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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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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尋 -【謀奪前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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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26 00:31:18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醜漢變纨褲

不得不說他非常強壯,不吃魚不吃肉,每天光靠那三碗藥、一點稀粥,傷口愣是恢復神速,被陷阱刨出的幾個血洞都結了痂。

這天亦畫又端起藥湯推開門,進屋後她先將東西放在桌上,一個轉身發現……他醒了?

他的眼楮比想像中更深邃、更亮,看著她的表情從迷茫、到驚訝、到歡喜,連連更換,生動無比。

「終于醒了?真好。」亦畫朝他走去。

咧開嘴,露出一口牙,笑起來有幾分憨傻,如果不是皮膚太白、一雙丹鳳眼太有魅力,如果不是唇紅齒白、五官好看到不行,那口牙……讓她聯想到裘善。

但她要是說「你長得很像裘善」,對方肯定會抓狂——如果他認識裘善的話。

她不確定他認不認識裘善,但他的眼神倒像認識自己似的。

他的笑過度開懷、他的開心無比真誠,亦畫不明白為什麼,但是沖著那口白牙,居然還有幾分喜歡。

怎會那樣高興?因為發現自己得救,還是因為她長了張討喜臉?

他很激動,大張的眼楮蓄滿淚水,看著她腳步輕盈翩然走來……是作夢嗎?不是作夢吧,她這樣鮮活地在跟前啊……

顧不得疼痛,他猛地朝她傾身,眼看就要摔落床底,亦畫眼疾手快,連忙伸手扶住,這時一句突兀的話鑽入耳膜。

「娘子,我想你了……」

娘子?他神智不清嗎?亦畫想推開他,卻被他牢牢抱住。

這時郭煜發現兩人中間隔著一顆球。亦畫懷孕了?他的孩子?老天居然如此善待于他?

他前輩子肯定是鋪橋造路、拯救人民于水火,以至于獲得這份優渥的回報……

他有滿肚子話想說,他想告訴她︰「和離書我不認。」

他想告訴她︰「我的婚事只有自己能夠做主。」

他想告訴她︰「你不要拋棄我,沒有娘子,我很可憐……」

但是話還沒出口,就被亦畫憤怒的語氣阻止。

「誰是你娘子,不要胡說八道,我數到三,放開我!」

亦畫在氣他?應該的、應該的,他說要保護她,卻啥事都沒做,他讓母親欺負到她頭上,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不在身旁,他犯下那麼大錯誤,她有權利生氣。

只是她再生氣都不能不認他。

「娘子,對不起,我錯了,原諒我好不?」他可憐兮兮地低頭看她。

亦畫急了,用力咬上他的手臂,直到嘴里嘗到血腥。

他終于松開手,她連忙退開數步,憤怒的神色、憤怒的目光,亦畫氣急敗壞。這人真的有病,難怪昏睡多日,原來傷的不是身體而是腦袋。

見亦畫躲著自己,他心急、一古腦兒跳下床,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全身上下都在痛,每個呼吸都讓他痛到難以忍受,彷佛千針萬針椎刺著神經,彷佛炙熱火焰燒灼著每寸肌膚。

但無論再痛他都不能讓亦畫離開,太害怕呀,害怕她一轉身,他就徹底失去她……

因為害怕失去的恐懼,因為疼痛猙獰的表情,他越靠近亦畫越驚懼。

「走開……不許過來!」亦畫邊喊邊退,直退到門邊時,她護著肚子轉身往外跑。

下一刻,刺痛的雙腳再也撐不起身體,啪地,他重重摔倒!

趴在地上,他大口大口喘氣,微涼的地面舒緩了疼痛侵襲,他說不清楚到底是哪里痛、為什麼疼痛,只覺得魂魄彷佛在不斷與身體踫撞,每次踫撞都撞擊出令人無聲嘶吼的疼痛。

他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直到發現……不再踫撞了?魂魄身體融合了?那個讓人捶胸頓足的疼痛感消失了?

撐著地板慢慢起身,緩緩挪動雙腿來到梳妝台前,那里有一面銅鏡,他坐下來看著銅鏡里的自己,雙眼突地暴張——

那張臉……他模模自己的臉,再模模銅鏡……郭煜的臉怎麼會長在自己身上?

他在作夢吧?他還沒清醒吧?

不對,他猛然抬起右臂,還在?他明明記得手被砍斷了,臂膀飛到半空中……猛地拉開衣袖,那里光潔白皙,沒有斷掉的痕跡。

怎會這樣?他是裘善啊……他的皮膚黝黑、五官平庸,他不是光有一張白臉的蠢蛋……抬手,他搧自己一巴掌。

只是輕輕地,他用不到一成力氣,但這個巴掌下去,耳朵嗡嗡作響,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寸寸往上腫起。

他真的變成郭煜了?怎會這樣?

頹然地靠著牆面,身子往下滑,直到整個頭埋進雙腿中,他無法思考,更無法解釋。

此時有人沖進來,裘善抬眼,是阿龍、阿虎。

不等他開口,阿虎一把拽住他的衣襟把他整個人給提起來。「誰允許你欺負我家小姐?」

他怒氣沖沖質問完畢,才發現對方一張臉腫成豬頭,呆愣住了,小姐是用多大的力氣把他給搧出這副模樣?

裘善無法回答,視線繞過阿龍、阿虎,看著站在門邊朝里頭窺探的亦畫和青荷,她們小心翼翼地,連大氣不敢喘。

阿虎的力氣大,他的衣襟被拽得死緊,緊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確定了,不是幻想、不是作夢,他真真實實地變成郭煜。

他變成郭煜,那「裘善」呢,去了哪里?死了嗎?吳軍那一刀,劈斷他的軀體?

「說話!」阿虎沖著他吼叫。

對,不管他是郭煜或裘善,都應該說點話,但是說什麼呢?現在最得體的話是哪一句?

衣襟越扣越緊,他再不說上幾句,恐怕會被一把掐死,舅兄留給亦畫的人不是普通的忠心耿耿。

咽下口水,他逐一看過眾人,最後緩慢開口問︰「你們是誰?我是誰?我為什麼在這里?」

連續三個問句,把阿虎給問懵了。

阿龍、阿虎面面相覷,亦畫卻是听懂了,放大膽量走回他身前,謹慎問︰「你忘記自己是誰?」

他點頭,眼光無辜。

「既然失憶,為什麼喊我娘子?」

「不是嗎?昏迷時,一直感覺有人在我耳邊說話,聲音很是溫柔,醒來一眼看見你,我以為……你是我娘子……」

原來……亦畫對阿虎點點頭,他松開手,裘善終于能夠順暢呼吸。

「你不是我娘子?那你是誰?這里又是哪里?」

「這里是我家,我和你沒有關系,只是你誤中我家逮兔子的陷阱,我們便將你帶回來療傷。」

裘善起身,拱手為禮。「救命之恩,銘感五內。」

亦畫笑著搖頭。「無妨,你真記不得自己是誰?一點都想不起來?」

他偏過頭,佯裝努力回想,須臾,他捧著自己腦袋,低聲道︰「痛!我的頭好痛。」

看來真是傷了腦子,亦畫蹙眉。「痛就別再想,你暫時留下來,說不定過幾天就能想起。」

裘善松開手,滿臉的感激涕零。「多謝。我不會白吃白喝,我一定會努力干活,回饋小姐之恩。」

郭煜長相絕美,雖是武將之後卻自帶一股儒者氣度,如果不說話不展現神力,誰都會誤以為他是個文人雅士,但他又有文人沒有的偉岸身量與強健體魄,這樣的男人絕對擔得上極品美公子的封號。

人對美的事物上心,實屬天性,這麼好看的男人,用這樣不卑不亢的口氣說話,是女人都會心軟……不對,他的態度連阿龍、阿虎兩個粗漢子心也軟化了。

「別多想,先把身子養好再說。」

亦畫一句話,讓裘善留下成為定局。

他笑開,彎了彎魅惑人心的丹鳳眼,拉出燦爛笑眉,一個簡簡單單的笑臉,居然好看到讓人失神。

青荷看傻了,覺得這樣的長相,確實是老天爺偏心得太過分。

「你不記得自己是誰,要不要先取個名字。」青荷提議。

「就叫求善吧。」

瞬間,在場人士所有表情迅速凝結成霜。

阿虎干巴巴問︰「為什麼想取這個名字?」

「小姐救我、是為善因,我想回報小姐,求得善果,因此取名求善,這名字不好嗎?如果不好,我換一個……」他故作無知。

「不必了。」亦畫否決。難不成還要大興文字獄?任何人都不準在她面前說到「裘善」二字?「就叫阿善吧。阿龍,你拿一套衣服借給阿善。青荷,這兩天有空,你幫他裁兩套換洗衣服。阿虎……」

「我去燒熱水,阿善好幾天沒洗澡,身上都有味兒了。」

阿虎向他遞出善意,眨眨眼楮,不曖昧,但高壯漢子做出這號表情,實在是……令人驚悚。

***

呼、喝、呼、喝!

練武場傳來聲響,阿虎揉揉惺松睡眼往後院走去,阿龍早就在站在那里,他看傻了眼,一瞬不瞬。

強!阿善的武功不輸姑爺,比老爺請來的師父更強幾分。你看,拳風掃過,樹葉紛紛落下,腳踢在木樁上多有勁兒,多踢幾個回合,說不定木樁就得夭折。

阿虎扭扭捏捏靠近阿龍。「哥哥,我們求阿善教咱們武功,怎樣?」

阿龍一顆心早已蠢蠢欲動,他露出小人奸笑。「我給阿善的衣服是新的。」

有……嗎?阿虎撓撓頭發,他怎麼好像看哥哥穿過。「所以?」

「討恩惠去!」

听懂了,一擊掌,兄弟倆默契點頭。「討恩惠去!」

***

抱著軟軟的大枕頭,亦畫早醒了,不知為何她作了一晚上惡夢,醒來時心髒跳得厲害。

自從知道哥哥活著,午門斬首的惡夢不再重復出現,但昨晚……午門回來了,創子手回來,只是被五花大綁跪在百姓面前的人變了一張臉,那是裘善,老是咧著一口大白牙、笑得傻兮兮的裘善。

理智告訴自己不可能的,他是武官,要死只會死在戰場上,不會死在文官的唇槍舌戰中,但情感上卻是慌了。

亦畫張眼的時候天空還是灰蒙蒙的,月亮高掛,星子低垂,只聞幾聲雞啼。

她很想繼續睡,睡飽了對寶寶才好。

于是她安慰自己,一遍又一遍,她努力了,但是心情始終無法平定,直到後院有人出現,呼呼喝喝的打拳聲音打趴她的恐懼。

于是她閉上眼楮,沉沉入睡。

這情況很像新婚那段時日,裘善早早起了床,只是一點點細微的聲音讓她被擾醒,但夜里被折騰得太狠,她累得睜不開眼,不過她清楚知道他每個動作。

知道他輕手輕腳換衣裳、淨面,小心翼翼倒水,知道離去前他總會細心地為她蓋好被子,更知道他舍不得離去,總要折回來在她額頭烙下一吻。

裘善大清早起床,為著練拳。

她趴在軟軟的床鋪上,耳里听著院子里傳來呼呼喝喝聲,安心了……安心地再度進入夢鄉。

現在,一樣……怎麼辦啊,裘善……她想他了……

***

正在打拳的裘善,幾套拳法下來滿頭大汗,很累,但嘴角始終保持上揚。

對啊,因為突然想起來,那次她沒睡回籠覺,卻靠在窗邊看他打拳,有了觀眾,那觀眾還是自己深愛的女子,自然要更加賣力。

然後,他在她眼底看見崇拜。

知道被妻子崇拜是件多麼幸福的事嗎?不知道?那是因為你不夠愛妻子,裘善不同,他愛亦畫,非常非常……

她還在睡嗎?有沒有听見他刻意放大的呼喝聲?有沒有斜倚在窗邊偷偷看他練拳?他想像著她的崇拜,自我滿足的他更使勁兒了。

只不過他這次的賣力沒引來小迷妹,卻引來兩個小迷弟,然後一件衣裳、一份恩情,他被迫成為兄弟倆的師父。

***

「小姐,你快嘗嘗。」青荷端進來一盤雞蛋餅,眼底透著亮光,她邊給小姐布置筷子,邊把盤子往她跟前擺。

不過是雞蛋餅,何必這麼興奮?亦畫笑著舉筷。

一口咬下,笑容瞬間在眼底凝結,這味道……面粉揉入碎蔥和炒炖過的肉末,攤開煎定型後打入雞蛋,將蛋包進蛋餅中。

類似的雞蛋餅,小時候哥哥常給她做。

那天,知道自己的身世後,哥哥對她說︰「姑姑手藝不好,只會做雞蛋餅。」

但光是雞蛋餅就擄獲他所有盲目崇拜。

哥哥說︰「亦畫,你母親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你像她。」

她像母親嗎?那就太榮幸了。

讀著找到的冊子筆記,她為聰明睿智無所不知的母親折服,何其幸運,她有這樣一個舉世無雙的好母親。

然今天的雞蛋餅,味道和哥哥做得不一樣,它更像裘善做的,更油、更甜,肉末多到接近奢侈浪費。

她問過這個問題。

他回答,「娘節儉到近乎吝嗇,小時候常常覺得日子辛苦,吃不飽。長大後一有機會進廚房,就下意識放很多油、鹽、糖。」

裘善從不自卑自憐,卻往往幾句下意識的話就勾住她的心疼。愛吃糖的他、傷痕累累的他、被母親苛待的他……

這麼辛苦的他,居然能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真不容易啊。

「陳嬸做的?」

「不,是阿善做的,做一大盤,阿龍阿虎搶瘋了,阿善知道小姐剛醒,立刻下廚房。」

青荷對阿善的印象越來越好,長得好看、武功高強還能下廚房,簡直就是完美男人。

阿善……斷掌、朱砂痣、翻卷的耳朵,現在又多了雞蛋餅?她沒刻意在阿善身上尋找裘善的痕跡,但他身上卻處處是痕跡。

怎麼會這樣?是她的問題嗎?因為思念過甚嗎?可思念有什意義?他再不是她的專屬男人了呀。

低下頭,默默把雞蛋餅吃掉,下意識看向窗外。

裘善說,要為她整一座菊花園。菊花是爹的最愛,並不是她的,但菊花盛載了她所有童年的美好記憶……可惜他的菊花園她再無福享用。

用力搖頭,不想不想,她再也不想了。

「等會兒去看看陷阱里逮到什麼。」亦畫說。

「行,我去找阿龍、阿虎。」青荷小跳步著往外跑去。

看著她的背影,亦畫用力吸氣用力吐氣,下定決心再也不想裘善。她是認真的,她不貪婪,哥哥還活著、裘善好好的,這樣就很好了。

***

阿虎和陳伯到鎮上買東西,陳嬸讓他們記得帶一只羊回來。

亦畫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後,陳嬸、陳伯再不避諱討論姑姑。


陳嬸說當年姑女乃女乃懷孕,天天都要喝羊女乃,還卿咐大家,要是她女乃不了娃兒,就讓母羊幫忙。

難怪小時候她的羊女乃從沒斷過。

模模肚皮,亦畫輕笑,現在她也要把對寶寶健康的盼望建立在羊乳身上。

阿虎不在,阿龍、阿善和青荷陪亦畫出門。

阿善剛曉得何家老宅外頭布置了陣法,他邊走邊記,也邊悄悄地偷看亦畫。

對,她讓他著魔,從第一次見面時起就著魔了,而那次並不是兩人大婚的那一天。

沒爹的孩子,受人欺負是常有的事,裘善早早習慣了。

直到開始參加武舉之後,這事兒就很少發生,他慢慢學會意氣風發、自信飛揚,直到考上武狀元,師父薦他入郭盛將軍麾下。

這是很好的機會,師父明白,他也清楚,隨著郭大將軍對自己越來越看重,前途可期。但是郭煜來了。

郭大將軍的獨生子是個沒腦子、不學無術的混蛋,沒想過保家衛國,只想著風花雪月,但即使如此他還是在軍營中召集不少追隨者——一群樂意听他描述女人滋味的笨蛋。

裘善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被郭煜針對,郭大將軍的青睞佔了很大因素。

郭煜對他既嫉妒又痛恨,可惜他沒啥正大光明的本事,只有暗地使壞的招數,像後宅女子,滿心惡毒,機關算盡。

偏偏郭大將軍總拿兩人相比較,以至于自己和處處不對盤的郭煜明爭暗斗、沖突不斷。

在軍營里,有上頭的人看著,郭煜不敢太過分,然而休沐在外頭郭煜便沒了顧忌。

這天,郭煜和那群無腦追隨者把裘善攔在小巷子里。

以武功較量,裘善肯定不會輸,但以一打十雙拳難敵四手,且在小巷子里身手施展不開,他連連挨上好幾下。

本想盡快解決這次「偶遇」,沒想居然有人亮出匕首。

這就不是普通的斗毆了,他自郭煜眼底看見濃濃恨意,瞬間驚覺,對方不是意氣用事,而是真心想殺死自己,就因為他升任小隊長,而郭煜剛剛被打十板子?

念頭剛起,刀子從腰間滑過,裘善險險閃過,手臂卻被劃過一抹刀痕。

「快跑快跑,阿龍,快去報官!」

一聲嬌斥,所有人都轉頭望向巷子口,那里站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她明明很害怕,怕得兩條腿直發抖,卻還是抬頭挺胸朝他們走來。

她張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楮,用脆生生的嗓音對裘善說道︰「你別害怕,我們剛與郭大將軍擦身而過,阿龍有輕功,很快就能把郭大將軍請過來。」

听到「郭大將軍」,追隨者們的眼神微閃,目露怯意。

她又朝前走幾步。

裘善見狀頭痛極了,很想告訴她︰「快跑,這事兒你別瞎摻和,因為……可知道郭煜是什麼德性嗎?就是個看到美女雙腿就動不了的色胚,招惹上他,天涯海角都躲不了。」

沒想到她不但不跑還越走越靠前,看得裘善頭皮發麻。

果然郭煜拉出一抹邪魅笑,舌忝舌忝舌頭靠近。「小姑娘長得可真美啊,許了親事沒?姓啥名啥家住哪里?小爺明兒個用大花轎把你抬進府里吃香喝辣好不好?」

他涎著臉,有恃無恐,就算爹來了又能怎樣?頂多是一頓打,反正從小到大被打慣了,他還真沒那麼害怕。

裘善試圖把小姑娘擋在身後,沒想女孩不領情,一把將他推開,挺胸昂首,像個雄赳赳氣昂昂的戰士。

「連郭大將軍都不怕嗎?行,不後悔就好……」邊說著手一揚,白色粉末從掌心朝郭煜等人撒去。

頓時,有人發出哀號聲,她二話不說拉起裘善往巷子口沖。

她握得他很用力,裘善能感受到她的恐懼,即使如此她奔跑速度依舊飛快。

小姑娘很矮、只到自己的胸口,很瘦,他單手就能圈住她的腰。

他不明白這麼弱的她怎會有那麼強大的勇氣?是佩服、是感激、是驕傲……是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情緒組合,編成一股名為歡喜的感動。

身上多處傷口,很痛的,但看著她小小的背影,他居然感受不到疼痛,所有知覺全落在手心上,那里有個小小軟軟的手掌,緊緊握住他。

被拯救、被關心、被在意……突如其來的幸福感瞬間蜂擁而上,順著他的掌心一路燙到手腕、上臂,最終匯聚在心窩處。

滿滿的、漲漲的、飽飽的……忽然高興起來,像是胸口養了一窩好動的麻雀,嘰嘰喳喳、砰砰跳個不停。

他們穿過大街、繞過小巷,直跑到無人的巷弄內才停下腳步。

彎,她喘息不定。

「你剛剛灑的是什麼?」裘善問。

「我哥哥把胡椒磨成粉,讓我帶著防身。京城里恃強凌弱的人太多,一塊招牌砸下來可以打昏三個貴人。哥哥說打不過就撒一把胡椒,轉身快跑。」

「你哥哥真有先見之明。」這是他第一次對何亦書心生佩服。

「可不是,我哥哥是頂頂聰明的人!」

他笑了,問︰「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不必,你受傷了,還是早點回去包紮。」

說完,她瀟灑地留給他一個背影,逕自離開。

這哪是小姑娘,分明是小俠女,她俐落的腳步看得他發呆。但他沒有照她說的做,而是跟在她身後送她回家,于是他知道那是狀元郎何亦書的家,而那位小小俠女名叫何亦畫。

他對女子不感興趣,比起婚姻感情,他對人生志業更上心,何亦畫是第一個進駐他心底的女孩。

那之後每次從軍營回京城,他總是下意識往何家走去,待在對門街口盼著能夠偶遇,可惜她早就將他忘得徹底,即使擦身而過她也不曾多看他一眼。

他不同,十二歲的她,不管是長相、背影、一顰一笑……甚至是掌心那抹溫度,始終在他心底烙印。

從來都不敢奢望,有朝一日那個勇敢美好俠義的女子會屬于自己,他只想暗中看著、守著,護她一世順心。

直到何亦書找到自己,提出聯姻,那天是他這輩子最幸福的一日,他開始相信,也許他的人生除了拼命艱辛、勤奮上進之外,還有幸福甜蜜。

「陷阱在動。」

眼尖的阿龍遠遠看見拔腿就跑,青荷見狀也笑著跟上前。

阿善沒有,他慢慢走在亦畫身邊,像個安分的僕人。

「你怎會想到做雞蛋餅?」猶猶豫豫地,她還是問了。

「青荷說……說小姐喜歡雞蛋餅。」

不對,她想知道的不是這個,她想問的是……「你怎會把雞蛋餅做成那個味道?」

裘善知道——她想到他了,是時刻想著嗎?還是一點點相似都會讓她做出聯想?

說不出是開心還是擔心,他想過坦承之後的結果,她會認為他瘋了,將他驅離?會嚇得情緒起伏,影響胎兒?還是會……

對她,他永遠得小心翼翼,不敢冒進。

他反問︰「是味道不對嗎?我娘是這麼教我做的。」

原來是家鄉味?果然是她想太多。對上他的臉,他的眼神溫柔得能掐出水,加上俊朗的容貌、英挺身姿,容易誘發綺念,連忙別開視線,她不容許自己過度想像。「你真的一點都想不起過往嗎?」

「想不起來,小姐能告訴我是怎麼發現我的嗎?當時我身上有沒有什麼標記或者……」

「有!你身上有一塊玉佩,是羊脂白玉,刻著龍鳳呈祥圖案,靴筒內有一柄匕首,上頭瓖滿寶石,沒猜錯的話,你的出身應該不錯。」

確實是真的不錯,郭大將軍唯一的兒子還能錯得了?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回去?但他知道能夠入主郭煜身體是他佔了大便宜,不光容貌身材皆屬上乘,郭煜還天生神力、根骨奇佳,這幾日晨起練功,發覺身子使起來比過去更得心應手。

然而即使佔便宜,他還是想回到裘善身體里,因為存在亦畫心底的男子是滿滿缺點的裘善,而非盡善盡美的郭煜。

見他蹙眉不語,亦畫追問︰「想起什麼了嗎?」

他頹然搖頭。「想不起來,一想就頭痛。」

「那就先別想,慢慢來,大夫說腦子很復雜,也許過幾天,你看見什麼、听到什麼,就會突然想起。」

他溫順點頭,帶著兩分試探。「我來這幾天都沒看見姑爺,姑爺不在?」

亦畫沉默片刻,似乎無意回答,他便停止測試,從來他都不願意教她為難。

正打算轉開話題,沒想她開口了。「我與相公已經和離。」

心髒一抖,裘善猛地抬頭。「姑爺是個壞人?他辜負你了。」

「不,他是個好人,憨憨的大好人。」說起裘善,亦畫眼底嘴角都是笑,干枯的花環還躺在箱底,說不奢想的,卻非要留下念想。

裘善也笑了,很成功的人設,不管在誰的眼里,自己都是「憨憨的」。

憨憨的裘善沒有攻擊力,令人樂于親近交心,他用「憨憨」接近競爭對手與敵人,用「憨憨」掌握下屬的心,熟悉裘善的朋友總說他扮豬吃老虎,或許吧,一批批老虎的歸順,是他這只憨豬的本事。

「姑爺是個傻子?小姐被騙出嫁?」他刻意針對「憨憨」。

輕搖頭,她吸口氣,鼻息間全是雨後的青草香。「不,他是個很厲害的將軍,說他憨是因為他總對我小心翼翼,怕我化了、碎了,怕我難過了,時常趁我不注意偷偷看,像是怕我丟掉。」

她知道?知道他看起來憨,實則厲害?知道他面對她時的憨,是因為心疼在意?他高興以外更興奮,因為她懂他,夫妻在一起的時間那麼短,連基礎認識都不容易,可是她居然懂他,懂得那麼徹底?

