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註冊時間
- 2018-3-19
- 最後登錄
- 2025-4-2
- 主題
- 查看
- 積分
- 15619
- 閱讀權限
- 130
- 文章
- 31573
- 相冊
- 0
- 日誌
- 0
   
狀態︰
離線
|
第十章 終究情深緣淺
父子對坐,表情嚴肅。
「父親放心,大哥心中自有丘壑,不會被人牽著走。」即使那個人是他的親生母親。
「我知道,就怕你母親犯糊涂。」藍繼懷無奈,越來越覺得自己老了,變得心慈手軟,猶豫躊躇,也許真該隱退,把位置交給年輕人。
眼下江家牽扯得太深,肯定是保不住了。
皇帝非常有耐心,早在十幾年前就想動江家,只不過江家盤根錯節,勢力龐大,他皇位尚未坐穩,哪能大動干戈,輕易掀起朝廷風暴,讓人有可趁之機?
沒想到江家的手越伸越長。
看著父親愁眉苦臉,藍殷淺哂。江氏大概想都想不到,她最擅長的捧殺,皇帝也對江家用上了。
為鞏固勢力,為將趙陽送進東宮,江家斂財本事比皇帝老子還大,戶部尚書要是有江家一半本事,國庫年年都會溢出來。
隨著江家勢力龐大,多少旁支親戚打著江家名號在外欺男霸女無法無天,他們透過趙陽結黨營私,賣官蠰爵的惡劣事跡更是時有所聞,再加上這些年江建和的金元賭坊惹下的人命官司,早已搞得天怒人怨……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攢在皇帝手中。
不過真正讓皇帝對江家動了殺心是因為燕王趙奎,江老太爺明知趙奎是皇帝心中的毒刺,為推趙陽上位,竟和趙奎聯手?這種情況下皇帝不想弄死他都難。
「烏大師那邊?」
「清楚了,烏大師本名莊乙烏,是燕王身邊重要的謀士,此事我已經稟報聖上。」
有趣吧,趙奎一面與江家聯手,一面給趙陽下毒?
無論如何,能到烏大師,漫漫是最大的功臣。
莊乙烏假扮游方道士接觸趙陽,漸漸成為他最信任的人,這幾年趙陽的身體都是烏大師親自調養的,听說他有一身好醫術卻不輕易出手,听說他救人必須看緣分,听說他不與閻王搶人,听說……
和莊乙烏有關的「听說」一大堆,但藍殷一路查下去,他就是個裝神弄鬼家伙,和當年紅極一時的靈童一樣。他先給人下毒,再為人解毒,以此證明自己醫術不凡,事實上他真正在行的是毒,不是醫。
猜對了,他是諾族男子,「絕後」就是出自他的手。
困惑終于解開,為什麼諾族不傳之秘會外傳?為什麼諾族會傾覆?有這麼一個吃里扒外的族人,諾族氣數已盡。
知道莊乙烏的身分之後,接下來的事就不難推測了。
燕王扶持趙陽上位後,只剩下一、兩年壽命卻膝下無子的趙陽死亡,親民愛民、仁德善戰的燕王繼位就順理成章了。
可憐江家,還以為找到好幫手,沒想竟是雞飛蛋打一場空。
先帝善教子吶,一個比一個有耐心,一個比一個城府深沉,用一、二十年的時間來謀事……非普通人能辦得到。
莊乙烏的事往上報之後,皇帝不動聲色,將身邊人過一輪,還真的查到稀有毒藥,哪天時機成熟,湯湯水水一喝,早朝時分皇帝從龍椅上滾下來——駕崩!
這戲怎麼想怎麼好看,可惜演不成啦。
藍殷在飛虎衛里挑選幾個俊俏小伙送進宮里演太監,日夜守護聖上安全,江家、三皇子府都已經著人看守。
接下來等著吧,等主角上場來一幕高潮迭起……之後群芳散盡,曲終人稀。
藍繼懷問︰「殺害大皇子的凶手抓到了嗎?」
「抓到了,身分還在審,但確定與二皇子無關。」
「那邊都已經布置好?」
「父親放心,滴水不漏。」
藍繼懷看著庶子,滿懷欣慰,怎麼都沒想到他能混得這麼好,皇上最看重的飛虎衛呢,他是怎麼辦到的?
