。」

「我知道這個要求過分,可身為父親……私心想替兒子爭點機會。」他確實是心急了,眼看兒子終于進步,就迫不及待希望他跑得更快一點。

「末將明白。」

「老夫將郭煜交付給你了,比起我,你是個更好的師者。」

裘善愁眉不展,那也得郭煜願意拿他為師,他不是不清楚,郭煜好勝傲慢,現在的低頭不過是因為被自己牢牢鎮壓,不得不服從,倘若給他機會翻身,他定會想方設法把自己擄在他臉上的耳光給打回來。

郭煜的「師者」哪是普通人能勝任的?他心頭有苦,只不過郭大將軍對自己有知遇之恩,他必須涌泉相報。

「將軍謬贊,裘善定當盡力。」拱手為禮,裘善退出郭大將軍營帳。

***

營帳中,岳璘與裘善面對面看著對方。

裘善外表粗濾心思卻是績密,他感覺岳璘這陣子很冷淡,似乎對自己心有不滿,但他翻來覆去試圖把所有可能性找出來,都找不出原因。

「裘將軍令屬下過來,可有要事?」

看!真不是他多疑。

過去,岳璘人前喊將軍,人後喊他阿善,親密得像兄弟,現在四下無人他居然喊自己裘將軍?怎會突然變得這麼疏離,他到底做錯什麼?

他想過,是不是因為岳璘立下大功卻沒得到相對應的報酬?

也不對,果真如此他針對的應該是郭大將軍並非自己,畢竟論功過、定嘉賞,不在自己的權限內。

認真回想,岳璘是從什麼時候改變態度的,約莫是……兩個多月前吧,好像是他拿到設計圖前後的事。

所以這當中發生了什麼他不知道的?

迂回揣測是用來對付外人的,他不打算拿這套應對兄弟。裘善開門見山問︰「岳璘,我做了什麼讓你不滿嗎?」

還問?他鄭重將妹妹托付予他,結果換來一紙和離書,難道他沒有資格不滿?

當初是誰信誓旦旦不斷保證?是誰說會珍惜亦畫視她如命?成親才多久時間,該被視為珍寶的妹妹轉眼變成棄婦,女子名譽何其重要,由得他裘家恣意踐踏?

不滿?那是自己做人寬厚,待他太客氣,加上亦畫處處為他說項,讓他顧忌著不下狠手,否則……僅僅「不滿」哪夠?

「屬下不敢。」

岳璘越疏遠,裘善越擔心。

「什麼時候我們從兄弟變回上司下屬?我們是一見如故的關系啊,從你加入丙一營那天,一番坦承談論,我們早就視對方為知己,不是嗎?」

「裘將軍莫怪,過去是岳璘不知進退,現在明白了,營中階級分明,以實力論位階,是我僭越了。」他酸酸地說著,酸得自己的後槽牙隱隱作痛。

「我幾時怪過你?你跟我生分了我才要怪你。求求你開金口坦承說出來吧,我到底哪里做錯,你說,我改!」

他滿臉的忠厚老實,讓岳璘覺得自己太過分,就是這副表情把亦畫騙得團團轉吧,難怪都已經和離了還處處念著他的好。

岳璘無奈嘆氣,算了,家仇放一邊,國恨先解決,放棄陰陽怪氣,他問︰「郭大將軍讓你過去做什麼?」

呼……裘善松口氣,岳璘總算恢復正常。「讓我偷襲吳國糧倉。」

「這麼簡單?」但如果簡單,他需要皺著一雙眉毛,像天要塌下來?

「還要我帶上郭煜。」

「怎麼,現在你成了他爹?做什麼都得帶上他?」

郭煜那家伙,仗著一身神力,就當自己無所不能,幸好傷了腿,否則萬一在對楚戰爭中出細漏,要算在誰頭上?

「這就是當父親的心情吧,孩子再齋也割舍不下,如果我有兒子,大概也會像郭大將軍那樣。」

岳璘翻白眼,他確實有兒子了,只不過他沒有當爹的福分。但重點是,他未出世的小外甥,有他手把手教導,絕對齋不了!