「既然姑爺那麼好,小姐為什麼與他和離?」

「有緣無分吧,人生很難說,當時出嫁是迫于無奈,和離亦是無奈。」

她竟然不恨母親、不抱怨委屈?是因為愛屋及烏……不願批評?「天底下哪有那麼多無奈?小姐沒有爭取一下?」

現在想起來,似乎是該爭取一下的,只是哥哥的死亡讓她心情大亂,婆母的咄咄逼人讓她想快刀斬亂麻斬斷一切,回到讓自己心安的家鄉。

片刻,她問︰「你相信天煞孤星嗎?」

「天煞孤星?」

「清風大師曾經為我批八字,他說我刑克父母親人,身為我的親人不會有好下場,與其如此,我願意用和離成就他的平安。」

他沒想到答案竟然是如此?原來她離去……是為了他的平安康泰?

裘善想反駁,那不過是無良術士的鬼話,可是……腳底下隱隱的震動,他大喊。「阿龍,快過來!」

不遠處的阿龍正抓著血淋淋的兔子,听見叫喊與青荷一起轉過頭。

只見阿善抱起亦畫飛身上樹,尋了根粗壯的樹枝把亦畫安置好。

同時阿龍也感覺到不對勁了,轉頭往森林深處望去,兩只油汪汪的大眼楮把阿龍嚇著,他隨手拋開兔子如法炮制,將青荷負在身後拔腿就跑。「抱緊我。」

青荷手腳並用,緊緊圈住阿龍的脖子與腰際。

一陣搖動,密林里一大一小兩只露著撩牙的野豬現身,這時候阿龍還沒有順利爬上樹,它們上前重重一頂撞上樹干,企圖把阿龍、青荷撞下樹。

這個震動果然讓阿龍往下滑幾寸。

該死!阿善問︰「小姐,能坐得穩嗎?」

亦畫牢牢抱住樹干,回答,「我可以。」

確定好亦畫安全,阿善跳下樹,找到一塊巴掌大的石頭,抓起疾奔,在野豬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已經來到它們身前。

用盡全力將石頭往小豬頭上砸,這一砸太驚人了……右頭居然直接穿過小豬頭顱掉在不遠處?

偌大的窟窿里鮮血直往外冒,砰地一聲,小野豬倒地不起。

裘善這才反應過來,郭煜的天生神力沒有半分作假。

小野豬倒地,母豬發出尖銳的嘶吼聲,它調頭,豬蹄在泥地上來回蹭著,下一刻朝阿善撲去。

阿善身形靈活,他站在大樹前方,直到野豬跑得夠近竄身閃開。

來不及收勢,野豬撞上樹干發出震天巨響,它撞得頭昏腦脹,被激發起凶性,再次朝阿善撲去。

阿善誘得它一次兩次撞樹,野豬粗厚的頭皮滲出鮮血、額頂凹陷,動作漸漸遲緩下來。

阿善眼楮盯著它緩慢繞圈,邊繞目光邊在地上搜尋合適石頭,找到了,低抓起,等著野豬再次向前沖。

一人一豬四目相對,彷佛都知道這是最後一次對峙。

野豬喘著粗重氣息揚蹄狂奔,阿善一動不動,緊緊看著對方行動,千鈞一刻,阿善彈身跳起,越過野豬頭頂同時將手中石頭拍上它的腦門。

石頭嵌入腦袋,野豬恍然未覺,繼續往前狂奔,直到跑了近五十尺才轟然倒下,阿善站在原地,看著一動不動的野豬,喘息不定咽下口水,平安了……

阿善跳上樹,輕手輕腳地將亦畫抱下來,握住她的肩膀到處打量。「有沒有不舒服?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嚇到?」

一連串的問題,又讓她聯想到那個對自己小心翼翼的裘善,亦畫搖頭,既是回應也是拒絕——拒絕聯想。

「我沒事。」

她已經說沒事,阿善仍然不松開手,上上下下審視,片刻後回答,「不對,你有事!」

語音方落他不管不顧將她抱起,邁起長腿往家的方向奔去。

他焦慮的模樣讓亦畫懷疑自己真的有事。她看起來很糟糕嗎?不至于吧,細細感受一體各處,不痛不癢,不至于有問題。

「我認真覺得沒事。」她再度重申。

「你臉色慘白,手腳冰冷,你有事,只是自己沒發現。」駁回。阿善跑得飛快,卻極力控制穩定,不讓亦畫受到太大震動。

是這樣的嗎?好吧……

「我可能有一點緊張,那麼高的地方,多少讓人害怕。」她試著用和緩的音調安撫他的憂慮。

果然吧,就說她嚇壞了!阿善兩道眉毛捆成束,抿直雙唇,僵硬的臉龐顯示——她並沒有安撫到他,他的憂慮更上一層樓。

「你別這樣,真的不嚴重,你先把我放下來好不?」

「不好!」

他拒絕,那口氣態度……好像他是她的誰誰誰。

「可你這樣才真會嚇到我。」亦畫抗議。

這句話非常管用,他猛然停下腳步,長吸氣、長吐氣,吸吸吐吐之間,腳步持續向前。

「我沒想嚇你,但你懷有身孕,為自己、為孩子,再小心都不為過。」

這話……太有道理,讓她找不到反駁的道理。

「可那兩只野豬能做好多臘肉,就這樣丟著,要是被別的野獸……」

「沒事,阿龍和青荷還在哪里,待會兒我去扛回來。」就算被搶了,大不了再打兩只回來便是。

看他一臉堅定,她是說不動了,只好輕聲嘆息,放棄掙扎,由著他抱自己前進。

「以後,別去林子里散步了,太危險。」突然感到後怕。

他在管……她?誰給他的權力啊?「你想把我關在家里?」

「不是關,是為了安全、保護。」

「喝水會噎死,吃飯會撐死,那我以後是不是都別喝水吃飯?」她駁得他無語後又說道︰「放心,我很幸運的,踫到事總能化險為夷。」

他悶聲回答。「你幸不幸運是你的事,我擔不擔心是我的事,就算你永遠都能化險為夷,我還是會掛心。」

這話說得……他有什麼資格掛心?他們的關系是疏離的、非密切的,他怎能講這種話,太踰矩……

板起臉,她表情不善。「出不出門是我的事,我是主子,我說了算!」

意思是她非要往外跑,誰講都沒用?實在太固執、太不識好歹。

但……好吧,自己的老婆自己寵,既然她關不住,他只能往山上多跑幾趟,將猛獸全給收拾了,讓危險威脅不到她的「幸運」。

見他態度軟化,亦畫抬高下巴驕傲一笑。

這樣才對嘛,她是主子、他是客人,他們之間是壁壘分明的身分,就不該說那些曖昧到讓人誤會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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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26 00:35:26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表明心跡

濃眉緊蹙,阿龍輕聲嘀咕。「小姐分明沒事,阿善是不是擔心得太過了?」

撓撓頭發,不解,他找來樹藤編繩子,費力地將小豬細起負在身後。

「你先送小的回去,我在這里看著大的。」青荷道。

「不行,太危險,萬一血腥氣引來野狼怎麼辦?」

「要不你再背我上樹,我在樹上看著。」

「你在樹上能看啥?你是能搶得過狼還是能趕得走它?一起回去吧,如果被吃就吃了。」

那可是好大一只呢,雖然小姐會掙錢,可是等小少爺或小小姐出生,處處都要花銀子,能省則省、能賺就賺。青荷依依不舍地看著大野豬,卻不得不跟上阿龍腳步,人離開,心還懸在那里。

見狀,阿龍找來話題轉移注意。「你覺不覺得阿善對小姐太上心了?」

「有嗎?可誰不對小姐上心,你沒有嗎?」她可是妥妥地把小姐擺在心髒正中央,誰都越不過去。

「我說的不是那種上心,是男人對女人的上心。」

她瞠大杏眼,恍然大悟。「你指的是姑爺對小姐那種上心?」

「沒錯,就是那個。」

「真假?如果是那就太好了。」青荷拍手,一臉驚喜。

「什麼太好?姑爺還在呢,你把姑爺放在哪里?」

「厚!小姐說過好幾次了,你怎听不進去?和離啦,咱們家沒有姑爺了。」

「可少爺說姑爺在軍中表現良好,戰事過後定能得到封賞,到時小姐當誥命夫人不好嗎?」

「你還不了解小姐?她最不耐煩後宅斗爭,要是又回裘家,婆母還是原來那個刻薄老貨,表妹還是會時不時煽風點火,那樣的日子多累啊,更何況陳姍姍說不定都當上裘少夫人了,難道你舍得咱們小姐做小?」

「與其如此不如找個倒插門女婿,給一碗飯、一鍋湯,小姐讓他往東他就不能往西,讓他坐下他就不敢站立,嫁給這樣的相公多省事?如果贅婿是阿善的話,我舉雙手贊成,他長得那麼好,以後生的小小姐、小少爺,肯定漂亮得緊。」

青荷越想越覺得有譜,小姐就不該受那莫須有的委屈。

裘善如果知道青荷轉頭就把他這個正牌姑爺給三振出局,大概連哭都哭不出眼淚。

「小姐心里有姑爺。」燒字紙時他發現紙上寫滿姑爺姓名,既然心里有姑爺,哪還裝得下別人?與其如此,不如破鏡重圓。

「有姑爺又怎樣?老虔婆在,天天鬧、日日吵,小姐能有安生日子可過?你別好了傷疤忘記痛,想想離開裘家當天,那些三姑六婆長舌婦是怎麼說咱們小姐的,明明沒有證據的事兒,她們說得繪聲繪影,那髒水潑得啊……十年都洗不干淨,你想讓小姐再回裘家受欺負,這事我第一個反對。」

「那不是姑爺不在家嗎?」

「女人暗地使壞,男人哪能整明白?姑爺身為武官,自然不可能時刻守在小姐身邊,只要姑爺離家,那兩個女人就會卯足勁兒折騰。難道當初姑爺離家前沒做好安排?有用嗎?」

青荷一句句咄咄逼人,逼得阿龍啞口無言。

她不知道自己的音量在安靜的林子里能傳播得多遠,更沒想到姑爺本人正拉著耳朵細細傾听,越听心越痛,深深的罪惡感、濃濃的歉意,讓他滿腔愧疚。

***

莊子上下全動員起來。燒水的、刮毛的、切肉、清洗內髒的……所有人忙得天昏地暗,但越忙越開心,笑容蕩漾在人人臉龐。

「小姐沒看見,阿龍哥背著小豬走上幾步就喘吁吁、快斷氣似的,阿善可沒啊,他連繩子都不用,三、四百斤的大肥豬直接往背上一扛,健步如飛,轉眼功夫就到家。」青荷夸張地說著阿善的功績。

對于「倒插門女婿」候選人,青荷有丈母娘看女婿的氣勢。

「這麼厲害?」阿虎對阿善一天比一天更崇拜了。

「這就叫厲害了嗎?野豬撞過來的時候,阿龍哥正背著我上樹,我嚇得兩腿發軟,這兩只可惡的臭野豬還越撞越樂意,東一下、西一下,幾乎把我的心髒給撞出來,阿龍哥幾次手滑,我們差點兒掉下樹,要真的掉下來,現在不是咱們吃豬肉,是我們被豬給吃了。」

「然後呢?」阿虎听得情緒激昂。

「阿善把小姐牢牢放在樹上,咻……一下子飛下樹,那身形、動作……天啊!好厲害啊,武林盟主也就這樣了。」

「你又沒見過武林盟主。」阿龍嘟嘴道。

「阿善阿善,那是傳說中的輕功嗎?」

阿善瞄一眼專心听講的亦畫,笑出兩分驕傲,點頭回答,「是輕功。」

「你都忘記以前的事了,怎會記得輕功?」阿虎邊剁肉末邊問。

「不知道,當時情況太危險,啥都沒想,事後才發現自己原來會。」

「失憶又不是變傻,怎就啥都不會啦?難道失憶的人,連吃飯走路都會忘記?」現在青荷徹底背棄姑爺,成為阿善的擁護者,誰都不許說他。

「這話有道理。阿善飛下樹之後呢?」

「阿善從地上抓起一塊大石頭……」青荷邊說邊動作,夸張得把當時的情況演示一遍。

亦畫想笑,真實情況沒有青荷說得那麼精彩。日後家里沒錢了,可以考慮讓青荷到酒樓說 書。

陳伯、陳嬸也听得樂呵呵,家里多了阿善這把助力,可真是好事。

亦畫走到陳嬸身邊說︰「我來幫忙。」

「不行!你休息,這些事我們做就行。」陳嬸還沒說話呢,阿善就洗淨雙手彎腰把人抱起送到樹下,一杯 茶、一盤點心,安置妥當。

亦畫翻白眼,他當她是桌子呢,搬來抱去,還搬出興趣來。

她想嚴肅起態度,讓阿善了解自己的行為有多不恰當,但看著歡聲笑語的一家人,不想破壞氣氛,只能把話給吞回去。

看著兩人互動,青荷眉開眼笑,阿虎傻乎乎地跟著笑;陳伯和陳嬸對望,想起阿善送小姐回來時那股緊張勁兒,他對小姐的心思……樂觀其成吧。

「好啦,肉全腌好了。阿龍、阿虎,你們搬到後廚掛起來。」兩大筐的肉,看得人心情愉悅。

「好咧。」阿龍、阿虎將竹筐抬起。

陳嬸抓起幾根排骨、兩條五花。「我去做晚飯。青荷,肉末味道調好了,你把香腸灌一灌,老頭子,你去搭架子。」

香腸灌好得晾曬幾日才能保存得久。

眾人應聲,樂呵呵地各忙各的去。

亦畫百般無聊地捧著臉,不能加入有點悶。

發現她垂眉抑郁,阿善想起陳伯的話——

「小姐心思重,卻不想讓我們擔心,刻意表現出快樂模樣,可這樣的壓抑對孩子、對生產都不是好事。」

想了想,阿善把肉和腸子端到樹下,問︰「想玩嗎?」

哎喲,被恩準了哦?亦畫意外。她沒回答,但笑意直達眉梢。

阿善拿過竹筒,接手青荷灌一半的香腸。「玩玩就好,別把自己給整得太累,要記住身子不是你一個人的,要時刻替孩子考量……」

青荷見狀,嘻嘻笑道︰「夫人在的時候老愛管小姐,但夫人可沒阿善這麼嘮叨。」

兩句話便讓阿善紅了臉頰。

而亦畫卻是臉紅又尷尬,他越來越得寸進尺了,怎麼辦呢?

「阿善做飯,小姐都能多吃上半碗,趁著家里有肉,要不你再給小姐做好吃的?」

「可以,小姐想吃什麼?」

青荷搶著說︰「小姐喜歡吃紅燒肉,記得放雞蛋、筍塊和豆干一起鹵,那味道香得讓人流口水呢。」

「行,等著。」阿善快步往廚房走去。

看著他的背影,青荷笑著低聲道︰「終于把阿善給支走了,小姐要怎麼賞我?」

「你想要什麼?」

「和記的核桃糖。」

「行,下次上街給你買。」

晚飯後又花了點時間才把豬肉處理完畢,累過一天,眾人早早洗漱上床,夜里的山莊分外寂靜。

裘善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毫無睡意,滿腦子全是青荷的話。

她是亦畫的貼身丫鬟,她講的肯定是亦畫的心意,那麼他和亦畫之間是不是再無可能?

想到這個,誰還睡得著?

翻身下床,到外頭逛過一圈後,悄然走到亦畫屋外,里頭燈還亮著。

窗紙上映著亦畫的身影,她坐在窗邊軟榻上看 書。

許是下午他逼著她休息,那一覺睡得太久,現在了無睡意。

他知道自己表現過度,知道身為「阿善」不該是那樣的態度,但他控制不住自己。對,就是控制不住!從第一次偶遇之後他再也控制不住。

不僅僅是因為她的美麗、她的仗義、她的勇敢,更是因為一個陌生女子的善意,對于不曾被溫暖過的自己,她拋出的小小火苗熾烈了他的心。

母親要求他刻苦、上進、負責任,他很清楚自己是那個家的頂梁柱,從未有過一刻鐘他敢放縱自己。

他必須站在前面抵擋風雨,必須面對艱辛不退縮,就算他被打得傷痕累累,母親看見也只會淡淡一句——身為男子漢就該承擔。

他認為生而為人本就辛苦,總以為「幸福」很虛偽,「溫暖」是假象,直到她的出現,他被溫暖、幸福給狠狠沖擊。

偷窺女子,下作而卑鄙,但他在偷窺中幻想並且得到滿足。在她不知道的時候,他已經深深愛上她……

輕輕地,他把摘來的野花放在窗邊。

屋里燈光照出亦畫的倩影,而屋外月光將他的身影拉入她的視線。

亦畫皺眉。這麼晚了還沒睡?想起白天的尷尬,想起阿善的過度謹慎,輕咬下唇,猶豫片刻,驀地,她推開窗戶。

兩人目光對上,他傻傻地站在窗邊,月光灑在身上,俊俏的容顏染上一抹光暈,害得她心跳急促。

亦畫問︰「你到底想做什麼?」

他撓撓頭發,垂頭喪氣。「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

他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讓人發不了脾氣,亦畫朝他招手。「你過來。」

聞言,阿善像哈巴狗似的蹦跳上前,如果他有尾巴肯定會搖個不停。

他把花遞上前,亦畫並不想接,但他無辜的眼神讓她覺得自己太狠,還是把手伸出去。

她接過野花,他傻笑不止,像小孩般讓人心軟。

「我們談談?」

「好。」他用力笑著、用力點頭,眉眼飛揚。

「我知道你感激我的救命之恩,所以想要拼命對我好,對不對?其實不必,同情心人皆有之,若有人在你跟前昏倒,你也會毫不猶豫出手相救。」

她試著分析他的心情,也試圖說服他,不需要對自己過度感激過分好。

「不對。」他反駁。

「什麼意思?哪里不對?」

「我不是感激你的救命之恩。」

吭?他這樣……話接不下去了呀。「不然呢?」

「我對你好,是因為我喜歡對你好,喜歡‘喜歡你’。」他不想說謊。

「好吧,謝謝你喜歡我,但我有相公,我不會喜歡你。」

「你們已經和離。」

「但我有孩子,這輩子我不會再嫁。」

「不再嫁,是因為害怕後爹不疼孩子,還是因為你口中的天煞孤星?」

「都有。不管是哪個原因,我都打定主意不再成親。」

「我會疼惜孩子,我不信天煞孤星。」他鄭重表明立場。

「我的親人全都死了?」

「如果你真的相信,那孩子呢?你還要把他生下來?就不怕克他?」

他問住了她?一時間她無法回答。

「子虛烏有的迷信,誰信誰傻。」他說得斬釘截鐵。「好啦,你不嫁的原因解決了,現在你可以改變主意。」

這人……怎麼變得這麼強勢?受到什麼刺激嗎?徒手殺豬會讓人性情大變?

「我不會改變主意,說不嫁就不嫁!」她說得斬釘截鐵。

「好吧,你不嫁、我不娶,我只要在你身邊耗一輩子就行。」他口氣的堅硬度半點不輸她。

「喂!不可以這樣子,我又不喜歡你。」亦畫抗議。

「喜不喜歡我是你的事,我不能改變你,但喜不喜歡你是我的事,你也不能強迫我改變。」

「這對你有什麼好處?」

「喜歡你就是我最大的好處。」他知道這話有點傻,但是他樂了,樂得咧出一口大白牙,他終于明白,原來喜歡一個人就是天底下最傻的事,因為充滿理智的人,會懂得人生中「愛自己」比什麼都重要。

「固執,你要是再這麼說不通,我要趕你走。」

「好,我在莊子外蓋茅屋,有空我來看你,有時間你來陪我。」

什麼鬼啊,誰要陪他……可他的態度無比鄭重,鄭重得能夠融化人心,而她……心的一角被化了……

她無法作出反應,只能呆呆看著他,半晌後長嘆一聲。「不值得。」

「值不值得由我決定。」

「我說到做到,我再不會喜歡上別人,這輩子我只愛我相公一個。」

她試著堅定表達立場,試著逼他打退堂鼓,卻沒想到會適得其反。

因為……她說這輩子只愛「裘善」,即使和離也不會喜歡上別人?糟了,怎麼辦?還以為愛情是他一個人的事,還以為她對他只有一點點的感謝、一點點身為妻子的責任,沒想……兩情相悅了!

胸口某條線被狠狠扯動,他快樂得想要飛上天。兩情相悅了呢,鶼鰈情深了呢,一生一世一雙人了呢。

見他遲遲不語,氣懵了?她的堅定不移傷了他的心?

下一刻,他被「氣」笑了?居然用力點頭用力說︰「這樣很好,繼續保持,我喜歡!要一直愛著你相公。」

他猛然轉身,身影看起來很瀟灑,但他的耳垂紅了、臉頰紅了,全身上下都紅成熟蝦子。

他往外走去,動作僵硬得像木頭——兩條腿前後交叉不協調,一個拐腳,帥臉差點摔成泥。

出丑了?沒關系,現在他迫切需要發泄滿腔的快樂情緒,運起輕功一個飛竄,他飛出院牆。

天,他氣到離家出走?把話說得太重了,亦畫後悔,如果他再也不回來了呢?

這是好事,她本就不該對感情貪婪,她已經辜負裘善,怎能再辜負他?把花放在胸前,用力嗅聞,這樣就很好……

***

裘善心跳得太狂,呼吸得太躁,鼻孔噴出來的氣體熱得讓他頻頻出汗。

後背貼著冰冷外牆,他需要降溫,也需要壓抑起伏不定的胸口,笑望皎潔月亮,他的大白牙輸了。

沒事,輸就輸唄,他已經贏得亦畫,就算輸掉全世界又怎樣?

窸窸窣窣聲傳來,那是腳踩落葉的聲音,裘善擰眉,朝聲源飛去。

有人闖進陣法里,那人身穿夜行衣,臉上覆著黑布,身高普通,身型壯碩,看得出來有點武功,但武功不高,他左轉右繞始終在原地轉圈圈,心急難當,想要破壞陣法卻不知從何下手。

看著熱鍋螞蟻似的黑衣人,裘善冷笑。

這是無意間闖進還是刻意尋來?亦畫認識的人不多,不至于招惹這號人物,既然如此對方來意是……偷竊?

