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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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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冬橘 -【畫龍點睛(解姻緣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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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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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8 00:03:40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封應豪鼓起勇氣嘗了口鍋裡藥汁。

  惡,好象有點熬過頭,味道實在是……難以形容。

  他憋著一張苦瓜臉,將藥汁倒進碗裡,捧著碗走入竹屋。

  竹屋內,已多日不曾好好休息的皇甫少泱見是封應豪進來了,忙撐起疲累已極的身體走過來。在他身後,尉遲楠仍著魔似的埋首雕刻,渾然不覺周遭變化。

  「辛苦你了。」接過陶碗,喃喃道了聲謝後,皇甫少泱轉身守在尉遲楠身側,把握她雕刻時的每一個空檔,將藥汁一匙匙喂入她口中。

  封應豪雙手抱膝坐在竹屋角落,旁觀這原應甜蜜,卻只讓他背脊發寒的一幕。

  皇甫大嫂好象瘋了,她眼裡只有雕刻這一件事情而已。這一個多月來,她吃、睡都不正常,整個人瘦了好多,衣衫松垮垮的掛在身上,虛弱得風吹就倒。

  但她的眼睛……那眼睛閃著詭異的神采,與其說是狂熱,更像是……著魔!

  封應豪背脊一涼,不敢再看,忙掉離目光,轉換觀察對象。

  皇甫大嫂之所以能撐到現在,完全歸功於有個喂她吃食、強逼她睡,天天燉滋補藥材佐餐的丈夫。然而隨著妻子每況愈下的健康情形,皇甫大哥也垮了一半,真不知萬一大嫂有個三長兩短,這個做丈夫的該要怎麼辦……

  娶個身負絕技的女子就要吃這等苦頭嗎?

  封應豪不敢苟同的搖搖頭,暗道「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話,的的確確是真知灼見。

  而後,他將目光落到周遭橫七豎八擺了一地的雕作上,再一次不解的攢起眉。

  皇甫大嫂老是說:「感覺不對。」然後就像被鬼附身般一塊木材換過一塊的拚命雕刻著。但在他看來,這些雕作每一件都跟活的沒兩樣,只不過差了一口氣而已啊。

  封應豪歎了口氣,蓄了滿身的熱氣教他忍不住抓起衣袖猛搧,結果只是讓他更加頭暈腦脹而已。

  老天爺,天氣還真熱,就算把窗子全部打開,這屋子還是悶得跟蒸籠沒兩樣。

  驀地,一陣風穿窗狂飆而過,卷得木屑灰塵四散。

  封應豪屏住氣,好不容易捱過這場風暴,睜眼一看,皇甫夫婦的動作居然與之前一模一樣,頓覺厭煩,起身離開氣氛陰郁的竹屋。

  山林無風,天空藍得刺眼。

  封應豪瞇起眼眺向天際,揣測著這種癲狂日子究竟還要捱上多久。

  ◆◆◆

  九騎剽悍的馳進山城,鐵蹄敲落在干裂的土地上,揚起無數煙塵。

  山城位於滇境,專營毛皮藥材,雖然見多了往來貿易的商賈,但氣焰這般囂張的還是頭一遭看到,不消片刻相關消息便已傳得整城沸沸揚揚。

  「說!這東西你是打哪弄來的?」木器行中,被鐵蹄踩爛的木器四散一地,騎兵中的一員如巨樹般聳立店東身前,氣勢洶洶的持劍喝問。

  「在……在牛伏溝……」瘦小兼駝背的店東咽口唾沫,兩眼發直的盯著抵在脖子上的明晃寶劍,「出城後順著小路往西北邊的山頭去,約莫百二十裡就是了。」

  「咱們走!」

  騎兵得了消息,風卷殘雲般呼嘯而去。

  在他們身後,為這驚嚇出了一身冷汗的店東癱軟於地,欲哭無淚的估計這殘破店面究竟得花多少銀錢收拾,想破腦袋也不明白那只他經手賣出的小木雕究竟做了什麼錯事,竟招來這般一群凶神惡煞。

  他當然也不會知道,這群不速之客是皇宮大內諸多高手中,武功最高的九個。

  ◇◇◇

  封應豪頂著烈陽掘著泥地,奮力要挖出根扎得既深又緊的山藥。

  山藥終於出土,他來不及收住勢子,扎扎實實摔了一大跤。他痛叫一聲,一手揉著差點摔裂成兩瓣的臀部,一手拎起好不容易戰勝了的山藥。

  「可惡!看你好大的膽子,居然這樣捉弄小爺我!」他對著山藥惡狠狠的擠眉弄眼,「待會看我怎麼把你大卸八塊,水煮火煎!」

  鬼吼鬼叫出了惡氣後,他直起僵麻的腰,撫去滿額滿臉的汗水,望望半絲雲絮也無的藍天,唉唉唉的連聲歎氣。

  皇甫大嫂的狀況不佳,皇甫大哥忙著照顧妻子走不開,於是諸多雜事一古腦兒統統落在他頭上,幾乎要壓垮他纖弱可憐的肩膀。

  漫山遍野搜羅草根樹皮是其中最磨人的一項!

  哀怨的再歎口氣,封應豪背起半滿的籮筐,四處找尋下一個受死的對象。

  有一縷微風襲來,吹得他暑氣暫時一消,快步穿過林間濃蔭,清涼的空氣令他心情一好,開始覺得出來體力勞動總比窩在房裡目睹皇甫夫婦的慘狀好。

  「家裡已經沒米了,鹽鹵、豆醬也都快見底,趕明兒得上城采買去……」他估算著尚待處理的諸樁瑣事,不願細想自己跟皇甫少泱目前這非敵非友的關系。

  又一陣風從山坡上吹來,細微的對話聲夾在風聲中,帶著些許腐臭。

  他眉頭一聳,好奇心一起,於是頓住腳步,傾聽風中絮語。

  「……誘敵……你……活捉……端王府……」

  該死!他們定是沖著皇甫大哥來的。

  封應豪無聲無息的退離險境,心中暗忖:皇甫大哥是我的對手,豈有爾等進來攪局的余地!

