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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直到死,亦青都沒有等到這句對不起。
站在靈骨塔前,她靜靜看著邵媽的遺照,遺照的上的女人眉頭深鎖、滿目哀怨,生活于她,像一場戰爭、一場折騰,死亡對她反倒是解脫。
下意識地,亦青模上自己的左肩,那里有一塊傷疤,被熱水燙的,十平方公分大小,是邵媽的杰作。
燙傷讓她痛徹心肺,從不反抗的她抓住邵媽問︰「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邵媽臉上沒有後悔,只是冷冷地看著她。「因為你是賤人。」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賤,亦青沒哭,她強忍疼痛,自己去醫院包紮傷口。
深夜十二點,邵青在麥當勞找到不敢回家的亦青,他問︰「發生什麼事?」
這句話,她比誰都更想問。
到底發生什麼事,為什麼邵媽這樣恨她?是前輩子結恨,還是此生無緣?
那個晚上她下定決心離開邵家,反正她已經夠大、她有錢,她可以獨立生活。
但邵青的抱歉、邵爸的痛苦,讓她又乖乖回家——那個讓她害怕的「家」。
邵媽死了,亦青再也追不出答案,慶幸的是,屬于她的惡夢終于結束,她再不必日復一日地恐懼。
而邵振、邵青父子,身上枷鎖盡除,隱形危機消失,他們終于能自由呼吸。
走出靈骨塔,下雨了,牛毛似的細雨,不撐傘也淋不濕,邵青和亦青把T恤上的帽子拉起來,蓋在頭上,兩人在雨中來回走著,神情有說不出的輕松。
「二哥不傷心嗎?」
他笑著回答,「媽媽終于解脫,我們也解脫了。」
當一個人的存在成為自己和別人的負擔,生命何其沉重。
他握住亦青的手,沒有解釋,只是神情鄭重地對她說︰「對不起。」
邵媽沒說的對不起,邵青幫她補上了。
2020年12月26日
好像……落枕了,亦青齜牙咧嘴地強忍疼痛,換個姿勢。
眼楮還閉著,腦袋已經開始運轉,她要趕快起床,今天和「周處三害」約好要一起去修理趙曉光。
那家伙超可惡,偷同學的錢還誣賴給別人,這種小屁孩非得好好教育,不然長大肯定會變成危害社會的人渣。
輕笑,當資優生和資爛生最大的差異是什麼,知道嗎?當資優小甜甜行俠仗義,叫做路見不平、勇氣可嘉,當資爛女漢子行俠仗義,叫做惹事胡鬧、沒一刻消停。
她愛上當資優生的感覺。
「起床了。」
是裴青,很好听、比音樂更悅耳的聲音,讓她喜歡得要命。
「我要哥抱抱。」她打哈欠、伸懶腰,軟軟嬌嬌、甜甜萌萌說。
亦青終于明白,不是她不適合發嗲撒嬌,純粹是練習度不夠,只要天天練、時時學,女漢子也能長成小白花。
重來一回她改頭換面,不當暴力小青、當甜甜萌青,老師同學都愛她,她掛上班長名頭卻什麼都不必做,收作業、修理壞學生,只要一聲令下,有不少同學願意為她代勞,而她奴役得最用力的是「周處三害」。
功課好、學習佳、態度棒,同學拿她偶像,黑白兩道都吃得開的滋味太美妙,她終于明白,為什麼裴青、邵青樂于優秀,實在是走路好有風啊。
于是她決定,在資優生這條路上使勁兒,讓自己驕傲、讓爸媽榮光環繞,她要翻轉人生,在勝利族當中擠位置。
他彎下腰把她抱起來,他是她的萬應公,對于她的要求,再不合理都會盡力完成。
但這個胸口……閉著眼楮的亦青皺眉,伸手輕探……猛地睜開眼,望見眼前的……大號裴青?
猛地坐起身,落枕的脖子痛得她唉唉叫,怎麼會回來了?怎麼會回到二十六歲,回到被投訴、強迫請假的冬天?
沒道理啊,她的經歷那樣真切,絕對不是作夢!
她想否決眼前一切,想要回到有爸爸媽媽的世界,想要繼續當資優生……
往後一仰、重重躺下,雙手蒙住眼楮,她不要醒,她要繼續睡回可愛的六歲童年。
「做什麼?」裴青失笑,拉開她的手。
她苦笑一聲、苦笑兩聲,就是不說話、不動作,眼楮直勾勾地盯著他,她看著、看著,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直到眼珠慢慢移位,從裴青身上移到……
咦?他們不在客廳,在樓梯下方的密室里?昨晚他們睡在這里?
換句話說,她根本沒有回到過去,她只是回到老家、作一場夢,試圖修補自己充滿缺憾的心情?