順手扯下樹葉,裘善盯著對方,手腕一翻,樹葉瞬間成刀,精準地劃過黑衣人腦後,死結切斷,蒙面布滑落,他的臉露了出來。

一眼裘善便認出對方。

是孫樺?與自己同科的武舉進士,當時孫樺拿到二甲十七名。他出身官宦世家,考過武舉之後家人為他謀官,他順利成為天子近臣,守護後宮安全。

他不留在京城,到渝州做什麼?

孫樺眼疾手快,接住滑落黑布,看一眼被切斷的痕跡,心知此地有高人守護,自己露了行蹤。

膽顫心驚的他慌亂往回闖,但進入陣法哪那麼容易月兌身。

裘善躊躇片刻,現在的自己不能與他面對面,只能射出樹葉,東一片西一片,將他狼狽地逼出陣法外。

平安月兌離後,孫樺心知對方無意結仇,此番已是手下留情,既然今夜無法得手,也只能先行離開。

***

被阿善一鬧,亦畫睡得不好,整個晚上醒醒睡睡,直到後院傳來熟悉的打拳聲,確定他沒有離家出走,她才安然入眠。

這回她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一覺醒來想起昨晚的對話忍不住頭痛,他怎就不受控?

梳洗過後,她刻意把裘善編的五線絲繩纏在腕間,好像這樣就能證明或者堅持什麼似的。

「小姐醒了?」青荷端來清水,伺候亦畫梳洗。

她其實明白,逃避不是正確的解決方式,但現在……她就是想逃避。「讓阿龍套車送我進城。」

「小姐要買東西嗎?」

「給小梁哥送幾幅畫過去。」

「知道了,小姐先用早膳吧。」

「好。」

這句「好」應得太快,要是知道早膳又是阿善做的雞蛋餅,她肯定會進城吃。

為了不教旁人看出端倪,她還把雞蛋餅給吃了。

主僕倆上馬車,一路無語。

青荷想與小姐搭話,可小姐心情似乎不佳,最後成了她的自言自語,便也漸漸安靜下來。

「小姐,墨與齋到了。」阿龍聲音傳進來。

青荷先下馬車,亦畫跟在後頭,扶著車廂門框準備下車,大概是心事重吧,下地時沒注意,踩上石子,身形不穩差點兒摔了,然而還來不及驚呼,她就讓強壯手臂給牢牢抱穩。

定楮一看,心髒驀地一停,不是阿龍駕的車?他怎會出現?

剛把人扶穩阿善就看見她的五色絲繩,又笑了,燦爛笑中摻入得意驕傲,桃花眼一挑,挑得她呼吸不順,這男人啊……分明就是禍水!

「阿善說要買點東西,便隨我們進城。」阿龍解釋。

不接話,亦畫推開他,領著青荷進墨與齋。

還沒跨進門檻掌櫃就笑盈盈迎上前,他迎的不是何家小娘子而是財神爺啊。「何娘子來了,快進來歇歇腿兒。」

靠著小娘子的 畫,東家在京城鋪子里順利走出第一步,每回信里都讓掌櫃的一拿到新畫就派專人送往京城,上次的畫剛送過去就火速賣掉,何娘子懷胎辛苦著呢,他又不好意思催,沒想到何娘子勤奮,短短時間又送來畫作。


看著掌櫃巴結模樣,青荷忍不住抿唇偷笑,在京城時小姐的畫可沒這個待遇,也不知道是小姐的畫進步神速,還是小梁東家有本事,把小姐的畫給捧出無與倫比的高度。

眼看來一趟價錢就調高一回,小姐的畫肯定受到很多人的吹捧。

掌櫃算了算,三幅畫,取出銀票。「何娘子數數,總共兩千四百兩。」

「又漲價了?」青荷眼楮亮亮的,才回渝州多久,小姐都掙得缽滿盆溢了。

「是,東家讓我給姑娘的畫再往上調調,若何娘子沒意見就簽契書。」

「先不急,雲掌櫃不先看看畫有沒有問題再決定價錢?」

「何娘子的畫能有什麼問題?」他嘴上說得客氣,手上動作卻沒停。

打開第一幅畫,畫的是風景,高山上一株矮松,層層堆疊的雲海,朝瞰初升,金的、橘的、紅的,陽光將雲層染出鮮艷色彩,小和尚紮馬步,老和尚手背在身後,掌心里握著藤條。

他側身觀賞日出,小和尚見師父沒盯著自己,擠眉弄眼悄悄地伸直一條腿松泛松泛,畫面活靈活現,彷佛下一刻老和尚就要抓起藤條往小和尚抽去。

雲掌櫃彎下眉眼。東家說何娘子的畫有渲染力,看起來不是一幅畫,而是個生動故事。

為此,東家很看好何娘子,對她的畫用盡心力找名家推薦,出畫冊、辦宴會,眼看畫價成倍成倍翻漲,誰敢說何娘子不是財神爺。

裘善始終保持沉默,但亦 畫太教人吃驚,他知道她善畫,卻沒想到她的畫好到能夠賣錢,更沒想到……落款上的「拾畫」居然是她?

他是個對琴棋 書畫一竅不通的粗人,但拾畫先生的作品太勾引人,即使是他這種門外漢也會忍不住駐足觀賞不舍離去。

沒人見過拾畫先生,有人猜他是個年輕小伙,因為他的畫常常有濃厚的童趣,但也有人說這樣畫功沒有二、三十年的琢磨無法練就,肯定是個中年儒士。

他也參與猜測過,卻怎麼都沒想到拾畫先生居然是自家娘子?

天啊,他得有多大的運氣才能娶到這個寶藏女子?可惜他沒探听過拾畫先生的畫作價值如何,否則就能同掌櫃討價還價,不教亦畫吃虧。

雲掌櫃在桌子那邊觀畫,亦畫在另一邊看新契書。「咦?」

「小姐怎麼啦?」青荷問。

裘善抬眸,被欺負了嗎?他可不讓!

亦畫問︰「掌櫃的沒寫錯?」

雲掌櫃笑眯眯解釋。「這是東家的意思,往後除開付給何娘子的銀兩之外,每幅畫賣出後的利潤再給何娘子三成。」

聞言,裘善滿意點頭。墨與齋的東家還算實誠,可以合作。

兩方又說了些事,亦畫買了畫紙、顏料,掌櫃的堅持半分銀子不收,這讓裘善又暗自點頭。

走出鋪子,青荷眉開眼笑。「小姐掙大錢了,請客!」

亦畫笑著掐掐她的臉。「讒貓。行!到六味居。」

六味居是渝州城最貴的飯館,剛開不久,隱隱有超越明月樓的跡象,進去一趟沒個十兩八兩的可出不來,想想百姓一年到頭攢銀子,多少人連一兩銀錠都見不著,由此可知六味居的東西多貴。

「好!」青荷一拍手,扶著亦 畫往外走。

「小姐。」亦畫抬眼,阿善擋在身前。「我想去買點東西,買完再到六味居與小姐會合,行不?」

「你知道六味居在哪兒?」亦畫沒開口,阿龍先問了。

他知道,熟得很,之前為著逮奸細,渝州城里里外外哪個倚角昔晁他不知道?但「失憶」的他回答,「既然最貴,肯定有名,問問路人就知道。」

亦畫本想躲他,應該甭管甭問、甭與他過多交集,可他開口,她還是忍不住問︰「你要買什麼,身上有錢嗎?」

看吧,他家娘子多善良,明明生氣卻依舊關心他。他眉飛色舞,咧嘴大笑,一個不小心又讓她看見「裘善」……

「我有。」他掏出懷里的匕首,上頭瓖了不少昂貴寶石,價值不菲。

「你要賣掉?說不定那能證明你身分……」

「這刀我不喜歡,刀子是用來砍人的,整得花里胡哨的做什麼?」

他老早就看郭煜這把刀不爽,恰恰好私報私仇,等兩人換回來,郭煜知道自己做過什麼之後,肯定氣得吐血。想到那幕,阿善笑出滿臉奸詐。

看他那副篤定模樣,多管閑事做啥,亦畫撇嘴道︰「知道了,別去太久,一個時辰內回來。」

一個時辰?意思是用過午膳還可以點一壺清茶、一桌子點心?

「小姐慷慨!」青荷樂得直拍手。

裘善卻笑彎一雙桃花眼,亦畫哪是慷慨?分明是心疼他匆匆來去餓肚子,刻意留點時間,待會合之後他還能填填肚子。娘子待他可真好……

亦畫被他笑得心慌意亂,一個轉身飛快走人。

青荷頻頻回頭,道︰「阿善,你動作快點,我給你點六味居最好的烤鴨。」

「好,馬上回來。」阿善應和。

兩人一來一往,阿龍不樂意了,對青荷道︰「你對阿善會不會太好?」

「不夠,還得再更好一點。說不準阿善會變成我們家新姑爺,不趁著現在抱大腿,什麼時候抱?」撇開阿龍,她大步走到小姐身邊,開始細數自己听來的消息。「听說六味居什麼菜都可以點,就是燕窩魚翅不能點,師父燒得不地道,但烤鴨子很好……」

***

施展輕功飛檐走壁,他連價都不還,直接把郭煜心愛的匕首典當了三千兩。

口袋有錢,腦袋不慌,他去花市,手指頭四處點,「這個、這個、這個……不要,其他的菊花各要兩盆,結賬!」

那氣勢,妥妥的大戶公子哥兒。

實在是花別人的錢,不肉痛、不心疼,還有幾分特別的舒爽。

三百一十七兩,抹去零頭算三百兩,總共五十盆,先付訂金五十兩,送到六味居時再將剩下的錢付清。

就在老板整理盆栽時,他帶著同樣的氣勢進了藥鋪,啪啪啪……念出一通藥材,同樣付訂金,同樣約定。

再進布莊。「這、這、這通通要,絲線棉花你們看著添,結賬……」

在他當完大爺後,兜里銀票剩下不到千兩,如果他肯討價還價或許能夠多留一點,但不還價有不還價的好處,那就是采買效率大幅提增,一個時辰不到便完成所有工作。

沒說錯,就是完成「所有」工作,包括抓人——他抓了個身形縴細,看起來陰不陰、陽不陽的男人,點上穴道,塞進大箱子里。

裘善盯著花匠、藥館伙計、布莊掌櫃……裝貨,笑得嘴巴快要咧到後腦杓,能為老婆花錢是男人最大成就。

目光倏地一閃,那是……孫樺?

他掩人耳目似的,低頭垂眉往六味居走去,他跟各家伙計交代兩聲,抬腳跟著孫樺身後走,上二樓,確定孫樺進了最里邊的雅間後,他趁著四下無人悄悄潛入隔壁雅間,附耳細听。

裘善撥開牆上掛軸,那里有個眼洞,他從眼洞望進去。

居然是趙苑金?孫樺什麼時候和趙苑金攪在一起?

孫樺是潘丞相的人,趙苑金卻是郭盛的心月復大將,這次在對付何亦 書的事情上,潘丞相與郭大將軍雖然態度一致,但兩人在朝堂上還是對立的。

潘澤擁立自家妹妹潘貴妃所出的大皇子,郭盛卻認為立嫡立長,等皇後娘娘生出嫡長子,那才是皇家正統的繼承人。

為此兩人常有爭執,只是目前還不至于水火不容,畢竟大皇子剛滿兩歲,來日方長。

兩個人怎會湊到一起?

「郭煜失蹤,裘善昏迷不醒?」孫樺又驚又喜,雖然相爺要的東西遲遲沒有下文,但是有這個好消息也勉強能夠交代了。

「這段日子郭盛心情低落,若不是吳國糧草被燒殆盡,戰事稍停,怕郭盛也沒心情打仗。」

「倘若此刻來上一場戰事,除掉郭盛豈非輕而易舉之事?」

聞言,趙苑金驚嚇。「萬萬不行,吳國、楚國蠢蠢欲動,就怕郭盛一死,無法鎮壓對方。」

「有你在怕什麼?裘善昏迷,郭煜失蹤,郭盛後繼無人,這是最好的時機,相爺說過,兵權必須掌控在自己人手中。」在奪嫡爭戰中,兵權往往是勝敗關鍵。

「此事還需要徐徐圖之。大皇子年紀尚稚,不急、不急。」趙苑金干巴巴笑著,郭盛哪有那麼容易取代?

「誰說不急?若不事事安排妥當,到時怎能水到渠成,總之契機就在這里,若你能讓郭盛戰死沙場,到時朝中有相爺在,定能保舉你接位,如果你沒膽,連這等小事都辦不好,也甭想跟著相爺干大事了。」孫樺不屑輕哼,端起杯子喝光茶湯。

不得不說六味居貴有貴的道理,在這邊關地帶還能喝到雨前龍井,著實不易。

「可是……」

「沒有那麼多的可是,你回去好好想清楚,這個月我住在葫蘆巷里,有任何消息隨時傳來。回去吧!」

趙苑金不再多話,低頭道︰「是,孫大人。」

給一巴掌就得賞兩個蜜棗,方是御人之道,孫樺緩下聲色。「相爺可是很看重你的,你萬萬別辜負相爺期望。」

「屬下明白。」

裘善冷笑。趙苑金是三品武官,居然在五品侍衛跟前自稱「屬下」,這位潘丞相還真是權柄滔天啊。

「回吧,你先走,別讓人發現咱們在一處。」

「是。」趙苑金拱手彎身,快步往外走去。

門關上,孫樺嗤地一聲,低低罵了句,「孬種。要不是沒別的人可用,相爺能看上你這貨色?」

在兩聲輕叩後,孫樺的下屬進屋,喜氣洋洋地道︰「大人,好消息,我發現何亦 畫就在六味居里。」

「真的?」真是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那個何家莊子也不知道有什麼秘密,他居然會在里頭迷路?若非對方無意刁難,指點自己順利離開,說不得就要曝露行蹤。

這讓他再不敢輕舉妄動,往京城里遞了信,盼相爺派人幫忙,沒想到何亦畫自投羅網來了。

「屬下在樓道遇見何家下人,一路尾隨,方知何亦畫在隔壁雅間用膳。」

「好啊,得來全不費功夫。」孫樺從荷包里掏出瓷瓶。「你想辦法把藥滴進他們的酒水里。」

「行,何家下人正下樓跟掌櫃要茶水,屬下馬上過去。」

他接過瓷瓶快步離開,孫樺勾起滿意笑臉舉箸,細品六味居佳肴。

推開門,裘善斜眼看孫樺屬下刻意撞上送茶水的伙計,一把搶過托盤斥喝,「這麼慢,我們家小姐都等急了。行了,我自己送上去就行。」

伙計略微遲疑。「這茶水是……」

「喜字房客人點的,我知道,剛才是我大哥下樓要的茶。」

听見他說出「喜字房」,伙計才放心將茶水遞出去,他等到伙計走遠了才掏出瓷瓶給茶水加料。

趁對方背對樓梯,裘善閃身進入喜字房,他沒敲門,屋里幾人都嚇一跳。

青荷埋怨。「你在做……」

噓!裘善比了個噤聲動作。

「沒時間細講,等一下進來的不是六味居的伙計,他送的茶水里加了東西,我們佯裝不知,接過茶讓他退下。阿龍,你能帶青荷從窗口安全跳下樓嗎?」

「可以。」

「下去之後,你們直接上馬車返家,車里……」他在阿龍耳邊低聲叮嚀。

「那小姐怎麼辦?」青荷問。

「小姐懷著身孕不能冒險,我先帶小姐到安全處躲藏,有你們為餌,分散他們的注意力,只要在被追上之前回到家里,陣法就能把他們阻擋在外。」

「好。」

阿龍剛點頭,門就被人敲響。

阿龍拉開門,接手茶水,見對方探頭探腦想往里頭張望,斥道︰「看啥?還有沒有規矩了?」

「是、是,小人的錯。」那人背一屈,再不敢多話,連忙退出去。

阿龍把茶水端到桌邊,低聲道︰「小姐,他果然不是六味居的人。」

那人腳步穩健,雖武功不高、但確實是練家子。

裘善將門鎖緊,看阿龍、青荷一眼,兩人點頭,青荷跳上阿龍後背,兩人從二樓一躍而下。

親眼看他們走向自家馬車,吁地……馬車緩緩駛離,裘善才對亦 畫說︰「小姐信我嗎?」

四目相望,那雙眼楮寫滿赤誠。

見亦畫微微點了頭,他單手抱起她。「小姐摟緊我的脖子。」

此刻不是矯情的好時機,雖說情況雲里霧里讓人模不清,但她相信阿善不會無的放矢,亦畫手臂緊扣住他的脖子,穩住自己。

裘善單手摟住她,另一手像猴子似的往窗框一攀,直接竄出雅間直上屋頂。「閉上眼楮,別往下看。」

閉上眼楮攀緊他,用力窩進他胸口,穩當的心跳聲傳進耳中,明明曉得自己置身險境,她卻沒有半分恐懼,好一會兒她才微微睜開眼楮。

全是磚磚瓦瓦,傾斜的屋頂卻讓他如履平地?她想,他的武功肯定很厲害,與裘善不相上下。

已經說過千百次,不能將兩人聯想在一起,更不能拿他們相較量,可她總在不知不覺間做出比較。

過去她會及時阻止,但現在……非得較量了,得較量出裘善更厲害,她最愛裘善,她從未分心給阿善,她……的心很小,只裝得下一個男人。

腦袋紛亂間,他已經從另一個窗口跳進雅間中。

「這里是……」

噓!他把食指壓在她的嘴唇上,鮮紅色的嘴唇,誘得人心猿意馬、蠢蠢欲動。他湊近她耳邊、壓低聲音說︰「那晚我從你屋外離開,跳出圍牆,想在外頭待一待,卻發現有人在陣法里,我以為那是小偷,便把人給逼出去了。」

「方才我買完東西回來,發現‘小偷’進了六味居。既然吃得起六味居干麼當小偷?靈機一動我便一路尾隨。

「我看見他與人見面,密謀殺害郭盛將軍,對方離開後他的下屬進屋稟報,我才曉得他叫孫樺,曉得他對小姐有所圖謀。」說完他走到牆邊把掛軸推開,讓亦 畫從眼洞看過去。

「我不認得他。」亦畫說︰「但你怎麼知道這里有眼洞?」

怎麼解釋?說這里是他和岳璘合資的飯館,目的是用來搜羅消息?解釋不了,只能又推到「失憶」上頭。

兩人從眼洞里看著孫樺自在地品嘗桌上佳肴,臉上頗有幾分得意,片刻後下屬步履匆促進了雅間。

「主子,不好了,何亦畫溜了。」

「你居然讓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在眼皮子底下溜走?怎麼辦事的!」孫樺怒拍桌面,杯盞跳起來,落下時翻倒,褐色的茶水沿著桌面落到地板上。

「稟主子,屬下一直守在雅間外頭,等過片刻確定沒有動靜後想推門而入,卻發現里頭鎖上了。屬下破門而入,發現早已人去樓空,窗戶打開,他們肯定是從窗戶走的。或許他們注意到情況不對勁,方才我想親自把茶水送進去,何家下人直接擋在門口阻攔。」

孫樺凝眉細思,喃喃自問︰「難道何亦畫身邊真有高手護著?這樣的話要抓人就太困難了。」

「主子,要不要追?」

「當然要追,車里有女人還能跑得比馬快,追!」讓他們回到山莊里就甭想抓到人了。

丟下話,孫樺快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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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26 00:37:36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坦白身分

看著隔壁開門關門,亦畫緩緩吐氣,對方確實是針對她來的,問題是……她一個無關緊要的婦人,有什麼好值得針對?

亦畫從眼洞前退開,這才發現阿善就站在身後,手頂在牆邊,暖暖的呼吸噴在耳朵邊,兩人靠得很近。

她下意識想躲,可他不退,直接把她圈在雙臂之間。動作分明曖昧,但他的表情卻是一本正經。

濃墨雙眉緊蹙、好看的紅唇拉成一直線,似乎完全沒有發現兩人的動作不合宜。

「你得罪過他嗎?」裘善明知故問,一臉的忠厚,私心里只想要維持這個讓人想入非非動作,久一點,再久一點。

「我都說不認識了,見都沒見過,怎麼得罪?」

「可你也听見,他的目標就是你。」

不知不覺她被帶偏了,忘記自己還被扣在對方懷抱間,認真思考起問題。「我知道,可我也不明白,在京城時我很少參加聚會,認識我的人並不多,來到渝州後認識的人更少。」

「會不會是你的親朋好友招惹了某人?」他刻意朝舅兄身上引導。

終于,他的引導成功了。

「是哥哥?」

難道哥哥詐死一事曝光,不肯放過哥哥的文官,意圖興風作浪?

很好,終于想起。裘善一句追過一句,持續引導。「你還有哥哥?他當官還是江湖人士?有敵人嗎?或者……他手中握有不利于某些人的東西?」

他的重點在于「東西」,她想的卻是——他們想抓住自己,逼哥哥出面?

「不行,我得給哥哥寫信。」

寫信?舅兄都死了,她的信要寄去哪里?她還有別的兄長?沒有,不可能,那場瘟疫奪走父母性命,她只剩下一個哥哥。

既然如此難道是……天!是彌天大計,所有人都被皇帝、舅兄給耍得團團轉?心髒猛地一挑,無數情緒在胸口翻涌,心中大石頭瞬間移走,他想大笑三聲。

難怪面對死亡,舅兄沒有恐懼只有淡定,淡定地安排好亦畫,淡定地從容赴死。那群跳梁小丑……皇帝不是別無他法,而是藏著後手,等著戰爭過後秋後算總賬。

太好了,就說舅兄那樣的人怎麼可能輕易落敗!

「你哥哥住得近嗎?接到信可以盡快趕到嗎?」

回門時,舅兄的決定讓亦畫氣得暴走,因此當時她並不知道實情,直到最近才確定舅兄平安無事,並且能夠連絡得上?

所以舅兄很可能身在渝州?如果是可就太好了,有舅兄助力,孫樺與趙苑金的事他就有了幫手。

他滿腦子盤算,卻沒發現亦畫一頭霧水看他。

實在是他的表情……天上掉金子了?「你在高興什麼?」

回神,他坦白了歡愉,「為小姐高興。」

「為我?」

「一直以為小姐沒有親人,沒想小姐還有兄長可倚仗,那可太好啦。」

咧唇,他笑得滿臉憨。

奇怪,這樣一張臉笑起來應該是桃花朵朵開,應該是春風拂面、教人心蕩神弛,怎麼會是忠厚老實?

「我有親人,你這麼高興?」

「對,小姐開心阿善便也開心。」

這話誠摯得令人難招架,她努力在他臉上找到一絲虛偽,偏偏找不到。亦畫嘆氣,終于發現自己還在對方懷抱里。「可以松開我了嗎?」

他恍然大悟……

很好,連「恍然大悟」他都表現得無比真誠,彷佛從頭到尾他都專注在問題點上頭,不曾發現自己的行為逾越得太過分。

松開手連退兩步,他紅了耳朵和臉頰,垂頭垮肩,像做錯事的孩子般,然而在沒人看見的角度里,他的嘴唇上揚,只是聲音里帶著濃濃的歉疚。

「阿善沒規矩,小姐責罰吧。」

乖巧、自動認錯的好小孩,誰能忍心下手?「行了,我們快回家吧。」

「不行。」他直覺反對。

好不容易阿龍不在、青荷不在,好不容易她身邊只有自己,就這樣回家太可惜,回去後她又是眾星拱月,哪有獨處好時機。

「為什麼不行?」

「如果孫樺沒追到阿龍和青荷,回頭往城里走,我們現在回去豈不是迎面撞上?並且誰曉得他會不會守株待兔,直接留在山莊外頭,我們現在回去等同于自投羅網。」

這話有道理,但是……「難道,我們要一直待在六味居?」

「那倒不必,我們逛逛,天黑再回家。」

「你確定我們不會在城里踫上孫樺?」

「看我的!」

他們先以夫妻名義在客棧里要了間房,安置好亦畫後,他進胭脂鋪子買下林林總總各色黛粉,在衣鋪買衣買鞋、買妥全身行頭。

他的采購依舊充滿效率,回來時身上背著兩個包袱。

他就著銅鏡開始進行改造,亦畫坐在一旁,捧著臉看他十根指頭像變戲法似的沾起粉黛一下下往臉上抹。

不多久,一張好看的俊顏天翻地覆大改變,他變得平庸,膚色暗沉、桃花眼微腫,好像沒有睡飽,他在胸月復間纏上好幾圈棉布,錦衣玉袍套上,轉眼他變成三、四十歲的庸俗商戶。

這樣的男人滿街跑,就算在同條街上來回三五遍也不會有人注意到。

「阿善,你這身本事怎麼來的?」

他當過奸細,辦過跟蹤差事,要讓人不發現,最好的辦法是偽裝、演戲,這兩個工作他都駕輕就熟,要不月復黑的他怎會造就一臉老實相?