  ◆◆◆

  聽完封應豪的通風報信後,皇甫少泱當機立斷,「你在這陪著大嫂,我去負責將人引開。」

  守在大後方?這是婦人孩童的行徑,不是英雄!

  封應豪還要抗辯,皇甫少泱邊扎緊衣衫邊道:「你大嫂不會武功,若咱們兩人都去打壞人,萬一有惡徒摸上門,教她要往哪邊逃?」

  這話沒錯,但……

  太多想法擠在心底搶著要出來,教封應豪一時語塞,急得跳腳。

  「你放心,我死不了的。」皇甫少泱笑著拍拍他的肩,雙眼卻落在群山綿亙處,心思顯然早已遠揚至即將來臨的戰役。「我說過,能取我性命的只有你而已。」

  但我已經不想要你的命了!

  話還來不及出口,少年還來不及為自己的真心話感到驚愕,皇甫少泱就已失了蹤影。

  而這,是封應豪對他最後的印象。

  ◆◆◆

  所有的聲響都已消失了,天地間僅存的生命只有她與它──喔,不,它還不是生命,但快了……就快了……

  她已聽見它的心跳,感覺它在呼吸,再要不了多久,它將透過她的手,降臨在這個世界上。

  從踏入竹屋那天起,時間究竟流逝了多久?她又失敗了多少次?

  她的雙眼早已模糊,什麼都看不清楚,但它的形貌在心底卻是如此清晰,連一片羽、一只爪,都絕無遺漏;她的雙手早已無力,抓不穩鑿、斧,雕不出精准的線條,但卻仿佛有自己的意識,知道什麼該當留下,什麼該當破除。

  而它困守木中,焦躁的拍打羽翼,嚎叫著:自由!解我枷鎖,還我自由!

  「稍安勿躁。」她咯咯一笑,柔聲勸撫,「你不會失去你應得的,你不會。」

  就在這一刻,所有的奧秘向她敞開,萬事萬物都運行至他該在的位置;魂靈從彼岸應她的召喚而來,灌注在這小小的體腔,吹進屬於生命的氣息。

  她仿佛遙立另一重宇宙旁觀,卻又確確實實的參與這神奇的歷程:覺醒與再生。

  成了……終於成功了……

  尉遲楠呆坐良久,失神地望著身前的小小木雕。

  它,看起來很普通……太普通了,跟她之前雕成的,沒有太大的差異。

  她疲憊卻欣慰的一笑。

  但那「一點」差異,卻是生與死的分野。

  再發楞了片刻,她終於注意到竹屋裡除了自己與木雕外,沒有半個人。

  「少泱應該在外頭吧。」她咕噥一聲,雙手拄地,試了好幾次後,虛弱的雙腿好不容易撐起。

  同樣困難的,她捧起木雕,東跌西倒、踉踉蹌蹌出了竹屋,想與夫君一同分享那即將到來的奇跡──她所創造的奇跡。

  屋外好靜,天空藍得有些詭異,而那想取她丈夫性命的青年……或是少年?她不記得了,就坐在門邊,身子蜷縮成小小的一團。

  「少泱呢?」她皺皺眉,注意到自己的嗓音沙嘎粗啞,難聽至極。

  少年沒有回答,兀自把頭埋進膝裡。

  「少泱呢?」她清清嗓音,再問。突地,恐慌如刀,殘酷的戳進她胸口。「少泱呢?」

  封應豪抬起頭,讀不出情緒的眼射向她。

  良久,仿佛應證她最為恐懼的臆測,他說:「大哥不會回來了。他……官府把他抓走了……」

  匡啷一聲,木雕碎了一地。

  所有可能誕生的魂靈,連同她的世界、她的生命,一起墜入無邊無際的黑暗裡。

  ◆◆◆

  數日後。

  「大嫂,妳要上哪去?」封應豪倚著房門,冷眼旁觀正收整著行囊的消瘦女子,明知故問。

  「去救你大哥。」尉遲楠將包袱甩在肩上,拾起一旁走山路用的木杖,推開他走出去。

  封應豪緊追在她身後,忿忿追問:「妳又怎知大哥人在何處?」

  這兩天來,尉遲楠仿佛什麼事也沒發生,照樣過她日子的態度已激怒了他,而且不是她現在這遲來的表態所能安撫得了。

  「你不是聽到那些人提到端王府嗎?」尉遲楠沒有回頭,全副注意力都放在腳下的山徑上。「這是個線索。」

  「就算大哥是被端王府的人抓去了,妳一無背景,二無智謀,怎麼救得了大哥?」他的追問近乎侮辱。

  但尉遲楠眉也不皺一下,只是專注的一步一步向前走。

  封應豪見狀越發生氣,暗道:要不是為了保她的命,大哥怎會深陷敵營!可她居然一點反應也沒有,好似大哥的付出是她應得的……大哥是瞎了眼嗎?怎會娶這種女人!

  但他憋住怒氣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原因無他,不過是同路而已。

  之後,白天兩人一前一後的跋涉著,翻越無數山巒,踏過無數平野;夜裡,兩人和衣臥在營火前,盡可能把握休息的時機。

  他們原就脆弱的友誼早已破裂,封應豪不屑尉遲楠的冷血,一句寒暄都不願給;而尉遲楠不願說話的原因可能是氣他放皇甫少泱去送死,又或者,其實她是對自己生氣,氣在丈夫身陷險境的時刻,她居然只顧著雕刻而已。

  然後,不得不破冰的時刻終於來臨。

  為了救出皇甫少泱,他們需要所有的助力。

  ◆◆◆

  黃昏時刻,旅店裡。

  方請店東幫忙雇車、打算明日一早上路的尉遲楠拖著疲累的身子走在廊下,望著兩旁一字排開、尾端消失在黑暗中的廂房,突然腦子一陣昏眩,眼前一片黑,喉頭像被緊緊扼住般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難受得站不住,痛苦的扶著門柱緩緩蹲下,緊閉著眼,強迫自己吸氣、呼氣、吸氣、呼氣……眼淚不聽話的滾了出來,讓她覺得自己好不爭氣、好軟弱。

