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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冬橘 -【畫龍點睛(解姻緣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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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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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8 00:00:4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冬橘 - 畫龍點睛(解姻緣之一)

在他的人生只剩下復仇這個目標時
命運之神特備一份大禮送到他身邊
只是這相貌平庸的丫頭也太以貌取人了
他這在江湖上闖蕩了大半輩子的冷血殺手
看在她眼裡卻是無三小路用的文弱書生
還說他臉皮薄得有趣,不知是贊美還是侮辱
身負絕技的她究竟惹上什麼天般大的麻煩?
讓江湖上各路人馬鍥而不捨的追捕她
為救她,他不惜在隱姓埋名多年後自曝身分
以為早已拋開的惡夢再次將魔爪伸向他們
唉,殺孽纏身的人難道注定得不到幸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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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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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8 00:01:25 |只看該作者
楔子

  秋季已將近尾聲,燦爛過一整個季節的花朵如今雕萎一地,枝上殘存的片片紅葉將周遭景物染成蕭瑟的深赭。

  在一處栽滿奇花異樹,鋪排曲池假山,精心擘畫出一片南國水鄉風光的園林裡,有名男子背負著雙手,靜靜的站立在紅楓下。

  那男子外表看來相當年輕,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身穿一襲米白儒衫,將舉手投足間的斯文氣質襯托得分外出色,教人忍不住要猜想他究竟是出身哪個名門世家,不然也該是世代書香方能淬煉得出的人品。

  驀地,自北地席卷而下的凜冽寒風猖狂地飆過林間,凍得白衣青年不由自主打個寒顫。他摩挲冰涼的雙手,攏緊微敞的衣襟,眺向灰蒙一片的天空,不禁低聲歎息,「風起了,看來今年的第一場雪應該會比往年來得早吧。」深鎖的眉頭洩漏了隱藏在言語後的蕭索。

  他搖搖頭,微抿住唇,不願放縱自己繼續沉溺在傷春悲秋中,他抽出懷中玉簫,吹奏著屬於晚秋的曲調;悲涼的簫聲旋進風息裡,傾注了滿園秋意更加深濃。

  也不知過了多久的時間,蕭蕭風聲裡傳來一連串的男女對話──

  「大爺,您真是個講義氣的男子漢,為了跟不幸早逝的好友上一炷香,居然這樣不畏勞苦與艱險,連夜策馬狂奔八百裡。」

  「大爺一擲千金為咱們姊妹倆贖身,咱們今後就算是做牛做馬,又怎麼能夠償還得了您的恩情?」

  「哈哈哈,恩情一事就別再提了。今後妳們姊妹倆只管伺候我,伺候得好的話,吃香喝辣絕對少不了妳們的份!」

  風聲中混雜了女子的嬌聲獻媚、男人的趾高氣昂,打亂了白衣青年吹簫的情緒。他煩亂的擱下玉簫,視線往聲音來處尋了過去。

  視界盡頭是一名滿身江湖氣息的魁梧大漢,左摟右抱兩個青樓女子,在一隊青衣勁裝的部屬簇擁下,從園子的另一頭走了過來。

  「唉……該來的,終究是逃不了……」白衣青年將玉簫收回懷裡,瞬間掩去眉宇間的濃重孤寂,換上副優閒自得的模樣,舉步迎了過去。

  「請問閣下可是盛水幫的樓迎東樓幫主?」他的語調輕緩,禮儀無可挑剔。

  魁梧大漢一皺眉,「我是樓迎東,你又是誰?」

  白衣青年淺淺一笑,「在下『笑書生』。」

  輕輕的一句話仿佛響雷,轟得樓迎東渾身一震,不禁退了一步。

  「盛水幫跟應天門一個在天南,一個在地北,素無交游,也無恩怨,今日笑書生不遠千裡突然來訪,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他謹慎的開口盤問,心頭漫起一片不祥的預感。

  「殺手樓門下來此的目的何在?樓幫主,你不覺得這話問得有些多余嗎?」

  這反問堵得樓迎東呼吸一窒,無法遏止的打個冷顫。

  不等對方緩過氣來,笑書生一臉漠然的掃視已經心生膽怯的對手,淡淡開口,「按照慣例,先讓你五招,我看……你們就一起上吧。」

  聞言,樓迎東怒哼一聲,心中暗忖:好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後生小子!就算你笑書生名列武林十大殺手之首,一開口就讓個五招,不嫌太看得起自己的本事了嗎?

  他不再多說,鏘地一聲拔出佩刀,一抖手就是殺氣四溢的七七四十九刀,手下幫眾亦同時發動攻勢,交織起一片綿密刀網。那森冷的銀光緊緊纏裹住敵人,鋒利的刀刃威脅著要將對方凌遲碎剮。

  笑書生神色不變,眼神卻很冷厲,施展有若風中柳絮般飄忽的身法,避過迎面而來的所有攻擊,口中好整以暇的數著:「一招……二……三……四……五招,樓幫主,五招已過,恕在下得罪了!」

  一聲長嘯出口,他瞬間化作凌厲劍光飛掠,光芒過處慘嚎聲四起。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所有敵手都已倒臥血泊中,空洞茫然的眼大睜著望向天空,卻已看不見任何景色。樓迎東癱坐樹下,顫抖的雙手緊抓胸口試圖堵住血窟窿,鮮血卻從掌縫中不住湧出,要將生命一並帶走。他的呼吸急促,卻怎麼也無法將空氣吸進肺裡;他的目光驚懼,怯懦的瞟向立在不遠處的索魂使者。

  為什麼……為什麼這煞星會找上門?他不會是發現了……不,不可能……

  樓迎東滿心慌亂,強撐著最後一口氣,掙扎追問:「誰……」

  「誰買了我來殺你嗎?」笑書生冷冷的看著這離死不遠的男人,「半年前,你帶著手下途經馬佳山,踏平了馬佳村,你還記得吧?」

  一抹心虛掠過樓迎東眼底。

  「原來你也記得自己干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笑書生讀出他眼神中的含意,冷嗤一聲,「既然你自己都明白濫殺無辜是天理不容的惡行,又為什麼率領手下屠殺馬佳村的良善百姓?」

  樓迎東強睜著眼,咧開干澀的唇,「我……我也是……不得已……」

  「不得已?」笑書生一口揭穿他的睜眼瞎話。「你去跟那五十三名無辜喪命的村人說吧,說你殺了手無寸鐵的他們,完全是因為大爺你『不得已』跟幫裡的小嘍囉們打賭,賭誰能在一個時辰內取下最多的首級,誰就贏得那三壇西域產的葡萄美酒!」

  被說中了心事,樓迎東淌了一身冷汗,不由得臉如死灰。他蠕動著唇,還要辯解,卻再也擠不出聲音;氣力崩潰流散,肢體的抽搐漸弱,意識卻仍緊抓著最後一點求生的念頭,不肯松手。

  但他的努力激不起對方一絲一毫的憐憫。笑書生冷眼注視他的死亡,宣讀罪名的語調聽不出一丁點感情波動的痕跡。「樓迎東,你以為蒙了面、血洗全村就能將你們的丑事瞞得天衣無縫,卻不知天底下沒有永遠的秘密,終究有人知道了這罪行,為那五十三名無辜的殞命者抱屈,立誓取你們的性命血祭。你們應該慶幸,慶幸奉命來此取你性命的人是我,否則哪能讓你們死得這麼輕松如意。」

  話一落,不再注意這即將斷氣的窮匪惡徒,他一抬頭,無情的眸光掃過軟癱在不遠處的兩名青樓女子,「妳們還賴在這裡做什麼?這遍地血腥的景象很好看嗎?」

  女子們一驚而醒,抖顫的朝他拜了數拜,轉身風也似的逃開。

  庭園再度陷入初始的靜默,秋風中多了股死亡的腐臭。

  笑書生無視周遭血腥,仍是靜立。良久良久,強戴上的面具滑落,露出一張滿布厭膩情緒的面容。他緊抿著的雙唇些微抽動,最後只吐出了一聲幽幽歎息。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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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8 00:01:4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五年後 迎仙鎮

