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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尋 -【在時間盡頭等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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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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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尋 - 在時間盡頭等妳

我顛倒了整個世界,只為擺正你的倒影,
時間沒有等我,是你忘了帶我走……

小青5歲大事記
搬到新房子,遇見一個長得好漂亮的小哥哥,
她每天帶著媽媽做的餅干糖果包子 茶葉蛋去找他,
小哥哥慢慢會對她笑了,去哪都帶著她,
後來他說保護她是他一輩子的責任……
這一年,大青跟小青相遇了~
※※※※※
小青6歲大事記
上小學的第一天,二青搬來隔壁了,
他跟大青成為同班同學,他們每天接送她上下學,
不管到哪都是三人行動,他們不嫌她愛哭愛鬧成績差,
她覺得自己好幸福,有全世界最好的爸媽跟兩個哥哥!
這一年,三只青合體了!
※※※※※
小青14歲大事記
她不相信媽媽會殺死爸爸然後上吊自殺,
她更不願相信一直寵著護著自己的大青會狠心丟下她離開……
這一年,她失去一切……
※※※※※
小青26歲大事記
所有人都在勸她忘記過去,但,過不去的,她一點都過不去!
她會在路上看見與大青相似的背影時拔腿狂追,
可她再怎麼賭氣的放縱吃冰他也不會再出現管著她,
盡管她的世界崩塌,日子還是要繼續過下去,
誰知他竟在消失十二年後突然出現,還與她一起經歷一段奇遇……
這一年,小青與大青回到過去,擁有改變悲劇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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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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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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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2020年12月17日

從早上起,天就下起毛毛細雨,昏昏暗暗的天色,讓人心情分外憂郁。

幸好黃昏時就雨停了,馬路上濕漉漉的,多踩幾下布鞋就會進水。

今年的十二月比往年來得冷,又是下雨又是寒流,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溫,這是個糟糕的年,疫情席卷全世界,電視新聞每天報的都是哪個國家多少人染疫,還有一些天才電視台,依染疫人數多寡給國家排名。

這種事拿到冠軍,有獎可以拿嗎?

九點多,垃圾車滿街跑,許多剛結束工作的上班族,累一天、佝僂著背縮起頭,一手提著便當,一手提著 飲料,頂著寒風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這排房子都是三、四十年以上的老公寓,在昏黃的路燈照耀下看起來有幾分蕭索。

門打開一條縫,砰地,下一刻門被用力踹開,站在門後的女人看見來人滿臉驚懼,但本能反應夠快,身體迅速避開。

瞄兩眼帶著幾分酒意的男人,連忙跑進廚房倒水,而原本坐在沙發上寫功課的男孩、女孩,手腳俐落地將作業簿收起來,跑回房間。

「把門鎖好。」女人交代。

女孩點點頭,一把將弟弟拉進房間,門關上,落鎖。

「先喝杯水。」女人顫巍巍地把水遞上,小心翼翼地,像怕觸到地雷般。

「我沒醉。」男人不耐煩揮手,女人馬克杯沒捧穩,掉在地上,水灑了。

女人心髒猛跳,卻不敢多說,連忙彎身收拾。

男人偏過頭,醉眼迷離地看著女人姣好身材和渾圓,在身下升起,原想把女人拉過來,狠狠揉上幾把,卻在見她穿斜肩花衣時,怒氣暴漲,粗壯的長腿往她踢去。

猝不及防間,女人往前傾倒,額頭撞到椅子,重重一下,眼前一片黑暗,她不敢呼叫,只能深吸氣,撐著往旁邊爬開,直到暈眩感離去,回頭,確定男人沒看自己,急急抓起抹布和馬克杯進廚房。

還以為危機過去了,沒想到男人沖進廚房,用力抓住她的頭發往後拉,疼痛讓她不得不仰頭。

「說!你去哪里了?」

嗓門一喊,女人下意識把頭縮進臂彎里,躲避即將到來的暴打。

男人四十歲左右,是教體育的,皮膚黝黑,嘴唇豐厚、一雙眼楮又圓又凸,發起狠來讓人深感畏懼,他的身材壯碩、肌肉結實,穿著短袖運動排汗衫、腳上的運動鞋還沒脫掉,在氣溫八度的冬夜里冒出滿身汗。

「我哪里都沒去。」她無力道。

「說謊!」男人扣住她的脖子,將她的頭往牆上狠撞,巨大的撞擊讓女人淚水狂飆,嘴角顫栗。

房里的孩子听見聲音,忍不住從房門探出頭,見母親被壓制,他嚇得全身發抖,卻還是鼓起勇氣拉住男人的衣角說︰「我肚子餓,媽媽去買便當。」

女孩拉著弟弟跪地求饒。「爸爸,媽媽只是去隔壁買便當,沒去別的地方……」

男人松開手,一手一個提起孩子,把他們丟進房間。「大人說話小孩閉嘴。」

砰!房門被甩上。

男人再度回到廚房,女人心頭一悚、腎上腺素飆升,她想逃回房間但速度不夠快,男人三兩步追上,一把抓住女人的腰,將她拖往客廳,走過長廊時順手抄起衣架,他把女人丟在地上,衣架順手抽去。

一下抽過一下,女人尖叫驚呼、哭喊……在一頓發泄後,男人將衣架朝女人甩去,好巧不巧,衣架彎勾處的鐵絲在女人臉上拉出一道血痕。

男人大步上前,一把揪住妻子的衣襟,把她提起。「說!你有沒有去見奸夫?」

沒有奸夫,那只是個賣豬肉的……但她不敢辯解。「我沒有。」

「買個便當穿這麼騷包,你想勾引誰?」

「我沒……」才開口,男人的巴掌再度落下,女人被打得歪倒在沙發上,耳朵嗡嗡作響。

「我警告過你,哪里都不許去,為什麼不听話?囂張了?大尾了?」

經驗教會她,男人發瘋時,她只能順從,因此她順著沙發滑跪在地面上。「對不起,我錯了,我再也不敢。」

「不敢、不敢……你說過幾次?」他每說一句不敢,就往妻子身上踹一下。

男人越打越順手,提起她的後領,抓住她的頭往牆上摜去,瞬地,牆上出現一片血紅,不斷冒出的鮮血模糊她的視線。

小孩再也忍不住,他們沖出房門,撲到媽媽身上。「你打死媽媽了……」

兒子緊盯住他,眼楮里充滿怨恨,這時門鈴響起,門被敲得砰砰作響。

「開門,警察!」

男人低低地罵了句髒話。

「再不開門,我們就要破門而入。」警察在外面大喊。

妻子的哽咽、孩子的哭鬧再加上撞個不停的鐵門,黃立成覺得頭快炸掉,往桌面重敲一拳,朝門大喊,「閉嘴,沒你們的事,滾蛋!」

撞擊聲響讓亦青腦袋里那條線崩地斷掉。

顧不得程序,她拔槍對著門鎖大罵,「媽的,是男人就站出來,老娘陪你單挑,光會欺負老婆小孩算什麼?出來!人渣!我數到五……」

亦青沒用嘴數,直接拿球鞋數,砰、砰、砰……她踢在鐵門上,每一下都讓鐵門震動不已,好幾次大雄都覺得鐵門快要被踢破。

黃立成氣急敗壞,忿忿拉開門。「你們警察是吃飽沒事干?動不動就上門,你以為我家就是你家哦。」

亦青抓緊手槍指著黃立成,不斷吐氣吸氣逼自己冷靜,她怕自己以暴制暴,把對方打成豬頭。

花輪把證件往前遞去,說︰「警察。」

「警察又怎樣啦?」黃立成不爽,把她的槍揮開。「以為我是被嚇大的哦。」

亦青大喊,「人渣!給我退後。」

「辱罵良民?你給我搞清楚嘿……」話說一半,他看見亦青食指動了一下,好像要扣動扳機,後半句退回屋里。

下一刻,黃立成把兒子抓起來當盾牌護在身前。「打啊,你有種就打!拿我們納稅人的錢買槍,用來欺負我們善良百姓,不要臉的家伙!」

居然拉小孩擋在前面?垃圾、廢物!亦青超想用槍托把他的腦袋敲爆。

「善良百姓?」花輪忍不住重哼一聲。

「啊不然咧,我有犯罪事實還是證據?說啊,說不出來我告死你。」

「證據就在牆上、在你妻子頭上!」亦青一步步走進門,看一眼屋里的狀況,放下槍走到黃太太身邊,檢查她的傷口。

「干……」黃立成飆出一連串的國罵。

「一個大男人對女人家暴?有本事挑實力相當的,只敢對弱者下手,你還是人嗎?」大雄怒道。

亦青直接拿起手機拍照。

黃立成急忙擋在前面。「拍什麼拍啊,這是我家欸。」

「放心,你很快會搬新家,台北監獄有不錯的床位,我要控告你傷害。」

「屁啦,你哪只眼楮看到我打人?」黃立成張牙舞爪朝亦青走近。

她等著呢,等到對方夠近,亦青拳頭往上一揮,角度抓得十分恰當,下一刻他的鼻梁腫起、鮮血直流,黃立成氣得哇哇大叫。

「黃先生你又多一條罪名——襲警。」亦青冷道。

「當警察不必講道理哦,是我襲你還是你襲我?」

「我屬于正當防衛。」

黃立成暴跳如雷。「我要告你,一定要告死你!」

「請便。」亦青繼續拿相機搜證,最後繞過桌子,走到婦人身邊問︰「我幫你叫救護車?」

「沒事,我擦點藥就好。」婦人虛弱回答。

黃立成見威脅不了亦青,轉而威脅妻子,他用足力氣踹一下沙發,粗聲粗氣說︰「快告訴警察杯杯,我有沒有打你?」

婦人連忙搖頭。「沒有沒有,警察先生小姐,你們誤會了,我是不小心摔倒,我先生正想幫我敷藥。」

黃太太的回答讓亦青腦袋一轟,這女的……瘋了嗎?

黃立成厚顏無恥笑道︰「听清楚了厚,我沒有打她,你們警察不要搞不清楚狀況,就私闖民宅,快走,不要打擾民宅。」

亦青繼續對婦人說︰「不要害怕,你說出實話,我馬上帶你和孩子離開,我保證他再也傷害不了你們。」

婦人怯怯看丈夫一眼,急道︰「我們夫妻感情很好,你為什麼要挑撥離間?你是沒有男人要就嫉妒我們已婚婦女嗎?」

啥米?被倒打一耙?

亦青瞠大眼楮,有沒有听錯啊?她的傷口還在流血,孩子的恐懼那麼明顯,她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孩子著想。

她深吸氣,用十足耐心說︰「我明白你的害怕,但他會動一次手就會一直動手,孩子不能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為了孩子請你勇敢一次,我保證會保護你。」

女人更慌了,使盡力氣將亦青推開。

「你是怎樣啦,一定要把我們家搞得夫妻離散、骨肉分離嗎?我的先生很好、我的孩子也很好,我們家沒有家暴。」說完她扭頭抱緊一對兒女。

黃立成听著妻子回話,得意地雙手環胸、背靠在門邊。

當事人的態度已經很清楚,亦青無奈說︰「請你想清楚,你真的不想報案?」

婦人毫不考慮地搖了頭。「我們家又沒怎樣,報什麼案?」

再次無功而返,大雄口氣不善。「既然如此,以後請不要吵到鄰居,免得還要我們上門。」

花輪拉著亦青準備離開。

她想了想,跑回去對小男孩說︰「記住,以後再有人家暴就打113,會有人幫你們的。」

「你要是再說家暴,我就要告你誣告。」黃立成粗暴地將兒子拉回來,將亦青三人推出門外。

站在門外,亦青垮下肩膀。

大雄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說︰「別想了,上車吧。」

花輪把她塞進警車後座,一上車,她雙手支在後腦,半天不說話。

車子啟動,花輪慢條斯理說︰「別這樣,下車之前我不是告訴過你,我們就是來走個過場,黃家的事沒有人能夠處理。」

這不是第一次接到左鄰右舍報案,但每次來結果都一樣,都曉得黃立成打妻子,但遭受暴力的受害者矢口否認,能怎麼辦?

「都被打成這樣了還要維護黃立成?她在想什麼?」亦青氣悶。

「她一走孩子怎麼辦?法院會把孩子判給有扶養能力的父親。」花輪回答。

「若證實黃立成有暴力傾向,她有機會拿到監護權。」亦青辯駁。

「就算拿到監護權,她也沒有謀生能力,養孩子要錢。」花輪道。

大雄幽幽道︰「我第一次到黃家處理這事時,我也很想揍人,但沒動手。」

「為什麼不?」亦青問。

「我怕拳頭太重,把黃立成打死。」大雄笑道。

「去!」

大雄是他們警局排得上名的弱雞,兩人噓聲,氣氛終于好一點。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亦青,這種事我們幫不了忙。」花輪語重心長。

「若越演越烈發展成命案呢?到時我們會對自己的無能為力遺憾後悔。」

這話讓大雄和花輪都無法回答,車廂再度安靜下來。

警車從巷子轉進大馬路,路樹上掛滿紅紅綠綠的小燈泡,商店櫥窗里布置了雪人、雪橇和聖誕老公公,充滿濃濃的聖誕氣氛。

大雄把車子停在超商前面,不久端出兩杯熱拿鐵和冰棒,他和花輪一人一杯,把冰棒給了亦青。

「亦青,我知道你覺得不平,當警察不就是為了想申張正義,這明擺著不公道、不正義的事,為什麼我們連插手都不行?但事實是……我們只是警察、不是上帝。」

這話讓人更煩,警察的理想?好像是個屁。

「來、干杯!別想太多,想用一杯拿鐵把你灌醉……」花輪唱起歌。

亦青無奈,沒錯,她不是上帝,無法改變已經發生的事,更無法改變未來可能發生的事,她是個無能為力的破警察。

拿冰棒和大雄的拿鐵輕輕一踫,報復性地咬下一大口。

苦中作樂,大雄也唱起歌。「朋友來干一杯干一杯,作伙來喝乎伊馬西馬西……」

花輪起哄。「輪到亦青了,唱歌、唱歌……」

唱歌啊?有個人的歌聲超級好,好到她總是念念不忘……頭靠到車窗上,看著大馬路上的熱鬧,耳邊浮上她念念不忘的歌聲。

有人說味蕾的記憶只有三十天,那听覺的記憶呢?三十年嗎?為什麼他醇厚的嗓音總是不時地在她耳邊出現?

想要光著腳丫在樹上唱歌,好多事物全被縮小了,

心里不想放的就去了算了,讓太陽把臉龐給曬得紅通通,

想要吹著口哨在樹上唱歌,要像開往遠方的火車,

可以那麼輕快的穿過山洞,大樹上還很空,你要不要陪我……

2020年12月22日

亦青被黃立成那個人渣投訴了,不光投訴,還找一票好兄弟殺到警局,給她一個「鄭重警告」。

幸好亦青有人事背景,她的人脈穩穩的,離職這種事還輪不到她。

什麼人脈?不知道嗎?她家邵爸是警察啊,官官相護,要不她怎麼會一進警局就受到上級長官的特別關照。

但這回長官的關照方式是強迫她休假,不管她想不想、要不要,她都得從聖誕節之前一路休到一月中旬。

她得把今年的年休、特休,加上明年的,一口氣用光。

這麼長的休假讓亦青鄭重考慮,夠不夠讓她謀劃一場密室揍人案——把黃立成那個渣給揍出兩分人性?

回到家,打開門,亦青看見沙發里的邵振。

縮縮脖子,她笑出幾分尷尬,因為……很明顯地,邵爸在生氣,他生氣的動作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他把遙控器當成槍支、不斷扣動扳機,于是電視畫面更動頻率飛快。

亦青了解,邵爸正在極力壓抑中,他從不打女兒,有資格享受他足下拖鞋威力的只有倒楣的兒子。

亦青把鑰匙往櫃上的玻璃缸里一丟,鑰匙撞到缸里的零錢,發出一聲清脆聲響。

她先踢掉左腳布鞋,再踢掉右腳布鞋,連拖鞋都不穿,踮起腳尖走到邵振身前,一墜坐倒在他身邊。

她懶懶地勾住邵爸手臂,把頭往他肩膀靠去,撒嬌喊,「邵爸。」

邵振重哼,拿手指把她的頭「凸」開。「撒嬌沒用。」

「不是撒嬌,是委屈了。」她噘起嘴巴,又把頭重新靠回去。

「揍人還委屈咧,那被你揍的怎麼辦?去跳樓嗎?」他把遙控器往桌上一丟,坐正身子準備訓人。

「那個人渣要是有勇氣跳樓,我肯定去他靈堂前致敬,再夸他一句好漢。」

不知悔改!邵振氣到咬牙,但是看著她漂亮的眉眼、漂亮的唇鼻,漂亮到讓人心疼的五官,氣……消了。

「小青,你進警察學校那天,我告訴你的話還記得嗎?」他苦口婆心道。

「記得,你說當警察是為了匡扶正義,維持社會秩序……」頓了頓後,噗地笑出聲,繼續往下說︰「這些話都是屁,是用來騙小孩的。」

當時邵爸說完,許多家長和新生都笑了,竟還有人認真請教︰那麼當警察是為了什麼?

邵爸想也不想就回答,「薪水高、福利好,退休後國家養你一輩子,退休前制服很帥、槍很帥,無敵的身分還可以拿來嚇唬小孩。」

邵青一听,反問邵爸,「當虎姑婆很值得驕傲?」

邵爸二話不說,賞給邵青的背脊一個結結實實的大巴掌。

「既然記得,黃太太不樂意報警,你干麼多事?人家的家務事你插不上手,身為警察,你能做的是——上門問候兩句,填單子,確定警局沒吃案。」

「如果我非要當人民好保母,非要維護黃家正義呢?」她固執了。

「為什麼非要?」

「如果黃渣男殺死老婆,到時他的小孩怎麼辦?到時也會有一個長腿叔叔跳出來解救他們的人生?」亦青反問。

邵振愣住了,半天無法回答她的話,只能重重嘆一口氣,拿起遙控器把電視關掉。

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了,他們對著黑黑的電視螢幕,時空靜止了似的。

半晌,邵振困難開口,「亦青,你爸不是渣男。」

「話不是警察說的嗎?不是他們認證、他們定案,不是他們指控我爸是會家暴的人渣?」

亦青偏激了、咄咄逼人了,她明知道這和邵爸無關,可她……就是遷怒,她很清楚不應該這樣做,但是鼻子好酸,用力搓揉幾下後,勉強拉起嘴角,想要假裝無事。

「小青……」

「邵爸,對不起,我不該對您發脾氣。」

「沒事。」他拉起她的手,輕拍著。「已經過去那麼久,試著忘記吧。」

她也想啊,想一覺醒來,記憶自動消失,傷口痊癒,她能像過去那樣活成一只驕傲的公雞。

但是「忘記」兩個字說的容易、寫的容易,她卻用再大的力氣都做不到。

過不去的,她一點都過不去。

亦青的頭在他肩膀蹭兩下後說︰「邵爸,我先去洗澡,晚上吃什麼?」

「大鹵面。」

大鹵面啊?是媽媽的拿手菜,但邵爸的手藝和媽媽相比,說句不禮貌的話——雲泥之別。

但她感激也感恩,因為明白邵爸的努力,只是為了想要安慰自己,因此她笑眯眼假裝很開心,捧場道︰「我要吃一大碗。」

回到房間、關起房門,雙手橫胸、背靠門,她歪著頭看著牆面,牆上的圖是一年前畫的,她畫《神隱少女》里的一幕——千尋闖進神靈世界,丟掉她的父母親。

當初亦青畫出這幅圖,是在心底隱隱企盼著,自己也能像千尋那樣透過種種努力找回自己的父母親?

是啊,心里那個「小亦青」還沒有長大,她還在期待著奇蹟,期待爸爸媽媽重新化為人形,回到她身邊。

打開衣櫃,她將視線定在收藏多年的寶貝鞋盒上。

已經很久沒踫它們了,今天……是黃渣男刺激了她。

亦青彎下腰,將鞋盒拿出來,撥開上面幾個玩具扭蛋,翻出放在最下面的相簿。

她先把房門鎖起來,再抱著相簿坐到書桌前。

通常照片都是為了留下剎那間的快樂而存在,因此上面的人物,不管當時是什麼情緒,都會迅速拉出一張笑臉,但這本相簿里的照片,每一張反應的都是「真實」。

翻開,里面合照的主角,多數是裴青、邵青、亦青,三只青的合影。

全都是老爸的作品,爸很少讓他們擺姿勢,經常趁著三個人玩得不亦樂乎時,喀擦偷拍下來。

照片里面的他們無憂、快樂,照片里的她覺得人生只有幸福這回事,當時的她認真以為,這樣的生活會一直過下去,直到她變成老太婆。

一張張看過,亦青翻到最後面,後面是爸媽的結婚照,還有爸媽抱著自己的合影,在攝影棚里拍的。

深吸氣,再深吐氣,她把已經啃得很短的指甲再咬一輪,直到鼓足勇氣後,微顫的手指從和父母合影的照片底下抽出幾張老照片。

照片上是兩具尸體,一男一女,男的四十五歲,一百八十公分,身材高大壯碩,肌肉賁張,像個健美先生,他的左胸口有一個血洞,是掉在腳邊的西瓜刀捅的,他仰躺在櫃子前方地板,櫃子上的瓷器掉在地上摔破了,男子被刺往後仰跌時,瓷片插入頸部,造成大出血,這是他的死因。

女人四十歲,一百六十公分,身材縴細,長相非常美麗,留著一頭漂亮長發,她吊在客廳的橫梁上,窒息而亡。

西瓜刀上只有男人和女人的指紋,沒有外人闖入跡象,而鄰居太太證明,當晚听見夫妻倆強烈爭吵。

最後警方判定——此起凶案是因夫妻口角造成,丈夫舉刀威脅妻子,爭鬧之間,妻子錯手殺死丈夫,然後上吊身亡。

當晚他們的女兒吃了感冒藥,睡得很熟,因此沒有听見父母親爭吵,女兒直到隔天清晨才發現父母死亡,立刻報警處理。

其實……是錯的,亦青並沒有立刻報警處理,發現父母死亡,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拿起手機拍照,留下現場證據,這是一心想當刑警卻沒當成的爸爸教會她的。

她的爸爸是很厲害的警察,若他不是死者而是警方,亦青相信這件案子不會這樣草草結案。

口角?哼!她嗤之以鼻。

爸爸說︰「老婆是用來寵的,對老婆只能抱持一種態度,疼她、愛她、護她。」

爸爸說︰「我這輩子最大的成就不是買房買車,而是娶了你媽媽。」

爸爸說︰「我的夢想是退休之後,帶著老婆環游全世界。」

一個會規劃與妻子共享退休生活的男人,會與妻子口角到拿刀相向?

她想翻案、想找出凶手,因此她決定讀警大,然隨著年紀增長,她試過各種辦法,都找不到足夠的證據來證明自己的判斷,因此她對家暴事件帶著一種直觀的憤怒。

亦青靜靜地看著照片,看到心口那個傷洞又逐地擴大、腐爛……才緩緩吐氣,將案發照片收藏在帶著笑臉的照片背後。

2020年12月23日

心情不好的時候,亦青喜歡吹吹風。

飛快踩著單車,讓海風迎面吹著。

天氣其實很冷,但她把帽子拿掉,露出整張臉,她把頭抬得高高的,讓冰冷的風打在臉上,聞著那股氣味,心情好轉。

有病?也許,她從來不認為自己是正常的。

不對,應該說在十四歲之前,她還是正常的,然後……就不正常了。

不管正不正常,她都活下來、長大,長成……不管是不是自己喜歡的模樣。

亦青停在超商前面,凍得全身冒雞皮,但還是想吃冰。

停好單車,超商里面一對年輕男女走出來,男生捧著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女孩卻咬著冰棒,一面啃一面跳腳。

女孩和她一樣都有自虐的傾向。

「叫你別吃冰就不听,冷了吧?」男生溺愛的眼光盯著女生。

她咯咯輕笑,又咬一口冰棒,把空出來的手塞進男生口袋同時,頭也靠過去,她說︰「不怕,我有你這個暖暖包啊。」

她一說,男人臉紅,把熱熱的咖啡貼到她臉上,女生笑彎眉毛。

暖暖包啊……亦青垂眸,嘴角勾起,也笑了,笑得和女生一樣甜蜜。

很久很久以前,那個讓她全心信賴的哥還在,她也會像小女生那樣撒嬌。

從火車站出來,裴青老遠就看見她,因為她夸張地高舉著冰棒,對著他又叫又跳,笑得接近囂張。

她朝他跑來,兩只手臂張成大字型,看她半點都沒有減速的意思,他只好把包包往背後一甩,在她沖刺往上跳同時……一把接住!接住愛吃冰的無尾熊。

「哥,我想死、想死、想死……你了!」

在無數個「想死」之後,她圈住他的脖子,在他看不見的角度又咬一口冰,他感覺到了,搖頭,這不怕死的家伙。

「天這麼冷還吃冰,等生理期肚子痛時,看我理不理你。」他把她放下來。

「哥肯定會理的呀。」她理直氣壯回答。說完湊近他,調皮一笑,「我要吃哥煮的紅豆湯和巧克力。」

「不要,給你喝路媽煮的中將湯。」

揉揉鼻子,她把最後一口冰棒吃掉,咯咯笑開,這等級的威脅亦青半點不怕,因為她放聲大哭,那碗中將湯就會理所當然地滑進他的肚子。

為了她很不乖的大姨媽,裴青喝過很多碗中將湯。

「揉鼻子?過敏了厚,還吃冰。」他捧起她的臉,冰棒鼓了她的臉頰,也凍了它們。

熱熱的掌心貼上,亦青舒服得笑眯雙眼,嘟起嘴巴撒嬌,「哥,嘴唇也冰。」

他沒多想,把掌心貼在她冰冰的嘴唇上,她調皮地啾了一口他的掌心,惹得他臉紅。

她呵呵大笑,把冷冷的手插進他暖暖的口袋,把頭靠上他暖暖的肩膀上,有暖暖包當後盾,女孩不畏寒冷。

女生靠在男生身上離開了,看著他們的背影,亦青覺得鼻子微酸,不是過敏,是突然想到,沒有暖暖包的女人,還有沒有資格吃冰?

怔忡間,一輛單車從她面前滑過,當視線定在單車上的男人時,心髒倏地漏跳了一拍,那是……是……猛地一抽氣,腦袋還來不及運轉,她的身體已經付諸行動。

亦青跳上單車,運起風火輪,咬緊牙關想盡辦法追上那個人。

是哥?好像是……她看見哥了,看見不皺眉的哥、迎著風大笑的哥,夜夜在她夢中停駐、總是叨念著她的哥……

心跳得很快,她用力踩著踏板,大口大口呼吸,在鼻子微酸後,心髒、眼楮也跟著酸了……

她想大喊「哥,等我」,但不知為什麼喊不出口,是酸澀堵住喉嚨嗎?不知,她只能一遍遍在心底喊著哥。

哥,等等她吧,只要哥肯慢下來,只要哥肯讓她追上,她願意戒冰,願意喝中將湯,願意讓自己重新變得正常。

哥,等等她吧,只要他們再度並肩,她願意听進他每句嘮叨,並且認真執行,等等她吧……

亦青許了無數諾言——只要讓她追上。

亦青用盡全身力氣,終于她拉近兩輛車的距離……終于她追到他的車尾……終于她能夠開口……

「哥!」她喊得超大聲,單車的男人听見了,緩緩轉過頭……

雙腳停下,頭垂肩垮,錯了啊……那不是她的哥……單車上的男人轉回頭,繼續往前,而她心痛地停下車,趴在把手上放聲大哭……

心情不好的時候,邵青喜歡吹吹風。

這個「喜歡」是裴青教會他的。

沒騙你,風一吹,許多生活的不痛快就會被吹掉,肩膀上的壓力就會減輕,這個經過人體實驗,確定可行,有機會可以試試看。

裴青教會邵青很多事,比方跑步。

最初他操場光跑兩圈就會累到彎腰,但是帶著一點好勝、兩分驕傲,邵青逼著自己不認輸,就這樣堅持著,最後他可以一口氣和裴青跑上三十幾圈。

因此他有權認定,他們的交情是在學校操場上磨出來的。

裴青于他是什麼樣的存在?

他想,應該是領航員吧。

他總覺得心情沉重,是裴青帶著他學會放輕松;他是弱雞,是裴青逼著他堅強剛硬;他的功課不行,是裴青走在前面,讓他一步一步跟著前進。

他之所以變成現在的自己,裴青厥功至偉。

邵青常常一覺醒來,看著透進窗簾里的陽光,心想︰如果裴青還在,不管是他還是亦青,肯定會變得和現在不同。

現在不好嗎?應該不算好吧,胸口壓著石頭,彎下眉毛、擠出的往往是敷衍笑容,那個夏天過後,他們都和快樂變得陌生而遙遠。

拿起手機、換首音樂,他放著裴青最喜歡的歌,這些年他始終重復地听著。

想飛上天和太陽肩並肩,世界等著我去改變,想作的夢從不怕別人看見,在這里我都能實現,大聲歡笑讓你我肩並肩,何處不能歡樂無限,拋開煩惱勇敢地大步向前,我就站在舞台中間……

離開這麼多年,他的夢想實現了嗎?

肯定實現了吧,他是永遠的明星,永遠站在舞台中間。

他很清楚,自己的改變是因為裴青,而裴青卻總說,他的改變是因為亦青。

而現在亦青也改變了——因為裴青的遠去……

互相牽制著對方、改變著對方的三個人,卻無法聚在一起,听起來是不是有點悲摧?

邵青苦笑,把音樂放大,繼續跑步、繼續讓心跳加快,也繼續讓風吹掉他的煩惱。

跑著跑著,一個男人從他身後追上,原本他認真听著音樂,並沒有注意到追上自己的男人,直到他穿過他、直到他抬起頭,發現……

胸口猛地嗆上了,他在短暫的停頓之後,不自覺地加快速度,他企圖追過前面那個男人,像過去那樣追上裴青的腳步。

已經跑了兩個多鐘頭,邵青其實有點疲憊,但是追上他成了執念,一如那年……

邵青喘得厲害,目光緊緊盯住前方那道身影,他加快速度、加大腳步,哧、呼、哧、呼……

他終于快要追上,長長的手臂往對方肩膀搭去……「大青!」

男人轉頭,對著他溫暖一笑,但他的心卻定住。

他也有深邃五官、也有微卷黑發,他的睫毛也是又長又翹,但他不是裴青,不是他想要追隨的背影。

男人咧開嘴,一口白燦燦的牙齒展現他的善意。

程徽知道他是誰,他們在醫院里見過。

「對不起,我認錯人了。」邵青低頭道歉。

「沒事。」男人訝異,他以為自己這張臉會讓人留下深刻印象,但很顯然……邵青對他感覺陌生。

他本想介紹一下自己,但邵青的目光被前方吸引——那是一個趴在單車上失聲痛哭的女孩。

邵青很沒禮貌地拋下他,連聲招呼都沒打,男人微愣,他應該轉身走開的,但他沒這麼做,卻下意識跟上。

「小青。」邵青上前幾步,輕喚。

亦青抬頭,眼楮紅腫。「二哥。」

「怎麼了?」他把她拉下單車,將車子停好。

「我看見哥了。」

邵青一怔,她也看見了?一把將她抱進懷里,輕拍她的背,他嘆道︰「沒事,我們都只是太想念他……」

2020年12月24日

門被打開,亦青轉頭瞪著進門的邵青,無奈說︰「二哥,我是女的、我是女的、我是女的,重要的話說三遍,請問記住了嗎?」

邵青聳聳肩,在單人床邊坐下,伸出長臂把她的短發揉成雞窩,他始終記掛著昨天的事,怕她還在傷心,怕她卡在那里過不去,亦青是個再固執不過的家伙。「不必講三遍,我確定你是女的。」

「那能不能請你先敲門再進屋?」

「有差嗎?」他翻翻桌面上的書,問︰「還想考刑警?爸不是說……」

她接話。「當警察的最大目標是長命百歲,哪里安全往哪里鑽,傻瓜才當刑警,上下班不定時、死活累活做不完,一不小心還要送命。二哥不必重復,邵爸的話我能倒背如流。」

兩人相視而笑,他家邵爸自封天底下最沒出息的警察。

邵爸對亦青的要求是︰快快樂樂上班去、平平安安回家來。

他認為身為警察最厲害的本事是︰一路活到領退休金。

這樣的邵爸怎麼舍得亦青去當刑警?不過……當刑警是她爸爸想了一輩子都沒完成的夢想,爸爸已經不在了,她想為他完成。

「既然倒背如流,為啥陽奉陰違?」

「因為記憶和理解是兩碼子事,和身體力行更是背道而馳。」這件事,她並不想听從邵爸的建議。

邵青微哂,他清楚亦青的固執等級,她想做的事,能阻撓一時,無法阻止她一輩子。他嘆氣,「想做就去做吧,到時二哥幫你說服爸。」

「謝啦,二哥真好。」亦青松口氣。

家里只有三口人最大的好處是啥?就是民主這回事,只要能拉到一票,立馬立于不敗之地。

「還需要幫什麼忙,盡管說。」邵青道。

她爬到床上,從後面抱住他的脖子,頭貼在他頸間,呵呵笑道︰「我需要醒腦丸、健腦散、智慧增長劑,請問邵醫師,你能不能幫我開藥單?」

邵青笑著往她後腦巴下去。「你就算吃王母娘娘的蟠桃也不會有改善,從小到大,你那個成績……嘖嘖嘖,那時哥老說要帶你去測智商。」

「嘴毒欸,幸好你不是心理醫生,要不然病人都要跳樓了。」

「正好,減少地球人口壓力。」

「哼哼,你不應該當醫生,應該當劊子手。」

「對二哥說話,不要從鼻子出氣。」

「不用鼻子出氣,不然咧,用肛門哦?」

「你到底是不是女的啊?」

「剛才說確定,現在又懷疑,你的人格比我的智商更需要檢測。」

邵青笑開,亦青往他後背一趴,他身體往前傾卻沒跌倒,雙腿用力、腰背直立,他把亦青背起來。

邵青背著她,從房間走到客廳,慢慢地走來走去。

那年路爸、路媽離世,哥遠走大陸,亦青的世界徹底崩塌了,但她沒哭沒鬧,連一句抱怨都沒有出口,但是他知道,她傷心到了谷底。

他不會安慰人,只會背著她走來走去,一再一再說︰「不怕,你還有二哥。」

他背著她進廚房。

邵爸退休後,沒事可做,整天刷刷洗洗、跟著網路學做菜,家里干淨得像樣品屋,什麼東西都擺得整整齊齊,地上連根頭發都找不到,並且一天三餐,頓頓都不落下。

「晚上你們吃什麼?」邵青問。

「大鹵面。」

邵青嫌惡地吐吐舌頭,別的就算了,爸的大鹵面……有畫虎不成反類犬的顫栗感。「聖誕節欸,怎麼沒吃烤雞?」

「你饒了邵爸吧,真把他當菲佣啊?他只是退休,不是變性好嗎?」

邵青皺鼻子,退休後爸變得嘮叨瑣碎,讓人懷疑老爸的雄性荷爾蒙是不是已經停止分泌。「爸去哪里?」

「跟幾個退休的警察出去唱歌羅。二哥,偷偷告訴你,那個團體里面有個劉阿姨,長得挺好、脾氣溫和,看起來很有學識,我覺得……她在追邵爸。」

「你見過?」他把她放在廚桌上,打開冰箱將沒吃完的大鹵面拿出來熱。

屢試屢敗、屢敗屢試,爸不知哪來的勇氣,怎敢做路媽最擅長的大鹵面?

「見過兩次,她知道邵爸喜歡吃橘子,送了兩大袋呢。二哥會不會反對邵爸再娶?」她小心翼翼地偷看他的表情。

「爸不會娶的啦。」他想都沒想就回答。

「為什麼?」

邵青頓住,笑容一滯,臉上出現幾分不自然,但口氣卻極力自然。「他對我媽情深意濃啊。」

去!這種謊話,虧他說得出口。

邵爸、邵媽的感情……如果能夠早一點離婚,她相信會普天同慶。二哥這個說法是……不同意邵爸再娶?

「邵媽都過世好多年啦,邵爸還年輕呢,難道你要他孤零零過完下半輩子?哪天你結婚、有自己的家庭,再也顧不上他了,邵爸怎麼辦?」

「你這是想說服我?省省吧,把力氣留著去說服爸,問題不在我身上,爸才是關鍵。」

哦?在邵爸身上?亦青問︰「那二哥呢?」

「我什麼?」面熱了,他拉過椅子,就在廚房桌上吃起來。

大鹵面甜甜的、微辣,還是老話,爸的大鹵面……畫虎不成反類犬。他舀一湯匙面放到她嘴邊,亦青想也不想就張大嘴巴全塞進去。

「你打算什麼時候結婚?」嘴巴塞滿面條,她說得含糊不清。

「沒打算。」他吃進一大口。

「沒打算?你女朋友能放過你?」

「女朋友?哪一個?」他怎麼不知道自己有女朋友?

「葉醫師啊。」邵青的大學同學,他們一起實習、進入同一家醫院,是班對、是金童玉女的不朽傳說。

「不要胡說。」

「散了嗎?是她變心還是你甩人?」

「就不能是發現彼此性格不合,協議分手?」邵青低頭吃面,裝得好像面煮得很不賴。

「那二哥還沒找到下家?」她偏過頭,把他從頭到腳看一輪。「不應該啊,我家二哥長得英俊倜儻、性感風流,這樣的人物,女人不是應該要前僕後繼?行情怎會這麼差?」

「什麼行情差?是你家二哥本錢雄厚,有資格慢慢挑、細細選,何況就算都挑不上眼……」他勾起她的下巴,笑得像金瓶梅里的色老爺。「我不是還有退路嗎?」

「什麼退路?」

「是忘記了還是想後悔?我們說好,如果你到三十歲還嫁不出去,我和哥就隨你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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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如果你三十歲還嫁不出去,我和二青就隨你挑。」

裴青將亦青抱到自己大腿上坐著,一邊把她的頭壓向自己胸口、一邊朝邵青猛眨眼楮,邵青無辜地看著哭得很傷心的亦青,連忙點頭。

「如果你三十歲還嫁不出去,我和哥就隨你挑。」邵青合作地重復裴青的話。

亦青用力吸吸鼻子,這句話安慰到她了,張開嘴咬一口邵青舀放在她嘴邊的冰淇淋。

見她肯吃冰,裴青放下心,肯吃冰,事情就過去一大半啦。

「你真不必介意蘇際宣的,我和二青比他優秀一百倍,有更好的干麼將就差的?他想腳踏兩條船,我們直接讓他翻船。」

「誰介意他啊,不就是喜歡會撒嬌的女人?我也會啊,宣宣人家口渴渴,宣宣人家腳酸酸,宣宣我們去玩玩……」

她嗲聲嗲氣胡說一通後,覺得太惡心了,怎有女生可以這樣說話?簡直是太、太、太……太想吐了,她連忙再含一口冰淇淋壓一壓。

額頭黑線暴沖,身上雞皮疙瘩此起彼落,裴青和邵青很有默契地皺起眉頭,他們家小青真的不適合當小白花。

「‘宣宣’只是備取兩百號,王璦璦身邊的男生比過江之鯽還多一丟丟,蘇際宣早晚要唱傷心酒店。」邵青裝模作樣、嗲聲嗲氣,比起亦青,他更適合演小白花。

「先警告哦,蘇際宣唱傷心酒店時,你不能去合音。」裴青怕心軟的亦青,又重回「雙船傳奇」。

「誰要跟他合音,我可是有骨氣的路亦青。」她一拍胸口,大聲說話。

裴青滿意點頭,吃完冰淇淋這種垃圾食物,要吃一點健康的,裴青剝好 茶葉蛋放到她嘴邊。

亦青來者不拒,張嘴想把整顆茶葉蛋含進去,裴青擔心她噎到,手往後一縮,她只咬掉半顆,另外半顆他塞進自己嘴巴。

茶葉蛋鹵得很透,蛋白變成漂亮的焦糖色,路媽鹵的茶葉蛋比正宗更正宗,每次開鍋,從路上走過的行人都會駐足停留。

邵青討拍,也張開嘴巴,對裴青撒嬌道︰「哥,人家也要。」

裴青猛地一悚,雞皮疙瘩在心底泛濫成災,邵青果然更像小白花。

「哥,我還要。」亦青又張嘴。

看著兩張嗷嗷待哺的嘴,裴青無奈,從鍋里撈出一顆蛋,剝掉蛋殼,分成兩半,一人喂一口,問︰「真不在乎了?」

「一點都不在乎了。」亦青說得斬釘截鐵。

好像才上個禮拜的事,她也這麼斬釘截鐵說︰「從現在起,我要認真讀書,要和宣宣考同一家高中。哥、二哥,快幫我補習吧!」

「不幫。」邵青打死反對到底。

「我幫,但……先撒個嬌。」裴青一面削隻果一面回。

亦青抱住他的腰,往他懷里一陣亂鑽,像毛毛蟲那樣。「我最最喜歡哥了,你幫人家補習吧!」

裴青全身加冷筍,黑線直的、橫的不斷往額頭狂奔,但他卻笑得滿面春風,他相信自己一定是個被虐狂。

然後他給她買參考書、幫她補習,氣得邵青把他拉到暗巷。

「你瘋了,你真要幫小青?」

裴青回答,「放心,除非重新投胎,她和蘇際宣考上同一家高中的機率是零。」

蘇際宣是個人渣,但功課卻沒有渣到亦青等級。

明白了裴青的算計,他們聯手幫她補習,但是她睡覺的時間比他們講解的時間還長,然後她的白日夢……只維持短短一星期。

「以後有人跟你表白,先問問我們的意見。」邵青說。

「為什麼?」

裴青回答,「我們是男的,比你更懂男人,一眼就可以看出男人渣的等級。」

「有這麼厲害?」

「蘇際宣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斜眼看她。

亦青認真想,對哦,哥和二哥多反對他啊!「有道理,以後我的愛情就拜托哥哥們把關羅。」

她沒想到只是一句隨口的無心話,會讓她再沒交過半個男朋友。

邵青翻出來的話,讓兩人都沉默下來,因為話很舊,記憶卻仍然嶄新。

真的,他們都太想哥了。

把面吃光,將碗在水龍頭底下洗淨,擦干手後邵青說︰「走,到頂樓去。」

「不要,寒流欸,頂樓風大。」

她的身體強健,跑21K是小事,打靶、打拳、打壞人,件件難不倒她,但唯一毛病是手腳冰冷。

中醫師說她脾胃濕冷,是長年吃冰吃壞的,沒辦法,她太愛吃冰了,導致生理期亂得一塌糊涂,也痛得天怒人怨,但她天性堅強,就算疼到冷汗直流、很想在地上打滾,也會強忍下來,並且笑得亂七八糟——雖然笑容詭異了一點點。

「放心,我剛上去過,風不大。走啦!」

「這是強力邀約?」

「對,是強力邀約。」他扣住她的脖子,把亦青從桌上拉下來。

今天是平安夜,登高往下看,整個城市到處都是閃閃發亮的紅紅綠綠小燈泡,遠處還有人在放煙火。

這就是生活緊湊忙碌的現代人,生活壓力太大,非要找個節日刺激一下自己的無聊神經,于是制造出各種名目,說服人們在這一天互送禮物、吃大餐,沒有人想過,這些名目讓忙碌的人們更加忙碌。

頂樓鐵門打開,一腳踏出去……亦青傻眼。

霓虹小燈從馬路、從街上,一路延伸到他們家頂樓了,不知道誰在頂樓放了個秋千搖椅,一張小小的方桌上面擺著插滿蠟燭的生日蛋糕,蛋糕旁邊放著一盒Haagen  Dazs。

亦青笑問︰「是吃飽太閑哦?」

「不,是錢賺太多,得想辦法花一點,小青,你家二哥升總醫師啦!」

「總醫師,好棒好棒,給你拍拍手,給你歡呼,給我天底下最優秀的二哥一個大擁抱。」

她抱住邵青脖子,他彎腰,把亦青騰空抱起來轉圈圈。

遠方煙火炸開,應著他們的笑聲。

在亦青二十六歲生日這天,她壓抑所有的委屈與哀傷,肆無忌憚地笑著。

他們蹲到桌前,將蠟燭點上,小小的燭光將兩人的臉照出溫柔的黃色光暈。

邵青為她唱生日快樂歌,她看著蛋糕笑得眼底發熱,而他笑得鼻頭微酸,因為三只青只剩下兩只青……

他答應過裴青,每年都要為她過生日,也答應只有在她生日這天,可以讓她吃一盒冰淇淋。

他承諾,他做到!