  可她好想念、好想念少泱,她好想立刻見到他……

  「大嫂,妳身體還頂得住嗎?我馬上扶妳進房休息。」

  伴隨著這問句,她感覺腋下抵靠著某人的背膀,慢慢撐起身子,搖搖晃晃的走入廂房。

  「大嫂,喝茶。」她感覺手裡被塞進了杯熱茶,還被硬逼著喝上一口。

  她仍然閉著眼,順了好一會氣才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板著張臉的封應豪。

  尉遲楠強迫自己彎了嘴角,勾出笑容。「我沒事了。」

  封應豪不信的冷哼一聲,踅至桌邊盛碗粥,夾了些菜,疊成滿滿的一碗,回頭用力塞進她手中,「吃,我可不想看妳餓死。」

  這以粗魯態度包裝而成的關心稍稍提振了尉遲楠低迷的情緒。她垂下眼,胡亂扒了幾口稀粥,含混的道了聲謝。

  「謝什麼,大哥好不容易才保住妳的命,倘若因我的疏忽而害妳有個三長兩短,那我就該死了。」

  他不經意的一句話惹得她眼眶立刻泛紅,淚珠斷了線般直往下淌,嚇得他登時手忙腳亂。

  「大嫂,是我不會說話,可沒有嫌棄妳的意思……呃,對不起啦,都是我不好。」

  他這驚惶的反應逗得尉遲楠噗哧一笑,眨眨仍凝著淚的眼,「不是你的關系。大概是因為最近太過疲憊的關系,動不動就掉眼淚,完全控制不住。」

  封應豪狐疑的打量她幾眼,總算暫且安下了心。

  接下來兩個人埋頭用餐,沒有說話的余裕。那一屋子的死寂憋得尉遲楠倍覺難受,教她越發思念起皇甫少泱,酸澀的泡泡一直往鼻腔冒,視線不一會又模糊了。

  「該死!」她低低詛咒一聲,縮縮鼻子,以指尖拭去還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

  為了轉移情緒,她第一百零一次構思起救援皇甫少泱的計畫:先趕到京城,跟莫大哥碰頭,看他打探到什麼消息,確定少泱被押在端王府後就去擊鼓鳴冤……

  猛地憶起自己離鄉背井天涯飄零的原因,她心裡的所有計畫霎時全都碎了。

  想當年,尉遲一族是被皇上親自下令屠戮的,如今又怎會理會她的夫君被端王爺羈押這檔事?

  咬咬唇,她心一橫,大不了就是夫妻倆死在一塊,來生再續姻緣罷了。

  下定決心後,尉遲楠的情緒穩定許多,嚼在嘴裡的飯菜似乎變得較易入口……天啊,她必須要再多吃點才行,不然哪來的力氣撐到京城?

  無比厭惡的,她勉強自己吞了小半碗稀飯,忍不住盯著薄粥裡的米粒,思量起皇甫少泱在牢獄裡不知是否有得吃喝,她緊縮的喉頭就再也咽不下任何東西。

  「大嫂,我想妳多少還是再吃一點,不然只怕我們還未走到京城,妳就先在半途病倒了。」

  她抬起頭,看見封應豪臉上毫不保留的關心,於是略微振作起精神,將剩下的飯菜囫圇塞進胃裡。

  「我以為你討厭我。」她斂著眉眼,邊吞咽著食物邊說道。

  「那時我想錯了。」頓了片刻,封應豪繼續說:「大哥被抓走的頭幾天,我看大嫂一副能吃能喝能睡覺的樣子,還以為……」他聳聳肩,一臉「接下來的事情妳也曉得,所以我就不多說了」的表情。

  「你大哥若知道你這麼為他打抱不平,會非常開心的。」她毋需問封應豪究竟是在何時決定不再恨皇甫少泱,因為人們本來就不可能對一個滿懷悔意的人抱持太長久的恨意,而這一點只有她那個死鑽牛角尖的丈夫才會不明白。

  封應豪沉默了一會,才道:「但他不知道,他一直以為……」

  尉遲楠微微一笑,這麼多天以來頭一次心情好轉。「他會知道的,我們一定不會讓他錯過這麼好的消息的。」

  ◇◇◇

  京城,端王府地牢裡。

  皇甫少泱忍著疼痛,活動了下四肢關節,深吸幾口氣後,緩緩撐起身子。

  眼前景物像漩渦般打轉,神智幾乎當場渙散。他悶哼一聲,咬緊牙關,撐過那陣暈眩後,他瞇著眼,對准焦距,凝視牆上的一片金黃色塊片刻,終於辨認出那色塊原來是牆上火把的光焰。

  他松了口氣。雖然肉體上的各式傷口仍疼得他齜牙咧嘴,總算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

  只是他還能撐過幾次嚴刑拷打?獄卒打定主意定要從他嘴裡挖出阿楠的下落,再怎麼殘忍的拷問手法都使得出來,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亦無路。

  可他什麼也不會說。要他出賣妻子來保全自己,門兒都沒有!

  皇甫少泱握緊雙拳,嚴正的立下誓言──

  他,笑書生皇甫少泱,絕不坐以待斃,絕不會窩囊的死在一處陰暗地牢裡!

  那你最好動作快一點!你家娘子這時定已在趕往京城救人的途中,你若不想讓端王撿現成的便宜,就要趕快逃離這個狗牢啊!

  熟悉的挖苦聲在耳際響起,令皇甫少泱一陣驚惶,心房猛地緊縮,趕緊打量這個剝奪了他的自由的囚牢。

  囚牢的鐵柵欄口徑約有碗口大,單憑雙肉掌是砍不斷的,再敲敲石壁──真不幸!是實心的,這下子要想越獄出逃可得多費點工夫了。

  皇甫少泱一撇嘴,索性躺了下來,找出最舒適的姿勢,開始補眠。

  是誰說的呢?杜鵑不啼,那就等它啼。現在沒機會逃獄,那就養精蓄銳,等機會來臨!