在江氏面前,他不敢對庶子太好,只能在暗地里透過他的外祖給予協助。
有一度他以為兒子真要去經商了,失落之余只能安慰自己,好歹有事可做,不會成天斗雞走狗。
沒想到,他一時興起決定參加科考,考就考吧,當親爹的旁的幫不了,在皇帝面前說幾句好話,讓兒子換個身分去玩玩也不困難,誰知道他竟然院試、鄉試,一路過關斬將。
會讀書,會武功,會馭人,夠了!能養得活自己,不給家里添亂就行。他對藍殷的期待一向不高。
可他竟然不聲不響救下四皇子,且得到皇帝的看重。
旁人不知,身為皇帝第一心腹,藍繼懷清楚得很,皇上這輩子只愛過一個女人,是的,就是四皇子的親生母親。
遙想當年,皇帝還為她開夜市,每逢初一、十五兩人微服出游,藍繼懷曾經伴過駕,曾經親眼目睹兩人之間的濃情密意,身為皇帝不該在女子身上付出真心的,但她讓皇帝破了例。
所有人都以為皇上最不看重四皇子,大錯特錯,恰恰相反,皇上早就擬好詔書,日後將會傳位給四皇子,所以……自己是皇帝的心腹大臣,兒子是四皇子的心腹大臣,藍家能不再榮耀五十年?
藍殷被父親「慈愛」的眼光看得頭皮發麻,咬咬牙,問了句從小到大很想問的話。「父親,你為什麼會對皇上那麼忠心耿耿?」
藍繼懷模了模自己的美髯,得意道︰「你爹閱人奇準無比,當年我就認準皇上能上位,只要全心跟著他就會榮華富貴,爵位加身。所以你好好听爹的,認準四皇子,緊緊跟隨,你就會仕途光明榮耀滿門。」
「父親為啥認定四皇子能夠上位?皇上正值英年,也許還會有其他皇子出生。」
他微微一笑,上半身湊近兒子,低聲在他耳邊說︰「我看到傳位詔書了。」
藍殷恍然大悟,緩緩點頭,也湊近父親耳邊低聲問︰「所以當年父親也看到先帝的傳位詔書?」
目光一凝,這賊精小子竟然一語中的?額頭黑線無數,藍繼懷往兒子額頭彈栗爆。
「嗤!被猜中就惱羞成怒,修養不夠。」
「你爹的修養遠遠勝過你。」
「不比比怎麼知道?」
父子對視,下一刻,爆出笑聲。
藍殷從來沒和父親這麼親近過……
「不能嗎?為什麼?」漫漫問。
這是第七次小雨阻止她出門。
漫漫沒有非要出門的,事實上她很忙,為前往蒼狼山,她成天都在藥室里面搗鼓藥材,治外傷的、腹瀉的、發熱的、蚊蟲咬傷……所有能夠想得到的她都要做出來。
量還不能少呢,藍殷說了,這次他會帶「十二流」一起,因此她每天都待在屋里忙著,沒想過到外面晃,直到她缺了一味藥,想出門采買。
小雨阻止她,並自告奮勇跑這趟,問題是小雨不懂藥材,萬一買到次貨呢?
但在小雨的堅持下,漫漫妥協了。
可是一次、兩次、三次……漫漫隱隱發現,不管是小雨、馬管事或府里上下僕婢,大家都有意無意地不讓她出門。
上回眼看阻止不了,只能同意,可她不過是上個街,想買點樂鄉居的白酒,前前後後居然跟上十幾個人,她又不是哪家貴女,需要搞這麼大陣仗?那種感覺讓漫漫懷疑自己被軟禁了。
可沒道里呀,藍殷說過,他們都是可以信任的自己人,但他們的表現……信任?有點困難。
在片刻的猶豫之後,她試著說服小雨。「我必須回鎮國公府一趟,大少爺的腳不曉得恢復得怎樣?」
小雨急道︰「大少爺的腿已經沒問題了,現在天天和國公爺一起上下朝。」
「大少爺性格好強,行走時就算感覺疼痛,定也會強忍下來,一次兩次還好,若是疼痛加劇,很可能會前功盡棄。」漫漫刻意說得嚴重,觀察小雨的反應。
小雨確實急了,道︰「姑娘等等,我去問問馬管事。」
漫漫沒有為難她,心中卻猜想︰他們的責任除保護之外,還有看管?
為什麼要看管?誰下的命令?江氏?鎮國公?還是藍殷?
她壓抑焦郁,面無表情地提筆寫下一串藥材名。
一個時辰過後,小雨跟著馬管事進屋。
馬管事是個三十七、八歲的中年人,行事績密,思考周慮,明里暗里替鎮國公辦過不少事,他算得上是國公爺身邊得用的人物。派這樣的人來看管自己,她只能猜想,情況頗為……嚴峻?