唱完歌,他說︰「許願吧。」

亦青看著蠟燭,閉上眼楮,只用三秒就許完願望、吹滅蠟燭。

「許得這麼敷衍,願望能實現嗎?」

「我許得再鄭重,願望也沒實現過啊。」

十二年來,她許的都是同樣的願望——抓到凶手、哥回來。

但願望從未實現過,這讓她深刻懷疑「許願」這件事,有沒有存在的價值。

她沒拿刀子分切蛋糕,而是拿三根叉子插在蛋糕上,他們一起坐進搖椅里,一口一口吃掉蛋糕。

搖籃很大,可以坐三個人……是的,可以坐進「三個人」,這些年他們做任何事,都沒把裴青那份給拋棄。

亦青盤著腿,一面吃蛋糕一面看著紅紅綠綠的小燈炮,低聲說︰「二哥,我又被投訴了。」

「投訴?小事,警局的叔叔伯伯會幫你擺平。」邵青說。自家老爸人緣好、本事強,就算退休,留下來的人脈也足夠她揮霍。

「他們擺平的方式是讓我休假,這一次我要休到明年。」

明年?听起來很夸張,但今天已是平安夜,離過年也就六、七天。「那就休吧,趁機好好休息,想不想出去玩?二哥帶你去。」

「不必,我打算回老家住幾天。」她繼承了爸媽的房子,但搬離南部之後就再沒有回去過。

「你一個人回去?不好。」邵青反對。

對她而言,那里記憶太多,不管是溫馨的還是可怕的,他不要她獨自面對。

「總要回去一趟,那房子該處理掉了。」

她打算處理掉老家?決定割舍那段過往,願意……往前走?這下子,邵青說不出反對的話。

「好,等我先去醫院排休,沒問題的話,二哥陪你。」

「不必,我幾天就回來。」

「如果要找房仲,老爸有認識的,回台北再喬。」

亦青輕笑,她知道二哥在擔心什麼。「找在地的仲介,帶客戶看房,不是更方便?」

「是方便一點,但專業度很重要,如果踫到三流仲介,別說賣不出去,說不定還在背後亂搞。」

哪有那麼嚴重?說得好像她不是賣房而是賣人。「二哥,我已經二十六歲,很多事可以自己解決,OK?」

「那不行,我答應過哥……」

她抿唇,突然間發起脾氣。「你答應哥的事,每件都做了,那哥答應我們的事,哪件做了?他不仁你還忠義,那是傻子的行徑。」

「不要這樣說哥。」邵青生氣。

「他可以做,我還不能說他了?不公平!」她別開臉,驕傲仰起下巴。

「總之我答應他的事就會做到。」邵青堅持。

「我跟二哥不一樣,我答應他的事,每件都要反著來。」

所以……不讓吃冰嗎?對不起,她就是要天天吃,夏天吃、冬天吃,早上吃、晚上吃。不讓她爆粗口嗎?對不起,老娘不爽時就是要說,說個高興、圖個快活。讓她當淑女嗎?哈、哈、哈,天底下有這種生物,但就是不會叫做路亦青。

不高興?生氣?好啊,那他就自己回來管著,不要逼二哥承諾,不要讓二哥來嘮叨,她等著他親自教導。

如果他有本事立刻回來,她就有本事立刻戒冰、立刻淑女、立刻把答應他的事一次做齊!

「不要鬧脾氣。」邵青說。

「我非要,我要當壞人,不要好好讀書,我要吃垃圾食物,要跟混混打架,我要當俠女,一天到晚主持公義……」她越說越急、越說越氣,說到最後……哽咽了,壓抑在煙花與笑聲底下的委屈傷哀泄了底……

邵青無法安慰亦青,只能把她摟在懷里,用自己的體溫暖他,像……哥對她做的那樣……

她哭完,把剩下的蛋糕吃個精光,沒有留下三分之一給他們共同思念的哥,她吃完一大盒Haagen  Dazs,讓寒意從食道鑽進胃腸里,她用吃來解氣,不管明天會不會一直待在馬桶上,哪兒也不能去。

邵青心疼地看著她,無法阻止,只能放任她泄恨。

直到下樓前,他還是忍不住,低聲說一句,「不要怪哥,他不是故意的。」

她瞪邵青一眼,回答,「他當然是故意的,現在有多少通訊軟體,我就不相信,只要他願意,會聯系不到我們。」

亦青回到房間,打開窗戶,雙手環胸,看向遠方的人間燈火。

已經二十六歲,她每天都在等待一個人、一個訊息,但等待和許願一樣不靠譜,她等不來想要的,也成就不了自己的願望。

松開馬尾,不長的頭發在頰邊散亂著,她無聊地拿起手機,發現FB竟然有一個提醒?

她很少在FB上貼文,點開FB的目的,多數是心情不佳,想看一點抖音影片,給自己制造一點笑聲,因此FB提醒……

又有誰想加她好友?

最近老是接到陌生男人想加她好友,那些十之八九是詐騙集團,這種現象不知道是好是壞。

好的是現在女人生活獨立、經濟獨立,有足夠的本錢讓男人來詐騙。

壞的是……現代女人到底有多寂寞,寂寞到需要借由手機軟體來得到一個陌生男人的慰藉?

她常想,是不是該表明自己的警察身分,嚇阻這些釣魚族群,讓他們別釣魚釣到大白鯊,沒吃到魚肉還得斷胳臂?她笑著點開FB,打開提示,她想看看這次想加好友的男人,履歷有多杰出優秀。

然而她的笑容在看見上面的名字與照片時凝結……

2020年12月25日

捷運、火車、公車之後,她又走將近半個小時才回到老家,這條路,她整整花掉六個小時。

老家的村子蠻大,有小學、菜市場,還有一條可以買東西的街道。

這幾年政府每年都推芒果節,越來越多年輕人返鄉開店,他們把老房子裝修成店面,老房子帶來的古樸感,讓人連腳步都變得緩慢。

亦青在小學門口停留一會兒。

圍牆是新的,以前又高又厚的泥土牆上插著玻璃,防止學生跳牆翹課,也防壞人進校園危害學生安全,現在泥牆換上有造型的鐵鑄新牆,看起來很時尚。

司令台旁邊那兩棵樹還在,那是很老、很高、枝葉茂密的土芒果樹,每年夏天,不管老師校長怎麼明令禁止,都有不怕死的小孩趁著假期爬樹摘芒果。

她和裴青、邵青在這里度過他們的童年,他們每年都為她摘下土芒果,清洗干淨後放進冷凍庫里,三小時後變成最天然健康的冰淇淋,拿出來在上面咬一個洞,半咬半吸,酸酸甜甜香香的滋味,是她童年最深刻的記憶。

走進巷子,這條巷子不長不短,左右兩邊各有二、三十棟房子,巷子不寬,僅可容納一輛車進出,會車很困難,多數人家會把車子停在外面那塊大空地上再走路回家。

巷子前面幾戶是建商蓋的,都是三層樓、相同規格,每戶都有一個六坪大的院子,家家在里面種滿花草樹木,每到黃昏就會看到爺爺奶奶們坐在樹下和隔牆鄰居聊天,也有人索性搬椅子坐到屋外,趁著天光下棋泡 茶。

那時裴青的爺爺就老愛坐在樹下跟隔壁陳爺爺泡茶聊天,說話的內容不是政治就是老婆,可以了解老婆和政治一樣復雜難搞。

後半段巷子多是自蓋屋宅,因自蓋自住,屋型不同、用的材質更好,當中最漂亮的一間就是路亦青的家。

她一面走一面看著門牌,也一面回憶屋里的住戶。

砰砰砰……一陣丟東西的聲音從屋里傳出來,緊接著女人高亢拔尖的叫喊傳來。

「你又出去浪,說!這次是哪個瞎了眼的看上你……」

聞聲,亦青失笑,那是王嬸嬸叫罵聲,這麼多年過去,叫罵的內容沒變。

王叔叔懶,果園里的工作幾乎是王嬸嬸一手包辦,長年下來王叔叔養得皮嫩臉白,王嬸嬸卻黑得像炭,兩人看起來不像夫妻,更像姊弟,再加上王叔叔長得好,站出去還挺能唬人的。

即使他口袋空空、吃飯得靠老婆一雙手,王叔叔的桃花還是日日燦爛,于是追打事件經常上演。

有人勸王嬸嬸離婚,說王叔叔不可靠。

王嬸嬸回答,「我離婚,王家財產會落到狐狸精手里,我干麼對狐狸這麼好?我就是要死巴著他,王家的地和房子只能是我和兒子的。」

好心人說︰「可你們一年到頭打打鬧鬧,也不是辦法。」

王嬸嬸說︰「等我把他抓到醫院閹掉,就不怕他在外面風流快活。」

听著叫罵聲,亦青心想︰王嬸嬸還是沒辦法把王叔叔給變成太監?

繼續往前,走到十七號門口時,她不自覺地停下腳步。

這是裴青的家,孟爺爺寫得一手好毛筆,裴青耳濡目染,從小到大拿過無數次書法比賽冠軍,上國中後,孟爺爺把寫春聯的任務交給裴青,身負重責,讓他有了支撐門楣的光榮感。

看一眼這戶人家的春聯是印刷的,失去書寫的古樸野趣,房子外觀沒改變,只是更舊了,新住戶並沒有花太多心思整理。

再往前走,趙伯伯家的桑樹樹干更粗了,枝頭上空空的只有幾片干葉子,不擔心,等過了年,綠色葉芽就會雨後春筍般爭先恐後冒出來,然後結出又甜又大的桑葚。

再走,陳奶奶家的電視聲音開得很大,因為陳爺爺耳背。

李叔叔家的妹妹又在練琴,她鋼琴彈得很好,說長大後想當朗朗,現在長大了吧?琴音听起來更悅耳,不知道她朝朗朗的路又前近幾步?

張叔叔家那只凶狗不在了,十幾年過去,早該壽終正寢,狗屋刷上新顏色,住戶換成黃金獵犬,它懶懶地趴在狗屋前,狗毛打理得干干淨淨,張叔叔對狗比對兒子盡心。

亦青放下行李,蹲在欄桿前看它,它抬起頭,一臉無辜地瞄亦青兩眼,然後垂下眼皮。

這里的每戶人家、每間房子,似乎沒有改變,也似乎都改變了,光陰悄悄地在人身上、在建築物上留下痕跡。

三十一號是邵青家,賣掉後,房主將房子翻新拉皮過,已經看不出過去的模樣,二樓陽台用玻璃隔起來,她猜,那片用來讓他們當畢卡索的白牆應該不在了吧。

再走幾步,三十三號,那是她的家——她和爸爸、媽媽的家。

她家是整條巷子最大的,有五十幾坪,光院子就佔二十坪。

爸爸在院子里挖一個池塘、種上蓮花,給她養魚和烏龜,池塘不深,每次下雨天水漫出來,她就拉著裴青、邵青淋雨,到處尋找她的烏龜和小魚。

院子里種了很多玫瑰、茉莉、梔子花和夜來香,媽媽喜歡有香氣的花,她常在清晨的時候采下來,供在祖先牌位和觀音佛像前面。

她小時候問媽媽,為什麼那麼喜歡拜佛。

媽媽回答,「警察是很危險的工作,媽媽希望爸爸能夠平安。」

女人求神拜佛,為的往往不是自己,而是家人孩子——她的媽媽很愛爸爸。

從包包里找出鑰匙,將鑰匙插進洞里時手在顫抖,她沒有中風,只是近鄉情怯,加上幾分恐懼。

直到現在,她仍常常夢見倒在血泊里的父親和懸在梁上的母親,她甚至可以在夢里聞到血腥氣息。

父母過世,後事是邵爸一手操辦的,警局里的叔叔伯伯都來了,他們拍著她說︰「你爸最疼你,你要好好長大,變成一個好人。」

小時候,她不只想當好人,更想當俠女,她以「警察小公主」為名到處行俠仗義,數度被K到差點兒破相,為讓女兒自保,爸送她去學跆拳道。

沒想到一步錯,步步錯,她的俠義心腸不但沒有因為學跆拳道而變得內斂,反而更加囂張,她常說長大後要主持正義,打擊犯罪、鏟除世界不公,氣得媽媽直抱怨。

「擔心你爸還不夠,還要擔心你?日子還讓不讓人過了,你就不能做點淑女的工作?」

然後媽媽拉著爸爸進房間溝通,然後爸爸滿懷歉意說︰「小青對不起。」

她哪兒知道爸對不起什麼,還豪邁揮手。「沒事兒,我原諒爸。」

收下她的原諒,老爸順理成章停掉她的學費,停掉她的跆拳道之路。

知道沒課能上,她哭啊號啊叫啊……放肆的哭鬧聲,從巷子頭到巷子尾都能听得到,最後的最後,是裴青給她繳了學費,讓她完成俠女夢。

邵青看不起她,說︰「用眼淚解決?別像個娘兒們。」

呃……她是女的啊?

推開鏤空鐵門,順著鵝卵石鋪成的小路往屋子走,院里雜草叢生,多年沒人照顧,可憐的花在雜草叢中力爭上游、爭取出頭機會,池塘髒透了,蓮花的花葉變成腐泥,覆在池塘里,只有那棵椿樹長得郁郁青青,不在乎有沒有人管理。

走到大門前,她再度深吸氣,才將鑰匙插進去、轉動,喀地,門打開。

腐霉味迎面而來,屋里家俱上覆蓋著白布,上頭布滿灰塵。

閉眼,數息後再睜開眼楮,她快步走到窗戶前,使勁拉開窗簾、推開窗戶,陽光透進來,帶走滿屋郁沉。

地板上的血漬早已擦洗干淨。

是她擦的,當年她卯足力氣擦洗,好像夠用力就能抹除父母雙亡這件事。

從不做家事的她,第一次做家事就上手,她擦完客廳洗廚房,然後二樓、三樓……房里每個角落都洗得干干淨淨,院子里連一棵雜草都拔到不剩,她終于除去所有的髒污,卻除不去事實。

走進廚房,打開每扇窗之後也打開通往後院的小門,一個轉身,在恍惚間,她看見叔叔和姑姑低聲交談的身影。

「你知道你二嫂的個性,如果讓亦青跟我……她不會同意的。亦青都十四歲了,再過幾年就能上大學,到時她會搬出去,你能不能勉為其難照顧她幾年,要不是大嫂家里沒人……」叔叔苦惱。

「二哥,你不能這樣,我是疼亦青,但我婆婆是什麼樣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丈夫孩子住在公婆家里,都是寄人籬下了,怎還能把亦青帶回去?大哥最疼你,你想念博士班,爸媽不同意,是大哥給你掏的學費,你要懂得知恩圖報。」

「唉,好好的一個家,怎會發生這種事?」

「大嫂個性太內向,什麼事都憋著不說,這種人最容易出事,以前我和媽媽都不喜歡她,偏哥哥認定她,我就搞不懂,哥到底圖她什麼,害得媽媽到死都不肯和大哥聯絡。」小姑姑用力嘆氣,把正在刷洗的碗盤往水槽里一擺,垮了肩膀。

「別再翻陳年舊事,現在的討論重點是亦青,如果我們都不能照顧亦青,難道讓她一個人住?她還未成年欸,這事傳出去,我們會被親朋好友戳脊梁骨。」

「二哥,我是真沒辦法,你是男人,不能推卸責任。」

「難道你要我跟你二嫂離婚?」

「二嫂現實,如果讓她知道亦青繼承一棟房子和幾百萬的存款,說不定……」

「你要我算計大哥給亦青留下的遺產?這種事我辦不到。如果你不怕大哥半夜來找你,就把這件事告訴你二嫂。」

「別吵了,我會領養小青。」邵振走進廚房打斷兩人談話,看也不看兄妹一眼,直接打開冷凍庫,找一些碎冰包起來,給亦青敷眼楮,她哭得雙眼又紅又腫。

叔叔和姑姑的討論她全听見了,亦青怎麼都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變成皮球。

裴青接過冰塊,拉著亦青就走,他不想讓她听見這些話。

邵青很悶,他瞪兩個大人一眼。「小青有我這個二哥在,我不會推卸責任。」

他丟下話,邵青跟著離開。

邵振搖搖頭說︰「死者為大,別在背後議論死者,既然幫不上忙,你們可以離開了。」

姑姑和叔叔是被趕走的,那天之後,她再沒見過所謂的親戚,他們給她打過電話,但亦青沒接。

是因為怨恨?不是,叔叔和姑姑本就沒義務為她做什麼,她只是不願意再和「親人」討論自己的父母親。

是爸媽把她保護得太好,所以她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父母的婚姻不受長輩祝福,不知道姑姑、奶奶都不喜歡媽媽,難怪他們從不回爺爺奶奶家過年。

喪禮過後,裴青和邵青陪她跑健保局、銀行、國稅局……她繼承父母親的房子和兩百多萬存款,她原以為自己可以靠這筆錢活得好好,但邵爸不同意,他硬把她帶回家里。

其實不管到叔叔、姑姑家或到邵爸家都是寄人籬下,嬸嬸不喜歡她、姑姑的婆婆不喜歡她,同樣的邵媽也不喜歡她。

那天她被帶進邵家,邵媽看著她,眼楮在冒火,她抓起玻璃杯直接朝亦青砸去,邵青手快,一把將她護在身後,結果他後背青了一大塊。

邵青趕緊將她帶進房間,把房門關上,她听見邵爸和邵媽在樓下吵架,吵得很厲害,摔東西、大吼大罵,她親眼見證邵媽發瘋。

她驕傲的行李拉著就要回家,但邵青擋在前面,斬釘截鐵說︰「從現在起,我是你真正的二哥,我答應哥的事,一定會做到底。」

邵青重視承諾,果真一件一件做到底了,但……她多希望,為自己做這些的是裴青。

再深吸一口氣,從一樓爬到三樓,她把每個房間的每個窗戶都打開,再將所有覆蓋在家俱上的白布通通拉下來。

如果做家事是小公主蛻變成凡人的分水嶺,那麼她在父母親過世那天,從城堡貶入民間。

幸好水電瓦斯都從存摺簿里扣款,因此這房子還沒有被斷水斷電。

她找出拖把抹布,先把客廳打掃一遍,她做事很仔細,不做則已,一做就做得很徹底,每個小角落都不放過,更別說樓梯下面的小密室。

那空間是用來作為儲藏室的,但亦青鬧著要一間卡通里的樹屋。

家里沒有一棵參天大樹能蓋樹屋,爸爸靈機一動,把小密室留給她。

扭開黃黃的小燈炮,這里很像哈利波特的房間,牆壁上貼滿畫報,那是她最崇拜的跆拳道高手朱木炎。

有一大部分是裴青、邵青搜羅來的,里面除了幾個塑膠收納櫃、一張雙人床墊、海報和照片之外,什麼都沒有。

但他們超喜歡這里,經常窩在一塊兒,頭挨頭、肩並肩,說說笑笑、打打鬧鬧,這里是他們的秘密基地。

亦青把密室徹底擦洗過後,再看幾眼年輕帥氣的朱木炎,才熄燈退出來。

天黑透了,她將拆下來的窗簾塞進洗衣機里,很慶幸洗衣機還能用,冰箱插上電後還能冰東西,只有電視壽終正寢。

忙了整整一天,她只整理出客廳和密室,因此晚上只能睡沙發。

她找出錢包,去一趟雜貨店。不能買泡面,因為家里沒瓦斯,只能買面包、干糧、冰棒和礦泉水。

買完東西,在路燈的照映下,她慢慢走回家,再次經過十七號、三十一號,十七號的人家還沒回來,黑漆漆的,陳舊的屋子看起有些蕭瑟。

三十一號有人住,小孩的哭鬧聲、大人的哄慰聲,現在的三十一號屋,比邵爸、邵青住的時候更熱鬧。

終于回到家,擅長廚藝、園藝的媽媽不在,她卻聞到飯菜香……隔壁傳來的。

以前……很久很久以前,邵家很冷清,邵媽無法忍受吵鬧,每次到邵青家他們都要踮起腳尖,把手指放在嘴唇,互相提醒,保持安靜。

邵媽不做飯,邵家頓頓吃便當,廚房里從未飄散過飯菜香。

孟爺爺、孟奶奶年紀大,吃飯很簡單,常常一鍋稀飯、一點醬菜就能對付過去,因此個頭比別人高的裴青瘦得像根竹竿。

他們家最幸福,媽媽比五星級廚師更五星,給她和爸爸準備的便當,不光好吃還好看,媽還常做鹵味、甜點,讓他們父女帶到警局學校分享。

這可以解釋,為什麼「暴力小青」在班上還能擁有好人緣。

拿出電腦、連上手機的網路分享,點開Youtube,她從里面找出幾段搞笑影片,一口面包、一口冰牛奶,再加上一整盒的冰棒,在寒冷的十二月底,她感覺有些淒涼。

突地,一陣窸窣聲響起,像有人在耳語,也像……人走動的聲音?

亦青按下靜音鍵,側耳傾听,細細辨聞,聲音好像來自樓上?有人闖入?

放下手機面包,亦青先進廚房翻出 面棍,牢牢握在手上,她順著樓梯慢慢往上爬,先往爸媽房間走去。

打開門,啪地打開電燈,目光在屋里搜尋一圈,沒人!

她走到衣櫃前,下一瞬,迅速打開衣櫃木門……也沒有。

但那陣細碎聲音又在耳邊出現,亦青猛地轉身,看準方向朝自己房間走去,越靠近聲音越清晰,像……小孩的交談聲?

怎麼可能?她站在屋前,耳朵貼在木門上,她听見很清晰地一聲嬌喚——

「哥……」

倏地,某只無形巨掌狠狠掐住她的心髒,帶著酸意的疼痛感讓亦青無法動彈,她無法移動腳步、無法打開房門……

因為對于聲音的記憶,讓她清楚,那是她喊裴青、她有求于人的撒嬌聲。

下一刻,她又听見——

「不行。」

那是裴青斷然拒絕的聲音。

頓時,鼻子酸澀、眼楮模糊,想哭的在胸口翻涌,耳朵緊貼在門板上,她不想打開門、不想打破這一切,就算只是幻想也好,因為……貪戀……

貪戀小女孩對哥的撒嬌耍賴,貪戀男孩嘴巴拒絕,卻總是順從她的心……

她認真竊听,試著听出劇情,可惜接下來的部分,她再努力都辨認不出,她只听見他們持續低聲交談,有時一陣笑聲、一陣耍賴嬌嗔。

邵青常批評她,「你只有在哥面前,才像個女生。」

對啊,所以哥走了,她還淑女給誰看?

忍不住眼淚翻飛,她急急抹去,試著假裝它並不存在,但手肘卻在不經意間撞上門板,屋里的孩子像被嚇到似的立刻停止交談。

等不到聲音,她推門而入,打開電燈。

沒有男孩女孩,屋里只有熟悉的床、熟悉的衣櫃,安靜地等待它們的主人。

失望、哀傷,她靜靜環視一周,才關掉電燈往樓下走。

帶著兩分沮喪、兩分惆悵,她垂眉下樓,但剛走到樓梯中間,她清楚听見大門被打開的聲音。

這次……依舊是幻听?還是真的有人闖進來?

亦青加快腳步往下,當她到達到最後一階時,看見……看見站在門邊的高大身影……

酸澀來得又急又狂,好不容易被推翻掉的眼淚又重新存在。它壞!連聲招呼都不打,就自顧自滾下來,她哭了……

亦青哭得無比淒慘、無比委屈也無比豪邁,震天的哭聲,震動樓上樓下……

媽媽說︰「河東獅吼就是長這樣,完了,我家小青會長成河東獅。」

爸爸說︰「河東獅很好,長大才不會被渣男欺負。」

邵青說︰「有的女人用吼叫讓男人害怕,而她用哭聲讓男人害怕。」

大家都怕她的哭聲,所以哄她經驗豐富。

而裴青半句話都不說,只會把她拉進懷里,拍著她的背,一下一下又一下,直到她哭累了才問︰「要不要說說看,你為什麼哭?」

到最後好像她哭那麼一大場全是白費,反正他總會滿足她所有想要。

但是現在,不管是不是白費,她都要哭,她要借著震撼天地的哭聲讓他明白,她有多生氣、多憤怒、多……可憐……

十二年啊,她整整等過十二年,他怎麼可以……這麼慢才出現?

裴青一步步朝她走來,臉上的笑容和過去一樣既寵溺又無奈,他伸開雙手,輕輕說一聲,「愛哭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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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愛哭鬼。」

裴青冷眼看亦青,表情酷到很欠扁,但其實心里很羨慕,羨慕有人可以哭得這麼肆無忌憚、這麼丑,卻完全不在乎。

很多時候他也想哭,在爸媽大吵大鬧的時想哭,在他們決定離婚卻沒有人願意要他的時候想哭,在他被丟到祖父母家的時候想哭……但驕傲的他,半滴眼淚都沒掉,他冷眼看著,命運還能對他多刻薄。

大人說他堅強沉穩,成熟得不像七歲孩子,但不管像不像,他都是個孩子。

三個字,亦青被定住、不想哭了,但眼淚尚未接到通知,還是翻下臉頰、落到唇邊,她下意識吐舌頭去舌忝,咸咸的。

「我不是愛哭鬼。」亦青弱弱地抗議。

他勾起唇,似笑非笑,挑釁的目光能輕易點燃人們的熊熊怒火。

但是他的眉毛很濃、眼楮很亮,五官長得漂亮,是那種讓人一看,心髒就會自動怦怦亂跳的漂亮。

所以亦青揍人的消失,所以她的交感神經亢奮中,所以她只能牢牢看著他,一直看……帶著好奇新鮮,帶著說不出口的興奮喜悅,目光死死黏在他身上,心里不斷出現一個聲音——夭壽帥。

五歲的亦青第一次對帥有了實質性的定義。

裴青不喜歡她的目光,別開臉、滿眼的不爽,蹲在別人家牆角哭,還哭這麼大聲是什麼意思?

輕哼一聲,他不理她,拉出掛在脖子上的鑰匙開門。

亦青站起來,拽住他的衣袖。「我不是愛哭鬼,豆豆死掉了,我很難過。」

關他什麼事?裴青翻白眼,繼續開門。

他越不理人,亦青越想理他,胖胖的小手扯住他的手臂,指著街頭那端,那里有一輛貨車,上面堆滿家俱,搬家工人正上上下下把家俱往屋里搬。

她噘嘴告狀,「搬家叔叔把我的豆豆踩死,我太傷心才會哭。」

豆豆是只天竺鼠,灰灰白白的、又胖又可愛,它雖然胖但是動作敏捷。

她太喜歡新家了,才會把豆豆放出來,讓它也看看新家,沒想到剛從籠子里放出來它就瘋了,不斷在叔叔腳底下鑽來鑽去,然後就被踩死……

她剛張嘴準備號哭,媽媽就把她拉到廚房,小聲說︰「你不能哭哦,是你自己把豆豆放出來的,叔叔沒做錯,你一哭,叔叔會覺得很抱歉。」

不能在新家哭,她只好跑出來哭。

「所以呢?」他甩開她,不懂她干麼拉住自己,她是不是愛哭鬼,誰在乎?

她啞著嗓子,可憐兮兮地伸開雙臂問︰「哥哥,你可不可以安慰我?」

安慰?屁啦!他看起來很閑嗎?

「不行!」丟下話,他轉身進屋,砰地一聲,帶著些許挑釁,裴青把門關得很響亮。

那天之後,她常常跑到孟家門口討拍,雖然她笑得很可愛,但裴青覺得很討厭、很麻煩。

但她會做人,每次來都帶了伴手禮,今天餅干、明天糖果,後天包子、大後天 茶葉蛋,都是她媽媽的拿手點心。

听過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嗎?

從最低層次往上分別是︰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社會需要、尊重需要、自我實現。當人的某一級需要得到最低限度的滿足後,才會追求高一級的需要,如此逐級上升,成為推動人類繼續努力的內在動力。

亦青的伴手禮,充分地滿足了裴青的生理需要,因此一次、兩次、三次……無數次之後,他的心被籠絡,他的腦子被征服,他的胃選擇投敵。

漸漸、漸漸……他不再討厭黏TT的路亦青,不再討厭她半路認親戚,不再討厭她老愛當跟屁蟲,最終、最終……他接納她的笨,將保護她當成自己的責任。

亦青沒打算辯解自己是不是愛哭鬼,她沖上前,奮力一跳,直接跳到他身上,兩手緊緊圈住他的脖子,兩條腿用力勾住他的腰,她把頭埋進他頸窩間放聲大哭。

這算是……熱烈歡迎?

「下來。」他拍拍她的背說。

「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她大喊不要,喊一次,手臂收緊兩分,一路喊一路收,她再喊下去,肯定會出人命。

「你下來,我們好好說話。」裴青安撫。

「就這樣說。」

身體貼著、臉也要貼著,然後她的眼淚順著他的臉頰滑下,滑得他心澀……就這麼想他嗎?這麼的用力想?

「你要耍賴到底?」他無奈問。

「不對,是要把哥欠我的抱抱補齊。」

欠?對啊,他是欠她……欠了很多、太多……

裴青把她抱到沙發邊坐下,她坐在他腿上,頭埋著繼續號啕大哭中,她哭得盡情盡興,她要把滿腹委屈全部哭干淨。

他沒有阻止她,也無法阻止,因為知道她憋了多久,憋得多委屈,知道她的傷心被勾起,知道那年……他應該待在她身邊……

是他辜負她的信任,她有權利哭,他有義務安撫,所以他輕聲哄著,像過去那樣,溫柔地、和緩地、不停地輕拍她的背。

她都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但確定是哭到沒力氣耍賴才停下來。

「不哭了?」他笑問。

「不哭了。」她點頭回答,聲音有些沙啞。

「可以說話了?好。」他拿起桌上啃沒幾口的面包和礦泉水,問︰「晚餐就吃這些?」

「沒瓦斯,不然我會買泡面。」

「泡面也不健康。」

「我很少吃,邵爸每天做菜,我的馬甲線都快變成肥肚腩。」她把T恤往上拉,露出精瘦的腰,脂肪量很少,可見得經常運動。

「還能再多吃一點。」

「听你的。」她低頭,就著他的手咬一大口面包,整個人貼到他身上。

多年不見,她以為再見面會很尷尬,會不知道如何相處,而他以為她會有數不清的抱怨。

但是,沒有,好像從見面那刻起,十二年的時間空間、十二年的隔閡陌生瞬間消失,好像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在昨天,也好像早上他們還跟對方說過早安、說過晚上見。

心貼合的速度太快,但他們都不需要適應。

她繼續賴著靠著、貼在他身上,繼續往他手里啃面包,然後……一段空白,一塊靜默,只有她嚼食物的聲音持續著。

她以為眼淚已經流夠,沒想到眼淚掉在面包上,紅豆面包變咸了。

看她這樣,他嘆氣說︰「對不起。」

她搖頭回答,「我沒事。」

但第二輪的眼淚持續往下掉,不帶哭聲的眼淚更讓人心疼。

「別傷心,我回來了,一切都將不同。」他安撫著她的眼淚。

她點頭,再點頭,知道的,他在,一切都會不同,但心還是很酸……

這種時候,他只能轉移話題。「我不在的時候,你好嗎?」

她點點頭。「二哥很照顧我,你的要求他全都做到。」

「所以你乖乖的,沒吃冰了?」他看著桌上的冰棒包裝揶揄。

她怒了,鼓起腮幫子、叉起腰。「我吃!生氣的吃、報復性的吃,你都不在了,我為什麼要听話?」

「生氣我卻欺負自己的身體?這種報復很差勁。」

「很差勁嗎?那你就留在我身邊,阻止我一天比一天更差勁。」

「你不講道理。」

「我又不是今天才不講道理的。」

「我有一點點明白了。」

「明白什麼?」

「明白溫柔的路媽,為什麼會被你氣到拿 面棍打人。」

提到媽媽,亦青的囂張瞬間失蹤,垂下眉睫,她低聲道︰「我希望能再被媽媽的 面棍打幾下。」

孟裴青搖頭嘆道︰「就算我們不在,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不要,照顧我是哥的責任,沒有人能越俎代庖。」

「非要賴我?」他失笑,沒見過耍賴得這麼理直氣壯的。

「對,非要賴,不管你到哪里都躲不開,我要賴定你一輩子,沒有討價還價的空間。」她像宣示般說得咬牙切齒。

他滿是溺愛地望著她,也笑,也點頭搖頭,環住她的腰,任由她賴著。

「哥還要回大陸嗎?」

「不回了。」

聞言,眼楮倏地綻放光芒,她抬起頭,問得小心,「所以……哥要留下來?」

見她謹慎,裴青失笑。「對,要留下。」

「太好了,萬歲!」亦青高舉雙手,跳下他的腿,繞著沙發跑一圈,但這樣還不夠表達自己的快樂,于是她又沖進廚房,再跑一大圈。

看她這麼快樂,以至于……他也跟著快樂了。

「有這麼高興?」他把她拉回沙發,環住她的肩膀,繼續償還欠她的擁抱。

「有,太高興了,Yes!」激動過後她滿足地靠進他胸口。「繼母對你好嗎?」

搖頭,他回答,「她精明能干,她認定我的存在是她和兒子的最大危機,因此想盡辦法箝制我。」

這樣的箝制是他們失去聯系的主因?「什麼危機?她怕哥搶走孟叔,還是怕哥分走家產?」

「應該都怕吧。」他苦笑。

「所以哥過得很辛苦?」

「我不怕辛苦,但你們不在,寂寞更讓人害怕。」他深吸氣,說︰「聊聊你吧,這些年在邵家過得怎樣?」

「邵爸、二哥對我很好,高中畢業後我考上警大,念完大學,邵爸動用關系,把我拉到他們警局上班,目前我正在努力,準備考刑警。」

裴青看出她在避重就輕。「邵媽對你好嗎?」

問題出爐,出現一陣突兀的沉默。

邵媽啊……她忘不掉那雙帶著憎惡與仇恨的眼楮,那些冷言冷語、惡毒批判,以及刨人心的詛咒言語。

輕笑,她雲淡風輕帶過。「我學會識時務者為俊杰,學會對現實低頭,我想,這應該是每個人成長的第一步。」

當她剝除小公主的外衣,成為寄人籬下的孤女,本就不該對寄養家庭有太多的期待與要求。

在她還不懂得逆來順受道理時,她已經開始逆來順受。

長大之後她才明白,人們可以驕傲,是因為環境給了他們驕傲的資本。

抬眉,她看見他眼底的心疼,亦青呵呵笑。「沒事,邵媽本來就不喜歡我,她從來沒掩飾過呀,放心放心,我早就免疫。」

「邵媽誰都不喜歡,誰靠近她都有壓力。」

「對,邵爸說,邵媽長期生病,壓力大、精神抑郁,叫我別理她,所以我把她當成火山帶,方圓五百公里處不能靠近,不過……哥,我跟你說哦,有一次我半夜醒來,發現邵媽竟然坐在我床邊,慘白月光照在她面無表情的臉上……嚇死了,超像恐怖片的。」她用開玩笑的口吻,說著讓自己害怕的陳年往事。

「她有沒有對你做什麼?」他皺起眉心。

「沒啦,我猜邵媽是在夢游,我有點後悔,第一次踫到夢游癥病人,怎沒試著跟她對話?太可惜了,竟然放棄這個大好機會,要不我肯定能套出她為什麼討厭我?是不是嫉妒我的美貌?」

他明白,她的玩笑口吻只是為了不教他擔心。「邵媽經常那樣?」

「哪可能?我又不是傻瓜,萬一她夢游,把我的頭當成西瓜,拿刀子剖了怎麼辦?從那晚之後,我就鎖門睡覺。」

只不過三天後,當她放學回家,發現門鎖被破壞。

她不敢跟邵爸說,怕引發夫妻戰爭,只好每天睡覺前把書桌搬到門前頂住,她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失眠的,直到考取警大,搬出家里,失眠癥不藥而癒。

他揉揉她的頭,問︰「為什麼不告訴二青?」

「那是他媽啊,我不想讓二哥為難。」寄人籬下已是打擾,怎能弄得人家宅不寧?

裴青問︰「邵媽現在還好嗎?」

「我大一暑假那年,邵媽過世了。」

她以為邵爸和二哥會很難過,沒想到他們松了一口氣。

亦青不太能夠理解這種親人關系,但自己活得痛苦,也不讓親人快樂的邵媽,確實是邵爸跟二哥的沉重負擔。

小時候每次去二哥家,他們都很緊張,深怕惹得邵媽發飆,因此他們多數時間泡在路家,路媽喜歡孩子的喧鬧聲,路爸高興女兒有人作伴,青梅竹馬三只青,在路家揮霍了他們的童年。

「想起來,我們超大膽的,那麼怕邵媽發飆,我們還是老把二哥房間外的那面牆畫得亂七八糟。」亦青笑道。

初生之犢吧,還不懂得恐懼是什麼。「沒有亂七八糟哦,我覺得畫得很不錯。」

「那時,我以為自己會變成幾米第二。」亦青笑彎眉毛,合起雙掌。「真是懷念啊,哥,我好想回到過去,再當一次小孩,再當爸媽寵愛的小公主。」

「這麼想回去嗎?」

「對啊。」

抱住他的手臂、靠在他身上,亦青微眯眼,回想起那年的風,熱熱的、暖暖的,吹在身上能把人吹出滿身大汗,但是他們的笑容,和太陽一樣燦爛。

2000年9月5日

亦青不知道自己怎麼睡著的,怎會睡回自己的床上,二樓還沒有打掃干淨啊?是哥抱她上來的嗎?

哈哈,那哥的腰……還好吧?這些年,她長大不少,待會兒要記得出門,給他買「金門正宗一條根」。

天亮了,她抱著棉被,看著擺在窗戶上的小小仙人掌,輕輕笑開,別人有綠手指,她有黃手指,什麼植物給她,她都會在最短的時間把植物養死。

屋外,小鳥的叫聲嘰嘰喳喳很熱鬧,亦青彎了嘴角,滿足地伸了個大懶腰……等等!為什麼會有仙人掌,它早就死透啦?

心下一悚,亦青嚇得從床上彈起來,不會吧……她的大長腿縮短了?她的手……怎麼回事?

猛地到處張望,她的床變得好大,大到在上面滾三圈也摔不了?

深吸氣、深吐氣,她試著用拉梅滋呼吸法來穩定自己的情緒,直到感覺胸口的沖擊沒有那麼大之後,視線緩緩掃過,牆面上掛著她的果照——六個月時拍的——書桌上散著童書和彩色筆,衣架上的衣服是她痛恨的粉紅色,而那串……玻璃小魚風鈴還沒摔壞?

怎、怎、怎會這、這樣?

她一蹦跳下床,沒想短短的距離,她竟然摔倒?

她怎麼會變得這麼矮?死定了,現在是什麼狀況?一夜變侏儒?某種超級病毒席卷全世界?

顧不得膝蓋疼痛,她飛快站起來,跑到穿衣鏡前,當她看見鏡中的自己……心跳突破一百八十大關。

圓圓的臉、大大的眼楮,及腰的長發亂七八糟的散在身旁,這是……六歲的她?所以她回來了?回來重新經歷一次童年,重新當回爸媽的小公主?

她呆呆地看著鏡子,亂紛紛的思緒在腦袋里面沖撞,身體麻麻的,有強烈的不真實感。

門被推開,還沒刷牙洗臉刮胡子、頭發亂蓬蓬的爸爸赤著腳走進來,看見在鏡子前發傻的女兒,一把將她抱起來,用滿是胡碴的臉蹭著她,有一點刺、一點癢和很多點……久違的甜蜜感。

她真的回到過去?回到爸爸沒死、媽媽沒死的童年?