「不談這個,這次偷襲你有什麼看法?」

從「裘將軍」變回「你」,裘善歡天喜地,興沖沖拉著岳璘到沙盤前,指著渝州地形圖說︰「你猜猜,吳國的糧倉藏在哪里?」

「哪里?」

「在大名山腳下!想不到對吧,居然這麼靠近邊界,真不曉得吳國大將在想什麼?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

大名山?岳璘的眉心皺起。

***

裘善決定帶百余人出發,目的是偷襲而非殺敵,動靜越小越不易引發敵人注意。

出發前,郭大將軍把裘善和郭煜叫進營帳,對郭煜耳提面命,讓他一定要服從軍令,並且再三懇求裘善對郭煜多方照應。

這讓郭煜心底的妒恨更上一層樓。他自認高人一等,而裘善不過是泥腿子出身的賤民,他運氣好打贏幾場戰役,就真以為自己有本領啦?

懷揣著滔天怒火,自從離開營地後郭煜就處處挑釁,把脾氣不算差的裘善惹得怒拔長劍直指他的鼻子。

「不想去你就立刻回軍營,不要拖我們的後腿。」

郭煜本想反駁,但看著其他人對自己的不滿,勢單力孤,他撇撇嘴再不言語。

他們順利越過大名山,照著出發前的計劃,裘善帶領三十人偷襲軍營,引開吳軍注意,讓郭煜與其余七十人偷襲糧倉。

當大火熊熊冒出,吳軍發現情況有異後,再轉回去拯救糧食已然不及。

計劃進行至此都很順利,郭煜本該帶隊上大名山,潛回周國邊境,誰想得到他居然臨陣變換計劃,想砍幾顆人頭為自己添一把功勞。

但吳軍豈是吃素的?若有那麼好處理,經驗老到的沈星哪會一敗涂地。

果然在初時的反應不及後,吳軍迅速整隊包圍郭煜等人,不過片刻功夫,郭煜身邊的人一個個斃命倒下。

裘善發現狀況不對之後,恨不得一箭射穿郭煜腦袋,卻偏偏想到郭盛臨行前的殷殷囑咐。

一個咬牙,沖進人群中,他不斷揮刀砍殺,刀刃都卷了,鮮血模糊了雙眼,跟著他的三十人一個個在敵軍中倒下。

他恨得咬碎牙齒,一個箭步搶身上前,抓起郭煜後背,使盡全身力氣將他遠遠拋出去。

與此同時吳軍趁他不備,一柄大刀砍進裘善的肩胛骨!

他眼睜睜看著自己手臂飛到半空,看著兄弟倒在血泊屮,劇烈的疼痛讓他一咬牙,咬斷半截舌頭,噗……鮮血自嘴里噴出……

他怎能死在這里,他死了亦畫怎麼辦?他承諾要全須全尾回到京城,答應的事沒做到,亦畫會恨他……嗎?