馬管事上前道︰「姑娘放心,方才已派人回國公府問過,大少爺的腿恢復得相當好,並沒有任何疼痛狀況。」
這麼不樂意自己出門?為什麼?她出門會造成什麼無法預料的結果?
漫漫看了馬管事幾眼,將壓在冊子底下的紙條交給小雨。「既然這樣,我就不出門了,小雨,待會兒你幫我去回春堂抓藥,數量我都寫在上面了。」
見她這樣說,小雨松口大氣。「奴婢馬上就去辦。」
「別急,時辰不早,先用午膳吧!」
「好。」小雨朝馬管事點點頭,兩人一起出門。
看著他們的背影,漫漫走進內室,拿出醫箱,打開夾層,拿出里頭的瓶罐,做出決定。
「一起吃吧,菜很多。」漫漫說。
小雨不疑有他,姑娘本就不喜歡一個人吃飯,更沒那食不言寢不語的習慣,經常是兩人說說笑笑吃完一頓飯。
今天桌上擺的全是新菜色,不曉得姑娘喜不喜歡?
二少爺對姑娘是真的很好,聘來廚子全是酒樓大廚,菜色天天換新,連她的腰圍都圓了一圈。
「二少爺已經很多天沒有過來,你讓馬管事找時間回去看看,他是不是很忙,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听見這話,小雨表情微滯,低頭強忍心中難受。
漫漫覷她一眼,卻沒多說什麼。「我的女紅上不了台面,听說小雨這方面很行,可不可以教教我?」
小雨笑了,靦腆回答。「姑娘聰慧,肯定一學就會。」
「那麼等會兒出門買藥材,順道買幾匹布回來吧,我得好好學學。」
「姑娘想做什麼?」
「繡兩個荷包吧,上回二少爺同我要過,我總懶得做,現在有空,恰好把荷包給做了。」
听見這些,小雨二度垂眸,漫漫心情微重,事情……和藍殷有關?
他怎麼了?病了?傷了?不對,如果是這樣,自己會立刻被叫進國公府,那麼是發生什麼事?
「知道了,奴婢會買布回來。」
「以後小雨就是我的師父啦。」她舀一碗湯送到小雨跟前,眉彎眼笑道︰「以湯代 茶,就當謝師羅。」
小雨接過湯,也不用湯匙,豪邁喝下,調皮道︰「奴婢可是個嚴師,姑娘要小心了。」
漫漫也笑回,「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怕!」
兩人說笑間,不明所以地,小雨感覺疲憊,接連打兩個呵欠。
漫漫見狀失笑。「今兒個是不是起早了?沒事,先到榻上歇一會兒吧,睡醒再出門。」
小雨點點頭,起身時身子搖搖晃晃的,漫漫趕緊上前將她扶到榻邊,幾乎是一踫到枕頭她就入睡了。
漫漫俐落地除下她的衣服給自己穿上,她站在鏡前拿出瓶罐往臉上涂抹,不久她將桌上的殘羹剩肴放進食盒,送進廚房。
她順利地離開有園,在街邊叫了輛馬車,直奔國公府。
紅燈籠,紅地毯,到處都貼著囍字,一番熱鬧景象。
門房看見她,笑著打招呼。「小雨回來了?要跟二少爺稟事嗎?」
「是,二少爺在府里嗎?」
「在。」
點點頭,她提腳往里頭走,只見門房又喊住她,「小雨姑娘……」
「有事?」
「最近幾日國公府里里里外外都在修繕,下人到處調動,忙得團團轉,如果要找舊時姊妹,恐怕得尋人問一問。」門房和小雨有些交情,這才多叮囑兩聲。
「這樣啊,沒事,我進去看看。」
忙修繕?國公府有什麼大事嗎?穿花分柳,漫漫飛快往熟悉的院子走去,在經過湖邊時听見兩個正在躲懶的僕婦閑聊。
「你說這未過門的少奶奶會不會是個氣量狹窄的啊?否則好端端的,干麼把滿院子下人全給換了?听說新來的丫頭都是安家送過來的。」
「你這嘴上沒把門的,別胡說八道,這話要是傳出去,定要你脫一層皮。」
少奶奶?在國公府里能被這樣稱呼的只有藍敘、藍殷的妻子,他們兄弟要娶妻了嗎?是誰?藍敘?
天,他干麼自欺欺人,安家……安晴真,人家都親自向她表過心意了,她怎麼可能會嫁給藍敘!
所以是藍殷要娶妻?所以她被安排出去,所以她被看管住?
