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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雨淅淅瀝瀝的下著,朦朧霧氣鋪滿整片野地,夜雲不夠厚重,擋不住銀白月光貪玩的身影。
原本專注雕刻的尉遲楠被這美景吸去心神,直到刀子不慎戳到自己方才驚醒。
「讓我看看……」榻上的皇甫少泱奪過她的手,蹙著眉審視著那深深的傷痕。
「你……」尉遲楠窘紅了臉,看他低下頭,一點一滴吮去傷口的血跡,留下蘊滿柔情的印記。
束手就擒吧……另一個自己抽離軀殼,俯視逐漸陷入情潮中的她,宣告著定會實現的預言:從今以後,妳將不再只是「自己」。
「傷口很深。」皇甫少泱咕噥了聲,摸出最後一點金創藥仔細敷在傷口上,拉遠了視線稍作端詳,霎時她手上、臂上密密麻麻的淺白傷疤映入他眼簾。
輕撫過傷疤,他幽幽一聲歎息,「好可憐。」
尉遲楠輕輕抽回手,仍是紅著臉,「哪個學雕刻的人不曾在身上碰個口子?」嗓音粘膩,像糖絲緊緊纏住他的心。
他沒回答,只是凝望著她,教她羞赧的別開了臉,手卻偷偷找著他的,握緊。
良久良久後,尉遲楠開口打斷了那令他甘願永遠沉溺的美好時刻。「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
「妳問吧。」他隨口回答,不甚專心,只想著可不可以將她擁入懷裡。
她猶豫一會,像豁出去般沖口問道:「那日你怎會這麼剛巧的路過那野地?」
皇甫少泱一楞,直覺這問題是個陷阱。
「這件事我想了好多天,一直找不到解釋。」她一雙晶亮的黑眸緊盯著他,繼續說道:「若說是湊巧遇上……哼,天底下哪有這麼剛好的事,在我最危急的時刻,你就偏偏從天而降。要我猜,我會說你是因事到了揚州城,想順道去看看我,卻聽人說我惹上麻煩急急逃離了揚州城,於是你放心不下,沿著官道一路尋過來。」
差不多是這樣。他正要點頭認罪,她又繼續說了下去。
「古老板……那個你稱做『神屠子』的人,他在認出你時,突然笑得很開心……」她抬頭望向他,眼神是前所未見的嚴肅,「你跟他有過節?」
那日的遭遇就攤在他倆面前,皇甫少泱沒得裝蒜,只能點頭老實承認。籠罩在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下,他突然有種大難臨頭的預感。
「他的武功很高?」
「跟我差不多。」
「他還帶了些打手?」
「我有看到。」
「你可能會輸得很慘。」
「我知道,但我定要贏。」
尉遲楠忽地抿住嘴,移開了視線,低聲道:「你好可惡!真的好可惡!你這樣叫我要怎麼辦呢?」
「什麼?」皇甫少泱完全跟不上她的思緒。
「我的意思是……」她頓了頓,開口道:「你明知道插手管我這檔事要付出多大代價,卻還是這麼做了……皇甫少泱,你這份恩情叫我怎麼還得起?」那聲調裡彌漫著強自壓抑的情緒,仿佛暴風雨前的寧靜。「怎麼報答得了呢……這人情……這人情……」
她的話語在皇甫少泱心裡激起陣陣漣漪,漣漪越擴越大,越擴越大,他終於按捺不下那激越的感情,脫口問道:「以身相許如何?」
「什麼以身相許?」尉遲楠狐疑的看向他,猛然意識到那四字的含意,臉龐瞬間漲得通紅。「你什麼不好說,偏說這個……」