受限于樓梯高度,密室空間不高,待在里頭無法站直,他們一個躺、一個坐,互看著對方。
裴青沒說話,她亦無語,鼻子莫名其妙地又酸又漲,她需要冰淇淋的甜來中和酸意、緩解膨脹感。
「怎麼了?」見她這樣,裴青在她身邊躺下,將她亂七八糟的頭發塞到耳後。
「我作夢了。」
「惡夢?」
她搖頭。「不對,是美夢。」
「作美夢應該笑才對,眼楮怎麼紅了?」
她無奈地翻過身,往他懷里鑽進去,很白痴地問︰「哥,你相信人會回到過去嗎?相信人能回到童年,改變自己的際遇?」
他沒說話,只是凝睇她的眼神中充滿同情。
「我夢見回到上小學那年,你帶我去學校、帶回我家,我們遇見二哥和周處三害,唉……」一聲輕嘆後,她停頓半晌才說︰「夢太真實,真實到讓人不想醒。哥,你相信我能回到過去嗎?」
他撫順她的抬頭紋,笑道︰「我相信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什麼意思她沒听懂,但她喜歡這四個字。
「我怎會跑到這里睡覺?」她問。
「我也想知道為什麼。」裴青聳肩。
她都不知道自己怎會挪窩,他又怎會知道?是聊得太久、太深,聊到昏昏沉沉,隨便找個地方就睡吧。
她翻身,拉開收納櫃抽屜問︰「哥還記不記得,里面裝什麼?」
當然記得,是他們的圖畫,亦青喜歡畫畫,他和邵青跟著畫,路爸給她買了一堆又一堆的畫具,彩色筆、色鉛筆、水彩、油墨……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畫著畫著,畫出心得,畫到最後也不知道哪里來的自信,他們相信長大以後自己會成為畢卡索,不過……裴青莞爾,現在里面多了些其他東西。
「想看嗎?」她問。
「先起床吧,你的手機一直響。」
「手機?」她猛地一喊。「啊!完蛋,我答應邵爸跟二哥給他們打電話,昨天忙忘了,他們肯定擔心死了。」
她跪爬到門邊推門出去,看著她匆忙的身影,裴青失笑,還是一樣冒冒失失,什麼事都不往心里去的個性。
離開密室前,他看一眼半開的抽屜門,進客廳時,她已經撥通手機。
「二哥,對不起對不起,昨天太累,忘記給你打電話……家里和以前一樣,沒什麼改變……有,我等一下打電話叫瓦斯,我會去買一點菜,回來再把樓上和廚房打掃干淨……我想到庭院和池塘就頭痛,要整理到好,肯定得花很多時間……
「不必,你不必趕過來啦,你上你的班……有有有,名片我有收好,等房子整理好,立刻打電話和對方聯絡……行,我會先打听一下附近房子的行情……可以啦,你別念了,我二十六歲,不是六歲好嗎?這點小事會處理好的……停!你先停止嘮叨,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她轉身,眉彎眼眯,望向裴青。
裴青知道她想告訴邵青自己的事,食指嘴唇上做個噤聲動作,他在她耳邊低聲說︰「先別告訴二青。」
「為什麼?」她用嘴形問。
他笑著搖頭,卻沒回答。
亦青扁扁嘴,對著手機支吾兩聲。「沒事,我給你買了禮物。」
她按下擴音鍵,邵青的聲音傳出來。「別買禮物,早點把事情辦完早點回來。」
「回去干麼,又不能上班。」
「我請假帶你出去玩。」
「不必,我在這里也是玩。」
「樂不思蜀了?」
她看一眼裴青,再度笑彎眉。「對啊,樂不思蜀了。」
邵青突然停下聲音,片刻後,口氣凝重道︰「早點回來,別想太多,我還是找時間下去陪你吧。」
「不必,我是說真的。」
「你別管我,有什麼需要,隨時給我打電話,半夜也沒關系。」
「我知道。」
「掛了。」
「好……二哥……」
「怎樣?」
「謝謝你。」
「說什麼呢,快點叫瓦斯、買菜,不許煮泡面、不許偷吃冰嘿。」
她呵呵笑著,掛掉手機,沖著裴青擠鼻子。「二哥越來越嘮叨,他現在不是女人味兒,是大嬸味兒。」
他彈一下她額頭,掐掐她臉頰……呃,瘦了,手感沒有小時候好。「快去刷牙洗臉,我們出去逛逛。」
「好啊!」她揚聲道,快樂全表現在聲音里。
「我的廚藝慘不忍睹,二哥老問,我哪里遺傳我媽?我還真的認真想過……都沒有,怪我媽的基因太弱。」
「誰說的,你長得很像路媽,眼楮、鼻子、嘴巴、身材通通都像,不過脾氣更像路爸。」坦率、開朗、正直、俠義,是會讓周遭人都喜歡的性格。
「如果不是脾氣像爸,而是長得像爸,我爸可能要跪在祖先牌位前懺悔了。」
裴青大笑,這玩笑話說得太真實。
身為男人,路爸只有體格身材可以拿高分,至于容貌五官……需要他的好脾氣來修補襯托,否則警察抓壞人,路人會很難分辨誰是好人、誰是壞蛋。
揉揉她的頭發、環住她肩膀,裴青說︰「你長得漂亮、性格又好,有沒有廚藝就不重要了。」
「我爸也這麼說,他說我是天生的小公主,啥事都不必做,只要乖乖美美的就好,你知道爸讓媽媽給我買一件白色小禮服嗎?」
「我記得那件白色紗裙,你穿到學校一天就毀了。」
「不是我的錯,是周凌學他們聯手欺負小果,三個打一個欸,小果矮小瘦弱,我能眼睜睜看著不出手嗎?」她是令狐沖投胎轉世,路見不平非得拔刀相助。
天生的小公主?路爸別作白日夢了。「所以被打得流鼻血,白洋裝變成一堆碎紗布,讓路爸怒氣一噴,非親自到學校‘辦案’不可,路媽急得又拉又攔,要不是童老師先一步打電話過來解釋狀況,情況會更精彩。」
亦青揉揉鼻子,這話是沒說錯啦,她只流鼻血,杜處昇的頭卻被石頭打破,老師帶他去醫院縫了三針。
「幸好發生那件事,要不我爸怎會送我去跆拳道館?差一點點我就成了揚名國際的奧運選手。」
她不只有俠義心腸,也是根骨奇佳的好苗子,她一路練成黑帶高手,常常參加比賽,每次拿回一座冠軍獎座時爸爸就又喜又憂。
「路爸以為練跆拳道後你就不會恃強凌弱、性格收斂,沒想到你會變成學校的頭痛人物。」斜眼瞄她,她仗著高強武功,直接行俠仗義到別人班級去了。
她不滿反辯,「什麼頭痛人物?我是最佳糾察隊長好不好,想想我當隊長那年,逃學的情況是不是少很多?」
「訓導主任只叫你登記名字,有叫你把人拽下牆痛打一頓?」
當時主任對路媽說︰「這孩子長大後,要不是變成打擊犯罪的英雄,就是會混成黑道的角頭老大。」
超準!主任有眼光。
啪!一支掃帚橫飛過來,裴青眼明手快,拉著亦青退兩步,險險閃過暗器攻擊。
下一秒,王叔叔從屋里奔出,腳上只穿一只鞋,褲子剛拉上還沒扣緊,他抱頭鼠竄,一面跑一面叫。「救命啊,殺人啦……快打119,救我、救我……」
王叔叔沖到兩人跟前,看一眼亦青,直覺認為她值得信任,立馬拿她當盾牌鑽到她身後。
就這樣,一個大男人躲在小女子背後瑟瑟發抖,王嬸嬸一手抓著鏟子一手握住 面棍,從屋里追趕出來。
「有種搞外遇!給我站出來!」王嬸嬸兩手揮舞著新式武器,氣勢驚人。
「我沒有啦,是那個女人黏上我,又不是我去釣她。」
「她誰都不黏光黏你,你以為你是布魯斯威利哦。」
啪一下!動作快狠準,王嬸嬸的 面棍神奇的避開亦青捶上王叔叔腰際,痛得他蹦起來,哀叫不停。
亦青和裴青對看,超想笑,布魯斯威利老了,現在推出去也不會在戀愛市場佔優勢啦,比較起來還是王叔叔更厲害些,歲月忘記在他身上留下痕跡,現在的他更白更斯文,再加上光陰帶給他的成熟魅力,在歐巴桑界肯定非常吃香。
「我說真的啦,厚,那個女人又老又丑,我又不是瞎子,怎麼會看上她?」
「意思是換個年輕貌美的,你就要脫褲子了?」說著,左鏟右棍同時發動攻擊。
「冤枉啊老婆大人,自從得過菜花之後,我已經很節制了好不好,你沒有夸獎我,還一想到就打我,像你這樣,就算我想好好愛你,很困難啊……」
那麼老的男人,說起愛一句一句順溜得讓人甘拜下風的惡心……
亦青笑道︰「王嬸嬸,你怎麼數十年如一日,日子過得這麼精彩?」
王嬸嬸?是熟人?