「我可不是胡說,伺候少爺多年的丫頭都被趕出去了,少奶奶肯定是個厲害主母。」
「叫你別亂說話還非要講。安家就這麼一位姑娘,自然是方方面面都要替她設想周到,送幾個丫頭過來算什麼?」
「你怎處處替少奶奶說好話?收了人家多少賞銀。」
「才沒呢,安家姑娘本來就好,這事兒滿京城都知道,她賢良淑德,琴棋書畫樣樣厲害,若不是咱們少爺模樣好、家世好,親事都落不到少爺頭上。」
「也對,還是聖上賜的婚,這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恩寵,也只有咱們國公府才能被皇上這般看重。」
「可這幾天我看少爺悶悶不樂,似乎是不太樂意。」
「婚姻大事本就身不由己,何況這門親事背後的利益大著呢。」
「可是……」
「沒什麼好可是,後天少奶奶就要進門,你最好管緊嘴巴,要是讓夫人知道下人在背後議論,你的皮就繃緊吧!」
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啊,他要娶妻了,不得不把她挪出去,刻意不讓她上街,不讓她得知消息。
怎麼辦?終究逃不過命運注定,他再不樂意還是被賜婚了,還是會與安晴真琴瑟和鳴。
賭局開了,滿盤皆輸,她輸光最後一分資本。
所以藍殷把她移出,刻意隱瞞,是在打算什麼?
想讓她當外室做妾?她應該為這個高興嗎?高興今生的他對自己有心有情,可就算是這樣……也不能貪求魚與熊掌啊。
看著院子方向。去嗎?去向他要個答案?
答案已經這麼清楚明白,跑到他跟前再問不過是自取其辱。
算了,不見了,見著又能如何,不過是欲語淚先流,此生誰料落霞依舊明,流水仍無情。
也罷,他已辜負她的相思意,她何必強求君心似我心?
看著樹梢頭的紅色綢花,看著廊上鋪就的紅地毯,看著窗上刺目的紅色薔字……漫天喜氣將她溫熱的心髒推入冰窖,瞬地凍得四分五裂。
漫漫怔怔地看著眼前一切,竟然有種幡然醒悟的感覺。
東風寒苦,落葉聚散,寒鴉棲驚,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最終,還是逃不過宿命。
離開吧,離開喜歡的他,避開相思相知的那個男人,從今以後他的幸福再也和她無關。漫漫低頭,逼迫眼淚不外流,她走得飛快,卻沒想會撞到人。
痛!但遠遠比不上心痛,那痛就變得無關緊要了。
漫漫停下腳步,抬起頭,與高大的藍敘對上眼,他溫潤的眼楮微微眯起,臉上散發著曾經失去的自信光芒,現在的他鍍上一層名為傲氣的顏色,整個人看起來意氣風發,顧盼之間帶著令人羨慕的風采。
這才是原來的藍敘吧,難怪藍殷滿懷罪惡,寧可一退再退,退出舞台角落。
「小雨,薛姑娘還好嗎?」藍敘問。
他很喜歡薛夕漫,喜歡她的恬靜與自信,如果阿殷不是他的弟弟,他會爭取到底的,但……既是無緣,他願意的,願意為還報這分恩情,隱藏自己的心意。
「很好。」漫漫回答。
「那就好,你多上點心,好好伺候薛姑娘。」
「是,我會的。」
「那麼早點回去吧,別讓她身邊缺了人。」
她沒應聲,只是點點頭,轉身離開。
走出國公府大門,不知何時太陽隱進雲堆,低低的雲層壓得人心抑郁,漫漫緩步前行,她不確定自己要去哪里……
京城的街道就是比旁處的好逛,能逛上一整天都不厭倦,藍殷為皇帝看重,就該認真辦差的,但他老是拉著她到處閑逛。
停下腳,她望著食客盈門的唐家食館,他們的包子餡多,咬下去,肉汁噴出來,美味極了。
藍殷一口氣給她買五顆,好吃得停不下口,那天吃撐了,他拉著她在院子里消食,直到月上中天。
那個晚上他抱怨,「有我在呢,定不會讓你餓肚子,干麼一口氣吃那麼多?」
她回答,「想清楚再說話,五顆包子呢,這麼大食量,養一輩子可得花費不少。」
她給過他機會的,她允許他後悔的,但他斬釘截鐵地否決她給的機會。
漫漫繼續往前,走著走著,漸漸地速度放慢。
那是李氏 茶館,他們的茶很普通卻貴得不像話,但茶點很吸引人,精巧美味,種類繁多。
她說︰「在這里當差挺不錯,每天都能嘗到這麼多好吃的小點心。」
他問︰「喜歡嗎?」
她回答,「無與倫比的喜歡。」
隔兩天,她的醫箱里出現李氏茶館的契書,她成了茶館東家。
他說︰「你喜歡東西,我都幫你掙來。」
漫漫有點後悔,當時她怎沒告訴他,我最喜歡的是你啊——一個沒有別人分享的藍殷。可惜現在來不及了。
苦苦一笑,漫漫繼續往前行……興文齋那兩扇黝黑厚重的大門拉停她的腳步。
他們的話本子很多,漫漫超迷的,因此一有新書,她的案桌就會擺上,藍殷總說看那種書沒意思,卻也總是半本不落地給她買回來。
他對她是用盡心思的好,就是這樣的心思累積出她的自信,讓她推翻前世的一切,相信此生將會從頭開始,將有圓滿結局。
東街的糖人兒,西街的蜜餞,南街的果子鋪,望江樓一絕的烤鴨子……進京不過兩、三個月,沒想到不知不覺間她竟然積存了那麼多記憶。
所以呢?所以她能擁有的只有回憶對吧?