  一聲雞啼驚破了黑暗,朝陽下是另一個日常生活的開始。鎮民們抖擻著精神步出家門,草鞋踩在微濕街道上發出啪喳啪喳的聲響,擾動了原本寂靜無聲的街市。

  慣於早起的皇甫少泱今天自然起了個大早,趁空到街市上溜達。周遭的鄉村風光安詳靜謐,卻撫慰不了他浮躁的心靈──昨夜他依舊失望了,友人捎來的訊息依舊空洞,而他所渴望完成的使命仍然懸在半空中,嘲笑著他的這番徒勞無功。

  到今天,距離應天門被滅之日已經五年了。一事無成的五年。

  望著熙熙攘攘、為生活往來奔忙的過路行人,皇甫少泱再一次憶起命他踏上這無止境的追尋之路的那一天。

  那日,在完成誅殺樓迎東這件任務後,盡管內心是千萬個不願意,深知此刻在應天門裡迎接自己的只會是另一件任務、另一樁殺戮,他還是踏上通往應天門的道路,准備回報自己業已圓滿達成任務的消息。

  這麼做的原因很單純,所謂「受人滴水之恩,必當湧泉以報」,應天門主救了他的性命,撫育他長大,又傳授他一身絕頂高明的武功,注定了他今生今世將唯門主之命是從,即便他痛恨身為殺手的自己,憎惡用「替天行道」這四字做為奪人性命的理由,暗自渴望這個處境的終結,無論怎麼結束都好。

  但命運總是在人們最措手不及的時刻轉向。

  武林中形跡最為詭密、聲威也最令人畏懼的應天門,居然在他奉命前往誅殺樓迎東的時候,毀於一場無名大火。而他,「笑書生」皇甫少泱,就這樣荒謬的解除了束縛,重獲自由──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

  對應天門那不可思議的傾覆,流傳在江湖上的解釋少說也有七、八種,卻沒一個具有說服力。而皇甫少泱在應天門度過將近二十個寒暑,沒有人會比他更清楚那殺手組織究竟是如何的龐大可怕。他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應天門的消滅,但有一件事他是十二萬分的確定,那就是在應天門的消亡中,定有未知的陰謀介入。

  於是他回到昔日總壇所在地的火場遺跡中,頂著烈日,淌著汗水,不住翻動著焦黑殘木、缺損磚瓦,尋找任何可能印證他懷疑的證據,從日出直到日落。

  就在最後一縷夕照即將消失在天際的時候,有一閃金光從層層瓦礫下射出,攫住他的視線。

  「是這個嗎?」

  他的心髒卜通卜通的狂跳,呼吸亂了章法,不顧一切的趴在瓦礫中,手腳並用死命挖掘,最後竟刨出曾經屬於門主的金環。

  那金環對門主的意義重大,從不曾看他取下過,如今居然遺落在這裡……

  他緊咬著唇,皸裂出血、沾滿泥灰的指甲像有自己的意識般,不斷摳著金環上疑似血跡的烏痕;被刻意壓抑的憤怒隨那刺痛沖出心房,奔竄在周身血脈中。

  回頭再往瓦礫堆中探尋,這回掘出一截斷玉。

  玉已殘破,但看那晶瑩剔透的質地,細膩精巧的雕工,在在顯示這玉的價值連城,完全不是應天門這冷酷的地方所可能擁有的物件。

  「就是你嗎?就是你殺了門主,毀了應天門嗎?」

  他咬牙切齒的握緊斷玉,不顧尖銳的斷面已經刺穿掌心肉,只聽到有個嘶啞的聲音命令著他──

  復仇!為我復仇!為應天門復仇!

  從那天之後,他走遍大江南北、塞外邊關,為了替門主復仇、為了替幫眾雪恨,殫精竭慮沒有片刻休息。

  但是,五年的時光彈指而過。

  五年前,他除了從火場中找到的一截斷玉外沒有任何線索;五年後,他所知的一切就是這斷玉的來歷委實太過神秘,任他再怎麼費盡心思去追查,也查不出一星半點蛛絲馬跡。

  方從鐵箍般的束縛中掙脫,轉瞬落入另一重噬人的漩渦──他的人生就注定為別人而活。

  皇甫少泱忍不住嘴角浮現一抹嘲諷的笑。

  他雖渴望結束殺手的血腥生涯,卻也沒料到居然是這種藕斷絲連、纏綿難解的結束法。看來人在許願時千萬得小心翼翼,誰知道命運會送來什麼樣的大禮。

  在這胡思亂想中,他彎過了街角,初升的淡金朝陽越過低矮屋簷直射而來,瞬間照花了他的眼。

  模糊的視界最是危險。他一皺眉,閃身轉了個方向,於是將對街的一抹窈窕身影看得分外清明。

  那是個年紀大約十七、八歲的姑娘家,一張鵝蛋臉上有著對饒富英氣的眉,鑲著對光燦黝黑的眼,一身洗得泛白的青色羅裙,顯示她的背景在在尋常不過。

  奇怪的是,這麼一個外表看來只有「平庸」兩字可以形容的女子,竟教他完全離不開視線,仿佛中蠱。

  青衣女子似是察覺有人窺看著自己,四下略一搜尋,碰上了他凝望的眼。

  他一楞,還拿不准該做什麼反應,青衣女子卻盈盈笑了,隔著來來往往的行人與他頷首為禮。

  多麼灑脫的姑娘家,完全沒有時下女子扭捏拘謹的習氣。

  皇甫少泱心中贊賞,一拱手,目送青衣女子離去。

  人生如萍,聚散無定,今朝偶遇,再會無期。這樣一位瀟灑女子日後大概是再也難得見到了。

  遺憾如浪潮吞沒他的鎮定。他心一陣騷動,足跟一松,就要追去。

  你在發什麼癲啊?

  耳際的一聲戲謔令他警覺過來,急急煞住腳步,收斂心緒,摒除那排山倒海而來的某種他無法分析的感受,在好片刻後才發現──

  才發現這初春清晨的凝望對視竟在一瞬間,驅散了五年來從不離身的沉重。

  ◆◆◆

  清晨的山林煙霞繚繞,宛若仙境;濕潤的晨風裡滿是松木香馨,聞之沁脾;崎嶇的山路隱沒在雜草落葉中,存心引人迷失路途。

  在這杳無人跡的荒僻山區,今日萬分難得的來了個白衣青年。

  「唉唉唉,怎麼又是條死路呢?難得出來游歷,老天爺該不會這麼不給面子,硬是要我將所有的時間都砸在找路上吧。」

  皇甫少泱歎了口氣,環視四周。左邊是松、右邊是柏、前方是潭、後面是草,至於那條領他進入山區的青石板路,早已掩沒在雲深不知處。

  「真不該聽信那跑堂的餿主意的。」他嘟囔似的抱怨,額角隱隱抽痛。

  數天前,他為了與個消息靈通的朋友見面,風塵僕僕的來到迎仙鎮,但結果仍是一無所獲。昨夜,旅店跑堂見他獨自一人坐在廳中發楞,便哈著腰建議道:「皇甫公子,東山有座前朝留下來的妙清觀,景致挺不錯的,觀裡的道長還會幫人解簽詩,不管您是要找人、要求官,還是要討媳婦,再怎麼樣的疑難雜症全都說得准、准、准,您不妨過去住個幾天解解悶。」

  他被「找人」一語迷了心,決定照那建議到廟裡抽簽詩碰運氣,看哪位過路的大羅金仙、佛祖菩薩願意念在他一片赤誠的份上,指引一條明路,也勝過自己無頭蒼蠅般的瞎找……然後他就這樣被困在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的深山裡。

  再歎了一口氣,紛亂了五年的思緒被迫澄靜,終於有欣賞山林風光的余裕。

  就在這一刻,灰蒙的霧氣猝然散開,晨光從葉隙中灑落,穿過氤氳煙嵐織成一匹金色錦緞,從雲空中飄然降下披在他肩頭;輕暖的絹帛仿佛母親柔軟的手,撫慰他疲憊的身心,揉開他緊皺的眉頭。

  「這山林真是美若仙境啊……若不是迷失了路途,又怎會有這份福氣見識?」

  心弦醉動,他忍不住探手入懷,取出從未離身的白玉簫,信口吹奏,抒發滿心的感動,贊歎天地的不朽。

  喀!