王嬸嬸放下鏟棍,定眼細看,「天!你是——」
「對,我是小青。」
「啊……」王嬸嬸先是夸張叫一聲,然後將她抱進懷里。「小青,我們家的小青已經長這麼大了?」她推開亦青仔細看看,又一把將她抱回來。「搬走的時候你才念國中,個頭小小的,現在這麼大、這麼漂亮了。」
王嬸嬸跟路媽是好朋友。奇怪對吧?路媽嬌小玲瓏、王嬸嬸高大粗壯,路媽溫柔體貼、王嬸嬸強勢剽悍,路媽依賴、王嬸嬸獨立,性格和外表都南轅北轍的兩個人,竟會變成無話不說的閨蜜?
王叔叔曾經對亦青說︰「如果年輕時我娶你媽,就不會在外面找刺激。」
這話說得無比欠打,但就算年輕、就算王叔叔到處招蜂引蝶,也絕對不敢引到媽媽頭上去,因為她家老爸的拳頭不是用來當擺設的。
媽媽常把她抱在懷里說︰「小青,以後長大找男朋友,一定要找個體貼可靠、會疼人的,千萬不要找長相好看的,沒有用處還會招惹麻煩。」
那是非常清楚的影射——王叔叔是個渣男。
亦青問︰「是不是要找個像爸爸那樣的?」
爸爸听見不爽了,反問︰「小青是說爸爸長得丑?」
媽媽替她說話,「誰說我們家爸爸丑?只是帥得不明顯罷了。」
接著母女倆笑成一團,然後爸爸也跟著笑開,他們家和樂又幸福,哪里有家暴的影子?
拉起亦青的手,王嬸嬸再次認真打量,好像要把她每個細胞都給看得清清楚楚。「你越大長得越像你媽。」
「真的嗎?」
「真的,王嬸嬸不騙人,你媽是我見過最美、最溫柔、最可愛的女人,如果我是男人,一定要跟你爸搶。」
嘴欠的王叔叔,冷不防插一句,「不必懷疑,你就是個男的。」
這句話惹得王嬸嬸的鍋鏟重出江湖,ㄎㄧㄤ一聲,打在他的腦袋上,這一下超用力,王叔叔卻像失去痛覺神經般模兩下就過去。
可見得她的跆拳道師父是對的,人體需要鍛鏈,打久就不怕痛,看!王叔叔的頭皮都厚到可以當盔甲用了。
「亦青,你這次回來是要長住?」
她搖頭。「我要把房子處理掉。」
工作幾年,她存下一點錢,再加上爸媽留下的存款和賣房所得,應該能在新北市買個小公寓,她沒打算一輩子寄人籬下!
「要賣房啊?」
「對,這幾天先把房子整理一下,再去找仲介。」
「你有認識的仲介嗎?王嬸嬸知道一個,要不要叫他過來看看?」
「可以啊。」
王嬸嬸想過一會兒後,在她耳邊輕聲說︰「王嬸嬸說的那個仲介姓蘇,他不是普通仲介,他和一位大師長期合作。」
「什麼大師?」問這話時,她下意識看一眼裴青。
王嬸嬸神秘兮兮道︰「那種能通靈、溝通陰陽兩界的大師。」
亦青不太懂她的意思。
王嬸嬸說︰「你們家的房子……警方說你爸媽口角,導致意外發生,根本是瞎扯,我保證全天下的夫妻都會口角,就你爸媽不會,所以事情沒那麼簡單……」
亦青抿唇。她也不相信警方的說法?沒錯,凡是認得爸媽的人,都不會相信那套說詞,他們是多恩愛、多互敬的一對夫婦啊。
王嬸嬸看看左右,鼓起勇氣說︰「你爸媽是被鬼附身了。」
「附身?」
「沒錯,當初你爸沒問清楚就買地蓋房,其實你們家那塊地不干淨。」
「為什麼不干淨?」
「那塊地一直空在那里,後來不知道從哪里跑來幾個游民,晚上就在那里睡覺,平時還好,但喝了酒就吵鬧,唱歌啦、鬼吼鬼叫啦,附近居民本來覺得他們無家可歸很可憐,就沒去理會,後來有一次鬧得很厲害,我們還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結果隔天早上才曉得,那群游民打群架,竟然打死一個,從那之後,就常常有人在晚上看見死掉的游民在你家那塊地上徘徊。
「再後來,有那種很沒水準的人,家里死人不送殯儀館直接在家里發喪,發喪沒關系,出殯前竟到你家那塊地上燒庫銀,就這樣,那塊地越來越陰,搞得人心惶惶,大家都不敢靠近。
「每次燒庫銀白灰就到處飄,空氣超臭,是孟奶奶受不了,跑去找里長溝通,里長才申請到補助,把那塊地鋪上水泥,變成附近居民的停車場。
「你們搬來的時候,我們不好意思提這件事,後來和你媽媽熟了,我才偷偷透露給她,可你爸媽不相信,那時候我應該堅持,讓你媽找大師來看看的。」
有這種事?亦青皺眉。
「亦青,你一定要听王嬸嬸的話,當初沒勸動你爸媽,我後悔死了,現在你要賣房,反正不用你忙,王嬸嬸介紹的仲介會自動處理好,不管是真有其事或只是繪聲繪影,總是有益無害。」
亦青失笑,身為警察卻相信這種事,听起來很荒謬,但王嬸嬸說得有鼻子有眼楮的,她只能點頭應下。「謝謝王嬸嬸,你讓那位仲介來找我,這幾天我會在家里。」
「好,要是你缺什麼、需要幫忙,別客氣,盡管過來找王嬸嬸。」
「謝謝王嬸嬸,王嬸嬸再見。」亦青揮揮手,和裴青一起離開。
王叔叔等亦青走遠了,才拽王嬸嬸一把。「你講這個五四三的做什麼啦,年輕人不會相信這一套。」