終是人間惆悵客,不知魂斷,相思滅……
不怨誰怪誰,是她決定要豪賭一場的,敢賭,就要有輸得起的勇氣,不過對自己寬容些吧,至少允許她傷心一天。
吸吸鼻子,咬緊牙關,漫漫逼出一個沒人在乎卻能支撐起自尊的笑臉。
轟,天際出現一聲響雷。
震耳雷聲敲上她的心頭,臉頰迎上一波雨水。
謝謝……她默默地說著,謝謝老天給了她宣泄的機會,謝謝雨水掩護她的眼淚。
走著、哭著卻也笑著,雨越下越大,她沒找地方避雨,一心在雨幕中穿梭。
衣服濕透,長發黏在頰邊,她不介意,就想走著,寒風吹得她瑟瑟發抖,但她無感,就是想走著,不斷不斷地往前走……
她不知道的,不知道為什麼走著走著會走回「有園」。
推開門那刻,發現里頭炸翻了,剛又準備出門再找一輪的馬管事和小雨沖上前,看見她,小雨一把抱住漫漫,哽咽問——
「姑娘去了哪里?怎不帶上我。」
「去了……」她偏過頭,認真想過半晌後,扳動手指回答,「去了李氏 茶館、唐家食館、興文齋、望江樓……」
去了好多好多藍殷帶她去過的地方,那里有他們的喜怒哀樂,有他們笑與歡聲,有數不清的記憶。
「要出門為什麼不說一聲?」馬管事面色不豫,口氣不善,現在正是府里最忙的時候,萬萬不能分心,她這樣找麻煩實在太不懂事,他對漫漫很不滿意。
漫漫反問︰「說了還出得去嗎?」
「薛姑娘在生老奴的氣?」馬管事問。她伸出食指在他面前晃晃。「錯羅,我很高興。」
高興塵埃落定,終于不必再掛著心,高興不必猜測藍殷和安晴真會不會發展後續,高興終于不必反覆猜忌,把自己變成討厭鬼,高興終于可以果斷地擺脫愛情,終于可以……聳聳肩,又笑,她說︰「我累了。」
「我去給姑娘燒水。」小雨飛快往灶間跑去。小雨沒生氣自己給她下藥呢,真是個善良的好姑娘。
漫漫想進屋,卻被馬管事擋住去路。「為了想出門,給小雨下藥,這是對的嗎?」
「我是主子,你是奴才,奴才質問主子,這是對的嗎?」她不客氣反問。
「正值多事之秋,還望姑娘別給人添堵。」
多事之秋?漫漫噴笑,是好事啊,有什麼關系?還是說……他在暗示自己,別毀了藍殷的喜事?