  ◆◆◆

  機會來得比皇甫少泱預期的要快。當他因感受到某種異樣而從假寐中清醒,睜著眼、躺臥床上、靜靜等候,片刻後,一名滿臉不怒而威的英偉男子來到囚牢,站在柵欄外冷眼看著他。

  「王爺屈尊來訪,草民不及遠迎,還請王爺恕罪。」他一眼就看穿了來人的身分,於是唱戲般打個招呼,坐起身,等著對方宣告來意。

  「你很鎮定。」

  「彼此彼此。」

  兩人隔著柵欄對視,仔細估量著對方的斤兩,誰也不想先采取行動,掀了底細,讓對手得了先機。

  終於,端王首先打破沉默,「緋龍杯。」

  皇甫少泱散散的回話,「王爺位高勢尊都找不著緋龍杯了,草民人單力孤又怎可能知道它的下落。」

  端王冷笑一聲,淡淡的提示:「尉遲楠。」

  「這又如何?」

  「寫封信,召你妻子拿緋龍杯來換你的性命。」

  然後再殺了我倆滅口,如同毀去應天門,殘殺那些為你效命的人一樣?

  皇甫少泱在心底嘲弄似的補足對方未曾出口的話語,卻聰明的不點破它,另外尋找破綻,伺機攻擊。

  「聽說緋龍杯上藏靈藥。」他的聲調懶洋洋,表情懶洋洋,動作也懶洋洋,仿佛全然無害。「王爺百計千方要取得緋龍杯,該不會是因為府上有人重病纏身,比方說……尊夫人?」

  端王氣定神閒的面具瞬間裂了道縫隙。他瞇起眼,冷颼颼的嗓音從齒縫擠出,「既是如此冰雪聰明,那就該知道『識時務為俊傑』的道理。」

  「似乎是如此。」皇甫少泱笑笑的認了帳,然後順應要求乖乖寫信。

  棋局才剛開始,猜猜看,究竟會是誰棋高一著呢?

  他在心頭哼著歌,起手布局。

  ◇◇◇

  京城,客棧裡。

  為了趕在天晚宵禁前進城,這一整天快馬加鞭下來幾乎要讓尉遲楠的全身骨頭散了架。她強迫毫無食欲的自己用過晚膳後,遵照封應豪的命令「為了大嫂肚裡的寶寶,我未來的侄子著想,大嫂必須去睡覺」,早早回房休息。

  這孩子除了嘴巴壞了點外,倒是挺可愛的。

  尉遲楠綻了抹幾不可察的笑意,推開房門──房裡已有位不速之客等著她。

  「有事嗎?」她若無其事的問道,仿佛在屋裡見到個陌生男子很是稀松平常。

  男子平板著一張臉,呈上信函。

  狐疑的接過信箋,尉遲楠低頭一看──是少泱!

  認出信箋上的筆跡,她慌忙要問,男人卻已無聲無息的離去了。她懊惱的一皺眉,快快展讀信箋,突然被漫在眼眶的淚模糊了視線。

  「可惡!」她低聲咒罵自己的軟弱,用力抹去眼淚。

  信上只有幾個字──

  拿緋龍杯來換我。少泱。

  但緋龍杯不在她身上,早不知被誰拿走了啊!

  尉遲楠一陣心慌,焦躁的在房間裡團團亂轉。突然間,她腦海靈光一閃。

  慢著!少泱也知緋龍杯不在她身上,怎會……

  思忖片刻後,尉遲楠漾開一臉笑容,猶如雲撥月開。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少泱,但這可是個天大的賭注啊。」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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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皇城內,御書房裡,高高堆起的奏折山後,當今皇帝在撫育他長大的內侍的好說歹說下,好不容易安分的批示了半個時辰奏折。

  突地,他啪的一聲合上奏本。

  「這些人是沒朕拿主意就不會做事嗎?瞧這奏章堆得半天高,好似很緊急重要,偏偏內容都是些芝麻綠豆大的事情,教朕如何提得起興致去理會。」

  他一抬頭,發現前後左右堆積如山的奏折絲毫沒有減少的跡象,當下失去批改的興致,將筆一拋,揚長而去。

  方轉頭去命人到御膳坊提壺參茶來的內侍,一回首見皇帝已經走遠了,慌張的扯開嗓門大聲嚷嚷:「皇上,您這是要上哪兒去啊?」

  「到元和宮去。」

  內侍聞言不禁心裡一涼。這皇帝,每進那擺滿奇珍異寶的元和宮,沒有十天半月可是不出來的,但這些奏章可得有人批示啊……

  他瞪視已經積壓了好幾個月的奏折,控制不住嗓音裡的苦惱,「皇上,那這些奏折怎麼辦?」

  「就讓皇叔來批。」皇帝頭也不回的拋下命令,「反正皇叔人很勤快,這些奏折交給他處理豈不正好。」

  這可使不得!叫端王那小子來批奏章,豈不是讓他有機會安插自己的人馬,教李黨那邊的人越發得勢嗎?

  內侍焦慮的扳指盤算,忽然靈機一動,俐落的在奏折堆裡尋找某件可以引起皇帝興趣的東西。

  在哪裡呢……記得曾看過……啊,找到了!