亦青激動地抱緊爸爸,興奮讓她顫抖不止。

路崇光一愣,小青怎麼了?生病嗎?微微推開女兒,他發現女兒雙眼泛紅,怎麼了?

女兒討厭他用胡子蹭她,每次都要推著躲著、不讓自己靠近,可他非要鬧,非要弄得她哇哇大叫,直到兩人笑鬧成一團才甘心,她這是……生氣啦?

「爸爸不玩了,小青別哭哦。」路崇光連忙安慰女兒。

亦青太激動,激動到無法解釋自己的眼淚,只能捧住爸爸的大臉,一下接著一下不斷親吻。

她再也不介意胡子扎人,不介意沒刷牙的臭嘴醺人,只要爸爸好好的,她願意讓爸爸的胡碴從早蹭到晚。

路崇光皺起濃眉,女兒太失常。「小青怎麼了?快告訴爸爸。」

她用手背抹掉眼淚,哽咽說︰「我作惡夢。」

「作什麼惡夢?」

「夢見爸爸媽媽都不要我,把我丟掉。」

路崇光松口氣,笑說︰「夢和現實都是相反的,這個夢是在告訴小青,爸爸媽媽有多疼你,多需要你。」

爸爸的解釋讓她破涕為笑,對啊,她怎會不知道爸媽有多疼愛她。

路崇光用力摟了摟女兒,說︰「快刷牙洗臉換衣服,今天第一天上小學,爸爸媽媽送你去學校。」

「好。」她笑著用力點頭,拉起爸爸的手,父女一起進浴室。

「上小學要懂事了,不可以和人打架。」爸爸滿嘴泡泡,還不忘記叮嚀。

亦青很想笑,這句話每年都要听一遍。

上二年級要懂事了,不可以和人打架。上國中要懂事了,不可以和人打架……

她總是點頭應好,卻也老是一個轉身就忘光光,有一次她被打得太狠,全身上下好幾塊瘀青,爸火氣蹭地上來,直接送她去學跆拳道。

爸爸對要求她不打架這件事徹底放棄,只能改弦易轍,讓她的戰斗力增強,當她強大到別人不敢輕易靠近時,打架事件自然會減少。

刷牙洗臉完,爸爸拿起梳子,幫她把頭發編成兩根長辮子。

手指滑著窗前的小魚風鈴,听著它清脆聲響,亦青微眯雙眼,享受爸爸手中的梳子滑過頭皮的感覺。

爸爸長相粗魯,但性格行為溫柔得像個小媳婦。

「小青,你要學裴青,好好念書、爭取考第一名。」他探頭看看外面,確定沒有人後,彎下腰在女兒耳邊低聲說︰「如果你考第一名,爸給你買捷安特。」

亦青想笑了,這比叫她不打架更難。

但她也清楚,爸開這個條件有多為難,媽媽堅持不可以賄賂孩子、不可以跟孩子交換條件,讓爸爸對媽媽的指令陽奉陰違,那是在擰老爸的心啊。

「好。」她乖乖回答。

「如果在學校發生什麼事,就去找裴青,要是他沒辦法解決,爸爸在你書包里面放了電話卡和銅板,你直接打電話到警察局給爸爸,不要打給媽媽,媽媽會擔心,知不知道?」

「知道。」她笑問︰「那爸爸可不可以開警車來學校?知道我爸是警察,就沒有人敢惹我。」

至少班上的「周處三害」就不會成天到晚沒事拉她辮子,惹得她拳頭發癢,唉……難道是她喜歡打人嗎?不是的嘛,是有人天生欠打!

「這麼小就狐假虎威?」

「才不是咧,我是覺得有個警察老爸,很帥、很驕傲。」

「帥嗎?驕傲嗎?真的厚。」爸爸對著鏡子擺出一個帥帥Pose。

「真的真的,長大以後我也要當警察。」

爸爸連忙摀住她的嘴巴,壓低聲音說︰「以後不要說這種話,媽媽會不高興,你是小淑女,以後要當老師、當明星、當畫家……當什麼都好,就是別當警察。」

是啊,媽媽會不高興,但最後她還是當了警察。

她甜甜一笑,沒回答。

爸爸掐住她肉肉的臉頰往外拉。「笑成這樣,肯定憋著壞,警告你哦,不許對你媽陽奉陰違,知道不?」

亦青又笑了,笑得更甜、眉頭更彎,憋住更多的壞。

亦青不好意思讓爸爸幫她換衣服,實在是……她二十六歲了呀。

鎖上房門,三兩下換好衣服,再開門時,迎上爸爸驚訝目光。

「我們家小青會自己穿衣服了?」路崇光不敢置信地把女兒翻兩圈,好厲害欸,一夜之間長大了?

「我是小學生了,已經長大。」

「對對對,我們小青長大了。」路崇光接連點頭後,問︰「是裴青教你的?」

「對啊,哥哥自己換衣服、自己洗衣服,我也可以……」

「不必不必,洗衣服的事留給媽媽做,不然媽媽會很無聊。」路崇光一把抱起女兒下樓。

裴青一大早就過來,他正在幫路媽擺碗筷。

看見八歲的裴青,亦青又傻一次。原來他也有這麼可愛的時候?小正太啊,難怪喜歡他的女生那麼多。

裴青被她盯得頭皮發麻、臉皮發熱,轉開視線說︰「我有給你帶禮物。」

禮物?是荳荳!她記起來了。

荳荳是只小狗,哥在路上撿的,毛色灰灰白白,很像被踩死的豆豆,所以她給它取名荳荳。

「裴青對小青真好,還給她帶禮物。」爸爸贊許地拍拍他的肩膀,非常滿意。

「小青說上小學很厲害,需要送禮物。」裴青朝她眨眨眼。

「我就知道。」媽媽從廚房里端荷包蛋出來,順勢彈一下她的額頭。「居然好意思跟裴青要禮物,你的臉皮有多厚?」

哥出賣她?亦青不記得哥做過這種事呀,他明明只會在爸媽面前替她遮掩,只會跟在她後面收拾,她之所以變成校園小霸王,哥要佔一大半的功勞。

他吃錯藥了?亦青懷疑地看他。

裴青一笑,不接她的目光,走進廚房端菜。

怪!亦青去客廳看荳荳,和前世一樣,小小的荳荳被裝在小小的紙盒里,裴青在里面塞很多衛生紙,荳荳被衛生紙堆淹沒。

她剛要模,就被爸爸拉開,「先去吃飯,爸爸幫你把小狗洗干淨,回家再玩。」

很熟悉的話,這麼熟悉的話,讓她有掉淚的沖動。

「好。」她沒堅持、沒耍賴,乖乖坐到飯桌前。

裴青夾一顆荷包蛋放進她碗里,蛋的底部煎得焦脆,蛋黃卻沒全熟,上面澆著一點點甜甜咸咸、媽媽特制的醬油膏,一口咬下去……感動。

見她吃得開心,爸爸把自己的蛋夾進她碗里。「喜歡就多吃點。」

「一天一個蛋就夠了,小孩子不能吃那……」

話沒說完,爸爸干笑兩聲,立刻把蛋夾回去,說︰「听媽媽的,媽媽說的對,多吃青菜才健康。」

媽連眉頭都還來不及皺呢,爸爸立刻轉換陣地、改變立場,唯妻命是從,夾兩筷子青菜,取代她熱愛的荷包蛋。

亦青失笑,她印象深刻,為了這顆來不及入口的煎蛋,她放聲大哭,新生入學第一天,她帶著泡泡眼踏上小學生旅程。

低下頭,她乖乖扒稀飯,乖乖大口吃菜,乖到一點都不像霸王路小青。

她的合作讓媽媽溫柔地把她的瀏海抓齊,說︰「不挑食了?我們家小青長大啦。」

亦青用力點頭,笑得好像嘴巴里含的是糖不是菜。

挑食是有父母疼愛的孩子才能被容許的行為,寄人籬下的她,早就遺忘這種特殊權利。

裴青惡意地往她碗里夾一筷子紅蘿卜。

她確實憎惡紅蘿卜,但十四歲那年、迅速長大的她,明白有紅蘿卜吃,應該感激感恩,而不是痛恨。

不抗議、不憤怒,她理所當然地把紅蘿卜絲扒進嘴里。

看著她一點點帥氣、一點點驕傲的表情,裴青皺起眉頭,變得那麼乖……是吃多少苦頭換來的?

手牽手、上學去,爸媽送他們到校門口後,裴青領著亦青進教室。

在經過長廊時,一路保持沉默的裴青突然停下腳步。「等一下我幫你把辮子盤上去,免得壞小孩拉你辮子。」

亦青心口一嗆、望向裴青,他怎會知道?

「我長大了,不會被欺負。」她斬釘截鐵回。

二十六歲的路亦青再不會為一點小事把自己鬧到訓導處罰站,不會在開學第一天就奠定「暴力小青」的基礎。

「記住路爸的話,不要什麼事都用拳頭解決。」裴青苦口婆心。

奇怪,印象中他沒這麼嘮叨啊……

「好。」亦青乖巧回答,當了一輩子叛逆小孩,這次她想嘗試新角色。

裴青幫她選擇靠窗位置坐下,打開自己的書包,從里面拿出一盒發夾,細心地將她的辮子一圈圈盤在頭頂固定。

她不喜歡盤發,感覺像在頭上頂兩個碗公,但今天她坐直配合他的動作。

因為引誘犯罪不道德,那麼長的發辮在後甩來甩去,誰看見都會手癢,更別說幾個定力不足的小屁孩。

收起發夾,裴青認真說︰「下課不要離開教室,哥來接你。」

「好,哥再見。」揮揮手,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熟悉的感覺、熟悉的安全、熟悉得讓她很開心。

裴青離開後不久,亦青目光轉向在教室前面紮成一堆的周凌學、杜處昇、王杉佑,未來六年,「周處三(杉)害」的名聲和「暴力小青」一樣響亮。

果然,三人眼神交流、取得足夠默契後,一個手橫胸、一個叉腰、一個抬下巴,努力表現出小屁孩的崇高驕傲,朝她走來。

前世今生都一樣,他們挑選她作為第一個挑釁立威的對象。

為什麼?難道因為她看起來很弱雞、很值得欺負?

揚起眉,亦青笑得無比甜美,但她同時握緊拳頭,露出手臂上的肱三頭肌,天真無邪的說︰「我哥哥很厲害,他有練武功,喀、喀、喀,三下就能把壞人的手給折斷哦。」

她被自己嬌甜的嗓音驚到加冷筍,但甜美表情未變,肱三頭肌繼續張揚著。

「周處三害」聞言嚇得縮起脖子,嚇得胸肌顫栗,亦青笑得甜上加甜,只是目光很戳人。

說真的,欺負小孩良心會痛,不過報復這種事確實很能夠修補心靈,誰讓「周處三害」是她六年小學生涯的惡夢。

周凌學在一陣顫抖過後,鼓起勇氣走到她桌邊問︰「你哥哥真的很厲害?」

「對啊,他是跆拳道冠軍哦,他有幫警察抓壞人,警察還給他發獎狀。哥哥剛剛說,要是有人欺負我,哥就幫我踢爆他的。」

二十六歲的她練就一身說謊不臉紅的超級本領。

「周處三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見彼此眼底的恐懼之後,決定把路亦青列入不可侵犯禁區。

又是眼神交流,他們決定放棄挑釁,轉身離開。

改變Chapter  one!

亦青捧著小下巴,心想,未來六年,不必花心血記錄三害實戰錄,那她要不要做點什麼?小學六年,她當過俠女、頑劣之徒、資爛生,現在要不要考慮考慮當個……像哥那樣的資優生?

上課鐘聲響起,童老師走進教室。

童老師啊,好久不見……

童老師是學校名師,很多家長都想把孩子塞進她的班級,路家媽媽也做了同樣的事,因此她進入一年一班,然後度過兩年和童老師相見兩相厭的光陰。

因為童老師喜歡乖巧上進的好學生,痛恨愚鈍叛逆的亦青。

童老師走進教室,簡單介紹自己之後,和記憶中一模一樣,馬上立班規。

「考試低于九十分,一分打一下,如果不想挨打,你們可以選擇認真讀書,或者轉班。」

怎樣?班規是不是言簡意賅、簡明扼要?說穿了就是一句——分數至上。

前世她仇恨班規,這條班規讓她生不如死,如果她提早學會制造爆裂物,學校辦公室早就被她炸成廢墟,但經過多年,亦青再听見班規,她覺得……童老師真可愛。

「把鉛筆盒拿出來,其他的東西通通收進書包。」

話說完,一張考卷輕飄飄落在桌前,童老師一面發考卷一面叮嚀,「記得先把名字寫上去,沒寫名字扣兩分。」

然後刷刷刷,大家開始動筆。

看吧,要就讀名師班級不容易,開學第一天,大家全都理解考試是怎麼回事,可見得同學們都早早訓練有素。

前世她就輸在沒上正音班,訓練不足,沒記錯的話,開學第一天,她就托著通紅的掌心回家,隔天哭著號著,賴在床上打死不上學。

童年陰影啊……

寫下名字,國語數學各五道題,亦青不到兩分鐘就寫完,好歹她都把警察大學給念畢業了。小學生的題目?拿屠龍刀殺雞,有點對不起雞。

童老師是個盡責的好老師,對時間的控制非常嚴謹,她手拿紅筆,學生寫完,她直接在桌前批下分數。

童老師意外亦青的速度,而亦青不意外地拿到一張滿分考卷。

然後童老師看著她的目光帶著些許夢幻,她有教到神童的幸福感,而亦青相信帶這張考卷回家,爸媽也會出現「我女兒是天才」的幻覺。

下課鐘響,「周處三害」再度走到她桌旁,欲言又止。

不像前世般懷著敵意,她維持甜美笑容,嬌聲嬌氣問︰「同學有事嗎?」

周凌學抓抓跟刺蝟很像的頭發,笑得滿臉靦腆。

王杉佑從口袋掏出一根棒棒糖給她,而杜處昇抱起籃球,問︰「你想不想跟我們玩?」

就說就說吧,不管幾歲的男生都喜歡小甜甜,于是她甜甜回答,「好啊!」

他們玩得盡情,她試著藏拙,不讓自己驚人身手嚇壞小頑童,在功課上卓越突出她已有罪惡感,如果連打擊犯人的本事都使出來,那就真的太過。

盡管如此,她還是輕輕松松將三個小男生KO。

但年紀再小,男生都有強烈的自尊問題,輸給一個嬌滴滴的小女生……顏面掃地。

于是他們挑戰亦青,一次又一次,直到童老師過來拎人。

童老師拿著棍子凶巴巴地盯著四人。「上課為什麼不進教室?」

「周處三害」嚇得六條腿簌簌發抖,只見亦青一臉萌、一臉嬌憨問︰「老師,什麼是上課啊?」

童老師一愣,怒火澆滅,對上甜美可愛的小臉,誰能真的生氣?何況她的回答……太天真無邪。

開學第一天呢,不懂得上課下課……理所當然。

童老師認真解釋。「以後鐘聲響起,就要馬上進教室,懂不懂?」

「懂了。」她伸手握住童老師,笑眯眯說︰「老師,我們一起進教室。」

「好,走!」

誰說童老師霸道、不講理?以後要是再有人批評她,亦青一定要大力反駁,明明就是個負責認真,講理可愛的好老師呀!

中午放學,她坐在位置上等待裴青。

「路亦青,再見。」

「周處三害」異口同聲,逗樂了亦青。

果然吧!問題在于本事,前輩子兩方人馬能力相當,當然要爭出高下,而這一世,她取得壓倒性勝利,他們只有仰望的分,沒有挑釁的可能。

「小周、小處、小杉再見喔。」

亦青揮揮手,可愛得讓三個小男生提早認識暗戀滋味。

裴青出現,兩人牽手回家,她吱吱喳喳地說著老師、同學和滿分考卷,裴青安靜听著。

經過趙伯伯家時,裴青停在桑樹邊,問︰「想不想養蠶寶寶?」

一听,亦青臉色慘白,連忙搖頭擺手,不養,絕對絕對不要養。

前世她把四只蠶寶寶養得又肥又壯,生下一堆蠶卵,隔年春雷響動、孵出滿滿一盒蠶寶寶,它們食量嚇人,每天要拔大量桑葉喂養,搞得她晚上作夢都夢見自己爬牆偷趙伯伯家的桑葉,被趙伯伯拿掃把追打。

那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蠶寶寶萬頭攢動的場面,震撼人心吶!

最後還是裴青出面解決,他買回一堆紙杯,四只一杯,蹲在校門口,每個學生經過就送一杯。

那年賣蠶寶寶的雜貨店沒有賺到小學生的錢。

裴青斜眼看她,「你不是一直很想養?」

是啊,她成天成天鬧,鬧到媽媽不得不同意等她上小學就給她買蠶寶寶。

這個問題……她無法回答。只能說——往事不堪回首。

「我現在想養別的。」她說。

「什麼別的?」

「天鵝。」好吸引癩蝦蟆來吃肉。

她ㄎㄎ樂兩聲,笑得裴青滿頭霧水。

走到巷子口時,他們看見搬家公司的貨車停在亦青家隔壁,兩人對視一眼,亦青笑開。

今天,邵爸和邵青搬進來了。

接下來邵青會到學校報到,成為裴青的同班同學,再接下來,以後每天下課,兩個投緣的小男生會一起到教室接她放學。

從那之後,他們天天在一起,不管到哪里都是三個人的團體活動。

裴青、邵青不嫌棄亦青年紀小,不嫌棄她愛哭、愛鬧、愛亂叫。

小時候她自戀得厲害,認為那是因為自己長得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直到後來的後來,她才明白,這善緣來自于她有一個很會做飯的好媽媽。

她是幸福的,有全世界最溫柔的好媽媽,以及全世界最疼愛自己的好爸爸。

兩人走到邵家牆外,今天邵媽看起來心情很好,她正在院子里指揮工人搬家俱,眼角含笑的她看起來很親切。

邵青站在輪椅旁,體貼地撐傘替邵媽擋去太陽。

二哥從小就很細心,他溫和體貼,有點小娘兒們,但這樣的特質讓每個和他在一起的人都特別舒服。

前世亦青和裴青只在門口看兩眼就回路家,為慶祝亦青第一天上學,路媽媽做了女兒最愛的鮮奶油蛋糕。

不過這次……亦青笑彎眉心,她決定和前世不一樣。

沒想裴青比她更快,他隔著欄桿對邵青揮手,邵青發現,回給他一個微笑,也跟著揮揮手。

邵媽問裴青,「你們是住在附近的小朋友嗎?要不要進來玩?」

亦青個子矮,被裴青擋在身後什麼都看不到,只能稍稍探出半個頭,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邵媽的笑容。

邵媽對裴青招手,裴青點點頭,拉亦青進門。

「口渴嗎?要不要喝汽水?」

裴青沒有拒絕。

邵媽讓邵青進屋拿飲料,不多久邵青拿來兩瓶汽水。

邵媽將一瓶遞給裴青,問︰「你叫什麼名字?幾歲、念幾年級?住在哪里?」

「我叫孟裴青,八歲,念三年級,住在十七號。」

她把害羞的邵青往前一推,說︰「真巧,我兒子也是八歲,念三年級,他叫邵青,明天可不可以麻煩你來帶邵青上學?」

「可以。」裴青與邵青視線相接,兩人都很高興。

「後面的是你妹妹嗎?小妹妹快過來,告訴阿姨你叫什麼名字?」

邵媽輕快的語調中帶著喜悅,這讓亦青感覺微妙,也很陌生,亦青心想,這會是個……好的、截然不同的開始嗎?

她從裴青身後站出來,回答︰「我叫路亦青,六歲,念一年級。」

然,像變魔法似的,在看見亦青那刻,邵媽的笑容迅速消失,兩道銳利的目光在她身上凝結,像刀子想把她給切開似的。

明顯的憎惡與怨恨,邵媽討厭她!亦青無法理解,邵媽為什麼對自己懷有這麼大的恨意?

亦青本以為邵媽討厭小孩吵鬧,所以從來沒有過好臉色,但是現在……太清楚了,她的厭惡純粹是針對自己。

不懂啊,一個正常女人怎會對一個六歲小孩表現出這樣的厭恨?

她下意識退兩步,裴青也感到危機,直覺將亦青護在身後。

邵媽盯住她一語不發,邵青在一旁手足無措,他僵在原地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裴青見狀,拉起亦青說︰「走,我們回家。」

但兩人還來不及退開,邵媽竟然抓起另一瓶汽水狠狠往亦青砸去,與此同時,她發出一聲銳利吼叫,震得人耳膜刺痛。

裴青反應夠快,他抱住亦青往旁邊一閃,避開朝他們砸來的汽水瓶,下一瞬,汽水砸到欄桿上,凹了、破了,兩道水注從瓶身噴出來。

這麼用力?邵媽想把她砸死嗎?她只是個六歲小孩,她們之間不至于有重大仇恨啊!

邵媽持續尖叫,她抓起腿上的毯子、後背的枕頭,不斷朝亦青丟去,她的雙眼通紅、額頭青筋外露,她張牙舞爪,像只發狂的野獸,想要將亦青撕碎……

亦青嚇得無法反應,裴青將她抱進懷里,用胸口摀住她的眼楮,慢慢將她帶出暴風半徑。

邵媽不顧危險,身子不斷朝前,枯瘦的五指像尖銳的爪子,企圖攫住亦青。

邵青嚇呆了,用力抱住母親,大喊,「爸……爸快來……媽媽發病了。」

听見妻兒的叫聲,邵振快步奔出,他圈住妻子的肩膀,禁錮她的瘋狂。

「邵振,你是故意的,你可惡至極……」陳語瘋狂地捶打邵振,她撕扯他、啃咬他,放聲大哭。

這一幕不僅嚇壞三個孩子,也嚇壞搬家工人,邵振不得不將她半抱半抓拉進屋里,迅速結束亂局。

裴青松開亦青,扶著她的肩膀問︰「小青,你還好嗎?有沒有被嚇到?」

亦青茫然地搖搖頭,看著蹲在牆角啜泣的邵青,有些不知所措。

裴青牽起亦青走到邵青身邊,問︰「你要不要先跟我們到路媽家待一下?」

邵青顫抖著身子慢慢抬起頭,他很訝異,經過剛剛那幕,他們仍然願意和他當朋友?他以為他們會躲避他、嘲笑他、看不起他,還以為……

他以為的事,都沒有發生?

「沒事,哥哥不要怕。」亦青握住他,軟軟的小手讓他的心也軟下。「我媽媽今天要烤蛋糕,超好吃的,到我家一起吃,好嗎?」

邵青點點頭,亦青伸左手,裴青伸右手,一人牽一只手,一起朝三十三號走。

走了幾步,邵青試著解釋。「我媽媽生病了,你們不要害怕。」

「我不怕。」裴青、亦青異口同聲。

「她不生病的時候人很好,會給我們買汽水喝。」

「嗯。」他們沒有反對他的說法。

「等她病好,就會變得跟平常人一樣。」

「好啊。」

「那時候,她會跟你們說對不起……」

這話邵青說得有點心虛,而亦青滿臉苦笑,因為一直到死,她都沒有等到這句對不起。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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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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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直到死,亦青都沒有等到這句對不起。

站在靈骨塔前,她靜靜看著邵媽的遺照,遺照的上的女人眉頭深鎖、滿目哀怨,生活于她,像一場戰爭、一場折騰,死亡對她反倒是解脫。

下意識地,亦青模上自己的左肩,那里有一塊傷疤,被熱水燙的,十平方公分大小,是邵媽的杰作。

燙傷讓她痛徹心肺,從不反抗的她抓住邵媽問︰「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邵媽臉上沒有後悔,只是冷冷地看著她。「因為你是賤人。」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賤,亦青沒哭,她強忍疼痛,自己去醫院包紮傷口。

深夜十二點,邵青在麥當勞找到不敢回家的亦青,他問︰「發生什麼事?」

這句話,她比誰都更想問。

到底發生什麼事,為什麼邵媽這樣恨她?是前輩子結恨,還是此生無緣?

那個晚上她下定決心離開邵家,反正她已經夠大、她有錢,她可以獨立生活。

但邵青的抱歉、邵爸的痛苦,讓她又乖乖回家——那個讓她害怕的「家」。

邵媽死了,亦青再也追不出答案,慶幸的是,屬于她的惡夢終于結束,她再不必日復一日地恐懼。

而邵振、邵青父子,身上枷鎖盡除,隱形危機消失,他們終于能自由呼吸。

走出靈骨塔,下雨了,牛毛似的細雨,不撐傘也淋不濕,邵青和亦青把T恤上的帽子拉起來,蓋在頭上,兩人在雨中來回走著,神情有說不出的輕松。

「二哥不傷心嗎?」

他笑著回答,「媽媽終于解脫,我們也解脫了。」

當一個人的存在成為自己和別人的負擔,生命何其沉重。

他握住亦青的手,沒有解釋,只是神情鄭重地對她說︰「對不起。」

邵媽沒說的對不起,邵青幫她補上了。

2020年12月26日

好像……落枕了,亦青齜牙咧嘴地強忍疼痛,換個姿勢。

眼楮還閉著,腦袋已經開始運轉,她要趕快起床,今天和「周處三害」約好要一起去修理趙曉光。

那家伙超可惡,偷同學的錢還誣賴給別人,這種小屁孩非得好好教育,不然長大肯定會變成危害社會的人渣。

輕笑,當資優生和資爛生最大的差異是什麼,知道嗎?當資優小甜甜行俠仗義,叫做路見不平、勇氣可嘉,當資爛女漢子行俠仗義,叫做惹事胡鬧、沒一刻消停。

她愛上當資優生的感覺。

「起床了。」

是裴青,很好听、比音樂更悅耳的聲音,讓她喜歡得要命。

「我要哥抱抱。」她打哈欠、伸懶腰,軟軟嬌嬌、甜甜萌萌說。

亦青終于明白,不是她不適合發嗲撒嬌,純粹是練習度不夠,只要天天練、時時學,女漢子也能長成小白花。

重來一回她改頭換面,不當暴力小青、當甜甜萌青,老師同學都愛她,她掛上班長名頭卻什麼都不必做,收作業、修理壞學生,只要一聲令下,有不少同學願意為她代勞,而她奴役得最用力的是「周處三害」。

功課好、學習佳、態度棒,同學拿她偶像,黑白兩道都吃得開的滋味太美妙,她終于明白,為什麼裴青、邵青樂于優秀,實在是走路好有風啊。

于是她決定,在資優生這條路上使勁兒,讓自己驕傲、讓爸媽榮光環繞,她要翻轉人生,在勝利族當中擠位置。

他彎下腰把她抱起來,他是她的萬應公,對于她的要求,再不合理都會盡力完成。

但這個胸口……閉著眼楮的亦青皺眉,伸手輕探……猛地睜開眼,望見眼前的……大號裴青?

猛地坐起身,落枕的脖子痛得她唉唉叫,怎麼會回來了?怎麼會回到二十六歲,回到被投訴、強迫請假的冬天?

沒道理啊,她的經歷那樣真切,絕對不是作夢!

她想否決眼前一切,想要回到有爸爸媽媽的世界,想要繼續當資優生……

往後一仰、重重躺下,雙手蒙住眼楮,她不要醒,她要繼續睡回可愛的六歲童年。

「做什麼?」裴青失笑,拉開她的手。

她苦笑一聲、苦笑兩聲,就是不說話、不動作,眼楮直勾勾地盯著他,她看著、看著,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直到眼珠慢慢移位,從裴青身上移到……

咦?他們不在客廳,在樓梯下方的密室里?昨晚他們睡在這里?

換句話說,她根本沒有回到過去,她只是回到老家、作一場夢,試圖修補自己充滿缺憾的心情?

受限于樓梯高度,密室空間不高,待在里頭無法站直,他們一個躺、一個坐,互看著對方。

裴青沒說話,她亦無語,鼻子莫名其妙地又酸又漲,她需要冰淇淋的甜來中和酸意、緩解膨脹感。

「怎麼了?」見她這樣,裴青在她身邊躺下,將她亂七八糟的頭發塞到耳後。

「我作夢了。」

「惡夢?」

她搖頭。「不對,是美夢。」

「作美夢應該笑才對,眼楮怎麼紅了?」

她無奈地翻過身,往他懷里鑽進去,很白痴地問︰「哥,你相信人會回到過去嗎?相信人能回到童年,改變自己的際遇?」

他沒說話,只是凝睇她的眼神中充滿同情。

「我夢見回到上小學那年,你帶我去學校、帶回我家,我們遇見二哥和周處三害,唉……」一聲輕嘆後,她停頓半晌才說︰「夢太真實,真實到讓人不想醒。哥,你相信我能回到過去嗎?」

他撫順她的抬頭紋,笑道︰「我相信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什麼意思她沒听懂,但她喜歡這四個字。

「我怎會跑到這里睡覺?」她問。

「我也想知道為什麼。」裴青聳肩。

她都不知道自己怎會挪窩,他又怎會知道?是聊得太久、太深,聊到昏昏沉沉,隨便找個地方就睡吧。

她翻身,拉開收納櫃抽屜問︰「哥還記不記得,里面裝什麼?」

當然記得,是他們的圖畫,亦青喜歡畫畫,他和邵青跟著畫,路爸給她買了一堆又一堆的畫具,彩色筆、色鉛筆、水彩、油墨……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畫著畫著,畫出心得,畫到最後也不知道哪里來的自信,他們相信長大以後自己會成為畢卡索,不過……裴青莞爾,現在里面多了些其他東西。

「想看嗎?」她問。

「先起床吧,你的手機一直響。」

「手機?」她猛地一喊。「啊!完蛋,我答應邵爸跟二哥給他們打電話,昨天忙忘了,他們肯定擔心死了。」

她跪爬到門邊推門出去,看著她匆忙的身影,裴青失笑,還是一樣冒冒失失,什麼事都不往心里去的個性。

離開密室前,他看一眼半開的抽屜門,進客廳時,她已經撥通手機。

「二哥,對不起對不起,昨天太累,忘記給你打電話……家里和以前一樣,沒什麼改變……有,我等一下打電話叫瓦斯,我會去買一點菜,回來再把樓上和廚房打掃干淨……我想到庭院和池塘就頭痛,要整理到好,肯定得花很多時間……

「不必,你不必趕過來啦,你上你的班……有有有,名片我有收好,等房子整理好,立刻打電話和對方聯絡……行,我會先打听一下附近房子的行情……可以啦,你別念了,我二十六歲,不是六歲好嗎?這點小事會處理好的……停!你先停止嘮叨,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她轉身,眉彎眼眯,望向裴青。

裴青知道她想告訴邵青自己的事,食指嘴唇上做個噤聲動作,他在她耳邊低聲說︰「先別告訴二青。」

「為什麼?」她用嘴形問。

他笑著搖頭,卻沒回答。

亦青扁扁嘴,對著手機支吾兩聲。「沒事,我給你買了禮物。」

她按下擴音鍵,邵青的聲音傳出來。「別買禮物,早點把事情辦完早點回來。」

「回去干麼,又不能上班。」

「我請假帶你出去玩。」

「不必,我在這里也是玩。」

「樂不思蜀了?」

她看一眼裴青,再度笑彎眉。「對啊,樂不思蜀了。」

邵青突然停下聲音,片刻後,口氣凝重道︰「早點回來,別想太多,我還是找時間下去陪你吧。」

「不必,我是說真的。」

「你別管我,有什麼需要,隨時給我打電話,半夜也沒關系。」

「我知道。」

「掛了。」

「好……二哥……」

「怎樣?」

「謝謝你。」

「說什麼呢,快點叫瓦斯、買菜,不許煮泡面、不許偷吃冰嘿。」

她呵呵笑著,掛掉手機,沖著裴青擠鼻子。「二哥越來越嘮叨,他現在不是女人味兒,是大嬸味兒。」

他彈一下她額頭,掐掐她臉頰……呃,瘦了,手感沒有小時候好。「快去刷牙洗臉,我們出去逛逛。」

「好啊!」她揚聲道,快樂全表現在聲音里。

「我的廚藝慘不忍睹,二哥老問,我哪里遺傳我媽?我還真的認真想過……都沒有,怪我媽的基因太弱。」

「誰說的,你長得很像路媽,眼楮、鼻子、嘴巴、身材通通都像,不過脾氣更像路爸。」坦率、開朗、正直、俠義,是會讓周遭人都喜歡的性格。

「如果不是脾氣像爸,而是長得像爸,我爸可能要跪在祖先牌位前懺悔了。」

裴青大笑,這玩笑話說得太真實。

身為男人,路爸只有體格身材可以拿高分,至于容貌五官……需要他的好脾氣來修補襯托,否則警察抓壞人,路人會很難分辨誰是好人、誰是壞蛋。

揉揉她的頭發、環住她肩膀,裴青說︰「你長得漂亮、性格又好,有沒有廚藝就不重要了。」

「我爸也這麼說,他說我是天生的小公主,啥事都不必做,只要乖乖美美的就好,你知道爸讓媽媽給我買一件白色小禮服嗎?」

「我記得那件白色紗裙,你穿到學校一天就毀了。」

「不是我的錯,是周凌學他們聯手欺負小果,三個打一個欸,小果矮小瘦弱,我能眼睜睜看著不出手嗎?」她是令狐沖投胎轉世,路見不平非得拔刀相助。

天生的小公主?路爸別作白日夢了。「所以被打得流鼻血,白洋裝變成一堆碎紗布,讓路爸怒氣一噴,非親自到學校‘辦案’不可,路媽急得又拉又攔,要不是童老師先一步打電話過來解釋狀況,情況會更精彩。」

亦青揉揉鼻子,這話是沒說錯啦,她只流鼻血,杜處昇的頭卻被石頭打破,老師帶他去醫院縫了三針。

「幸好發生那件事,要不我爸怎會送我去跆拳道館?差一點點我就成了揚名國際的奧運選手。」

她不只有俠義心腸,也是根骨奇佳的好苗子,她一路練成黑帶高手,常常參加比賽,每次拿回一座冠軍獎座時爸爸就又喜又憂。

「路爸以為練跆拳道後你就不會恃強凌弱、性格收斂,沒想到你會變成學校的頭痛人物。」斜眼瞄她,她仗著高強武功,直接行俠仗義到別人班級去了。

她不滿反辯,「什麼頭痛人物?我是最佳糾察隊長好不好,想想我當隊長那年,逃學的情況是不是少很多?」

「訓導主任只叫你登記名字,有叫你把人拽下牆痛打一頓?」

當時主任對路媽說︰「這孩子長大後,要不是變成打擊犯罪的英雄,就是會混成黑道的角頭老大。」

超準!主任有眼光。

啪!一支掃帚橫飛過來,裴青眼明手快,拉著亦青退兩步,險險閃過暗器攻擊。

下一秒,王叔叔從屋里奔出,腳上只穿一只鞋,褲子剛拉上還沒扣緊,他抱頭鼠竄,一面跑一面叫。「救命啊,殺人啦……快打119,救我、救我……」

王叔叔沖到兩人跟前,看一眼亦青,直覺認為她值得信任,立馬拿她當盾牌鑽到她身後。

就這樣,一個大男人躲在小女子背後瑟瑟發抖,王嬸嬸一手抓著鏟子一手握住 面棍,從屋里追趕出來。

「有種搞外遇!給我站出來!」王嬸嬸兩手揮舞著新式武器,氣勢驚人。

「我沒有啦,是那個女人黏上我,又不是我去釣她。」

「她誰都不黏光黏你,你以為你是布魯斯威利哦。」

啪一下!動作快狠準,王嬸嬸的 面棍神奇的避開亦青捶上王叔叔腰際,痛得他蹦起來,哀叫不停。

亦青和裴青對看,超想笑,布魯斯威利老了,現在推出去也不會在戀愛市場佔優勢啦,比較起來還是王叔叔更厲害些,歲月忘記在他身上留下痕跡,現在的他更白更斯文,再加上光陰帶給他的成熟魅力,在歐巴桑界肯定非常吃香。

「我說真的啦,厚,那個女人又老又丑,我又不是瞎子,怎麼會看上她?」

「意思是換個年輕貌美的,你就要脫褲子了?」說著,左鏟右棍同時發動攻擊。

「冤枉啊老婆大人,自從得過菜花之後,我已經很節制了好不好,你沒有夸獎我,還一想到就打我,像你這樣,就算我想好好愛你,很困難啊……」

那麼老的男人,說起愛一句一句順溜得讓人甘拜下風的惡心……

亦青笑道︰「王嬸嬸,你怎麼數十年如一日,日子過得這麼精彩?」

王嬸嬸?是熟人?

王嬸嬸放下鏟棍,定眼細看,「天!你是——」

「對,我是小青。」

「啊……」王嬸嬸先是夸張叫一聲,然後將她抱進懷里。「小青,我們家的小青已經長這麼大了?」她推開亦青仔細看看,又一把將她抱回來。「搬走的時候你才念國中,個頭小小的,現在這麼大、這麼漂亮了。」

王嬸嬸跟路媽是好朋友。奇怪對吧?路媽嬌小玲瓏、王嬸嬸高大粗壯,路媽溫柔體貼、王嬸嬸強勢剽悍,路媽依賴、王嬸嬸獨立,性格和外表都南轅北轍的兩個人,竟會變成無話不說的閨蜜?

王叔叔曾經對亦青說︰「如果年輕時我娶你媽,就不會在外面找刺激。」

這話說得無比欠打,但就算年輕、就算王叔叔到處招蜂引蝶,也絕對不敢引到媽媽頭上去,因為她家老爸的拳頭不是用來當擺設的。

媽媽常把她抱在懷里說︰「小青,以後長大找男朋友,一定要找個體貼可靠、會疼人的,千萬不要找長相好看的,沒有用處還會招惹麻煩。」

那是非常清楚的影射——王叔叔是個渣男。

亦青問︰「是不是要找個像爸爸那樣的?」

爸爸听見不爽了,反問︰「小青是說爸爸長得丑?」

媽媽替她說話,「誰說我們家爸爸丑?只是帥得不明顯罷了。」

接著母女倆笑成一團,然後爸爸也跟著笑開,他們家和樂又幸福,哪里有家暴的影子?

拉起亦青的手,王嬸嬸再次認真打量,好像要把她每個細胞都給看得清清楚楚。「你越大長得越像你媽。」

「真的嗎?」

「真的,王嬸嬸不騙人,你媽是我見過最美、最溫柔、最可愛的女人,如果我是男人,一定要跟你爸搶。」

嘴欠的王叔叔,冷不防插一句,「不必懷疑,你就是個男的。」

這句話惹得王嬸嬸的鍋鏟重出江湖,ㄎㄧㄤ一聲,打在他的腦袋上,這一下超用力,王叔叔卻像失去痛覺神經般模兩下就過去。

可見得她的跆拳道師父是對的,人體需要鍛鏈,打久就不怕痛,看!王叔叔的頭皮都厚到可以當盔甲用了。

「亦青,你這次回來是要長住?」

她搖頭。「我要把房子處理掉。」

工作幾年,她存下一點錢,再加上爸媽留下的存款和賣房所得,應該能在新北市買個小公寓,她沒打算一輩子寄人籬下!