不會的,她是什麼人啊,破壞別人又成就不了自己,這種多余的事,她不想也不屑做。
拍上他的肩膀,搖搖頭再點點頭,她嘆氣說︰「不怪你,你不懂我。」
拖著疲憊的身軀,漫漫走回房里,她要睡覺,她相信一覺醒來就會雨過天青。
窩在床上,漫漫把自己縮成一顆球,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光是張著大眼楮,傻傻地看著窗外,偶爾笑著,偶爾愁眉,偶爾迸出一句沒人听得懂的話。
從昨天下午到晚上,她沒吃飯,沒喝水,沒睡覺,也沒慰人,就是安安靜靜地待著。
小雨擔心一夜,看著桌上未動的早膳,緊張了。
她跑去找馬管事問︰「要不要稟告主子?」
馬管事看著窗口透出來的身影,道︰「再過兩天吧,府里正忙著。」
小雨咬著指甲問︰「馬管事的意思是姑娘不重要?」她對馬管事也不滿了。
馬管事看著小雨,越發不耐。「女人就是麻煩,成天把情情愛愛的小事擺在台面上,男人哪有那麼多的心思應付。」
「少爺待姑娘是不同的。」小雨堅持。
「夠了,別說這些有的沒的,緊要關頭,不要再生事。」
小雨生氣,跺腳道︰「你不去稟告主子,我去!」
馬管事滿臉無奈,女人真麻煩!他一把抓住小雨。「行了,你進去看著姑娘,我去稟告主子。」
然而就在馬管事打開門的同時,藍殷出現。漫漫扳動手指算了算,應該是明天吧,明天他將會成為有婦之夫。
漫漫有點後悔,為什麼連問一聲的勇氣都沒有?就算不問,當著面對他說一聲恭喜也行啊,就當……了卻兩世情誼,從此橋歸橋,路歸路,真真正正的了斷。
但,她不敢,她不知道自己在感情上竟然如此怯懦。
「都什麼時候了,還賴在床上。」藍殷坐上床邊,一把將她抱進懷里。
親昵的口吻很容易讓人誤解,誤解她仍是他心底最重要的那個人。但……並不是的呀,安晴真才是。
「淋了雨,有點風寒。」她無事般笑著回應,只是笑容里摻雜苦澀。
還以為再見面會是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沒想自己竟能像無事人似的聊著家常?她真是不簡單啊,兩世歷練果然不同。
額頭貼上她的額際,片刻後他放開漫漫。「還好,沒發燒。」
這麼緊張?漫漫不刻薄,她相信他是真心的,真心在乎,真心關懷,只是這樣的真心並不足以讓他放棄安晴真,放棄與她共守一生世。
「別擔心,我是大夫,不過是一服藥的功夫。」
藍殷把她抱到膝上,圈住她的腰,臉頰貼在她的額頭上,低聲說︰「昨天的事我知道了,你在生氣嗎?」
「對,氣壞了。」
氣自己選擇錯誤,氣自己不記教訓,氣自己笨到極點。
低頭看著漫漫清澈的目光,她嘴上說生氣,卻沒有生氣表情,她的脾氣真不是普通的好,否則怎能容許董姝百般挑釁。
「對不起,我最近太忙,再等我兩天。」
兩天?等他成親之後嗎?對不起,她不想等了。「你很忙嗎?」
「對。」
「那就別理我,快忙自己的事吧。」
「漫漫最體貼了。」
「我同意你的說法。」可不是嗎。
真不懂啊?她總是體貼,總是替別人著想,她這麼好的女人,為什麼得不到他的全心全意,是她還是他的問題?
還能玩笑?藍殷放下心。「這段時間不能來看你,我很抱歉。」
「沒事。」
在短暫的猶豫之後,他還是問︰「昨天你去了哪里。」
「去唐氏食館、李家 茶館……還去了望江樓,我不喜歡望江樓。」
「為什麼?他們的烤鴨子變了味道?」
「不是,他們的名字取得不好。」
「哪里不好?」明明就很貼切,人家就開在江河畔呀,挑剔這個太沒道理,他想揉揉她的頭發,卻被漫漫避開了。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隻洲。我心疼那個過盡千帆也等不到良人的女子,為何非要腸斷白隻洲?如果別那樣執著,有沒有可能驀然回首,良人已在燈火闌珊處相候?」
這話不是心疼,而是自我勸誡,不必的呀,不必一世、兩世把心在他身上鎖死,不必讓自己痛到不能再痛,固執依舊。
「漫漫……」他凝重了雙眉。
笑開,她搖搖頭。「只是一時感嘆,可別把望江樓買下來給我,我也想不出比望江樓更妥貼的名字,盡管我並不喜歡那三個字。」
「沒事,名字我來取。」他要買斷的不僅僅是望江樓,還要買斷她的感嘆。
「昨天走那一路,突然發現你帶我走過好多地方。」
「走路去的嗎?腳不酸嗎?小雨說,你回來的時候全身都濕了。」
「腳很酸,不過挺有意思的,不知道興文齋有沒有出新的話本子?」
「我讓馬管事去找找。」
「好啊。」
肯定是悶壞了對吧,要不她怎忍心對小雨下藥?「以後別這樣,大家會很擔心。」