  他一把抽出折子,不管奏折山登時嘩啦啦的垮了一地,急火火地追上皇帝背影,巧妙的阻住皇帝的腳步,然後微躬著身,貌似恭敬的問道:「皇上,您可記得前年詔告天下,廣征緋龍杯一事?」

  皇帝興味闌珊的瞥他一眼,語調稍稍高了半度,「當然記得,怎麼,有人來獻杯子了?」

  「皇上英明!」內侍一把攤開奏折,一目十行尋找最重點句。

  啊!就是這個!他清清喉頭,朗聲說了大要:「這名婦人,皇甫氏,年初時聽說了皇上征求緋龍杯的文告,於是遠從滇境攜帶緋龍杯來京,要將它獻給皇上。」

  皇帝一聽,登時喜上眉梢,拍掌大笑,「如此甚好。明日一早,宣這個──」他瞄了眼奏折,確認姓名。「宣皇甫氏覲見!」

  內侍躬身應諾,「微臣遵旨。」

  「安華,跟你說的一模一樣!」大喜之余,皇帝忘情的直呼內侍之名。「緋龍杯果然早已流落民間,尉遲一族手上的那個是假的!」

  內侍點頭,口中連聲附和,同時不著痕跡的將皇帝請回御書房。

  「安華,你想緋龍杯上真的居有翔龍嗎?它們會飛嗎?會不會吐水造霧……」

  夏末陽光下,兩條人影漸去漸遠,一是須發斑白,滿臉忠誠護主的老內侍,一是年過四十,滿臉因耽於逸樂而堆壘著疲憊的帝王。

  ◇◇◇

  次日,宣政殿,皇帝高據御座之上,百官兩旁羅列而下,居中紅毯上跪伏著一名青衣女子。

  「民婦皇甫氏,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

  「謝萬歲。」

  在皇帝的授意下,隨侍於御座旁的內侍──安華──開口發問:「皇甫氏,妳說妳有緋龍杯要獻給皇上,可有此事?」

  「回陛下,緋龍杯在此。」語畢,尉遲楠取出裝有緋龍杯的木匣,雙手呈上,在內侍趨前取匣時低聲阻卻,「且慢。」

  皇帝眉頭一蹙,安華會意,上前大聲喝道:「皇甫氏,妳好大膽子!」

  一時殿上左右侍衛執戈舉劍,殺氣騰騰,擺明「妄動者死」。

  尉遲楠嗓音依舊鎮定的說道:「啟稟陛下,民婦斗膽,向陛下請求個恩德。」

  皇帝眉毛一揚,覺得她的大膽著實有趣,反倒生出一絲傾聽的耐性。「說。」

  「民婦之夫君無緣無故被羈押在端王府裡,民婦走遍京城,卻是哀告無門。民婦無法可想,只得出此下策,懇請陛下垂憐,為民婦作主。」

  皇帝一聽,掉頭向端王求證,「這婦人說的話可是真的?」

  端王鎮定的報出早已准備好的答案,「陛下,皇甫少泱乃前年謀刺高老將軍的欽命要犯,臣派出九騎好不容易才將他緝捕到案,若因這婦人的幾句話就釋放了他,豈不是縱虎歸山,難保他另日卷土重來。」

  皇帝聞言,眉頭一聳,轉往另一邊追問:「高將軍,可有此事?」

  高穹回答:「回陛下,皇甫少泱擅闖府邸一事的確為事實,但是並無謀刺的舉動。微臣以為,年輕人藝高膽大,做事難免沖動、欠考慮,望陛下念在皇甫少泱的確是個人才,斟酌情形,法外施恩。」

  皇帝頷首,下了判決,「皇甫少泱擅闖將軍府的罪名非輕,但念在他的妻子獻出緋龍杯立下大功,朕特別網開一面,當庭赦免,令他們夫妻團圓。」

  「謝皇上。」目的既已達成,尉遲楠放手讓內侍取走木匣。

  御座上,皇帝喜孜孜的接過內侍呈上的緋龍杯,翻來覆去,上下打量,突然龍眉倒豎,將杯子用力往地上一摜,拍案怒罵:「大膽刁婦,竟敢欺君罔上,以為隨便弄塊木頭就可以唬弄朕?」

  這巨變驚得朝臣一片鴉雀無聲。

  尉遲楠卻是神色不變,鎮定非常,「回陛下,這杯子的確是緋龍杯無疑。」她胸有成竹,除非有人見過真的緋龍杯,否則沒有人能說她獻上的杯子是假貨。

  「還敢狡辯!」皇帝拍案怒斥,「妳就跟那該死的尉遲一族一樣膽大包天,仗著朕愛寵有加,竟放肆的隨便拿只杯子來,誆騙朕那就是緋龍杯!」

  尉遲楠心中一震,眸光瞬間變得冷凝。「陛下如何斷定尉遲一族所獻的並非真的緋龍杯?」

  居然還有膽子回嘴!皇帝險些被這反詰氣破胸脯,怒聲回答:「任誰都知道,緋龍杯上居翔龍!」

  此言一出,一時間宣政殿上驚疑的抽氣聲四起。

  皇帝聞聲越發狂怒,「南朝時,有一個人擅長畫龍。他畫龍從不點眼睛,有人問他為什麼這麼做,他總是說點上眼睛後,這些龍就不會乖乖留在紙上了。

  「但是沒有人相信他的話。於是他在眾人的央求下,於金陵安樂寺將所繪制的四條白龍點上眼睛。就在點上眼睛那一瞬間,雷電從天而降,劈裂了石壁,兩條龍乘雲騰上天去,石壁上只剩下未點眼的兩條龍。而這緋龍杯就是那人晚年的精心傑作,杯身上環繞有九條真龍!」

  話一落,宣政殿上一片死寂,沒有人知道該采取什麼樣的反應。

  良久,微弱的聲音從御座下的角落裡傳來,「但那只是個故事而已……」那只是無數個他曾講述給帝王聽的故事中的一個罷了。

  皇帝似乎聽出那語句潛藏的含意,高聲怒問:「安華,你是說你騙朕?」

  安華身子一縮,不敢回話,在帝王吃人也似的目光中,顫抖得猶如風中落葉。

  「安華,你竟敢騙朕!」皇帝勃然大怒,「來人啊!將這老太監拖出午門,就地正法,以懲其欺君之罪!」

  「遵旨。」殿旁虎背熊腰的侍衛們不顧安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喊著皇上饒命,七手八腳的卸下他的袍服披掛,將他拖下台階,五花大綁。