  突兀的聲響切進音符間,亂了音韻,也截斷了吹簫的心情。他一皺眉,四下張望,找尋聲音來處。

  喀!喀!喀!喀!

  規律的敲擊聲從林子深處傳來,撩起他難得的好奇心,他循著敲擊聲,踏入充滿未知的一片濃綠。

  霧氣深重,阻斷視線,似是拒斥著他的造訪,但不間斷的敲擊聲引領著他,逐步深入森林的盡頭──

  眼前突然一片開闊!

  重山環抱著一片平坦坡地,一灣清溪橫臥坡上,閃著粼粼波光,溪旁築有數棟竹屋,竹屋前隨意栽著山茶、月季,幾叢青竹從屋旁竄出,枝條隨風搖曳,抖落翠綠的陰影。

  「真是風雅的居所啊!能住在這人間仙境的,想必是位世外高人。」皇甫少泱連聲贊歎,忽地注意到敲擊聲來自竹屋附近,剛好被竹屋一角給擋著了。

  「主人趕巧在家,若不趁這機會前去拜見,豈不是入寶山卻空手而回嗎?」他心一喜,連忙邁開大步,出了茂林,涉過小溪,繞過竹屋──

  攀在石座上的野虎赫然映入他眼底。而野虎張牙舞爪,蓄勢要朝他撲來!

  不假思索,他雙掌直劈而出,但那野虎依舊高踞石上,齜牙咧嘴朝他威嚇,卻不見更進一步的攻擊行動。

  不好!他一咬牙,拚著傷到自己的危險硬是撤回攻勢,定睛再看,這才發現原來那不過是只木雕的假虎罷了。

  「真是了不起!這樣出神入化的雕刻絕技,我從來不曾見過。」

  他忍不住抬手輕撫假虎軀體,心中對那位不知名的雕師佩服得五體投地。一回神,他注意到敲擊聲仍不斷傳來,於是偏頭望去──

  溪畔另一石座上,立著條木雕蟠龍。那蟠龍雖還只是「半成形」,但看那磅礡氣勢,隱隱有龍吟九霄的風雷之聲。

  他一聲驚歎,意識被那蟠龍的赫赫神威壓倒,再也顧不得究竟身在何地。

  雕刻者似乎未注意到有人突然來訪,手裡的鑿子、小斧仍不斷的落在蟠龍上,削去多余的木料,袒露掩藏其下的怒張龍爪、致密龍麟,龍麟下的肌理也似乎隨著呼吸而隱隱浮動著……



  快了!就快了!龍神即將顯聖人間!

  他因期待而渾身發熱、顫抖,呼吸在不知不覺中與斧起鑿落的韻律同調。

  不知過了多久的時間,蟠龍終於成形,凌雲飛騰的姿態栩栩如生,而雕刻者將鑿子緊緊抵住還缺了點神采的眼窩處,高擎著小斧就要落下。

  是了,這是最後一刀!

  他大睜著眼,屏住呼吸,等著見識雕刻者的最後一鑿,但小斧卻遲遲不見行動,猶豫良久,最後連鑿子都移開了。

  「可惜!就差那麼一點功夫!」他脫口一歎,懊惱得幾乎要捶胸頓足。

  「你倒是識貨。」

  皇甫少泱一驚,頭一次將注意力放到雕刻者身上。

  只見那位在鎮上有過一笑之緣的青衣女子回過身來,半靠著木雕龍站著。她手中的雕刀有一搭沒一搭的敲擊著掌心,一臉似笑非笑的望著這名不速之客。

  「在下的確魯莽,希望姑娘大人大量,不要見怪。」他連忙低頭拱手,為自己的失禮致上歉意。

  「你是在為哪一樁事情道歉?是不待邀請就闖入我家門,還是未經許可就旁觀我雕作?或者根本是因為自己莽莽撞撞,隨口囉唆了幾句?」青衣女子犀利的揪出他的語焉不詳,挑戰似的與他對視。

  皇甫少泱臉一熱,訥訥回答:「自然是三者皆有之。」

  青衣女子也不接腔,燦亮黑眸打量著他,仿佛直入他心中最晦澀不安的部分。

  他內心一陣慌亂,就要開口打斷她那太過直接的審視,青衣女子卻一改先前毫不友善的態度,拍掌笑道:「你這人的臉皮倒是薄得有趣,看在你懂得欣賞雕作的份上,我就交你這個朋友好了。」

  臉皮薄得有趣?是說他這個在江湖上闖蕩了大半輩子的冷血殺手嗎?

  皇甫少泱為這評語啼笑皆非,卻也不打算辯解──他的過去本就不甚光彩,沒什麼好說的。

  「我復姓尉遲,單名『楠』,『楠』是指一種可以當棟梁的木材。你呢?」

  「在下皇甫少泱。」

  「少泱?年紀輕輕就泱泱大度嗎?唔,你父母對你可真是寄望頗高啊。」她眉角一揚,那份輕松自在立刻將兩人的距離拉近不少。

  「『棟梁材』不也是嗎?」他眨眨眼,跟著禮尚往來。

  她卻沒立刻接腔,笑容也稍稍斂了,遲了會兒才宛如歎息般應聲,「是啊……棟梁材……」

  他是說錯什麼了嗎?不然她怎會突然……

  皇甫少泱兀自推敲著自己的應對是否太不得體,尉遲楠卻在短時間內收拾起眉眼間的黯然,展顏笑道:「泱泱大度的年輕人,既然你人都來了,也就別急著走了,我看你一臉疲倦的樣子,確實需要好好休息幾天,這深山什麼都沒有,就是風光最好,所以,不管你有什麼天大的事情要辦,全都暫且緩一緩吧。」

  聽來似乎不錯。皇甫少泱笑著就要點頭答應,猛然想起自己還有任務在身,心中悚然一驚。

  他差點就被對方牽著鼻子走,這可是從來不曾發生過的事。

  尉遲楠不知他內心的動搖,徑自招呼著他一起走向不遠處的另棟竹屋。

  「算你來得巧,上個月我蓋好這間屋子,打算拿來擺放這些零碎家私,但一直忙得勻不出手來辦這件事,就這樣空了下來,待會稍微打掃打掃就可借給你住。」

  她一回頭,見他仍杵在原地,於是連聲催促,「別呆站在那兒,快跟我來啊。」

  望向那張只有雙眼令人印象深刻的臉孔,皇甫少泱短暫猶豫了一會,終於下了個未曾有過的決定,「姑娘如此盛情,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

  「你這人還真迂耶,這麼小的一件事也要千謝萬謝,活像我對你有著天大的恩情。」她扠著腰,纖指輕刮著臉頰取笑道:「我不過是因為獨自一人住在這深山中,生活無趣到了極點,難得有人來訪,硬要將他留個幾天,也好打聽天底下又發生了什麼新鮮事做消遣,你謝個什麼勁兒啊。」

  皇甫少泱只是笑,眼角瞥見不知何時變得一片蔚藍的天空,心情突然一松,暗自思忖,他已辛勞了五年,就這麼幾天讓他擱下責任,暫且當個平凡人,應該是可以被原諒的吧。

  ◆◆◆

  山中生活閒散,癱在陽光下,他什麼也不需想;與世隔絕的山林構成脫離世俗的迷離幻境,置身其中,他終於可以好好歇息,放任心靈縱橫天下,四處游歷。

  喀喀喀的敲擊聲傳來,截斷了通往睡鄉的道路。

  他懶洋洋的翻個身,睜開惺忪睡眼,望向立在溪畔石座旁的雕刻者,神智頓時一清。

  視界中,尉遲楠的臉孔依舊平庸,但那既不是嗔、亦不是喜,又好似訴說著什麼的表情,引誘他前去探究個中秘密;她的眼神專注,仿佛穿透木料表層觸及不存於現世的另一種生命,教他揣想那遙遠的彼岸究竟潛藏著什麼樣的魂靈。

  然後他分心了。

  點點浮出的細碎汗珠引著他的視線下滑,沿著她的前額緩緩凝在濃密的睫毛上;陽光的熱力無遠弗屆,將她的顴骨染上誘人的紅霞;形狀美好的唇微抿著,既宣示著對雕刻絕不妥協的意志,也流露一抹教旁觀者迷惑的脆弱。她那些微敞開的領口掩不住線條優美的鎖骨,高高挽起的翠袖下是半截蜜色的臂膀,穩穩拿著斧鑿的雙手卻是纖柔……