「要賣房啊?」

「對,這幾天先把房子整理一下,再去找仲介。」

「你有認識的仲介嗎?王嬸嬸知道一個,要不要叫他過來看看?」

「可以啊。」

王嬸嬸想過一會兒後,在她耳邊輕聲說︰「王嬸嬸說的那個仲介姓蘇,他不是普通仲介,他和一位大師長期合作。」

「什麼大師?」問這話時,她下意識看一眼裴青。

王嬸嬸神秘兮兮道︰「那種能通靈、溝通陰陽兩界的大師。」

亦青不太懂她的意思。

王嬸嬸說︰「你們家的房子……警方說你爸媽口角,導致意外發生,根本是瞎扯,我保證全天下的夫妻都會口角,就你爸媽不會,所以事情沒那麼簡單……」

亦青抿唇。她也不相信警方的說法?沒錯,凡是認得爸媽的人,都不會相信那套說詞,他們是多恩愛、多互敬的一對夫婦啊。

王嬸嬸看看左右,鼓起勇氣說︰「你爸媽是被鬼附身了。」

「附身?」

「沒錯,當初你爸沒問清楚就買地蓋房,其實你們家那塊地不干淨。」

「為什麼不干淨?」

「那塊地一直空在那里,後來不知道從哪里跑來幾個游民,晚上就在那里睡覺,平時還好,但喝了酒就吵鬧,唱歌啦、鬼吼鬼叫啦,附近居民本來覺得他們無家可歸很可憐,就沒去理會,後來有一次鬧得很厲害,我們還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結果隔天早上才曉得,那群游民打群架,竟然打死一個,從那之後,就常常有人在晚上看見死掉的游民在你家那塊地上徘徊。

「再後來,有那種很沒水準的人,家里死人不送殯儀館直接在家里發喪,發喪沒關系,出殯前竟到你家那塊地上燒庫銀,就這樣,那塊地越來越陰,搞得人心惶惶,大家都不敢靠近。

「每次燒庫銀白灰就到處飄,空氣超臭,是孟奶奶受不了,跑去找里長溝通,里長才申請到補助,把那塊地鋪上水泥,變成附近居民的停車場。

「你們搬來的時候,我們不好意思提這件事,後來和你媽媽熟了,我才偷偷透露給她,可你爸媽不相信,那時候我應該堅持,讓你媽找大師來看看的。」

有這種事?亦青皺眉。

「亦青,你一定要听王嬸嬸的話,當初沒勸動你爸媽,我後悔死了,現在你要賣房,反正不用你忙,王嬸嬸介紹的仲介會自動處理好,不管是真有其事或只是繪聲繪影,總是有益無害。」

亦青失笑,身為警察卻相信這種事,听起來很荒謬,但王嬸嬸說得有鼻子有眼楮的,她只能點頭應下。「謝謝王嬸嬸,你讓那位仲介來找我,這幾天我會在家里。」

「好,要是你缺什麼、需要幫忙,別客氣,盡管過來找王嬸嬸。」

「謝謝王嬸嬸,王嬸嬸再見。」亦青揮揮手,和裴青一起離開。

王叔叔等亦青走遠了,才拽王嬸嬸一把。「你講這個五四三的做什麼啦,年輕人不會相信這一套。」

當初路崇光不但沒信,還酸他幾句,好像他沒腦袋、沒知識,結果咧……鬼沒有在分好人壞人,想搞就搞的啦。

「我後悔啊,如果當年我堅持到底,雪芬哪會出事。」多年過去,她還能再遇上小青,肯定是雪芬冥冥中安排的。

「厚,講不听欸,沒見過你這麼固執的啦。」

「你管我。」王嬸嬸橫他一眼,突然想起來,事情還沒完,一把揪住丈夫的耳朵,把人往屋里拖進去。「給我說清楚,張美美是怎麼回事……」

身後淒厲叫聲響起,亦青、裴青回頭,看見王嬸嬸的 面棍落在王叔上,相當沉重。

「王叔叔怎麼只記吃不記打?」亦青問。

「也許王叔叔樂在其中。」裴青回答。

有道理,不然換了別人,恐怕早就離婚。「哥,你相信王嬸嬸的話嗎?世界上真的有鬼嗎?」

他沒回答,反問︰「你覺得有嗎?」

她凝睇著他,認真回答,「我希望有,這樣爸媽就能回來看我,就能告訴我,他們在那個世界快不快樂。」

裴青拉起她的手。「他們是好人,不管在哪里都會快樂。」

亦青咧嘴笑開,哥就是有這種魔力,明明是沒道理、沒邏輯的事,但只要從他嘴里說出來,就會讓人深信,並且得到安慰。

「好,決定了!就讓王嬸嬸那位仲介帶大師來看看,看我家是不是真的有孤魂野鬼?我爸媽的死是不是和他們有關?或者……」

「或者?」

「或者爸媽還有沒有在家里,等著我回來。」

2020年12月27日

昨天他們買菜回家後叫了一桶二十公斤裝的瓦斯,中午下面條、弄個肉燥攪一攪,解決一餐,下午有裴青幫忙,兩人合力把二、三樓和廚房都打掃干淨。

晚上還是面條加肉燥,听起來有點無聊,但重點不是吃什麼,而是和誰一起吃,因此一頓飯吃得無比熱鬧,他們聊天說笑,他們有無數的話題可以講。

然後在電腦里面找到卡通電影——神隱少女。

然後她對他說︰「要是我也可以把爸爸媽媽都找回來,多好。」

然後他們在沙發上睡著。

夢里,亦青看見爸爸媽媽對她微笑,忍不住淚水滑下眼眶,他坐在沙發邊,親親她的額頭,吮去她的淚水,他輕撫她的臉,一再保證,「會變好的,一切都會好轉。」

天亮,他們看著對方,燦然一笑。

「去百貨公司。」他說。

「去百貨公司。」她異口同聲。

那是他們約定好、卻因為接踵而來的事,讓手忙腳亂的他們未能成行的計劃。

他掐掐她的臉,像小時候那樣。「那就快點去刷牙洗臉,我們馬上出發。」

「好啊。」亦青跳下沙發,沖進浴室,換好衣服後,烤面包的焦香味傳來。

吃過早餐,兩人出門時,亦青突然看見安靜地待在牆邊的信箱,她匆匆丟下一句,「等等我。」

飛快跑進屋里,亦青找到信箱鑰匙,一面將鑰匙插進洞孔中,一面玩笑道︰「你猜里面有什麼?會不會有暗戀我的男生寫信來?」

「有可能。」

這個話接得……太違心,她那麼皮的女漢子,男人寧願暗戀一只豬都不會對她感興趣。

她打開信箱,卻怎麼都沒想到,里面竟然塞滿信件,隨著她把門打開,嘩地全掉到地上,數量多到令人咋舌。

低頭,一眼,她瞥見熟悉的字跡,瞬間當機……

看她僵在原地一動不動,裴青莞爾,彎下腰幫她把信收攏。

她回過神,蹲拾起一封信打開,迅速讀過,再打開一封,閱讀,再一封、又一封,原來不是沒有聯系……

怔怔地抬起眼,她始終錯怪了他……她不該對他發脾氣,不該怪他怨他,那麼多年。「哥,對不起。」

一笑,沒有介意,他把整疊信件收攏後說︰「我給你們寫過很多信,但是都沒有得到回音。」

對啊,怎就沒有想到?她只忙著抱怨、耍脾氣,只忙著對付自己的心,卻從沒想過回老家一趟,打開信箱,尋找有沒有他的信息。

看著她發呆的萌樣,他把信收回屋里,再出來時,她還傻著。彈指往她頭上一敲,問︰「在想什麼?」

「我一直以為你不要我們了。」

「剛開始我確實沒辦法聯系你們。」

「為什麼不能?你在那里過得很不好,對嗎?」她腦補出一出繼母凌虐繼子的家庭人倫大悲劇。「她用皮鞭打你了?她用蠟油燒你了?她在你的食物里面下毒……」

她問得他大笑,「你腦子里裝的都是什麼啊。」

如果用這一套辦案……他為台灣警界深深地感到憂傷。

「你還笑,我是真的擔心!」她勾上他的手,眼楮里面寫滿甄嬛的憂慮。

「沒那麼嚴重,父親有了新家庭,他的工作太忙,我很少能夠見到他。我到的第一天就發現自己不受歡迎,對于他的新妻子和兒子們來說,我是個外來的入侵者。

「繼母對我充滿敵意,時刻防範我,兩個應該喊我哥哥的男孩非常調皮,他們偷走我的手機、弄壞我的電腦,等我找到手機時已經被拆解分尸,再加上大陸無法使用Line和FB,我根本無法與你們聯絡。」

「那怎麼辦?」

「長期抗戰羅,當時我十六歲,只有台胞證,很難找到工作,想用錢只能向她開口,一開始她企圖用經濟制裁讓我低頭……」

「哥那麼驕傲,才不會低頭。」

「錯了,人在屋檐下,硬是拿頭去撞屋瓦很傻。」

「你妥協了?」

「我評估,若把力氣拿來和她死抗,倒楣的是自己,若我非要骨氣,打工賺錢搞獨立,最終沒有學歷文憑、沒有專業技能的我,在一個充滿競爭力的環境里,只能在命運面前當個輸家。」

「所以?」

「我找她談條件,她供我念完高中,我就放棄財產繼承。她考慮幾天之後同意了,雖然之後錢給的很少,讓我日子過得坑坑疤疤,但至少是後顧無憂,我認真讀書考上大學,之後半工半讀念完研究所、進入職場,之後我開游戲公司,決定存夠錢後就飛回台灣找你們。」

他說得很輕松,但她知道絕對一點都不輕松。

「再多說一點吧。」她巴巴地說。

「她讓我念寄宿高中,沒住在家里就不會和父親接觸,這相對地保障了我和父親的感情將維持在疏離這條線上,雖然有點傷心卻不是沒有好處的。」

「能有什麼好處?」

「我得到自由,我終于能寫信回台灣,可以和你們聯系,只是沒想到寄出去的信會石沉大海。」

「你離開後不久,邵爸就帶我們搬家北上。」

是陰錯陽差啊?裴青理解,很多時候都是這樣的,一擦肩便是走過無數繁華,再無相見之期。

「沒關系。」他揉揉她的頭發。

「不!有關系的,我氣你怨你,說你的壞話,我說哥不要我、我也不要哥,我講一大堆賭氣的爛話……」

「但你卻和自己賭上氣了?」

她低頭。「我總是這樣的,把所有錯全怪到別人身上,以為這樣就能讓自己罪惡感少一點……」

「但是並沒有,對不?指責別人,讓你更罪惡、更沉重,更不喜歡自己。」他勾起她的下巴,審視她的目光。

「所以,這些年,你不快樂。」

是,她不快樂,一直一直都不快樂,但……「以後不會了,有哥在,從現在起我會非常非常快樂。」

這話她說得無比用力,像宣示也像承諾。

「傻瓜,快樂是自己的事,不應該受別人影響,不管我在不在,你都要快樂,懂不?」

她搖頭,把頭晃得暈忽忽的,就為了反對他的話。「不懂!沒辦法懂,我的快樂天生和哥掛勾,哥在、快樂在,哥不在、快樂失蹤。」

亦青在笑,他卻看見她倔強的眼角,強撐著憂傷,心,微沉……

聖誕節剛過,但為迎接元旦,百貨公司仍然布置得熱鬧非凡。

她牽著他的手,笑容始終掛在臉上。「哥,我超有錢的,同事都很羨慕我。」

「當警察很好賺?」他看著洋洋得意的她。

「導致我成為小富婆的原因不是‘好不好賺’。」

「不然呢?」

「是我只進不出,我生肖不在十二生肖中。」嫣然一笑,她說︰「我屬貔貅。」

她的衣服要不是邵爸買的就是從邵青衣櫥里偷的,她從不用保養品,她沒包,鞋就那兩雙換來換去,她把生活過成像山頂洞人,卻覺得這樣的自己很酷。

「沒有女生不愛購物的。」

「大家都這麼說,但花錢這種事是需要心情和動力的,沒有動力,寧可窩在床上打電玩。不過今天姊姊心情好,決定大開殺戒。」她驕傲地拍拍自己的背包。

不見天日的信用卡終于要發揮功用羅,這要是讓二哥知道,肯定會驚到掉下巴,再一路追過來問︰「你怎麼了?有沒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幫你掛號?」

裴青笑問︰「你打算先殺什麼?」

「先殺……」她指指不遠處的專櫃,下一秒,拉起他往那里跑。

那是名叫「今生金飾」的專櫃,台灣的自創品牌,賣黃金白金鑽石等飾品,亦青對這種東西不太懂,但大雄跟老婆求婚時,是她和花輪陪著到這種專櫃挑戒指的。

裴青看一眼全身上下沒有半點首飾的她。「怎麼會想到買這個?」

「有不愛漂亮的女人嗎?」

「你愛漂亮?」看一眼她腳上那雙已經看不清原色的布鞋,裴青無聲搖頭。

「小姐需要什麼嗎?」售貨員上前問。

「我要買對戒。」

「想要白金還是黃金的。」

「我要白金,上面有瓖小鑽那種。」像已經想過幾百次,她想也不想回答。

「好,請稍等。」小姐打開玻璃櫃。

「怎會想買戒指?」裴青問。

「戒指不就是用來把人套住的嗎?」她朝他擠擠鼻子,好像這個問題問得很白痴。

「你想套住誰?」

「還用說,除了哥,哪還有別人?」她答得理所當然。

這話說得……她想套,他就該乖乖被套?裴青皺皺眉,卻沒反駁。

小姐拿出幾組對戒,只有些微的差異,亦青看起來覺得每個都差不多。

售貨小姐很客氣,一組一組慢慢介紹。「小姐如果有喜歡的,可以拿起來套套看。」

亦青點頭,伸出五指,男戒套大拇指、女戒套進無名指,比比左手、再比比右手。「哥喜歡哪一個?」

裴青沒回答,小姐指指她的左手說︰「這一組叫做‘心手相連’,很受年輕人的歡迎,現在正在做特價,打下來後,只要四萬多一點就能買得到。」

「哥喜歡嗎?」她問。

裴青回答,「你喜歡就好。」

她喜歡啊,但喜歡的不是款式,而是它們取的名字,心手相連。多好听、多契合他們的關系!

「就這組了,另外我還想再買一條白金項鏈。」

「好的。」小姐轉身去拿鏈子。

亦青是好客人,既大方又干脆,三兩下就挑選好,結了五萬多塊,她連看都沒看賬單,表現出一臉的土豪氣。

她深深地教育了櫃姐們一回——千萬別先敬羅衣再敬人,越是土豪越自信,越不需要打扮來增加自己的資本額。

「我幫小姐包起來。」

「不必。」她直接把女戒戴在無名指上,卻用白金鏈子將男戒串起來掛在胸口。

她的動作讓銷售員一愣,但專業笑容很快浮上。「我給小姐兩個盒子,平時收納……」

沒等她說完,亦青拉著裴青離開。

她的動作流暢自然,半點不突兀,但裴青看著她,眼神微黯,下一刻又揉揉她的頭發,問︰「接下來想做什麼?」

「先逛逛再說。」

這一逛……就真的只是逛了,什麼都沒買,她就土豪了那麼一回,接下來沒啦。

「你看那件裙子。」裴青試著引起她的興趣。

「我不穿裙子的。」她帥氣地拍拍牛仔褲。

「買點保養品吧,皮膚有點干。」

「沒事兒,回去洗洗臉、補補水就會好轉。」

水是這樣補的?裴青無奈。「買點女孩子喜歡的東西吧,想想有什麼是你想要的。」

她停下腳步,迎上他的目光,片刻,燦然笑開。

「想到了?」

「不必想,我很清楚自己要什麼。」

「你要什麼?」

「我、要、哥。」一個字一個字,每個字,她說得很紮實。

話出口,他一瞬不瞬看著她,許久……他嘆氣道︰「這些年,辛苦你了。」

她搖頭,把半長發搖成雞窩說︰「哥回來,我就不辛苦。」使勁吸鼻子,在雞窩亂發之下,她笑得無比真誠。

「哥,我們去拍照吧。」

「好。」不管她說什麼,他都會說好。

找到拍照亭,兩個人鑽進去之後,亦青對著鏡頭皺皺鼻子、鼓起腮幫子,裝出一臉萌樣,再比個YA!

她說︰「身為現代女人,都需要具備一種基礎本事。」

裴青笑問︰「什麼本事?」

「自拍。」

說完她噘起嘴巴湊向裴青的臉頰,她看見他的臉紅了,喀擦!

她從身後抱住裴青,下巴放在他的頭頂上,喀擦!

她拉起他的手圍成圈圈,自己從圈圈里鑽進去,額頭貼在他唇邊,喀擦!

他們臉貼臉、他們比愛心……她把所有想得到的招數都用光,才把所有照片全收起來,一看不看塞進包包里。

她長長地吐口氣說︰「滿足了。」

這樣就滿足了?裴青定眼看她,和她這樣的女生當男女朋友,愛情這條路上肯定很輕松,因為那麼容易討好,那麼容易滿足,那麼容易……教人心疼……

回家之前,他們去一趟全聯,她在籃子里放進很多包太和殿麻辣紅湯火鍋湯底,還買了一堆餃類、肉片、鴨血、青菜豆腐……族繁不及備載。

亦青說︰「決定了,從現在起我們每天都吃火鍋。」

裴青說︰「可以,但不能天天都吃麻辣鍋。」

他把麻辣湯底放回去,換上酸菜白肉鍋、紅燒羊肉鍋……

她抗議。「天氣冷,不吃麻辣鍋、多不過癮。」

他笑道︰「放心,有我陪你吃飯,你會對吃飯上癮。」

這話……說得真實在,她無從辯駁,最後只留下一包麻辣湯底。

回到家,洗過澡,拿個大鍋子把所有食材往里頭一丟,煮熟後端到客廳,桌邊再擺上半打啤酒。

兩個人窩在沙發,你一筷、我一筷,熱呼呼的菜沸騰了他們的心,依稀回到那年,回到他們搶菜吃的餐桌邊。

「要是二哥在就好了。」亦青說。

「你很喜歡邵青?」

「哥不喜歡二哥?」

想起邵青過度崇拜的眼光,裴青有點頭疼。

他們同年同月生,但邵青做什麼都要跟在他身後,上學帶一只小青已經很麻煩,誰想得到開學第二天,身後尾巴多一條。

小時候,每次他想排擠掉邵青,他就會委屈噘嘴,讓自己看起來很可憐,害他狠不下心把邵青推開,不管是二青和小青,他們都有張子彈打不穿的特厚臉皮,不管他的臉再臭,都堅定地跟在他身後。

「不喜歡。」

「違心之論。」她伸出食指在他面前搖一搖。

她還記得,那年哥跟孟叔叔離開,二哥哭得之凶之狠吶,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哥是二哥的傷心、二哥是他的痛心。

「哪有違心?」他輕嗤。

「明明就有,要不你怎麼會管二哥的功課,把他從中段班拉到前三?要不邵媽發瘋,你怎會把他帶回家照顧?

要不是感情深厚,他離家出走、沒人找得到時,為什麼哥一出門就能找到?不知道是某年某月某日的事……哥好像和二哥歃血為盟,立志要當一輩子兄弟。」

「那是迫不得已,我甩不掉他,只好敷衍他。」

不過歃血為盟是為了她啊,他想用兄弟姊妹的名分把三人綑在一起,好在他離開後,讓邵青盡心盡力,好好照顧他的小青。

他的、小青……

她微醺的臉上泛起兩坨緋紅,很可愛、很漂亮、很……令人動心,像第一次見到她時那樣。

那時他擺臭臉卻沒有燻退她,她天天到他家門口報到,帶著一臉燦爛笑靨和一籃子能滿足味蕾的好東西。

第一次,他不耐煩,把東西打翻。

她沒生氣,還笑得燦爛萬分,說︰「哥不喜歡糖果嗎?我家還有餅干哦。」

十分鐘後,她再度出現,換成一籃餅干,剛出爐的,有濃濃的奶香和微微的溫熱。

你說,她是不是笨蛋?

他不是不喜歡糖果,而是不喜歡她的笑。討厭的人事物那麼多,這個世界處處充滿厭惡,憑什麼她還可以笑得那麼快樂?

但她有打死不退的堅定意志,纏死人、煩死人,他的臉越來越臭、口氣越來越冷,他對她過分到人神共憤,但她好像半點都沒察覺。

直到一天她不來了……說不出口的惆悵和擔憂在心頭,他掙扎了一整個晚上,在她家門口徘徊無數遍。

他突然發現,自己竟然害怕她不再出現,擔心那個礙人眼的笑臉消失。

幸好隔天她又來了,流著兩管鼻涕,捧著一盒 茶葉蛋,熟悉的笑臉安慰了他的惆悵。

他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喜歡上她的吧。

「才怪,你都不知道自己跟二哥多像。你剛走那幾年,他也老說倔強的話——我沒想哥啊,我是氣他說話不算話;他打不打電話都無所謂啊,反正我們早就習慣沒有他……巴啦巴啦,男人都喜歡說違心之論嗎?」

他笑了,原來二青會那樣?他把她的頭壓在自己肩膀上,問︰「二青現在在做什麼?」

「哈哈,關心他了厚?拿來!」她朝他伸手。

「什麼?」

「想買我的資訊?先來一盒Haagen  Dazs。」

他想說「不許吃冰」,但看著她的笑臉,和六歲那年一樣燦爛無邊,算了,今夜就讓她放縱一次。

他進廚房拿來一盒Haagen  Dazs,順勢握住她偏冷的手心,說︰「吃過這一盒,以後別吃了。」

她無賴道︰「慎重考慮中,如果哥一直在身邊管我,我會試著听話。」

一直嗎?裴青笑容凝滯。

亦青發現了,連忙往他身上撲去,勾住他的脖子。「什麼表情啊,不是說要留下來嗎?你騙我哦?」

他安撫輕拍。「沒有,別擔心,我再不會離開了。」

安撫成功,她翻過身,但繼續賴在他胸口,拿起Haagen  Dazs,舀起粉紅色冰淇淋放進嘴巴。

真好,冰淇淋又恢復那個味道,那個他沒離去之前的味道,那個只有甜香沒有酸澀的味道。

2000年9月27日

才睡幾分鐘,亦青就被童老師的叫聲嚇醒。

亦青反射性抬頭,對上童老師的……笑顏,那是她前輩子沒遇過的表情。

前世童老師每回看見她都會皺眉,露出眉心的兩道豎紋,童老師的老態,她必須負很大一部分責任。

但現在童老師對她笑了,笑得親切溫和又慈祥,她說︰「亦青,過來。」

亦青離開座位朝講台走去,直到走近第一排,看見她很不喜歡的蔣鈺婷時,才恍然發現……她回來了?

又是作夢嗎?悄悄捏一下大腿,疼……

童老師拉起她,帶著她面對全班同學。

「開學到現在總共考十張考卷,亦青十張都考一百分,老師要給她獎勵,這是獎狀和兌換券,可以到福利社換冰淇淋。」

獎狀是童老師自己印的,每集十個一百分就能拿到一張獎狀加冰淇淋兌換券,重點是必須連續十個一百分,中間要是有一次突槌就要從頭收集。這對粗心大意的小學生而言是相當困難的任務。

接過獎狀和兌換券,亦青呵呵傻笑,認真看三遍,確定上面的名字是路亦青,不是蔣鈺婷。

前世她眼饞,想跟蔣鈺婷借來看看獎狀,但是她驕傲得要死掉,怎麼都不肯借,好像被她看一眼就會帶上衰運,因此別說兌換券,就是獎狀的角角她都沒模過。

「謝謝老師。」九十度大鞠躬,她抱起獎狀。

教室里面沒有風,她卻感覺一股風吹起她的衣袖、揚起她的秀發,像踩在筋斗雲般,她輕飄飄地回到座位上。

她終于想起來了,自己怎麼會戀上吃冰的?

學期末,一個班級三十個學生,竟然有二十五個兩科都考滿分,四個兩科扣五分以下,童老師高興得昏了頭,給全班同學一人一張兌換券。

但是她沒有,因為——兩科加起來一百五十分,她被視為拉低全班平均的惡性腫瘤。

驕傲的她彷佛被狠搧巴掌,豪邁又淒厲的哭聲響徹雲霄,讓裴青和邵青不忍心,帶她去福利社買冰淇淋……

呃,買了一盒冰淇淋和一根冰棒。

同學的冰都吃完了,只能看著她吃。

她笑得很欠扁,還哼道︰「你們有一百分,但我有兩個世界宇宙無敵好的哥哥。」

她戀上的不是冰淇淋,而是冰淇淋背後代表的榮耀與寵溺。

「路亦青,你好厲害。」後座的周凌學戳戳她的背。

她驕傲地揚高下巴,二十六歲的她如果連這麼簡單的題目都不會寫,就真要找專業機構測量智商。

蔣鈺婷轉身看她,眼底的羨慕加嫉妒和前世的亦青有得比。

咬唇淺笑,欺負小孩,心肝真的會微痛,不過……對不起,冰淇淋和獎狀她留著,羨慕加嫉妒你來嘗。

蔣鈺婷看見,氣呼呼地鼓起腮幫子,模樣真可愛,噗地,亦青又笑了。

她在嘲笑我!路亦青肯定在嘲笑我!蔣鈺婷氣到控制不住,往桌上一趴,哭了……哭出一個紅鼻子加一雙紅眼楮……

一進家門,亦青松開裴青,從書包拿出獎狀直奔廚房。「媽,我拿獎狀了。」

裴青看著她的背影,低頭赧顏偷笑,這種事……值得炫耀?都老大不小了。

正在做飯的胡雪芬听見,轉身彎腰抱住女兒。

細看獎狀,胡雪芬樂歪,總覺得女兒傻氣,做事沒定性,對她的功課不敢太過要求,怕造成她的壓力,沒想到……意外啊!

她猛親女兒幾下,說︰「我們家小青最棒。」

亦青獻寶,把兌換券上繳。「老師送我冰淇淋兌換券,我要給媽媽。」

「小青真孝順。」

「以後我要賺大錢,給爸爸媽媽買很多冰淇淋。」話出口,臉瞬間爆紅,這麼幼稚的童言童語,她怎會不經大腦就轉出來?被六歲的自己同化了?

「等爸爸回家,小青把獎狀給爸爸看,爸爸一定很高興。」

「好啊。」她拍手跳著,很完全的六歲小孩。

胡雪芬看著在旁偷笑的裴青,拉過他說︰「我跟孟奶奶說好了,老人家吃的和小孩不一樣,奶奶還要另外幫你做飯很辛苦,以後你每天都到路媽家吃飯好不好?」

亦青想起媽媽做的,讓人「趾高氣揚」、「抬頭挺胸」的便當,她立刻替裴青爭取,「哥哥上整天課,媽媽也給哥哥做便當,好不好?」

胡雪芬沒拒絕。「好啊,希望裴青會喜歡路媽的便當。」

裴青臉微紅,低聲道︰「謝謝路媽。」

「不客氣,以後你多幫路媽盯著小青,別讓她惹禍,路媽就很感激了。」

裴青回答,「她很乖,老師同學都喜歡她。」

亦青驕傲揚頭,是咩,她早已經不是當年吳下阿蒙。

「真的嗎?都是裴青的功勞。來,幫路媽帶幾顆 茶葉蛋回去給孟奶奶,晚上路爸要帶新同事回來,我們會晚一點開飯,你先回去洗澡、寫功課,晚一點我讓小青去叫你過來吃飯,好不好?」

爸爸帶新同事……她知道啊,爸爸的新同事是邵爸,邵青也會過來,今晚兩家人正式建立交情。

「好。」裴青抱著茶葉蛋回家。

胡雪芬幫亦青擦掉汗水,問︰「小青很喜歡哥哥嗎?」

「喜歡,超級無敵喜歡!」這種事她連考慮都不必。

「有這麼喜歡啊……」胡雪芬對著女兒輕淺笑開。人的一生要這麼喜歡一個人,不容易呢。「那就好好和哥哥相處,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天。」

「我知道。」

揉揉女兒頭發,胡雪芬說︰「我們小青最棒。你先寫功課,等媽媽把菜做好再幫小青洗澡好不好?」

「我長大了,要自己洗。」

「那要洗得很干淨哦。」

「我會。」丟下書包,她往二樓跑去,一路跑著,臉上笑容更盛,因為她回來了,不管這是作夢還是真實,都好開心,她不光要珍惜有哥哥的童年,更要珍惜有爸爸媽媽在的每一分鐘。

裴青洗過澡後帶著書包過來,他和亦青一起做功課,兩人速度都很快,三兩下就把作業寫完。

亦青炫耀地拿出爸爸新買的繪本,窩進裴青懷里听他念故事,她看得懂,但她想復習在哥懷中長大的滋味。

沒錯,就是「在他懷中長大」,他的腿是她的專屬座位,他的胸是她的御用椅背,被他抱在懷里,听他說話、念故事、講道理……不管做什麼她都感覺幸福無比。

「我回來了。」路崇光到家就會喊一嗓子,等待妻子、女兒的溫馨迎接。

果然,亦青听見聲音飛快下樓,當她走到由下往上數來第五階梯時,路崇光已經站在台階前伸出雙臂。

她往下跳,爸爸一把接住她,穩穩地。

不管她四歲或十四歲,爸爸都不曾漏接,如果他能平安活著,那麼不管二十四歲、三十四歲的她,爸爸都能接得住,對吧?

爸爸將她高高舉起,她笑著叫著,然後被抱進懷里,她圈住爸爸脖子,迫不及待炫耀。

「爸爸,童老師給我獎狀和冰淇淋。」年紀那麼大還耍萌,她有點小害羞,但她真的很想當爸爸的驕傲,而不是爸爸的頭痛。

警局的同事們經常會比孩子,前世她爸老倒楣了,永遠只能仰頭羨慕,今生有機會,她想讓爸爸驕傲一回。

「小青給爸爸長臉啦!」

她捧住爸爸的臉,左右各香一個,看得在後面進門的邵振羨慕不已。「生女兒真好,崇光幸運。」

路崇光得意笑開,道︰「生兒子更好,以後可以接你的班。」

「他才不想當警察。」邵振拍拍兒子的背。

亦青捧起爸爸的臉,承諾,「爸爸,以後我當警察,接你的班。」

「又胡說。」胡雪芬的聲音傳出。

路崇光連忙接話。「對,女孩子當什麼警察?不許!」他笑呵呵地一手抱女兒、一手扶上妻子的縴腰,向邵振介紹,「這是我妻子雪芬和女兒亦青。」

亦青笑望邵爸,年輕時的邵爸長得可真俊俏,難怪退休後還有好多大媽追著他跑,但邵爸的目光……定在媽媽身上?

邵爸認識媽媽?還是被媽媽的容貌吸引?不對勁,那眼光太熾熱、太膠著也太……無法形容。

亦青下意識望向媽媽,媽媽的眼楮水水的?她哭了?

六歲的亦青經歷過這幕,絲毫沒發現異狀,但二十六歲的亦青觀察敏銳,幾個眼神交錯,她隱約感到不對。

胡雪芬迅速別開視線,再轉回來時已經恢復自然。

她的「自然」提醒了邵振,為掩飾失態,邵振夸張地拍路崇光的背,說︰「太可惡、太不公平了!」

「什麼可惡、不公平?」路崇光反問。

「有個聰明可愛的女兒已經夠讓人眼紅,竟然連老婆都這麼漂亮,路崇光,你前輩子燒了什麼好香?」

邵振的恭維讓路崇光樂得呵呵笑不止。

這話講得實在,路崇光長得虎背熊腰、貌如鐘馗,說事業地位?沒有。說金錢?不過小康。工作?也就是個小警察。

他的人生找不到可以稱得上成功的部分,唯一的成就就是娶了個好老婆、生下好女兒。

「有沒有听過天公疼憨人?」路崇光把一句謙虛的話,說得驕傲到很欠扁。

亦青下意識宣示主權,她一手抱住爸爸、一手勾住媽媽說︰「爸爸才不憨,爸是最聰明、最偉大的警察,爸比柯南更厲害!」

女兒的崇拜讓路崇光臉上發光,他不需要在別人面前成功,只要當女兒心目中的英雄就足夠。

他對邵振說︰「听見沒?我可是我女兒老婆的英雄,你的羨慕太有道理了,誰讓我比別人幸運。」

這話讓兩個男人呵呵大笑,而胡雪芬卻在應付性地擠出笑意後轉回廚房。

母親的背影帶著蕭瑟落寞,亦青看見了,她垂眉深思……媽和邵爸是舊識嗎?這與爸媽的「口角」,有沒有關系?

路崇光把女兒放下,將裴青招到身邊,向邵青介紹。

「他是孟裴青,家住在十七號,是孟爺爺、孟奶奶的孫子,這是我女兒路亦青,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邵青,青草的青。」邵青中規中矩地回答,還趁機瞄了裴青兩眼。

「這麼巧,裴青、亦青也都是青草的青,你們應該結拜。」

邵振瞠目。「真假?那也太有緣了吧,大青、二青、小青,三只青欸。」

「這麼巧的事一定要拍張照片慶祝,來,三只青站成一排,路爸給你們拍照。」熱愛攝影的路崇光搬出他的寶貝相機,幫三個人喬姿勢背景。

然後,亦青再度訝異了,裴青竟然沒有不滿、沒有陰陽怪氣,他合作地看向鏡頭,並且露出笑容?

太怪異了,前世他們合拍的這張照片,裴青的臉臭過咸魚,現在怎不一樣了?

「來,三只青,一起喊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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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三只青,一起喊Ya!」

快門按下,亦青跳起來趴到邵青背上,裴青掐住她的臉把她往自己抄過來,三個人靠成一堆,笑得亂七八糟。

今天是小學畢業典禮,亦青拿到市長獎,爸媽、邵爸和大青、二青都來了,她是最多家長出席的畢業生。

「小青過來!」

裴青和邵青彎腰,雙手搭轎讓她坐上去,兩人合力將亦青抬高高,她把花束舉到頭頂上,笑得見牙不見眼。

快門閃過,一連串靜態的照片中看出動態的歡樂。

「路亦青。」童老師加快腳步走來。

「老師好。」亦青上前行禮,中年級時就換老師了,但她依舊是童老師的最愛。

「上國中以後要更認真哦,成績要繼續保持,你知道的,要找好的工作……」

童老師剛說一半,亦青自然而然往下接。

「就要念好的研究所大學,要念好大學,就要念好高中,要念好高中,國中成績就要比別人更杰出優秀。」總之一句話,成績非常重要。

亦青深深懷疑,如果老師知道長大之後,她沒進中研院、沒當教授,卻變成一個被投訴到不得不請假的小警察,心靈會不會受到嚴重創傷?

「很好,你還記得老師的話,要加油哦。」

「我會努力的。」她握緊拳頭向上一頂。

「謝謝老師。」爸爸、媽媽、邵爸異口同聲。


童老師一眼認出路媽媽,母女長得太像。「路媽媽你好,亦青是我見過最有天分的學生,雖然上課常常在睡覺,但怎麼都考不倒。」

童老師曾經考她幾題超出範圍的數學,亦青一樣輕松過關,更讓人訝異的是她完全沒有補習,這樣的天分,幾百人都出不了一個。

童老師真誠的贊美讓亦青感到微微羞愧,這與天分無關,而是……她和同學們不是在同一條起跑線啊。

「謝謝老師夸獎,我也很苦惱,亦青傻里傻氣的,整天只想玩鬧,爸爸太寵、她仗著爸爸撐腰,我也拿她沒辦法。」

「誰不想養一個成天玩,卻能玩出好成績的小孩?」童老師看看邵振,問︰「這是亦青爸爸?」

路崇光一把將好友推開,站到老婆女兒中間,笑容可掬道︰「童老師好,我是亦青爸爸,她回家常跟我說童老師是她最喜歡的老師。」

「不好意思,我認錯人。」童老師看看路爸再看看路媽,心想︰還真是美女與野獸。

「沒事,我很少來學校。」

老師家長又客套幾句之後,童老師再次叮嚀亦青認真念書。

老師離開後,邵振模模亦青的頭,說︰「就說我女兒好,聰明漂亮、可愛開朗,以後不知道要便宜誰家兒子。」

路崇光手肘一捅架開邵振,把女兒扒進懷里。「嘖,女兒是誰的?搞清楚嘿!」

胡雪芬瞥一眼女兒控的丈夫,酒窩若隱若現。

「小氣,邵青都給你當干兒子了,女兒借我驕傲一下會怎樣?」

「不行,我家什麼都可以借,就是老婆女兒不出借。」

邵振大翻白眼,拉過亦青說︰「小青,喊一聲干爸,邵爸給你買手機。」

「我賺得不比你少,女兒的手機不需要你買。」

「別管你爸,小青,快喊……」

兩個男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鬧起來,惹得路媽和亦青笑不停。

邵青踫踫裴青手臂,說︰「哥,我們下午帶小青出去玩?」

「不行。」裴青拒絕。「下午去買國中參考書,童老師說的沒錯,應該提早幫她補習。」

補習?額頭三道黑線,邵青看著傻里傻氣的亦青,偷偷為她掬一把心酸淚。

2020年12月28日

像突然踩空似的,腳一抖,亦青猛地驚醒。

清醒後又是一陣恍惚,她又不確定自己身在何時、何處,眼球轉動,依舊是慢慢地,不敢一口氣轉得太快,怕轉快了,把時空給翻轉過來,她淺淺呼吸,一寸一寸慢慢挪動眼球角度,直到……

直到確定自己又在小密室里清醒,而不再是小正太的裴青躺在她身邊。

所以又是一場夢,一場回到過去、為彌補心中缺憾的美夢?

她不敢奢求美夢成真,只希望能夠睡長一點,讓童年在夢里待得更久。

可……怎又跑進密室睡?是昨晚啤酒喝太多,醉了?

側身望向裴青,是哥抱她來的嗎?房間已經整理好,為什麼不帶她上樓?

是她太胖?還是他也懷念童稚時期,三只青一起窩在密室里的歡樂時光?

伸出手指,細細地在半空中描繪他的臉。

深邃五官、微卷黑發,他的睫毛又長又翹,翹到讓身為女人的亦青都感到嫉妒。她更喜歡他張開眼,喜歡他那雙帶著不符年齡的成熟與世故的眼楮,它們讓孩提時候的自己感覺好安心。

哥從來不像個孩子,也許是因為太早被拋棄,理解處境的他早早學會委屈,學會沉穩懂事、安靜乖巧,也學會不麻煩大人。

他的行事周全卻習慣沉默,這樣的人通常會發展出「怪癖」、「難相處」……之類的評語,但他非常特殊,雖然不太喜歡與陌生人打交道,可只要提及他,贊美永遠多于批判。

他不必說太多話就能讓人低頭折服跟隨,他不必多余表現,眾人便樂于以他為偶像。

彷佛天生自帶光圈降世,不管走到哪里,孟裴青都是一道耀眼光芒。

小時候不懂怎會有這種人存在?長大之後,見過的人越來越多,漸漸明白,有的人天生就注定是個明星,即便想盡辦法掩飾光芒也無法不璀璨。

他的優秀無庸置疑,若非他與眾不同、杰出卓越,怎會讓繼母如此忌憚?也因為他的優秀,讓他在那樣艱困的環境下,依舊長成一株參天大樹。

他用幾句話,輕松將十二年光陰帶過,但她再不是傻傻的小亦青,便是他不說,她也猜得出他遭遇過多少風雨。

很心疼,不過,會好的,他說要留下,說再也不離開,他們將像過去那樣,有無數的時間來修補空白的十二年。

像「過去」那樣?真好……比起現在她更喜歡「過去」。

要不……

她還沒開始計劃「要不」之後,他張開眼楮了。

看見她眉宇間的笑意時,他彎下唇。

她不記得,不愛笑的男孩是從什麼時候變得愛笑,但她喜歡他的轉換,不管那個過程是因為喜悅還是委屈。

「睡得好嗎?」裴青問。

「不錯,昨晚我們喝得很醉嗎?」

「應該吧,你一直抱著我跳鋼管舞,猛喊︰大雄、花輪,go、go、go!」

哈……她居然喊他們?亦青捧腹大笑,在床鋪上滾來滾去。

「老實招,大雄、花輪是誰?」他壓在她身上,制止她的動作,看起來很霸道,可她喜歡他的霸道,因此笑得比開心更開心。

「同事,大雄是個老好人、傻傻的,戴一副眼鏡,老把吃虧當作佔便宜,受盡局長的委屈,還老是樂呵呵地說沒關系。至于我們局長,厚!又胖又惡霸,官高一級愛壓人,完全是胖虎的復刻版,知道他和胖虎更像的地方是什麼嗎?」

「什麼?」

「愛唱歌!每次聚餐他都要高歌一曲,明明難听到讓人想吐,但所有人都要用力鼓掌吹口哨,還要違心喊安可。你說,他是不是胖虎?」

「你也喊安可了嗎?」

「當然,要是不喊被他盯上,他會找碴找到你出現自殺,珍愛生命,喊安可……小事一樁了。有胖虎做對比,那只可憐蟲只能叫大雄。」

「很好,長大、聰明了,沒跳出來行俠仗義。」

「什麼叫長大?就是把自己變成討厭鬼的過程。小時候覺得捏柿子是不道德的,長大之後……牙口不好,不挑軟的還不敢動口。」她滿臉無奈,惹得他想笑。

「那花輪呢?」

「花輪是公子,超會打扮、還老噴香水,比我更像女人,他是造成我鼻子過敏的原凶,他額頭上留著一戳瀏海,動不動就撥兩下,騷包的說︰‘親愛的Baby……’他每次一喊Baby,我的急性蕁麻疹立刻發作。」

「你拿兩個過敏源當好朋友?」他似笑非笑。

「我別無選擇啊!」

「怎麼說?」

「正常男人對女漢子都采取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不正常的他們才願意和女漢子正常交往。」她夸張嘆氣。

「你還是女漢子?」

這話問得多莫名其妙,她是一路走來、始終如一的女漢子啊。調皮、惡搞、仗(哥的)勢欺人(周處三害),小學六年不停不休,暴力小青惡名遠播。

裴青不苟同地掐掐她的臉。「認真想,你真的是女漢子?」

認真想?有必要嗎,但裴青的態度……閉嘴,她再認真想一遍。

幾段跳脫的記憶沖進腦海,紊亂了她的邏輯,畫面場景不斷交錯、灌入,像填塞似的,填得她觸目驚心……

一時間她竟分辨不出,哪段記憶是真、哪段是假?

「我……」在試圖理出脈絡時,她听見裴青溫和、醇厚的笑聲,一個機靈,瞬間變得清晰。

她功課很好,她是乖乖資優生,老師超喜歡她……國小畢業時她還拿到市長獎,爸爸將獎狀裱起來,邵爸偷偷給她買手機,爸爸發現沒收了,她……

猛然坐起,喘息,她不敢置信地望向裴青。

怎會這樣?沒發生過的事為什麼會歷歷在目?她明明是闖禍精,明明是腦殘智缺不二人選,明明就是……

「哥。」她嚇壞了,哀求地望向裴青,想從他身上求出一個肯定答案,好將無解的恐慌排擠出去。

怎會怕成這樣?他還以為真相揭曉,亦青會很高興。

撥撥她亂成雞窩、半長不短的頭發,他懷念那兩根在後面一甩一甩的長辮子。「怎麼啦?」

「你相信人會回到過去嗎?」她往前一撲,圈住他的脖子,把頭塞進他頸窩間,彷佛這麼做危機就不會在她身邊繞圈圈。

輕淺笑著,他張開腿,把她收在兩腳中間,問︰「你回去了嗎?」

「我不知道,我覺得是作夢,可又好像不是,很混亂。」

他將擺在櫃子上、裱了框的照片拿下來,遞到她手中。

看著照片,她呆到說不出話來,那是邵青第一次到他家時拍的。大青、二青、小青……三只青……

照片一直都在,只是臭臉大青變成笑臉青,沒有勉強或委屈,沒有刻意排擠,他甚至熱情把手搭在邵青肩膀上。

她抬頭對上他的眼。「哥,我記得……」

「記得我把二青推開,他和我們之間空了一塊?記得我滿臉嫌惡,對拍照無比痛恨?」他接下她的話。

她點頭,海馬回亂成一團糊掉的酸米漿。

「前世我躲開,是因為不喜歡邵青,我認定他會把你搶走。在他出現之前,我已經在你身上烙下標記——路亦青是我的。他的加入讓我非常不爽。

「但現在我知道,他不會搶走你,知道當我不在的時候,有他可以護著你,知道我必須對他更好,必須感激他在你需要的時候挺身而出……」

「哥。」這段話泄漏的情緒太多,多到……讓她又驚又喜、難以消化……

亦青知道他疼愛她、事事為她著想,但……不是兄妹之情嗎?