漸漸感受不到疼痛,深刻的是他的滿腔不甘情願。

世界在眼前拉上黑幕,裘善看不見、听不到,知覺褪離……墜入黑暗那刻,他心里只有兩個字——

亦畫……

***

最辛苦的那段過去了,現在亦畫能吃能睡能畫畫,還能與家人樂呵呵地出門玩耍。

對,亦畫經常離開家,有時到渝州城逛街,有時滿山遍野亂跑,今天抓魚明天掏鳥窩,當然啦,身子越發沉重,她只能負責出主意,行動的全是阿虎阿龍。


盡管如此,陳嬸還是滿肚子憂心,每次想要阻止,陳伯就會跳出來說話。

「有什麼事比小姐開心更重要?」

就這樣,馬上要當娘的亦畫,皮得像個野丫頭。

小時候有大人管著,爹要她讀書識字,把她養成大家閨秀,娘重視德言容工,一舉一動總有人盯著,以前不明白爹娘的苦心,如今方知他們是認定自己身為公主就該有公主的模樣吧。

似乎從來沒有這般輕松過,這份輕松讓她熬過孕期的不適,也熬過對哥哥和裘善的不安焦慮。

今天他們去渝州城,把完成的幾幅畫送過去,換回好幾張銀票揣在兜里。

人有錢便有了自信,連口氣都變大了。

買買買買,說要買就必須買,用得到用不到的,整整買回一馬車。

到了山下,亦畫突發念頭想要到處走走,阿虎就先把馬車駕回去,留下阿龍和青荷陪著。

三個人邊走邊說話,青荷跳著腳,笑聲穿透林子,也不知道聊到什麼,竟忽生感慨。

「幸好早早離開裘家,要不然現在咱們還困在那一畝三分地,天天和老虔婆、壞女人斗心機。」

「終于認同你家小姐的決定了?」亦畫笑著接話。

都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若她沒回渝州,怎會發現哥哥還活著?並且有皎皎日夜奔忙,她能充分掌握哥哥和裘善的情況。

皎皎是信鴿,一身的白羽毛,讓她想起裘善給自己抓的小兔子,因此為它取名皎皎。

哥哥說,他不是一個人到渝州,皇帝派了近百名暗衛給他,一方面與京城傳達信息,一方面保護。

有他們在,哥哥安全無虞,這也讓亦畫對皇帝心生歉意,不該慰他的。

裘善接到家書了嗎?知道自己已經和他和離?希望不識字的婆母不會多此一舉,就讓他安安心心打仗,心無旁驚。

「我擔心姑爺一路高升,回京後無數名媛求嫁,會忘記小姐。」阿龍說。

「記不記得重要嗎?你還做著破鏡重圓的想像?別傻了,你沒听見裘夫人說的,她要盡快把陳姍姍的身分給定下來,說不定現在陳姍姍和姑爺已經是有名有分的夫妻。」青荷想到陳姍姍就心氣不順。

阿龍點點頭,也對,姑爺是好人但裘家不是好婆家,男人終歸要在外頭拼搏,哪能成天守著老婆,依裘夫人那脾氣,就算小姐回去,同樣的事情肯定會一再發生,與其如此,不如各自安好。

亦畫道︰「女子為啥成親?一為穿衣吃飯,二為死後有人拜祭。我有一手畫畫技藝,穿衣吃飯為難不了我,至于祭拜……」她拍拍肚子,得意洋洋道︰「在這兒呢。」

「可是小姐一個人會很辛苦。」

她呵呵笑開。「我哪是一個人?哥哥、青荷、陳伯、陳嬸,還有阿龍、阿虎,人多得很,你就別操多余的心。」

青荷點頭,同意小姐的論調。

這段時間她算是想通了,女人咋就那麼不值錢?明明自己可以過得快快活活,非要為一個男人將就妥協、處處委屈,如果成親都是這樣,何必多此一舉。「只要小姐快樂,過什麼日子、有沒有姑爺都沒關系,青荷會一直陪在小姐身邊。」