當初路崇光不但沒信,還酸他幾句,好像他沒腦袋、沒知識,結果咧……鬼沒有在分好人壞人,想搞就搞的啦。
「我後悔啊,如果當年我堅持到底,雪芬哪會出事。」多年過去,她還能再遇上小青,肯定是雪芬冥冥中安排的。
「厚,講不听欸,沒見過你這麼固執的啦。」
「你管我。」王嬸嬸橫他一眼,突然想起來,事情還沒完,一把揪住丈夫的耳朵,把人往屋里拖進去。「給我說清楚,張美美是怎麼回事……」
身後淒厲叫聲響起,亦青、裴青回頭,看見王嬸嬸的 面棍落在王叔上,相當沉重。
「王叔叔怎麼只記吃不記打?」亦青問。
「也許王叔叔樂在其中。」裴青回答。
有道理,不然換了別人,恐怕早就離婚。「哥,你相信王嬸嬸的話嗎?世界上真的有鬼嗎?」
他沒回答,反問︰「你覺得有嗎?」
她凝睇著他,認真回答,「我希望有,這樣爸媽就能回來看我,就能告訴我,他們在那個世界快不快樂。」
裴青拉起她的手。「他們是好人,不管在哪里都會快樂。」
亦青咧嘴笑開,哥就是有這種魔力,明明是沒道理、沒邏輯的事,但只要從他嘴里說出來,就會讓人深信,並且得到安慰。
「好,決定了!就讓王嬸嬸那位仲介帶大師來看看,看我家是不是真的有孤魂野鬼?我爸媽的死是不是和他們有關?或者……」
「或者?」
「或者爸媽還有沒有在家里,等著我回來。」
2020年12月27日
昨天他們買菜回家後叫了一桶二十公斤裝的瓦斯,中午下面條、弄個肉燥攪一攪,解決一餐,下午有裴青幫忙,兩人合力把二、三樓和廚房都打掃干淨。
晚上還是面條加肉燥,听起來有點無聊,但重點不是吃什麼,而是和誰一起吃,因此一頓飯吃得無比熱鬧,他們聊天說笑,他們有無數的話題可以講。
然後在電腦里面找到卡通電影——神隱少女。
然後她對他說︰「要是我也可以把爸爸媽媽都找回來,多好。」
然後他們在沙發上睡著。
夢里,亦青看見爸爸媽媽對她微笑,忍不住淚水滑下眼眶,他坐在沙發邊,親親她的額頭,吮去她的淚水,他輕撫她的臉,一再保證,「會變好的,一切都會好轉。」
天亮,他們看著對方,燦然一笑。
「去百貨公司。」他說。
「去百貨公司。」她異口同聲。
那是他們約定好、卻因為接踵而來的事,讓手忙腳亂的他們未能成行的計劃。
他掐掐她的臉,像小時候那樣。「那就快點去刷牙洗臉,我們馬上出發。」
「好啊。」亦青跳下沙發,沖進浴室,換好衣服後,烤面包的焦香味傳來。
吃過早餐,兩人出門時,亦青突然看見安靜地待在牆邊的信箱,她匆匆丟下一句,「等等我。」
飛快跑進屋里,亦青找到信箱鑰匙,一面將鑰匙插進洞孔中,一面玩笑道︰「你猜里面有什麼?會不會有暗戀我的男生寫信來?」
「有可能。」
這個話接得……太違心,她那麼皮的女漢子,男人寧願暗戀一只豬都不會對她感興趣。
她打開信箱,卻怎麼都沒想到,里面竟然塞滿信件,隨著她把門打開,嘩地全掉到地上,數量多到令人咋舌。
低頭,一眼,她瞥見熟悉的字跡,瞬間當機……
看她僵在原地一動不動,裴青莞爾,彎下腰幫她把信收攏。
她回過神,蹲拾起一封信打開,迅速讀過,再打開一封,閱讀,再一封、又一封,原來不是沒有聯系……
怔怔地抬起眼,她始終錯怪了他……她不該對他發脾氣,不該怪他怨他,那麼多年。「哥,對不起。」
一笑,沒有介意,他把整疊信件收攏後說︰「我給你們寫過很多信,但是都沒有得到回音。」
對啊,怎就沒有想到?她只忙著抱怨、耍脾氣,只忙著對付自己的心,卻從沒想過回老家一趟,打開信箱,尋找有沒有他的信息。
看著她發呆的萌樣,他把信收回屋里,再出來時,她還傻著。彈指往她頭上一敲,問︰「在想什麼?」
「我一直以為你不要我們了。」
「剛開始我確實沒辦法聯系你們。」
「為什麼不能?你在那里過得很不好,對嗎?」她腦補出一出繼母凌虐繼子的家庭人倫大悲劇。「她用皮鞭打你了?她用蠟油燒你了?她在你的食物里面下毒……」
她問得他大笑,「你腦子里裝的都是什麼啊。」
如果用這一套辦案……他為台灣警界深深地感到憂傷。
「你還笑,我是真的擔心!」她勾上他的手,眼楮里面寫滿甄嬛的憂慮。
「沒那麼嚴重,父親有了新家庭,他的工作太忙,我很少能夠見到他。我到的第一天就發現自己不受歡迎,對于他的新妻子和兒子們來說,我是個外來的入侵者。
「繼母對我充滿敵意,時刻防範我,兩個應該喊我哥哥的男孩非常調皮,他們偷走我的手機、弄壞我的電腦,等我找到手機時已經被拆解分尸,再加上大陸無法使用Line和FB,我根本無法與你們聯絡。」
「那怎麼辦?」
「長期抗戰羅,當時我十六歲,只有台胞證,很難找到工作,想用錢只能向她開口,一開始她企圖用經濟制裁讓我低頭……」
「哥那麼驕傲,才不會低頭。」