呃,被拒絕了。皇甫少泱霎時紅透了耳根,一邊在心中臭罵自己沒事自取其辱作啥,一邊打哈哈緩和這糗人的場面,「外頭是什麼鳥在叫啊?那聲音怪好聽的,不知姑娘可也聽見了?嗯,究竟是什麼鳥呢……」
尉遲楠一咬牙,「好。」
他一楞,「好什麼?」
「好什麼?以身相許啦!」她又是羞、又是氣、又是惱,掄起雙拳咚咚咚捶了過去,嘴裡亂糟糟的數落著:「你到底懂不懂啊,人家是女孩子咧,你叫一個女孩子說這種話,偏偏你自己又忘了問過什麼……人家又不是厚臉皮、急著嫁,你、你、你、你──啊!」一個輕啄落在她唇上,嚇得她尖聲大叫。
皇甫少泱卻笑了,一伸手將她拖上床,不顧她的掙扎緊緊將她擁入懷裡,「好一個以身相許啊。」
那笑容裡毫無陰霾,十二萬分的明燦。尉遲楠為之心中一動,不知怎麼的居然要掉下淚來。
「是啊,好一個以身相許啊。」她囁嚅良久,終於低聲應和,任他再一次輕輕的吻住她。
◆◆◆
雨仍繼續下著,屋裡的人兒相互依偎著。
「到了到了!」門外人聲打碎了濃情蜜意織就的彩網。「有人在嗎?可不可以借咱們躲一下雨?」
屋裡的兩人互望一眼。
「小心點。」
尉遲楠點點頭,捏了下他的手,迅速站起身走了出去。
門外是對瘦削的莊稼漢,看他們一身五顏六色、補到不能再補的粗布衫,想來生活極為困苦。
不等她開口,圓臉漢子一見門後是個姑娘家,駭然倒退數步。「怎麼會是個小娘子來應門,這樣可不方便打攪啊。」
尉遲楠聞言開朗一笑,「這裡只有我跟我家相公,兩位進來躲雨無妨。」
小屋裡燃著火盆,紅熾的炭火映照著眾人盈滿喜樂的臉孔。
「哎呀,我說黃公子啊,出門在外凡事得小心點,像你這樣一不小心染上風寒,誤了科舉,十年寒窗的苦讀功夫不就這樣白費了。」尖臉漢子囫圇喝著稀粥,嘴裡含含糊糊的表示他的惋惜之意。
「真有才能的人是不會只有一次機會的。」皇甫少泱斯文的笑著,扮演尉遲楠編派給他的落難才子角色。
「說得好。」圓臉漢子聞言朝他豎起大拇指,「那個……呃……那句話是怎麼說的,什麼……啊!大丈夫當如是也。」
「是啊是啊,小娘子嫁了個有前途的好丈夫,可得好生伺候著啊。」尖臉漢子詁才出口,就被圓臉漢子半笑鬧的賞了一肘子。
「人家是伉儷情深,用不著你這家裡有只母老虎的人的忠告。」
「你少在外人面前拆我台。」尖臉漢子打了回去。「我家河東獅吼,你家不也有只母夜叉坐鎮。」
圓臉漢子臉一熱,趕忙搖手討饒,「是是是,咱們一個半斤、一個八兩,好不好?」偷眼掃到小夫妻一臉笑嘻嘻的看著他們斗嘴,圓臉越發窘紅得發紫,拉拉伙伴的衣袖低聲抱怨道:「都是你一張大嘴亂說渾話,害咱們被人家看笑話。」
「怪囉,明明是你起頭的,這下怎麼全都算是我的錯……」
真好玩,好象說相聲。尉遲楠揉著肚子,笑倒在皇甫少泱懷裡,而他環抱著她,亦是滿臉笑。
漢子們看著這對幸福的夫妻,不由得跟著笑開了。
雨仍下著,沒有停歇的征兆。尉遲楠再添了點茶水給大伙,繼續聊著東家生了對雙胞胎、西家的小孩會讀書……諸如此類的話題。
看著周遭的這一切,皇甫少泱再一次確定了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
驀地,平淡的幸福滲進了不祥的血腥味。
「你們剛從外地來所以不曉得,七天前離這三裡遠的地方鬧了惡鬼,死了好一批人。縣太爺對這可緊張了,指派差爺們四處打探搜查。不過呢,我猜既然這事情是惡鬼干下的,就算差爺最後查到那惡鬼的下落,大概也做不了什麼事情吧。」