「好啊。」她回答得夠快,反正再沒有以後。
「要不要我找人來唱曲、說書給你听?」
她往他懷里鑽,她抱緊他的腰,她要記憶他胸口的溫度和安全感。「藍殷,我問你什麼,你都會告訴我真話嗎?」
「會,你有什麼想問的嗎?」
「被三皇子送出府的女子,後來怎樣了?」她選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事做開頭。
趙陽會在床上虐待女人,有個女人告訴漫漫,在府里超過兩年無孕的女子就會被送出府,她想熬滿兩年後盡快離開,因此求漫漫別為她治病。但漫漫不相信三皇子會放任那些女子在外,破壞自己的名聲。
藍殷凝重回答。「都死了,前腳領走賞銀,後腳就被緬進一張草薦,送進亂葬崗里。」
漫漫垂下眉睫,吸口氣後抬頭,咬牙問︰「再問一個問題?」
「問。」
「其實從頭到尾你都沒有失憶?」
藍殷心頭一滯,她知道了?望著她的眉眼,里頭有渴望,渴望他實話實說。「對,我很抱歉。」
漫漫緩和下神色,很高興不再被欺騙,一個沖動,她圈上他的脖子,用力親一口。
訝異,他以為她會生氣的,沒想到……漫漫的親昵讓他嚇一大跳,卻很開心。
藍殷抱緊她,低聲問︰「那麼高興嗎?」
「對,很高興你願意坦承。」
她想,如果自己勇敢一點,問問明天的婚禮呢?他也會選擇誠實嗎?
迎上他的視線,忖度片刻後,漫漫苦笑搖頭,不會的,她不認為他會在這件事情上頭坦白。
「只是坦承就這麼開心?為什麼?」他掐掐她的耳垂,撫上那顆朱砂痣。
「對,因為說謊是件不好的事。」
「我本來打算去蒼狼山的路上對你坦承的。」藍殷解釋。
可惜他沒這個機會了。漫漫伸出食指畫著他的兔子眼,笑著回答,「這樣啊?沒事,現在我已經知道啦。」
「你怎麼發現的?」
「沒發現,亂蒙的。」她只是隨口找話說,只是隨便亂問,竟然就被她問出一個重大秘密,她都不曉得自己這麼能干。
「對不起,那時候太訝異也太驚喜,沒想到找那麼久的人竟會出現眼前,別說失憶,就算要我裝痴兒才能留下,我也會裝的。」
「那時,我一點都不想和你有交集。」
「我知道啊,你老是推拒我,讓我很傷心。」
漫漫呵呵輕笑。
藍殷握住她的手,把她裹進胸懷。「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有,我愛你比你愛我更多,對不對?」她的嘴巴貼在他胸口,說出來的聲音甕里甕氣的,分外嬌軟。
藍殷失笑,這哪是問問題,分明就是勾引、調戲。
但他弄錯了,這是她的真心真意。
他控制不住興奮,恨不得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里。
「不對,我愛你更多。」藍殷自信滿滿作答。
「我已經愛你兩輩子,但你前輩子並不愛我,所以加起來我的愛更多。」
只不過,過去用的是加法,從現在起要開始用減法了,一天減一點,三年五年過去,她就能徹底拋下這份感情,徹徹底底地不再愛他。
雖然答案被否決,但他更喜歡她的答案,他快樂得兩道眉毛快要飛起來。
「好,你贏,我輸。我可以為贏家做一件事,說吧,想要我做什麼?」
「帶我飛到屋頂上吧,我想從高處好好看一眼繁華京城。」
之後,她會妥善收藏這份繁華,連同藍殷……一起在記憶中封藏。
「你不是怕高?」
「有你在,我需要害怕?」
藍殷樂了,就曉得該來這趟的,她總有本事讓他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得到快樂。
「不需要!」他斬釘截鐵說著,一把將她抱起來,飛上屋頂。
太陽曬著呢,但他們都不在乎,靠在彼此懷里,說說笑笑指指點點,聲音很小,沒人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但臉上的笑容明明白白、真真實實地寫下幸福。
風清日明,風吹過,揚起兩人發絲在空中纏繞,這是結發,他與她結了心,結了情,結下一世情緣。
藍殷想︰何其幸運,遇上愛了自己兩輩子的女子。
漫漫想︰不悔,即使錯過一回又一回。
于是她試探問︰「晚上留下來好嗎?」
他很想,但是今晚真的不行。
他悶聲道︰「漫漫欺負我,明知道我很忙。」
「哪有,我只是突然想要做菜,滿滿一桌子的菜需要人品嘗。」
「讓馬管事、小雨,大家都來嘗嘗你做的菜?」
「他們才不會要,只有你能欣賞我的廚藝。」