「錯了,人在屋檐下,硬是拿頭去撞屋瓦很傻。」
「你妥協了?」
「我評估,若把力氣拿來和她死抗,倒楣的是自己,若我非要骨氣,打工賺錢搞獨立,最終沒有學歷文憑、沒有專業技能的我,在一個充滿競爭力的環境里,只能在命運面前當個輸家。」
「所以?」
「我找她談條件,她供我念完高中,我就放棄財產繼承。她考慮幾天之後同意了,雖然之後錢給的很少,讓我日子過得坑坑疤疤,但至少是後顧無憂,我認真讀書考上大學,之後半工半讀念完研究所、進入職場,之後我開游戲公司,決定存夠錢後就飛回台灣找你們。」
他說得很輕松,但她知道絕對一點都不輕松。
「再多說一點吧。」她巴巴地說。
「她讓我念寄宿高中,沒住在家里就不會和父親接觸,這相對地保障了我和父親的感情將維持在疏離這條線上,雖然有點傷心卻不是沒有好處的。」
「能有什麼好處?」
「我得到自由,我終于能寫信回台灣,可以和你們聯系,只是沒想到寄出去的信會石沉大海。」
「你離開後不久,邵爸就帶我們搬家北上。」
是陰錯陽差啊?裴青理解,很多時候都是這樣的,一擦肩便是走過無數繁華,再無相見之期。
「沒關系。」他揉揉她的頭發。
「不!有關系的,我氣你怨你,說你的壞話,我說哥不要我、我也不要哥,我講一大堆賭氣的爛話……」
「但你卻和自己賭上氣了?」
她低頭。「我總是這樣的,把所有錯全怪到別人身上,以為這樣就能讓自己罪惡感少一點……」
「但是並沒有,對不?指責別人,讓你更罪惡、更沉重,更不喜歡自己。」他勾起她的下巴,審視她的目光。
「所以,這些年,你不快樂。」
是,她不快樂,一直一直都不快樂,但……「以後不會了,有哥在,從現在起我會非常非常快樂。」
這話她說得無比用力,像宣示也像承諾。
「傻瓜,快樂是自己的事,不應該受別人影響,不管我在不在,你都要快樂,懂不?」
她搖頭,把頭晃得暈忽忽的,就為了反對他的話。「不懂!沒辦法懂,我的快樂天生和哥掛勾,哥在、快樂在,哥不在、快樂失蹤。」
亦青在笑,他卻看見她倔強的眼角,強撐著憂傷,心,微沉……
聖誕節剛過,但為迎接元旦,百貨公司仍然布置得熱鬧非凡。
她牽著他的手,笑容始終掛在臉上。「哥,我超有錢的,同事都很羨慕我。」
「當警察很好賺?」他看著洋洋得意的她。
「導致我成為小富婆的原因不是‘好不好賺’。」
「不然呢?」
「是我只進不出,我生肖不在十二生肖中。」嫣然一笑,她說︰「我屬貔貅。」
她的衣服要不是邵爸買的就是從邵青衣櫥里偷的,她從不用保養品,她沒包,鞋就那兩雙換來換去,她把生活過成像山頂洞人,卻覺得這樣的自己很酷。
「沒有女生不愛購物的。」
「大家都這麼說,但花錢這種事是需要心情和動力的,沒有動力,寧可窩在床上打電玩。不過今天姊姊心情好,決定大開殺戒。」她驕傲地拍拍自己的背包。
不見天日的信用卡終于要發揮功用羅,這要是讓二哥知道,肯定會驚到掉下巴,再一路追過來問︰「你怎麼了?有沒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幫你掛號?」
裴青笑問︰「你打算先殺什麼?」
「先殺……」她指指不遠處的專櫃,下一秒,拉起他往那里跑。
那是名叫「今生金飾」的專櫃,台灣的自創品牌,賣黃金白金鑽石等飾品,亦青對這種東西不太懂,但大雄跟老婆求婚時,是她和花輪陪著到這種專櫃挑戒指的。
裴青看一眼全身上下沒有半點首飾的她。「怎麼會想到買這個?」
「有不愛漂亮的女人嗎?」
「你愛漂亮?」看一眼她腳上那雙已經看不清原色的布鞋,裴青無聲搖頭。
「小姐需要什麼嗎?」售貨員上前問。
「我要買對戒。」
「想要白金還是黃金的。」
「我要白金,上面有瓖小鑽那種。」像已經想過幾百次,她想也不想回答。
「好,請稍等。」小姐打開玻璃櫃。
「怎會想買戒指?」裴青問。
「戒指不就是用來把人套住的嗎?」她朝他擠擠鼻子,好像這個問題問得很白痴。
「你想套住誰?」
「還用說,除了哥,哪還有別人?」她答得理所當然。
這話說得……她想套,他就該乖乖被套?裴青皺皺眉,卻沒反駁。
小姐拿出幾組對戒,只有些微的差異,亦青看起來覺得每個都差不多。
售貨小姐很客氣,一組一組慢慢介紹。「小姐如果有喜歡的,可以拿起來套套看。」
亦青點頭,伸出五指,男戒套大拇指、女戒套進無名指,比比左手、再比比右手。「哥喜歡哪一個?」
裴青沒回答,小姐指指她的左手說︰「這一組叫做‘心手相連’,很受年輕人的歡迎,現在正在做特價,打下來後,只要四萬多一點就能買得到。」
「哥喜歡嗎?」她問。
裴青回答,「你喜歡就好。」
她喜歡啊,但喜歡的不是款式,而是它們取的名字,心手相連。多好听、多契合他們的關系!