「不知,就是心想不教人認出,腦袋就自動浮現法子。小姐,我幫你打扮打扮?」

「好。」亦畫滿心期待,在他的巧手下,自己會變成啥模樣?

他挖一團霜膏在掌心暈開,輕輕敷上她的臉,他的動作溫柔,怕弄痛她似的,帶著薄繭的手指劃過她潔膩細致的臉龐,勾起一陣悸動,她臉紅心跳,氣息微微急促,他的手指確實帶著法術,奇幻了她的心情。

此刻她顧不著罪惡感,只覺得腦袋亂成一鍋糊,酸甜苦辣所有滋味在胸口混雜出她無法形容的感覺。

他松開她綢緞般的黑發,手指在頭皮上或輕或重按摩,她不想享受的,卻不由自主閉上眼楮長嘆。

從鏡中看見她的滿足愜意,裘善挑眉勾唇,笑出兩分邪氣,這號表情分明是狐狸窺伺肥母雞、野狼緊盯大白兔,再有人拿「忠厚」形容他就是瞎了眼楮。

拿起木梳梳開她的頭發,絹上老婦人發髻,插上兩支金晃晃的俗氣簪子,他也在她的身上纏棉布,遮掩六個月的孕肚,她本想說「我自己來就好」,沒想他的手剛踫上,咚地……

他詫異抬頭,目光鎖住她的,像是受到重大驚嚇,那表情把亦畫也給驚嚇住。「怎麼啦?」

「他、他……剛剛……」他指著她的肚子。

「踢你了?」亦畫好笑問。

「對,很大一下,就像、就像……在打拳。」

「他爹武功很好,也許是肖了他父親。」

亦畫夸他談,她崇拜他、敬佩他、喜歡他……還夸獎他,獨獨沒有怨恨他呢。「以後,小姐會告訴小公子親爹的事嗎?」

「當然,他爹是個英雄啊,沒有他爹保家衛國,我們哪得歲月靜好。」

听見沒?她說他是英雄,說他保家衛國,她說……當然?

听听、听听,他還是在她心里佔了大位置。他激動得都要流淚了……

「但你為什麼說是小公子,而不是小小姐?」

「我以為女人都喜歡男孩。」

亦畫搖頭。「男孩、女孩我都喜歡,只要他開心健康長大就好。」

他用力吸鼻子,把眼淚給吸回去,笑得滿目喜悅。「小姐說得對,可是寶寶是不是討厭我?要不怎會踢我?」

他問得憂心忡忡,又是一臉老實忠厚,這樣的他,就算想將他推開,亦畫都很難下狠手,于是心軟的她回答,「不對,那是喜歡,是寶寶在同你打招呼。阿善,你多大了?」

他差點兒回答二十,幸好及時閉嘴。「不記得,但我肯定比小姐大。」

「我想也是,以後阿善就當寶寶的二舅舅吧,一起幫我保護他。」

意思是……她不拒絕他的靠近?意思是她要把寶寶親爹的位置,永遠為「裘善」留著?

不管是前者或後者,樂觀的他都不認為這是亦畫在拉開距離,而是她在想個恰當說詞把他留住!

歡喜、開心,因為她要「留住他」,他笑得臉頰肉擠在一起。

「好啊!」他答得歡天喜地。

他的「好啊」松開她的罪惡與心悸,從今往後她多了個哥哥,哥哥喜歡妹妹、心疼妹妹,理所當然。

***

一對身材略豐的夫妻相扶從馬車下來,男的長相平庸,是你看過幾遍都不會記得的人物,女的倒是長得不錯,可惜皮膚黑了點、嘴唇厚了些、眉毛粗了點、身材又胖了些。

兩人邊走邊聊天,神情輕松口氣愉快,笑盈盈的,旁邊人看了也跟著沾染幾分喜意。

他們來到靜藝軒,看一眼招牌,「丈夫」同「妻子」解說,聲音醇厚,口氣溫柔。

靜藝軒是風雅人士開設的茶樓,但與其說賣茶,不如說是賣畫。

東家集合各大家的畫作在此展出,讓買不起卻愛畫的人士能花一點門票錢、茶水錢,在這里消耗一整天,當然如果有喜歡的畫作也能在下方填上名字並且出價,到了月底價高者得畫。

靜藝軒佔地廣大,除寬闊的展畫屋、茶館之外,外面還規劃許多園林造景,春賞蘭、夏賞荷、秋觀菊、冬賞梅,四季各有不同風光,只是門票太貴,一張票要價二十兩銀子,再加一壺茶、幾盤茶點,進靜藝軒的大門,不花上三、五十兩銀子出不了門。

盡管如此附庸風雅的大有人在,渝州的富豪、商家、官員,每每有事相商都會選擇靜藝軒。

靜藝軒開設不到兩年,生意一年比一年好,東家因而而結識不少有力人士,建立廣泛人脈。

受過瘟疫洗禮的渝州能有這麼多人花得起銀子,說到底還是得感激皇上和何亦書,在瘟疫過後免除稅賦,鼓勵商人帶動當地民生,還頒布許多益民律法,才能讓渝州恢復生機。

他們和多數人一樣直接奔赴展畫屋,展畫屋蓋得特殊,不像屋子更像一道走不到盡頭的長廊,兩側掛滿圖畫,當中不乏名家大作。

裘善猜測亦畫會喜歡。

果然她一進門就入了迷,她在每張圖畫前停駐,一瞬不瞬細細觀賞構圖用色畫技,她忘記肚子里還揣了一個,走過大半個時辰都不肯停。

「不累嗎?」

「有畫可賞,怎會累?」亦畫想也不想,答得理直氣壯。

「你不累、孩子會累。我們先去吃點東西,稍作休息後再過來。」

「好,但……再看三幅……」說著,眼楮已經飄到下一幅畫上頭。

然後三幅三幅再三幅……遠有看不完的三幅,旁邊的裘善無奈,手臂交握成圈充當凳子,蹲從身後將亦畫托起來。

「你干什麼?」亦畫嚇一跳。

「你往後靠在我胸口上,坐得穩當些再慢慢賞畫。」

這是舍不得逼她停止卻又舍不得她辛勞?他這樣處處妥貼,她會感到罪惡,但是亦畫還是往後靠,低聲說︰「寶寶又踢我。」

「不舒服嗎?」

「沒有,他在說——謝謝二舅舅。」好像非要把他牢牢釘在「二舅舅」位置上,只要兩人身分涇渭分明,她就能安心享用他的好。

她多想了,裘善無所謂的。

「寶寶不客氣,要乖乖的,別折騰娘知道不?」停頓片刻,他又問︰「寶寶怎麼說?」

還真的跟孩子對話起來?亦畫回答,「寶寶說,听到了,會乖的。」

兩人相視一笑,也不知怎地,都覺得心漲漲、滿滿的。

又看過十幾幅畫,兩人才到茶館歇息。看著她流光溢彩的雙瞳,他忍不住問︰「真有這麼喜歡?」

「很喜歡,我看到許多真跡,沒想過這輩子竟然有機會目睹。還以為那些畫在江尚書手中呢,原來弄錯了。」

江尚書愛畫成痴,所有人都曉得有事相托、年節送禮,想討江尚書歡心,最好的禮物就是畫。

靜藝軒東家擁有這麼多珍品,可真是富可敵國了。

「江尚書?戶部尚書江芷岳?」

「對啊,他喜歡人物畫,收藏大量仕女圖,剛才我看到不少,二樓進去的第一幅畫是無將子的〈春游〉,里頭十二名女子,環肥燕瘦,各有各的精致風情,每個人的表情身形都栩栩如生,很受收藏家推崇,我曾听過一耳朵,說江尚書花了三千金將其買下,沒想到會在這里看見。」

「是真跡嗎?」

「是真跡,錯不了。」依照她對仿畫的了解,這里展的〈春游〉肯定出自無將子之手。

裘善沉吟不語,江芷岳、孫樺……都是潘丞相的黨羽。

當時借著新征兵制,他們沒少上郭大將軍府里游說,企圖借由此事將舅兄拉下台,午門斬首是他們合力推波助瀾之下成的事。

假設靜藝軒的幕後東家是江芷岳?如果潘府的勢力從京城發展到渝州?若是不僅渝州,湣州、杞州……各州都有他們的勢力網,所圖為何?

小二送上茶食後退下,亦畫推開窗戶往外看,不遠處是個人工開鑿的湖,湖面很寬,這時只剩下些許殘荷,下雨天听著雨聲落在荷葉上,定是詩情畫意。

亦畫想像著那個畫面,卻在視線落在正準備進門的男人身上時捂嘴驚呼。

裘善連忙探身望去……還真是人生無處不相逢?

「怎麼辦?他們知道我們過來嗎?怎麼會跟著過來。」

「應該不至于,我們已經換過裝束,即便是熟悉的人都不見得能夠認出來。別擔心,往好處想,這代表他們沒追上阿龍和青荷,他們安全回到家了。」

亦畫同意,松口氣。

「你在這里等我,我去探探他們。」來這里的顧客不多,卻是各個非富即貴,小二等閑不敢隨意打擾。

「好,你小心。」將門問扣上,像早上那般,裘善從窗口飛身出去,造就兩人仍在屋里的假象。

看著阿善消失的背影,亦畫垂下眼,雖然他什麼都沒有說,但她隱約明白,有什麼陰謀正在悄悄籠罩,很嚴重嗎?

***

十幾天過去,裘善始終昏睡,軍醫不認為他能活下來,但他確實活下來了,脈象日復一日越來越穩定,呼吸也逐漸從短促變得和緩,偶爾眼楮能睜開片刻,只是尚未恢復意識。

他右手被齊肩斬斷,左腿斷成三截,雖然接上骨頭,但歸程拖得太久,軍醫說就算恢復情況良好,也無法正常行走。

換言之——瘸子,裘善當定了。

身為舅兄,他現在都不確定裘善是清醒還是繼續昏迷會更好些。

郭大將軍說該把人送回京城,至少得讓他的母親見上最後一面。

但軍醫說千里迢迢,目前這狀況,怕是人還沒送到京城就會死在半路。

因此,他繼續在營帳里躺著,一天三頓藥,頓頓不停。

何亦書猶豫再三,妹妹正懷著孩子,倘若知道消息怕是會承受不住,但隱瞞此事,剝奪她見裘善的機會,日後知道情況妹妹會不會怨恨上自己?

守在他床邊數日,何亦書嘆息。「你還是快醒吧,要怎麼做你自己決定。」

他有把握,亦畫知道他變成廢人,定會把和離書給撕了,重新當回裘少夫人。

那裘善呢?必定不願拖累亦畫,非要將和離一事落實到底吧。

準備起身離去,新的一批弩箭正如火如荼打造中,沒想剛起身,衣禮被人給扯住,轉頭,發現昏迷數日的裘善終于醒了。

「醒了,還好嗎?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裘善看著岳璘,迷茫的眼神漸漸轉為清晰,他想伸手,卻發現自己全身好像被什麼綁住似的一動不能動,用盡全身力氣終于能張開嘴巴,他大聲叫喊……然而喉嚨發出的聲音卻像蚊蚋般小得無法听清。

「裘善,你想說什麼?」

裘善?為什麼喊他裘善?那是他最討厭的人啊,岳璘瘋了嗎?

裘善早就已經……對,他已經死在吳軍手里,那把大刀把他給劈成兩半。

「爹……我要……爹……」他斷斷績績喊著,無奈舌頭不配合,即使用盡力氣也無法讓聲音變得清晰。

岳璘同情地望向他,裘善斷掉半截舌頭,以後連說話都有困難。彎子,認真辨認他的嘴型,半晌,疑惑問︰「你要……找爹?」

終于猜到了?猛地瞠大眼楮,感激涕零……他想點頭,但頭顱也被綁住,卯足全力也只能微微晃動兩下。

「你還沒醒嗎?裘伯父在你小時候就過世了。裘善,你到底怎麼啦?」

「我……郭……煜……」像怕他不明白似的,他一再重復「郭煜」二字。

岳璘一猜再猜,猜過十數次後,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眼底帶著兩分戒備,遲疑問︰「你說……你是郭煜?」

謝天謝地,郭煜淌下激動的淚水,再晃兩下頭。

看著「郭煜」,岳璘心髒猛烈加速跳動。

匪夷所思嗎?是匪夷所思,但是偏偏岳璘相信他!「你等等,我去找大夫過來。」

他提腳想走,卻被郭煜拉住,只不過全身乏力的他手臂無力地垂落床沿,岳璘回身,視線落在他手上,突然發現「裘善」腕間明顯的朱砂痣不見了?

下意識翻開他的手掌,相信了也確定了……「裘善」的斷掌消失……

「爹……」郭煜大喊。

岳璘苦笑,過去郭大將軍說什麼,郭煜都當成耳邊風,這會兒攤上事倒是知道找爹了。

不知道該悲憐他還是鼓掌叫好,種惡因終得惡果,多數人都會撫掌叫好吧。「明白了,我去找郭大將軍。」

離開營帳,岳璘滿腦子復雜——裘善變成郭煜,那真正的裘善去了哪里?他要怎麼告訴亦畫這種事?

軍醫和郭盛都來了,看見父親,郭煜激動無比,可惜說出來的話沒人能听懂。

軍醫上前把脈,又扳開他的嘴巴查看半晌後,說道︰「脈象平穩,人是活下來了,只是裘副將咬斷的舌頭爛得嚴重,怕是以後再無法清楚說話。」

失去左腿右臂成了廢人,現在又是啞巴?面對「裘善」,郭盛無地自容了,都是自家兒子造孽,把保家衛國的英雄給坑了。

郭盛感到無比難堪與歉疚。拍拍「裘善」肩膀,緩聲安慰,「你好好休養,有什麼事等身子好了以後再說。」

丟下話,他連看都不敢多看「裘善」一眼,轉身快步離開。

岳璘跟著走到外頭。

郭盛嘆道︰「豎子造孽,老夫何來顏面面對他?」

猶豫片刻後,岳璘道︰「裘將軍的狀況稍微穩定了,還是及早送他返京,就算有個萬一……至少母子還能見上最後一面。」

「好好的孩子變成這樣,他母親和妻子不知道要多難受。罷了,我私下給他一千兩,你找人把他送回去吧。」

「屬下遵命。」

目送郭盛離開,岳璘轉身看了看營帳,淡淡一笑,「惡有惡報,自己造的孽終究得自己承受。」

回到自己帳篷里,岳璘正尋思讓誰送「裘善」回京,卻發現皎皎站在案桌上,他加快腳步上前,取下環扣上的竹筒,抽出字條。

急事,速返。

***

前腳送走「裘善」,後腳岳璘立刻告假回山莊,還沒走進陣法里就看見「郭煜」在前方不遠處。

心頭一驚,沖上前,二話不說拳頭迅速招呼上來。

「郭煜」感到後腦一陣風襲擊,下意識側身閃過,一個後空翻轉身面對來人。

岳璘?他怎會來此處?

想發問,但岳璘不給他機會,一招一勢全朝他胸口招呼。

但「郭煜」並不想傷他,節節後退,只是腳步不見慌亂,他迅速往陣法里退去,但岳璘幾個翻身追到前方攔截「郭煜」。

與此同時他產生懷疑,「郭煜」為什麼對陣法這麼熟悉?

當然「郭煜」也有同樣的疑惑,岳璘不但沒有迷失方向,相反的還能繞到正確路徑上攔截自己,這代表他是莊子里的人?

莊子里的……他是舅兄何亦書?

他分神之際緩下招式,岳璘拋出一把粉末,「郭煜」被迷了眼,他怕在看不見的情況下誤傷舅兄,只能停手。

下一刻,岳璘手肘抵上他的脖子,低聲問︰「你到底是誰?」

「你又是誰?岳璘還是……何亦書?」他反問。

他的話震撼了何亦書,他怎麼會知道……裘善不想浪費時間迂回,開門見山問︰「你易容了對嗎?午門斬首只是一出戲,目的是松懈潘丞相那群人的戒心?」

一句句全是猜測,卻猜中問題核心。

何亦書濃眉緊蹙,此人到底是誰?如果是敵人,代表自己和皇上的一舉一動全在對方的眼皮子底下?想到此,他扣緊指頭,有了滅口的沖動。

沒想裘善不等對方反應,又說︰「既然你是岳璘,怎會認不出來我是郭煜?偏偏還要問‘你是誰’?所以你知道郭煜身體里面裝的不是郭煜的靈魂?我不解你怎會知道這事,但我願意先說,我是裘善——早該死在燒吳國糧草行動中的裘善。」

接上線了?何亦書想也不想,拉起「郭煜」的手,找到了……找到消失的斷掌和腕間的朱砂痣……他喃喃自問︰「怎麼會這樣?」

這口吻……舅兄相信了。「我要是知道就好,我被亦畫救下,在莊子里醒來,發現自己變成郭煜時,我也震驚得無法相信。」

「亦畫知道你是裘善嗎?」

「怎能讓她知曉?這整件事太過匪夷所思,何況她還懷著身孕,我擔心她受不了刺激,我不能冒這個險,因此我只能裝失憶。那你呢,舅兄怎會知道我不是郭煜?」

何亦書苦笑。天下事無奇不有,最奇怪的居然讓自己撞上。

他緩慢說出發生在「裘善」身體里的事,說郭大將軍、說軍營,也說最近的戰局情勢,而裘善卻用最簡單的話道出孫樺的密謀。

突地裘善做出噤聲手勢,說道︰「有人來了,那腳步聲應該是阿龍。」

「若事情如你所言,時機緊迫,你我必須盡快回營。我對自己的妹妹還是有把握的,她比你想像的堅強,趁這次機會,我把你打昏,你順理成章恢復記憶與身分。」何亦書飛快說完,一個拳頭打中裘善胸口。

裘善配合演戲,順勢高高飛起落地,陷入昏迷……

阿龍過來看見這幕,嚇壞了。「少爺不要……阿善是自己人!」

***

裘善「醒」來,床邊還是亦畫,這次他的眼里沒有迷茫只有驚喜,他彈起身一把抱住亦畫,把頭埋進她的頸窩,語帶哽咽道︰「娘子,我好想你……我這是在作夢嗎?」

他推開她,看清楚後下一刻又把她摟進懷里。「我不要和離,我這輩子只想要你,和離書我不認,求求你別離開我好不好?」

他這番操作把亦畫弄懵了,想推開他,但他的手臂像銅牆鐵壁似的緊緊圈住,讓她一動不能動。

「阿善,你瘋了嗎?快放開我!」她使勁兒拍他的手臂,但沒拍開他,卻拍得自己手心發痛。

「我不放!我已經寫信讓娘把陳姍姍嫁出去。娘子,我愛你,你不要拋棄我,能娶到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

「阿善,你在說什麼?」他瘋了嗎?可是……瘋了的他怎會知道陳姍姍?亦畫大為震驚。

他沒回應她的話,牢牢捧住她的臉,用盡力氣說著從來沒說過的甜言蜜語。「我喜歡你好多年了,我自知不配,只能在暗處偷偷喜歡著,不敢讓任何人知道,深怕會害了你。可我忘不了啊,忘不了你那麼小、那麼害怕,卻逼著自己挺身救我,那天下午,你就在我心底烙了印,再也抹滅不去。」

「你在說什麼?我听不懂。」亦畫頻頻搖頭。

「忘記了?你拿郭大將軍嚇唬那群兵痞子,你撒胡椒粉救我月兌困,那天你拉著我拔腿就跑,你掌心的溫度一直在我心口停留……」

她想起來了!那個大哥哥竟是裘善?

大哥哥的容貌早在記憶中模糊,但……她模糊了五年前的裘善,哪能模糊幾個月前的丈夫?他怎麼可能是裘善。

亦畫生氣了,一把推開他,怒問︰「陳姍姍的事是誰告訴你的?青荷、阿龍還是阿虎?」

他一臉無辜,既忠厚又老實。「干麼要誰告訴我?我本來就知道。」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竟想用欺騙來對付我?」她退到窗邊,不滿的目光盯緊阿善。

「救命恩人?你說你是我的……」

他皺起一雙劍眉,不解垂頭,像在思考什麼似的一動不動,頓時,屋里安靜得針落可聞。

亦畫可以趁機離開的,但不明所以的不安蠢蠢欲動,彷佛有某個答案呼之欲出。

只見阿善抱緊頭顱,蜷縮身子,他沒發出聲音,但從發抖的背脊中可以看見他的掙扎痛苦。

他這模樣揪住她的心,讓緊張的亦畫出現喘不過氣的窘迫感。

突然間他松開手抬起頭,充滿血絲的眼楮赤紅,他大口喘氣,汗水濕透衣襟。「我想起來了……我是裘善,奉命焚燒吳國糧草,任務完成後我帶領屬下準備退出,但好大喜功的郭煜殺了個回馬槍,他瘋了,他不按照計劃不听我號令,我就不該管他生死。」

「可郭大將軍待我恩重如山,郭煜是他的獨生子,我不能見死不救,我沖進敵陣,吳軍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涌來,我的屬下紛紛倒地,我眼睜睜看著大刀砍掉我的手臂……」

他像受到極大的驚嚇般全身不斷抽搐起來。

亦畫見狀上前抱住他。「沒事了,都過去了,如果太痛苦就不要再想……」

他反手抱住亦畫,將她壓在胸口。「是你救了我,我全都想起來了。娘子,我是裘善,是你的相公,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跑到郭煜的身體里面,但我不是郭煜,我是裘善,貨真價實的裘善!」

他是裘善?該相信嗎?

所以他會做雞蛋餅,他把桃花眼笑出忠厚老實,所以他對她緊張小心,他的斷掌朱砂痣和包裹手指的可愛耳朵……

「我是裘善,但裘善早該死了,我不知道自己怎會變成郭煜?」

「我知道。」何亦書接話。

兩人同時望向門口,何亦書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那里。

「哥哥/舅兄……」

何亦書笑容很狐狸,這家伙……戲演得相當好啊,好到……忠厚?我呸!

「你與郭煜互換了靈魂。‘裘善’的軀體被送回軍營,昏迷十幾日後終于清醒,他咬斷舌頭無法說話,我從他的口型當中猜出他說自己是郭煜,見我猜出他身分,他激動興奮,但這事太詭異,我無法告訴任何人。」

「我的身體還在軍營里?」裘善忙問。

「你的右手臂被削斷,軍醫不認為你能活下來,但郭煜的求生意志很強,軍醫說渡過這關他不會死了,只是缺手斷腿又無法說話,下半輩子會過得很艱難。郭大將軍罪惡感深重,拿出千兩銀票將裘善送回京城。」

「裘夫人看到兒子變成那樣,肯定會很難受吧,至于一心想嫁給你的陳姍姍,我想看看她到底有多愛‘裘善’。」

「哥哥……」亦畫輕輕拉著兄長的衣袖。「你怎能相信這種事?」

「兩個原因,第一︰‘裘善’的朱砂痣和斷掌消失,而……」何亦書翻開「郭煜」的手,那里有明明白白的斷掌和朱砂痣。「第二,亦畫,你看過姑姑留下來的冊子了嗎?」

「看過了。」

「你沒懷疑過姑姑怎會有那麼多奇思妙想?怎會懂得那麼多沒人知道的事?」

她確實懷疑過,但那是她的親生母親啊!