從來她都不敢多想、不敢逾越,常常夜半醒來,她蒙住棉被放聲大哭,把思念緊緊壓在心底,一再用力否定,自己的思念中寄托著……更多……其他感情。

他說「在你身上烙下標記」,指的是……他也一樣,一樣有更多的其他感情?

會是這樣嗎?還是她過度解釋了,他的佔有欲,不過是基于哥哥對妹妹的保護欲?

反覆的、矛盾的念頭,不斷在心底打架,打得她無力招架。

抱著亦青,見懷里的女孩久久不發一語,他決定敞開答案。「別想了,你沒想錯,我們一起回到過去、改變過去。」

改變?所以在改變同時,生命軌跡跟著變化,以至于她的記憶重疊、紛亂?以至于不存在的場景在她的腦海間清晰?

如果是這樣的話,有沒有一點點的可能,自己有機會阻止路家的悲劇?

咽下口水,亦青覺得呼吸困難,她不願意否認自己的猜想,卻又深怕一旦承認,將要承擔巨大的、因為失望帶來的痛苦。

「這並不科學。」她喃喃自語。

「世界上可以被科學解釋的事,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多。」

他扶她坐好,把整個抽屜拉出來、搬到她面前,將里面的東西取出。

她始終認為抽屜里面放的是圖畫,是她的得意之作,但,不是……

里面是獎狀,數不清的獎狀,童老師印的、學校發的,市政府頒的模範生獎狀,上面的名字清清楚楚寫著路亦青。

強而有力的證據!

她是真的回到過去,真的改變命運,真的成為小甜甜、資優生和乖乖女。

「哥,我頭暈。」

「怎麼?資優生三個字帶給你太大壓力?」他失笑卻攬住她,讓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支撐起她所有痛苦與壓力。

從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習慣並且樂意當她身後那堵牆,支撐她、保護她,並且悄悄地愛著她……

「哥,為什麼我們會回到過去?」她捧著腦袋,一臉痛苦。

「可能是因為我們做過很多好事,老天決定給我們一個彌補缺憾的機會。」

「我沒有做很多好事啊,扶老婆婆過馬路?不,那是警察的職責;捐錢給世界展望會?因為我也是孤兒啊;搶救差點兒被撿尸的女人?拜托,我也是女人好嗎;打擊犯罪?那有薪水可以……」

她一面說,一面扳動手指,越算越覺得自己是個好人。所以是那一點一滴累積出來的好事,成就了她的穿越階梯?

「別算了,你要想的是,如果還有機會回去,我們要做些什麼,才能改變路爸、路媽的命運。」他的口氣篤定,神情斬釘截鐵,好像嘴巴說改變就一定能夠改變。

「可以嗎?」簡單三個字,她卻問得可憐兮兮,信心薄弱。

「可以,但你需要更多的‘相信’。」

相信?相信自己、相信哥,相信好運將會從天而降,贈予她一個重新來過的人生?

望著裴青,眼珠亮亮的,她沒笑,但他看見她的眼底盛滿笑意,他明白,她被說服了。

他問︰「告訴我,為什麼當警察?因為喜歡嗎?」

她搖頭回答,「並沒有那麼喜歡。」

「可小時候你常說想當警察。」

「那是為了讓爸高興,他希望有兒子能繼承衣缽,完成他想當刑警的夢想。」

「你想為路爸圓夢?」

點點頭,她又說︰「後來更大的原因是為了想找到殺害爸媽的凶手。」

「你始終不認同警方的說法?」

「哥認同嗎?你相信我爸媽會因為口角拿刀互砍?」

「我不信。」裴青看著她的目光中充滿憐憫。

她不想當警察卻當了警察,人都是被命運狠狠搧過巴掌之後才學會將就?

「既然不相信,那麼再回到過去,你就好好運用警察專業,破解路爸路媽的死亡之謎,改變他們即將面對的危機。」

他的話太有渲染力,她被鼓動、激勵了,他真的是那種自帶光環的明星,真的會讓人不由自主地的折服跟隨。

「嗯。」她重重一點頭。

「起床吧。」

裴青拉著她走出密室,帶著她上樓刷牙洗臉,一人一根牙刷,他們刷出滿口泡泡,咕嚕咕嚕,含水,吐出。

他給她擠洗面乳,也在自己掌心擠一圈,搓出泡泡,她往他鼻子上一點,他把手上的泡泡抹了她滿臉,她沒生氣,挖掉眼皮上的泡泡,笑得眼楮彎彎、眉彎彎,和小時候一樣可愛。

軟軟的手指在她臉上劃圈圈,一圈又一圈,像漣漪般,在她臉上、心底不斷擴散。

她看著他,眼光閃閃的、亮亮的,他笑,她也笑開懷,手指劃上他的臉,一樣用泡泡在上面轉圈圈,但她指間有小小的繭,那是練槍練箭練出來的疤痕。

粗粗的、磨著他的臉,誘出他的心疼。

他們大概用了一輩子的時間才把臉洗干淨,他拿毛巾慢慢拭去她臉上的水痕,卻飛快一抹,解決掉自己的臉。

「吃早餐去。」他牽著她下樓。

她停下腳步問︰「哥為什麼知道,我們穿越時空、回到過去?」

裴青身子一繃,但很快放松下來。

她是警察,這麼細微的動作旁人或許會忽略,但她不會,這個問題于他……過度尖銳?難以回答?

「我並沒有知道,我只是比你更早接受、更早相信那不是夢。」他找到合理說詞。

「為什麼你毫無疑問地相信、接受?」她追問。

「新生開學第一天,不吃青菜的你把路爸夾給你的青菜全吃了。那天,你應該和周處三害打架、以一敵三,被童老師抓到訓導處罰站,從此種下六年的對峙之路,但是你不但沒有,還收服三個小嘍羅。

「前輩子你的第一場考試考了個大鴨蛋,但這次你考一百分,就算我智能不足也猜得出來,你和我一樣回到過去了。」

亦青恍然大悟,難怪他給她夾一堆紅蘿卜,那是……測試?

「我變化那麼大,你卻低調行事,難怪我都沒有發現。」

裴青失笑。「我並沒有低調行事,送你進教室後我幫你把辮子盤起來——為了防止打架事件再次出現。邵青搬來那天,我主動進入邵家大門,試著和邵媽培養關系,而邵爸帶二青到你家做客那天,我並沒有排斥他。」

她嘆氣。「是啊……我太遲鈍了。」

「不能怪你,你只是沉浸在回到過去的幸福中,把許多小細節忽略掉。說說,第一名被你考走,你們班那個蔣鈺婷沒哭嗎?」他換個輕松話題,因為飯前心情沉重會影響食欲。

將吐司放進攪了牛奶的蛋液,他要給她做法國吐司。

「哭了,哭得淒慘無比,以前我覺得她真討厭,現在卻覺得她好可愛,還控制不住笑出來,結果她瞪我!她認定我在嘲笑她。」亦青打開瓦斯爐、放進奶油,等奶油滋滋作響,把吸滿蛋液的吐司放進去煎。「哥,有人說你和蔣鈺婷在談戀愛,是真的厚?」

「胡說八道。」裴青笑答。

但國中時期蔣鈺婷確實給他寫過信、送過巧克力,也散播過謠言說他們穩定交往中。裴青沒理她,連闢謠都懶,就是覺得無聊。

亦青把眼楮弄得一大一小,笑得像巫婆。「沒有嗎?那還把人家的名字牢牢記住?」

「你以為每個人的記憶力都像你這麼糟?」關掉瓦斯,他把煎得金黃焦脆的吐司鏟起來。

「拜托,看見抽屜里的獎狀嗎?什麼糟,本人是資優模範生欸。」她打開電風扇,把頭發吹得往上飄,看見沒……有風!有風的啦!

「不覺得勝之不武?」成年人和小學生比成績……丟臉啊……

他把吐司遞給她,把筷子塞進她手中,轉身去磨咖啡豆。

「好像有點,要不我找找蔣鈺婷的電話,通知她有事沒事扶扶老人過馬路、捐錢給世界展望會、再救救被撿尸的女子,說不定集滿好人點數,就能換到一次‘穿越’,到時再來一較高下。」她咬下一口吐司,哇咧……夭壽香。

一指神功戳上她的頭。「得了便宜還賣乖。」

這話……好像真的有點酸、有點壞、有點得意過頭了,是啊,怎麼可以呢,她還以為自己是俠女?沒想到竟然是岳不群那一掛。

「哥,二哥有沒有也穿越了?」

「應該沒有。」

「確定嗎?」一口接一口,好吃到沒話說,邵爸應該拜哥為師,不知道哥會不會煮大鹵面。

「他對邵媽一樣唯唯諾諾、小心謹慎,他的行為舉止和前世一模一樣,重點是,他並沒有出現在密室里。」

「哥認為‘密室’是穿越的必要條件?」

「我猜的,前天我們在沙發上醒來,那個晚上我們並沒有回去。」

亦青點點頭後,緩聲說︰「我有一段記憶,不管前世今生都存在,這是不是代表有些事能夠改變、有些不能?那我該怎麼評估哪個部分能夠被改變?」

「哪段記憶?」

「蔣鈺婷托我送‘情書’給哥,我還接受賄賂——一整盒金莎巧克力。」

他斜眼看她,「我可沒有收到情書。」但確實看過她嗑掉一整盒金莎。

「我為什麼要幫她?你是我哥欸,我一個人的!我也在哥身上烙了印,誰都別想染指。」她的下巴抬得老高,說得理直氣壯。

她的回答他很滿意,很高興自己被烙了印,被歸類是她「一個人」的,不過他揚眉問︰「那干麼收人家的巧克力?」

「那是……為了彌補精神創傷。」水至清無魚,人至賤無敵,只要夠賤,天底下她就找不到對手。

孤獨求敗再現江湖,想從她手下搶男人?先問問她的劍(賤)!

「你有啥好創傷?」

「有人覬覦我哥,我能不心痛擔憂?細胞死了千千萬,當然要吃點營養的補回來。」

「巧克力很營養?哪個專家說的。」

「這種約定俗成、大家都認定的事,不需要專家來說嘴。」她呵呵地再賤一回。靠上裴青胸口,問︰「哥現在有沒有女朋友?」

「有。」

瞬地,心髒停頓,笑容微僵。

有了啊?換言之,她真的是解讀過度,他對她只是對妹妹的佔有欲?

他補上一句。「從國小就開始交往。」

還是青梅竹馬?真是討厭斃了!

她抓抓頭發,告訴自己、不能讓氣氛尷尬,亦青把剩下的半塊吐司塞進嘴巴,故意笑得很欠扁,一躍跳上他的後背,勾住他的脖子。

「國小就開始交往,那不是蔣鈺婷,是誰?趙采姿嗎?完蛋,她也托我轉交過告白信,但是我當著她的面,惡毒地把信沖進馬桶里,我死定了,以後我們家要上演嫂嫂虐姑記。」

裴青捧腹大笑,往她額頭彈一栗爆。

她在他後背亂動亂搖。「可憐,嫂嫂還沒娶進門,小姑就被欺負……」

他將她背進客廳,往沙發一拋,欺,往她胳肢窩撓癢。

她怕癢,咯咯笑個不停,笑容暫時地將那點心酸給壓抑了,這時手機響起,她連忙舉雙手投降。「歇戰,我先接電話。」

他翻過身,坐到沙發上,將雙手壓在後腦杓。

她找出手機,坐回他身邊,拿他的胸膛當枕頭靠。

按下擴音,亦青說︰「花輪,是我。」

「亦青,跟你說件事,你不要生氣,平靜一點。」

「什麼口氣啊,事態嚴重嗎?大雄被胖虎性侵?」她還在開玩笑。

「黃太太死了。」

她直了眼。「怎麼會?前幾天不是還……」

「他們夫妻又吵架,黃先生一路追打,黃太太嚇得奪門而出,卻迎面撞上車子,人還沒送到醫院就失去生命跡象。」

「該死、該死、該死!」亦青連連說,氣得猛捶沙發,她就知道、就知道,當初如果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姓黃的扣押起來,今天就不會……

花輪道︰「兩個孩子親眼看著媽媽死亡,嚇傻了,警察到場時,他們吵著要見你。等你回台北,我們一起去看看他們吧。」

「那個姓黃的有沒有被扣押?孩子們呢?」

「孩子被送到社福機構,黃先生正在和車主談賠償。」

「他還敢要賠償?渣男!」

「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是他追打妻子,釀成車禍。」

「該死!他媽的……」她氣到爆粗口。

「你什麼時候回台北?」

「我……」看一眼哥。「還要再過幾天。」

「回來前先通知我。」

「知道。」掛掉手機,她的好心情瞬間被消滅了。

見她久久不說一句話,裴青遞給她一杯水。「有事說出來,別悶在心里。」

她用力吸鼻子,翻身,把自己翻進他懷里,緊緊扣住他的腰。

「那個黃先生,怎麼回事?」

「他是個人渣,他打老婆,打得老婆渾身都是傷,我和大雄、花輪去處理……該死……我可以把他們救出火坑的,但我什麼都沒做,只把它當成例行公事,確定黃太太不想報警就走人,如果當時我強勢一點,情況不會變成這個樣子。」

「黃太太不願意報警?」

「對,她說是摔傷的,可事情明擺著,再笨的人也看得出來她說謊,我應該強行送她就醫,強行讓社福機構介入,如果我這麼做……她現在還會活得好好的。」她後悔、懊惱,一股氣憤在胸口沖撞。

她這是投射?即使說不相信警方推斷,但在找不到其他證據或答案的情況下,她不得不相信父母親的死亡與家暴有關?

「你不是神,無法操控每個人的人生,在黃太太選擇保住丈夫同時,便同時選擇了的命運。別把所有的事怪到自己頭上,你背不起這麼沉重的枷鎖。」

「哥……」

「听我的,你已經盡力了,黃太太的死與你無關。」

她可憐兮兮地看著他。「哥,回台北後陪我去看看那兩個孩子,好嗎?」

他微微一笑,卻沒有點頭或搖頭,但是她的哀傷讓他難以忍受,不該說的,可為了讓她的笑容重現江湖,無權出口的話脫口而出。「你想不想知道我的女朋友是誰?」

「不是蔣鈺婷就是趙采姿,還能有誰?」她悶聲回答。

「都不是,我的女朋友是個自稱俠女的惹禍精,膽子小又愛做壞事,每次都拉著邵青壯膽、逼他一起使壞,然後等著我去擦……」

什麼?哥的意思是……眼楮倏地暴瞠,她死命盯著他,盯到……她喘不過氣了……

「走吧,我們去把庭院整理干淨。」

他拉她離開沙發,她依然盯著他,盯得他耳朵微微泛紅。

「哥,可以再說一遍嗎?我沒听清楚。」

「不行。」他斷然拒絕,好話只能說一遍。

「哥,那個惹禍精,是不是叫做路亦青?」

「自己想。」

「哥,我覺得我剛剛好像幻听了,你可不可以送我去就醫?」

噗地,他噴笑不止。

亦青流了超多汗,她不知道光是除草、清洗池塘,就能讓人在寒流來襲的冬天里汗流浹背。

拔下來的野草在院子里堆成一座小山,池塘中清出數不清的蓮藕和殘睫爛葉,意外的是,池塘里面居然還有好多魚活著。

十幾年,沒人照顧的小魚,依然活蹦亂跳地活著,人事更迭、世事變遷都影響不了它們的生活。

亦青抓起水管朝地上噴水,裴青拿起刷子把小徑上的泥巴往兩邊刷開,她掐緊水管出口往上噴灑,形成一道水簾,冬日陽光照耀,一道小小的彩虹出現在路家庭院。

听說看見彩虹會發生幸運的事,不知道是真是假?不過她是哥的女朋友,天底下再沒有比這個更幸運的事了,對吧!

于是她除草、她傻笑;她清理池塘、她發笑;她刷地、她哈哈大笑……笑像彩色筆,把她涂成粉紅色,還讓她頭上冒出泡泡……

這條巷子很窄,如果哪家人缺乏公德心,把汽車往家門口一擺,四輪車就別妄想能夠開進來,但宅配通的車子順利開進來了,可見得這里的住戶都具備高道德。

車子經過張叔叔家,黃金獵犬意思意思吠兩聲,比起當年那只大名鼎鼎、專讓郵差摔車的張家惡犬,黃金獵犬實在弱爆了。

車子停在三十三號屋前,送貨員揚聲大喊,「路亦青,包裹。」

包裹?她訝異地望向裴青。

「誰會寄包裹給我?」她都離開十幾年,不會是詐騙集團吧?

如果是的話,那就探有趣了,詐到警察頭上——集團末日降臨。

亦青打開門,迎上前,帶著看好戲的戲謔目光,等待包裹送到跟前。

「請在這里簽名。」送貨員將單子和筆遞給亦青,她看一眼名字和地址,猜錯了,不是期待中的詐騙集團。

亦青飛快簽下名字,收走大包裹。

拜托,她才回來三天,就給她寄東西,二哥在想什麼?她捧著包裹往回走。

裴青問︰「誰寄的?」

「二哥。」她把包裹放在地上,簡單粗暴地撕開,里面是個保麗龍盒,打開,滿滿地裝著幾十盒Haagen  Dazs。

盒子里放一張紙條。

我沒買到元旦的車票,二日再南下,我請了三天假,可以留在南部五天,到時陪你一起處理房子,我不在的時候,心情不好可以吃一點冰淇淋。

PS︰不能一口氣吃光光。

亦青明白,二哥擔心她觸景生情,心暖暖、甜甜的,嘴上卻說︰「有病啊,專門寄這個來,台南又不是化外之地,難道還買不到Haagen  Dazs?」

「他是在擔心你,不過我得跟他算賬,他明明答應過我,除了生日之外不能給你吃冰。」他笑著拿出兩盒,全是她最愛的草莓口味。

亦青打開冰淇淋,勺子在上面劃幾下,但……失去想像中的食欲。「我覺得,突然沒那麼想吃冰了。」

裴青理解。「因為童老師的兌換券拿太多,吃膩了?」

「應該說,我已經不需要冰淇淋背後代表的光芒來充實自信。」

兩人相視而笑,「回到過去」于她……有了更多、更深層的意義。

2006年7月17日

斷斷續續的記憶餃接起來,改變過的記憶覆蓋在原先的記憶上頭,她漸漸忘記當Loser的滋味。

午後,三只青坐在圖書館里,裴青、邵青在幫她補習,一個改考卷、一個講解,兩人合作無間,齊心協力要將她往第一志願推進。

亦青听得昏昏欲睡,課業不難,但天氣太熱、陽光太燦爛,連蟬鳴聲都熱鬧非凡,這種時候應該在外面玩,而不是留在圖書館里。

頭一點,她從半寐間驚醒,看看左右,確定……她回來了。

亦青沖著裴青、邵青一笑,頭靠到裴青肩膀,抱住他的手臂說︰「回來真好。」

邵青問︰「你睡傻了哦,回來哪里?」

亦青咯咯笑著,笑得眼楮眯成兩道線。

「把這兩頁寫完,我看看剛教的你有沒有听懂。」邵青說。

她哀怨。「暑假欸,我人生最輕松的暑假,你們不能放過我嗎?補習班的進度都沒有你們快。」

才七月中,她已經上到學期中的英數。

「我們是菁英家教班。」裴青回答,一手整理著參考書。

「哥,如果我們能把亦青推上南女,要不要一起開間補習班,名字就叫︰前進第一志願。」

亦青擠眉弄眼。「又不是每個學生都和我一樣資優。」

一個栗爆在她額頂彈開。「勝之不武的事,就別得意了。」

「對,不是每個人都有兩個家教盯著。」邵青誤會裴青的「勝之不武」。「開學之後你就知道,國中沒有國小那麼好混。」

裴青似笑非笑地看她,沒錯,他很清楚國中英數理化她爛得有多徹底。

「快寫。」他點點她面前的參考書。

亦青噘嘴,無力地趴在桌上。「哥,休息一下下好不好?我想回家。」

「回家干什麼?」

「媽今天要鹵 茶葉蛋。」她的眼楮勾勾裴青、再勾勾邵青,果然兩人的眼楮瞬間發亮,于是她再加碼。「知道晚上吃什麼嗎?當當當當……吃大鹵面!」

台南大鹵面遠近馳名,女子訂婚日都要煮上一大鍋,分送給左右鄰居和親朋好友。

他們吃大鹵面的機會算多,只不過嘗過那麼多師傅的手藝,找不到可以和路媽的大鹵面媲美的。

「回吧!」裴青一錘定音。

亦青飛快跳起來,把滿桌的參考書通通掃進包包里,往肩上一扛……啊、重!肩膀斜過半邊,邵青直接將她的包包接過來。

三個人一走出圖書館,立刻被炙熱的陽光和將近三十五的溫度包圍,圍出滿身大汗。

「哥、小青,去吃冰?」邵青說。

「不要!」裴青說。

「不要!」亦青異口同聲。

邵青詫異地看向兩人,他知道亦青不太喜歡吃冰,路媽也不愛讓她吃冰,可,怪了……為什麼他覺得討好亦青就得給她買冰?

抓抓頭,他不知道自己是從哪里來的莫名其妙想法。

「先回我家,冰箱里還有媽媽昨天煮的酸梅湯。」

她家的冰箱是公用的,裴青、邵青老在路家蹭飯,孟爺爺和邵爸直接給孩子們交伙食費,讓路媽將他們一天三餐給包了。

于是三人一起吃早餐、一起上學,一起帶便當、一起放學、一起寫功課、一起吃晚餐,直到玩夠鬧夠、吃過宵夜,裴青和邵青再各自歸家,長年累月窩在一處,感情能不好嗎?

裴青說︰「好,我把金庸的《鹿鼎記》整套買回來了,先回我家拿。」

亦青說︰「我爸也終于幫我把《混血王子的背叛》買回來了。」

「我要第一個看。」邵青是哈利波特迷。

「沒問題,先給二哥看。」

濃濃的眉毛彎彎,邵青最喜歡三個人窩在一塊兒看書的時光。「爸說過兩天要把房間外面那片牆刷一遍,到時再到我家畫畫。」

畫牆有種無法言喻的快樂,大幅創作會讓人感到成就與滿足,重點是那面牆對著巷道,往來行人的夸贊讓他們覺得很驕傲。

第一次畫牆是因為邵青當上文藝股長,必須負責布置教室,他們就先拿那面牆做實驗,沒想到竟然得到左右鄰居的夸獎,從此亦青挖掘出她的藝術天分。

「我就想,邵爸最近怎都不漆牆,大大阻礙了我的藝術創作之路。」亦青開玩笑說。

「最近我爸和我媽天天吵架,吵得爸爸沒心情待在家里。」

連家都待不了,怎麼刷牆?

裴青憐憫地看著邵青,邵爸、邵媽吵架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再小的點都能發展成大戰爭,他不懂,為什麼身為夫妻、不能多包容對方一點?

邵青也不懂,自從媽媽看見亦青第一眼就發瘋了,她常常質問爸爸,是喜歡亦青還是喜歡亦青那張臉?媽媽罵爸爸變態,罵他連小女孩都不放過,她還威脅自己不可以和亦青在一起。

他不想因為父母的爭執放棄和裴青、亦青的友誼,只能陽奉陰違,每天早早出門、晚晚回家,每次帶亦青、裴青回去,就像當小偷那樣,連說話都得憋著氣。

爸爸和他一樣陽奉陰違,他不讓媽媽知道他們和路家交好,每次去路家吃飯,還得一前一後回家,一個說加班、一個說補習,各自有借口。

媽媽身體不好,長年關在房間,她不出門也不與鄰居打交道,因此雖然只隔一道牆壁,她沒見過路爸、路媽。

唯一能夠和媽媽說上話的,是與爸爸在同一警局工作的表舅,表舅偶爾會來家里坐坐,但爸爸不喜歡他。

「這次他們又在吵什麼?」裴青問。

他們去參加亦青的畢業典禮,買了一束花,有幾片玫瑰花瓣掉在車子里。

上星期爸爸送媽媽回醫院復診,媽媽看見花瓣,認定爸爸買花送外面的女人,爸爸百口莫辯,為維護亦青和他的友誼,他們決定絕口不提亦青。

從那天之後媽媽就發瘋了,只要爸爸回到家就吵,吵到爸爸寧可留在警察局過夜也不想回家。

但爸越是這樣,媽媽就越鬧,惡性循環,現在連他也不敢待在家里。

聳聳肩,邵青對著裴青苦笑,不知道該怎麼說,也不想說。

亦青和裴青互看一眼,心知肚明,有這樣的媽媽超辛苦。

他們一左一右圍在邵青身旁,裴青勾著他的肩膀,亦青挽住他的手,無聲安慰。

「我爸要帶我和媽媽去墾丁玩,你們要不要一起去?」亦青轉移話題。

裴青說︰「我回去跟奶奶說一聲。」

雖然他的事一向由自己做決定。

邵青亮起眼楮,能夠離開氣氛壓抑的家里,他會很開心,但要用什麼借口……自強活動?夏令營?

她扯著邵青的手臂搖晃。「好啦好啦,我爸請五天假,計劃兩個晚上住飯店、兩個晚上露營,一定很好玩。」

裴青鼓吹︰「一起去吧,我幫你跟邵媽說,學校有科研活動。」

邵媽還算喜歡裴青,尤其知道他是全年級第一名之後,雖然這樣的喜歡很勢利,但能夠幫到邵青,他樂意利用邵媽的勢利。

「謝啦。」邵青拍拍他的肩膀,神情輕松起來。

他們拿上《鹿鼎記》,在經過三十一號時听見里頭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邵青心頭一緊,媽媽又在丟東西?

他忙將亦青的背包交給裴青。「我先去看看我媽,等一下再回家。」

回家?邵青沒發現,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把路家當成自己家。

「我陪你去看看。」裴青道。

亦青沉默,她很清楚自己的出現只會讓邵媽的情緒更激動。

這麼丟臉的事,邵青不想讓朋友看見。「不必,你們先回去。」

兩人點點頭,但亦青擔心,頻頻轉身。

裴青模模她的頭,說︰「放心,邵青能解決的,邵媽現在最看重的是他。」

了解,老公不在乎,她只剩下兒子的支持了。

走到家門口時,她覺得疑惑,為什麼院門、屋門都沒關,是小偷闖進去?

裴青做個噤聲的動作,牽著亦青放輕腳步,慢慢走進屋里,剛到玄關就听見邵爸……的哭聲!

邵爸怎麼會哭?

「當年我負你,今天是我的報應。」邵爸哽咽。

震驚!邵爸和媽媽?亦青和裴青面面相覷,怎麼可能?

「別再提過去,我們只有往前走的義務,沒有回頭看的權利。」

媽媽的話讓亦青幾乎崩潰,所以……是真的,媽媽和邵爸之間……亦青覺得呼吸困難,卻還是使盡力氣挪動腳步,扶著裴青走到能夠看見邵爸和媽媽的角落。

邵爸坐在椅子上、媽媽站在桌旁,兩人神情凝肅,眉心有著打不開的結。

「不提就能夠假裝沒事嗎?雪芬,當時那個孩子……」

「我拿掉了,既然收下你母親二十萬,我就會言而有信。」

「別騙我,念同告訴我,你把孩子生下來了。」

媽和邵爸之間有一個孩子?那孩子現在在哪里?爸知道嗎?爸是因為突然發現秘密,才會失控,以至于……

「你為什麼……」

「你走後,我一直在打听你的下落。」

「做這種事有什麼意義?只會在你妻子心里扎針。」

「那是她應得的,是她破壞我們、非要嫁給我,她就必須承擔這個後果。」

對于陳語,邵振有滿腔怨恨,當年父親生意失敗,欠陳家三百萬,陳家以此作為交換條件,要他娶陳語過門。

陳語是他的高中同學,從小就是個神經病,她陰陽怪氣、無法走入人群,卻又高高在上,認為自己是個公主。

陳家從不認為陳語有病,但凡她想要的東西,就會想盡辦法幫她弄到手。

那筆天價的債款讓邵振的父親差點想不開,母親苦苦哀求他娶陳語,可是他身邊已經有雪芬,並且即將擁有他們的孩子與家庭,邵振打死都不肯點頭。

邵振告訴父母親,願意承擔債務,但絕對不會同意這門親事。

就在他到處找銀行,想貸到三百萬的同時,雪芬失蹤了,他遍尋不到人,沮喪失望之余母親又以死相逼,他心灰意冷,終于同意和陳語結婚,那三百萬借貸成了陳語的嫁妝。

他不快樂,面對陳語,連笑都覺得勉強,直到生下邵青,兩人的關系才略有改善,但即便如此,他們也不是能夠聊天的對象。

後來她得到癌癥第二期,開刀化療治療……她一路熬到現在,身體狀況雖然不好,癌癥卻沒再復發,但精神狀態卻一天比一天糟,她在折磨自己的同時也折磨丈夫與孩子。

「你們夫妻天天吵架,有沒有想過邵青?讓他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好嗎?」胡雪芬問。

「他有你,這些年他在你身上認識什麼叫做母愛。邵青偷偷告訴過我,他希望自己是你的兒子,他說要把小青當成親妹妹,他不想失去你的關懷。」

「我喜歡邵青,也會像對待裴青那樣對他,但無論如何我終究不是他的母親,你應該好好對待陳語、好好對待邵青,好好讓你的家庭圓滿。」

「我一直都在做這樣的事,我顧不得自己是不是圓滿,我想盡辦法讓她、讓我父母親、讓兒子圓滿,但問題是……陳語不肯放過我啊!她陰陽怪氣、她大吵大鬧,她不肯好好過日子,不肯給我一點點的平靜。」

「你不知道為什麼嗎?在她心里,我就是一根刺,我一天不在你心中消失,她就一天無法好好過日子,當初你就不該找我。」

「為什麼不該?我不該彌補、不該償還?告訴你,我一點都不欠陳語,我欠的人是你、是我們的兒子!」

她深吸氣,仰頭、吞回欲墜淚水。「我現在過得很好,你不必覺得虧欠。」

「那我兒子呢?」

想起兒子,她倔強地抹掉淚水。「他現在也很好。」

「你到底要說多少謊?他不好、你也不好,我知道你心里還有我……」

胡雪芬猛搖頭,下一刻她摀住他的嘴巴,阻止他想說出口的話,她不想也不能破壞兩人、兩家的關系。

從邵振搬到隔壁起,整整六年,她每天都在說服自己,過去的事不會再回來,她必須把邵振當成鄰居,當成丈夫的好朋友來看待。

她幾乎成功了,她終于能夠把他當成朋友,能用同樣的態度對待邵青和裴青,她真的認為過去已經不存在,可他……竟然……

不可以!

「別再說了,你回去吧。」她斷然道。

「我不要,你為什麼不肯承認我們之間的感情?」

「我為什麼要承認?我又要承認什麼?承認你還在我心里嗎?邵振你醒醒吧,過去不會再回來,我們已經為人父母,無權像年輕時那樣無所顧忌。你回去吧,把你身上那灘爛泥處理干淨,陳語剛才看見我,發現我就住在隔壁,還是亦青的媽媽,肯定會認為所有事都是你的計劃,她本來就容易胡思亂想,你別讓她有機會自己發展劇情。」

「她愛怎麼想怎麼想,大不了離婚,反正這種日子我過不下去了。」

「不要意氣用事。」

「我不是意氣用事,我每天都在想,想要不顧一切帶著你逃跑……雪芬,我們一起走好嗎……」邵振痛苦得無法克制自己,一把抱住她的腰。

他痛苦,她心疼,曾經他們之間的感覺那樣濃烈,愛情煙消雲散是他們生命中最大的疼痛啊……

但她再沒有資格談愛情、談感覺,當路崇光把她從泥淖中拉出來,當他把幸福捧到她面前,當他給了她一個朝思暮想的家,過去就必須徹底斬斷,她能做的是維護這個家,維護崇光一寸一寸悉心呵護出來的感情。

是的,再多遺憾都不能讓她回頭,雖然心會痛、雖然手抖得厲害,雖然淚水滑過眼角……她都不能……

「雪芬,求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亦青傻了,媽媽、邵爸以及他們的兒子……如果媽給了邵爸一次機會,她和爸爸怎麼辦?

她不想自私,卻必須自私,爸爸有多愛媽媽,她比誰都清楚。

她不能放任兩人的感情往下發展,她必須當劊子手,即使這樣做很自私、很可惡、很殘忍。

用力揉掉眼里的濕氣,她揚聲大喊,「媽,我回來了!」

听見亦青的聲音,胡雪芬和邵振連忙分開,胡雪芬低頭抹淚,邵振迅速轉身。

亦青小心翼翼走到邵振身前,張大無辜雙眼問︰「邵爸在哭嗎?」

他搖搖頭。「沒事,邵爸只是想到傷心事,小青可以抱抱邵爸嗎?」

她一笑,展開雙臂將邵爸抱緊,嬌聲道︰「乖哦,不要害怕,踫到問題,解決問題就會沒事。邵爸,我有安慰到你嗎?」

「有,小青安慰得真好。」

「那以後邵爸再傷心難過了都來找小青,我來安慰邵爸。」

邵振失笑,點頭說好。

帶著一點罪惡、一點歉意,她再度抱住邵爸,輕拍他的背。「別擔心,過完這關就輕松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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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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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過完這關就輕松了。」胡雪芬輕拍裴青、邵青的肩膀。

「好。」兩人一起點頭。

邵青說︰「路媽,中午我想吃蛋包飯。」

「可以,中午我給你們送便當,還想吃什麼盡管點菜。」

亦青拍邵青後腦一巴掌,「都要大考了,還滿腦子想吃的。」

「沒听過民以食為天?」邵青反辯。

「要是考不上好高中,你就等著天崩地裂吧。」

「就不能講兩句好听的,有人這樣詛咒二哥的嗎?」

「哈哈,這不叫詛咒,是提醒。」亦青一面說一面勾住裴青,整個人往他身上吊。

裴青由著她吊,由著她像爬竿似的往上爬。他高嘛,有的是本錢,準備上高中的他已經超過一百八。

「別玩了,大青、二青、小青快點過來。」

路崇光嗓子一喊,三個小孩飛快跑出屋。

車子剛發動,路媽隨後追出來。

「差點忘記,來,快戴上。」她把護身符掛在大青、二青脖子上掛,那是她帶小青去文昌廟求的,今天兩人參加基測,這是場重要考試,半點疏忽不得。

她將廟里發的文具交給裴青、邵青,仔細交代。「不可以喝冰水,進考場之前要先去上廁所,別亂吃外面的東西,肚子餓了,路媽在小青的包包里面放了茶葉蛋和面包。」

「知道了,路媽。」裴青、邵青異口同聲。

「毛巾、扇子、面紙都在小青的包包里面,準考證有沒有準備好?」

「有。」

「手機絕對不能帶進考場,記得交給路爸保管。」

「好。」路媽不斷叮嚀,緊張的不得了,好像考試的是她的親兒子。

眼看妻子還要往下講,路崇光連忙阻止。「行了,太晚去會找不到停車位。你先去買菜,十一點半我回家接你。」

「好,路上小心。」

車子發動,亦青一時興起,轉身跪到椅子上從後車窗跟媽媽揮手,但是她看見了……看見邵媽拄著柺杖站在家門前,落在媽媽身上的眼楮充滿惡毒恨念,看得亦青心底一震。

2020年12月29日

每次醒來,亦青都要用更多的時間讓腦子蘇醒,傳送資料需要時間,傳送許多原本不存在的記憶,同樣需要時間。

依舊在密室里醒來,裴青還是躺在自己身邊。

身子一滾,亦青直接滾進他懷里,他伸手接住,把她的頭按進懷里。

裴青輕喟,自從知道邵爸和路媽的陳年舊事之後,亦青經常需要一個懷抱好埋進去,在里頭尋求安心。

那天的事太令人震驚,讓她懷疑起自己,相信了多年的謀殺,會不會真是警方所判斷的——是場夫妻口角引發的意外?

因為爸爸深愛媽媽啊,他絕對無法忍受媽媽更愛別人,無法忍受媽媽想要離開自己。

「哥,為什麼爸媽還是死了?我以為經過那天下午,事情已經截然不同。」更別說她和哥就像小型偵察機,每次邵爸和媽接觸,他們就想方設法卡在兩人當中,不給機會讓他們踫撞出火花。

也許媽媽和邵爸都隱約看出他們的刻意吧,兩人連對話都變少了。

「我也這麼認為。」裴青接話。

媽媽的事在邵媽跟前過了明路。沒人知道邵爸回去是怎麼溝通的,但之後邵爸帶著邵媽到路家,亦青和邵青互相拜了干爸干媽。

這些在前世並沒有發生,前世邵媽對路家始終冷漠,對亦青永遠冷嘲熱諷、尖酸刻薄,她對亦青就是個巫婆似的存在。

然這一世,她們成為干媽、干女兒,不管是演的還是真心,邵媽態度有所轉變,至少在外人面前她跟亦青有說有笑。

「邵爸到我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听說他一下班就立刻回去陪邵媽,夫妻感情有所改善。」

但亦青忘不了邵媽盯著媽媽的凌厲目光,她……還是恨透媽媽,對吧?

「我猜邵爸與邵媽談了條件。」裴青猜測。

不管談了什麼條件,事實上兩人相處情況改善,而邵媽也開始願意離開房間,與鄰居建立交情,有朋友丈夫和兒子陪伴,她的情緒相對穩定,由此可知她多在乎邵爸。

「邵媽的身體逐漸好轉,她不坐輪椅就能出門了,二哥很高興,那段時間整個人神采飛揚。」

因此她認真相信,事情會往好的方面發展。

同樣地,她也相信媽媽不會輕易舍棄她和爸爸,于是她更乖更懂事、功課更好,她還會背著媽媽教爸爸用實際行動表達體貼與浪漫。

是啦,讓一頭黑熊捧花束說甜言蜜語確實有點四不像,也真的是委屈爸爸了,但比起邵爸,先天不足的老爸當然要用後天努力來補償。

亦青和路爸像兩條繩索,將路媽緊扣在身邊。

「照理說,依照這情形下去,路爸、路媽之間的危機應該會消失。」

「對,但爸媽仍然死去。哥,會不會是我們推估錯誤?」

裴青沉默,如果不是路媽和邵爸之間的事引發地雷,會是什麼事?

「我的記憶,最後一段停留在……」

「我們去考基測。」裴青接話。

亦青微訝,意思是……一起回到過去的他們,記憶也在同步更新?

「哥明白這意謂著什麼?」

「嗯。」

再過幾個星期,孟奶奶將會去世,孟叔叔回台灣辦喪事,喪事期間路爸、路媽死亡,緊接著裴青和父親離開台灣去上海……即將發生的每件事,依舊牢牢地巴住他們的記憶。

「有沒有辦法讓孟奶奶活下來?」倘若孟奶奶活著,哥是不是就能留下,倘若孟奶奶能活著,這麼大的改變,是否也會改變父母的命運?

裴青扶著她的肩膀,認真說︰「爺爺去世後,奶奶活得很艱難,依賴一輩子的男人離開,她對生活早已失去希望。」

他很清楚,奶奶每天都在等待死亡,生活于她早就成為一場折磨,她迫不及待離開,她不願意爺爺在奈何橋下長久等待。

造成她死亡的原因,不是疾病或者退化,而是堅定的意念。

裴青能夠理解爺爺奶奶的感情,所以他不想也不願意改變這段經歷。

自從爺爺過世,每天清晨醒來,奶奶發現自己還活著,她臉上的失望與嘆息讓裴青印象深刻。

點點頭,她知道的,知道孟爺爺死去那天,孟奶奶雖然一滴眼淚都沒掉,但心碎了。

她每天都望著窗外,從清晨盼到日暮,她常常喃喃自問︰阿崑怎麼還不來接我?我都等煩了。

為此,他們轉移陣地,寫功課的地方從路家客廳轉到孟家客廳,他們用大把時間來陪伴孟奶奶,希望她可以開心一點、健康一點。

即便如此,孟奶奶還是一天天衰弱,在短短的幾個月內,從健步如飛到必須靠輪椅行動,從談笑風生到沉默茫然,她退化的速度快到驚人。

她不求生,但求死,求自己早點與心愛的男人在另一個空間相聚。

所以孟奶奶一定會去世,哥一定會離開,不管爸媽的結局有沒有改變?心沉入谷底,頭隱隱作痛,悵然填滿胸口。

他用指節敲她一下額頭,說︰「別多想,快起來,我們出去走走。」

「不想走,心情壞。」

「走走心情就會好轉。」他硬把亦青拉起來。

這時候,她發現牆上朱木炎的海報被許多照片取代,那些照片里面都有三只青……很快樂、很幸福的三只青。

「哥,如果所有的事都無法改變,我可不可以跟你去上海?」

她再也不想寄居邵家,不光因為害怕邵媽的態度,而是……知道媽媽與邵爸之間的往事,她無法不介意。

裴青沒回答,只是苦笑著。

亦青理解,當然不可以,他的處境已經夠糟,負擔自己都很困難,怎麼還能夠再承擔她?

「別胡思亂想,快起床,我給你做早飯。」

半個小時後,他們準備出門,在經過池塘邊的大樹時,她想到什麼似的指著大樹下。

「哥,你記不記得我們的時空膠囊?」

「記得。」那是在他和邵青考完基測隔天埋下的,他們各自寫下一個願望,放在汽水瓶里,約定好十年後一起打開。

但十年後,大青、二青、小青都離開了,願望被埋進土里,未見天日。

「想不想挖開?」裴青看著興致勃勃的她,笑問。

「當然想。」

「我去拿鏟子。」

「我去拿。」亦青搶快一步,轉身往屋里跑,裴青停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眼底浮上淡淡的哀愁。

以後他不在了,她還能不能再這麼快樂?還會不會有人寵著她的任性,會不會有人把她的幸福看得比什麼都重?