「還是青荷疼我。走,去看看阿虎布下的陷阱,有沒有抓到野雞。」

「好啊,陳嬸做的野雞炖蘑菇味道可鮮啦!」

「我也餓了。」

兩個女人吱吱喳喳邊說邊往前走,無視身後憂心忡忡的阿龍。

「沒有野雞?肯定是阿虎的陷阱不行,上回阿龍做的陷阱里頭可是逮到兩只胖兔子呢。」青荷蹶嘴。

「說不定咱們老抓,野雞、兔子都學聰明了。沒事,這個陷阱沒有,說不定下一個就收獲滿滿。」

突然亦畫咦一聲,指著不遠處,問︰「那是什麼?」

青荷看著龐大黑影,嚇得拽起小姐往後退。「不會是熊吧。」

「不太像……」

亦畫沒說完,阿龍已經飛身向前。

直到走得夠近,亦畫才看清楚,那是人,匍匐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人。

「死了嗎?」青荷悄聲問。

糟糕,剛嫌棄阿虎的陷阱不行,這會兒連人都給逮住,要是對方死掉,可就攤上人命官司啦。

那人全身上下染滿鮮血,腳踝被陷阱給卡住,但入肉不深,他胸口處尚有微微起伏,人還活著,亦畫松口氣。

阿龍解開陷阱,亦畫蹲下細看對方,他臉上血漬干涸,看不出是他的還是別人的,但他有雙狹長眼楮、挺直鼻梁及恰到好處的嘴唇,劍眉斜飛入鬢,他的身形挺拔,不胖卻很高,即使閉著眼楮也看得出他是個極其俊俏的男子,走在路上定會引得女子頻頻回頭。

亦畫的視線被他上翻的手掌吸引,因為他手腕正中間有顆紅色朱砂痣,手掌寬大、干燥,一條粗線橫過掌心,是俗稱的斷掌。

斷掌,裘善有,朱砂痣,裘善也有。

心髒陡然狂跳起來,是巧合嗎?或者是……她下意識踫觸男子臉龐,沿著對方的發際線,細細看著模著,沒有人皮面具沒有易容,緩緩舒口氣,所以他並非裘善。

當她準備收回手指時,指尖不小心劃過他的耳朵,咻地,他的耳朵瞬間閉起來,驚得她收回手指,不敢置信地看著對方。

「小姐,你怎麼了?」青荷望著受驚的小姐,甚為疑惑。

「沒事。」從他脖子處拉出一塊木牌,上頭刻著丙一。

丙一?哥哥說過,他是裘善帶領的營隊成員?「大周士兵怎會在這里?」

阿龍、青荷看對方一眼,搖頭。

「算了,先不管了,把他帶回去再說。」

小刀領頭跑得飛快,他的腳程很快,在丙一營里數一數二。

一顆心兀自怦怦跳著,邊跑嘴角邊透出笑意。成功了!他們成功燒光吳軍糧草立下大功勞,回去後肯定又有封賞,早知道跟著裘將軍干就能揚名立萬,小刀打定主意回去後好好操練,下一步爭取個小隊長當當。

他邊跑邊樂著,跑過好一段路,這才發現同隊組員竟然沒有跟上。

停下腳步回頭看,不能啊……他跑得再快也不至于將大家給甩得不見蹤影,是他跑錯方向?

更不可能,從小在大山里長大,對方向的抓模準得很,怎麼一回事?

小刀停在原地等過半晌,始終沒有等來同伴,猶豫片刻後他鼓起勇氣,決定悄悄潛回去探看。

這時他並不知道,自己跑得太快,壓根沒听見郭煜下令回去殺敵,因而保住一條性命。

他偷模著重新回到山下,到達時剛好看見裘善將郭煜提起拋向遠處,郭煜重重摔落地面,在掙扎一番後踉踉蹌蹌拔腿跑掉。

與此同時他也看見吳軍大刀落下,裘將軍倒地不起,心瞬間裂開。

對楚國的戰役中,是裘將軍救下自己,如果不是他架開那一刀,自己早就斷送了性命,可如今他卻眼睜睜看著裘將軍命喪敵人之手……

炸開了,他的理智瞬間斷線。

眼看糧倉火勢越燒越大,吳軍加快速度把剩余幾人盡數砍倒後連忙趕回去救火。

小刀藏身林子後頭,直到吳軍不見人影才悄然上前。

裘副將右臂處被齊肩砍斷,血流不止,手指探向鼻子,還有氣兒。

他背起裘將軍飛快進入密林,也是運氣夠好,竟然被他找到一整片止血藥草,這會兒沒得講究,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小刀手起手落飛快拔起幾株藥草,找石頭剁爛,敷在裘善的傷口上。