  這急轉直下的情勢驚呆了朝臣,沒人敢頂著皇帝怒火站出來說句阻勸的話。

  安華狼狽的被侍衛往殿口拖去,朝臣紛紛閃躲他哀求的眼光,皇帝仍一臉怒意,未曾稍霽──

  「慢著!」尉遲楠站起身,蒼白臉上的眼眸燦亮,仿佛悶燒的火焰。

  皇帝瞇起眼,似被提醒了件他早已忘卻的事情,「至於妳,來人啊,將這欺君狂徒押入死牢,明日連她那短命夫婿一起綁赴法場,絞首示眾,曝屍荒郊。與尉遲一族同樣膽大包天的人,自然該當有同樣不堪的下場!」

  侍衛哄然應諾,一擁而上。

  尉遲楠神色不變,傲然挺立,「你要龍,我就給你龍。」她的語調裡暗透著抹難以察覺的憤恨。

  皇帝聞言,抬手制止侍衛的所有動作。

  尉遲楠深吸口氣,雙拳緊握控制住怒火,迎視著皇帝的目光,緩緩說道;「但我要我的夫君。」

  「可。」皇帝一拍掌,「來人啊,立刻趕赴端王府,將那皇甫少泱帶到殿上。」他稍頓了一會,略微傾身,注視著女子的眼睛,一字一句敲定他倆的交易,「而妳──負責給朕──龍!」

  宣政殿上氣氛凝重如鉛,皇帝面無表情,居高臨下,俯視所有微不足道的生命;朝臣們噤口肅立,避免任何可能招來皇帝注意力的舉動;皇甫少泱的雙臂被粗繩反剪身後,交由侍衛嚴密看守。

  大殿中的紅毯上,堅實的木料靜立,尉遲楠手持斧、鑿,專注雕刻,刀起鑿落間未曾有絲毫猶豫。

  頃刻間,紅毯上已積了一層厚厚的木屑。

  朝臣們眼見木雕漸有雛形,不由自主的打從心底升起懷疑:這女人,她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高穹置身朝臣間,望望僵著臉的帝王,再看看正卯足全力雕龍的女子,以及他曾相當賞識的男人,心緒擰成一團麻花。

  這皇上,飽食終日,沉迷修道求仙已是昏庸,現在還鬧出要「龍」這等笑話,傳出去後皇家顏面往哪擺放?龍啊龍,這祥瑞之物哪容得我等凡人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想到這裡,高穹那從不發愁的腦袋也不禁隱隱作痛起來。

  瞧瞧今天這局勢,究竟該如何才收拾得了?他暗自搖頭歎道。

  皇甫少泱無視宣政殿上的沉重氣氛,專心扭轉搬弄著手腕關節,按照計畫努力掙脫束縛。但繩子捆縛得相當緊實,隨著他的掙動毫不客氣的咬進肉裡。

  這下可麻煩了。他在心底搖頭咋舌不已,手上動作仍是不停。

  粗糙的纖維磨破了皮膚,在傷口上不住刮擦,仿佛厲爪般殘酷的一點一點撕去他的皮肉。他忍著疼,沉住氣,繼續解著繩索;鮮血緩緩湧出濕潤了麻繩,松動了枷鎖。

  他松了口氣。繩索雖仍纏在腕上,但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掙脫開。於是他轉開注意力,觀察周遭環境,計算可能的逃脫路徑。

  大殿上文人居多,侍衛無一是他的對手,就是高老將軍有些麻煩……嘖,他果然是下了著險棋。咦,端王呢?那個害他們夫妻陷入這等險境的混蛋到底在哪裡?

  端王位於文官列首,平時氣勢懾人的他,今天卻內斂得令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而他正看著,只看著,緋龍杯。

  就是這了,芊芙的救命藥。天,這回一定要是「真的」緋龍杯才行,芊芙已經沒有時間了……

  端王的視線掃過仍在為自己的生命苦苦掙扎的青衣女子,在即將按捺不住火氣的皇帝臉上盤旋些會,又將目光掉回緋龍杯。

  他心中暗暗嘲弄:皇上,您還是早早放棄,下令退朝吧。您年紀也已經不小了,怎還相信「畫龍點睛」這等子虛烏有的神怪故事?「緋龍杯上居祥龍」也不過是我隨口胡謅,用來哄騙您賣力尋找緋龍杯的餌食罷了。

  就在眾人各懷心思的當口,木雕龍緩緩成形。它的氣韻栩栩如生,仿佛是被硬從天上抓下釘在木座上;它的須、角、鱗、爪,無一不蘊藏力道,仿佛在下一瞬間就可掙脫樊籬,破空飛去。

  尉遲楠突地凝住手上動作,打量受限情勢,不得不坐困木料體內的神龍;而神龍也瞪視著她,眼裡燃燒著被凡人這般折辱後必然產生的憤怒。

  奇怪,你們都沒聽見嗎?

  她環視眾人,暗自納悶。

  你們沒聽見它的心跳、它的咆哮嗎?

  「皇甫氏,朕已厭煩妳的拖延戰術了。」

  那聲音侵入尉遲楠的思緒,但她懶得應聲,自顧自地持鑿落下最後一刀,退後數步挑剔的審視成果。

  「完成了。」她神秘一笑,垂下睫毛猜想皇帝待會會有的反應,樂得很。

  皇帝狐疑的打量木雕半晌,眉頭隨所見高高聳起。

  「皇甫氏,妳以為戲耍寡人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嗎?」刻意平板的語調背後,是一名帝王前所未有的盛怒。

  熟知他脾氣的朝臣均暗自叫苦,今朝這局面絕非「誅九族」所能收拾得了。

  尉遲楠似未感受到這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嘻嘻一笑,「皇上,南朝梁時的那位畫家也要將他畫的龍點上眼睛,畫龍才能騰上天去。我這木雕龍連眼都還沒鑿上,又怎會成真呢?」