伸手,他想抓住些什麼,卻發現陽光透過指縫,抓不住……

一鏟子、一鏟子慢慢挖,她花半個多小時才把瓶子挖出來。

她只記得埋在樹下,卻忘記埋在哪個方向。

裴青記得,但不肯說,他安靜看著她東邊一個洞、西邊一個洞,差點連樹根都刨了,才挖出瓶子。

淺淺笑開,他想看著她的臉,看著她的喜怒哀樂,不錯眼地……一直看著。

撥開泥土,她笑眯眼問︰「哥猜,我許的願望是什麼?」

她表面淡定,心卻不淡定。

那天他說了「女朋友」,她卻沒有回饋明確答案。

她同意,感情這種事本來就是你猜我、我猜你,從曖昧不明當中,漸漸感受彼此心意的過程,但……她不想這樣,她想要清清楚楚讓他知道,他喜歡她,而她,更喜歡他。

對,清楚明白是好事,她不想因為模糊而錯過,所以她要表達,要為這段感情勇敢。

「變成朱木炎那樣的國手?」裴青說。

「不對。」

「成為刑警讓路爸感到光榮?」

「不對。」她旋開瓶蓋,里面有三張一模一樣的國中作業簿紙折成的方塊,她先打開其中一張。

「是二哥的,他希望能一輩子和我們在一起。」

裴青微哂,邵青既敏銳又感性,誰對他好,他從來不說,心里卻清楚得很。

他曾問他,「為什麼真正親人做不到的,路爸路媽卻為我們做到?」

他們都是不被親人喜歡的孩子,但被忽略的那塊,路爸、路媽和亦青為他們補足了。

裴青安慰,「至少邵爸在乎你。」

而他,母親別嫁,連見都不願意見他一面,父親有了新家庭,對他只余下丟不掉的責任。他不想當多余的存在,卻一直是多余的存在,只有在路爸、路媽面前,他才發現自己的存在很有意義。

路爸告訴他,「小青一個女孩子,沒有兄弟姊妹可以扶持,以後大青就當她是親妹妹,照顧她一輩子好嗎?」

他毫不猶豫回答,「我早就打算照顧她一輩子。」

可愛、精靈、體貼,這樣的女孩誰不想照顧一輩子?

她總是在裝傻,卻比誰明白,他和二青需要「被需要」來證明自己的價值,于是她索性耍賴,索性當起沒有公主病的小公主。

前世她總是耍痞耍賴,總是說︰我干麼努力上進?我有哥和二哥,只要躲在你們身後,安安心心地當一輩子米蟲就夠。

她心知肚明的啊,每次說完這句話時,他和二青的背就會不由自主挺直,肩膀就有了承擔重力的能量。

他們知道她需要依賴,于是卯足勁兒往前沖,他們必須強大優秀到足以被依賴;而她知道他們喜歡被依賴,于是想盡辦法依賴。

都說一個成功男人的背後總有一個成功的女人,假若他和二青後來的情況叫做成功,那麼毫無疑問地,亦青是他們背後的那個女人。

亦青再打開一張,笑彎眉心,摀住嘴巴咯咯輕笑後,展開紙條晾在他面前。

一行歪歪斜斜的字寫著……

希望長大後,我能當哥的新娘。

他在看紙條,而她在看他,她在等待他的反應。

裴青不動,他的沉默讓她開始感到緊張,開始胡思亂想。

就算知道他的女朋友是那個闖禍精,但時隔多年,還算數不?會不會有更厲害的闖禍精闖入他的生命?

所以啊,所以要清楚表達,表達她一路走來、始終如一。但……如果表達之後,他臉上出現茫然或者……厭煩呢?

那……她就立刻跳起來,笑著用力拍他的肩膀說︰看!十四歲的我多天真可愛又浪漫。

她必須極力證明那是十四歲女孩的臆想,雖荒謬卻可愛,值得他原諒?

但是他沒有茫然、沒有厭煩,只是一直盯著紙條看。

一行字需要看多久?但他就定在那里,一動不動。

她要怎麼解讀?是害怕?惶恐?被她十四歲的表白嚇到傻了?如果是這樣……

深吸氣,尷尬了……她只能在心底默背一次台詞、再復習一回表情與動作,然後準備說——看!十四歲的我多天真可愛……

但等不及她表演,裴青終于有反應了,他說︰「打開我的吧!」

亦青笑了,典型「哥的體貼」,他總是搶先一步幫她把尷尬擋開,把萬難排除在外,他總是當她的開路先鋒,讓她一路走來平順又暢利。

亦青拿起最後一張紙條,打開。

里頭也是一行字,也是一眼就能看完的句子,但她和他一樣定住、一動不動。

只不過,她不是面無表情或者害怕惶恐,而是滿滿的歡樂,她每個細胞都在唱歌,即使五音不全,它們還是囂張地引吭,囂張地表達快樂。

因為那行字寫的是——希望娶小青當新娘。

言簡意賅,完全符合他的形象!

她再不能比現在更開心了,不管手上的泥土會不會讓有潔癖的男人感到憤怒,她硬是撲進他懷里,硬是緊扣他的腰際,硬是把頭往他胸口鑽,像春雨過後的泥鰍。

「我願意、我願意、我願意,哥,我們結婚吧,等事情結束後我們就結婚吧,我想要和你在一起,不管是十四歲還是二十六歲,我喜歡的都是你!」

她的表白粗暴簡單,也很符合她的形象。

郎有情、女有意,如果不走在一起就會天遭打雷劈,牛郎織女要上鵲橋才能在一起,大青、小青有瓶中信,終于能夠走在一起。

愛情不容易,存在多年的愛情更是難得,所以一定要份外珍惜。

他在笑,卻沒有點頭或搖頭,只是眼底又浮上那層隱約的哀愁。

「哥,你不想嗎?你改變主意了嗎?還是你發現,其實更喜歡蔣鈺婷?」她疊聲問,氣都不喘一下的。

「胡說什麼,我連誰是蔣鈺婷都沒搞清楚過。」對于不在乎的人,他從不多看一眼。

「難道是你有穩定交往中的女朋友?」她補上「穩定交往」四個字,意思是如果不夠穩定,她就打算挖牆角。

主動不是錯,擦肩而過才是大錯,她打定主意,絕對不與哥錯過。

裴青被她的咄咄逼人追到無處可躲,幸好……手一指,他指著大門說︰「看,你穩定交往的男朋友來了。」

啥?她幾時有穩定交往的男朋友?

轉頭往外,一個身高普通、身材微碩的男人從門外走過,他穿著黑色西裝,腳上的皮鞋黑得發亮,這個年代很少人這樣穿了。

他正攀著欄桿往里面看,五官讓亦青感覺有些熟悉。

他對她咧出一口白得發亮的牙齒,伸手猛揮朝她打招呼,熱烈熱情,熱到在十二月底讓人有冒汗的感覺。

「路亦青,你還記得我嗎?我一眼就認出你了,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漂亮。」

她不認得他的人,卻認出他的聲音,他是蘇際宣、她的初戀,那個腳踏兩條船的壞男人。

重新來過,她企圖證明自己的魅力,畢竟前世的暴力小青已經成功變身為資優青、甜甜青,因此當蘇際宣告白時,她還是同意了。

她想測測改頭換面的自己,初戀長度能不能超過兩個星期,沒想……還是無法。

該踏兩條船的男人,就是不會安心待在同一條船上!

于是她只能重復前世軌跡,再次大哭、再次懇求,再次讓哥和二哥說出同樣的承諾——如果你三十歲還沒結婚,我們就隨你挑。

「你變胖了。」亦青走到門前,兩人隔著一扇鏤空鐵門,在記憶里搜尋彼此的身影。

他無奈又無辜說︰「你真的把我忘得很干淨,我從小就胖,出社會還瘦一點。」

「你確定?」

「需要我拿小時候的照片來證明?」

她干笑幾聲,承認把他忘得夠透澈。「不必,是我腦袋有問題。後來呢?」

「後來什麼?」

「你拋棄我,不就是為了想跟王璦璦在一起?怎樣,有沒有成功?」

說到那段,他抓抓頭發,靦腆笑道︰「什麼拋棄啦,說得那麼嚴重,是年幼無知。」

「好啦,年幼無知,所以咧,你跟王璦璦……」

他懷疑女人的腦袋結構和男人完全不同,她怎能把他忘得一干二淨,卻還牢牢記得他腳踏兩條船的事蹟?

不過也許人腦真的很復雜,他也不記得跟她在一起時發生過的瑣碎小事,卻也牢牢記得她兩個哥哥在巷子口、堵到他和王璦璦接吻的場景。

他們像挖到金礦般,笑到嘴巴合不上,他們沒有為難他,只是語帶恐嚇,要他到亦青面前自首。

他當場應下,但心里哪肯啊,路媽做的便當又漂亮又好吃,只有身為她的男朋友才有資格分享。

他以為自己應付得很好,沒想到她大哥看穿他的想法,揪住他的衣領往後一推,把他整個人釘在牆壁上,皮笑肉不笑說︰「你母親如果知道全校第三名是你靠作弊得來的,猜猜,她會有什麼反應?」

兩句話,嚇得他頭皮發麻,原來自己早就被盯上,人家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不動,並不是不想動,而是想找個好時機再來動一動。

于是蘇際宣乖乖負荊請罪了。于是路亦青哭得震天價響,害他嚇到臉色慘白、心跳狂飆。

她哽咽問︰「可不可以過兩個月再分手?不然我很沒面子。」

那時他們交往的消息才剛散布出去,嗯……不到兩個星期。

對于她的請求,蘇際宣非常樂意,這樣他又可以多吃兩個月的路媽牌便當。

他點頭如搗蒜,但一聲出自她兩個哥哥鼻孔發出的「嗯」,他迅速把點頭改為搖頭,倉促而用力,害他的頸椎差點永久受損。

這場戀愛,不是他記憶中最深刻的,但分手……讓他每次想起,都有種芒刺在背、脊椎發涼的感覺。

蘇際宣輕笑兩聲,臉上掛起靦腆。

不會吧,被她料中了,翻船?爽啊!天道循環報應不爽,渣男自有渣女治。

喜歡王璦璦的男生那麼多,他只是其中一枚,說帥不帥、說有錢不有錢,功課是不差,但比他好的也不少。

不記得是從哪里听說的,听說長大後以後的王璦璦還是個小有名氣的模特兒,爬上枝頭的機會那麼多,不當鳳凰當野雞,王璦璦又不是傻瓜。

但是,她落井下石的笑意尚未收斂,蘇際宣輕聲回答,「璦璦嫁給我了。」

吭?啥米!王璦璦看破功名、看透紅塵,決定把真愛放在第一位?

亦青眼珠差點掉出來,她喘了……王璦璦怎就紆尊降貴,下嫁蘇際宣?是她被人毀容、前途無亮?與冠軍無緣,只好將就尾聲?

噘嘴,她朝裴青瞟去一眼。

什麼嘛,哥還說他最擅長閱人,擅在哪里?閱在哪里?王璦璦和蘇際宣的愛情他就看錯了啊。

裴青回望她。這麼計較?難不成她還想和蘇際宣……他用口形說︰破鏡重圓?

破鏡重圓?看著蘇際宣頭上厚厚的發膠,聞著他全身上下至少噴足二兩的香水,一陣惡寒,她聳肩吐舌,無法想像。

「喂,客氣點,你那是什麼表情?這種事我還能說謊。」蘇際宣不滿。

「我沒講你說謊,只是王璦璦條件那麼好,她再瞎……」

「路亦青,你夠羅,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

他知道自己胖、長相普通、家世不好,王璦璦的勢利媽媽絕對看不上。

但誰說努力不會得到回報?王璦璦就不能過盡千帆皆不是,最後發現是他等在燈火闌珊處?他可是在璦璦全身傷痕累累、疲憊不堪時,始終站在她身旁、最堅定不移的那一個。

她笑著揮揮手。「好啦好啦,你今天來找我有什麼事?」

「我听說你這房子要賣?」

「听誰說的?」

「住在二十四號的王太太。」

「對,考慮中。」她側眼看蘇際宣,他就是王嬸嬸介紹的那位……

「那要不要考慮把房子交給我賣?」

「你沒听王嬸嬸說,這房子是……」

「凶宅?放心啦,我和一位大師合作,他會幫忙處理,如果你同意,我讓他過來一趟。」

「你專賣凶宅嗎?」

「沒有專賣,但確實賣過不少凶宅,我合作的那位大師是真的很有本事,他處理過的凶宅都能夠順利轉手,而且這當中的利潤比一般民宅更高。」

「你太強了,竟能看出凶宅商機。蘇際宣,我佩服你。」

「這年頭想多賺一點,就不能太老實本分,光照著前人的路子走不行,一定要另闢蹊徑。」

「所以王璦璦是你‘另闢蹊徑’得來的戰利品?說說,你怎麼擄獲美人心?有沒有用不正當手段?有沒有故意把生米煮成熟飯?」

她一句接過一句,問得蘇際宣臉紅耳熱。

「拜托,路亦青你可不可以……你這樣很咄咄逼人欸,你就不能溫柔一點嗎?像對你兩個哥哥那樣?」

「不行,溫柔體貼是哥哥獨享。」

「為什麼不行?」

「他們寵我哄我,把我捧在掌心呵護,我當然要疼他們,其他人有嗎?人要有來有往,你好我便好、你壞我便冷,倘若對你壞的,你處處討好巴結,對你好的,你卻軟土深掘欺壓到底,這算什麼?算不值得深交的小人。」

「又不是親哥哥,講得好像親生的一樣。」

「他們比親哥更親。」

「對了,說到你哥,你還記不記得蔣鈺婷?」

「記得啊,她自封是我哥的女朋友,還到處放消息說跟我哥穩定交往中。」屁啦,她以為是中古世紀哦,放出消息、污化名聲,就能造就事實?

蘇際宣截下話。「結果你把人家堵在廁所,恐嚇她離你哥遠一點。真過分!」

「哪里過分?想跟我哥交往,至少得先拜碼頭對吧,沒經過我的同意就敢亂放消息,她嫌日子過得太清靜?」

亦青握住拳頭往上一揮,蘇際宣急忙退開,險險閃過去。

「這口氣很像女流氓欸,在混黑道哦?以前明明就很乖,我記得你都考全班第一名的說。」怎麼會淪落到混黑道?

乖?裝的!嬌嬌女也是裝的!她的本質從來沒變過,至于第一名……唉,同學們都是非戰之罪。

「我是警察,警匪一家親,要經常打交道的唄。」

「真假?」他還以為她長大會拿諾貝爾獎,沒想到……人生啊……

「想看證件?」

「不必,你要是把槍掏出來,我會軟腳。」

「怕軟腳,就少提不該提的人。」幾百年前,她已經在心里把蔣鈺婷拉黑。

「大氣一點行不?前陣子我幫蔣鈺婷賣掉一套房,談契約時她還談到你哥,她現在是知名律師,名片拿出來金光閃閃的,都快晃瞎我的眼。

「怎樣?你哥現在在哪里?混得如何?你還排斥蔣鈺婷當你嫂嫂嗎?如果你不反對,我們給牽牽線,一方面積功德,一方面也賺點媒人錢。」

蘇際宣沒看見哥?

亦青回頭,發現裴青已經不在院子里,是進屋了嗎,所以他沒看見?做業務的眼力這麼差,不行哦。

「你媒合房子還媒合婚姻,會不會賺太多?」

「沒辦法,璦璦快生寶寶了,我得賺奶粉錢。」

「這麼年輕就當爸?厲害,我給你拍拍手。」

「客氣客氣,看在老朋友分上,這房子要是賣出去,你這邊我不收佣金,我只收買家的,如果蔣鈺婷當上你嫂子,媒人錢六四分,你六、我四,怎樣?」

幾年不見,當年規規矩矩、听話到不行的蘇際宣,竟會變成一個道道地地的商人。

她搖搖頭,正經回答,「房子的事可以談,媒人錢你就別想啦。」

「為什麼別想?難道……真被蔣鈺婷料中,你監守自盜啊?」

想到時空膠囊,想到兩人未完成的話題,她臉紅心跳卻挑挑眉心,一臉驕傲。「什麼監守自盜,哥本來就是我的,我有說過要跟別人分享嗎?」

蘇際宣笑了,果然……早就猜到她和那兩個哥肯定有奸情,他只是搞不清楚是哪一個。

從小亦青就有股說不出的魅力,好像走到哪里都會發光,她像太陽,一笑就能吸引別人靠近。

明明就長得不錯而已,但暗中喜歡她的男生不比喜歡王璦璦的少,兩人的差別在于……她是資優生、王璦璦是資爛生,她的跆拳道真的能把人撂倒,而王璦璦的花拳繡腿更像在勾引人。

那年為了向亦青表白,他偷偷喝掉爺爺的參茶,給自己補膽量,結果表白之後,他沒挨亦青的打,回家卻被媽媽伺候了一頓竹筍炒肉絲。

「好啦,不提你哥,等我約好師父看過房子之後,我們就簽約?」

「可以。」

「那等我約好師父就打電話給你。」

「好哦。」

「就這樣。」他笑說︰「下次過來,給你帶情人果,璦璦自己做的,從夏天冰到現在,味道棒到不行。」

「她會做情人果?太賢慧了吧,你訓練的厚?」她斜眼勾人,笑得很皮癢。

「她就會做這個,知道我喜歡吃嘛。」

「知道我喜歡吃嘛。」她模仿著他的口氣。「哼哼,撒狗糧、曬恩愛,情人果不用了,給我帶一點蘇媽媽做的肉丸。」

「你還記得我媽的肉丸?沒問題,一定帶。」

道過再見,他騎著那輛破舊得很可憐的摩托車回去,發動,一股濃密的黑煙從冒出去,但他轉頭揮手時,她看見他臉上幸福洋溢。

幸福……得償所願的男人都會感到幸福,那麼哥也會感覺幸福嗎?

跑進屋里,發現裴青站在客廳窗戶前,這角度恰恰可以看見她和蘇際宣。

她笑得很燦爛,想問︰有沒有嫉妒啊?有沒有生氣啊?


沒事,她不會計較,因為嫉妒是愛情的本質,而她喜歡這個本質。

小跑步往前,直跑到他身後時,她一蹬,跳上他的背,手繞到前方圈住他的脖子,雙腳勾住他的腰際。

這是她從小訓練的項目,她能夠輕輕松松吊在他背上超過一個小時。

但他舍不得她撐一個小時,雙手往後托住她的,穩穩地把她托在自己後背。

「哥,我讓蘇際宣給我帶肉圓。」

「為什麼要?」

「因為你喜歡吃啊。」

「我哪有喜歡。」

「我記得蘇際宣送我一盒肉圓,你和二哥搶著吃光光,半顆都不給我留。」

他失笑回答,「不是喜歡吃,是不想讓你吃。」

「為什麼?難吃嗎?」

「味道還不錯。」

「那為什麼不給我吃?」她不懂這個邏輯,他一向把好東西留給自己的呀。

「那是‘蘇際宣’的東西。」說完,他的耳朵紅了。

這是……吃醋?

噗地,她捧腹大笑,一蹬,扭頭去親他的臉頰,她親得超用力,並且連續親很多下,最後才滿足吐氣,滿足趴在他背上,滿足說︰「哥吃醋的感覺,真美妙。」

放學後的小學空無一人,他們手牽手在校園中散步,經過司令台時,發現芒果樹比印象中更高大,這些年芒果樹和他們一樣成長茁壯。

看著參天大樹,他們的暑假很多時候是在上面消磨掉的。

「哥還能爬樹嗎?」

「當然。」

爬樹跟騎腳踏車一樣,只要會了,不管經過幾年都不會遺忘,就跟喜歡一個人一樣,只要喜歡上了,不管經過幾年都不會忘記那份感覺。

亦青朝他眨眨眼,拍拍手、拉拉褲管,選定一根粗枝後,手腳並用,三下兩下爬上去。

裴青也不是弱雞,跟在身後,緊追著她的速度,爬到她選定的位置坐定。

他們並肩坐著,樹上有點冷,但她不怕,伸長手臂,讓夕陽余暉穿過指間、穿過環戒,投射在臉上,她享受陽光帶來的微暖,也享受身旁男人為她帶來的愉悅。

「我的辦公室位置不好,一到下午陽光就會射進來,照得我的眼楮睜不開。那時,我就想起哥講過的故事。」

「哪個故事?」

「你說,拉美西斯二世為了宣揚功績和他對妃子的愛意,花二十年將整座山壁雕鑿成雄偉的阿布辛貝神殿。當時建造神殿的工程師為了拍法老王馬屁,讓後世永遠記得法老王的生日——二月二十一日,和他登基的十月二十一日,便利用天文和歷法做出不可思議的算計,讓每年的這兩天,太陽神的光束穿過六十多公尺的黑暗長廊,照進那座終年不見天日的神殿,而陽光精準地投射在除了黑暗之神以外的三尊神像臉上,讓整個神殿閃閃發光。」

「你還記得這個?那是延續了三千兩百多年的奇觀——阿布辛貝神光,每年都會吸引成千上萬的旅客前去參觀。」

「每次陽光射進來,坐在我身旁的同事都會換位置,但我沒換,我會迎著陽光,猜測那是哪個建築師為拍我馬屁、或某人為了暗戀我做的精準設計。」

她的話逗笑了他,一雙漂亮的深邃大眼微微眯起,讓他看起來更帥氣。

「有一次我抓酒駕,剛攔下一輛車子,沒想它竟敢無視于我,咻地從我面前開過去。這種情況通常有幾個原因,不是酒駕就是車上有違禁物,像毒品、槍械之類的。這下子我可爽了,如果抓到毒品槍械,就可以立馬記大功。

「于是,我騎起政府配給的帥重機,飛快追上去,沒想它竟然膽大包天,和我玩起追逐戰。他失策了,不知道我最禁不得激,于是怒火中燒的小警察停下車、掏出警槍,砰砰砰……一陣激狂掃射,把它的輪胎給打爆。他要是探听過,就會曉得本人是警界里有名的神射手。」她揚高下巴,驕傲地哼一聲。

裴青又笑了。

亦青心想︰有那麼好笑嗎?是她表演得很好,還是他的配合度高?

「然後呢?」他問。

「我看到對方下車,臉上掛起挑釁的笑容,鵝鵝鵝……」下面應該接曲項向天歌,但是她接的是,「對方是行政院長。」

噗地!他捧腹大笑。「你慘了!」

「對啊,我慘死啦。上新聞變熱搜,我在網站里紅一個星期,也被胖虎海削一星期,幸好他的懲罰方案不是逼我听他唱歌,不然我現在已經退休了,原因是嚴重精神耗弱。」

他一笑再笑,笑點低到她開始懷疑人生。

「如果……我說的是如果,如果路爸路媽好好地活著,你還會想當警察嗎?」

「不會。」她斬釘截鐵回答。

「那你想當什麼?」

「想當畫家,賣畫教畫,用畫畫維持我的人生經濟課題。」

她真的很喜歡畫畫啊。「找個時間,我們去買油漆。」

「二哥的家已經賣掉。」那面牆不再是他們的涂鴉聖地。

「把你的房間刷一刷,也能弄出一面涂鴉牆。」

她歪過頭想想,「可行。」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她也問︰「哥,如果,我說的是如果,如果我爸媽活著,如果我們能夠聯系上,如果重來一遍,你想為自己人生改變什麼?」

他沉默片刻後回答,「改變進程。」

「什麼意思。」

「我會在念研究所的時候就開游戲公司,提早兩年我能佔到更好的時機點,我會更早累積到足夠的財富,更早回來與你們團聚。」

「為什麼非要累積足夠財富才回來?我們的友誼不需要靠金錢來支撐啊。」

「我知道,但前幾年我爸病了,他需要我的幫忙。」

「你需要他的時候,他以忙碌為由不多看你一眼,為什麼在他需要你的時候,你還要挺身幫忙?不公平!」

「親情這種東西是沒有公平可以講的,就像邵青對邵媽,不管她再瘋狂,帶給邵青再大的壓力,他都不能棄邵媽不顧,對不?」

這話……真是一針見血……

寄人籬下的那幾年,邵青夾在她和邵媽中間,她不願意他為難,他卻總是為難起自己,對啊……在親情面前,很多事都是無解。

不想了,她說︰「哥,給我唱首歌吧。」

唱歌嗎?「好。」

他的歌聲很好,不僅僅是中國好聲音,還是她夢中最美好的聲音。

你說的每個笑話我都笑了,是你變幽默還是我變快樂,

好久不見你說我大不相同,偷偷告訴你,我的心去整型了……

想要吹著口哨在樹上唱歌,要像開往遠方的火車,

可以那麼輕快的穿過山洞,大樹上還很空,你要不要陪我?

「要。」她大聲喊。

「要什麼?」他也大聲問。

「要陪你,一直陪你,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無數輩子都陪著你。」

他又笑,笑點低到……心髒也做了整型?他回答︰「好,下輩子、下下輩子,無數輩子我都讓你陪。」

他的回答讓她沉下眉睫,因為他漏掉她最想要的這輩子……

像有什麼在胸口沖撞著,痛痛的、酸酸的、苦苦的……所有讓人痛恨的滋味在里頭混雜出一個讓人飆淚的沖動。

她靠他,靠得更緊密些,盼望這個動作讓她的沖動稍稍得到疏解。

她接下他的歌,歌聲很普通,有時候還會跑調,但他不在意。

不想對每件事都那麼嚴格,弄得全世界好像只剩挫折,

愛一朵花不猜它能開多久,放寬的心情把什麼都變美了,

想要光著腳丫在樹上唱歌,好多事物全被縮小了,

心里不想放的就去了算了,讓太陽把臉龐給曬得紅通通……

她試著對自己說︰是的,不要那麼嚴格,不要非追求得不到的承諾,只要曾經擁有,世界就會為她高歌,愛一朵花真的不需要在乎它能開多久,她只要放寬心情,什麼都會變美了。

亦青一遍遍地唱著,用她五音不全的嗓子,說服自己的心,說服自己,其實他能夠回來,已經很好……

2008年8月13日

孟奶奶的情況越來越糟,這兩天她連路媽做的稀飯都吃不下了。

猶豫再三,裴青決定打電話到上海,其實他並不想打這通電話,前世他就知道父親的反應。

但是亦青說︰「打打看吧,也許會有所不同。」

亦青的話鼓吹了他的沖動,是啊,也許會有所不同。

前世繼母每次打電話來挑釁他都氣得半死,性格穩定的他仍會忍不住和她吵架,今生他很清楚地知道,對方的挑釁是為了讓他知難而退,讓他畏懼上海、痛恨上海,進而與父親大吵,堅持留在台灣。

因此接到電話,他不吵不鬧也不生氣,只是冷冷听完她所有惡言惡語,然後平靜地掛掉電話,告訴爺爺奶奶,「沒事,打錯電話的。」

所以今生爺爺奶奶對父親沒有太多的失望,他們相信父親是因為過度忙碌,無法回來看他們。

他們到處告訴朋友,「我兒子很孝順,他是為了讓我們兩個老人過上好日子才會這麼辛苦。」

今生的他們,始終相信兒子深愛他們。

在亦青的注目下,裴青撥出電話。

電話接通後,他低聲說︰「奶奶已經兩天吃不下飯。」

「沒送醫院嗎?」爸爸問。

「送了,醫生說奶奶沒毛病,就是嚴重退化。」

「沒向醫生要求住院?」

「沒有,奶奶想要回家,她說要死在自己家里。」

父親在電話那頭沉默幾秒鐘後,說︰「我匯錢回去,奶奶需要什麼就給她買。」

一樣,沒有分毫改變。

他不帶情緒回答,「這時候,奶奶只需要兒子在身邊。」

父親又沉默了,這次將近三十秒不說話,裴青听見父親粗重的喘息。

最終,父親還是說︰「如果奶奶過世,我會買機票回去。」

這句話的另一個意思是,他連見奶奶最後一面都沒興趣。

很殘忍、很現實,孟爺爺也是直到過世後才盼回唯一的親兒子。

有前世經驗,今生裴青不至于太失望。

「知道了。」他雲淡風輕地掛掉電話。

亦青和邵青坐在旁邊緊緊靠著他,他們緊張兮兮地看著他,亦青記得前世電話掛掉後……裴青哭了。

望著兩人的憂心忡忡,裴青失笑。

邵青連忙搭上他的肩膀說︰「別擔心,你有我們。」

「對,我們和哥一起陪著孟奶奶,我決定搬到這里睡!」亦青說。

沒記錯的話,就在這兩天了,孟奶奶越來越虛弱,直到在睡夢中過世,這次她不想讓哥獨自面對孟奶奶的死亡。

邵青說︰「我也搬過來。」

看著亦青、邵青,他一手攬過一個,啞聲道︰「謝謝。」

「我和小青先回去拿衣服。」說做就做,邵青起身。

「看護在幫奶奶洗澡,我陪你們一起回去。」

「好啊,順便幫忙拿好吃的過來,我媽今天烤了布丁和很多餅干。」

「嗯。」裴青跟看護交代過後就和兩人一起走出家門。

南台灣的冬天不像冬天,常常會讓人熱得飆出一身汗,夏天更不用說。

黃昏的太陽熱度不減,一離開冷氣房就像進入蒸氣房,還沒走幾步三個人就冒出汗水。

這時,遠遠地,他們看見一個身材壯碩的男人從亦青家走出來。

離開時男人的動作很大,滿臉挑釁地指著路爸,罵罵咧咧地。

他們離得太遠,听不清楚他在說什麼,只見砰地好大一聲,路爸用力把門給甩上。

三人面面相覷,噤聲不語。

警局同事常說︰路崇光長得像台灣黑熊,脾氣卻好得像四川貓熊,個性和外表完全接不上線。

這樣的路爸從沒與誰紅過臉,在鄰居、同事親人眼里,他是個完完全全的老好人,是什麼人、什麼事,能惹得他發脾氣?

他們正想繼續往前時,發現那名身材與路爸不相上下,肚子卻高高凸出的男人竟轉往邵家。他要去找邵爸嗎?

亦青張大眼楮想看清楚,總覺得他似曾相識。

她肯定見過他,卻不記得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她絞盡腦汁回想,但想不出脈絡。

「二青,你認得那個人嗎?」裴青問。

邵青抿嘴,表情凝重。「他是我表舅,和我爸、路爸在同一個警局工作,之前听說他要升局長時爸很不高興,說表舅沒有能力,但是後台很硬,如果讓他當上局長,警局里肯定會變得烏煙瘴氣。」

警察?亦青終于想起來了!前世她為爸媽辦喪事時,他曾經來過……沒錯,還是他親自偵辦爸媽的案件,是他把這件事定為口角之爭、夫妻暴力相向。

「後台很硬是什麼意思?」裴青問。

「听說他和某些立委、議員很熟。」

路爸眼底容不下沙子,最看不慣這種沒有能力卻要霸佔大位的渣渣,之前警局曾傳出風聲,路爸將要升任警察局長,所以他是來落井下石炫耀的?

他們往前走,到達三十一號時,邵青悶聲說︰「我先回去拿衣服,等一下去小青家,你們不要過來。」

「好。」

看著邵青走進家門,亦青猶豫片刻後,說︰「哥,我想偷听爸媽說話。」

裴青沒有阻止,他搶在前面爬上鏤空鐵門,跳進院子,亦青跟在他身後爬上去,爬到最高處,看見他轉身、伸長雙臂等著接她。

這一刻突然間明白,以前沒想過為什麼只要哥在,就會有滿滿的安全感?

現在懂了,因為他永遠跑快一步,替她排除危險,當她的開路先鋒,總是等著她、護著她,用行動告訴她——相信我。

就是這樣一點一滴,慢慢累積起信任,讓她理解,在他面前,害怕這種事不需要存在。

拉出笑臉,亦青縱身一跳……他將她接住了,牢牢地。

扶好她,裴青說︰「跟我來。」

他牽著她從前院繞到後院,悄悄打開後院和廚房相連接的小門,兩人躡手躡腳走進廚房,竊听客廳里父母親的對話。

「為那種人生氣不值得。」胡雪芬溫柔地安撫丈夫。

「我也知道不值得,在警局里,我連招呼都懶得跟他打,可他竟然敢跑到家里來威脅我,太可惡!」

「是可惡,但他背後有高官,我們不是他的對手。」

「難道我真要對他收受賄賂的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包娼包賭、包庇不法,你知道他護的那個賭場有多可惡,不僅僅打人傷人,前陣子還為賭債活活把人逼死。你說,我是警察,怎麼能不聞不問?」

「但就算你問,結果還是不了了之,不是嗎?」胡雪芬明白,不應該這樣打擊丈夫,但是世間險惡,她不願意他涉險。

妻子的話不中听卻實際,倏地讓路崇光變成泄了氣的皮球,他原以為已經鬧上社會新聞,上面不會輕易放過,他和邵振摩拳擦掌準備大干一場,沒想到最後事情還是被壓下來。

為此,憂郁的兩人老聚在一起喝酒解悶,心底已經夠煩夠厭,沒想到宋唯嘉竟敢上門「勸說」,逼他歇手,別鬧到無可收拾之後又生出其他「意外」。

這是明晃晃的恐嚇,宋唯嘉沒把任何人看在眼里!

「你說他有可能升局長,如果他成為局長,你怎麼辦?」

「我立刻申請調職,帶你和小青搬家。」路崇光怒氣沖沖道。

「好。但是在那之前你能不能別和他正面沖突?那種人心術不正,我怕他在背後出黑手。你是我和女兒的支柱,你必須好好的,我們才能好。」胡雪芬柔聲勸道。

路崇光看著憂心忡忡的妻子,知道她被自己嚇到了。「我答應你。」攬過妻子,他又道︰「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你天生俠義心腸,無法忍受不公道卻選擇當警察,這才辛苦,要不,換工作吧。」

搖頭,他還想當刑警,想為受害者申張正義。「別擔心,我沒事的。」

裴青和亦青對視一眼,從後門離開,出院子,翻門,跑到門外按鈴。

他們听到的訊息不多,只確定那人是個渣,路爸不是他的對手,眼前只能偃旗息鼓、忍氣吞聲。

「我們先去查那人的名字?做過什麼,有沒有可能產生威脅。」裴青說。

她點頭回答,「眼前奶奶那邊更重要,我們先陪奶奶。」

「不會太久了,就在今晚。」裴青愁眉深鎖,雖無法祭拜,但他牢記祖母的忌日。

亦青輕輕環住他的腰,低聲道︰「哥,我在……」

凌晨兩點鐘,奶奶突然醒來。

今晚裴青讓看護阿姨去休息,他和亦青、邵青守在床前。

奶奶喊人時,裴青瞬間清醒,趴到奶奶床邊,握住她瘦削、滿是老人斑的手。「奶奶,我在這里。」

亦青、邵青也沒熟睡,一點震動兩人便跟著清醒,他們一左一右跪在裴青身邊,緊盯著奶奶。

「好孩子,爺爺來接我了。」她沒有恐懼,嘴角甚至噙著淺淺的笑意。

「好,那奶奶放心跟著爺爺去吧。」

「奶奶走後,你要好好的,別跟你爸吵架,你爸不是壞人,他只是不曉得怎麼疼人。」

「奶奶別擔心,我不跟他吵。」

「我不喜歡你爸的新老婆,也不喜歡她的孩子,爺爺走時,奶奶把這棟房子登記在你名下,你現在還小,必須跟你爸去上海,你好好念書,等長大後再回台灣。」

「好,我念完書立刻回來。」裴青應和祖母。

裴青不想祖母擔心,事實上,前世經驗告訴他,即使房子已經過戶給他,但他未成年,父親回台灣後立刻以監護人身分把房子賣掉。

「奶奶還給你藏了一筆錢,在衣櫃里面,用報紙包著,你要收好,別讓你爸爸和你姑姑拿走。」

「我會藏好,讓他們找不到。」

「那奶奶就安心了,小青,你要幫奶奶看好裴青,別讓他被人欺負。」

「我會幫奶奶看著,如果有人敢欺負哥,我就把他打得鼻青臉腫。」亦青回答。

「二青,裴青沒有好朋友,你要多陪他。」

「奶奶放心,我會陪伴他,會和他互相照顧。」

「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孟奶奶重復著同樣的音節,漸漸地聲音低沉,漸漸地失去呼吸。

孟奶奶走了,即使有過經驗,但再次面對死亡,裴青仍然感到心碎。

那年他被母親拋棄、被父親丟下,沒有人願意收留他,他變成包袱,那幾天,他一個人面對偌大公寓膽顫心驚,是爺爺、奶奶出現,拯救了他的恐懼。

他們說︰「爺爺奶奶老了,你願不願意來照顧我們?」

分明是他被照顧,但奶奶這樣說,讓他覺得被需要、被看重、被在乎,覺得他沒有成為孤兒,他的存在比任何時候都更有價值。

瞬間,他的驕傲回來了,自信回來了,他又能抬頭挺胸,自信地看待世界,他的自信是爺爺奶奶給的。

額頭貼在奶奶逐漸冰冷的掌心,裴青低聲說︰「奶奶,謝謝你。」

邵青環上他的肩膀。「如果你想哭,靠著我。」

亦青已經抱住他,哭得亂七八糟,她啞聲道︰「哥,難受就哭不要憋著,我和二哥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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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陪你。」邵青不是孝子賢孫,但他披麻帶孝跪在裴青身邊。

「我陪哥。」亦青也披麻衣跪在另一邊,握緊裴青的手,給他輸入勇氣。

這次裴青沒通知父親,他請路爸、邵爸和路媽幫忙張羅喪事,一切從簡,七天後,孟奶奶入住靈骨塔,塔位就在孟爺爺旁邊。

孟姑姑接到消息後趕來氣瘋了,指責他。「奶奶過世,為什麼不通知我?」

裴青反問︰「奶奶病重時我打過電話,姑姑不是在忙、不接電話嗎?」

亦青氣呼呼地瞪著孟姑姑,那是她的親生媽媽,身為女兒,臨終前連最後一面都「沒有時間見」,她有什麼權利指責裴青?

「是你沒把話說清楚,如果你說奶奶快過世了,我再忙也會接電話。」

裴青嗤笑,通通一樣,果然是親兄妹,想法一樣、看法一樣,連態度也都一致到令人心寒。

人活著的時候他們不願意陪伴照顧,非要等人死了才肯回來進行儀式,但那些儀式對奶奶有什麼意義?鑼鼓喧天,做給誰看?

這些年照顧爺爺奶奶的是哥,他們理直氣壯當甩手掌櫃已經過分,現在還敢指責他不好?

亦青忍不住了,揚聲道︰「我懂,孟姑姑不想看活著的孟奶奶,只想看死掉的孟奶奶,那看骨灰也沒差呀。」

孟姑姑被一個小女生堵了話,氣悶道︰「你爸呢?有沒有通知他?」

裴青沉默。

孟姑姑立刻又跳起來。「我就知道,你在報復你爸和我,你故意不通知我們、不讓我們見奶奶最後一面,好讓別人認為我們是不孝子女,但你有什麼資格做這種決定?就算你再不高興,你爸都是奶奶的唯一兒子,他有權利來送奶奶一程。」

裴青冷笑問︰「姑姑在乎的是奶奶還是名聲?」

「孟姑姑放心,沒有人在乎你們孝不孝順,最在乎那兩位已經躺在里面,如果孟姑姑真想看,進去吧,奶奶的塔位在爺爺左邊。」

亦青拉起裴青頭也不回地離開,現在他們都很累,身心俱疲,需要好好睡一覺,至于其他的,睡醒後再說。

這幾天對于他們,太漫長……

2020年12月30日

他們對于在密室中醒來已經不會感到訝異,清醒時兩人都閉著眼楮,靜靜等待紛亂記憶在腦中組織。

「你的故事連接到什麼時候?」亦青問。

「姑姑來鬧場那天。」裴青回答。

姑姑打電話到家里,王嬸嬸接的電話,她知道奶奶過世後立刻驅車南下,到的時候正趕上他們送完奶奶進塔。

姑姑知道,爸爸很快也會知道了吧,到時他將帶著妻子回來,沒有意外的話,應該會再上演一場爭產大戰。

前世處理完那些,恰好兩個星期,爸爸立刻訂機票回上海。

在這兩個星期當中,路爸、路媽出事,他想留下來陪伴亦青幾天都不行,就被逼著上飛機。

今生,他整整拖延七天,即使到最後什麼事都無法改變,至少他可以陪著亦青面對人生最巨大的痛苦。

「你呢?」

「我也是。最後你能留住那個房子嗎?」

「不知道,前世爸爸听我轉述奶奶遺言之後,還是堅持賣掉房子,何況還有一個姑姑等著要分錢,不過這次奶奶給我留的那筆錢,我留下了。」

他沒傻得把錢貢獻出去,有它們,他的創業過程會更順利一點吧。

「等一下我們過去看看,若房子還保留著,那就是改變了。」亦青樂觀道。

她希望改變,希望哥的計劃能夠順利,因此必須保持樂觀。

「往好處看,還是有些地方變了,前世我爸和姑姑很早回來,喪禮是他們主持的。」

「今生他們被我們狠狠懟了一番。」亦青接話。

「對。」他環過她的肩,兩顆頭顱在枕頭上相踫。「至少喪禮過後,他們不會認為我還是個無能的孩子,可以任由他們指揮支配。」

說不定他有足夠的能力能在賣房子這件事上力爭到底。

兩個人又在床上躺一會兒,雖然沒交談、各想各的事,但覺得安心,好像只要有對方在身邊,就沒有闖不過去的難關。

「起床吧,今天有好多事要做。」愛賴床的亦青說。

「好。」

他們離開密室,他們做了早餐、換上衣服,他們一起出門。

亦青按下十七號的門鈴,一個中年太太抱著小孫子走出來,看見門外的陌生人,臉上浮起警戒。

時空不同了,那年巷子里的人情味多濃厚,誰搬新家就會有鄰居過來幫忙,普渡尾牙,這家一桌、那家一桌,大家一起請客多麼熱鬧。

大家都認識彼此,都把遠親不如近鄰這句話給落實。

這家的小孩只有一兩歲,正是可愛的時候,他張著嘴,嘴里冒出幾顆玉米似的小白牙,手里拿著米果,一雙大眼楮盯著裴青,嘴巴張得很大,他忘記把餅干往嘴里塞,但口水成串流個不停。

「你好,我住在三十三號,這次回來想找以前住在這里的老朋友,請問孟家人還住在這里嗎?」

三十三號?那間傳聞中鬧鬼的房子?中年太太眼神里浮上八卦好奇,上上下下、肆無忌憚地打量亦青。

這時她手中抱著的小孩像是被什麼嚇到似的,突然哭鬧起來,他一面哭喊一面掙扎,小小的臉龐哭得紅通通的,像要中風似的。

中年太太見孫子鬧騰,急忙說︰「我不知道什麼孟家,十幾年前我們買下這棟房子就搬進來了。」

「這樣啊,謝謝你,沒事了。」

中年太太抱著小孫子進屋,亦青與孟裴青互望,眼底充滿無奈,因為沒改變,感覺有點糟糕。

見她垂頭喪氣,他失笑,掐掐她的臉頰。「沒事,還沒到最後呢,蓋棺才能論定不是?」

她搖搖頭,企圖甩掉憂郁,咬緊牙關,好像和誰對峙上了。「就算房子不在、就算你真的去上海又怎樣?至少我確定你會回來,我們又將在一起,而你再也不會離開。」

她的話勾起他的黯然,就算不離開,也不會一樣了。

敏銳的亦青發現,忙拽住他的手。「我說的不對?你還是要回大陸?」

「不會,我說了留下就會信守諾言,你不要那麼擔心。」

怎麼能夠不擔心?她知道的呀……通通都知道……從頭到尾……

她已經把奢求降到最低,她不敢過度希冀,她沒有要求再進一步,她只希望能夠保住眼前。

長長地吐一口氣,她勾住他的手臂,把頭靠進他懷里。

「哥,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每次踫到困難我就想,如果哥在就好。二哥問︰‘我在不行嗎?’