糟糕,已經驚動官府了。皇甫少泱與尉遲楠聞言凝起了表情。
圓臉漢子見他們一臉神色凝重,好心的說幾句蹩腳的安慰話:「既然對手是惡鬼,那也沒什麼好防的,只要不做虧心事,自然半夜不怕鬼敲門──」
「你這是什麼話,不怕更嚇了住在這荒郊野地的小夫妻嗎?」尖臉漢子聽了又好氣又好笑,萬分誠懇的幫他的拜把兄弟打圓場,「真是對不住,我這兄弟向來不會說話,他的意思是既然官府已經開始行動,這惡鬼不消幾天就會被逮著了。」
皇甫少泱笑著頷首,表示明白他的意思,沉吟片刻後小心問道:「那惡鬼長得什麼樣子?」
圓臉漢子亮起眼,熱心的回答:「聽說是一男一女,男的白衣、女的青衣──」他話語一頓,瞪視著眼前一著白衣、一著青衣的小夫妻,突然再也發不出聲音。
尉遲楠見狀,故作嬌弱的往皇甫少泱懷裡倚去,「少泱,我好怕。」
皇甫少泱跟著摟住她的腰,口裡哄道:「不怕不怕,鄉裡的毛算仙鐵口直斷說我是文曲星降世,這輩子定要做大官的,兩只惡鬼又算得了什麼?」
漢子們聽了他們的對話,慢慢的放下恐懼,連聲附和,「對啊對啊,黃公子是未來的狀元郎,惡鬼才不敢來驚擾呢。」
說著說著,小屋回到這話題被挑起前的溫馨,但潛伏在暗處的不安昭示著──
危機近了,很近了……
◆◆◆
「抓緊我!」皇甫少泱攔腰抱著尉遲楠,咬牙忍住每一次飛縱撕裂傷口時所產生的巨痛,展盡輕功飛快的在林間逃竄,在他身後是一群追得死緊的黑巾蒙面人。
早知再怎麼隱密的藏身處也有被發覺的一天,但他卻沒料到這天會來得這麼快!那兩個莊稼漢的前腳才剛跨出去,惡客的後腳就跟著踩進來了。
他心中低嘲:天下事就是這般不如人意,越不希望到來的,來得越快。
尉遲楠攬著皇甫少泱的頸項,滿心的恐懼幾乎淹沒她的鎮定。
那天的血腥殺戮是不是又要再來上一場?
她咬著唇,閉上眼,卻揮不開強硬侵入腦中的夢魘;腥臭的血液、殘缺的肢體、驚恐的哀號,充塞在她眼前、耳際、鼻尖。
她不自覺摟緊了他,將雙耳貼近他胸膛,聽見穩定的心跳,沾染了滿手溫熱的……血!
傷口裂了。她眼眶一紅,幾乎要叫他撇下她,自個兒先行逃命去吧。
可她沒那麼講義氣。她還想活下去!她還有好多好多事要做,還有個愚蠢的願望要實現,只得抿著嘴,忍著淚,屏住呼吸,癡傻的想著是否這樣做就能讓她變得輕一些,好讓他構住風的尾巴,頃刻間逃得遠遠。
夾雜在呼呼風聲裡的吆喝聲,漸漸的模糊淡去。
「咿──」身子一顛,一聲輕呼逸出她口。
「沒事,別出聲。」
微微抖顫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暖濕的氣息噴在頸間,成熟男子的體味浸滿鼻腔,教她臉一熱,急睜開眼,發現他倆已藏身在巖穴裡。那巖穴相當隱密,朝山壁的開口很窄,讓人僅能側身而過,但內部卻是寬敞,兩人橫躺都還綽綽有余。
她應該害怕,畢竟危機仍未過去,可卻毫無來由的松了氣,靜靜棲息在他懷裡,嗅著屬於他的氣息,不該來的羞意再度爬上臉、鑽進心,撩起一陣微妙的戰栗。
吆喝聲再度清晰,顯然是來到左近。
她不由自主的抓住他衣襟,腰間回應也似的收緊令她卸下方纏上身的恐懼。
「奇怪,他們明明往這逃過來的,怎麼不見人影……」
腳步雜杳,人聲錯落,四下徘徊,左右穿梭,擾得圓月厭煩的掩上明眸。