  別再打量人家了,這無禮行徑跟登徒子沒兩樣。

  他命令自己移開視線,卻捨不下眼前所見,連心都在不知不覺間迷亂了。

  就在這出神凝望中,太陽越爬越高,從木料上削落的木屑碎散了一地,而那鳥族霸主的形貌逐漸鮮明,翎羽仿佛在山風的吹撫下些微振動,即將遨游天際──

  喀!一塊木料崩落,鷹眼上多了個缺口。

  「哎喲!可惜!可惜已極!」他懊惱的對地用力一捶。

  原來最後一鑿失了准頭,方才姿態靈動、仿佛隨時就要振翅高飛的翔鷹在一瞬間失了靈氣,褪為一尊有形無神的凡品。

  尉遲楠僵著動作,雙眼盯著缺了靈魂的木雕,一副失魂似的癡傻,突然沒頭沒腦的問道:「你相信死物總有天能變成活的嗎?」

  皇甫少泱聞言一楞,尚未開口,她唇邊卻綻出一抹苦笑,搖搖頭,拋開方才脫口而出的異想,「忘了我所說的吧,再怎麼樣死物都不可能變成活的。」

  那話字面上很是瀟灑,說出時的語氣卻是空茫。他一時間不知該怎麼答腔,不知該怎麼排解她的失落。

  晌午的陽光傾落身上,燠熱難當,如細針扎得肌膚生疼;山裡難得的沒有半絲微風,就連山鳥、鳴蟲也沉寂。他的心跟著下沉,眼前的秀麗山水也頓時失了顏色。

  突然一驚而醒,他不願自己陷入低迷的情緒裡,緩緩抽出懷中玉簫,湊至唇邊,吹奏著充滿撫慰意味的曲調。

  尉遲楠微微一頓,終於偏過頭來,看著吹簫的他,黑瞳逐漸找回慣有的神采。

  他回望她一眼,眼底蘊滿笑意,隨即掉過頭去,將簫聲送入山林裡。

  風起了,短暫沉寂過的茂林為簫聲喚醒,萬籟乘風遠揚至天邊視力不可及處;情動了,不曾騷動過的心湖為音符掀起陣陣漣漪,眼波稍觸即離暗藏初生的情意。

  一切的一切,再也不會回到初始的淡然了。

  ◆◆◆

  數日後。溪畔。

  聽完皇甫少泱來到這山中的前因後果,尉遲楠皺了皺眉頭,「求簽……也好啦,這也是沒法子中的辦法。不過,你要找的妙清觀在這山頭的東邊,中間還隔了兩座山,若不是跑堂跟你指錯了方向,就是你辨別方向的本事太差,才會迷路迷到這跟道觀完全沾不上邊的地方來。」她瞟了他一眼,眼神透著抹取笑的意味。

  尷尬已極的皇甫少泱只能傻笑搪塞,因為就算是他,也不知那時自己心裡是在想什麼,沿著直鋪到妙清觀的石板坡道居然還會走岔了路……但,這卻是個令他愉快的迷途。

  「我是不知你怎樣想,但我自己是滿高興認識你的……」

  聞言,皇甫少泱心頭一跳,不知是怎麼的,居然有種被人當眾揭穿心事的驚惶,不由自主別開了視線,雙頰頓如火燒。

  尉遲楠誤解了他的反應,懊惱的急急解釋,「我猜,你一定覺得我這姑娘家臉皮太厚,說話忒沒分寸。沒法子啊,我家上上下下十幾口人,就我這麼一個女孩子,他們跟我說話都口沒遮攔的,我又怎學得了別的姑娘家斯文秀氣的模樣。」

  「妳這樣很好啊,爽快俐落、不拖泥帶水,這樣的性子相處起來很自在。」他沖口而出,等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時,心底又是一跳。

  他怎地一直做出不像自己會做的事情?

  可惜尉遲楠生來就是粗枝大葉,沒察覺那話語中究竟洩漏了多少當事人的感情。她只是一掃方才眉宇間的遺憾,拍掌大笑,「我就知道你會一本正經的安慰我!自己的事情都處理不完了,還要分神照看別人……」

  她語氣一轉,半是感慨,半是感動,「皇甫少泱,你這人好的不像真的。」

  他呼吸一窒,再度為她毫不矯飾的話語亂了氣息。

  尉遲楠仍舊沒有發現他的心思浮動,換了副口吻自顧自的說:「不過,我還是要挑剔一句,你的客套話實在太多了,也不知你是染上讀書人都免不了的壞毛病,說話總掐頭去尾留三分余地,還是天生就是這種遮遮掩掩、一點都不明快的調調,老惹得我這直腸子的人心裡著急。」說著說著,她不莊重的扮了個鬼臉。

  他見狀忍不住噗哧一笑,心想:不像自己又如何?跟這樣的人相處多愉快啊!

  於是在頃刻間將那心搖神蕩所代表的意義拋到九霄雲外去。

  笑聲暫歇後,尉遲楠重拾中途岔出的話題,「後來呢?你說你回去後看見老家被燒成一堆灰,決定找出原因,但這五年來你又找到了什麼?」

  一顆心猛地沉了下來,皇甫少泱抑止不住語調中的郁悶,「沒有。聽人說大火起自深夜,在風勢的助長下燒得很快,沒看到有人逃出來……我在大火後的廢墟裡找了許久,除了一截來歷不明的斷玉外,並沒發現其他什麼可疑的東西。」

  「斷玉?」她感興趣的一瞇眼,「方不方便借我看一下?」

  他從妥善藏於胸前的錦囊內取出斷玉,遞給她。

  尉遲楠翻來覆去把玩著斷玉,審視半晌,忽然眼睛一亮!

  「這是雙螭龍紋璧!」她一把揪住他的袖口拉近他,另一手指著玉上刻紋,「你看清楚了沒?這一面是首尾相連、呈對稱狀的雙螭龍,另一面是鼓紋飾,透光呈現透明的質感,再加上這聲音──」

  她輕彈玉身,聲音清脆悅耳,「我父親年輕時曾見過這玉,他描述這玉時興奮透頂的神情,我到現在都還記得,深深遺憾自己沒這等福氣,沒想到──」

  「他到底是在哪裡見到這玉的?」皇甫少泱閃電般出手揪住她的衣袖,打斷她的話語急急追問:「妳還知道什麼?」

  她一楞,忽爾一笑,拍掉他的手,「別這麼著急,你想知道的我會盡我所能全都告訴你。」

  她的鎮定拉回他的神智,猛然注意到自己的舉動太失禮,趕忙松手。

  尉遲楠卻不放過他,擠眉弄眼故意消遣道:「泥人還有土性子,再怎麼氣定神閒的人還是會有慌亂莽撞的時候,你說我這話有沒有道理呢?」

  皇甫少泱一楞,雖有幾個答案閃過腦海,但沒一個是聰明機靈的。雙唇開合半晌,就是擠不出回答,越發急紅了臉。

  捉弄他還真有趣。尉遲楠見狀可滿意了,一聲悶笑後,終於回到主題。

  「這玉……曾是皇帝老兒最珍愛的一件古玩,後來賜給擊敗西蠻有功的驃騎大將軍……」她咬著唇,眉頭緊揪成一團,「驃騎大將軍位高勢尊,手下戰將如雲,倘若他真是你要找的仇家,以你一介文弱書生的能力,要想報仇可比登天還難。」

  「驃騎大將軍……驃騎大將軍……」他似沒聽見她的斷言,只顧復誦這顯赫的封銜,死命抓著難得的線索。

  尉遲楠見他這樣,自知攔阻不了他的行動。「看你這副模樣,我也懶得勸你什麼了,只是要再囉唆一句『切勿魯莽行事』。驃騎大將軍不是等閒人物,你在采取任何行動前都得多方考量才是。」