「就這組了,另外我還想再買一條白金項鏈。」
「好的。」小姐轉身去拿鏈子。
亦青是好客人,既大方又干脆,三兩下就挑選好,結了五萬多塊,她連看都沒看賬單,表現出一臉的土豪氣。
她深深地教育了櫃姐們一回——千萬別先敬羅衣再敬人,越是土豪越自信,越不需要打扮來增加自己的資本額。
「我幫小姐包起來。」
「不必。」她直接把女戒戴在無名指上,卻用白金鏈子將男戒串起來掛在胸口。
她的動作讓銷售員一愣,但專業笑容很快浮上。「我給小姐兩個盒子,平時收納……」
沒等她說完,亦青拉著裴青離開。
她的動作流暢自然,半點不突兀,但裴青看著她,眼神微黯,下一刻又揉揉她的頭發,問︰「接下來想做什麼?」
「先逛逛再說。」
這一逛……就真的只是逛了,什麼都沒買,她就土豪了那麼一回,接下來沒啦。
「你看那件裙子。」裴青試著引起她的興趣。
「我不穿裙子的。」她帥氣地拍拍牛仔褲。
「買點保養品吧,皮膚有點干。」
「沒事兒,回去洗洗臉、補補水就會好轉。」
水是這樣補的?裴青無奈。「買點女孩子喜歡的東西吧,想想有什麼是你想要的。」
她停下腳步,迎上他的目光,片刻,燦然笑開。
「想到了?」
「不必想,我很清楚自己要什麼。」
「你要什麼?」
「我、要、哥。」一個字一個字,每個字,她說得很紮實。
話出口,他一瞬不瞬看著她,許久……他嘆氣道︰「這些年,辛苦你了。」
她搖頭,把半長發搖成雞窩說︰「哥回來,我就不辛苦。」使勁吸鼻子,在雞窩亂發之下,她笑得無比真誠。
「哥,我們去拍照吧。」
「好。」不管她說什麼,他都會說好。
找到拍照亭,兩個人鑽進去之後,亦青對著鏡頭皺皺鼻子、鼓起腮幫子,裝出一臉萌樣,再比個YA!
她說︰「身為現代女人,都需要具備一種基礎本事。」
裴青笑問︰「什麼本事?」
「自拍。」
說完她噘起嘴巴湊向裴青的臉頰,她看見他的臉紅了,喀擦!
她從身後抱住裴青,下巴放在他的頭頂上,喀擦!
她拉起他的手圍成圈圈,自己從圈圈里鑽進去,額頭貼在他唇邊,喀擦!
他們臉貼臉、他們比愛心……她把所有想得到的招數都用光,才把所有照片全收起來,一看不看塞進包包里。
她長長地吐口氣說︰「滿足了。」
這樣就滿足了?裴青定眼看她,和她這樣的女生當男女朋友,愛情這條路上肯定很輕松,因為那麼容易討好,那麼容易滿足,那麼容易……教人心疼……
回家之前,他們去一趟全聯,她在籃子里放進很多包太和殿麻辣紅湯火鍋湯底,還買了一堆餃類、肉片、鴨血、青菜豆腐……族繁不及備載。
亦青說︰「決定了,從現在起我們每天都吃火鍋。」
裴青說︰「可以,但不能天天都吃麻辣鍋。」
他把麻辣湯底放回去,換上酸菜白肉鍋、紅燒羊肉鍋……
她抗議。「天氣冷,不吃麻辣鍋、多不過癮。」
他笑道︰「放心,有我陪你吃飯,你會對吃飯上癮。」
這話……說得真實在,她無從辯駁,最後只留下一包麻辣湯底。
回到家,洗過澡,拿個大鍋子把所有食材往里頭一丟,煮熟後端到客廳,桌邊再擺上半打啤酒。
兩個人窩在沙發,你一筷、我一筷,熱呼呼的菜沸騰了他們的心,依稀回到那年,回到他們搶菜吃的餐桌邊。
「要是二哥在就好了。」亦青說。
「你很喜歡邵青?」
「哥不喜歡二哥?」
想起邵青過度崇拜的眼光,裴青有點頭疼。
他們同年同月生,但邵青做什麼都要跟在他身後,上學帶一只小青已經很麻煩,誰想得到開學第二天,身後尾巴多一條。
小時候,每次他想排擠掉邵青,他就會委屈噘嘴,讓自己看起來很可憐,害他狠不下心把邵青推開,不管是二青和小青,他們都有張子彈打不穿的特厚臉皮,不管他的臉再臭,都堅定地跟在他身後。
「不喜歡。」
「違心之論。」她伸出食指在他面前搖一搖。
她還記得,那年哥跟孟叔叔離開,二哥哭得之凶之狠吶,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哥是二哥的傷心、二哥是他的痛心。
「哪有違心?」他輕嗤。
「明明就有,要不你怎麼會管二哥的功課,把他從中段班拉到前三?要不邵媽發瘋,你怎會把他帶回家照顧?
要不是感情深厚,他離家出走、沒人找得到時,為什麼哥一出門就能找到?不知道是某年某月某日的事……哥好像和二哥歃血為盟,立志要當一輩子兄弟。」
「那是迫不得已,我甩不掉他,只好敷衍他。」
不過歃血為盟是為了她啊,他想用兄弟姊妹的名分把三人綑在一起,好在他離開後,讓邵青盡心盡力,好好照顧他的小青。
他的、小青……
她微醺的臉上泛起兩坨緋紅,很可愛、很漂亮、很……令人動心,像第一次見到她時那樣。
那時他擺臭臉卻沒有燻退她,她天天到他家門口報到,帶著一臉燦爛笑靨和一籃子能滿足味蕾的好東西。
第一次,他不耐煩,把東西打翻。
她沒生氣,還笑得燦爛萬分,說︰「哥不喜歡糖果嗎?我家還有餅干哦。」
十分鐘後,她再度出現,換成一籃餅干,剛出爐的,有濃濃的奶香和微微的溫熱。
你說,她是不是笨蛋?
他不是不喜歡糖果,而是不喜歡她的笑。討厭的人事物那麼多,這個世界處處充滿厭惡,憑什麼她還可以笑得那麼快樂?