好說好說,人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眼壞了,他不同,他是嘴壞了、品味壞了。
「放心,我命令他們每個人都吃。」不吃的罰三年月俸。
「所以……真不能留下?」
「對不起,今晚不行。」
了解,明天是大喜之日,今晚有得忙了,可是怎麼辦啊,她被寵得好想要驕縱一回呢,好想像馬管事說的那樣給人添堵呢。
明白了吧,為什麼會寵妾滅妻?能讓男人寵妾滅妻,是所有小妾的最高榮譽,為爭取榮譽,她決定任性一把。
她蹶嘴說︰「如果今晚不留,明晚、後晚都不讓你留。」
在耍賴嗎?脾氣好到無與倫比的漫漫也會使小性子了?很好,代表他成功了,成功地把她給寵壞。
女人本就該捧在手上寵的啊,女人越無賴、越不講道理,就代表她身邊的男人越縱容,而他非常滿意自己的縱容。
「乖,後天我給你帶一箱子新話本。」他把她的頭貼上自己的心窩。篤篤篤,細細听著他的心跳聲,只有節奏,沒有旋律,有點單調無聊,但是听進她耳里成了天籟。
「一箱話本子就想收買我?沒那麼容易。」
「等過完這兩天,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這話……說得多壞啊,是料準安晴真入了門,再也無法反悔?壞兔子,以後再不說他可憐無辜了。「我就想要今晚,之後就不要你陪了。」
「商量商量吧,用一個晚上換一輩子,很劃算的。」他的口氣近乎哀求,但心底很明白,漫漫終會為他妥協。
格格輕笑,話說得多動人心啊,可她不要啊,不要那個必須和旁人分配的「一輩子」。
「選擇住在沙漠,就無法領略綠水逶迤、芳草萋萋的美麗,選擇住在海邊,就不能見識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的美景,人不能要完這個又要那個,人生有限。」
「誰說的,春天我們去欣賞星垂平野闊的壯麗,夏天奔赴高山,觀那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激昂,秋天宿醉漁舟不覺寒,冬日去塞下,品味長煙落日孤城閉的哀戚。只要你願意,人生就可以無限。」
听,這話說得多貪心,天底下的男人皆貪心?
漫漫不說話了,抱著他的腰,靠得他更近,就這樣吧,她也當一次男人,也貪婪一回,即使明白他不再是她的,即使明白這種行為是不道德的,但是……再一次吧,最後一次貪圖……
藍殷離開前命令所有人,要大力捧場漫漫的廚藝,還要不吝贊美,大肆鼓勵。
于是漫漫進廚房,卯足全力弄出十菜一湯,她是真的盡力了,雖然手藝就那樣,不過一個個都是忠僕,他們大口大口吃飯,大口大口喝湯,並且大力贊美。
而漫漫就這麼高坐中堂,絲毫不見臉紅地接受所有人的贊揚。
滿桌子的菜一點一點消失,漫漫的笑容越擴越大,然後一個,倒了,兩個,倒了……最終滿屋子的人倒得干干淨淨。
漫漫進屋,給每個人拿來被子蓋上,最後拿起早已備妥的包袱走出家門。臨去前她回頭看一眼門上的牌匾,不管是無緣、沒緣還是有緣,結局通通都一樣啊。
所以緣分這東西真的很奇妙,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即便竭盡全力圖謀,也圖謀不來對吧?
京城的夜晚與一般城鎮不同,在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這兩天有夜市可以逛,攤販的吆喝聲,雜耍的少年敲著銅鑼吸引過路客,熱熱鬧鬧的夜景證明了當今皇帝治理下的大趙王朝富足與繁華。
賣豆腐腦兒的婦人生意很好,許多人排著隊,豆香從打開的木桶里透出來。
那間曾經為難過藍殷的立善賭坊有了競爭對手,生意已經大不如前,但那個炒髯大漢依舊橫著一雙粗壯的臂膀,門神似的矗立在店口。
重生後,漫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夜市里等待藍殷,告訴他變強才能改變命運。
同樣的話她也告訴過自己,所以她也努力著,努力改變。
雖然他與安晴真的姻緣依舊在,雖然他與她的情緣依然淺薄,不過……至少這輩子她不僅僅是哥兒們或恩人,還是他喜歡的女人。
也許是努力還不夠,也許是緣分深淺早已寫在三生石上面,也許他們終究要失之交臂,但沒關系的,愛過就足夠……
今晚有夜市,城門要到子時才關閉,漫漫有足夠的時間與這個城市、與那個男人話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