也不知是藥草發揮效用還是裘善的求生意志高昂,總之他熬過來了,傷勢漸漸趨于穩定,小刀背起昏迷中的裘將軍往回跑。

身上負人,這一路整整走了十幾天,直到遇見到處尋找同袍的隊員們,腦海那根緊繃的弦咚地斷了。

他只來得及說一句,「將軍為救郭煜,被砍成重傷……」

語畢,他累得昏死過去。

兩人被帶回軍營,軍醫來了,訝異裘善的求生意志,但即使如此他們也不認為裘善還能清醒過來。

看著毫無血色的臉,岳璘心底詛咒郭煜千百次,裘善就不該心軟、不該同意郭盛的請求,愛子之心是他自己的事,旁人何必為他收爛攤?百人出任務,幾乎全數殲滅,裘善連自己都搭進去,幫這個忙代價太高。

郭大將軍不曉得郭煜做了什麼,但既然被救卻遲遲不歸營,是因為……清楚自己已然闖下滔天大禍,沒有勇氣回來面對?

他怒極恨極,卻無法放棄兒子,只能召集士兵數度上山尋人,但連日搜尋始終找不到郭煜蹤跡。

有人說他被野獸吞了,做此猜測時那些人眼底有隱隱的爽快跟幸災樂禍。

郭盛懂,所有人都為裘善感到不值。

一個愚蠢的兒子逼得堂堂大將躲在營賬里不敢見人。

郭盛很傷心,卻連傷心都不能宣之于口,他不明白是怎樣的因果讓他養出這樣的兒子?

可如果郭煜真被野獸吞噬……風里來火里去,刀口舌忝血了一輩子,最終落了個連摔盆的都沒有的下場,造孽啊!

***

這幾天岳璘始終待在裘善床邊。

眼底一抹悲憐,他再清楚不過,身為將軍失去右臂等同于失去未來,裘善算是毀了,現在他都不確定,清醒對裘善而言是好事還是壞事?或許就此死去才叫幸運。

意難平……英雄就此隕落……

自己與皇上對裘善寄予希望,他們都相信假以時日裘善定能取代郭盛成為朝堂的定海神針,有他在,哪怕敵軍興風作浪。

誰知吳楚聯兵尚未解決,燕國仍是大周脖子上懸而未解的刀,裘善卻毀了,毀在一個紈褲子弟手上。

該死的郭煜,為什麼死的不是他?

直到現在他還不敢對亦畫提起此事,雖然已經和離,可他清楚亦畫依舊在乎裘善,從她每封信里都問上一句「他安好否」可以明白,即使兩人再無相干,她依舊希望他安好無缺。

這樣的在乎……裘善早就入了亦畫的心,對吧?

裘善之于妹妹,不僅是個「好男人」,還是個值得欣賞、看重、崇拜的男人對吧?

從小一路寵大的妹妹,他比誰都清楚,倘若裘善功成名就,她定會遙寄祝福,安于在渝州的平淡生活,要是讓她知道裘善變成這副殘破模樣,她定會不顧一切回到他身邊,即使那個裘府于她還是虎窩狼穴。

他自私,他不願意妹妹如此犧牲,妹妹值得更好的生活、更好的男人,即使他也欣賞裘善的方方面面。

那怎麼辦呢?瞞著、騙著?

對,不能亦畫知道,她懷有身孕,萬一沖擊太大傷了月復中胎兒,後悔莫及。都別說吧,等到紙再也包不住火時……再談。

走到桌邊,岳璘提筆寫下︰戰事已了,一切安好。

***

男人的傷勢並不嚴重,雖然身上有大大小小傷口,但都是皮肉傷、于性命無礙,最嚴重的還是踩到陷阱的那條腿,陳伯已經幫他處理過。

照理說應該很快清醒的,可他卻整整昏睡數個日夜。

大家都不明白是什麼吸引了亦畫,一得空她就會坐在床邊,看著沉睡的男人。

青荷用女人的直覺篤定做出結論,「因為他好看。」

他是真的好看,在青荷眼里,自家少爺的顏值打遍天下無敵手,可這個陌生男子的出現讓她對男人漂亮的評價更上一層樓。

但真是因為他好看嗎?