但她有打死不退的堅定意志,纏死人、煩死人,他的臉越來越臭、口氣越來越冷,他對她過分到人神共憤,但她好像半點都沒察覺。
直到一天她不來了……說不出口的惆悵和擔憂在心頭,他掙扎了一整個晚上,在她家門口徘徊無數遍。
他突然發現,自己竟然害怕她不再出現,擔心那個礙人眼的笑臉消失。
幸好隔天她又來了,流著兩管鼻涕,捧著一盒 茶葉蛋,熟悉的笑臉安慰了他的惆悵。
他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喜歡上她的吧。
「才怪,你都不知道自己跟二哥多像。你剛走那幾年,他也老說倔強的話——我沒想哥啊,我是氣他說話不算話;他打不打電話都無所謂啊,反正我們早就習慣沒有他……巴啦巴啦,男人都喜歡說違心之論嗎?」
他笑了,原來二青會那樣?他把她的頭壓在自己肩膀上,問︰「二青現在在做什麼?」
「哈哈,關心他了厚?拿來!」她朝他伸手。
「什麼?」
「想買我的資訊?先來一盒Haagen Dazs。」
他想說「不許吃冰」,但看著她的笑臉,和六歲那年一樣燦爛無邊,算了,今夜就讓她放縱一次。
他進廚房拿來一盒Haagen Dazs,順勢握住她偏冷的手心,說︰「吃過這一盒,以後別吃了。」
她無賴道︰「慎重考慮中,如果哥一直在身邊管我,我會試著听話。」
一直嗎?裴青笑容凝滯。
亦青發現了,連忙往他身上撲去,勾住他的脖子。「什麼表情啊,不是說要留下來嗎?你騙我哦?」
他安撫輕拍。「沒有,別擔心,我再不會離開了。」
安撫成功,她翻過身,但繼續賴在他胸口,拿起Haagen Dazs,舀起粉紅色冰淇淋放進嘴巴。
真好,冰淇淋又恢復那個味道,那個他沒離去之前的味道,那個只有甜香沒有酸澀的味道。
2000年9月27日
才睡幾分鐘,亦青就被童老師的叫聲嚇醒。
亦青反射性抬頭,對上童老師的……笑顏,那是她前輩子沒遇過的表情。
前世童老師每回看見她都會皺眉,露出眉心的兩道豎紋,童老師的老態,她必須負很大一部分責任。
但現在童老師對她笑了,笑得親切溫和又慈祥,她說︰「亦青,過來。」
亦青離開座位朝講台走去,直到走近第一排,看見她很不喜歡的蔣鈺婷時,才恍然發現……她回來了?
又是作夢嗎?悄悄捏一下大腿,疼……
童老師拉起她,帶著她面對全班同學。
「開學到現在總共考十張考卷,亦青十張都考一百分,老師要給她獎勵,這是獎狀和兌換券,可以到福利社換冰淇淋。」
獎狀是童老師自己印的,每集十個一百分就能拿到一張獎狀加冰淇淋兌換券,重點是必須連續十個一百分,中間要是有一次突槌就要從頭收集。這對粗心大意的小學生而言是相當困難的任務。
接過獎狀和兌換券,亦青呵呵傻笑,認真看三遍,確定上面的名字是路亦青,不是蔣鈺婷。
前世她眼饞,想跟蔣鈺婷借來看看獎狀,但是她驕傲得要死掉,怎麼都不肯借,好像被她看一眼就會帶上衰運,因此別說兌換券,就是獎狀的角角她都沒模過。
「謝謝老師。」九十度大鞠躬,她抱起獎狀。
教室里面沒有風,她卻感覺一股風吹起她的衣袖、揚起她的秀發,像踩在筋斗雲般,她輕飄飄地回到座位上。
她終于想起來了,自己怎麼會戀上吃冰的?
學期末,一個班級三十個學生,竟然有二十五個兩科都考滿分,四個兩科扣五分以下,童老師高興得昏了頭,給全班同學一人一張兌換券。
但是她沒有,因為——兩科加起來一百五十分,她被視為拉低全班平均的惡性腫瘤。
驕傲的她彷佛被狠搧巴掌,豪邁又淒厲的哭聲響徹雲霄,讓裴青和邵青不忍心,帶她去福利社買冰淇淋……
呃,買了一盒冰淇淋和一根冰棒。
同學的冰都吃完了,只能看著她吃。
她笑得很欠扁,還哼道︰「你們有一百分,但我有兩個世界宇宙無敵好的哥哥。」
她戀上的不是冰淇淋,而是冰淇淋背後代表的榮耀與寵溺。
「路亦青,你好厲害。」後座的周凌學戳戳她的背。
她驕傲地揚高下巴,二十六歲的她如果連這麼簡單的題目都不會寫,就真要找專業機構測量智商。
蔣鈺婷轉身看她,眼底的羨慕加嫉妒和前世的亦青有得比。
咬唇淺笑,欺負小孩,心肝真的會微痛,不過……對不起,冰淇淋和獎狀她留著,羨慕加嫉妒你來嘗。
蔣鈺婷看見,氣呼呼地鼓起腮幫子,模樣真可愛,噗地,亦青又笑了。
她在嘲笑我!路亦青肯定在嘲笑我!蔣鈺婷氣到控制不住,往桌上一趴,哭了……哭出一個紅鼻子加一雙紅眼楮……
一進家門,亦青松開裴青,從書包拿出獎狀直奔廚房。「媽,我拿獎狀了。」
裴青看著她的背影,低頭赧顏偷笑,這種事……值得炫耀?都老大不小了。
正在做飯的胡雪芬听見,轉身彎腰抱住女兒。
細看獎狀,胡雪芬樂歪,總覺得女兒傻氣,做事沒定性,對她的功課不敢太過要求,怕造成她的壓力,沒想到……意外啊!
她猛親女兒幾下,說︰「我們家小青最棒。」
亦青獻寶,把兌換券上繳。「老師送我冰淇淋兌換券,我要給媽媽。」
「小青真孝順。」
「以後我要賺大錢,給爸爸媽媽買很多冰淇淋。」話出口,臉瞬間爆紅,這麼幼稚的童言童語,她怎會不經大腦就轉出來?被六歲的自己同化了?