「這個問題我認真問過姑姑,她告訴我她來自數百年後,也跟我解釋重生與穿越。」

「重生、穿越?那是什麼?」

「當人死後,沒有進輪回,魂魄進入另一個人的身體繼續活著,這叫重生,就像郭煜與裘善。但如果魂魄進入的那具身體,在數百年前或數百年後,就叫做穿越。

「剛穿越來那幾年,她天天盼望能夠回家,與親人一起生活,卻沒想到會遇見你父親、愛上他,愛得放棄所有理想與原則。」

生下亦畫後,姑姑不斷流血,眼看只剩下一口氣,可她沒有張皇失措,依舊笑得滿眼溫柔。

姑姑對他說︰「小書,姑姑要回家了,回到那個有電腦有飛機的家鄉,可惜我帶不走妹妹,你能不能幫我照顧妹妹?」

亦書用力點頭、用力保證。

姑姑寫過很多好听的故事,他本打算念給妹妹听,還想告訴妹妹,等她長大、老去,總有一天她也會飛到姑姑的世界里,重新當姑姑的女兒。

但爹娘為了保護妹妹,不讓外人知道她的身世,更不願意讓妹妹有寄人籬下的失落感,便將她掛在母親名下,成為他的親妹妹。

而何亦書想給妹妹講的故事書,全讓娘親給收藏起來。

所以……「郭煜」的身體里面,真的住著裘善的靈魂?

何亦書看看裘善、再看看妹妹,說︰「你們好好談談。亦畫,如果最終你仍舊決定與裘善分開,那就徹底決斷,別怕,你有哥哥可倚仗,誰都甭想欺負。」

說完,他意味深長地看裘善一眼,走出屋外。

屋里又剩下二人,裘善上前一步,她下意識退後兩步。

見她如此,他沉聲道︰「娘子,是我辜負你的信任,沒把家事安排好,是我害你帶著孩子千里迢迢千辛萬苦來到渝州,更是我讓你委屈受盡、無處喊冤。你有權怨我,如果你真心恨我、恨到此生不願再見到我,那麼我會順你的心意。但是,在做決定之前,請先听我說幾句好嗎?」

她沒點頭、沒搖頭,也沒有調頭離開。

裘善繼續說︰「世間沒有幾個人能夠認同重生這種事,我既然佔據‘郭煜’身子,就必須認分當郭煜。

「郭煜沒有妻子、母親,他說一沒有人能說二,郭大將軍心頭不爽頂多罵上幾句,只要我堅持娶你為妻,沒人可以反對。」

「如果你願意,請你讓我重新追求你、重新回到我身邊當‘郭煜’的妻子。如果哪天我回到裘善的身體里面,那麼和離依舊做數,你不需要陪伴一個廢人,熬壞自己的一輩子。」

亦畫緩聲道︰「有了裘善的靈魂,郭煜不會碌碌無為,日後必定前程遠大,而何亦畫,一個和離過的女子,憑什麼嫁入大將軍府?反倒是成了廢人的裘善……如果陳姍姍不肯對你忠貞,或許我能夠重回裘府支應起那個家、教養我的孩子。」

這話說得夠明白——她不恨他、不打算與他撇清關系,她願意成為裘善的妻,即使他已經變成無用廢物。

他听懂她的心思,听懂她對自己的感情,听懂裘善是她心底的唯一。

他笑了,拉開嘴角,從小笑、大笑到仰天大笑,何等幸運啊,他終究是心想事成、夢想成真,裘善高興得跳起來,抱住亦畫轉圈圈。

「謝謝你!謝謝我的娘子,謝謝……」他高興到語無倫次,腦袋澆了漿糊。

他這樣快樂啊……怎會一個算不上救命之恩的恩惠,就讓他投注那樣深刻的感情?

「亦畫,你想要什麼,‘郭煜’富得流油,你告訴我,我通通給你買。」

男人對女人好,就是用拼命為女人花錢來做表現?所以他當了匕首,給她買一馬車東西?

望向窗外,那里有滿院子菊花,亦畫失笑。「你這是慷他人之慨。」

「他欠我的,若不是郭煜胡鬧,按照計劃差事辦完就該撤退,我哪會變成這副模樣,娘子不知道,刀子從肩膀削下去那刻有多痛,要不是痛到意識模糊,我又怎會把舌頭給咬斷。」

光是听著亦畫都覺得心痛難當,他是怎麼忍受下來的?

輕輕撫上他的臉頰,認真看著他的臉龐,幸好還有熟悉的憨厚眼神和無辜表情,否則她要到哪里找到裘善的痕跡?

兩筆濃墨劍眉、一雙勾人魂魄的桃花眼、精致完美的五官……當他的妻子壓力肯定不小,如果可以選擇,她更想成為夫君黝黑粗糙、長相平庸的裘少夫人,至少能少費點神,不用擔心相公遭人覬覦。

捧起他的臉,她問;「還痛嗎?」

「不痛了,現在忍受那份疼痛的是郭煜。」真是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相公,我是認真的,若哪天你變回裘善,我還是要當回裘少夫人,和離書,我不認。」

這話不甜、不精彩,卻狠狠地把他的心髒給裹上大棉襖,即使外頭冰天雪地也澆滅不了里頭的熊熊烈火。「好。」

到時的事到時再說,現在他只要專心享受她的疼愛。

「所以我們就維持這樣子好嗎?不成親,但是在一起,你還是寶寶的親爹,還是我的相公,但哪天‘郭煜’不得不成親,那你便和郭少夫人好好過日子,我可以一個人,沒問題的。」

「不要,我不想委屈你。」郭少夫人,她非當不可。

「若我與郭煜成親,哪天你回去了我怎麼辦?留著我在二世祖身邊任他欺凌?你舍得。」

他舍不得,可是……擁她入懷,他無話可以反駁。

夫妻本是一生一世的事情,怎麼到他這里就這麼困難?老天爺能不能對他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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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26 00:39:2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郭煜戴罪立功

「沒事,我覺得這樣挺好。」

貼在「郭煜」胸口,沒有罪惡感的亦畫感到安心,她其實很喜歡這樣說話,喜歡听著他穩定的心跳聲,篤篤篤地,一下下撞在耳膜上。

不必過多證明,她就是知道,那一聲聲敲的全是「我喜歡你」,他是真的很喜歡、很喜歡自己。

就算沒有透過買東西來確定,他的眼神、他的小心翼翼,他對她的感情表現在每個身體的細節里。

被男人這般專心喜歡著,任何女人都會淪陷,不管他長相平凡或俊逸。

他圈住她的身子,把小小的她收攏懷中,他眷戀這樣的「收攏」,這個動作讓他幸福而滿足,有種「她就是我的、她只是我的」的驕傲,也有因佔有欲而引發的成就感。

是認真的,他默默喜歡她多年,從不敢奢望有一天她會是為他的。

低下頭,親親她的額頭,親親她的鼻梁,親親她的唇瓣,他輾轉流連,享受她的馨香柔軟,享受她不由自主的淪陷與回應,衷心盼望這輩子就停留在此刻。

兩人喘息不定,情火漸漸燃起,他說︰「我不想委屈你,我要你光明正大站在我身邊,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妻子。」

「我早就正大光明站在你身邊,所有人知道我是裘善的妻子。」

沒錯!但恨的是——他現在不是裘善,卻又害怕回去當裘善,矛盾的他、矛盾的狀況,矛盾得讓他不知所措。

她理解他的矛盾,但這個矛盾非正常人能解,最好的做法是擱置。「所以,你現在必須回軍營了對吧?」

「對,有孫樺、趙苑金的危機在,就算郭大將軍不是我親爹,但他是一手提拔我的恩人,朝廷需要他鎮守邊關,于公于私我都必須盡快回去。」

「什麼時候走?」她舍不得,卻必須放手。

「我的傷尚未痊癒。」他悶聲,睜眼說起瞎話,只想多留兩天。

她咯咯輕笑,因為她和他一樣也不願意分離。

「能告訴我到底是什麼情況嗎?」

「知道潘丞相嗎?」

听到這三個字,亦畫咬牙切齒。「怎不知?對付哥哥,他沒手軟過。」

「潘丞相這麼賣力,目的為何?」

「還能是什麼,不就是為潘貴妃所出的大皇子鋪路。」這種事,不需過度思量,人都是為了利益權勢出賣靈魂。

「可大皇子年幼,這麼積極排除異己、替未來鋪路,會不會未雨綢繆得太早?何況唇亡齒寒,國破家安在?如今吳、楚、燕三國聯手企圖並吞大周,好不容易郭大將軍穩住戰局,在這情況下孫樺卻逼趙苑金對郭大將軍動手,萬一大周沒了,他還為誰鋪什麼路?」

「難道他的目的不是奪嫡而是滅周?潘家枝大根深,整個家族都在周朝安身立命,國家被滅,他們何來好處?」

「說得好。他們憑什麼認為沒有郭大將軍在,大周還能全身而退?」

「是……通敵?他們與其他國家有了秘密協議?」

「我是這麼猜測的,但手中沒有證據,想要證據就必須回軍營找。」

「但通敵他們能得到什麼?政權更迭?可是大皇子才兩歲……」

「是啊,才兩歲,潘丞相急什麼?他想當攝政王?」

亦畫猛然抽氣。「攝政王?他憑什麼敢?」

「皇上登基之後,與舅兄聯手推出的幾道政策,件件都與潘丞相扯上關系,斬除他不少根基,他早已不耐煩受皇上所制。」

「所以他借戰事與郭大將軍聯手,逼迫皇上處決哥哥。」

「是,武能安邦,文能定國,鏟除文臣後又對武官動手,屆時軍權政權一把抓,潘丞相的攝政王之路才能走得穩當。」

「太可怕了!你快回軍營吧,護郭大將軍安全。」

「我會回去,但必須先安排妥當,至少不能讓人在我與舅兄之間做出聯想,也必須為這段時間的失蹤找到說詞。」

此次回營,「郭煜」不能再當二世祖,他必須大徹大悟、改頭換面,這麼大的變化……該從哪里讓人信服呢?

亦畫嘆息,圈住他的腰。「真累,為權勢機關算盡,值得嗎?」

「有人覺得值得。」

就是有這樣的人,世間才會紛紛擾擾、爭端不斷,少數人的野心造就多數人的不幸,可憐的是天下百姓。

青荷進屋,看見小姐居然和阿善抱在一起,哇……太快了,快得她的小心髒承受不起,她指著兩人,咿咿啊啊好半晌說不出話。

亦畫尷尬極了,她這樣「不守婦道」……

幸好男人臉皮有得天獨厚的厚,他開口,「干麼這麼驚訝?你不是希望我當倒插門女婿?我同意了。驚訝不?驚喜不?要不要雀躍得跳上幾下?」

然後青荷就驚訝、驚喜、雀躍地蹦起來,她歡天喜地大喊著往外跑。「少爺、陳伯、陳嬸,小姐找到倒插門女婿了……」

還沒喊完,突然想起阿龍讓她傳的話,又魯莽往回闖,沒想到這回……更辣眼楮,如果不是她折返得夠快,阿善的唇都快貼上小姐的了。

她掩住雙眼,揚聲問︰「阿龍問,阿善綁回來的人要怎麼處理?」

天……亦畫好想死,連忙推開裘善,問︰「你綁了人回來?」

「不是綁,是請。」他笑了笑,對青荷說︰「把大師請進來。」

青荷松開捂住眼楮的十根手指,吐吐舌頭,說︰「是,新姑爺。」又對小姐眨眨眼楮,「青荷還小呢,小姐悠著點兒。」

一句話,炸出她滿臉通紅,戳戳裘善堅硬的胸口,低聲抱怨。「都是你的錯。」

「對,都是我的錯。」他認錯認得很真誠,但打死不想改過。

阿龍押著人進屋,何亦書也來了。

看著穿著一身道袍的清風大師,裘善瞬間沉下臉,什麼話都沒說,對方已經感受到說不出口的壓力,彷佛氣喘得稍微大一點,自己就會身首異處。

「大師請坐。」

裘善的口氣溫和,清風大師卻覺得有如六月降雪,凍得他的血液結成冰,他想逃不想坐,但兩條腿軟得站不穩,還是阿龍扶了一把,他的才能穩穩當當地停在椅面上。

所有人都入座,清風大師舉目望去,桌面上沒有水酒,他卻宛如入了鴻門宴。深吸氣,他鼓起勇氣問︰「不知公子請我過來,有何要事?」

裘善一攤手,朝亦畫勾勾眉毛。就說吧,哪有綁人?明明是請人回來,好吃好喝伺候著呢。

看著兩人的眉眼官司,清風大師要是知道裘善心里想的,肯定想問︰既然是「請」,為什麼要把人裝箱?

裘善︰那不是……箱子里安全嘛。

他從袖口拿出一張生辰八字。「還請大師仔細看看,這八字如何?」

口氣溫柔再溫柔,溫柔得他雙目透出殺氣,彷佛他沒說清楚就可以整理好行李,準備下地獄。

心跳如雷鳴,清風大師將八字翻過來覆過去連看三、五遍。

這個八字有幾分眼熟,突然一段陳年往事躍上心頭。是她嗎?不可能吧,沒意外的話,那丫頭早就成為江家童養媳,被折磨得沒了性命。

對,不可能也不至于……他壓抑懼意望向裘善,只見他望向亦畫的眼神溫柔得可以掐出水。

八字是這小娘子的?她一看就是養尊處優、嬌慣養大的,肯定不是當年那個女娃兒,那麼這個八字……是要合婚吧?

心里有了譜,清風大師開始說道︰「這八字顯示出此人身分高貴,只是年少時期多有波折,不過成親後定能旺夫旺家……」

緊接著他開始往死里夸,恨不得把小娘子的命夸成天上有、人間無,只有神仙才配得上的命格。

越听亦畫越迷糊。怎麼會?同樣的八字、同樣的大師,怎會出現截然不同的結果?

她截下話,問︰「可這八字大師算過,你說我是天煞孤星。」

清風大師一怔。不會吧?這麼巧,她就是當年那個小姑娘?硬著脖子,他試著再替自己辯駁。「小娘子確定是我?外面不學無術的江湖術士滿街跑,小娘子可別弄錯人。」

「就是你!當年娘帶我去觀里,是你親口說的。」亦畫說得斬釘截鐵。

「原來是你啊?」何亦書冷下臉。

當年謠言逼得他們走投無路,為此事,娘受爹責備,滿心愧疚,竟只是因為他的滿口胡言。

亦畫追問︰「所以我的八字到底是好是壞?是旺夫益家還是天煞孤星?」

清風大師被噎得說不出話,卡了半天才吶吶回答,「小娘子肯定記錯了,當時幫你批命的絕不是貧道。」

裘善微笑,也不爭辯,只是慢條斯理地復述一段對話——

「此二人分明是天作之合,師父為何要說他們是破家姻緣,成親後男絕嗣、女喪夫?」

「誰讓知府千金看上這位小公子,若不這麼說,咱們觀里香火錢要從哪里來。」

「可這樣做,豈不是壞人婚姻?」

「徒弟啊,有時候良心和口糧對峙,為了活得舒服些,就得把良心給掩埋。」

裘善把小徒弟和老師父的對話學得活靈活現。

他、他、他……听見自己和徒弟幾天前的對話?那麼……再多的辯駁,在對方面前全成了笑話?

凌厲眼神像劍般刷過去,分明沒有劍,清風大師卻感覺全身被砍得傷痕累累。

縮起肩膀,他知道自己完蛋了,不管有沒有證據,只要這段師徒對話傳出去,名聲敗壞不說,會有多少信徒上門來鬧,那些曾經的金主都有財有勢,只要他們不肯放過,自己性命必定難保。

坐不住了,裘善威脅的話還沒出口,他已從椅子上滑下來,跪地求饒。「是貧道的錯,貧道認。」

「當年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亦書寒聲問。

「是貧道財迷心竅,犯下過錯,求大爺原諒,以後貧道再也……」

「少廢話!」截下他的廢話,裘善怒道︰「把事情始末講清楚,但凡有一句交代不明白,你的腦袋……」

他抓起杯子揉兩下,粉屑連同茶水從指縫間滑下。

清風大師縮起脖子,腦殼不比杯子硬幾分,真被揉幾下,紅的白的會噴出來。雞皮疙瘩爭先恐後往外冒,他一古腦兒把陳年往事撈出來講。

「鎮上有個富商姓江,家里有個腦袋不清楚的傻兒子,成天打人咬人傷人,江家幾乎每個月都要找人牙子,只因伺候他的丫頭經常因被凌虐致死。」

「某日江老爺听取某個大師之言,得來一份八字,說此八字旺夫、旺家宅,只是年幼命運多舛,但長大後尊貴榮華、子孝孫賢,若能娶得此女為媳,說不準傻兒子能恢復正常,還能帶動家族繁榮昌盛。于是他就帶著這份八字找上我。」

「江老爺知道渝州城多位產婆與貧道頗有交情,往往會在接生之後將剛出生的嬰兒八字送到貧道這里。」

「為什麼要送到你這里?」何亦書問。

他不知道渝外城竟有這慣例?

「是……」清風大師想胡扯,把問題輕松揭過,但視線一接觸到裘善狠戾目光,瞬間放棄念頭。「是貧道付銀子買的。渝州百姓信命、重八字,握有這些八字,如果有錢有勢之人想給孩子找個旺家對象就會尋上貧道。」

「原來你不僅僅是大師,還是陽間月老。」裘善冷笑,漂亮五官變得猙獰。

「這本是出自善意,想撮合良緣……」

「別說虛的,然後呢?」何亦書淡淡打斷。

「江老爺要的八字貧道手上剛好有一份,產婆曾說,婦人生產後不久就死亡,女嬰由旁人收養。貧道心想沒爹娘的孩子沒人疼,條件剛好符合需要,與江老爺談過之後,他收買鄰居婦人,唆使何夫人領小姑娘到觀里祈願,貧道借機替小姑娘批算八字,只要貧道把‘天煞孤星’四字落實到小姑娘上,剩下的事便由江老爺接手,後來貧道隱約听說他散播傳言,讓小姑娘一家飽受謠言之苦,剩下的貧道便不知道了……」

「這種缺德事你也敢做?」阿龍氣得想暴揍清風大師一頓。

「江老爺有兄長在京城當大官,若不听他的,我們那間小道觀怕是早就不保。」他嚇得連連磕頭,每下都重重撞上地板。

「難怪當年妹妹那麼小就有人上門求娶,這是認定我們會迫不及待把妹妹推出去?」何亦書冷笑。

「幸好爹沒拋棄我,還為了不讓我听見村人的閑言碎語舉家搬遷。」亦畫苦笑。

但「天煞孤星」四個字已經牢牢烙進她胸月復間,一再燒灼她,爹死、娘染疫,家里每少一人,她都要恨自己一回。

「你指的江姓富商可是江彬?」裘善凝聲問。

「是,如今江老爺不僅是富商,還是……」

「七品縣官。」裘善接話。「連舉人都考不上還能當縣官,不簡單啊,舅兄可知江彬是誰?」

「誰?」

若不是小小縣令作威作福被他踫上,裘善哪會在意這號小人物?「江芷岳的從弟。」

終于明白為什麼他們會在渝州開靜藝軒,有地頭蛇在確實好辦事,要聯絡吳、楚也確實方便得多。

何亦書恨道︰「這下真好,新帳舊帳一起來,算盤才能打得羅嚏響。」

「這種禍害人的事,身為修行者……是否貽害天機?」裘善橫眼相望,誰說桃花眼只會迷人,殺傷力強啊。

「貧道錯了,求公子饒了貧道。」

「求我沒用,得問問被你禍害過的百姓,看他們肯不肯饒你。走吧!」

裘善口氣很輕,但清風大師心一沉,沒挨打罵沒恐嚇,但他很清楚渝州再無自己的立足之地。

清風大師離開後,裘善跟何亦書對上眼。

何亦書說︰「我們談談。」

「好。」

***

雖說認下「倒插門女婿」,但還沒有成親,裘善一顆心再火熱也不能和老婆過上夫妻生活,但是……忍耐不住啊,他只好等到夜深,偷模到亦畫床邊。

「沒睡?在等我?」

黑漆漆的夜里,誰也看不見誰的表情,但亦畫就是能從他聲音里听出掩也掩不住的笑意。

能不等嗎?用膳時,桌子底下他那只不安分的手;消食時,他那雙濃眉忽高忽低,說勾引都是客氣了;送她回房時,他咬著下唇、欲語還休,無辜的表情讓她……

不等?他會哭吧?