  這話倒也有理。皇帝擺擺手,不耐煩的命令,「那就把它的眼睛鑿上吧。」

  「遵旨。」尉遲楠略嫌輕佻的應了一聲,回過身面對木雕龍時,神情突然變得十二萬分的嚴肅。旁人只見她嘴裡念念有詞,聽不到她在咕噥些什麼玩意,變些什麼把戲。

  然後,她深吸口氣,舉起斧、鑿,喀喀兩刀,為龍刻上了眼睛。

  眾人屏息以待,良久,沒有任何事情發生;原本死寂的宣政殿,逐漸漫上層嗡嗡聲響,那是朝臣無法抗拒交換意見之誘惑的低語。

  期待落空的君王怒到極點,誓要將她抽筋剝皮,挫骨揚灰。

  「來人啊──」他喝道。

  「是!」侍衛應喝一聲,沖向紅毯中心。

  「休想!」皇甫少泱用力繃斷繩索,倏地閃至尉遲楠身邊,一臂箍住她腰,一手橫隔胸前。

  「擋我者死!」他怒吼,那凌厲氣勢震懾諸人。

  而尉遲楠棲在他懷中,不再掩飾自身恨意,瞪視那為著個愚蠢的理由下旨夷滅了尉遲一族的帝王。

  「反了!反了!」皇帝見狀,跺腳拍案,「這是什麼囂張跋扈的氣焰!」

  侍衛們猛然醒悟,持戈再上!

  一場擒匪混戰就此展開,攫住宣政殿上所有人的目光,只有端王一人例外。

  他盯著遺落在木座下、近在咫尺卻遙若天涯的緋龍杯,思忖是否能在不引起任何注意力的狀況下,取得它。

  忽地,似有動靜閃過眼前,端王的視線反射性的追著影像而去,鎖定在木雕上。

  也不過個蠢木雕而已……

  端王眨眨眼,心想自己定是眼花了,搖搖頭,在移開目光前施予最後一瞥──

  就在這時,木雕龍的鱗片閃耀著不尋常的璘光,那片片鱗甲由首至尾循序立起、撫平,龍爪不住抓握、松放,龍尾一陣顫動……

  「不可能──」端王瞪視著不該發生的景象,驚愕得合不攏嘴。

  木雕龍緩緩步下木座,銅鈴大的眼睛凌威四射,它拉開頰邊肌肉,露出森冷銳齒

  「吼──」來自地獄的低鳴聲響起,震得大殿梁柱瑟瑟而動,琉璃瓦震落屋頂,匡啷啷碎了一地。

  眾人不由得凝住動作。

  怎麼了?他們面面相覷,四下搜尋──

  巨龍奮力一躍,橫過眾人頭頂,攀在梁上怒聲咆哮;它的爪牙僨張,盛氣凌人,鱗片光芒耀目,眩花人眼;它略一擺尾搖頭,霎時掀起風暴狂飆。

  「龍、是龍!」

  宣政殿上一片混亂,吼叫、怒罵、哀號、示警,人們爭先恐後的奔跑逃躲。

  「吼──」巨龍撲至紅毯上,巨嘴一張,掀起狂風將人摔滾了一地,龍尾一掃,撞斷殿柱,屋梁應聲坍塌而下。

  「饒命、饒命……」轟隆聲響中,帝王心神俱喪,軟癱於地。

  「陛下快走!」瓦石如雨紛落,高穹護著皇帝,往大殿入口逃去。

  「龍神息──啊!」有人逃躲不及,被轟然倒下的梁柱壓成肉泥。

  宣政殿即將傾頹,朝臣們連滾帶爬的逃離大殿,皇帝的冠冕已歪,袍子扯裂,狼狽的被高穹護送出宮,而在他們背後,巨龍的怒吼不曾稍息……

  ◆◆◆

  皇城外一處高坡上,翹首遠眺,但見宣政殿所在之處升起了濃密煙塵,側耳傾聽,依稀可聞巨龍的吼聲不絕。

  忽有巨龍撥開煙塵,騰入天際,雲層間是龍鱗反射夕照的金芒閃動。龍吟綿長漸微,金芒時現時隱,終於淡去。

  「原來真的有龍……」侍衛交頭接耳,驚魂甫定。

  「祥瑞現,宮城毀,這國祚……吉凶未卜、吉凶未卜……」朝臣蹙眉苦思,難以決斷。

  「陛下、陛下!」安華支著皇帝再度軟倒的身體,「快宣太醫、宣太醫!」

  高坡上再度陷入混亂,而這一次,不知要到何時才能穩住局面。

  無人發現他們之中缺了一個人,有一個該在這裡的人未曾離開宣政殿。

  那人藏身斷垣殘壁中,待一切塵埃落定後,迅速步出藏身處,拾起早為人遺忘的緋龍杯,小心翼翼的將其納入懷中,而後消失在深濃暮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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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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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8 00:04:29 |只看該作者
  尾聲

  五年後,依然是迎仙鎮。

  劉老板正在木作坊裡忙活著,不經意從眼角瞥見來人,忙擱下手上雜事,喜孜孜的迎了出來。

  「皇甫老弟,一個多月不見了,老漢可想你想得緊呀。」

  一身粗布常服的皇甫少泱聞言莞爾一笑,「在下哪來這般身價,能教劉老朝思暮想?您老叨念的該是這東西吧。」說著說著,他卸下背上的籮筐,取出用布巾厚厚捆扎了一圈的包裹。

  「你這話可差了、可差了……」劉老板隨口虛應幾句,心思全放在解開布包上。在看到布包裡的東西時,他猛然噎住氣,好半晌後終於回過神,搖頭喟歎,「真真是絕俗之作、絕俗之作,有誰能想見這雕作是出自一名纖弱女子之手……尤其是這一刀,所謂畫龍點睛也不過如此啊。」

  這話讓皇甫少泱產生個奇異的聯想,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迎視劉老板詢問似的眼光,他抑止不住笑意的搖手解釋,「沒事沒事,我只不過是想起數年前皇帝老兒鬧的笑話而已。」