「那姑娘也是本事,居然有法子搭上笑書生,三番兩次溜出我等掌心。」
「笑書生……嘿嘿,任他過去名頭有多響亮,咱們伏虎三煞可不看在眼裡。」
「聽著,大人交代過,那姑娘是要活的。」
「她當然會是活的,只是活不久,說不定還趕得上笑書生做對同命鴛鴦哪。」
「呵呵,就怕他們上了閻羅殿,還要爭辯究竟是誰招來的殺身之禍啊……」
人去遠,留下些許答案,卻拋出更多的謎團。
尉遲楠歎了口氣,幽幽問道:「你結的究竟是什麼樣的仇家啊?」
搖搖頭,皇甫少泱無奈的反問:「別光說我,妳的麻煩不也一樣天般大?」
兩人對視,笑容中有著同樣的領悟──
方向。他們終於有了方向。
◆◆◆
慶余客棧
將筆沾滿墨,在紙上揮灑出一片天遙水闊、峻嶺孤松;抬手支著顎,略一沉吟,寫字題詩,句句是浮舟汪洋萍身遠寄的隱逸之思。
擱下筆,細細端詳,見這書畫氣韻技法均佳,皇甫少泱自是漾了一臉滿意的笑容。養傷期間,閒暇時畫畫寫字,愜意得幾乎讓他忘了所有縈繞於心的麻煩事。
咿呀一聲,木門輕輕推開,露出張閃著悅人笑靨的臉孔──是尉遲楠。
「妳回來啦。」他放下字畫,招呼著到外頭四處撒餌的女子,「收獲如何?」
「跟你說的一模一樣,在街上還沒兜上兩圈,身後就綴了一串人,瞧他們那副不閃不避的堂皇模樣,還真是看扁了咱倆,以為是甕中捉鱉。」
她添了杯茶水潤喉,瞄到桌上的字畫,當下就將捕魚計畫拋到腦後去。細細品味後,簡潔給了評語,「嗯,構圖謹嚴,敷色適當,意境超遠,這畫的確是上佳的品相。跟宮廷畫師的畫作相比,他們的技巧比你純熟,但你贏在意境上。」
這是相當高的評價。皇甫少泱從來只把舞文弄墨當作余暇嗜好,被這麼一番誇贊後根本不知該如何回話才好。
瞟了滿臉受寵若驚、訥訥不得作聲的他一眼,尉遲楠忍不住好奇的追問:「你從不知道自己畫得有多好嗎?」
他臉微熱,「我自己心裡當然是有點底,只是從不曾給人看過……自己的看法怎做得准呢?我也不過是閒來無事隨手塗鴉而已……」
「隨手塗鴉?」她瞪大眼睛,拔高聲音,「皇甫少泱,你這話說出去會讓很多人當下氣死!你可知畫院裡多少畫師一輩子鑽研的就是你現在展露出來的畫藝?」
皇甫少泱一窒,吃了這頓搶白後,連手腳該如何擺放都不知道了。
看他一臉的困窘,尉遲楠的著惱登時被撫平。「算了,天分是上天的賜予,沒道理拿這來責怪你,只能說是上蒼對你特別厚愛。」
回頭品畫,她忍不住再三贊歎,「唉,這畫還真是好,你怎不早說你有這本事呢?」
皇甫少泱終於緩過氣來,聞言不由得輕聲一笑,「阿楠,今個兒怎這麼客氣?妳的雕刻不是更令人贊佩嗎?」
「我不是客氣,而是『好的東西就是好的』,沒錯吧?『文人相輕』那一套可不值得人們效法喔。」她笑嘻嘻的回答,眼神裡的含意卻遠遠超過字句本身。
憶起那句子的出處,迎視她另有所指的目光,皇甫少泱內心一蕩,居然有些暈眩起來──他從沒想到會有人把自己的話語記得那麼牢啊:·…
閒聊打趣能拖延的時光有限,沉寂了片刻的「現實」終究還是施展了它的威力,逼人不得不去正視它。
「倘若一切順利,今晚應該就會有點眉目了。」活動已然痊愈的筋骨,皇甫少泱的聲音低微,近乎自言自語。
尉遲楠不由自主打個寒顫,瞄了眼暗藏玄機的木板隔間,再也抑制不住心頭的不安。「這樣做真的好嗎?我是說……也許還有其他辦法,我們不一定要去招惹那些惡人……」