躺平,他的手臂往她頭顱下方鑽進去,手臂一彎,將她勾進懷里,下巴貼著她的額頭,鼻子聞著她的味道。很香,早就在記憶里深刻的味道,那不是脂粉而是淡淡的墨香,是沁人心脾的味道。

「下午你和哥哥談了很久,決定回軍營了?」亦畫把玩著他的衣襟,上頭的格紋是她畫好花樣子後青荷繡上去的。

「對,軍營在渝州,來回頂多兩個時辰,一有機會我就回來看你。」

「軍營重地,能允許你私自離營?」

「以前確實不行,但現在都當了郭煜,還不能借由親爹名分便宜行事,那麼二世祖也當得太窩囊。」

「我有點擔心。」

「擔心什麼?」

「回去後,郭煜的處境會很糟糕吧?」

「確實,可能要挨打了,畢竟裘善被我搞成殘疾,軍中損失一員大將。不過我皮粗肉厚,親爹又是大將軍,行刑的人不至于下狠手,他們也會擔心秋後被算賬。」

「真的嗎?不會有事。」

「不會的,趁這個重大教訓,郭煜幡然覺悟、痛定思痛、痛改前非,我才能當回原來的自己。」

「你們都想好說詞了?」

「有舅兄在,他會幫我。自從他弄出弩箭、投石機和炸藥之後,郭大將軍可看重他了。舅兄講的話在郭大將軍跟前很好使,到時再散點財、利用幾分人脈,不至于太嚴重。」

「那孫樺和趙苑金呢?」

「離開京城之前,皇上讓舅兄帶一組人馬到渝州,孫樺最好啥都不做,一有動作就有人跟在後面收集罪證,等京城的信息過來,看皇帝那邊情況怎樣,如果順利的話,連罪證都不必收集了,直接剿滅便是。」

「孫樺抓我,目的是逼出哥哥?他知道哥哥還活著?」這個疑問一直在她心中。

「不,潘丞相有罪證在舅兄手里,舅兄被斬首後,他派不少人到何家翻找,卻遍尋不著,他認為罪證在你手上,才讓人追著你一路到渝州,可惜罪證早就在皇帝手上。」

「他怎麼沒想到罪證在皇上手里?」

「從推動政策就可以看出來皇上行事明快,他不耐煩城府心機那一套,要是手中握有罪證,早就發落潘丞相,哪會按捺?只是這回文武官員聯手,逼迫皇上降罪舅兄,讓皇上徹底看清這朝堂還不是他的,不鏟除惡臣他永遠甭想順心遂意治理國家,因此他按下不發,等待時機。」

「潘丞相錯估皇上,才會在我身上下手?」

「對,這回皇上佔住先機,定不會再度落敗,而我有舅兄相扶、如虎添翼,再加上人人都認定郭煜是個廢物,自然不會用心防範,這足以令我行事方便出其不意。」

「不會太久的,吳楚燕很快就會被我們擺平,而你什麼都別想,好好吃睡、好好養胎,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母親心情好,生出的寶寶才會脾氣好,不想生個磨娘精,就別胡思亂想自己嚇自己。」

「我知道。」她應下。

輕拍她的背,分離在即……他低聲說︰「早點睡,明天咱們出去走走。」

隔天何亦書一大早就離開山莊,找到郭煜這事需要提早安排,而孫樺那邊更需要人盯著。

裘善親手幫亦畫梳頭發、畫眉毛,親手做雞蛋餅,親手磨豆漿,他對亦畫的事鉅細彌遺親力親為。

眼看小倆口感情好,青荷露出欣慰的笑,畢竟這對夫妻是自己促成的,她是妥妥的大媒人。

亦畫問︰「我們要去哪里?」

「去上回被野豬打斷沒去的地方。」

「你又知道上回我們要去哪里?」那時他初來乍到又失憶,是個連半句話都插不上嘴的新進奴才。

「我不知道,但這幾天滿山亂繞,我發現山澗附近長著一片花海。」

留下來的他身負任務,夜里他離開山莊幾回滿山遍野的跑,硬是讓他找到一條通往吳國的捷徑,那條路很隱密,他順路走下去,居然被他給「舊地重游」了。

有意思的是……他不懂吳人心理,糧倉都被燒過一回,居然還不肯轉移陣地?莫非認定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

不過很明顯的,駐軍變多了,吳軍大半軍力都在那里,如果舅兄的轟天雷能大批生產,或許他們不必費太多兵卒就能拿下吳國。

「出門時陳嬸不放心,上回遇到野豬後她就不時在陳伯耳邊叨叨,說不該讓我出門,但陳伯沒同意。」

裘善接話。「平日里陳嬸嗓門大,可遇到事情她總是听陳伯的。」

「他們是天作之合。」天作之合這種事和八字無關,與夫妻能為對方包容到什麼程度有關。「我爹娘感情也很好。」

「我听舅兄說過,他們的感情令人羨慕。」尤其是染疫時的不舍棄教人動容。

「娘常對我說,挑丈夫不必選好看、有錢的,學識才華名祿地位都是給外人看的,對妻子而言不實惠。」

「那要選什麼樣的?」

「選喜歡我、看重我,願意為我的無理取鬧無止境妥協的男人。」

「你娘有遠見。」

「所以回去後,陳嬸嘮叨算你的。」她要他的無止境妥協了。

「行,算我的,我劈柴燒火、打理院子,讓陳嬸無限制奴役,直到她氣消。」他樂意並且願意為她無止境妥協。

這條路很隱密,穿過一片半人高的雜草叢後來到一片谷地,水源正是豐沛期,山壁瀑布直下三千尺,激起的水珠噴上她的臉,一片沁心涼意。

瀑布流入河中,魚兒自在優游。

山谷邊緣有幾十棵參天大樹,冠蓋雲集,當中有兩棵樹上紅艷艷的花朵怒放,整棵樹像著火了似的。

綠草如茵,上頭紅的黃的紫的,各種野花盛開,不怕人的兔子嘴里不停嚼著青草,為繁衍下一代做準備。

心曠神怡,亦畫忍不住大喊,伸臂往前沖。

「小心點!跑慢點……」裘善嚇得追在後頭,兩手護小雞似的護在她的身側。

但是好不容易能出門透氣的亦畫怎能「慢一點」,她忘記自己懷著身子,只想大笑、只想放聲高歌。

見她這樣,裘善緊張卻也快樂。

身為成功男子,就該有足夠本事讓自己的女人快樂——他發展出人生第一金句。

兔子被她嚇得咚咚咚到處逃竄,她停下腳步笑得前俯後仰。

「喜歡這里嗎?」裘善問。為了她,他願意盡全力把吳國變周國,讓這里變成平安地界,讓他的女人可以隨時在此撒歡,不怕征戰紛擾。

轉頭看他,笑還停留在眉角眼梢,她沒學過甜言蜜語,但有與生俱來的天賦,因此一開口就甜了他的心。

她說︰「喜歡這里,更喜歡身邊的人是你。」

男人是沖動的動物,心一甜就會忍不住做傻事,因此忘記老婆肚子里還有一個,他打橫將她抱起,施展輕功,在亦畫的驚呼連連中帶著她滿山谷亂竄,跟受到驚嚇的兔子一模一樣。

她笑,他也笑,清脆笑聲在山谷里蕩出回音。

終于他停下,讓腿軟的亦畫站回地面,直到她站穩了才從身後抱住她,下巴輕點在她的頭頂上。「娘子。」

「嗯?」看著瀑布,任由水珠濺上臉頰,舒適、暢心、美好的經驗。

「我能不能預約?」

「預約什麼?」

「預約你的下輩子、下下輩子?」

輕笑,天賦異稟的她,甜言蜜語信手拈來。「哪還要預約,你的下輩子、下下輩子……無數輩子都屬于我,不管你是裘善、郭煜、劉三、陳四、二狗子,你只能是我的男人。」

裘善又樂了,又笑得不能自已了,他彎把頭靠在她的頸窩。「娘子說得對,我永生永世都是娘子的人,誰也搶不走。」

她轉過身,捧起他的臉。「確定羅,我的男人不可以三心兩意,眼底只能裝下何亦畫,我是我男人心里最美的那幅畫,再美的風景都不能迷了他。」

他笑得很用力,頭點得很重,憨厚的裘善又浮上權面。

「確定。」他眉眼眯眯,圈住她的手臂縮緊。「裘善的女人也不能三心兩意,裘善是你心里最美的那幅畫,不是郭煜,對不對?」

竟然自己跟自己較上勁兒?是沒有安全感嗎,怕她愛上「郭煜」拋棄「裘善」?靠進他懷里,她柔聲回答,「如果我喜歡郭煜,早在他深夜送花時就答應他了。」

她是哄男人界第一把交椅,兩句話,他被哄得心定。

「不過,還是要記你缺失一次,再有一回我就不要你了。」

「什麼缺失?」

「離開京城時你是怎麼答應我的?你答應我要保住性命、平安歸來,結果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什麼樣子?如果不是重生,你還活不活得成?」

這個確實是他的錯,裘善鄭重道歉。「我保證再沒有下回。」

話剛出口,他突然跪地匍匐,臉頰貼在泥土上,瞬間又抱起亦畫飛身上樹梢,抓起濃密枝葉隱藏兩人的身形。

「怎麼了?」

「有人過來了,至少有十匹馬、數十人。」

剛藏好不久果然來了人,裘善一眼就看到老熟人。

幾度陣前對壘,裘善對這位被稱作驍勇善戰、足智多謀的少將軍李彤非常熟悉,他的父親李旭是吳國主將,李彤和郭煜是同款靠爹族,有親爹可依恃,何需實力闢路,旁人自然會大力吹噓,捧得馬屁爽極。

都是這樣的吧,有靠山的人特別痛恨有實力的,因此李彤和郭煜一樣恨裘善,可惜妒恨無法在戰場上幫他開天闢地,李彤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從裘善手中為自己掙得「常敗將軍」名號。

當周國內應傳來消息,得知裘善斷了左腿右臂再不能上戰場時,他得意得尾巴快翹起來,明明人不是他殺的,他卻認定那是自己的功勞。

掃除攔路虎,大破周朝的時機到了,下一場戰事中他注定要立功,因此這回他主動爭取探路差事。

樹梢頭,裘善細听吳軍對話,強忍想笑的。

正猜不透為啥糧倉被燒過吳國還不吸取經驗,把重新收上來的糧草運往更安全的地方,竟還將大軍集結于山腳下,原來他們學到的經驗是「模仿」,他們想走同樣的山路,同樣神不知鬼不覺的直搗渝州城,來個里應外合,那也得他們有本事啊。

太好啦,老天送來的禮物——「郭煜」的杖責可以免除。

戴罪立功,他要讓吳軍再次痛定思痛。

吳軍離開,他將亦畫安置妥當,然後一路尾隨,看他們專心畫地圖尋找路徑,裘善臉上笑意漸漸濃烈。

***

看著兒子的身體像塊破布似的癱在床上,裘夫人再潑辣囂張也忍受不住,她撲在兒子身上嚎啕大哭。

「阿善啊,娘辛辛苦苦把屎把尿將你養大,你這個不孝子,怎麼能讓白發人送黑發人?你不是要掙功名,讓娘當誥命夫人嗎?你變成這樣子,娘的指望通通沒了呀……」

被老人這樣一撲,郭煜覺得心肝腸胃都快從嘴巴給擠出來,這老女人是嫌棄他活得太久,想要謀殺自己?

他企圖推開裘夫人,可惜身子骨太虛弱,哪能推得動對方,他張嘴哇哇大叫,不停喊著︰走開!不要踫我……

可惜他丟了舌頭,不管講什麼听在旁人耳里都是一團漿糊。

打從離開軍營那天,他發現情況不對,氣得又吼又叫,剛開始還有人安撫他,但到後來別說安撫,人家連理都不肯理會,嫌煩了,一碗黑糊糊的藥汁灌下,他就睡得昏天暗地人事不知。

于是當他終于有了意識,就發現自己躺在這里,被老女人一口一聲「兒啊」給哭得頭皮發麻。

誰是她的兒?他親娘早在八百年前就死透了。

眼看推也推不開,老女人骯髒的眼淚鼻涕全糊在自己身上,惡心透頂!

「我要吃飯!」他必須恢復體力,好離開這個女人、這個地獄。

可惜他喊得再大聲都徒勞無功,沒人听懂他在說什麼。他不斷揮動手臂,直到全身月兌力,癱在床上不停喘氣。

這時他發現門口站著一個年輕女人,長相普通、皮膚有點黑,但身材凹凸有致引人垂涎,她是來伺候自己的嗎?

他才這麼想著,就見那女人一甩頭離開門邊。

陳姍姍跑到院子里,忿忿不平扯下一朵花,把花瓣撕得粉碎。

恨極怒極,老天爺對她好差勁,虧她天天在姨母耳邊吹風,好不容易慫恿姨母將何亦畫趕走,她討好賣乖,終于讓姨母下定決心到衙門給他們登記婚 書。

她終于成為名正言順的裘少夫人,日日盼望表哥立下軍功加官晉爵,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高門貴婦般吃香喝辣,打扮得金光閃閃。

可是美夢作沒幾天就煙消雲散了?表哥變成這副活不活、死不死的鬼模樣,她的下半輩子要依靠誰?難道貴婦做不成反當上奴僕,天天得伺候表哥吃喝拉撒睡?

才不要,這種裘少夫人誰愛當誰當去!

都是姨母的錯,如果她肯早點為自己謀劃,她哪會到現在還嫁不出去?越想越糟心,怒火賁張,她急需宣泄。

「姍姍……」裘夫人的聲音傳來。

她不想理會,卻明白現在的自己沒有權利任性,憋下怒火,深吸一口氣,她假裝抹眼淚,朝屋里走去。「姨母找我?」

裘夫人輪流看著兒子與外甥女,深深喟嘆。

兒子對姍姍的冷淡她心里自然有數,曾經她也想讓姍姍外嫁,但姍姍眼界高,不肯嫁莊稼人,但京城里稍微有點臉面、日子富裕幾分的,誰願意娶個目不識丁的鄉下女?

這一拖二拖下去,除了兒子,姍姍再沒有更好的選擇。只是現在……拉起陳姍姍的手,裘夫人低聲說︰「你表哥這副模樣,日後怕是靠不住了,但裘家香火必須延續,姨母知道你委屈,但是……你幫裘家生個兒子吧。咱們好好把孩子養大,以後你年紀大了就能有人孝順送終。」

陳姍姍心中驚濤駭浪,表哥都變成這副模樣了,姨母居然還要她和表哥……

望著雙眼緊閉、胸口微微起伏的表哥,他這樣還算是個人嗎?頂多是團爛肉,和他生孩子?她連想都不敢想。

用力搖頭,她從姨母掌中抽回手,嚇得連連後退。

「你和阿善登記在案,名分已定,是板上釘釘的正經夫妻,如果不肯……和離之後你還能找到什麼好男人?還是你想守一輩子活寡?听姨母的話,事情已然走到這一步,寡婦不好當,如果身邊有個孩子,日子多了盼望才不至于過得太辛苦。」

這話表面上似乎很自私,但身為過來人她是真心為陳姍姍考慮。

「表哥……表哥這樣子,怎麼還能……」

裘夫人紅了臉,卻硬著頭皮說︰「這種事女人也可以自己來,姨母去買點藥給阿善喝下去,只要那里有反應了……就能成事。」

「姨母,我不會……我害怕。」

「我懂,你沒有經驗自然會害怕,沒事,有姨母在,姨母會幫你。」

陳姍姍眼底凝起冰霜。表哥變成這副模樣,姨母堅持要逼她吊死在這棵歪脖子樹上還說是幫她?當她是傻瓜嗎?她很想一掌搧上姨母的老臉,但想起送表哥回來的副將交給姨母的銀票,她強行壓下惡心,乖巧點頭回答,「姍姍明白姨母全是為姍姍著想。」

裘夫人松一口氣,就知道姍姍這孩子溫婉乖順。「你能這樣想就太好了。」

「我去買菜,表哥瘦成這樣,得好好補補。」

「對對,得補補。」這樣才能生出健康的孩子,她從懷里掏出碎銀子,難得慷慨。「多帶點錢,如果你有喜歡吃的也買一點。」

接下銀子點點頭,陳姍姍剛踏出裘家大門臉上便浮起陰毒狠戾。

她滿腔怨恨,恨表哥變成廢人,恨姨母強行留下自己,恨老天爺不公平,想囚禁自己一生一世,胸月復間熊熊烈火竄燒,她想放火燒掉這一切。

她低頭走得飛快,一不小心撞上人,抬起蓄滿淚水的眼楮看向來人。

那是個身著錦袍、面容斯文,周身透著 書卷氣的儒生,兩人四目相對,她害羞臉紅。

「我撞痛姑娘了對嗎?我是允親王府的人,要不我送姑娘去醫館……」

***

三千人的隊伍拆分成五個小隊,在不同時間點出發,才不會出現太大動靜。

李大將軍坐鎮後方,每個時辰目送一個小隊離開,他與孫樺約定好,軍隊翻過大名山後孫樺將會親自接應,將他們送到安全地方,等待三日後的里應外合。

只要周軍亂了陣腳,趙苑金就能趁亂殺死郭盛,沒有郭盛、裘善的周軍就像沒有撩牙的老虎,再也不足為懼。

第一個小隊由李彤帶領,路線圖是他畫的,他最清楚這一路上的情況,有第一小隊沿路留下的記號,能讓後方隊伍順利穿過密林,直入大周國境。

李彤帶著六百士兵火速翻山越嶺來到周國境內後,他大大地松口氣,下山永遠比上山容易,一聲吆喝,隊伍加快前進速度。

這時不知道誰踩到機關,一片插滿銳刺、用竹子編成的三尺見方竹牆朝他們蕩過來,頓時他們眼睜睜看著三名同袍被插在竹牆上飛上半空中。

眾人大驚,怎會這樣?

就在所有人尚且反應不及時,第二、三、四……無數片竹牆飛過來,烤串似的,人一個一個被插上去,肚破腸流。

終于反應過來,士兵四下飛竄,有人朝前有人往後,後退的那批跑不到幾十尺就讓密密麻麻的飛箭給射成篩子。

沒多久功夫,這片土地上留下數十具尸體,此時一群黑衣人跳出來迅速打掃戰場,轉眼功夫森林里恢復舊時光景,看不出此地曾經歷過一場惡戰。

往前逃竄的人跑過數丈遠,一口氣還沒松下就覺得腳下一軟,整個人往下墜落,在無數的申吟聲過後已有百余人置身坑洞。

反應快的手腳並用想往上爬,也有置身外頭的想方設法營救,但轉眼間數不清的弩箭飛來,沖擊力強大的弩箭幾乎是一發一個,箭箭奪人魂魄。

李彤氣得揚聲大喊,「撤退!快撤退!」

坑外的幸存者聞聲急匆匆地調頭就跑。

可惜裘善豈能允許他們順利撤退?和前一場一樣,往前跑的沒事,往後跑的全都死于非命。

待呼救聲漸漸止息,一群打掃戰場的黑衣人再度出現,在他們俐落的動作過後場地恢復舊況。

就這樣子,炸雷關、迷魂陣……一關關下來,活命的剩下不到五十人,李彤領著他們狼狽前往預定地點,在看見孫樺與手下出現時,怒火中燒的李彤舉劍朝孫樺胸口刺去。

「你居然出賣我們!」李彤雙眼泛紅。

他打過數場戰爭,從沒遇到這般詭譎的場面,他甚至連敵人的臉都沒見到就折損數百弟兄,他恨極怒極,恨得想要一劍斷了孫樺頭顱。

鏗鏘!他的劍被擋下來,轉頭對上郭煜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他朝李彤眨眨眼,笑說︰「李少將軍誤會了,孫大人沒出賣你,他是你們最忠誠的伙伴。」

剛說完,岳璘陰惻惻地接下話,「孫大人好久不見,听說您向朝廷請長假要為父親守孝,怎地沒返鄉盡孝,卻跑到渝州來和吳國李少將軍稱兄道弟?」

孫樺臉色瞬間變得鐵青,郭盛早就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信口雌黃,誰說他們是吳國……」

「不是嗎?難道是我認錯人?」

「郭煜」指指滿身狼狽的李彤。「你不是李大將軍的親生兒子?」

是錯覺嗎?李彤下意識退兩步,他怎地覺得郭煜的眼楮和裘善很像?他在裘善手下吞過太多敗仗,面對他,李彤有反射性的恐懼。

他越是恐懼「郭煜」越是開心。無心插柳柳成蔭,誰料得到李彤會一馬當先做先鋒?據說李大將軍最鐘愛這個兒子,有他在手可以做不少事呢。

他拍拍李彤肩膀,輕輕兩下直接卸掉他兩只手臂,痛得他冷汗涔涔。

「走,到哥家坐坐,我們周國的菜品可比吳國強不少,咱們喝點酒,看看你爹能舍幾座城池換你一條性命。」

啥?換不了?沒事,換不到城池就換李大將軍心驚膽顫、顧此失彼,再敗幾場征戰也行。

孫樺乘隙想要逃跑,沒想到剛轉身就被一把匕首給抵住脖子。

岳璘眉開眼笑,笑顏燦爛。「孫大人要去哪里?離京數月,郭大將軍對大人很是想念,不如一起去敘敘舊、聊聊朝中局勢。」

這場沒有對手的戰爭,周國大獲全勝。

之後,被策反的孫樺成為內應,導致吳國被殲滅,潘丞相錯估邊關情勢,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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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倒插門姑爺

在裘善的堅持下,亦畫領著陳伯一家與青荷搬到渝州城。

租賃的宅子不大但夠住了,住在城里對大家而言都是好事,裘善可以隨時溜出來陪伴老婆孩子,何亦書也能經常探望妹妹,就是陳伯采買也方便許多。

只是沒有陣法保護,有安全上的疑慮,因此住處選擇非常重要,何亦書和裘善一合計,直接把房子選在「周府」隔壁。

「周府」很大,據說是外地商人買下的宅院,方便到渝州做生意時暫住。

事實上周府是何亦書的秘密基地,里頭住著百名暗衛,男女老少都有,身分是周府下人,最近里頭少了二十幾人,有人回京城向皇帝通報消息,有人成為孫樺的貼身侍衛,時刻監控他的一舉一動,務必確定孫樺已經棄暗投明,成為皇上的「自己人」。

裘善拿出老辦法,在兩間宅院中間打通一道門,平日各自生活,但有暗衛照應,裘善、何亦書在軍營里更放心。

夏天過去秋天悄然而至,裘善買的菊花陸續開花,怒放的花朵將整間宅院點綴得生氣蓬勃。

這些日子亦畫除散步運動以利生產之外,做最多的還是畫畫。

自從參觀過靜藝軒,靈感泉涌,亦畫控不住創作,一幅幅作品飛快完成,名氣攀升讓她對自己更有信心,也讓梁智啟高興得無法言喻。

另一邊趙苑金剛想對郭盛動手,就讓匆促返營的裘善和何亦書抓了現行。

郭盛大怒、趙苑金丟命,然這件事被推到李彤頭上,消息傳到京城後並未引起潘丞相疑心。

而郭盛原本想拿李彤換李旭退兵百里,可李旭一心為國家朝廷,不但不肯換還對外宣稱李彤已死,讓庶子接下李彤位置。

針對此事,裘善刻意跑到李彤跟前竭盡所能地嘲諷,搞得李彤暴跳如雷、滿心仇恨,之後更給出機會暗助李彤逃回吳國,自此父子反目成仇,在後續戰事中李彤多次掣肘,助了裘善一臂之力。

孫樺被控制起來,往京城送去仿錄的罪證,潘丞相安下心,透過孫樺繼續與吳國互通信息,那一封封蓋著私印、厚重的信件,成了潘丞相抵賴不掉的叛國罪證。

郭盛一邊控制戰況,一邊透過孫樺往京城傳遞假訊息。

因此京城官員听到的消息是——大周軍隊節節敗退,郭盛在戰役中受到重創,但多名將官舍身戰亡,為穩定局面郭盛不得不強撐身體主持大局。眼下郭盛傷、裘善廢,軍中全由不學無術的郭煜主持大局。

潘丞相認為這是奪取兵權的大好時機,尤其在收到趙苑金「戰死沙場」、郭盛受到重創的消息之後,他天天在朝堂上搖旗吶喊,痛批郭盛無能,最後義薄雲天的他自願讓親生兒子潘邁東領兵出征。

這是擺明了暗奪不成就要明搶。

暗衛定時往返渝州與京城,皇帝明白真實戰況,與裘善、何亦書密謀後,同意潘丞相的建議,讓他最精明能干、最受重用的兒子帶著聖旨與潘家府衛前往渝州接下虎符。

上回裘善回來,夜里攬著妻子,他就說著這件事。

朝堂的事,何亦書怕妹妹擔心向來不肯多說,裘善卻是不同,他認為亦畫知道越多心中越有底,才能不慌不忙應對突發狀況。

因此亦畫對他的處境了若指掌,她知道「郭煜」痛定思痛,對著數千弟兄跪地道歉;知道他積極表現,爭取弟兄認同,也知道數次對戰後他立下不少功勞,漸漸得到「父親」信任……所有狀況正在朝好的方向走。

「小姐,今天新姑爺回來嗎?」青荷抱著幾枝菊花進屋,插在瓶子里。

都還沒成親,哪來的新姑爺?

但青荷堅持,不管糾正幾遍她都要喊,「倒插門女婿」這個身分裘善是甭想躲掉了。

「哪能天天過來,有事要做呢。」

但距離上次見面已經一個多月了吧,她當然盼望著能夠時常見面,但是她很清楚,比起其他將官的家眷,自己已經太幸運。

「新姑爺到底在做什麼,為什麼忙成這副模樣?」青荷問。

「怎會突然好奇?」

「這不是關心小姐嗎。」

這點誰都不能否認,青荷不僅拿她當主子,也當她是親人,更是姊妹。「阿善是個商人,走南闖北做生意的。」

「可上次回來,阿龍聞到新姑爺身上有血腥味,我們擔心卻又不敢明問。小姐要不要問清楚,新姑爺真是做生意的?」萬一他是盜賊土匪,小姐豈不是剛出狼窩又入虎穴。

亦畫失笑,早就說過,同在一個屋檐下哪能瞞得過?