  皇甫少泱只是點頭。猛地注意到個問題,他張口欲言,她卻先一步捂住他的嘴,沉聲道:「別問我怎麼知道這玉的來歷,我的過去與玉無關,不勞你追問,我也不願提。」

  她罕見的嚴厲教他心頭一震,瞪著她冷肅的面容,登時啞口無言。

  山風呼嘯而來,吹亂了對峙中的兩人,也吹斷了曾經撩起的心弦。

  良久良久,他收回心緒,淺淺一笑,「既然無關,那我的確毋需問。」

  抬頭望了望偏西的日頭,皇甫少泱起身拍拍衣上落葉,向她伸出手,「天晚了,我們回去吧。」

  望著他溫文如常的笑容,片刻後,尉遲楠漾開笑靨,雙手搭上他的,一借力俐落的站起。「嗯,是該回去了。」

  但有些話毋需明說,他們倆心裡自然有數──

  相聚的時光已經結束。

  就算有滿心的不捨,到了明日朝陽升起時,偶然交會的兩人終究是要回到各自的軌道,從此各據天涯,音訊互絕,是生是死都再難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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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迎仙鎮

  「皇甫公子,到妙清觀小住幾天似乎讓您氣色好上許多。」見他回到旅店,眼尖嘴甜的跑堂快步迎了上來,殷勤問道:「今個兒天氣較悶熱,您要不要用點涼水呢?」

  「也好,順便來盤茶食。」皇甫少泱掏出塊碎銀賞了一臉和氣生財的跑堂,隨意撿個靠窗位置坐下。「幫我退房,順便備點干糧,我待會就要離開。」難得有了線索,他沒有時間可以浪費。

  在等待的空檔,他把玩著臨行前尉遲楠送給他的木質龍紋環佩,眼前頓時浮現他向她辭行的那一刻。

  「山高水長,有緣再會了,皇甫少泱。」話未落,尉遲楠一把抓住他的手,粗手粗腳的將環佩塞進他掌心。一抹傷感突地閃過她眸中,瞬間被低垂的眼睫掩住,「叮嚀的話我就不多說了,你自己……好好保重。」

  心底因這回憶泛起一股既酸又甜的陌生情感,他為之一陣恍惚。

  「皇甫公子,這是您交代的冰鎮山楂茶和干果。」

  他一驚回神,見是跑堂揮著汗將茶水點心擺上桌,嘴裡還落著說慣了的招呼,「您請慢用,小的就不打擾了。」

  跑堂一句無心的話語,卻讓皇甫少泱意識到自己的心緒完全脫了韁。

  他的定力究竟丟到哪去了?

  皇甫少泱一陣慚愧,趕緊將環佩塞回腰間暗袋裡。伸進腰帶內側的指尖觸及另一個重要物件,瞬間那扛了五年的血海深仇像桶冰水般淋了他滿頭整臉。

  「驃騎大將軍,高穹,高穹……」像是自我懲罰般,他將手指緊緊壓在斷玉的尖銳斷面上,仿佛要將那痛楚硬生生的烙進心裡,好不容易恢復明晰的思緒如蛛絲般密密纏繞在斷玉的主人身上。

  驃騎大將軍──高穹,手握兵權掌控百萬雄兵,要滅應天門的確易如反掌。倘若凶手確實是他,自要取其性命血祭應天門上下近百口的在天之靈。

  這獵物的確棘手,但他自己可也不是什麼簡單的人物。皇甫少泱一揚眉,一冷笑,活脫脫就是當年殺手榜上赫赫有名的「笑書生」。

  「跑堂、掌櫃,我家老爺要住店,還不快來招呼!」

  幾名彪形大漢簇擁著一位滿身錦繡的富泰男子走進旅店,大聲喝斥,氣焰囂張,旅店頓時一片忙亂,往來奔走,吆喝聲不絕於耳。

  真吵。厭煩的一皺眉,皇甫少泱站起身,將房錢扔在桌上,步出旅店。

  旅店裡,一名管事裝束的男子拉住忙著遞汗巾、添茶水的店主,「掌櫃的,想跟你打聽一位專做竹雕的雕刻師傅。」

  皇甫少泱內心一動,腳下繼續往店旁的馬廄而去,耳朵注意著旅店裡的對話。

  「大爺,咱們迎仙鎮專做竹器的雕師可多了,不曉得您要找的是哪一個?」

  男子彎下腰,聽取主子的吩咐後,鄭重的從懷中掏出用錦帕包裹的物件安放在桌上,輕輕的揭開帕子,現出一只雕著陶淵明田園閒居圖的竹質筆筒。「你可知道這筆筒是哪個雕師做的?」

  皇甫少泱已牽過馬兒,正在旅店門旁稍做停留,縛緊垂掛鞍後的行囊。聽到那對話,他迅速掃過筆筒一眼,不由得感興趣的揚起了眉。

  從刀法來看,那筆筒定是尉遲姑娘的作品──看來是她揚名天下的時候了。

  他心裡這樣想,臉上忍不住跟著掛出洋洋得意的表情,看上去還真頗有幾分「與有榮焉」的味道。

  旅店裡,男子繼續解說著:「這筆筒是我家老爺在京城古玩坊買到的,聽說是出自你們迎仙鎮,於是老爺特來拜訪這位能工巧匠,想要談點生意。」

  掌櫃猶豫了一會,答道:「那雕師我是知道,但他老人家的脾氣古怪,又不喜歡跟人來往,這麼多年來就連咱們迎仙鎮都還沒人見過他,大爺想找他談生意,大概是談不成的。不過話又說回來,您遠道而來,空手而返實在太可惜,咱們鎮上還有不少竹石匠人,刻出來的東西不會比這筆筒差,大爺要不要順道過去看看?」

  「你是不知、不能、還是不願?」一直未開口的富泰男子打破沉默。

  「大爺果然眼睛雪亮,是『不知』。」被戳中心事,掌櫃緊張的直揩汗,趕忙找借口解釋,「那雕師也不曉得是隱居在哪座山中,要托售的東西從來就是請他孫女送下山──」

  「孫女?」富泰男子一瞇眼,掩住眼底精光。

  「是啊,他老人家有個十七、八歲的孫女兒,長得倒是端莊──」

  「哪座山?」

  「呃……聽說是在妙清觀那一帶,但──」

  「我知道了,你下去忙你的吧。」富泰男子打斷了掌櫃的絮叨,揮手遣開他。

  掌櫃僵住了笑,表情甚是尷尬,終於干笑一聲,縮縮肩走了開去。

  這商人還真是功利,沒利用價值的人連敷衍都省了,跟這樣的人做生意,說不准哪天被他連皮帶骨吃干抹淨,還自以為走了好運。

  皇甫少泱嘴角一撇,暗自替尉遲楠擔心,然而東西都已整理完畢,他再也沒有耽擱的理由,只得俐落的上馬,收卷了韁繩,舉足輕踢──

  「看來是尉遲家的……」

  「噓!隔牆有耳。好不容易覓得了消息,可不能走漏風聲,反叫他人捷足先登了去。」

  皇甫少泱輕踢馬腹,馬兒聽話的邁開步伐,載著主人走上街道,繞過街角,一忽兒就過了大街盡頭的牌樓,出了迎仙鎮,踏上通往縣城的大道……

  「這邊!」馬兒順從的掉轉方向,踩上石板鋪就的林下小徑。

  風在吹,悶在廄裡好多天的馬兒快樂的撒開四足,蹄子落在石板上,發出輕巧的噠噠聲……肚子被頂了下,馬兒不悅的加快腳步。

  「快點!再跑快一點!」主人的聲音透著它從未聽過的焦躁。

  於是馬兒繃起精神,祭出五年來不曾使出的力氣,奔向山林深處的蓊郁密境。

  ◇◇◇

  尉遲楠依舊窩在溪旁與木料竹頭為伍,一聽見陌生的踢噠聲,抬頭看清來人是誰,板得緊緊的臉龐立刻掛出明燦笑靨,雕刀隨手一扔,站起身來歡迎。

  「不是才剛走,怎麼又回來了?」她好奇的問道:「還是你忘了什麼東西?」

  皇甫少泱一時被這問題塞住了嘴。

  他該說什麼?說他在旅店聽到有人打聽一名雕師,以及「看來是尉遲家的……」跟「噓!隔牆有耳。好不容易覓得了消息,可不能走漏風聲,反叫他人捷足先登了去」這兩句話嗎?為了這幾個字朝她直奔而來的自己,是不是顯得很可笑?