「不主動出擊,難不成等著挨打嗎?」皇甫少泱沉聲回答,「我們心懷善念,不願妄開殺戒,他們可是步步逼近,殺人絕不手軟啊。」
「我哪是說這個!」尉遲楠一聽自己的意思被曲解,氣惱得直跺腳。「我擔心的是你的命!你的傷才剛好,怎地又要去跟人家廝殺!」
皇甫少泱執起她的手,包在掌中,望進她的眼眸裡,「放心,相信我,我不會有事的。更何況我走這一趟的目的,主要是打探隱身幕後、策畫這一切行動的人到底是誰,絕對不會弄到正面交鋒的結果啊。」
尉遲楠仍是憂心忡忡,「我們可以躲啊,躲到深山裡誰也不見,過著與世無爭的太平日子,你也不用拎著腦袋去跟人家砍砍殺殺。」
「藏得了一時,藏不了一世的,阿楠。不把這件事處理掉,就算我們躲到天涯海角,那些人終究會尋跡而來。」皇甫少泱深吸口氣,說出這些時日以來一直盤桓在心底的話語:「以身相許的不單只有妳啊,阿楠。我早已決定要用生命護衛妳的安全,妳的未來亦復如是。」
這承諾委實鄭重,令她既感動又害臊,挑起眉佯裝灑脫,「用生命?這我可擔待不起呀。」
「當然擔得起,因為是妳。」他的態度依舊嚴肅,話語裡的另一層含意令她再也開不了口。
◆◆◆
是夜,月黑風高。鬼魅們在潑墨灑就的暗影中蠢動,在比連相依的屋脊上疾走,集結在某戶人家的屋頂上,最後迅速散開,封死屋內人所有可能的出路。
夜好靜,襯得那一聲聲低微的呼吸分外清晰,但小屋仍沉睡在一汪黯黝中,渾然不覺獵人的腳步已近。
其中兩人互望一眼打暗號,舉腳砰地一聲踹開窗扉。他們閃身進屋,不一會又竄了出來。
「屋裡沒人,不知在何時逃了。」
這怎麼可能!他們已監視這屋子一整天,只見有人進,無人出!
獵人們不信的互望一眼,聯袂直闖廂房;迎面而來的空蕩景象似乎正刺耳的狂笑著,嘲弄他們這番如臨大敵,苦心布局,卻又一無所獲。
為首者怒聲下令,「我們走!看在他們已沒剩幾天可活的份上,這次就暫且放過。」話未落,人已一馬當先的離開這恥辱之地。
在最後一名獵人也離去後,小屋內床榻旁的暗門緩緩滑開,一名男子輕巧躍了出來;女子仍藏身牆後,僅露出半張臉孔。
「小心點。」
男子早已循跡遠走,去勢是如此迅速,以致沒來得及聽見她懇切的叮嚀。
◆◆◆
淪為獵物的獵人們直奔鎮外,道路盡頭是棟富麗堂皇的屋宇。燈火在夜霧中暈開,映得匾額上的提字光燦,出自名家的筆觸龍飛鳳舞,寫的是「饒州刺史府」。
潛藏在暗影中的皇甫少泱遙望竄進屋裡的獵人們,側耳傾聽隱匿在左近樹林裡的一聲聲極為輕淺的呼吸,唇邊不由得揚起一抹冷笑。他銳利的眼閃著寒芒,瞪視著匾額上的五個描金字。
「好一場鴻門宴啊,刺史大人,你究竟是在玩什麼把戲?」
話未落,人已逝,其音其形,恍然如夢。
◆◆◆
刺史府裡,一名方臉大耳,舉手投足甚有大官架式的男人,端坐大廳首座中,他事不關己的旁觀在眼前上演的鬧劇,偶爾還端起茶呷上一口,十分自得其樂。
廳中沿著堂柱左右擺開的席位上,坐著一個個或壯碩、或消瘦、或蒼老、或盛年的武林人士,他們正鬧烘烘的吵成一團。
身材干癟瘦小的老翁,扯著如砂石刮擦般刺耳的嗓音數落道:「真是沒想到,這麼一大群雄赳赳、氣昂昂的漢子居然連個女人都盯不牢。怎麼,難不成飛豹堂養的盡是群窩囊廢?」
滿臉虯髯,身長七尺的男子拍案怒罵:「煙波叟,你這話是啥意思?飛豹堂一舉攻下應天門時,您老不知還卡在半山腰的哪個老鼠洞!」