那次裘善受傷本該讓軍醫好好治療的,可他剛交了差立馬往家里趕,就怕不能待久一點,那傷口皮飛肉翻怵目驚心,看得她腿軟,他還口口聲聲說不嚴重。

不想他的身分曝光,亦畫只好硬著脖子自己動手處理,每縫一針心髒就狠抽幾下,邊縫眼淚邊往下淌。

誰曉得她哭得那麼慘,抬眼對上他,他卻笑得滿臉傻,邊笑邊夸她天生聖手,如果當大夫肯定是名震天下的神醫,還說他從沒被縫得這麼舒坦過。

誰縫傷口會舒坦的?他腦子進水了。這麼想,她便這麼抱怨起來。

他笑得更歡了,回答,「我腦子進水無妨,只要娘子腦袋不進水就成。」

這話怎麼听怎麼像調侃,她瞪他。

他卻慢條斯理說︰「我听說,女子成親前腦袋進的水,會在成親後變成傷心的眼淚。」

他用沒受傷手勾起她的下巴,低聲說︰「我不想我的娘子傷心流淚,所以腦子里的水讓我進好了。」

怎麼辦,他這樣有意無意寵著,早晚會把她寵得不知天高地厚。

「小姐?」青荷低喚。

亦畫回過神,道︰「他在半路遇上劫匪,錢給了就算,可他偏不,非要把銀子帶回來給我。我叨念過他,戰爭期間民心不定、盜匪橫行,讓他別倔強,更別把錢看得比命重。」

亦畫這一解釋,青荷恍然大悟。

原來是這樣啊,就說阿善眉眼鼻唇長得好,都說相由心生,怎麼看他都不像匪徒。那次阿善足足給了小姐好幾百兩銀票,還說以後養家的事歸到他頭上呢。

要是倒插門女婿都像他這麼長進,青荷抿唇偷笑,她也想找個倒插門的。幸好這想法沒讓阿龍知道,他要是曉得肯定得暗暗哭泣。

把花插好,青荷靠到小姐身邊,悄聲問︰「小姐,新姑爺會不會善待咱們寶寶啊?」

亦畫明白,這是全家人的擔憂,青荷肯定是被推出來問的。

「當然會,如果我做不到,就沒資格當你家的新姑爺。」裘善的聲音傳進來,他笑得眉眼眯眯,臉上開滿桃花。

青荷臉紅心跳,真真是不該背後道人長短,這不,活生生被抓到。

「新姑爺好。」青荷屈膝為禮,垂眉,不敢正眼看人,尷尬的啊。

「姑爺好听,新就去掉吧,以後新姑爺、舊姑爺通通是我。」

「是,姑爺。」青荷揚聲叫喊。

裘善樂得哈哈大笑,把手上的東西放下,從懷里掏出一個十兩元寶。「賞!好生攢著,以後當嫁妝。」

「謝謝姑爺。」青荷快步出門,手中攥著元寶嘴角樂開花。

「你啊,逗人好玩嗎?」亦畫覷他一眼。

「不是逗人,我認真的,新舊姑爺確實都是我啊。」

他營模模亦畫鼓脹的肚子,七個月的小東西在他娘肚子里活潑得緊,經常夜半把亦畫踢醒。

孩子調皮是好事,只不過每回夜半醒來,亦畫常常睜眼到天明,滿腦子想著那個男人。

裘善、郭煜……明明五官容貌截然不同,卻不明所以地契合,在她心中融合成一人。

「寶貝乖不乖啊?有沒有欺負娘親、有沒有想爹?」他的聲音低醇厚實,穩穩的音調安穩人心。突然,一個小拳頭往上推,推上他的掌心,裘善滿目欣喜。「寶貝在同我打招呼呢!」

「是啊,他說想爹了。」

她的翻譯暖了他心窩,裘善對著她的肚子說︰「爹也想寶寶了。」然後站直身子,捧起亦畫的臉。「相公也想娘子了。」

她明白這種無時無刻的思念有多霸道,因為她也想他,想得心髒裂成一瓣瓣,每個裂縫里全填上他的名字。

「想我什麼?」她柔聲問。

這是在討甜言蜜語,忠厚老實的裘善不應該懂,但月復黑的裘善懂!

「想你有沒有想我,想你有沒有好好吃睡,有沒有為我珍惜自己……」

他說上一串又一串,直到她心髒的糖分儲備足夠撐到下一次見面。

他從鼓鼓的懷里掏出一堆珍珠寶石和銀票,全數推到她面前,然後像個討糖吃的孩子,等待被娘子的獎勵。

「哪來的?」他每次回來都帶著金銀,帶得她惶惶不安。

「戰利品。這回又攻下吳國一座城池,從守城將軍手里奪來的。」

「當將軍這麼好賺?」出門一趟就金銀若干,做的全是無本生意。

「不好賺,全是用命換來的。」

是他身先士卒才能拿到最好的。不過他處處學習「裘善」,讓跟著自己的弟兄也賺得缽滿盆溢,因為埋骨沙場也沒少了他們的分。

如果可以,她但願他做的是穩當營生。「又受傷了,對嗎?」

「一點點。」嘴巴說一點點,卻是擠眉弄眼搞出滿臉可憐。

「在哪里?」

他擔開袖子,離上回受傷的地方很近,差一點點就疊了。

拿出醫藥箱,她低聲抱怨,「軍隊沒給你配盾牌嗎?怎麼老用手臂擋人大刀。」

之前郭煜身上光滑細膩,最嚴重的傷疤還是被捕獸夾弄出來的,做回裘善才多長時間,他就把自己搞得傷痕累累。

是不是所有軍功都得這樣累積出來?

既心疼又抱怨,亦畫細細為他包紮,動作輕柔,明知道他皮粗肉厚,卻還是舍不得他痛。

「重新給個承諾吧?」她說。

「什麼承諾。」

「要好好活著,不要受傷。」

看著她眉眼間的心疼,如果可以,他想點頭,大聲回答——好啊,娘子要我怎樣我就怎樣。

可是這個承諾謊話程度太嚴重,他不願意欺騙,將妻子抱進懷里,低低地在她耳畔說︰「對不起。」

一句對不起換她一聲喟嘆。

她何嘗不明白這個要求有多過分。

「想月兌穎而出就必須比別人更努力。像你,沒日沒夜作畫,腰酸背痛全給忘記。我沒辦法保證自己不受傷,但我會想盡辦法不傷,因為……」他把她抱到膝蓋上,用大大的軀體裹住她小小的身子。「因為我舍不得你心疼。」

唉……她知道他努力了,努力為她承諾。

「有件事情忘記告訴你,當初你給我的地契鋪子和金銀,離開時我沒有交給你母親,我本打算等你打完仗再想辦法托人送到你手里。」

「娘子果真聰明!送郭煜返京的兄弟回營報到,他們說陳姍姍明里暗地探听郭大將軍給了多少銀子,我怕要不了太久那些錢就會落入她的口袋。」

到時娘親處境就辛苦了。

「不至于吧,婆母看重金錢,又很精明。」

「沒錯,但一踫到陳姍姍她腦袋就糊上了。」也不知道是怎樣的緣分,母親對誰都吝嗇摳搜,唯獨對陳姍姍大方,什麼好的都給她留著,生怕她過得不夠好。

「若銀子真被陳姍姍拿走,婆母怕是要辛苦了。」

「若陳姍姍背信忘義,也好,就讓母親看清楚自己養出什麼白眼狼。」

「吃一塹,長一智,希望婆母能幡然大悟。」

「不談那個,看,我給你帶什麼?」他抱起亦畫,將她安放在椅子上,動作輕輕松松、行雲流水。

問上門,打開包袱,里頭的木匣子很精致,像是收藏玉器瓷器的盒子。

又是戰利品?亦畫來不及問,他已經打開,一陣香氣傳來,她猛地捂起嘴巴,不敢置信地望向他。「你、你怎麼知道?」

「知道什麼?」他明知故問。

「知道陳嬸不給我吃麻辣兔肉。」

「讒了?」他邊說邊笑。

「青荷說的?」

「對,說某人讒得半夜流口水,夢話都喊著麻辣兔肉。」這是渝州城名店賣的,有時排一上一、兩個時辰都不見得能買到。「陳嬸為啥不給吃?」

「酸兒辣女,陳嬸希望我能生兒子傍身,這樣就不怕倒插門女婿身價飛漲後拋妻棄子。」想起陳嬸的憂心忡忡,亦畫想笑卻又不敢放縱,「倒插門女婿」對她很死忠的呀。

「我只有被拋棄的分,哪有拋棄人的資格。小娘子可認識我前妻?她沒知會一聲,直接丟了張和離書就與我斷絕關系。」他嘟嘴斜眼相望,滿臉委屈。

「要算舊賬嗎,我可以的呦。」她也給他一個斜眼。

兩人斜著斜著同時大笑出聲。

「不敢不敢,記著就好。」留待未來有事沒事拿出來無辜可憐一下,然後……親親抱抱,勒索她的同情疼惜。

夾一筷子兔肉喂進她嘴巴,看著她心滿意足的笑臉,他便也心滿意足了。

「好消息兩個,你想听哪個?」

她沒回答,直接猜測。「戰爭快要結束,你很快就能全身而退?」

原來她最想要的好消息是他「全身而退」,幸福笑容浮上眼簾,他回答,「還沒有,但很快了,我保證!」

是安慰吧?戰爭哪是他能預估保證的?

他知她不信,但他確實信心滿滿,舅兄新制的轟天雷比炸偷渡吳軍那批效果好上兩倍,炸雷、弩箭正在大量制造,而十台投石機已經運往楚國邊境。

第一場戰役把楚軍打怕了,龜縮在城里遲遲不敢動作,最近他們發現周國將大部分軍力用在對吳戰役中,居然偷模著想要來個勰蚌相爭,當一回得利漁翁。

哪有那麼好的事!郭大將軍……呃,現在該喊爹了,他喊一次尷尬一回,爹爹看兒子越看越滿意,兒子看爹爹卻是越看越心虛。

總之郭大將軍開始在沙盤推演,爭取滅吳同時將楚國一並收了。

只要吳楚成為周國囊中之物,實力最弱的燕國……等著吧,真不會太久。

「好消息——皇上買了你的畫,現在京城瘋狂求畫,拾畫先生的作品水漲船高,一畫難求。」

皇上這麼做是想認親了?她真沒想當公主,沒想在貴族圈里攪和,只想平安低調過一生。

「你不開心?」他觀察敏銳。

「沒有不開心,只是想到孩子出生後我沒時間作畫,少賺很多錢,心疼!」她沒說實話。

「沒事,孩子我來帶,你喜歡畫畫就畫。」他拍胸脯保證。

亦畫偷笑,話說得真順口,真帶上孩子……她突然很想看他手足無措、欲哭無淚的慘樣兒。「第二個好消息呢?」

「江芷岳犯事,靜藝軒換新東家,如果你願意,可以在那里展畫。」

「新東家?是誰?」

「你家倒插門女婿。」

「你……不會是用權勢強取豪奪的吧?」

「說什麼話,我豈是那種奸詐小人?江芷岳家產充公,我是光明正大從渝州知縣手上買下靜藝軒準備送給娘子的,沒想到品性會遭到誤解……」

又裝可憐,這招他越使越得心應手,誰讓他家娘子吃這套呢。

果然,她歉疚了。

亦畫反手抱上他的腰,磨蹭他的胸口,抬起臉親親他的下巴。

嗯,光是下巴意猶未盡,于是他低下頭,把自己的唇舌送上。

唇瓣膠著間,文火變得熱烈,心悸一陣陣,呼吸喘促、心跳急遽,裘善幾乎把持不住自己。

他逼迫自己推開她,背過亦畫,他不敢看她泛著水光的眼楮、蜜桃似的臉頰,不敢看欲求不滿的她眼底那抹希冀。

他不允許放縱的自己傷害她,一點點都不允許。

「相公……」她的聲音軟得像水,身子也像水,貼著他,貼上他勃發的。

「不要喊我。」他勉力拒絕。

「你不喜歡我了?」

不喜歡才有鬼,他的問題是太喜歡、太想要,太……不行!不能再往下想。他猛地轉身將她抱起來放到床上,欲蓋彌彰地用棉被做潤餅似的將她卷成一長條。

他拍拍她的頭,哄孩子似的柔聲道︰「乖乖,不早了,先睡一覺,陳伯年紀大,腰腿不好,我去幫他劈柴。」

說著像躲鬼似的快步往外走去。

不早?不是午時剛過?看著他的窘迫,她呵呵輕笑。「我就知道你不喜歡我,想拋棄我了。好吧,我不怨你,反正我也拋棄過你一回,以後咱們扯平,誰也不欠誰。」

腳步在門前戛然停止,用力吸氣……快步往回跑,一個飛身穩穩地落在床榻間。

他趴過身子覆在她身上,額頭抵著她的,啞聲說︰「扯不平,你我之間永遠都扯不平了。」

說完,熱烈的吻落下來,他極力控制自己,卻還是入了套。

這輩子……他被她吃定了。

***

一晃眼又是兩個多月,戰事打得如火如荼,但渝州城相對平靜,只因戰事都在吳國境內打。

不少流民涌進城里,渝州城熱鬧非凡。

知府還算得用,至少在安撫流民、編納造冊這方面很有效率,他很快安置好流民,給吃給住給事做,沒讓大周百姓感受到太大動蕩,光這點就足以證明他是個好官。

亦畫的肚子越來越大,眼看就要臨盆,她用更多的時間在院子里來回走動,努力保持體力,應付即將到來的生產。

大門敲開,裘善回來了,這次他身後還跟著幾個人,他們抬進兩口大箱子,東西落地立刻告退。

又獻寶,他把蓋子打開,里頭黃澄澄、金燦燦的金銀珠寶閃花眾人眼楮。

亦畫不問,不就是戰利品唄,看這數量肯定又攻下幾座城池,賺了個缽滿盆溢,原本跟著裘善的隊員對他越來越服氣,也越來越願意受他指揮。

這樣很好,讓她能安心待產。

「姑爺,您是做什麼生意的,怎麼能賺這麼多?」青荷雙眼放光,視線死命釘在箱子。

阿龍偷笑。這哪是做生意賺的,沒發現那些珠寶多是舊物,根本不是新打造的,所以姑爺不是去當土匪就是……打仗去了。

能分得這麼多戰利品,姑爺的階級頗高啊!

這事全家人都猜得七七八八,但小姐不說他們便也不問,如今只剩下青荷被蒙在鼓里。

阿龍心底蠢蠢欲動,他也很想打仗去啊……看看小姐,再看看姑爺,他鼓起勇氣對父母親一點頭,走上前道︰「姑爺,我能跟您去做生意嗎?」

他眼底閃著小火花,裘善知道,他知道了。

「不行,你得留在家里保護小姐。」裘善想也不想直接拒絕。

「不需要,他有這等志向,你就帶他去吧,阿龍武功不錯,讓他看家護院著實浪費才華。」亦畫見陳伯、陳嬸沒反對,便幫起腔。

裘善猶豫不語。

「現在渝州城安定,我沒有危險,你就給阿龍機會吧。」她柔聲勸說。

禁不住亦畫懇求,裘善妥協。「你把行李收一收,今晚就跟我走。」

今晚就走?意思是不能待太久?亦畫皺眉,阿龍卻樂歪眉頭。

「多謝姑爺。」阿龍快步回房整理行囊。

心底盤算著,臨走前他得告誡弟弟好好照顧小姐和家人,得請娘幫自己看好青荷,也得對青荷說明心意……

亦畫握住裘善,低聲問︰「這回哪里受傷?」

彎下兩道濃眉,他就知道,她不在乎金銀珠寶,她最在乎的是他。

「這里、這里還有這里。」指指小腿和手臂,他像孩子般討拍。

不過傷口真的不嚴重,因他記得了……記得她的焦慮。

身為好丈夫,不光要給妻子過上榮華富貴的生活,還必須顧慮妻子的心情,他盼著亦畫無憂慮。

果然又傷了,這身子被他用得……日後要是真能換回來,不知道郭煜能不能接受自己變成刀疤少爺。「進屋,我給你看看。」

「好。」

「傷患」跟在「神醫」身後,但只走過兩步傷患就把神醫給打橫抱高高,一聲驚呼,亦畫捶上他硬邦邦的胸口。

「干什麼?你還傷著呢。」

「我知道,但我有更重要的地方需要治療。」他食髓知味了,上次被誘惑一回,日里夜里想的全是那些畫面。

「你知不知道自己身體是什麼狀況?」

「知道,皮肉傷好解決,可我大兄弟的傷……難處理。」

她听懂了,氣得猛捶他,他卻連笑聲都曖昧得令人害羞。

陳嬸雖沒听見對話,但他那副迫不及待的猴急樣兒,身為過來人還能不明白?這可怎麼辦才好,小姐還懷著孩子呢!

她追上前想阻止,卻被陳伯拉住。「小倆口的事,咱們別摻和。」

「可是小姐……」

「他們有分寸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阿善對小姐有多緊張。」

也是……她招呼剩下的兩小只行了吧。「快過來,把東西抬進庫房……」

他沒讓亦畫累壞,卻讓自己滿面紅光、精神奕奕的走出來。

再度「食髓知味」,照這樣下去他早晚會變成老饕,一頓不吃肉便熬不下去,他真想時刻跟娘子膩歪一起。

吃過午飯,裘善帶亦畫出門,陳嬸見狀又想追上前嘮叨。

裘善拍拍陳伯肩膀。「你該給嬸子找點事做,別讓她總叨念我家娘子。」

「什麼事?」陳伯隨口問。

「比方生個女圭女圭……」

陳嬸瞪大眼楮不敢置信,這說的是啥話?要不是他是姑爺,就就該拿掃把大力伺候了。

裘善丟下話轉身就跑,一溜煙上了馬車,氣得陳嬸單手投腰當 茶壺。

***

一看到名家作品亦畫又入迷了,忘記自己挺著大肚子、走路像只鴨子,非要把所有的作品一幅幅全都看過一遍。

實話說,裘善確實動用了一點點小權勢,否則光是里頭的古畫,以現在的價值,十萬兩都拿不下,他卻只花一萬兩紋銀就把土地宅子連同內容物都給買下。

當然,這跟知府大人對藝術的外行有一點小關系。

里面擺了一幅拾畫先生的新作。

裘善也是藝術外行,他看不出畫作好壞,卻認定拾畫先生的圖是全館最佳收藏,原因無他,單純因為拾畫先生是自家老婆。

畫中女子打著扇子望向窗外,外頭春光浪漫,男人肩膀上坐著一個三歲小兒,他背著孩子奔跑,風吹亂他們的碎發,男人在笑、孩子在笑,兩雙咪咪眼彎了女子的眉。

她的畫總給人歲月靜好的感覺,他非常喜歡,比其他價值更高的圖畫都更喜歡。亦畫在看一幅山水畫,已經看了很久。

裘善問︰「這幅畫很厲害?」

「我的眼界太窄,沒見過這樣的好山好水,畫不出如此氣勢磅礡的畫。」

「等孩子大一點,我陪你五湖四海開眼界去。」

「說話算話?」

「說話算話!」

***

再幾場戰爭就能結束了,徹底消滅三國、大周一統天下,這件事是郭盛年少時期的夢想,隨著年紀越來越大,夢想逐漸變成幻想,他再不敢懷有野心。

但是誰想得到,這件事居然真要讓他做成了。

郭盛曾經埋怨自己,若非一心撲在事業上,如果肯多花時間好好教育兒子,或許郭煜就不會廢得這麼嚴重。

然而經歷一場生死關,兒子大徹大悟,他成為比自己更杰出的將軍,他的行事作風連思考謀劃都像極裘善,兩人對話間他經常恍惚,覺得眼前站著的不是自己的兒子。

但……怎能不是?每回念頭溢出,他都會想盡辦法壓抑下去。

一場兩場無數場勝仗,是郭煜和岳璘通力合作的成果,他們在軍中名聲節節高升,士兵以他們馬首是瞻,看重兩人漸漸勝于自己這個頂頭上司,有人羨慕、有人嫉妒,還有人說他青出于藍,後繼有人。

這樣的評語他連作夢都不敢想像,但夢想成真時他卻畏懼了。

因為……岳璘是裘善的人。

岳璘骨子高傲,當初是怎麼幫裘善對付兒子的他記得一清二楚,沒有岳璘插手,郭煜不會進入丙一營成為裘善的下屬,岳璘如此看不起郭煜,又怎會自願成為他的助力?

這事他不敢多想,更不敢深思,他刻意糊涂,刻意……抹除所有疑惑。

待一統天下,這潑天功勞啊,郭家定要封侯封爵,榮光無數。

所以他不該胡思亂想,只需要單純認定郭煜的大徹大悟是因為歷經生死、祖先庇佑就行。

對,郭煜就是郭煜,怎麼可能是裘善?他不要自己嚇自己。

單純地走走逛逛,郭盛沒有特地目標。

他想,在渝州城不會待太久了,駐軍多時始終沒到處看看,戰後回到京城怕是此生再沒機會來了。

走著走著他被一座園林吸引,停下腳步看向招牌——靜藝軒。

就是這里啊?兒子花大錢置辦的產業。

他不明郭煜為什麼要買下此地,雖然渝州治理得不錯,但再怎樣都是偏僻州縣,花萬兩銀子買座莊園?是不把錢當錢看嗎?何況他們早晚要回京城,再不會到渝州。

他想罵上幾句,只是銀子又沒從自己口袋掏出來,想罵都沒立場。

然最可疑的是岳璘,他雙眼冒光,小心試探問︰「如果將軍不要靜藝軒,可否請郭少將軍讓給在下,我有個喜歡畫畫的妹妹,我想買給她當嫁妝。」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他多少了解岳璘,那就是只狐狸,日後他進了朝堂必定會攪起一番雲雨。

連他都想要的園林?為此郭盛派人調……好得很,是他錯了,兒子這回是佔了大便宜。

都來了,那就進去吧,他想看看這個便宜到底有多大。

心里這麼想、雙腳便跨進去,但……要命,光是門票就要價二十兩銀子,點一壺 茶、幾盤茶點,居然拿走他三十七兩,京城一品居的菜都沒這麼貴,人家的廚子還在御膳房待過呢。

問題是顧客還絡繹不絕,一個個穿金戴銀,非富即貴。

不提那些畫作珍品,光賣茶賣水一年就能賺得缽滿盆溢呵,郭盛輕嘆,郭煜早已不是當年的吳下阿蒙,他可以省省心少裝嚴父少管人了。

細看著往來人流,他明白為何潘丞相、江尚書非要在此建立據點,別小看地方官員、仕紳,日後倘若真有奪嫡之爭,他們的力量不容小覷。

郭盛拍拍肚子,吃飽喝足也該去看看那些價值連城的畫了。

走往另一棟樓,他是個粗人,哪里懂畫,但為了兒子,還是走馬看花一幅幅看過去,直到看見——

控制不住怒火,他沖上前。「郭煜!」

轉身,看見怒火滔天的郭盛,裘善心底一咯 ,完了……

郭盛上下打量大月復便便的亦畫,他認識她,對何亦書有意見時他就把何家上下了解一通,更別說自己還是裘善和何亦畫的主婚人。

現在他們居然……

「放開她!沒人教過你男女授受不親?」

裘善松開扶著亦畫腰際的手臂,深吸氣,上前說道︰「父親,她叫何亦畫,是我想要娶的女子。」

「你知道她是誰嗎?她是何亦書的妹妹、裘善的妻子。」

硬著頭皮,裘善看向臉色通紅、腦袋充血的郭盛,理智上告訴自己不該和郭盛對著干,但情感上的他阻止不了自己。「她已與裘善和離。」

「所以你要接盤,把裘善的妻兒變成自己的?」

本來就是他的!但這話不能說,他咬牙,用力點頭。

「你知道這事傳出去別人會怎麼說?他們會說,你貪圖裘善妻子美貌,故意害死他,好謀奪人妻。」

「別人怎麼說我無所謂。」他只想和亦畫在一起。

「你無所謂,那郭家的名聲呢?你不在乎?你有沒有考慮過我死後要怎麼面對郭家的列祖列宗?」

名聲這種東西,他從不上心,郭家的列祖列宗倘若要責怪他也沒辦法,他唯一虧欠的是郭盛。

「如果被朝廷上那些賤嘴御史知道,你還要不要前程?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把你淹死。」

「日子是我在過,我總有辦法不被淹死。」

「所以當人家便宜爹也沒關系?」

便宜爹?裘善苦笑,你才是我的便宜爹呀,他篤定回答,「沒關系。」

「你沒關系,我有關系,我永遠不許她踏進郭家大門!你盡快了斷此事,一回京城我立刻給你找門好親事。」郭盛態度決絕。

「孩子就是我的,我不會娶別人,這輩子我只會有她這個妻子。」他斬釘截鐵道。

父子倆誰也不肯讓誰,兒子在父親眼底看見堅決,父親在兒子眼中找到剛毅,對于這個女人,誰也不肯讓步。

「婚姻大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誰都不能違抗。」郭盛咬牙切齒。

「日子是我在過,甘甜苦澀是我在承擔,沒有人能為我做主下半輩子。」

「你覺得我不能做主?要不要試試?」

「我不怕試,只要您別後悔。」

他不能拋妻棄子,卻可以斷絕父子關系,畢竟這層關系本就不牢靠。

眼看「父子倆」的爭執不下,亦畫苦笑,瞧,她多有先見之明,連小小的裘家都不樂意有她這樣的兒媳婦,何況是大大的將軍府,怎能容得下「殘花敗柳」?