「每次听到這句話,我都會紅眼,心里自問︰是啊、為什麼二哥在不行?為什麼非要你?明明你們對我一樣好,我怎麼可以區分上下高低?但我沒有刻意,上下高低就那樣分出來了,由不得我要或不要。所以哥一定說話算話,一定要留在我身旁。」

她說話的速度並不快,但他在中間听到焦躁,她非常恐慌,她害怕他離開。

輕輕握住她的手,他認真回答,「我不會走。」

決定了,即違反承諾,他也不走!

四個字,安撫了她的焦慮。

離開孟家,他們往警察局去。

那天邵青返家,與表舅踫上,三人一起回到孟奶奶家後,邵青告訴他們——

「表舅名叫宋唯嘉,媽媽認為他很厲害,他認識很多三教九流的朋友,黑白兩道都吃得開,但是爸爸不喜歡他,每次他到家里,爸都會避進房間。」

那幾天他們陸陸續續從邵青嘴里探听宋唯嘉的訊息。

邵青說︰「爸告訴我,表舅是空降部隊,這兩年才轉到他們警局,短短的時間內他就和管區里的賭場、私娼寮都有交情。」

邵青說︰「之前大家都說路爸績效好,很有可能升局長,但最近常有立委、議員到警局‘關切’,現在這樣的話大家都不提了。我爸很氣,說如果到最後升的是表舅,這個世界哪還有正義。」

邵青說︰「表舅把警察局弄成家族企業,他上班、老婆負責在家里收錢,所以他開進口轎車、穿名牌衣,闊得不像個小警員。」

片片段段的資訊,加上之前路爸說的,亦青和裴青側寫出宋唯嘉的人品。

走進警局,一名三十幾歲的員警走過來。

亦青亮出自己的警察證。「不好意思,我想請問,這里有沒有一位警察同事,名字叫做宋唯嘉。」

他應該很有名吧,亦青剛開口,對方立刻回答。「宋唯嘉?你說的是我們前任局長?」

他果然升到局長?這樣的小人……路爸太委屈。不過人脈背景果然強大,難怪宋唯嘉正事不做,把時間精力全投資在結交黑白兩道。

「我不確定我們指的是不是同一個人,我要找的宋唯嘉長得很高,有將近一百八十公分,身材壯碩,尤其肚子相當大,至少有四十腰,是地中海型禿頭,眉心有一顆肉痣。」亦青問得謹慎,她必須確定再確定。

「沒錯,我們說的是同一個人。」

「那就太好了,請問他現在還在這里嗎?」

「沒有欸,三年前他被抓到貪污受賄,因為查出來的數目字太驚人,已經被移送法辦,現在在監獄里蹲著。」

「知道他在哪個監獄嗎?」

「我幫你問問,請稍等。」警員往里走,他沒讓亦青等太久,幾分鐘後出來,他說︰「目前不清楚他有沒有假釋,如果沒有,他應該在台南監獄,你要找他的話,可以事先打電話過去問問。」

「好的,謝謝你。」

離開警局,亦青陷入沉思,如果父母的死與他有關,那麼問題會是出在哪里?

因為爸爸討厭他,討厭到想殺了他?

不會的,不討厭宋唯嘉的人應該很少吧,為討厭而殺人?這不是熊貓爸會做的事。

那麼是因為職位競爭?還是因為父親打擊受他保護的不法集團?

亦青試著整理出頭緒,她想得太專心,以至于過馬路時沒注意到一輛UberEats外送機車闖紅燈,幸好裴青警覺,將她拉住,險險躲開速度飛快的摩托車。

吱……

長長的煞車聲後,外送人員轉頭看亦青。她……動作很奇怪欸?不過,沒事就好,轉動把手,他揚長而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嚇到,亦青在馬路中間站定,不前不後。

「沒事了。」他對亦青一笑,拉她過馬路。

「哥,我想去監獄見宋唯嘉。」

「好,我陪你去。」

「謝謝哥。」

「我們一定會找到答案的。」

他成功地鼓舞了她,咧唇笑開。她點頭道︰「對,我們一定會。」

他們買了油漆回家,把亦青房間的涂鴉牆給刷過兩遍,他們一面刷牆一面說話,好像回到那年,那段年輕的無憂歲月。

這些年來,她一直在追求那份平淡的幸福,可惜無論多努力,幸福都離她好遠。

亦青問︰「哥,你覺得我媽美嗎?」

「她是我見過最美麗的女人。」裴青真心實意。

「你覺得我爸帥嗎?」

「路爸長得……很威武。」

「說實話吧,哥覺得我爸長得像黑熊,他和媽媽在一起,是美女與野獸的組合。」

「不管什麼組合,兩人在一起過得舒心愜意就行,旁人沒有置喙的權利。」

「但世俗人總有世俗想法。過去我想不通,為什麼媽媽美麗溫柔,奶奶卻不喜歡?奶奶反對媽媽,反對得很徹底,我記得小時候過年,爸帶我和媽媽回去,奶奶竟把我們趕出門外,之後過年爸都是一個人回去的。

「直到偷听到邵爸和媽的對話,我才曉得以前他們有一段感情、一個兒子,哥,你說,奶奶是不是知道媽媽曾經生過孩子,才反對她的?如果那孩子還在,他在哪里?」

重返過去,每次看見媽媽,她都很想問這個問題。

「重要嗎?」既然路媽想讓那段過去,他們就必須尊重她的決定,不想也不提。

「邵爸長得斯文俊秀,跟爸爸站在一起是潘安配鐘馗,絕對的大反差,如果是邵爸和媽的孩子,應該會很漂亮吧。」

放下油漆刷,他笑道︰「你已經夠漂亮了。」

她也放下油漆刷,回答,「我不是妒嫉而是好奇,媽把他送給別人了嗎?是因為爸爸反對還是奶奶?他有沒有健康長大?長大的他,像邵爸還是我媽?」

「好奇這個做什麼,如果有緣分,你們自然會見面,如果沒有緣分,好奇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不是很無聊?」

講到這里,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她握住裴青手腕,拉著他快步走進爸媽房間。

亦青開始到處找,打開衣櫃,把里面的東西翻得亂七八糟,沒有、沒有……都沒有,她轉身打開化妝台抽屜。

她的舉止怪異,但裴青沒有阻止,只是默默跟在身後,把她弄亂的東西一一歸位。

她把房間徹底找過一圈,床底下、桌子底下……所有的「底下」都不放過,連床墊都翻起來了,但她沒找到想要的。

最後她搬來一把椅子,放在衣櫃前面,踮腳爬上去,打開上面的櫃門,里頭塞著棉被、床單、大毛巾之類的寢具,她將棉被一一抽下來,踮起腳尖看見牆角處塞著一個鞋盒。

「哥,我拿不到。」她指指上頭。

「我來。」

亦青下來,裴青爬上去,伸長手臂把紙盒拉出來。

打開紙盒,里面有幾本大小一致、封面卻不同的日記簿,亦青笑開,終于找到了。

媽媽有寫日記的習慣,雖然寫得不勤,但一直持續。

小時候媽媽說︰「日記記載著生命軌跡,當下你不覺得錯誤的事,在若干年後翻開看,就會明白當初自己做錯過什麼?」

媽媽說︰「痛苦的選擇,往往讓自己深感遺憾,但無數年後回頭看,痛苦已不復存在,而眼下的生活,恰能印證當年的選擇是否正確。」

媽媽說︰「日記是幫人自我反省最重要的工具。」

可是她懶,媽媽送她再漂亮的日記本,她老是拼拼湊湊寫完前面幾頁、交代一下,後面的全是涂鴉畫畫,再然後丟進回收箱,她從沒養成自省的好習慣。

依著時序,亦青找到最早的一本。

收好棉被,裴青坐到亦青身邊,也拿起一本細細翻閱,他們各看各的,直到裴青發出一句低喊。「找到了。」

亦青連忙湊到裴青身邊。

也許是初戀太甜蜜,滿滿的情緒想找人分享,因此那段時期的日記寫得很豐富。

胡雪芬在大學時期認識邵振,兩個漂亮的男女交往,被視為金童玉女,他們開心、快樂,他們以結婚為前提而交往。

在一次情不自禁之後,胡雪芬懷孕了,于是他們規劃起婚姻生活,沒想到邵振的父親經商失敗,欠下大筆債務,必須賣兒子才能還清欠款。

邵振的母親找上胡雪芬,要求她離開兒子,她並不願意、她苦苦哀求,但邵振的母親以死相逼,她沒有勇氣和邵母賭,只好黯然離去。

離開,並非心甘情願,但她無法否認邵母說的很對。

她說︰「邵振孝順,也許他會堅持和你成為夫妻,可如果因此逼死了父母,他會痛苦一輩子,說不定他會敵不過罪惡感,選擇輕生。」

胡雪芬不確定邵家父母疼不疼邵振,但確定邵母很懂自己的兒子,邵振性格軟弱,他容易感到罪惡、容易自責,在情感上他比多數男人敏感。

離開那天下著雨,胡雪芬來到海邊,她只想吹吹海風,想用遼闊的天地治癒自己的心情,但路崇光出現了,他以為她要自盡,身為人民保母的他有拯救天下蒼生為己任的俠義心腸,于是搞出一幕英雄救美。

幾天沒吃沒睡的她昏倒,路崇光不但把她送進醫院,並且照料、開導。

她不相信一見鐘情這種事,但救下她的大熊告訴她,他對她一見鐘情了。

他對她很好,對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很好,正在痛苦中掙扎的她,說出自己的故事。

大熊沒有花太多時間思考,在故事結束時他說︰「孩子的長輩不願意接納他,我願意,請你讓我當他的爸爸。」

出院後,他們去公證結婚,這讓對兒子有高深期待的婆婆怨恨新媳婦。

孩子取名路亦白,他長得很可愛,丈夫天天把他抱出門顯擺,這樣的生活、這樣的丈夫,就算婆婆給她再大委屈,她都願意吞下。

她以為會一直這樣繼續下去,但孩子死了,腸病毒奪走他的生命,胡雪芬痛不欲生,她無法支撐下去。

但和過去一樣,大熊天天圍著她、護著她,給她無數安慰,然後再度將她從痛苦深淵拉出來。

路媽的文筆很好,他們一篇篇往下讀,欲罷不能。

但男孩的死亡讓他們失去往下讀的,裴青合上日記同時,一張照片從里面掉出來。

那是路爸、路媽和一個六歲男孩的合照。

男孩長得很好,眉宇間和邵青有些相似,不對,他更像邵爸,所以他就是路亦白……她的大哥?

亦青看著照片,一瞬不瞬,心里有股暗流在波動著。

裴青拿開照片,對她說︰「別多想,洗澡、吃飯、睡覺。」

點點頭,她知道的,知道應該洗澡、吃飯、睡覺,應該把心底暗流給壓下。

因為往事對改變命運沒有幫助,更因為連續五天,他們都在夜里回到過去、清晨返回,那麼今晚……他們也會回去吧?

于是他們把該做的事都做完,他們一起躺進密室,他們握住彼此的手,給對方打氣。

他們都不敢把握時空大神會再將他們送回去,不敢把握就算能夠回去,時空大神會把他們送到哪一段?會不會時間軸一跳,他們已經長大成人,而路爸、路媽的生命,依舊消逝在時空里?

他們都希望趕快結束,卻又害怕結束得太快,讓他們措手不及。

心里矛盾著、憂郁著,亦青勉強自己入睡,卻翻來覆去無法成眠。

裴青輕喟,從身後抱住她,在她耳畔低聲說︰「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轉。」

一句話,她放松了。

亦青重復他的話,告訴他、也承諾自己,一切將會好轉。

2008年8月20日

亦青醒來,第一眼看見掛在牆面上的日歷和時鐘,笑出淺淺的小梨窩。


回來了,她回到父母出事的前一天下午。

起身盤坐,亂糟糟的長發披在身後,她試著回想為什麼會在爸媽床上睡著?

想起來了。

之前她正在試穿媽媽的衣服,媽媽心血來潮打開衣櫃,將年輕時的衣裳一件件取出來,讓亦青試穿。

她其實不喜歡這個親子活動,但媽媽興致高昂,她只能勉強配合了。

媽媽邊打扮她邊笑著,眼底有藏不住的驕傲。「媽媽的小青長大了,越來越漂亮。」

她賴進媽媽懷里耍萌。「媽媽才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生。」

但她的夸獎沒有得到媽媽的笑容,媽媽只是抱著她,輕輕晃著、輕拍她的背,喃喃問︰「小青長大了,如果哪天媽媽不在,也能夠過得很好,對不對?」

心一繃,她猛地想起,這句話媽媽曾經說過。

當時她直接聯想到爸爸要帶媽媽出國補度蜜月一事,理所當然回答,「對啊,媽媽放心跟爸爸去玩吧,有哥在呢。」

但這回亦青明白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樣,連忙抓住媽媽,問︰「媽媽要去哪里?你不要小青了嗎?不可以,我還沒有長大、還沒有獨立,媽媽不在,我會很淒慘。」

亦青的激動讓胡雪芬回過神,看見女兒眼底的惶恐,她反口道︰「沒有要去哪里,媽媽只是隨口胡說,不管去哪里,爸爸媽媽都會把我們家公主帶上。」

亦青遲疑點頭,神情卻沒松懈。「也把哥帶上?」


「小青想帶誰就帶誰,好不?」媽媽的安撫穩下她的心。

亦青繼續和媽媽玩變裝秀,每換一套衣服就擺姿勢、拍照。

媽媽玩得很開心,說︰「將來小青可以去當模特兒。」

媽媽希望她當老師、明星、秘書或會計,總之是女人味十足的職業,爸卻希望她當刑警、跆拳道國手……父母親總把未圓的夢想放在兒女身上。

從身後圈住、臉貼在媽媽背上,她樂呵呵說︰「獨生子女的悲哀,合了爹心、逆了娘意,做人難。」

亦青老氣橫秋的口氣讓胡雪芬笑彎了腰。

手指在媽媽背上劃圈,她認真說︰「媽媽,再給我生一個弟弟吧,讓我們分工合作,一個當國手、一個當名模,要爸媽再多生幾個,連刑警、秘書都會有。」


然後啪啪啪,她的在一陣動靜之後多出好幾個紅掌印——媽媽下手不留情。

可她不是胡說,她真的希望有弟弟妹妹、有爸爸媽媽,從十四歲到六十四歲,身邊都有一群熱熱鬧鬧的家人。

離開爸媽的大床,她到廚房倒水喝。

下午三點,爸爸還在上班,媽媽呢?她記得入睡之前,媽媽對她說了什麼?

亦青想半天都想不起來,直到看見冰箱上的紙條才想到︰媽媽要去看醫生。

媽媽生病了?是感冒?她沒听見媽媽咳嗽啊。

門鈴一陣急促催動,亦青放下水杯去開門,是裴青。

「哥,你怎麼來了?」

孟叔叔和繼母回來,正與孟姑姑打爭財產的嘴巴官司,他們各有各的說詞,一時間鬧得不可開交。

通常這時候裴青會待在家里,因為他希望房子能留在自己名下,但是今天……

「邵爸、邵媽吵得不可開交,二青受傷了,邵爸讓我們帶他去看醫生。」


自從認下干爸、干媽之後,他們不是已經保持很長一段時間的和平?邵媽整個人正常許多了呀。

亦青換上鞋子往隔壁走去,邊走邊問︰「怎麼又吵起來的?」

「不知道,邵爸說邵媽拿東西砸人,邵爸閃開了,東西卻砸在二青頭上,可能需要縫幾針,我已經打電話叫計程車,很快就會到。」

「好。」

邵家大門沒關,他們直接走進去,客廳里一片狼藉,邵媽氣喘吁吁地坐在椅子上,她紅著眼、雙手握拳,浮在額頭的一道道青筋令人人觸目驚心。

邵爸正在為邵青止血,桌上有好幾張染血的衛生紙。

叭一聲!計程車到了,邵爸二話不說直接扶起邵青往外走。

這時,邵媽像野獸般大吼,「邵振,你要去哪里?去找那個狐狸精嗎?是食髓知味想再嘗甜頭嗎?還想再當一夜新郎?作夢吧……」

她亂七八糟的話讓邵振怒火沖天,但眼下他顧不得陳語,繼續抱著兒子往外走。

與此同時又有東西砸過來,亦青尚未反應過來,就感覺後背一陣疼痛。

「小青!」裴青看著掉在地上遙控器,不敢置信地瞪住邵媽,她瘋了嗎?一把拉住亦青,他急道︰「哥看看你的傷。」

亦青猛搖頭,邵媽猙獰的面容令她不安。「我沒事,先送二哥去看醫生。」

邵振也听見聲音了,猛然回頭,眼底冒出兩簇火焰,怒吼,「陳語,你到底要做什麼?有沒有看見兒子流血了,你還要鬧?他是你生的,你怎就不疼疼他?」

「難道你就疼他?別裝慈父了,很惡心!你分明恨他,如果不是邵青,你早就跟我離婚了對吧?他是我用來綁住你的枷鎖,是讓你無法自由、無法追求愛情的監獄,如果他真的被我砸死,你不是更應該感激我?」

「不要胡說八道,你不疼兒子,我疼!我從來沒恨過他,如果他真是綑綁自由的枷鎖,對不起,被他綁住,我心甘情願。」

「哈哈哈,看你說得……你是聖人,我是小人對吧?你心里是這樣認為的對嗎?好,我就是小人,但凡我要的就會想盡辦法要到手,以前我要你,現在我要錢,以後我還要那只狐狸精身敗名裂、無家可歸,你覺得我有沒有本事做到?」她撂下恐嚇。

「神精病,我不要跟你這個魔鬼說話。」

「邵振,你給我站住,如果你敢出去,我就敢玉石俱焚,信不信?」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踉踉蹌蹌朝邵振跟邵青走去,目光像兩把刀子,想要割裂整個世界。

「陳語,你夠了!」

她沒回答,滿眼的狠戾與決裂,表情令人不寒而栗。

邵振冷眼看她,正想繼續往外走時,陳語陰惻惻地喊住亦青。

「路亦青,你想不想知道你那個聖潔的媽媽做了什麼?」

一句話把邵振的穴道點住,他猛然回身恨恨咬牙,一番掙扎後,把兒子交給裴青,再從皮包里掏出幾張千元大鈔和健保卡。

「對不起,請你們帶二青去看醫生。」

裴青與亦青對望一眼,雖然很想留下來听听媽媽到底做出什麼十惡不赦的大事,讓邵媽瘋狂至此,但眼下沒有什麼比二哥更重要。

她拉起邵青另一只手放在自己肩膀上,與裴青合力把他帶出邵家。

門關上,他們听見身後傳來巨烈的撞擊聲,緊接著是邵爸的怒吼。「陳語,你還要不要過日子了,你這樣鬧有什麼好處……」

听著父母的爭吵,眼淚自邵青頰邊滑下,兩只青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只能緊緊攬住他,一再重復道︰「沒事的,我們陪你。」

邵青的後腦了縫三針,醫生開抗生素、還讓他每天過去換藥,他們不想送邵青回家,但現在孟家很「熱鬧」,而送到路家……要是邵媽知道,恐怕會瘋上加瘋。

經過再三考慮之後,他們還是把邵青送回家。

戰爭結束了,邵爸還是離開家門,邵媽冰冷的目光像毒舌般對著亦青吐蛇信,充滿威脅的表情讓人膽顫心驚。

裴青發現、用身子擋住邵媽眼光,邵青也發現了,連忙推著亦青,讓她離開。

亦青咬牙告訴自己,她是二十六歲的路亦青,她是警察,見過的世面足夠多,她早該從邵媽制造的陰影中脫離,不該再被這樣的視線嚇退,她不再需要兩道人形盾牌來保護自己。

于是亦青推開他們,直接走到邵媽面前,問︰「干媽,你為什麼這樣看我?是心情不好嗎?又和干爸吵架了嗎?我爸常說,娶對老婆才能家宅興旺,娶錯女人會把一個好好的家弄得雞飛狗跳、不得安寧。干媽如果還想要這段婚姻,就收斂收斂脾氣,不要老是在別人身上找原因,永遠只會指責別人、從不檢討自己的話,這個家早晚會散掉。」

這話刺激到陳語了,倏地,她攫住亦青手腕,一把將她扯向自己。「路亦青,你以為你爸娶對女人了?」

她很用力,手指深陷在亦青腕里,邵青和裴青急忙介入,一個拉住陳語、一個抱住亦青,想把兩人拉開。

但陳語用了死勁,越扯她就扣得越緊,兩人擔心亦青受傷,不敢太用力。

沒想到亦青火上添油,不怕死地一句句往下說︰「當然,我媽媽賢慧溫柔、體貼善解,我爸說他這輩子做得最正確的事就是娶我媽媽,而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就是被我媽媽生下。能得到這樣的評價,是一個女人最大的成就與驕傲。干媽,你認為干爸和二哥也會給你這樣的評語嗎?」

「哼!你爸會說這種話是因為無知,是因為不知道胡雪芬有多下賤,等你們知道她是個怎樣的女人,就會覺得她骯髒污穢,恨不得遠離她。」

亦青歪了歪嘴角。「邵媽放心,不會有這一天,我媽媽在我們心目中將會永遠聖潔。」

丟下話,握住陳語的手臂穴道,一勾一架,她不由自主地松開手。

武術不是學假的,好歹當了那麼多年的警察,流氓黑道毒蟲都沒看在眼里的她,豈能輕易被一個病懨懨的女人挾制?

見邵媽松開手,裴青、邵青急忙把亦青拉走。

他們陪著邵青回到二樓,把他安置在床上,裴青先倒一杯水,讓他吃過藥後,拉拉被子,正準備叮嚀幾句時,邵青敲了亦青額頭一記。

「你傻啊,我媽那個樣子,你干麼招惹她?你沒見我和爸爸,能躲就躲、能閃就閃,你還自己送上門?」

「我沒差啊,反正躲得掉,可你和邵爸怎麼辦?打算一輩子活在她制造的陰影底下?如果她心里有顆毒瘤,為什麼不明刀快槍給割了鏟了,為什麼要留著,等它什麼時候爆炸?」

有病就要治,真不行的話,直接把人送進療養院,沒有人能時時和未爆彈相處。邵爸就是太優柔寡斷,才會讓自己過得戰戰兢兢痛苦萬分。

「別管我們,你先擔心自己吧,我真怕待會兒下樓,我媽又要為難你。」

裴青拍拍他,笑道︰「還有我呢,我的身高不是長好看的。」

上國中後,大青、二青的身高往上飛竄,為幫他們轉大人,路家的晚餐桌上經常出現一道紅茄冬炖雞腿,那味道可香著呢,可惜那是兩只青獨有的福利,小青再饞都甭想嘗。

不過大青、二青常趁著路媽不注意,偷偷撕下一塊雞腿肉塞進她碗里。

偷吃的快感在她的記憶中形成一道甜蜜圍籬,是無數道的甜蜜圍籬,讓她在寄居邵家的苦難歲月中心靈得以安然平適。

「二哥好好休息,其他的不要多想。」亦青道。

「我知道。」邵青悶聲回答。

今天的事讓他覺得很丟臉,他不想怨恨,卻很難不怨恨,他懷疑自己是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老天爺不給他一個正常的母親?

裴青道︰「醫生交代的話你要記住,我幫你把手機放在床頭,如果頭暈不要強忍,馬上打電話給我,我送你去醫院。」

「好,謝謝哥。」

「快睡,我先送小青回家。」

「嗯。」

他們退出邵青房間後,放慢腳步往樓下走,走到樓梯一半時听見陳語的聲音。

「唯嘉,照片拍好了,你馬上過來拿……你答應我的話一定要辦到,我要那個賤人好看……」

照片?賤人?亦青憂愁地望向裴青,她指的是媽媽嗎?如果是的話,她手中有什麼照片?

兩人心存默契,在樓梯中間停留好一會兒才下樓。

陳語看見亦青,沒說話,但凝在嘴角的笑意帶著令人恐懼的凌厲,那是一個瘋狂的女人才會出現的表情。

裴青送亦青到家後回去了,他們家的戰爭不會更輕松。

亦青按下門鈴,是媽媽開的門,看見媽媽,亦青想也不想投入她懷里。

「找不到媽媽,擔心了嗎?媽媽在冰箱門上留了紙條,說要去看醫生。」胡雪芬安撫女兒。

「只是有點難過。」

「難過什麼?」

她搖頭後,說︰「沒事。」

「沒事就好,快進來,晚上煮你最愛吃的大鹵面,等會兒你去叫大青、二青過來吃飯。」

「哥家里很亂,最近都不能過來,二哥受了傷,我們剛送他去看醫生,醫生說要觀察有沒有腦震蕩,剛吃過藥,睡下了。」

「二青怎會腦震蕩,情況嚴重嗎?」胡雪芬憂心問。

「是被干媽打的,我倒楣也受到池魚之殃,媽媽幫我看看,我後背很痛。」亦青撒嬌。

亦青的話讓胡雪芬目光微凜,低聲問︰「你受傷了嗎?怎不讓醫生也看看?」

「人家害羞嘛。」

胡雪芬眉心打上結,卻努力維持正常表情。「快進屋,媽媽看傷得厲不厲害?」

這個晚上,路家餐桌上少了兩只青,氣氛頓時變得壓抑。

爸爸說了邵振家的事,母女倆才曉得,邵振離開家之後回警局找路崇光,路崇光請兩個小時假陪他到外面小酌。

路崇光嘆道︰「邵振下定決心要離婚了。」

「怎會鬧得這麼嚴重?」胡雪芬低頭,口氣有些虛。

亦青看著媽媽,心道︰是啊,怎會這麼嚴重?前世邵爸一路照顧到邵媽病逝,怎會突然決定……這件事前世發生過嗎?

「我有勸老邵想清楚,讓他別意氣用事,不過這次……我看很難,雖然都說要勸和不勸離,但我是真心認為,娶到陳語是生不如死的事兒,如果換成我,我早就離婚單過。」

「崇光。」胡雪芬低喚,輕搖頭。「別在孩子面前說這種事。」

路崇光接到妻子暗示,閉嘴轉開話題,但兩個人心還是掛著這事。

亦青知道他們想避開自己,于是匆匆把飯扒光,說︰「爸媽,我先上樓洗澡。」

離開餐桌,往二樓去,站在房門前時,亦青靈光一閃,轉身往父母房間走,她小心翼翼打開抽屜,找到母親藥袋。

精神科?媽媽竟然……她細看藥物品項。

「百憂解……」她輕聲念出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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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百憂解?雪芬,你生病了嗎?」路崇光擔心地望向妻子。

為了不讓丈夫擔心,胡雪芬逼自己擠出笑容。

「沒事的,這幾天我睡不好,醫生才給我開藥,我猜,睡久一點,情況就會好轉。」

「別騙我,我知道百憂解是治什麼的,醫生評估你得到憂郁癥對嗎?為什麼不告訴我?」

「沒事,憂郁癥就是……情緒感冒,吃點藥、多休息就會好轉。」

路崇光怪起自己。「我早該發現的,最近你常一個人關在浴室里面,是我太疏忽了,雪芬,我是你的丈夫,有什麼不開心的事,你應該告訴我,讓我和你一起分擔。」

她輕喟。「我不想把自己的不快樂強加到你和女兒身上。」

「錯,你不快樂,是我們全家的大事,我們有義務照顧你。」

「沒事的,真的不需要特別照顧,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吃過藥就會好,放心、放心,放一百個心……」

「不管,我明天就去請假,之前說要露營,一直沒去成,趁小青還沒開學,我帶你們出去玩幾天,想去哪里,墾丁、溪頭、日月潭?如果不喜歡國內,我們就去日本、韓國、大陸。」

耳朵貼著門板,亦青偷听爸媽對話。

連爸也發現媽媽不對勁了?什麼事困擾了她?和陳語口中的「照片」有關嗎?

許多問號抓著撓著,讓她無法平靜思考,背靠著門,亦青慢慢滑坐到地板上,無法言喻的恐慌佔據她每個細胞。

而房內,在丈夫輕聲哄慰之下,被委屈壓得抬不起頭的胡雪芬終于爆發,她撲進路崇光懷里,哽咽道︰「我們搬家吧,遠遠離開這里……」

2021年1月1日

一覺醒來,亦青感覺累癱了。

她不知道怎會累成這樣,連翻個身都覺得全身酸痛不已。

比起過去幾天,這次她融合的不過是短短的兩天記憶,頭腦不至于紛亂成這副德性,但是她很憂慮、很慌張、很焦躁。

是因為「那天」即將來臨?是因為害怕改變無法即時出現?害怕自己做的每件事最終……徒勞無功?

她覺得累,覺得唇舌苦澀,想灌下一大瓶酸梅汁——媽媽煮的酸梅汁……

「哥。」手指頭輕輕地往旁邊爬去,爬著爬著、爬到另一只手背上,握住、叩住,大大的手背握在掌心中,彷佛這樣就能夠握住未來似的。

這種想像很傻,但她不介意自己傻。

「沒事的。」他反手握住她,嘴角小小地往上勾起微微的弧度。

「媽媽得到憂郁癥了,她想要搬家,我不知道她踫到什麼難題?」

「我們上樓,在路媽的日記里找找,看能不能找到線索?」

「好。」

兩人飛快起床、上二樓,打開昨天沒看完的日記,找到最靠近的日期。

前2008年的7月,一切都還很正常,胡雪芬還提到要不要找個時間好好教女兒做飯;2008年8月初,在孟奶奶去世之前,她在日記里面計劃要帶三只青出門玩。

問題出現在2008年8月18日,那頁雜七雜八地寫下一堆串不起來的文字,能夠讀懂的只有反覆出現的「為什麼」。

這三個字代表的是困惑,但重重的筆跡泄露她的憤怒。她為誰而憤怒?為何事憤怒?日記里沒有交代。

「所以媽媽踫到的困難,不但無法對爸爸啟齒,連自己也無法面對?」

那是造就路家分崩離析的原因嗎?裴青細細在文字當中尋找脈絡。

兩道濃濃的黑眉在額頭糾結,只剩下兩天了,他不確定還有沒有機會回去,不確定停留在腦海里的記憶,是不是改變的最後一個點,而接下來的事,會不會依循著舊軌跡進行?

路爸路媽還是死亡,亦青還是成為邵家養女,她將面對邵媽的威脅,直到邵媽死去,她還是為了追查父母的死因,最終逼迫自己成為警察?

而自己仍然去上海、仍然與繼母抗爭,仍然在陌生的環境里浮浮沉沉,用盡力氣試圖改變困局,最終回到台灣卻……

命運,終究不可逆?

裴青握住亦青的肩膀,將她扳正、面對自己,他試著鼓吹她,也鼓吹著自己。「打起精神,只要沒有塵埃落定,就還有轉圜的機會。」

他篤定的目光,讓她無由來的自信增生。

「哥說的對,為什麼我會被投訴、被迫休假?為什麼我會回到老家、回到過去、變成一個截然不同的自己?這麼多的改變絕對不會是一場白費心機。」

「沒錯,任何事發生都有原因,雖然我們不確定未來會演變成什麼樣,但只要做足準備,一旦某個契機點出現,我們就有機會改變。」

「準備?」亦青問。

他笑開眉心回答,「對,準備,我記得路爸……」

亦青靠在裴青身上吃稀飯,像個軟骨頭般。

她黏他,黏得越來越緊,時刻不讓他離開視線,像是隱約間明白了什麼似的,她必須抓緊、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分鐘,不允許浪費。

裴青給她布菜,他也隱約明白……她明白。

都不說破,就是相處著,用連體嬰似的相處方式,把對方系在自己身旁。

吃飯,她對著他笑;吞菜,她對著他笑;她知道自己長的不錯,知道自己的笑容也挺美妙,但這不是她像白痴那樣亂笑的原因,而是為了……為了讓他記牢。

她的听覺記憶可以維持十幾年,那哥的視覺記憶可以保留多久?她希望是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

她在笑,卻有哭的沖動,她在吃菜,卻有想吐的,怎麼辦?

「哥。」

「怎樣?」他敏感得可以感受到她每分情緒,心疼一層又一層,可是他對自己的心疼無能為力。

「雖然你不走了、決定留下了,但我們終將分離對不對?」輕聲問著,她不敢讓微笑離開半分鐘,就怕它一走,她的人生再不存在快樂。

手停頓在半空中,他無法回答。

下一刻,他若無其事地為她夾一筷子青菜。

看著他的若無其事,她也若無其事地把菜含進嘴巴里,嚼一嚼,吞下去,再端起牛奶喝一大口,若無其事說︰「中西合璧。」

「以後喝牛奶,記得要先溫過才不傷胃。」他轉移話題。

她好想笑,心都傷透了,傷一點點胃……真的不算什麼。但是他想要,她便跟著他轉移話題。「蔣鈺婷對哥念念不忘,她在打听你,蘇際宣想幫你們牽線,還說媒人錢要六四分。」

「無聊。」

「對啊,真無聊,他還說我監守自盜,真是的,我的人品不錯呀,他怎麼可以這樣說我?我明明就是……」

「明明就是什麼?」他接下她的話,把話題從哀愁轉為打屁。

「我要就光明正大的要,就算真是強取豪奪也是因為我本事高,什麼監守自盜?胡扯,我需要那麼做?」

裴青笑問︰「你的本事高?」

「對啊,哥是我的,我盜啥啊?何況哪來的監守,分明是守護,我用很多年的時間,才把臭臉小正太變成笑臉小乖乖,難道不是本事高?」

沒錯,他的小青本事高,他的小青守護了他,她像溫暖的火苗,讓他在痛苦的黑暗深淵中有了盼望。

那些年的痛苦,因為知道她的存在而淡然……再給她遞溫牛奶,再給她夾菜,長大的路亦青不再挑食。

「這幾天,終于胖一點點了。」他滿足地掐掐她的臉。

「三餐照時吃,能不胖?」

「以前沒有嗎?」

「上班忙起來,很多時候兩頓得當一餐吃。」

她不是天生縴瘦也不是熱愛運動,實在是吃飯的時間太窘迫,她很少有機會坐下來,享受美食帶來的幸福感。

尤其……在母親過世後,沒有媽媽的手藝做後盾,吃飯這件事很難誘發她的興趣。

「台灣治安這麼差?」

「應該說台灣的政治很熱鬧。」大量警力全往那上面投資了。

「你這樣不行,年紀輕輕,不要把身體給弄壞。」

「明天二哥就會到,他做菜比我厲害,讓他做菜給哥吃。」她說著不可能的事,卻認真盼望奇蹟發生。

三口兩口把飯扒完,喝光牛奶,亦青拉著裴青進客廳,他坐上沙發,她一坐到他的大腿上,笑得眉眼彎彎。

「明天二哥看見你在這里,肯定會嚇壞。」

嚇壞嗎?是的,一定會。裴青微眯眼,不回答。

「我想給他一個驚喜,可以嗎?」她逼著他承諾。

他……無法承諾。「如果他能看見我,就夠驚喜了。」

要是今晚能回去、能做出改變,明天迎接他們的才是貨真價實的驚喜,但,如果沒有呢?亦青沉眉。

看著她的臉,他明白她在想什麼,收攏雙臂,把她圈進懷里,不懂得小鳥依人的亦青小鳥依人了。

親親她的額頭,他沉聲道︰「一切都會好轉的,我們要執著相信。」

深吸氣、點點頭,暫且把隱憂拋在腦後,她捧起他的臉,笑出一臉精靈古怪。

親親他的額頭,她說︰「執著相信,這里是我的,我不需要監守自盜。」

倏地臉紅,但他不想阻止她宣示主權。

見他沒翻臉,她親親他的臉頰,「執著相信,這里是我的,我隨時可以享用。」

他靦腆得無法與她對視,嘴角卻偷偷上揚。

她親親他的下巴,「執著相信,這里是我的,我的地盤誰都別想踩。」

差一點點,他想調整角度,讓她的唇落在自己的唇上,幸好理智阻止了。

她親親他的脖子,「執著相信,這里是我的,誰敢覬覦就賞她兩顆子彈。」

要不是手機鈴聲響起,她恐怕將會一路侵門踏戶,從脖子一路往下親、親到重點部位去。

但亦青氣壞了,她咬得牙齒咯咯作響,壞人好事要下十八層地獄!但是再生氣,她還是接起手機。

「喂,亦青嗎?我蘇際宣啦,大師好不容易擠出時間,我們一個小時後見,好嗎?」

她很想叫他去死,但是……「一月一日,大師還要出來賺?他是有多缺錢啊?」

「呸呸呸,亂說話,大師的時間都排滿了,今天是休假,要不是看在我們的交情,哪里請得動他,拜托拜托,你就配合一次,行不?」

她垂頭喪氣回答,「好啦,我在家里等你。」

「給你帶肉圓過去,我媽剛蒸的,好吃到不行。」他的口氣超興奮,是大船即將入港的激動激情。

「知道了啦。」她沒好氣地掛掉手機,咬牙切齒對裴青說︰「當時他腳踏兩條船,我必須承認,他踏得太正確。」

「為什麼?」

「如果真的嫁給他,我想,我會一天撞三次牆。」

裴青失笑。「為什麼要撞三次牆?」

「懊惱啊、後悔啊,丟掉身邊的好貨、跑去嫁笨蛋啊。」說到好貨時,她還調戲地勾起他的下巴。

抓住她的手,裴青說︰「放心,我不會讓你撞痛,我會把蘇家牆壁全部換成豆腐渣。」

一听,心暖,就知道啊,世界上再沒有人比哥更寵她。

「後悔了,我不想讓蘇際宣和大師上門,如果師父真在這房子里找到爸媽的魂魄,是不是代表就這樣了?」她也怕大師……找到其他。

「別想太多,我們更新的記憶還沒有到出事那天。」

「會不會我們無法回去了,會不會明天醒來,記憶一口氣更新到2021?」

「用預測來嚇唬自己?不聰明。」

是啊,拿想像力把自己嚇得失魂落魄,是傻瓜的行徑。

裴青模模她的頭。「我先上樓,客人馬上就到了。」

蘇際宣和大師過來,剛到門口,孫大師就指著附近住戶說︰「這條巷子兩邊的房子大都是建商蓋的,格局相似,沒什麼大問題,但這間和對面間不是,偏偏又對沖。」

「對沖?」

「這間屋宅對上他們的尖形屋檐,這叫室外棺材煞,容易發生血光之災。」

「那要怎麼化解?」蘇際宣拿錄音筆記錄。

「掛九宮八卦或山海鎮就能化解。」

「知道了。」他對亦青說︰「山海鎮我有,開光之後幫你送過來。」

亦青很無奈,哪來的江湖騙子?不過她還是客客氣氣、保持微笑,沒透露出真實想法。

長大了嘛,人都是長著長著,就把虛偽、表里不一給長出來。

走進庭院,孫大師拿出羅盤前前後後轉一圈,指著埋時空膠囊的大樹說︰「這棵樹在房子的西北方,西北為干、樹有木精,可以保護住宅主子。尤其種的又是椿樹,它易生長,並且可以活很久,是長壽的象征。」

听見他這樣說,蘇際宣樂了。「孫大師,快請進。」

亦青頻頻翻白眼,如果是這樣子,爸媽為什麼沒有長壽?全是屁話。

她跟在蘇際宣身後進客廳,看著大師拿著羅盤在一樓緩步慢行,蘇際宣亦步亦趨追隨,無比認真,念書時都沒這樣。

亦青覺得不舒服,像是脫掉隱私供人參觀似的,不想跟了,她坐到沙發里滑手機。

蘇際宣見亦青沒過來,忙在孫大師耳邊說︰「這是間凶宅,發生過命案,大師幫忙看看,這屋里有沒有鬼魂暫留?」

「好。」

亦青點開Line。

大雄發來訊息︰黃先生不但沒有受到制裁還和肇事者談妥賠償,雖然黃太太是突然間沖出來的,但肇事者為了讓良心好過,還是願意賠償三十萬。

錢不多,但這消息讓人痛恨,明明該負責任的人,竟還得到賠償?正義呢?公平?誰說舉頭三尺有神明的?

亦青不爽,飛快打下一串字︰能不能策反那兩個孩子,讓他們作證是因為家暴事件才會釀成車禍?

大雄︰花輪正在做這件事,如果成功,姓黃的不但拿不到賠償,還會失去孩子的監護權。

亦青︰有人接管孩子嗎?

大雄︰有,他們的外公外婆正打算和姓黃的打官司。

亦青︰希望法官不是瞎的,不要再說什麼可以教化之類的鬼話。

大雄︰希望如此,你什麼時候回來?

亦青︰幫我問問老大,什麼時候讓我回去上班啊?