  尉遲楠見他半天不作聲,臉上又是副尷尬神情。於是拍拍沾滿木屑的雙手,搔搔略顯蓬亂的發鬢,搜索枯腸找方法化解這危機。突地注意到他身後的駿馬,趕忙換個話題,「好神俊的馬兒,從鎮裡一路奔上來,呼吸居然絲毫不亂,也許我哪天該幫這馬兒雕個像。」

  皇甫少泱收攝心神,「尉遲姑娘,現在不是寒暄的時候。」

  他切入正題,草草將旅店見聞說了一遍,驚訝的看著她的臉色在聽到有人打聽她以及「尉遲家的」這幾個字後,刷地變得慘白。

  「姑娘──」

  尉遲楠一驚,猛力揮開他關切的手,急急退後,慌亂間被身後的木塊絆倒,結結實實摔進他趕上來扶的胸膛中。

  「姑娘,妳沒事吧?」

  她卻似沒聽見他的話般,硬是掙脫他的懷抱,走向收納工具的小竹屋的腳步萬分慌亂,雙腿也不聽使喚,連連摔跤。

  他見狀追了過去,直覺這狀況不尋常。

  小竹屋的門是虛掩的,尉遲楠一把推開木門,木門砰地撞在壁上,陽光驟然射入昏暗的小屋中,照亮門後琳琅滿目的各式雕作。

  皇甫少泱還來不及為眼前所見發出歎為觀止的驚呼,當下嗅到煙味。

  「妳要做什麼?!」他一把奪過她手裡燃著的火折子,袖子忙著在已冒著火苗的竹簾上拍打,「這是妳的心血,居然說燒就燒!妳到底在想什麼啊!」

  她聞言一撇嘴,心一發狠,推開他踏入室中,隨手抓起一件作品用力一扔!

  叩地一聲,木雕狠狠摔進人懷裡。

  「咳咳咳……有話好說……咳咳……犯不著……跟自己的心血過不去……」皇甫少泱揉著被木頭撞出淤血的腰脅。「是仇家,還是奸商?這梁子是怎麼結下的?我可以幫妳對付他們。」

  「就憑你?」

  他一楞,這不像爽朗的她會說的話。

  尉遲楠回過頭,雙眼隱隱泛著淚光,「就憑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我不只是個書生而已。他想反駁,話已到喉頭卻又咽了回去。

  「是心血又如何?」她沖著他大吼,氣勢洶洶,「會雕刻又如何?雕得好又如何?它能救得了我的父兄、我的朋友嗎?」

  他一窒,不由得倒退數步。

  「就算這些死物價值連城,又怎取代得了我的家人?」她步步逼近,神情悲憤,「它再出色精巧,又能跟我說話,對著我笑嗎?」

  他再退,背脊抵到牆上,再也無路可退。

  那黑眼明亮,氣勢逼人,直直將他釘死在牆上,徹底否定一切的評價一字一字自她口中吐出:「無用之物,燒了何妨──」

  「不對!」他心一凜,沖口駁回了她,「美麗的東西就是美麗的,只要妳仔細聽,就會聽到它的笑聲,只要妳仔細看,定會發現它正偷偷的對著妳微笑……」他伸手穿過她的發,捧住她的臉,注視著她的眼,「別騙我,妳騙不了我的。若妳不是將這些作品視若珍寶,又怎會將它扔到我懷裡?直接踢到地上不是更干脆嗎?」

  她凝住,仿佛未曾看過他般審視著,突地臉上一紅,七手八腳慌忙推開他。

  心跳如擂鼓,臉兒燙得嚇人,她急著要說點什麼,他卻伸指在唇邊比了比。

  「怎──」她頓住聲音,聽見了風中模糊的喧嘩。

  「他們追上來了。」他擱下懷中雕作,鄭重的說道:「現在要怎麼辦,一切就看妳的決定。」

  她一陣遲疑,終於咬牙宣判,「燒了,統統燒了!我不要它們落入他人之手!」說完,抑不住的哽泣逸出咽喉。

  這次皇甫少泱沒再說什麼,幫忙點起了火折子,交給了她。

  駿馬馱著對男女,穩健的走在山徑上,凜冽山風送來人們忙亂救火的呼喊、明白雕作早已挽救不及的懊惱。

  女子遙望身後的沖天火光,淚水再度盈滿眼眶。

  多年心血就這樣毀於一旦,葬身火海,怎不令人心傷。

  「妳看見了嗎?」男子的問話來得突兀。

  她吸吸鼻子,擠出聲音,「看見什麼?」

  他伸手指向西天霞光,「它們在天上對妳說再見呢。」

  她沒回答。

  良久良久,她低聲道:「你說得對,它們的確是在與我道別。」

  ◇◇◇

  通州城

  旅店中,一豆微光飄搖在夜色裡。

  皇甫少泱走在長廊下,途經尉遲楠所住的廂房時,見房裡燈火通明,算算時候已接近子夜,他忍不住輕敲房門。「尉遲姑娘,時辰已經不早了,怎麼還不歇息呢?」

  「別光說我,皇甫少泱,你不也是放著好好的床不睡,偏在外頭四處溜達。」房裡人兒懶洋洋的回應,「別杵在外頭隔門喊話,這樣怪別扭的,你就進來吧。」

  皇甫少泱莞爾一笑,聽令推門而進。

  廂房裡,尉遲楠盤膝坐在席墊上,一手雕刀、一手樟木片,全神貫注的雕刻著。她身前的矮幾上散落著細碎的木屑、甫完成的物件,以及各種木料。

  皇甫少泱一眼掃過攤在幾上的各式發簪,隨手拾起一件打量,「刀法依舊俐落簡練,但花樣好象匠氣了點。」

  「你的眼力果然厲害,當下就看穿了我的草率敷衍。」尉遲楠疲憊一笑,手上的動作沒停,不消片刻就完成一支以如意紋做為裝飾的簪子。

  他聞言一蹙眉,「既是敷衍之作,又何必趕著要在今晚做完?姑娘還是早點歇息吧。」

  「待會吧。這些小玩意雖入不得行家法眼,倒也還能賣幾個銅錢。」她揉揉酸澀的眼,拾起桂枝仔細端詳,然後順著桂枝本身的紋路,雕出鳳喙冠羽。

  見她強打著精神趕工的模樣,皇甫少泱一陣心疼,忍不住要叨念,「又不是缺少盤纏,急著刻簪子去賣錢做什麼呢。」

  尉遲楠又挑了支竹板,繼續雕刻,語氣雖然不甚正經,立場卻是堅定,不容置疑。「有盤纏的人是你不是我,咱們非親非故,我總不好一直吃你的、喝你的、用你的吧。趕明早到市集去賣了這些發簪,好歹也跟你攤一些房錢。」

  「都說過我不缺那幾個錢了,妳怎麼還把這事情掛在心上。我們不是朋友嗎?居然這般見外。」皇甫少泱拗不過她,只好歎了口氣,「也罷,那就隨便妳了,只是要記得多少休息一下啊。」

  他嘴上不說,心裡直犯嘀咕:唉,分得這般清楚做什麼?是因為分得越清楚,日後別離時就越干脆俐落嗎?

  暗自猜測著對方這般行動的用意,一抹難受瞬間從心底竄起──原來從頭到尾對這相遇感到依依不捨的,就只有他一人而已。

  尉遲楠似乎聽見他心裡的聲音,停住了手上的工作,仿佛有話要說,燈焰卻忽地被風吹得即將熄滅。

  皇甫少泱忙一箭步湊上前來,伸手護住了火光。

  「謝了。」她的低喃中透著一縷罕見的柔情。

  他心一陣晃蕩,錯了幾拍才客氣的回禮,「哪裡。」

  安適的沉靜緩緩降臨,昏黃的燈影靜靜搖曳,松香溶進空氣,小屋裡一片溫馨,緘默而堅決的挽留皇甫少泱本欲離去的腳步。

  他無力抗拒,悄悄的在矮幾旁坐下,支肘凝望著專注於雕刻的她。那雕刀熟練的修整木料,削下的木屑片片瓣瓣如雪花般輕墮桌上,緊緊叩著他心房,執拗的要求進駐,然後他知道,意亂情迷的自己在這樣的拉鋸戰中,必敗無疑。

  「要不──」他心一凜,注意到輕巧落在左近屋頂上的腳步聲,忙若無其事的告退,「尉遲姑娘,我先去歇息了。」

  尉遲楠頭也不抬,點點頭隨口應道:「慢走,我就不送了。」

  於是他退離廂房,謹慎的掩上門,霎時神情一肅,足尖一點,飄然上屋。

  寒星暴起,直奔他身前七大要穴!