  劉老板生性較謹慎,沒敢像他這般明目張膽的拿這來取笑,卻也不由自主咧了嘴、笑花了眼。

  好不容易斂住了笑,皇甫少泱一彈指,「仔細想想,那件事與『葉公好龍』這典故簡直如出一轍。」他的雙眼明燦燦的,萬分精神。

  劉老板聞言疑惑的看著他,「此話怎講?」

  皇甫少泱清清嗓子,稍稍正經了點,開始講古,「古時楚國有個諸侯,葉公子高,很喜歡跟龍有關的事物,他的袍子、帽子繡滿了龍,屋子的牆壁也以龍的壁畫來裝飾。可是被這麼多的『龍』環繞著並不能使葉公滿足,他常一邊看著龍形紋飾一邊哀歎:假如能親眼見到真正的龍就好了。」

  劉老板也想起了那典故,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

  皇甫少泱眨眨眼,仍繼續說著故事:「有一天,天上的龍神聽說了葉公對龍的景仰,於是下到凡間來找葉公。就在它將頭顱探進窗戶時,葉公看見這龐然大物,當場嚇得四肢發軟,只能哀叫饒命、饒命……」

  劉老板捧腹大笑,一手連連拍著對方肩膀,要說話卻緩不過氣來。許久,他擦擦眼角笑出的淚,「皇甫老弟,認識你這麼久了,沒想到你外表看來嚴肅,骨子裡倒挺會說笑的。」

  皇甫少泱笑笑,狀似打趣的回道:「有誰真的認識誰了嗎?」

  這話似乎觸及劉老板心中的隱痛,他黯然說道:「是啊,又有誰能料到,鎮上那麼多好小伙子,豆腐西施居然一個都不選,偏偏嫁給了街尾王家的那個傻大個。」

  劉老板衷情豆腐西施已是鎮上公開的秘密,只可惜佳人無意,將他的一番情意全數當作腳底泥。

  皇甫少泱頂了他一肩,幫忙打氣,「振作點,老哥哥,天涯何處無芳草。」

  劉老板扯開嘴角,強自一笑,「就像你一樣,遠從江南來到這裡,才遇上了尊夫人是嗎?」

  「是啊。」面對這忘年之交的沮喪,皇甫少泱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

  劉老板再消沉了片刻,突地振作起精神。「皇甫老弟,我這裡有一些訂單,是從京城那裡轉來的,價錢也挺優渥,不知你有沒有興趣?」

  皇甫少泱搖搖頭,「劉老,你是知道的,我家夫人對這種指定樣式、題材的東西向來興趣缺缺。」

  「但這訂單的來頭可是非比尋常。」劉老板不接受他的拒絕,掏出訂單遞到他鼻前,嘴裡繼續游說:「這龍鳳妝台是那個大名鼎鼎的端王爺親口指定的,瞧那怪裡怪氣的規格,我想全天下除了楠夫人外,絕不可能有第二個人有這份本事打造。皇甫老弟,你就將單子拿回去給楠夫人看看,她定會感興趣的。」楠夫人是尉遲楠在作品上的署名,如今這字號已天下聞名。

  皇甫少泱木頭人般接過單子,低著頭審視,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那日他順利的帶著阿楠逃離宣政殿、遁回江南迎仙鎮,但在建立新生活的同時,他心中一直有個隱憂,那就是端王。

  端王在緋龍杯上費盡了心思,就是為了得到據說藏在緋龍杯裡的靈藥,可端王終究只取得了阿楠制作的杯子,端王妃不久後也一命歸陰。

  於是他沒有一日睡得安穩,無論日夜都警戒著,就怕端王的走狗不知會在何時殺上門來。可他沒等到端王,倒是等到了端王再娶、自請外派離京、擔任節度史儼然一方霸主,以及喜獲麟兒的消息。

  是因為端王也開始了他的新生活,無暇顧及過去嗎?皇甫少泱也只能這樣猜測了。

  然而今天突然接到的訂單令他有另一層領悟。

  那城府深沉的男人做事向來有好幾個目的。他大概是要藉這訂單告訴他們:過往恩怨,就以此做為結束。

  做為結束。皇甫少泱一陣恍惚,仿佛又回到王府地牢,見到那個堅毅的男人……

  「……皇甫老弟,這真的是筆很好的生意,你就勸楠夫人接了吧……」

  回過神,聽見劉老板仍苦口婆心的努力要說服他,皇甫少泱忍不住淡淡一笑,「算我服了你,劉老板,這單子我帶回去就是了。」

  「太好了、太好了……」劉老板登時喜得語無倫次,狂拍他的肩膀。

  又再囉唆了幾句,皇甫少泱起身告辭。

  劉老板殷勤送至門外,提醒道:「另日帶小湲來玩吧,我好久沒見到他了。」

  小湲是皇甫少泱與尉遲楠在從京城返鄉的途中誕生的,小小年紀的他,繼承了父母的藝術天分,畫畫、雕刻雖還談不上功力,但在意境神韻的掌握上,卻有令人佩服的沉穩。

  皇甫少泱笑著點點頭,揮別了友人。「我會的。」

  ◆◆◆

  出了鎮,踏進如今已萬分熟稔的山林。

  也不知怎麼的,端王的事情竟在皇甫少泱的腦海縈繞不去,連帶的憶起過往的一切。這教他越發思念起稚兒充滿歡欣的笑顏,渴望起愛妻溫暖熱情的臂膀,終於忍不住施展絕頂輕功,如飛飆過林間。

  林木急速往後退去,家門越來越近,然後他看到了……看到了……

  「你回來了。」愛妻放下雕刀,滿盈著笑,朝他伸出雙臂。

  「爹爹抱抱!」稚兒尖聲叫著,不住蹦跳,要求他的全副注意力。

  他忍不住跟著笑了,一手一個滿心的摯愛,用力的抱緊。

  這是他所想要的一切。

  年少之時,暮秋之際,庭園之中的無邊孤寂,已經遙遠得仿佛是上輩子的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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