紅衣少婦翹起纖指,嗲聲嗲氣的打落水狗,「說到應天門,也不知是哪個家伙打探來的消息,阿貓阿狗一個沒缺,卻偏偏走脫了個笑書生?」
列尾形容猥瑣的漢子怪腔怪調的插嘴譏諷道:「血腥染艷難過的恐怕是從此失了往笑書生張腿的機會吧?」
「喲,好歹人家是公認的第一殺手,又生就一副翩翩貴公子的好樣貌,他當我的入幕之賓有何不可?哪像閣下說人才沒人才,要武功沒武功,只得用白花花的銀元寶去砸,才有得一親芳澤的機會哪。」
眾人哄堂大笑,猥瑣漢子漲紅了臉,挽起袖子就要出手討回顏面,卻被身旁的人七手八腳攔下。紅衣少婦對這騷動恍若未聞,仍好整以暇的檢視保養得完美無瑕的纖纖玉指。
一團混亂中,終於有人站出來打圓場,「各位前輩,大伙千裡迢迢來此不是為了敘舊的,還請前輩們暫且打住閒聊的興致吧。」
「傅小友所言甚是,請各位朋友靜下心,回到正題吧。」一直未出聲的中年文士淡淡說了幾句,混亂的場面立刻恢復整肅。然後,他代表在座所有武林人,雙手一抱拳,先來幾句寒暄,「刺史大人,自上次應天門一役至今已經五年有余,今日得蒙大人接見,實是我等三生有幸。」
「好說好說。」饒州刺史收了看戲心情,正色答道:「朝廷能與各位合作,一舉毀去應天門這個殺手組織,才更是天下蒼生的福氣。」
中年文士微微頷首,表示收到了他的恭維,然後也不再客套,「大人,想必您心裡自然有數,我等在事隔五年多的今日聯袂至此絕對不會只是為了寒暄而已。事實上,我等齊聚一堂的確是有個問題要請教大人,還請大人為我等解惑。」
「請說。」
「緋龍杯。」中年文士的手指輕敲著矮幾,「緋龍杯上到底有什麼秘密,何以朝廷如此大張旗鼓,為了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布下如許天羅地網?」
饒州刺史笑笑,輕描淡寫的模糊帶過,「當今皇上喜歡奇珍異寶,本官也不過是奉上級指示,搜羅天下所有珍稀之物罷了。」
「大人,我等不是傻子,任您隨口幾句話就哄騙得過去。」中年文士一掌拍在矮幾上,「朝廷尋求緋龍杯如此急切,證明它絕不只是一般賞玩之物而已。」
饒州刺史呷了口香茶,從杯緣斜睨著他,「聽來閣下心中已有定論……敢問閣下認為緋龍杯上有何秘密?」
「數之不盡的財寶,練了足以稱霸天下的武功秘笈──」隨著中年文士的話語,在座所有武林人都正了身子,一對對貪婪的眼直勾勾的望著饒州刺史,「或是能夠活死人肉白骨的秘藥──」
饒州刺史的臉幾不可察的扭曲了一瞬。他干笑一聲,「閣下可想得太多了。」
「是秘藥!」猥瑣漢子沖口而出,「能夠起死回生的靈藥,的確值得──」利箭不知從何而至,射穿了漢子的咽喉,截斷所有不曾出口的話語。
中年文士豁地站起身,備戰,驚覺四肢酸軟無力,內力散逸無法聚攏。
「刺史大人,這豈是待客之道!」他怒罵,身後慌亂的驚叫聲此起彼落。
饒州刺史干澀的回答:「宴無好宴,客無好客,不是嗎?」話未落,埋伏許久的武裝軍士一擁而上,以摧枯拉朽之勢痛宰落入陷阱中的武林人。
腥風血雨襲來,脆弱的生命還來不及掙扎,就已魂斷九幽。
戰圈外,被銅牆鐵壁緊緊護住的饒州刺史萬分感慨,幽幽說道:「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既然朝廷是為了鏟除異己才創設應天門,在應天門勢力壯大之後又利用你們去攻滅他,這下又怎會留你們活口去爭奪應天門覆滅後空出的勢力?」