  他冷笑,也不閃避,隨手抽出玉簫凌空數點,叮叮叮的數聲輕響,寒星突兀的往來時方向飛射回去。

  「唔!」屋頂上的黑衣蒙面人一聲悶哼,抱著被暗器擊傷的右臂轉身倉皇遁逃,眼前突然一花,被皇甫少泱阻住退路。

  「閣下既有膽量找上門,又何不坦誠相見?」他雙手攏進袖中,笑問道。

  黑衣人並不答話,一抖手挽了無數劍花直撲向他。

  皇甫少泱也不閃避,一旋身瞬間欺進對方空門,輕一彈指──

  黑衣人虎口一震,長劍鏗地一聲脫手而飛,打了幾個旋後撲通一聲掉進庭中荷花池裡。他眼底閃過一抹驚愕,震驚自己在笑書生手下居然走不出三招。

  「要殺我,你的武功還不夠。」皇甫少泱簡單的指出事實,但那平鋪直敘卻比謾罵更加侮辱人。

  黑衣人難堪的僵住動作。他咬著牙,握緊拳頭,說什麼也咽不下那口氣,終於一聲怒吼,赤手空拳撲上去就是漫無章法一陣亂打。可他們的實力有太大的落差,無論黑衣人再怎麼奮力的要追要打,卻連皇甫少泱的衣角也沾不上。

  銀白月光之下,但見人影交疊翻飛,呼喝聲隨長風滲透黑夜。

  一刻鐘後。

  皇甫少泱一旋身脫出戰圈,輕巧的落在屋脊上,「你勝不了我的,還是收手吧,封應豪。」他的語氣裡混著抹無奈。

  黑衣人頓住動作恨恨的瞪著他,僵持一會,像是豁出去般一把扯下蒙面布巾,露出一張俊秀而未脫稚氣的臉孔。

  「廢話少說!皇甫少泱,既然你本領高強,何不像殺我父親一樣給我來個痛快,反正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我可沒興趣看你這貓哭耗子假慈悲的嘴臉!」

  皇甫少泱眸光一閃,淡淡說道:「你走吧,要殺我,你苦練個十年再來。」

  少年登時氣紅了臉,「你少瞧不起我!你以為故作大方放了我就能讓我饒你一命嗎?只要我還活著,總有一天我的武功會高過你,到時就算你躲在天涯海角,我終究會殺了你!」

  「我等著。」皇甫少泱沒被激怒,語氣依舊平和。

  封應豪定定的看著他,見他的面容仍是波瀾不興,舊恨新仇一並湧上心頭,指著對方鼻子痛罵道:「你的良心呢?被狗啃了?難道你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究竟有多卑鄙無恥?我好心領你入家門,尊你如兄長,我父親更是看重你,甚至想將寨主之位讓給你繼承,結果你──你居然背叛了我們!」

  他無言以對,沉默良久,終於開口,「但他的確該死。」

  少年身子一僵,滿腔怒火凝成再也化不去的殺意,「但他是我父親。就算他有再多不是之處,你殺了他,你就該死。」

  「我早有此覺悟。」皇甫少泱的回答簡短,當下掉頭離開。

  蒼茫月下,少年的目光仍追著他的背影,如刀、如劍。

  ◇◇◇

  再度經過廂房,廂房內燈火已熄。

  皇甫少泱不由自主的收住步伐,透過窗欞尋找能帶給他安詳的身影。

  但他找不到。漆黑門戶背後只有一片陰冷的死寂,潛伏在那段殺手生涯裡的惡夢蠢動著,猙獰的將他勉力維持著的平靜啃噬殆盡。

  殺人鬼!就算你殺的人都是罪有應得又如何?「殺人」本就是罪,犯下無數殺人罪的你又何曾無辜?你以為那些命喪你手的冤魂會放你平安度日,直到老死?

  另一個自己殘酷的訕笑著,而他可悲的連一句辯駁的話都說不出口。

  要不一起上京去?憶起今晚稍早時要不是因為封應豪的到訪就會脫口而出的話語,他心裡的感受錯綜復雜。

  一名殺手,為了任務做過太多骯髒事,即使早已金盆洗手,一身仍是髒的。這樣的人,哪有未來可言?又何來立場去奢求冬夜裡的一盆火?

  他笑了,卻是苦澀無聲。

  所以,就算有再多的綺思異想,還是全都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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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8 00:02:0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依照計畫,尉遲楠天明即起,到市集上擺攤子做小生意。

  皇甫少泱放心不下她,悄悄站在不遠處的庭樓下,倚著牆、抱著臂,看青衣女子在大街上扯開嗓門大聲叫賣,看人們見那發簪雕工可愛,圍著攤子搶著購買。

  尉遲姑娘腦袋裡的生意經果然比他高明。他心中暗忖,佩服得五體投地。

  簪子三兩下便售罄,尉遲楠收卷包布結束了小攤,漾著一臉笑意朝他走過來。

  「久等了,今天的收入不錯,可以請你一頓酒菜,順道答謝你這些天來的陪伴。」

  「答謝?」他順手接過她手裡的包袱。

  她瞟了他一眼後移開視線,語氣是刻意營造的輕快,「我跟你也是萍水相逢,談不上有什麼深厚的交情,這樣賴著你實在不象話,更何況你也有重要的事情必須親自去處理,為著安頓我累得你在城裡耽擱這麼些天,我心裡已經很過意不去了,若再繼續抓著你不放,豈不是自找人厭嗎?」

  皇甫少泱一楞,一時間不知是要感謝她的為人著想,還是氣她的見外。沒錯,他們勢必要分道揚鑣,但……也不急吧?

  然而,她再一次令他驚訝。

  「皇甫少泱,你真是個太溫柔的人,盡管對我的過去有十二萬分的疑慮,只因我很明顯的不願提及,你也就順著我裝作這事情不曾存在。」她的分析有條有理,態度更是一本正經。「但這狀況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姑且不論你我是否有各自的目的,當我們再相處段時日後,我的秘密就會結成疙瘩,反倒毀了難得的友誼。」

  他傾聽著,一語不發,也無法從臉上讀出思緒。

  尉遲楠歎口氣,望向他的目光坦率,表情寫滿遺憾。「我建議,就讓我們趁著對彼此的印象都還完美無缺的時候分離吧,只要感情還在,日後要相聚、要聯系都不成問題。」

  終究還是走到這一步了。皇甫少泱心中感歎,沒想到尉遲楠看似粗枝大葉,對事理的判斷卻是一點也不含糊……

  不,他早知她的心思細膩,只是未曾料到她的果斷更勝須眉,先他一步斬斷了注定不久長的牽系。

  皇甫少泱淺淺一笑。那麼,就讓一切到此為止吧。

  「但妳一人待著我不放心。」心知兩人就要分離,他簡單一句,聊表心意。

  她笑笑,立場堅定,「這麼多年來我雖一個人過活,不也都把自己照顧得好好的,你又有什麼好放不下心?快走吧,遲了東豐樓就連張小凳子都不給咱們了。」

  他莞爾,順勢接了話題,「我要醋溜黃魚、蟹黃饅頭、七味素粥、四時果品,還要來盞荊南的玉津茶。」一口氣挑了好些精致餐點,就當作是餞行。

  她一楞,為他玩笑似的語氣噗哧一笑,「行行行,統統依你,誰教我一時嘴快,不得不讓你討頓現成便宜。」

  ◆◆◆

  號稱「通州第一」的東豐樓果然名副其實,端上桌的樣樣都是色香味美,只可惜吃東西的人心思不放在這裡,恁是龍肝鳳膽,嚼在嘴裡也與糟糠豆渣無異。

  嘖,不該有的離愁別緒,自從認識了她,他就越來越不像自己。

  皇甫少泱心底自嘲,不願再將思緒卡在令他心情沉郁的別離上,隨口發問:「尉遲姑娘離開通州後打算在那邊落腳?」

  「我還沒決定,但會先到揚州走一遭。」

  「揚州?」他停住筷子,掩不住驚訝的語氣,「揚州離這可遠著呢。」

  「是很遠,可我聽人說那裡有不少高明的雕師,老早就想走趟揚州去跟他們切磋切磋。」說到感興趣的話題,尉遲楠整張臉似乎都亮了起來。「還有畫師,若能跟他們討教一下布局的訣竅、技巧,對我的雕刻會有相當大的好處……」