「等爸爸回家,小青把獎狀給爸爸看,爸爸一定很高興。」
「好啊。」她拍手跳著,很完全的六歲小孩。
胡雪芬看著在旁偷笑的裴青,拉過他說︰「我跟孟奶奶說好了,老人家吃的和小孩不一樣,奶奶還要另外幫你做飯很辛苦,以後你每天都到路媽家吃飯好不好?」
亦青想起媽媽做的,讓人「趾高氣揚」、「抬頭挺胸」的便當,她立刻替裴青爭取,「哥哥上整天課,媽媽也給哥哥做便當,好不好?」
胡雪芬沒拒絕。「好啊,希望裴青會喜歡路媽的便當。」
裴青臉微紅,低聲道︰「謝謝路媽。」
「不客氣,以後你多幫路媽盯著小青,別讓她惹禍,路媽就很感激了。」
裴青回答,「她很乖,老師同學都喜歡她。」
亦青驕傲揚頭,是咩,她早已經不是當年吳下阿蒙。
「真的嗎?都是裴青的功勞。來,幫路媽帶幾顆 茶葉蛋回去給孟奶奶,晚上路爸要帶新同事回來,我們會晚一點開飯,你先回去洗澡、寫功課,晚一點我讓小青去叫你過來吃飯,好不好?」
爸爸帶新同事……她知道啊,爸爸的新同事是邵爸,邵青也會過來,今晚兩家人正式建立交情。
「好。」裴青抱著茶葉蛋回家。
胡雪芬幫亦青擦掉汗水,問︰「小青很喜歡哥哥嗎?」
「喜歡,超級無敵喜歡!」這種事她連考慮都不必。
「有這麼喜歡啊……」胡雪芬對著女兒輕淺笑開。人的一生要這麼喜歡一個人,不容易呢。「那就好好和哥哥相處,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天。」
「我知道。」
揉揉女兒頭發,胡雪芬說︰「我們小青最棒。你先寫功課,等媽媽把菜做好再幫小青洗澡好不好?」
「我長大了,要自己洗。」
「那要洗得很干淨哦。」
「我會。」丟下書包,她往二樓跑去,一路跑著,臉上笑容更盛,因為她回來了,不管這是作夢還是真實,都好開心,她不光要珍惜有哥哥的童年,更要珍惜有爸爸媽媽在的每一分鐘。
裴青洗過澡後帶著書包過來,他和亦青一起做功課,兩人速度都很快,三兩下就把作業寫完。
亦青炫耀地拿出爸爸新買的繪本,窩進裴青懷里听他念故事,她看得懂,但她想復習在哥懷中長大的滋味。
沒錯,就是「在他懷中長大」,他的腿是她的專屬座位,他的胸是她的御用椅背,被他抱在懷里,听他說話、念故事、講道理……不管做什麼她都感覺幸福無比。
「我回來了。」路崇光到家就會喊一嗓子,等待妻子、女兒的溫馨迎接。
果然,亦青听見聲音飛快下樓,當她走到由下往上數來第五階梯時,路崇光已經站在台階前伸出雙臂。
她往下跳,爸爸一把接住她,穩穩地。
不管她四歲或十四歲,爸爸都不曾漏接,如果他能平安活著,那麼不管二十四歲、三十四歲的她,爸爸都能接得住,對吧?
爸爸將她高高舉起,她笑著叫著,然後被抱進懷里,她圈住爸爸脖子,迫不及待炫耀。
「爸爸,童老師給我獎狀和冰淇淋。」年紀那麼大還耍萌,她有點小害羞,但她真的很想當爸爸的驕傲,而不是爸爸的頭痛。
警局的同事們經常會比孩子,前世她爸老倒楣了,永遠只能仰頭羨慕,今生有機會,她想讓爸爸驕傲一回。
「小青給爸爸長臉啦!」
她捧住爸爸的臉,左右各香一個,看得在後面進門的邵振羨慕不已。「生女兒真好,崇光幸運。」
路崇光得意笑開,道︰「生兒子更好,以後可以接你的班。」
「他才不想當警察。」邵振拍拍兒子的背。
亦青捧起爸爸的臉,承諾,「爸爸,以後我當警察,接你的班。」
「又胡說。」胡雪芬的聲音傳出。
路崇光連忙接話。「對,女孩子當什麼警察?不許!」他笑呵呵地一手抱女兒、一手扶上妻子的縴腰,向邵振介紹,「這是我妻子雪芬和女兒亦青。」
亦青笑望邵爸,年輕時的邵爸長得可真俊俏,難怪退休後還有好多大媽追著他跑,但邵爸的目光……定在媽媽身上?
邵爸認識媽媽?還是被媽媽的容貌吸引?不對勁,那眼光太熾熱、太膠著也太……無法形容。
亦青下意識望向媽媽,媽媽的眼楮水水的?她哭了?
六歲的亦青經歷過這幕,絲毫沒發現異狀,但二十六歲的亦青觀察敏銳,幾個眼神交錯,她隱約感到不對。
胡雪芬迅速別開視線,再轉回來時已經恢復自然。
她的「自然」提醒了邵振,為掩飾失態,邵振夸張地拍路崇光的背,說︰「太可惡、太不公平了!」
「什麼可惡、不公平?」路崇光反問。
「有個聰明可愛的女兒已經夠讓人眼紅,竟然連老婆都這麼漂亮,路崇光,你前輩子燒了什麼好香?」
邵振的恭維讓路崇光樂得呵呵笑不止。
這話講得實在,路崇光長得虎背熊腰、貌如鐘馗,說事業地位?沒有。說金錢?不過小康。工作?也就是個小警察。
他的人生找不到可以稱得上成功的部分,唯一的成就就是娶了個好老婆、生下好女兒。
「有沒有听過天公疼憨人?」路崇光把一句謙虛的話,說得驕傲到很欠扁。
亦青下意識宣示主權,她一手抱住爸爸、一手勾住媽媽說︰「爸爸才不憨,爸是最聰明、最偉大的警察,爸比柯南更厲害!」
女兒的崇拜讓路崇光臉上發光,他不需要在別人面前成功,只要當女兒心目中的英雄就足夠。
他對邵振說︰「听見沒?我可是我女兒老婆的英雄,你的羨慕太有道理了,誰讓我比別人幸運。」
這話讓兩個男人呵呵大笑,而胡雪芬卻在應付性地擠出笑意後轉回廚房。
母親的背影帶著蕭瑟落寞,亦青看見了,她垂眉深思……媽和邵爸是舊識嗎?這與爸媽的「口角」,有沒有關系?
路崇光把女兒放下,將裴青招到身邊,向邵青介紹。
「他是孟裴青,家住在十七號,是孟爺爺、孟奶奶的孫子,這是我女兒路亦青,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邵青,青草的青。」邵青中規中矩地回答,還趁機瞄了裴青兩眼。
「這麼巧,裴青、亦青也都是青草的青,你們應該結拜。」
邵振瞠目。「真假?那也太有緣了吧,大青、二青、小青,三只青欸。」
「這麼巧的事一定要拍張照片慶祝,來,三只青站成一排,路爸給你們拍照。」熱愛攝影的路崇光搬出他的寶貝相機,幫三個人喬姿勢背景。
然後,亦青再度訝異了,裴青竟然沒有不滿、沒有陰陽怪氣,他合作地看向鏡頭,並且露出笑容?
太怪異了,前世他們合拍的這張照片,裴青的臉臭過咸魚,現在怎不一樣了?
「來,三只青,一起喊Y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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