若為小妾便罷,當堂堂正妻?想都別想!

無妨,她早已經做好當一輩子外室的準備,就像她的親娘,比起人人向往的皇宮,她更在乎自由。

郭盛讀懂兒子的眼神,一時間心髒似乎停止跳動了。不是他多想,不是他經常性恍惚,而是……真的。

他瞬間畏怯了、害怕了、不敢面對了……猛然轉身,郭盛往外走去,越走越快,到最後幾乎是跑起來了,背脊挺得直直的,肩膀一刻都不能松懈,只是控制不住的眼淚一顆顆往下墜。

他知道、他確定……他不是他……

那麼他的兒子在哪里?

念頭閃過,心一驚……在裘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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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瑩月公主

裘夫人終究沒狠得下心讓姍姍和阿善圓房。

曾經她希望阿善娶了姍姍,一家子平平安安過日子,終究是自己……怎舍得她嫁到別人家里受苦?

誰想得到機關算盡,到頭來竟是這樣的結局。

何亦畫成功被逼走了,但是姍姍在阿善身邊注定要吃盡苦頭,她怎舍得她受苦?

打從小時候兩人躺在一張床上,她便想著讓兩人成親,一家四口開開心心,沒想到妹妹死了,阿善卻不受控制。

阿善十五六歲上下她就經常提起這樁婚事,每回逼得凶了他就跑回軍營,幾個月不見人影,她也曾想過放棄,但始終找不到姍姍願意嫁的男人,阿善不是最好的,卻沒有比阿善更好的。

何亦畫只是個意外,本以為將會各歸各位、一帆風順,誰知……

姍姍已經年過二十,更難找到好親事,沖動之下她想,只要有個孩子,她們就能有所依靠。

只是阿善脾氣越來越壞,動輒摔東西打人,難伺候得很,她哪里舍得姍姍過這樣的苦日子。

算了,替姍姍尋個看得過眼的男人,把這些年攢的全給她當嫁妝……

「姨母。」姍姍紅著臉,滿面嬌羞走來。

裘夫人松開眉睫,她跟年輕的自己長得很像,看見姍姍就彷佛看見自己的青春年華。

「不是說要上街逛逛?」她這些日子看顧阿善辛苦了,整個人瘦一圈。

「姍姍有話想對姨母說。」她扶著裘夫人坐下,頭垂得更低。

「什麼話?」

「我的小日子遲遲沒來,我想……我已經懷上表哥的孩子。」

想到徐璐,她的笑容不斷。他是允親王府的嫡子,本可靠祖蔭過日子,卻非要靠實力證明自己,如今他已經拿下小三元,正要朝大三元奔去。

父兄都是大官,他的仕途自然不可限量。

若能順利嫁入允親王府,她這輩子真要過上瓖金嵌玉、富貴榮華的好日子。能夠遇上他,她怎能輕易放過?因此一來二往,她肚子里有了孩兒。

徐璐知道這個消息後欣喜若狂,只不過這種事多少犯了家中長輩忌諱,幸好科考在即,他說只要考上功名,長輩一高興就會松口。

「怎麼可能,我還沒買藥……」

「這些日子伺候表哥,我始終惦記著姨母的話,姨母養大姍姍,姍姍再怎樣都得感恩圖報,所以……表哥那個……還是行的。」

說不出口的心疼,裘夫人用力抱住陳姍姍,語調里含著哭腔,她不舍啊。「好孩子……辛苦你了!」

「姨母對我這麼好,不辛苦的。」

這時房里傳來一陣暴躁怒吼,她們看彼此一眼,急忙進屋。

郭煜听見了,听見陳姍姍睜眼說瞎話,竟然把肚子里的雜種賴到他身上。

他莫名其妙變成裘善,莫名其妙當了廢人,他滿懷委屈無數訴苦已經夠可憐,什麼髒水都還要往他身上潑,欺負他是個啞巴嗎?

見陳姍姍進門,他抓起桌上的碗狠狠朝她砸去,正好丟到她的額頭,幸好他的天生神力不在了,否則這一丟陳姍姍肯定要被削去半個腦袋。

但即使如此她的額頭還是撞出傷洞,血流不止。

「你在做什麼!姍姍已經有你的骨肉,咱們裘家有後了,你該感激姍姍,怎麼能夠……」

沒等裘夫人說完,郭煜更恨、更是怒火沖天,他把手邊能抓得到的全往兩人身上砸,他張開嘴巴大喊,「我不是裘善……我不是裘善……」

可惜他喊得再用力都沒人听得懂。

也不知道他丟了什麼?哎喲一聲,裘夫人的老腰被砸出刺骨疼痛。

陳姍姍不顧自己血流不止,忙把姨母拉到門外。

「這個短命的!我可憐的姍姍……」裘夫人不由得悲從中來。

阿善受傷之後整個人性情大變,伺候一個殘廢已經夠可憐,現在又是這副性子……這天長日子久的,還讓人活不活?

「沒事的,表哥是我的夫婿,再辛苦我也會好好伺候他過一輩子。」陳姍姍強忍怒火,佯裝委屈順從道。

一輩子?幾十年?姍姍額頭鮮紅刺目的血刨了她的眼。

不可以!阿善已經廢了,她不能讓姍姍也廢了!看著屋里還在發瘋的裘善,裘夫人暗自下定決心。

***

收兵整隊,明兒個裘善、何亦書準備帶兵前往楚國。

這回郭盛親自帶兵,準備把吳國剩下的幾座城池收拾掉,吳國已是強弩之末,費不了太大勁兒。

等兩方勝利歸來,就能合並攻燕,士兵個個激昂興奮,所有人都期待著河清海晏,共享數十年太平的好日子。

這一去又得數月見不著老婆孩子,裘善把軍中事務處理完畢後快馬往家里趕去。

出營前裘善遇上郭盛,自那天過後,兩人每回見面都顯得不自然,尷尬橫在中間,也不知道是生氣憤怒還是無所適從,兩人總不由自主的避開對方。

想到這里裘善輕嘆。

亦畫他肯定是要娶的,不管便宜爹爹樂不樂意,但如果因此郭盛非要斷絕父子親情,那他也只能抱歉了,妻兒是他最重要的責任,至于知遇之恩只能另尋方法圖報。

飛身下馬,想到門後的亦畫,裘善下意識拉開嘴角。

她想他了吧,想得喝水都帶著澀味,想得耳邊老是出現他的笑聲,彎眉一笑,他也想她了,想她不要錢似的一口一句的甜言蜜語。

推開門……氣氛不對。

陳伯、阿虎跟青荷神色不定地在院子里轉來轉去,像無頭蒼蠅,隔壁幾個暗衛趴在牆頭往里頭看,隨時待命似的。

屋里傳來亦畫或高或低的申吟,心頭一驚,他拽住阿虎手臂。「發生什麼事?」

「小姐要生了,從清晨痛到現在,我們快急瘋啦!就怕小姐出事。」

「別胡說八道,生孩子就這樣。」陳伯安撫地拍拍裘善。「別擔心,生孩子沒這麼快,怕是還要等好一陣子。」

「生孩子都得這樣折騰?」裘善問。

明明痛不在身上,他卻覺得心痛、肝痛,全身上下每處關節都在痛,且伴隨亦畫每個輕呼都痛得更厲害。

陳伯還沒回答,屋里一聲尖叫聲起,陳嬸抓住亦畫手臂,連連安撫。

「小姐再忍忍,很快就好……」

這麼痛怎麼忍?裘善听不得,就要往屋里沖。

阿虎擋在前頭不讓進。「咱們身子髒,進去對小姐、寶寶都不好。」

听見此話,裘善不回答,直接沖進阿龍屋里,抓了套衣裳進浴間,月兌衣、抹皂角,迅速俐落,他洗澡從沒洗得這麼徹底過,連腳趾縫都搓得干干淨淨,只是心頭急力量沒節制,搓得皮肉生疼。

頭發擦得半干,他直接往產房里沖,這會兒誰都甭想拉他。

青荷企圖阻止,他一肘子就把人給推飛,幸好阿虎反應及時把人給接住,否則這一摔不知得在床上養多久。

推門進屋,幾雙眼楮刷地齊齊望向他。

上一回陣痛結束,亦畫剛緩過氣,轉頭視線便與裘善對上。

他靠近,濃濃的皂角氣味撲鼻,這是用了多少啊!他滿臉焦郁,阿龍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本就有點緊,這會兒更顯得緊張的肌肉賁張,一團團地幾乎把衣裳撐破。

「男人出去,別在這里礙手礙腳。」產婆怒斥。

他不理會,輕輕一閃身,閃過產婆阻擋的手臂,踢掉鞋子跳到床頭,一把抱起亦畫讓她躺在自己懷里。「很痛嗎?受不了了嗎?要不咱們別生了。」

看見臉色蒼白容顏憔悴滿身狼狽的亦畫,理智瞬間斷線,只剩下情感在叫囂。不生了、孩子不要了,他只要她,夫妻兩個一輩子和和美美就好。

這話傻得透底,卻莫名地讓產婆心酸,這麼好的男人啊,居然因不舍妻子受苦,連兒子都不要。

女人成親圖啥?不就是圖個肯疼自己的,小娘子這嫁得……值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亦畫苦笑。她也不曉得生孩子這麼痛啊。

「沒別的辦法了嗎?有沒有藥可以吃了不疼的?」

「爺在說什麼啊,哪有生孩子不痛的,誰家都一樣,生孩子就是一腳踏進鬼門關,運氣好壞得看老天爺肯不肯賞飯。」

生孩子是牛頭馬面的催命符?那不行!他親親亦畫額頭。「那個鬼門關以後咱們不邁了,孩子一個就好,再不要其他的。」

這話讓陳嬸徹底倒向他,這孩子是舊姑爺的,他肯視同親子已經難能可貴,現在居然還……行了,她再不作小姐和舊姑爺復合的春秋大夢。

下一波陣痛出現,亦畫攥住他的手臂,咬緊牙關深吸氣深吐氣,隨著產婆的指揮使勁兒,汗水跟下雨似的,從她額頭爭先恐後往外冒,她痛得咬破嘴唇,一縷鮮血從嘴角流下。

裘善怒火中燒,這個臭小子非得這樣欺負他娘?

手指向亦畫肚子,氣勢高張的威嚇叫喊。「臭小子,還不快給老子滾出來,我數到三,再不出來後果自負!一、二……」

也不知道是孩子太懂事還是被嚇得不敢任性乖張,居然在「老子」數到二時,咻地滑出產道。

一股熱流往下滑,所有疼痛隨之消失。

看見這幕,眾人面面相覷……這也太厲害了……

在院子外等候的人听見裘善怒吼,陳伯直覺啪地拍了上阿虎腦袋,嫌棄他沒把人給攔下,懊惱道︰「就不該讓姑爺進去添亂。」

話音方落,里頭「三」還沒數出口,就听得產婆大叫,「生了生了,是個俊俏的小少爺。」

阿虎與青荷不敢置信,這麼有用嗎?那以後誰家生孩子都讓姑爺去喊上一嗓子?到時他們就在外面收錢,一聲一兩銀……哇,那就能賺得缽滿盆溢,小少爺吃穿不盡。

「熱水、熱水。」

經驗老到的陳伯一喊,兩人回過神來,青荷、阿虎趕忙往廚房跑。

掛在牆頭上的暗衛相視笑開,道︰「給何大人傳信去。」

「京城主子也得去信。」

熱水一盆盆送進屋里,產婆幫孩子清洗,亦畫清理身子的事裘善一手包辦了,誰想插手都不讓,陳嫂本還擔心他弄痛小姐,沒想他的動作比誰都輕柔。

看著小倆口,陳嬸越看越滿意,眼底悄悄地帶出兩滴淚水。這樣就好了,老爺、夫人、姑女乃女乃在天之靈都會安心了。

裘善用厚厚的棉被把亦畫裹成毛毛蟲,彎身將她抱回寢屋,安置妥當後直接躺到她身邊,撫開散發,親親她的臉頰,態度認真極了。「以後不生了,一個都不生!」

「放心,生產這種事需要經驗,以後會越生越順,我听過有婦人剛覺得肚子微痛,上趟茅房就把孩子給生下。」

「再順也不生,懷胎十月不好受。」

等戰事結束他就去找個大夫開藥,再不讓亦畫受苦。

「可都說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我想多生幾個弟弟給老大添助力,也想生個女兒,都說女兒是貼心的小棉襖,你一定會喜歡。」她也為他順開散發,把他往下拉,親親他的額頭、臉頰,親親他憂郁下垂的唇角。

「誰曉得會不會是漏風棉襖?我有你這件棉襖就夠。」憂郁轉為歡喜,下垂改為上揚,他笑得歡騰,因為她親過的地方留下一大片溫暖、溫柔,留下一片溫馨香甜。

她拉過他的手臂,輕撫上頭瘀青,問︰「我剛剛弄痛你了?」

「沒有,我自己洗澡弄的。」

「胡說,洗澡哪會搞成這樣?」她才不信這等傻話。

「是真的,洗澡時我滿腦子都是你,只想洗快點、用力點,卻忘記郭煜天生神力,就把自己給搓成斑斑點點。」他拉開衣襟證明,那里也有幾處紅腫瘀青。

傻氣!勾住他的脖子往下壓,鼻尖對上鼻尖,她低聲說︰「以後別這樣操心,我很能干的。」

「你能干是你的事……」

「我操心是我的事。」她按照他的口氣接下未竟話語。

她大笑,裘善也笑,好看的眉眼、俊俏的容顏,教人臉紅心跳的身材……誰說裘善佔了大便宜,分明佔大便宜的是自己,因為這張舉世無雙的帥臉是她在看的,這副英挺偉岸的身軀是她在使用,她啊把好處佔了個遍。

他俯,她仰起頭,他貼上她的唇,她封印了他的靈魂。

這個男人,從里到外通通都是她的……只能是她的!

***

數月後,隨軍隊前往的文官,在何亦書和裘善的幫助下順利接管楚國內政。

楚國雖然不大,但土地肥沃農產富足,且百姓善于經商,因此財稅豐厚,國庫滿溢。

若非要說不足之處,就是楚國境內沒有礦山,也沒有良好的工匠與鑄造技術,因此無法打造精銳武器,只能大量從外面購買,只要對方斷了供給,在戰事中就只能處于被動地位。

兩個卓爾不凡、清俊偉岸的男子走在曾經的皇宮里,從身邊經過的不論男女都會忍不住停下腳步多看幾眼。

停在湖邊看著含苞荷花,裘善與何亦書會心一笑,他們成功了,楚國已經成為周朝一部分。

就知道他們會贏,卻沒想過會贏得這樣順利,也許是他們的離間計發生作用,也許是楚王那群只會內斗卻無法外戰的兒子們削弱了國力。無論如何終究是讓他們辦到了。

「炸藥和武器是亦畫母親留下來的,這事必須稟報皇上,至少要替亦畫掙個郡主封號。」裘善態度鄭重,這是他幾經盤算出來的結果。

他打算好了,如果郭盛這麼在乎身家條件,那就讓亦畫的身分高到無人可攀,再謀個皇帝賜婚,到時誰都別想反對。

裘善還不知道亦畫的真實身分,皇上那里早就做足準備,準備好迎接自己的好佷女。

不過這話讓何亦書很滿意,裘善不替自己爭功,滿腦子只想著妻子,這種男子才值得妹妹托付終生。

「郡主?」他搖搖頭。「至少得是公主,大周能創下不朽基業,亦畫的母親厥功至偉。」

他不僅僅要護著亦畫,也要讓皇帝一起護著,亦畫是他們共同的親人。

舅兄好大的口氣,不過他喜歡。

兩人四目相對笑得得意驕傲,為自己、為大周,更為他們共同寵愛的女人。

遠遠看見兩人,下屬加快腳步匆匆來報。

「郭少將軍、岳大人……」

下屬嘴巴張張合合,傳遞的訊息像一陣雷,轟上他們的腦袋。

怎會這樣?那是必勝之戰啊,郭盛長年征伐,怎能犯下如此致命的錯誤?

裘善忙道︰「我先回去,舅兄留下輔助文官接手楚國朝政。」

「我們一起回去,吳王狡詐,萬萬不能給他喘息機會,否則他一逃,必會留下禍端。」

「可是這里……」

「我讓邱睿留下壓陣,張懸是個能做實事的,不必太擔心。」

兩人一合計,稍作交代,迫不及待往回趕。

***

看著全身纏滿白布虛弱地躺在床上的郭盛,裘善心里有說不出口的難過,他從沒想過有一天會看見這樣的郭大將軍。

郭盛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他努力上進,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夠像他那樣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軍醫從他身邊走過,搖搖頭,低聲對裘善說︰「大將軍早不行了,他強撐著一口氣是想見你最後一面,快去吧!」

裘善忍下滿腔悲愴,大步走到床邊,雙膝跪地,為郭盛、為郭煜也為自己。

感受到床邊震動,郭盛緩慢轉頭,靜靜看著他,許久後眉毛松開,也好……這樣也好……至少郭家香火得以續延……

「裘善。」郭盛低聲輕喚。

裘善猛然抬眼。他知道了?

郭盛沒有解釋,自顧自說道︰「陳龍……很好,好好栽培,會是下一個你。」

是陳龍架開那一刀,把他從黃泉路上搶回來,是陳龍一路背著自己躲過無數刀劍,他的衣服全濕了,只是不知道濕透衣服的是汗水還是血水,在那樣艱困的境況下,他還邊跑邊喊,「郭大將軍……撐著,你一定會沒事……」

他的聲音帶著哭腔,軟了他的心,郭盛突然想起來,如果當時站在自己身邊的是親兒子,他會不會冒死救回自己?或者是逃命更要緊?

依他對兒子的了解,恐怕是後者吧。

都說他天生神力、威武勇猛,但他很清楚,兒子再膽小不過,又欺善怕惡,面對強權他只會彎腰,他的勇敢只會拿來對付弱者。

「將軍……」

「出征前我收到信,‘裘善’死了……我唯一的兒子死了……」他呵呵笑了兩聲,扯動傷口,鮮血又流出來。「我失去理智、無法思考,卻依舊提刀出戰……是我把自己搞死的,不怨旁人……」他喘過幾口氣又道︰「我不是好父親,我沒教好郭煜,我能做的只有為他報仇,誰知害了自己也害死那麼多士兵,反倒讓吳國囂張。」

「沒事,有王將軍在,岳璘、陳龍都在,吳國很快就會在歷史上消失。」

「很好,郭煜的仇只能指望你們報了。」

「會的,一定會的。」

「裘善,佔著郭煜的身子,你必須為郭家做幾件事。」

「將軍請說,我一定會做到。」

「給郭家養出幾個好兒孫,告慰先祖在天之靈。」

「我會。」

「封侯成王之後重修郭家祖墳。」

「好。」

「善待我的妾室,替我的女兒尋到好親事,終身當她們的靠山。」

「我會辦到。」

點點頭,該交代的事交代了,他指指木櫃,低喊,「盒子。」

裘善順著他的意思從櫃子里找出木盒,打開,里面有一封信和鑰匙。

身為將軍,他不知自己何時會戰死沙場,而身邊女人多數出身秦樓楚館,見識過的男人多,夫婿又長年不在,誰曉得會惹出什麼禍?他對她們有責任,卻並不完全信任。

打開信件,裘善逐字逐句讀過去,他點頭道︰「明白,我會照做。」

郭煜滿意地拉起嘴角,道︰「潘邁東……砍了吧。」

潘邁東踏入軍營那天,晚宴上一杯酒水,他變成半身不遂的廢人,留下他的性命只為從他嘴里敲出更多的奸細,現在可以了,對吳之戰大敗,就推到他頭上吧,現在恰是潘邁東赴死的大好時機。

「是,屬下回頭就辦。」

郭盛點點頭,聲音微沉。「再我喊一聲爹……」

裘善抖著雙唇,顫微微地喊出,「爹……」

他笑開,就這樣吧,這是老天爺的意思,老天爺知他一世為國為民,心疼他後繼無人,給他送來好兒子……

聲音漸歇,呼吸微弱,他保住這口氣只為交代後事,心願已了,他放開心便也放開手,慢慢閉上眼楮,平靜的臉上再無遺憾……

握住他的手掌,貼上自己額頭,裘善低聲說︰「我發誓,郭家門楣一定會發揚光大!」

***

亦畫抱著俱兒坐在飯館二樓,打開窗戶往下望,這里正對著永福大街。

這條街向東走直通皇宮,是大官上朝必經之路,今天皇上將要在這里迎接凱旋歸來的大軍。

儇兒一歲多了,听說男孩學說話較遲,但這孩子早慧,四、五個月一張嘴巴張張合合就老說著沒人懂的話,到現在更是出口流利,成串成串的句子往外冒。

時間過得飛快,當年匆匆離京,再回來時京城的變化大到讓人驚喜。

一年前潘家倒台,潘丞相手下的勢力瓦解,潘貴妃被賜死,臨死前瘋狂的她為了報復皇帝,竟然親手殺死兒子,惡意斷絕皇家子嗣,造成朝堂動蕩。

沒了攔路虎,皇帝的改革之路順暢,戮奸臣、懲惡官,重開科考、大力選拔人才,在新舊朝臣的通力合作下,當年被丞相、御史、大官攻擊得體無完膚的政策重新推出。

如今的大周民生安康富足,百姓笑臉相迎,再沒有惡官欺壓百姓,朝堂風氣一新,加上國土擴充、獎勵農商,百姓都以身為周朝人為榮耀。

路邊百姓滿面笑容,低聲討論。

「誰想得到,郭煜那樣一個敗家玩意兒會變成今天這模樣。」

……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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