並不是。

亦畫將他的左臂從棉被中拉出來,看著他掌心中那道明顯的粗橫線,最終停在朱砂痣上頭,更明顯了……

剛帶他回來的時候斷掌和紅痣還沒有這麼清楚。

是錯覺嗎?是錯覺吧,這兩種東西都不會在短短幾天之內發生變化,她的錯覺是因為……裘善,因為那個要給她編花環、烤魚,要把皎皎抓回來陪她玩,還給她買山楂糖的男人。

她何嘗不明白,這樣的聯想太過牽強,但她就剩下這一點點想望,牽強便牽強吧。

裘善還好嗎?

傻問題,他肯定是好的,不好官階能一升再升?這樣的他將會是所有女人的香錚錚,再輪不到她這個下堂婦來覬覦。

「小姐。」青荷手里端著藥碗。

「給我吧。」

青荷把藥碗遞過去,帶著對八卦的好奇心,看看小姐,再看看男人。

他很奇怪,明明昏迷中,卻是誰喂藥都咬緊牙關打死不張口,獨獨小姐喂時他自會乖乖張嘴,如果不是陳伯號脈,確定他尚未清醒,誰都要懷疑他的昏迷是在做戲。

為此阿龍特地進城里請來大夫,但城中大夫的說法與陳伯一致,說他氣血充裕很快就會醒來。

意思就是別擔心、沒啥大事,但沒大事的他卻始終昏迷。

「小姐,要不要再請個大夫回來?」

「再等幾天看看吧,他呼吸沉穩、脈象正常,也許只是太累,需要多休息。」藥還有點燙,亦畫輕輕攪動藥汁散熱。

「阿虎剛回來,經過墨與齋時掌櫃的追出來,說小梁哥寫信回來,小姐的畫都賣出去了,價錢比想像中高兩成,讓小姐如果有畫就盡快送過去,還問問小姐願不願意重新擬定契約。」

這是個好消息,她胸無大志,沒想過當「大家」,小時候學畫純粹是因為喜歡,哪料得到會成為醐口技藝,人生變數太多,多到難以估計。「現在還擔心你家小姐養不活孩子嗎?」

「早就不擔心,只是心疼小姐大著肚子成天趴在案桌上畫畫,好辛苦的呢,要不小姐教我畫,以後我來幫忙。」

亦畫咯咯輕笑,青荷啥事都想代她辛苦、為她忙,恨不得連出恭都幫上手。「你別老是把心思放在我身上。」

「小姐是主子,青荷是奴婢,奴婢本該一門心思全在小姐身上。」

「你這樣說話,阿龍肯定要傷心。」

「關阿龍什麼事?」她一頭霧水。

看著不開竅的青荷,亦畫搖頭,阿龍還有得等啦。她佯裝生氣道︰「你說呢?沒心沒肺的家伙,下去吧,自己好好想想。」

青荷不明白自己說錯什麼,皺起兩道眉毛,帶著滿腦子疑惑出去,想不出答案,腦門痛得很。

算了!直接找阿龍問去。

門關上,亦畫在男人耳邊說︰「喝藥了,可別剩下,要喝光光傷口才會好得快。」

對著昏迷的男人說話看起來有點愚蠢,可偏偏就是這麼蠢的舉動讓沉睡的男人微微張開口。

藥一口一口喝完,他像孩子似的還咂了咂嘴巴。

擦掉他嘴邊藥汁,亦畫像哄孩子般道︰「好好休息,爭取早點痊癒。」

拉拉他的被子,將枕頭調正,將他的手塞進棉被……踫觸到陌生男子的手時,那個感覺跟裘善很像。

男人的手都這樣嗎?寬大、干燥,指節間粗粗的繭子微微磨蹭,給她帶來一陣陣心悸。

分明是在昏睡中,他的手指卻蜷縮起來握緊她的。

一驚,她慌忙抽回手,慌亂中她的手滑過他的耳朵,倏地,手指被包裹……

不應該的,但是那一點點微微的溫暖暖了她的心、她的眼,和她的笑臉……
簽名被屏蔽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2-7 14:06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