大雄︰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亦青︰貼圖

大雄︰貼圖

「當初蓋這間房子的人很用心,不管是大門、玄關、走道、客廳、廚房的位置都非常好,這是間旺宅啊,我再上樓看看。」孫大師說。

「我陪——」蘇際宣正想和大師一起上樓,卻發現亦青臉色不大好。

客戶至上,就算房子再好、就算屋里沒有鬼,如果亦青最後決定不賣,他半毛錢都別想賺。

身為商人,他很懂得審時度勢,這時候最該討好的是亦青,不是孫大師。

他笑道︰「大師請自便。」

孫大師上樓後,蘇際宣坐到亦青身邊,說︰「這附近的房價我查過了,建商蓋的那批可以賣到七百多萬,你家的坪數比它們多出一倍不只,屋齡也更新一點,雖然建材不錯、裝潢也不差,但終究是二十年的老屋子,你想,如果開價一千六百萬,再讓買主還個一、兩百萬,以一千四到一千五成交,如何?」

當然,如果確定有盤踞不散的鬼魂,價格就得再往下調整。

「我考慮考慮。」

「可以,想好就告訴我。」話說完,蘇際宣又覺得不夠清楚,連忙補充。「我的手機二十四小時開機,你隨時可以打電話給我,半夜也沒關系。」

「我干麼半夜打給你?我有病嗎?」

「不是啦,就……代表我服務滿分的意思啦。」他搔搔頭發,看起來點憨。

越看他越覺得傻,亦青懷疑,以前的自己怎麼會看上他,還為他的變心哭得豬羊變色?記不得了……很多記憶淡得留不下感覺……

孫大師爬上樓梯,越靠近二樓,長長的兩道白色眉毛就鎖得越緊。

他先走進亦青房間,那股從身後吹來的陰風讓他握緊拳頭,房間里外都看過一遍之後,他轉到主臥房里。

裴青正在翻閱日記,孫大師進屋,裴青抬眼。

孫大師迎上他的視線,問︰「你是誰?」

「孟裴青,樓下女孩的哥哥。」

「她姓路。」

「青梅竹馬,比親哥哥更親的哥哥。」

孫大師點點頭,細細審視這個五官深邃、英俊帥氣的男人。「你會害她嗎?」

輕淺一笑,他回答,「我只會保護她。」

孫大師想了想,再問上幾句後,說︰「我知道了。」

孫大師拿著羅盤繼續把整個房間走過一遍後,往三樓上去。

三樓有一間客房,另一間是運動室,里面擺著跑步機、舉重機……等健身器材。

這個家里,除臥房之外,每個人都有專屬空間,熱愛廚藝和園藝的路媽,廚房和庭院是她的天下,樓梯下的密室歸屬亦青,而健身室是路爸的天地。

仔細看過後,孫大師緩步下樓。

蘇際宣迎上前,眼楮瞟了瞟問︰「有沒有那個?」

「有。」孫大師回答。

听見這話,亦青從沙發上跳起來,正想反駁時,孫大師指著她說——

「不必擔心,他是為了保護你而存在,你搬走,他自然會離開,不會對旁人有害。」

蘇際宣松口氣問︰「那就不必作法驅鬼?」

「不必。」

「太好了,謝謝大師,謝謝。」蘇際宣一步一聲謝,這個結論太令人滿意。

他用眼神向亦青道再見,再比個手機動作,代表電話聯絡,然後掏出車鑰匙,他還得送大師回去。

兩人走出她家大門,亦青卻泄了氣似的。她把孫大師的話,拆開、組合,組出一個結論——只要她不搬走,他就不會離開。

那麼……不想賣房了,不只不賣,她還要申請調職,調回老家,做爸爸曾經做的工作。

她慢慢走上二樓,靜靜地看著坐在床上的裴青。

裴青放下日記,問︰「怎麼了?」

2008年8月21日

視線落在書桌上的國中參考書,她沒起床,直接伸手去模床頭櫃上的電子鐘……

模到了,抓到眼前,八月二十一日,早上五點半……

亦青吁口氣,很好,她回來了。

喉嚨很痛,額頭有點發燒,整個人病懨懨的,她很清楚自己感冒了。

當年就是這樣,媽媽帶她去看醫生,藥吞下去,她昏昏欲睡,睡到家里發生什麼都不知道。

所以重來一回,她絕對不要看醫生。

亦青下床,刷牙洗臉後跑到廚房里拿鹽巴漱漱喉嚨,再吞兩顆維他命C,一口氣喝掉一千CC溫開水。

爸媽還沒起床,她打開門往外走,走過十幾步,看見裴青從巷子那邊過來,臉上堆滿笑容。

果然要執著相信啊……

亦青咧出盛大笑臉,即使喉嚨痛到讓她想跳腳。

彎腰、助跑,她朝他快步奔去,然後縱身一跳,跳上他的腰,像只無尾熊那樣緊緊巴在他身上。

他輕拍她的背,抱著她繼續往三十三號走。

「不怕了,對吧?」裴青問。

她猛點頭,對,不怕,老天爺都願意送她回來了,絕對不會讓她白忙。

「我帶了存款簿和印章。」

孟奶奶留給他的錢?帶那個做什麼?

他說︰「光靠路爸那台不夠,還要多弄幾個,我們必須做到滴水不漏。」

她又點頭,哥說什麼都對。

走過三十一號時,亦青跳下來,扯扯裴青的衣袖,問︰「去找二哥?」

「別,邵媽、邵爸吵得很凶,邵爸下定決心和邵媽離婚,邵媽不肯,二青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我很想知道,為什麼邵爸突然決定離婚?」

都那麼多年都過去,邵媽又不是從今天才陰陽怪氣、情緒不穩定,如果要離婚早離了,怎會拖到現在?

「喉嚨痛就別說話。」裴青說。

亦青點點頭,摀住嘴巴。

「我和二青通過電話,他說邵爸不回家,邵媽鬧到警察局,逼得邵爸回家,一回來就吵,兩人拼命翻舊賬,二青已經知道了。」

「?」她用眼楮發出問號。

「知道邵爸年輕時不想娶邵媽,是陳家用錢逼迫邵爸低頭,也曉得邵爸心里喜歡的始終是路媽。」

邵媽吵架口不擇言,邵青再蠢鈍也能猜出始末。

「二哥知道?那當年他也知道嗎?」

「他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敢告訴你,怕你難受尷尬,怕你對他產生想法。」

難怪她提到送橘子給邵爸的劉阿姨時,二哥想也不想就說︰「爸不會娶的啦。」

原來,二哥一直都知道?

「二青說,邵爸已經通知他外公外婆,這次是玩真的,他們離婚離定了。」

「二哥還好嗎?」

「心情低落是肯定的,再怎樣都是他的爸媽,不過他也明白,也許離婚對他們兩個都好,與其天天相處、彼此傷害,不如劃清關系,留下最後一點情分。」

亦青記得,邵媽病逝前那段日子,她變本加厲折騰邵爸和二哥,她強撐著虛弱的身體,用盡辦法不讓他們好過。

丟東西、罵人是小事,有一次她竟還點火想把整個家給燒掉,幸好看護發現得早,要不然後果難以想像。

那次她問二哥,「邵媽到底是愛邵爸還是恨邵爸?」

二哥回答,「或許是愛得太深、卻得不到相同回饋,就演變成恨了吧。」

裴青順順她的頭發。「先別擔心二青,今天我們有很多事要忙,其他的等明天再說。」

她還是點頭。

看一眼手表,五點五十七分。

路媽快要起床做早飯了,裴青說︰「我們先去小七買喉糖,你這聲音……路媽肯定要逼你去看醫生。」

沒錯,這回打死都不能看醫生,亦青和裴青手牽手往Seven  eleven走。

早上他們去領錢、備妥用具,下午回到家里準備好好布置一番,路爸去上班沒有問題,但得想辦法把路媽給支出去。

兩人正找不到借口,幸好王嬸嬸夠給力。


中午過後,她拿一把菜刀沖進路家,讓媽媽陪她去抓王叔叔的奸。

第一次,亦青認為王叔叔的風流是天大地大、救人于水火的好事。

傍晚時分,路媽滿身疲憊回到家里,可見得抓奸是件很累人的事,不過她還是打起精神做晚餐。

晚餐桌上邵青缺席,但裴青到了。

「大青、小青,最近你們多關心一下二青。」路崇光語重心長說。

「好。」

裴青、亦青對視,連路爸都這麼說,可見得事情再沒有轉圜余地。

「大青,你會跟你爸去上海嗎?」胡雪芬問。

裴青看一眼亦青後回答,「應該會。」

他未成年,而爸對他多少有幾分歉意,最終肯定會把他帶在身邊。

他已經長大,能夠理解爸爸對事業的野心,在某個角度里奶奶沒有說錯,爸爸不是壞人,也不是不想要他,而是心有余力不足。

只是這樣的「不足」,對生養他的父母與他生養的孩子有點傷。

認真說來,繼母也不是個絕對的大壞蛋,她只是過度計較、過度精明,她不願意丈夫掙來的資源浪費在一個與自己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身上。

自私是很多人都有的天性。

未來十年,爸的事業將會一帆風順,子公司連開五家,家產以億計算,他將越來越忙,忙到每回見面只能偷偷給他塞錢,補償自己得不到的父愛,這也是裴青很想回台灣卻仍然會顧忌父親的身體而遲遲無法返台的原因。

裴青篤定的回答讓亦青低下頭,滿心不舍。

「如果你想留在台灣,路爸出面找你爸爸談,要是他不放心你一個人住,三樓還有一個房間,你可以搬進來。」

裴青很感激,前世路爸跟爸談過這個話題,他本以為急欲丟掉包袱的爸爸會毫不猶豫點頭。

沒想到路爸的提議激怒了父親,他說︰「我孟哲逸的兒子不需要別人養。」

為此,他恨上父親。

從台灣出發那天開始算起,整整一年,他不和父親說半句話。

若非如此,爸也不會堅持不給他電腦手機,讓他活得像山頂洞人,爸打定主意要讓他和路家、邵家斷絕聯系。

「謝謝路爸,我也想去上海看看,趁年輕多走走,如果有機會可以到歐美求學的話,我也想爭取。」

亦青明白,他的回答純粹是為了讓爸媽放心,更明白在這件事情上頭,他不會改變。

裴青咬下一大口鹵排骨,笑說︰「路媽做的菜真好吃,以後就吃不到了。」

听見這麼一句,路崇光跟胡雪芬有點心酸,終究是一路看著長大的孩子,不約而同地,兩人往他碗里夾菜,幫他夾出一座小山。

「喜歡就多吃點。」

「到上海記得寫信回來,缺什麼盡管說,路爸給你寄去。」

「路媽這幾天多烤一些餅干,你帶去吃,吃完打電話回來,路媽再給你做。」

放下筷子,裴青的心也酸漲得厲害,但嘴角的笑意掩也掩不住,那是清清楚楚的關心,是明明白白在意,他們對他的愛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他的人生有很多缺憾,卻也很幸運,有這樣的真心,讓他的遺憾不至于太過面目猙獰。深吸氣,他說︰「路爸、路媽,謝謝你們疼我。」

「你這麼招人喜歡,誰見了能夠不疼?」路媽哽咽。

亦青半句話都沒說,只是在桌子底下緊緊攥住他的手。

他會回來的,他將改變一切,重新回到她面前,到時他們就能一直一直、永遠永遠在一起,她要對他有信心,她不僅僅要執著相信,更要頑固相信、冥頑不靈地相信。

吃過飯,路爸幫路媽整理廚房,亦青送裴青出門。

他們走出廚房,在經過樓梯時,兩人默契的一個點頭,裴青拿起旋關處的鞋子跑上二樓,躲進亦青房間,而亦青裝模作樣地打開屋門、走進院子,假裝把裴青送出去。

洗過澡後,他們躺在床上蓄勢待發。

都不知道今晚會發生什麼,也不確定當年發生什麼,他們只能用最蠢的方法——守株待兔。

听見上樓聲,裴青翻下床,躲到陽台。

夫妻倆走進女兒房間,路媽模模亦青額頭說︰「好像沒那麼燙了。」

「我已經好多啦。」亦青這麼說,但聲音沙啞得厲害。

「這麼大了還怕看醫生?不行,明天再不好,一定要去診所。」路爸將水壺放在床頭櫃。

「爸媽晚安,我累了。」

「不回答、想敷衍過去?沒這麼好的事,早就告訴過你,天氣再熱也不能……」

眼看妻子就要長篇大論,路崇光連忙跳出來拯救女兒于水火之中。「行了行了,要嘮叨也等小青病好後再說,病人要早點休息,別看漫畫了,知不知道?」

「知道。」她應完話,立馬拉起棉被蓋到頭頂。

路崇光笑著拉掉棉被,在她額頭親一下,低聲道︰「寶貝晚安。」

一句話差點兒催出她的淚水,她記得很清楚,「寶貝晚安」是爸爸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從此她不再是任何人的寶貝,從此再沒有人對她說過晚安。

「爸晚安,媽晚安。」

夫妻關掉電燈,一起離開女兒房間。

五分鐘後,亦青躡手躡腳打開陽台落地窗,把裴青放進來。

在黑暗中,裴青感嘆。「你真幸福,我常希望有人在睡前和我道晚安。」

她笑了,在他耳邊說。「哥晚安。」

「晚安。」他笑了,搜集到人生第一個晚安。

兩人道過晚安卻沒睡覺,黑漆漆的房間里,兩雙眼楮張得很大。

「哥可不可以告訴我實話?為什麼非去上海不可?」她終究忍不住,還是想要再次說服他留下。

重來一次他們都希望改變,為什麼在這麼重大的事情上面,他不願意不同?

側過身,在黑夜里,他尋到她亮晶晶的眼楮。

「第一,我未成年,爸爸握有監護權,這不是我說去或不去就能改變的。第二,大陸是個充滿競爭的地方,它可以讓人迅速成長,我希望自己足夠強大,可以成為你的倚仗。第三,我想試試……」

「試什麼?」

「修補父子感情。」

對于親情,他仍然渴望?亦青明白了,他終究要離開,終究要……深吸氣,她再度要求自己相信,相信他終將會為了自己傾盡所有的努力。

握緊她的手,棉被底下大手牽小手,她因為相信而快樂著,而他……清楚不是每件事都可以被改變……

門鈴響起,正在看電視的路崇光和胡雪芬訝異,都快十點了,怎麼還有人來?

「會不會是二青?」雪芬問。

「應該不會吧,除非是老邵他們出事了?」路崇光從沙發上跳起來。

「你去開門,我給他們弄點熱 茶。」胡雪芬說完往廚房跑去。

但是等她從廚房出來的時候,發現客廳里坐的是宋唯嘉而不是邵家父子,路崇光面色不豫地坐在他對面,兩人都沒說話。

胡雪芬將 茶水放下,坐到丈夫身邊,輕拍他的手背,擔心他沖動。

「嫂子真是個溫柔的好女人,難怪男人都喜歡她,不像我那個傻表姊,說什麼、做什麼都讓人討厭。」宋唯嘉不懷好意地沖著胡雪芬笑。

胡雪芬目光一縮,咬緊下唇。

「別廢話了,說吧,你這麼晚了過來到底有什麼事?」

「喜歡開門見山?很好,我就喜歡你的爽快。」他伸手。「把磁碟交給我。」

「你在說什麼,我不懂。」

「八天前,我掉了一張磁碟,你撿到了,把它還給我。」他的口氣不是猜測,而是認定。

路崇光擰眉看他,久久不發一語。

「我早就說過,沒撿到什麼磁碟。」

「別再浪費時間否認,整件事情小光都看見了,不然我為什麼三番兩次找上你?」

空氣突然變得安靜,兩個男人面對面,氣氛瞬間緊張起來。

好半晌,路崇光終于開口。「那個磁碟不是你的。」

「不然呢?那是從我口袋里掉出來的。」宋唯嘉說得斬釘截鐵。

「那是你買通黑道從林議員那里搶走的。」路崇光口氣篤定。

林議員報案時,他根本沒想到是宋唯嘉干的,是在看林議員提供的監視攝影畫面時發現了熟面孔——阿塞。

阿塞是個不上道的小流氓,他和宋唯嘉走得很近。

聞言,宋唯嘉目光一滯。

完了,事情比他想像的更麻煩!他知道林議員報案了,也很清楚警察對這種案子通常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終究是政治之爭,站在哪邊都不對,到最後肯定會草草結案,了不起鬧得太大,黑道那邊交幾個人出來認罪就是了,但路崇光竟然知道是他買通黑道……嘶,麻煩!

「你調查我?憑什麼?」他收起吊兒郎當的態度坐正身子,表情嚴肅。

「憑我是個執法警察,而你是警界之恥。」路崇光臉上露出鄙夷。

自以為黑白兩道吃得開,殊不知自己就是個白道流氓,收錢、打壓、視律法于無物,這種人沒有資格在警界立足。

「我是恥辱還是榮光,不是你說了算,如果你還有一點智商,就不要攪進這混水。」

「哪個混水?是幾個立委包工程、收受賄賂?還是他們拿政府的錢替自己買票?林議員看不過去,想將整件事情曝光,沒想到你一個小小警員,竟然權力大到沒搜索票就能搜查議員辦公室?請問你是個警察還是國安局局長?」路崇光譏諷。

「你看過磁碟內容了?」宋唯嘉心頭猛打鼓。

路崇光的膽子竟然這麼大?還以為他只是看自己不順眼,故意藏起磁碟、讓他緊張,沒想到整件事從頭到尾他都一清二楚。

「你不也看過了?我想請教,在看過磁碟內容之後,你為什麼不把磁碟往上繳,而是打電話聯絡那些受賄立委?要不要說說,他們給了你什麼好處,跟你剛換的賓士車有沒有關系?」

「你想分一杯羹嗎?可以,三百萬,如何?」宋唯嘉開出優厚條件。

噗地,路崇光大笑,「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回去吧,我們不是同路人。」

「你自以為拒絕我的條件就很高尚?」

「我不必高尚,我只需要正當,我要在妻子女兒面前抬頭挺胸,成為她們的驕傲。」

宋唯嘉深吐氣,他握緊拳頭,閉了閉眼楮,告訴自己不要著急。

既然他不在乎金錢,只在乎家人,那他……又不是沒準備。

再張眼時,他笑得滿臉邪氣。「本來不想讓你太難堪的,既然你滴水不漏,好話壞話都說不通,我只好對嫂子說聲抱歉了。」

聞言,胡雪芬臉上血色瞬間被抽光,手腳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因為她知道……他要說什麼……

宋唯嘉拿出牛皮紙袋,往桌面一丟,說︰「路大警官先看看吧,如果看過之後,還是想要堅持到底,我們再談。」

路崇光帶著防備目光看著對方,他接過牛皮紙袋打開,里面有十幾張照片,照片里面的主角是胡雪芬和邵振,他們半赤果著身子,相擁而眠。

腦袋被安了原子彈,轟地一聲炸開,頓時路崇光無法思考……怎麼會這樣?雪芬和邵振?不可能的啊,猛地抬眼,他對上妻子蒼白臉龐。

胡雪芬摀住嘴巴,她說不出話,眼淚像斷線珍珠,一顆顆不停地往下墜。

她全身發麻,視線變得模糊,她再也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腦中纏纏繞繞的全是那天清醒後的場景。

這就是她罹患憂郁癥的原因?所以她把自己關在浴室里,所以她必須看醫生吃藥,所以她總是痛苦、總是暗自哭泣,總是下意識地喃喃自語?

怎麼可以這樣?最親密的妻子、最要好的朋友,他們怎麼能夠聯手背叛自己?

路崇光的震驚讓宋唯嘉知道這步棋走對了,路崇光在乎家人,他就只能用家人和他對賭。

「現在你可以重新考慮,要不要將磁碟交給我?」

路崇光沒听見宋唯嘉的話,他只看見妻子的眼淚、听見妻子的哭聲,在他眼里,妻子的一舉一動全都叫做「默認」。

而宋唯嘉的得意被他解讀成有恃無恐,所以是真的?雪芬愛上邵振,她不要他了,不要小青、不要這個家了?

難怪邵振下定決心離婚,他是在為未來鋪路?難怪雪芬痛苦掙扎,總是在恍惚?因為她在兩難、在掙扎?

路崇光無法思考,他的目光凌厲,他的表情激狂,他的胸口起伏不定……

他越是瘋狂,宋唯嘉越是認定自己大有勝算,他笑道︰「出軌又不是什麼大事,現代社會,男人沒錢,女人干麼要一路跟隨?就說說你啊,那麼清廉做什麼,到最後還不是連個妻子都保不住?

「算了,不說這個,條件還是一樣,你把磁碟交出來,我給你三百萬。以後呢你就跟著我干,到時候口袋里有錢,不管是嫂子還是外面的女人,每個都會對你服服貼貼、笑臉相對。」

「宋、唯、嘉……」怒氣賁張,路崇光從沙發上彈起。

「小聲點,這種事不要張揚比較好吧,如果你交出磁碟,我就把照片連同檔案都給你,如果你還是硬氣,非要堅持到底?對不起,明天整個警局……哦,不對,是整個台灣,人人都會知道嫂子和邵振的奸情,到時候照片廣為流傳,路大警官的里子面子都保不住羅。」

路崇光氣瘋了,他下意識沖進廚房,拿出一把西瓜刀對準宋唯嘉。

他要殺他?該死的瘋子!他怎麼會踫上這種人?路崇光到底在想什麼啊,油鹽不進、難道真想把事情給鬧大?

宋唯嘉開始緊張了,他握緊拳頭,全身緊繃。

多了三層肥肚,他肯定打不贏路崇光,何況他手上還有一把亮晃晃的西瓜刀,錢再重要,他都不能把命交代在這里。

直覺地,他抓住胡雪芬擋在身前,指著他說︰「路崇光,你不要發瘋,如果傷到你老婆,你會後悔莫及。」

「我瘋了!被你逼瘋的,給我出來,躲在女人背後算什麼。」

「要生氣也是氣你不守婦道的妻子,關我什麼事?你們家的事關起門來自己解決,如果你不想顏面無光,就把磁碟交出來。」

那邊催得狠,東西再不交出去,他們不會放過他的。

路崇光不回答,揮著刀子朝他走去。

「爸,不要,把刀子放下。」亦青跑下樓,伸出雙臂擋在路崇光面前。

在門鈴聲響起那刻,亦青和裴青就躲樓梯轉角處,他們一直等在那里,等待事情的發展。

他們終于明白,這個晚上發生什麼。

原來路家的慘案和宋唯嘉有關,難怪他要草草結案,連質疑的空間都不給。難怪警局的叔伯口徑一致,宋唯嘉手上的「出軌照片」是最強而有力的證據。難怪邵爸必須調職,必須帶著他們遠離台南到台北工作?因為……人言可畏啊。

女兒的聲音讓路崇光恢復些許理智。

亦青一步步朝父親走近,邊走邊說︰「爸爸不是常教我,要判斷一個案子,不能從表面去看,要注重細節、搜尋證據,就算犯人矢口否認,也必須給他開口的機會?媽媽承認了嗎?你為什麼只听別人的污蔑,卻不听听媽媽怎麼說?」

路崇光漸漸鎮定下來,裴青趁此上前將路爸的西瓜刀奪下。

「路爸教過小青,沖動是魔鬼,會屏障你的視線、毀滅你的听覺,會讓你陷在泥淖里無法脫身,路爸,你現在必須擺脫‘沖動’那只大魔鬼。」

「是,不可以沖動……」路崇光長吸氣、長吐氣,吸吐之間,漸漸松開緊繃的身體。

裴青扶路爸坐下,亦青走到媽媽身前想拉開她,但宋唯青緊扣住胡雪芬不放。

亦青冷冷看著他說︰「宋叔叔,剛才鬧得那麼厲害,我以為有小偷,已經報警了,警察應該很快就會到。」

宋唯嘉迎上亦青的視線,那是雙沉穩平靜、勝券在握的眼楮。心中驚詫,他不懂一個小女生怎會有這樣的眼神?

在怔忡之間,亦青發揮她跆拳道本領,一架、一格,將他的手反轉、扭開,吃痛之下,宋唯嘉不得不松開胡雪芬。

宋唯嘉看看路崇光再看看亦青和死盯著自己的裴青,兩個孩子年紀雖小,但周身散發出來的氣勢讓他無法小覷。

他心知肚明,今晚的事成不了,眼下情勢于自己不利,他只能放棄,緊緊看著這一家人,他慢慢往後退,直退到門邊才迅速轉身離去。

裴青確定宋唯嘉走遠之後,鎖上院門和大門,重新回到客廳。

這時路媽仍然激動得無法說話,她的思緒中斷,陷在無邊的恐懼里。

亦青將爸媽都扶坐在沙發里後,拿起宋唯嘉來不及帶走的照片。

這就是邵媽在電話中說的照片?拿起照片,她和裴青仔細看過之後,她說︰「爸,照片有問題。」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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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早上他們去領錢、備妥用具,下午回到家里準備好好布置一番,路爸去上班沒有問題,但得想辦法把路媽給支出去。

兩人正找不到借口,幸好王嬸嬸夠給力。

中午過後,她拿一把菜刀沖進路家,讓媽媽陪她去抓王叔叔的奸。

第一次,亦青認為王叔叔的風流是天大地大、救人于水火的好事。

傍晚時分,路媽滿身疲憊回到家里,可見得抓奸是件很累人的事,不過她還是打起精神做晚餐。

晚餐桌上邵青缺席,但裴青到了。

「大青、小青,最近你們多關心一下二青。」路崇光語重心長說。

「好。」

裴青、亦青對視,連路爸都這麼說,可見得事情再沒有轉圜余地。

「大青,你會跟你爸去上海嗎?」胡雪芬問。

裴青看一眼亦青後回答,「應該會。」

他未成年,而爸對他多少有幾分歉意,最終肯定會把他帶在身邊。

他已經長大,能夠理解爸爸對事業的野心,在某個角度里奶奶沒有說錯,爸爸不是壞人,也不是不想要他,而是心有余力不足。

只是這樣的「不足」,對生養他的父母與他生養的孩子有點傷。

認真說來,繼母也不是個絕對的大壞蛋,她只是過度計較、過度精明,她不願意丈夫掙來的資源浪費在一個與自己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身上。

自私是很多人都有的天性。

未來十年,爸的事業將會一帆風順,子公司連開五家,家產以億計算,他將越來越忙,忙到每回見面只能偷偷給他塞錢,補償自己得不到的父愛,這也是裴青很想回台灣卻仍然會顧忌父親的身體而遲遲無法返台的原因。

裴青篤定的回答讓亦青低下頭,滿心不舍。

「如果你想留在台灣,路爸出面找你爸爸談,要是他不放心你一個人住,三樓還有一個房間,你可以搬進來。」

裴青很感激,前世路爸跟爸談過這個話題,他本以為急欲丟掉包袱的爸爸會毫不猶豫點頭。

沒想到路爸的提議激怒了父親,他說︰「我孟哲逸的兒子不需要別人養。」

為此,他恨上父親。

從台灣出發那天開始算起,整整一年,他不和父親說半句話。

若非如此,爸也不會堅持不給他電腦手機,讓他活得像山頂洞人,爸打定主意要讓他和路家、邵家斷絕聯系。

「謝謝路爸,我也想去上海看看,趁年輕多走走,如果有機會可以到歐美求學的話,我也想爭取。」

亦青明白,他的回答純粹是為了讓爸媽放心,更明白在這件事情上頭,他不會改變。

裴青咬下一大口鹵排骨,笑說︰「路媽做的菜真好吃,以後就吃不到了。」

听見這麼一句,路崇光跟胡雪芬有點心酸,終究是一路看著長大的孩子,不約而同地,兩人往他碗里夾菜,幫他夾出一座小山。

「喜歡就多吃點。」

「到上海記得寫信回來,缺什麼盡管說,路爸給你寄去。」

「路媽這幾天多烤一些餅干,你帶去吃,吃完打電話回來,路媽再給你做。」

放下筷子,裴青的心也酸漲得厲害,但嘴角的笑意掩也掩不住,那是清清楚楚的關心,是明明白白在意,他們對他的愛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他的人生有很多缺憾,卻也很幸運,有這樣的真心,讓他的遺憾不至于太過面目猙獰。深吸氣,他說︰「路爸、路媽,謝謝你們疼我。」

「你這麼招人喜歡,誰見了能夠不疼?」路媽哽咽。

亦青半句話都沒說,只是在桌子底下緊緊攥住他的手。

他會回來的,他將改變一切,重新回到她面前,到時他們就能一直一直、永遠永遠在一起,她要對他有信心,她不僅僅要執著相信,更要頑固相信、冥頑不靈地相信。

吃過飯,路爸幫路媽整理廚房,亦青送裴青出門。

他們走出廚房,在經過樓梯時,兩人默契的一個點頭,裴青拿起旋關處的鞋子跑上二樓,躲進亦青房間,而亦青裝模作樣地打開屋門、走進院子,假裝把裴青送出去。

洗過澡後,他們躺在床上蓄勢待發。

都不知道今晚會發生什麼,也不確定當年發生什麼,他們只能用最蠢的方法——守株待兔。

听見上樓聲,裴青翻下床,躲到陽台。

夫妻倆走進女兒房間,路媽模模亦青額頭說︰「好像沒那麼燙了。」

「我已經好多啦。」亦青這麼說,但聲音沙啞得厲害。

「這麼大了還怕看醫生?不行,明天再不好,一定要去診所。」路爸將水壺放在床頭櫃。

「爸媽晚安,我累了。」

「不回答、想敷衍過去?沒這麼好的事,早就告訴過你,天氣再熱也不能……」

眼看妻子就要長篇大論,路崇光連忙跳出來拯救女兒于水火之中。「行了行了,要嘮叨也等小青病好後再說,病人要早點休息,別看漫畫了,知不知道?」

「知道。」她應完話,立馬拉起棉被蓋到頭頂。

路崇光笑著拉掉棉被,在她額頭親一下,低聲道︰「寶貝晚安。」

一句話差點兒催出她的淚水,她記得很清楚,「寶貝晚安」是爸爸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從此她不再是任何人的寶貝,從此再沒有人對她說過晚安。

「爸晚安,媽晚安。」

夫妻關掉電燈,一起離開女兒房間。

五分鐘後,亦青躡手躡腳打開陽台落地窗,把裴青放進來。

在黑暗中,裴青感嘆。「你真幸福,我常希望有人在睡前和我道晚安。」

她笑了,在他耳邊說。「哥晚安。」

「晚安。」他笑了,搜集到人生第一個晚安。

兩人道過晚安卻沒睡覺,黑漆漆的房間里,兩雙眼楮張得很大。

「哥可不可以告訴我實話?為什麼非去上海不可?」她終究忍不住,還是想要再次說服他留下。

重來一次他們都希望改變,為什麼在這麼重大的事情上面,他不願意不同?

側過身,在黑夜里,他尋到她亮晶晶的眼楮。

「第一,我未成年,爸爸握有監護權,這不是我說去或不去就能改變的。第二,大陸是個充滿競爭的地方,它可以讓人迅速成長,我希望自己足夠強大,可以成為你的倚仗。第三,我想試試……」

「試什麼?」

「修補父子感情。」

對于親情,他仍然渴望?亦青明白了,他終究要離開,終究要……深吸氣,她再度要求自己相信,相信他終將會為了自己傾盡所有的努力。

握緊她的手,棉被底下大手牽小手,她因為相信而快樂著,而他……清楚不是每件事都可以被改變……

門鈴響起,正在看電視的路崇光和胡雪芬訝異,都快十點了,怎麼還有人來?

「會不會是二青?」雪芬問。

「應該不會吧,除非是老邵他們出事了?」路崇光從沙發上跳起來。

「你去開門,我給他們弄點熱 茶。」胡雪芬說完往廚房跑去。

但是等她從廚房出來的時候,發現客廳里坐的是宋唯嘉而不是邵家父子,路崇光面色不豫地坐在他對面,兩人都沒說話。

胡雪芬將 茶水放下,坐到丈夫身邊,輕拍他的手背,擔心他沖動。

「嫂子真是個溫柔的好女人,難怪男人都喜歡她,不像我那個傻表姊,說什麼、做什麼都讓人討厭。」宋唯嘉不懷好意地沖著胡雪芬笑。

胡雪芬目光一縮,咬緊下唇。

「別廢話了,說吧,你這麼晚了過來到底有什麼事?」

「喜歡開門見山?很好,我就喜歡你的爽快。」他伸手。「把磁碟交給我。」

「你在說什麼,我不懂。」

「八天前,我掉了一張磁碟,你撿到了,把它還給我。」他的口氣不是猜測,而是認定。

路崇光擰眉看他,久久不發一語。

「我早就說過,沒撿到什麼磁碟。」

「別再浪費時間否認,整件事情小光都看見了,不然我為什麼三番兩次找上你?」

空氣突然變得安靜,兩個男人面對面,氣氛瞬間緊張起來。

好半晌,路崇光終于開口。「那個磁碟不是你的。」

「不然呢?那是從我口袋里掉出來的。」宋唯嘉說得斬釘截鐵。

「那是你買通黑道從林議員那里搶走的。」路崇光口氣篤定。

林議員報案時,他根本沒想到是宋唯嘉干的,是在看林議員提供的監視攝影畫面時發現了熟面孔——阿塞。

阿塞是個不上道的小流氓,他和宋唯嘉走得很近。

聞言,宋唯嘉目光一滯。

完了,事情比他想像的更麻煩!他知道林議員報案了,也很清楚警察對這種案子通常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終究是政治之爭,站在哪邊都不對,到最後肯定會草草結案,了不起鬧得太大,黑道那邊交幾個人出來認罪就是了,但路崇光竟然知道是他買通黑道……嘶,麻煩!

「你調查我?憑什麼?」他收起吊兒郎當的態度坐正身子,表情嚴肅。

「憑我是個執法警察,而你是警界之恥。」路崇光臉上露出鄙夷。

自以為黑白兩道吃得開,殊不知自己就是個白道流氓,收錢、打壓、視律法于無物,這種人沒有資格在警界立足。

「我是恥辱還是榮光,不是你說了算,如果你還有一點智商,就不要攪進這混水。」

「哪個混水?是幾個立委包工程、收受賄賂?還是他們拿政府的錢替自己買票?林議員看不過去,想將整件事情曝光,沒想到你一個小小警員,竟然權力大到沒搜索票就能搜查議員辦公室?請問你是個警察還是國安局局長?」路崇光譏諷。

「你看過磁碟內容了?」宋唯嘉心頭猛打鼓。

路崇光的膽子竟然這麼大?還以為他只是看自己不順眼,故意藏起磁碟、讓他緊張,沒想到整件事從頭到尾他都一清二楚。

「你不也看過了?我想請教,在看過磁碟內容之後,你為什麼不把磁碟往上繳,而是打電話聯絡那些受賄立委?要不要說說,他們給了你什麼好處,跟你剛換的賓士車有沒有關系?」

「你想分一杯羹嗎?可以,三百萬,如何?」宋唯嘉開出優厚條件。

噗地,路崇光大笑,「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回去吧,我們不是同路人。」

「你自以為拒絕我的條件就很高尚?」

「我不必高尚,我只需要正當,我要在妻子女兒面前抬頭挺胸,成為她們的驕傲。」

宋唯嘉深吐氣,他握緊拳頭,閉了閉眼楮,告訴自己不要著急。


既然他不在乎金錢,只在乎家人,那他……又不是沒準備。

再張眼時,他笑得滿臉邪氣。「本來不想讓你太難堪的,既然你滴水不漏,好話壞話都說不通,我只好對嫂子說聲抱歉了。」

聞言,胡雪芬臉上血色瞬間被抽光,手腳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因為她知道……他要說什麼……

宋唯嘉拿出牛皮紙袋,往桌面一丟,說︰「路大警官先看看吧,如果看過之後,還是想要堅持到底,我們再談。」

路崇光帶著防備目光看著對方,他接過牛皮紙袋打開,里面有十幾張照片,照片里面的主角是胡雪芬和邵振,他們半赤果著身子,相擁而眠。

腦袋被安了原子彈,轟地一聲炸開,頓時路崇光無法思考……怎麼會這樣?雪芬和邵振?不可能的啊,猛地抬眼,他對上妻子蒼白臉龐。

胡雪芬摀住嘴巴,她說不出話,眼淚像斷線珍珠,一顆顆不停地往下墜。

她全身發麻,視線變得模糊,她再也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腦中纏纏繞繞的全是那天清醒後的場景。

這就是她罹患憂郁癥的原因?所以她把自己關在浴室里,所以她必須看醫生吃藥,所以她總是痛苦、總是暗自哭泣,總是下意識地喃喃自語?

怎麼可以這樣?最親密的妻子、最要好的朋友,他們怎麼能夠聯手背叛自己?

路崇光的震驚讓宋唯嘉知道這步棋走對了,路崇光在乎家人,他就只能用家人和他對賭。

「現在你可以重新考慮,要不要將磁碟交給我?」

路崇光沒听見宋唯嘉的話,他只看見妻子的眼淚、听見妻子的哭聲,在他眼里,妻子的一舉一動全都叫做「默認」。

而宋唯嘉的得意被他解讀成有恃無恐,所以是真的?雪芬愛上邵振,她不要他了,不要小青、不要這個家了?

難怪邵振下定決心離婚,他是在為未來鋪路?難怪雪芬痛苦掙扎,總是在恍惚?因為她在兩難、在掙扎?

路崇光無法思考,他的目光凌厲,他的表情激狂,他的胸口起伏不定……

他越是瘋狂,宋唯嘉越是認定自己大有勝算,他笑道︰「出軌又不是什麼大事,現代社會,男人沒錢,女人干麼要一路跟隨?就說說你啊,那麼清廉做什麼,到最後還不是連個妻子都保不住?

「算了,不說這個,條件還是一樣,你把磁碟交出來,我給你三百萬。以後呢你就跟著我干,到時候口袋里有錢,不管是嫂子還是外面的女人,每個都會對你服服貼貼、笑臉相對。」

「宋、唯、嘉……」怒氣賁張,路崇光從沙發上彈起。

「小聲點,這種事不要張揚比較好吧,如果你交出磁碟,我就把照片連同檔案都給你,如果你還是硬氣,非要堅持到底?對不起,明天整個警局……哦,不對,是整個台灣,人人都會知道嫂子和邵振的奸情,到時候照片廣為流傳,路大警官的里子面子都保不住羅。」

路崇光氣瘋了,他下意識沖進廚房,拿出一把西瓜刀對準宋唯嘉。

他要殺他?該死的瘋子!他怎麼會踫上這種人?路崇光到底在想什麼啊,油鹽不進、難道真想把事情給鬧大?

宋唯嘉開始緊張了,他握緊拳頭,全身緊繃。

多了三層肥肚,他肯定打不贏路崇光,何況他手上還有一把亮晃晃的西瓜刀,錢再重要,他都不能把命交代在這里。

直覺地,他抓住胡雪芬擋在身前,指著他說︰「路崇光,你不要發瘋,如果傷到你老婆,你會後悔莫及。」

「我瘋了!被你逼瘋的,給我出來,躲在女人背後算什麼。」

「要生氣也是氣你不守婦道的妻子,關我什麼事?你們家的事關起門來自己解決,如果你不想顏面無光,就把磁碟交出來。」

那邊催得狠,東西再不交出去,他們不會放過他的。

路崇光不回答,揮著刀子朝他走去。

「爸,不要,把刀子放下。」亦青跑下樓,伸出雙臂擋在路崇光面前。

在門鈴聲響起那刻,亦青和裴青就躲樓梯轉角處,他們一直等在那里,等待事情的發展。

他們終于明白,這個晚上發生什麼。

原來路家的慘案和宋唯嘉有關,難怪他要草草結案,連質疑的空間都不給。難怪警局的叔伯口徑一致,宋唯嘉手上的「出軌照片」是最強而有力的證據。難怪邵爸必須調職,必須帶著他們遠離台南到台北工作?因為……人言可畏啊。

女兒的聲音讓路崇光恢復些許理智。

亦青一步步朝父親走近,邊走邊說︰「爸爸不是常教我,要判斷一個案子,不能從表面去看,要注重細節、搜尋證據,就算犯人矢口否認,也必須給他開口的機會?媽媽承認了嗎?你為什麼只听別人的污蔑,卻不听听媽媽怎麼說?」

路崇光漸漸鎮定下來,裴青趁此上前將路爸的西瓜刀奪下。

「路爸教過小青,沖動是魔鬼,會屏障你的視線、毀滅你的听覺,會讓你陷在泥淖里無法脫身,路爸,你現在必須擺脫‘沖動’那只大魔鬼。」

「是,不可以沖動……」路崇光長吸氣、長吐氣,吸吐之間,漸漸松開緊繃的身體。

裴青扶路爸坐下,亦青走到媽媽身前想拉開她,但宋唯青緊扣住胡雪芬不放。

亦青冷冷看著他說︰「宋叔叔,剛才鬧得那麼厲害,我以為有小偷,已經報警了,警察應該很快就會到。」

宋唯嘉迎上亦青的視線,那是雙沉穩平靜、勝券在握的眼楮。心中驚詫,他不懂一個小女生怎會有這樣的眼神?

在怔忡之間,亦青發揮她跆拳道本領,一架、一格,將他的手反轉、扭開,吃痛之下,宋唯嘉不得不松開胡雪芬。

宋唯嘉看看路崇光再看看亦青和死盯著自己的裴青,兩個孩子年紀雖小,但周身散發出來的氣勢讓他無法小覷。

他心知肚明,今晚的事成不了,眼下情勢于自己不利,他只能放棄,緊緊看著這一家人,他慢慢往後退,直退到門邊才迅速轉身離去。

裴青確定宋唯嘉走遠之後,鎖上院門和大門,重新回到客廳。

這時路媽仍然激動得無法說話,她的思緒中斷,陷在無邊的恐懼里。

亦青將爸媽都扶坐在沙發里後,拿起宋唯嘉來不及帶走的照片。

這就是邵媽在電話中說的照片?拿起照片,她和裴青仔細看過之後,她說︰「爸,照片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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