殺戮來得突然,去得也快,在領軍將士有效率的指揮下,殘肢已在適當的地方用適當的方法處理妥當,地上、牆上的血跡都已擦干抹淨,摔壞、碰壞的家具也被撤走換上新的……大廳迅速煥然一新,再也不見半點屠場痕跡。
陰影中,皇甫少泱驚駭莫名的看完這幕殺人劇,神色不定的離開這塊不祥地。
◆◆◆
「醒醒,阿楠,我們得趕緊上路。」伴隨這聲音的,是讓她不適的晃動。
蜷縮在暗門後,不知不覺陷入瞌睡狀態的尉遲楠睜開惺忪睡眼,納悶著這熟悉的聲音裡怎地滿載從未聽過的焦灼情緒,嘴裡含含糊糊的打招呼,「你回來了──啊!」
身子一晃,被粗魯的打橫抱起。這突來的動作驚走了所有瞌睡蟲,她一雙眸子終於對准焦距,看清皇甫少泱的表情。
「失風了嗎?」才問了這麼句話,皇甫少泱已抓起收納在角落的包袱,半扛半抱著她猶如騰雲駕霧般奔離廂房。
尉遲楠慌忙摟緊他,思忖這岔子究竟有多嚴重,竟讓一向氣定神閒的他這般驚慌,而這驚慌也漸漸滲進她心房。
許久許久,在穿過數不清的村落、山徑,離出發點少說三、四百裡的深山裡,氣力用盡的皇甫少泱終於緩下腳步。他撲跌在草堆裡,呼吸急促如鼓風爐般粗重,偶爾迸發的嗆咳聲像是要將心肺都嘔出般的可怖。
尉遲楠按捺住滿心的疑惑與焦急,待他調勻氣息後,方才將問題問出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皇甫少泱沒有回答,只是抬起手臂橫擱在眼上,遮擋刺目的陽光,也遮擋所有表情。良久,刻意抿除情緒的嗓音從衣袖下傳出,「沒什麼事,只不過是這些年來我所做的一切,全都落得一場空罷了。」
尉遲楠一愕,抓不到那話裡的含意,見他似乎無意解釋,也就靜靜地在他身邊坐下,等候。
陽光熾烈,很快的曬出她一身汗。她就著衣袖揩去滿額滿頸的汗珠,抖抖領口透透氣,望著毫無動靜仿佛睡去的他,她忽地福至心靈,猛然醒悟過來。
是跟家人有關的事情吧。
就在這一瞬間,幾乎要忘卻的過去閃現在眼前。朦朦朧朧的,她看見十三歲那年的自己,拎著包袱,混在學徒中倉皇逃離家門;她看見自己頻頻回頭,望進父兄悲痛的眼中;她看見自己長跪在午門外的泥濘裡,淚水爬滿了臉,而遠處旗桿上是父兄高懸的頭顱……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緊緊閉上眼,封鎖即將湧出的淚,伸手尋找到他的。他似乎感受到她的悲痛,反手將她拉進懷裡,好似要將她揉入骨髓般,用力的抱緊。
棲身在他懷中,埋首在他肩頭,所有刻意埋葬的心事騷動、鼓噪,逼迫她吐露過往的一切。
「為皇族服務是件苦差事;他們總是喜怒無常、心思善變、難以取悅。縱使尉遲一族從不曾誤過工時,總能造出符合君王心意的賞玩之物,就只這麼一次沒獻上他們要的東西,過去的種種榮寵一概不算數,連性命也被剝奪。」
她喘口氣,吸吸鼻子,「皇上下旨夷滅尉遲一族那天,爹爹命我趕快逃走,越遠越好,也不要想報仇的事,只求我能活下去、過得好。我照做了,可心裡一直在想,為什麼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對皇家忠心耿耿的尉遲一族身上?假如有機會,我要親自問問皇上,問他的心肝到底是怎樣長的,為什麼這般冷心無情。
「離家後,我扔了雕刀,因為我受不了看見它。可後來我又撿回了它,因那是我與家人唯一的聯系……你知道嗎?當我在雕刻時,我幾乎可以感覺爹爹、哥哥就站在我身邊,談論著我所落下的每一刀。我不想讓他們失望,將全副心靈灌注在每一件雕作裡,要讓他們知道我沒忘了尉遲一族的根本。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怎麼想,我只希望他們沒對我失望。」
「他們不會的。」皇甫少泱擁著她,為這一向不多談私事的女子的剖白所撼動,不由自主說了他的困擾、矛盾、失望與失落。
「我有一個結拜大哥,他每回見到我,總是苦口婆心的勸我別再想著復仇這件事,該專心為自己而活。但我一直不聽勸,也沒法子聽勸,畢竟門主於我恩重如山,我怎能不代他將這仇怨清了?
「直到今天我才發現,所謂的『復仇』其意義究竟是何等荒謬。我以為是『替天行道』的應天門,其實只是官家豢養來用以鏟除異己的走狗。我自認未曾錯殺一人,但充其量也不過是眾多殺人工具中較自命清高、可是一樣好用的一個罷了。」
他抽抽嘴角,擰出冷笑,「可笑的是,『終日打雁的,終被雁啄了眼睛』,應天門橫行江湖十余年之後,被官家假他人之手毀去,而這些毀去應天門的『功臣』,最後也逃不了被官家一網打盡的命運。殺人又如何?在官家眼裡,死一個跟死一百個相差無幾,殺把人跟碾死蟲子一樣輕易。」
這話令人聞之心涼,尉遲楠別開眼,沉痛的下句結語:「官殺民,一向如此。」
皇甫少泱只是頷首,將視線移至藍得冷漠的蒼穹。
「妳說這仇該怎麼報?剿滅應天門的人已被朝廷屠戮殆盡。但這仇我又為什麼要報?應天門受朝廷之命,鏟除與聖意不同調的聲音──這是丑惡的行徑;江湖草莽受朝廷之命,屠盡應天門上下百余口──這亦是丑惡的;最後朝廷以更大的丑惡,毀去所有能證明這丑陋現實確實存在過的痕跡。阿楠,我這些年的汲汲營營,究竟為了什麼?得到了什麼?」
他深吸口氣,艱難的吐出字句:「一切辛勞,換來的只是一場虛空,半點意義也沒有。」
尉遲楠搜索枯腸,找不到可排遣他滿腔憤懣的話語,抬眼向澄空尋求解答,而澄空回以靜默。
「阿楠,現在已沒有我能做的事情,那我要為什麼而活?天下至大至廣,但我又要在何處去?」總是胸有成竹的他一臉迷惘,看著她,卻又沒真正看見她。
那神情亂了她的心,她急急半跪起身,握緊他的手,擋在他眼前,攫住他的視線。「但你有我啊,你一直有我,無論你要到哪去,我一定陪你……」
他那迷惑的表情凍結了幾不可察的一瞬,隨即溶成幾乎要滿溢而出的笑意,以手背撫過她光滑細膩的頰,柔聲的附和道:「是啊,我有妳。」
這簡單的一句話勾出她的滿腔柔情,於是赧紅著臉龐,順從存在心頭已久的意念,傾身將唇落在他額上。
皇甫少泱倒抽口氣,閃電般伸出臂膀,壓住她後腦勺,掠奪她的唇。
鹹澀的淚交融,柔軟的舌交纏,堅硬的齒牙碰撞,唇與唇緊貼、吸吮,兩顆原本獨立的心從此陷落……
就在這相屬的一刻,他們靜靜領受命運已為他倆決定好的道路──
逃亡與藏匿,永遠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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