  這時,一陣重重的腳步踩得樓梯咚咚作響,引得眾人回頭相看。樓板上,先是冒出張白淨臉孔,然後是一襲藍色儒服,最後是緊捏在手上的紙卷。

  「沛然兄,我們在這裡。」附近雅座上的一名青年揚聲招呼著正伸長頸子四下尋著友人的他。「這回你可遲得太過分,待會非好好罰你三杯不可。」

  「頊明兄要罰小弟,小弟怎敢不乖乖領受?」藍衣青年坐了下來。「不過呢,小弟這回遲到的理由可充分了,待會各位兄長聽了自然明白。」

  「是嗎?那就快快說來聽聽,讓我們考慮是否要從寬量刑。」另一名男子熱心的幫他添了杯茶水。「若不是什麼精采事,我看這頓酒菜可都要算在你帳上了。」

  「一定精采、一定精采。方才我路過懷德門時看見皇榜告示──」

  「皇榜告示怎麼樣啊?」

  藍衣青年故弄玄虛的嘿嘿一笑,慢條斯理地喝口水潤潤喉後,攤開手中紙卷,「就是這個,各位大哥且先讀了它吧。」

  幾顆腦袋忙湊過去一窺究竟。

  半晌後──

  「奇了,這世上怎可能有這種東西?」男子壓低聲音說道:「皇上該不會是暈頭了吧?」

  「我倒覺得是他老胡塗,不然怎會相信這種怪力亂神的東西。」另一名青年悄聲批評,「皇上重用方士,諭令天下搜羅奇花異草要煉長生不老藥就已經夠荒唐了,現在居然……」

  「噓……小聲一點。」藍衣青年伏低頭顱,整個人幾乎要貼到桌上去了。「小弟就是覺得這告示實在太可笑了,所以才來遲……要趁人不備將這告示揭下可花了我不少功夫……」

  真有趣,看他們討論的這麼熱烈,不曉得是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尉遲楠不自覺的住了嘴,豎起耳朵注意他們的一舉一動,就盼能多打探到一點消息。

  「不過,這『緋龍杯』也夠神奇……」

  尉遲楠的臉色瞬間一變,教對面而坐的皇甫少泱不由自主攢起眉。

  「……隨光流轉,隱隱飛騰,諸色斑斕,栩栩如生……乖乖,這告示到底是誰擬的稿,將這緋龍杯描述得玄之又玄。」

  「這杯子倘若真的如此神奇,我倒也想親眼見識一下。」

  「若只是『見識一下』倒也太過可惜。告示上寫得很清楚,能獻上緋龍杯的人,除了賜金千兩外,還可進京面聖……」

  尉遲楠猛然站起,拋了些銀錢在桌上,匆匆逃離東豐樓。

  皇甫少泱緊跟著她,暗自納悶著緋龍杯究竟是何事物,竟讓她這般心慌意亂。

  ◆◆◆

  通州城內人來人往,為各自的生活奔忙,一前一後的兩人穿梭在群眾中,仿佛海中游魚,掀不起一絲漣漪。

  尉遲楠一路狂奔,直至城隍廟前古樹下,終於筋疲力竭的停下腳步。

  終究還是逃不開嗎?

  她喘不過氣的頻頻嗆咳著,虛軟的軀體緩緩跪倒,渙散的眼神跌落在斑斑樹影中,無數屬於過去的臉孔、眼神、嘻笑、身影穿透心牆,在周遭徘徊游蕩。

  走……快走……阿楠,永遠別回頭啊……

  「我做不到……我……我好想回家……我要回家……」她痛苦的閉上眼,用盡力氣吐出深埋胸中的渴望,連指甲深扎入掌心都沒發覺。

  在她身後,皇甫少泱伸出雙手想將她攬進懷裡,卻是一陣猶豫。雙手擱在半空中進退不得,最後隨歎息無力的垂下。

  許久許久後,尉遲楠終於穩住情緒,起身迎視那一臉擔憂的白衣男子,深吸口氣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般宣告。

  「皇甫少泱,我知道你上京城是有重要的事情要打理,但是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可不可以讓我跟著你一塊進京;如果你不方便,那我自個兒上路也是沒關系。」

  為什麼突然改變主意?因為緋龍杯嗎?

  他想問,但對這青衣女子的關懷心讓他收起不該在這時表露的好奇。

  更何況,有些事情,視而不見比追根究柢聰明。

  於是他什麼也沒考慮,立刻頷首同意,「嗯,我們結伴而行,也好一路上彼此有個照應。」

  ◇◇◇

  大梁城,距京城尚有一千三百裡。

  仍然是投宿旅店,依舊是幽微燭光,同樣的一人雕刻一人觀,不同的是心情。

  皇甫少泱視而不見的望著燭焰,眉頭緊緊擰著。

  打上路那天起,他就納悶著自己為什麼會作出與她結伴同行這樣違背常理的決定。他是去找驃騎大將軍麻煩的,帶個毫無武藝的弱女子在身邊,除了增添累贅外不會有任何助益。

  應該是同情吧。憶起當時她仿佛被什麼給完全擊潰的蒼白面容,他歸結出個合適的理由,卻被另一個自己毫不客氣的戳破──

  什麼同情,根本就是美色當前,於是連自己姓啥名誰都忘了。

  他臉一熱,反射般抬起視線,見對面而坐的女子仍專注雕刻沒察覺他的異狀,心情一松,再度沉浸思緒裡。

  緋龍杯究竟是什麼?為什麼這東西會讓她一反原訂計畫,決意進京?為什麼那時她的表情會那麼復雜,寫滿了矛盾與渴望?此外,她又是什麼出身,怎能如此輕易指出這斷玉的來歷?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的隨著思緒溜進腰間暗袋觸摸斷玉,應天門仍未昭雪的冤仇霎時排山倒海湧來,壓得他肩背一緊,頓時喘不過氣。

  「糟糕!」尉遲楠瞪著雕壞了的木如意,一陣氣惱。她換了塊木料,凝起精神再刻,沒三兩下又毀了個好材料。

  「可惡!」她停住一直使不順手的雕刀,用力甩了甩。

  雕木頭從來不曾這麼棘手過,從小到大,也不曾這般一連數天什麼小玩意都完成不了。再這樣毫無生產力下去,她很快就要淪落到街頭去行乞。

  尉遲楠咬著唇,緊蹙著眉,換了塊竹片繼續刻。雕刻是她唯一的生存之道,無論是怎麼的諸事不順也只有硬著頭皮繼續試下去。

  再怎麼說,眼下距離京城還有一千多裡,她需要的盤纏可多著──嘖,她是曾經順著阿爹的要求,發誓永不回頭,但……不管了,即便待會老天爺就一道雷劈死她,她也要回去。

  突然感覺到有目光掃過自己,尉遲楠從睫毛下追著那視線,沒追到,卻將皇甫少泱的滿臉愁緒收進眼底。

  她一蹙眉,不喜歡這樣的他,不喜歡看見孤寂再度攀上他眉宇。

  他不喜歡她跟著嗎?還是他有什麼煩心的事情?

  她推敲著個中原因,想問,卻有太多顧忌讓她無法任意而行。

  要想交心,就得拿出對等的誠意,但有些事情她渴望忘記,這輩子再也休提。

  抿著嘴,她懊惱的埋頭苦削竹片,直到回過神才發覺手中只剩虛空,而竹片早化作一堆碎屑,絲絲縷縷散落成片。

  ◆◆◆

  華楊城郊,榆樹林,距京城尚有七百裡。

  深夜裡,一名中年漢子弓著身形,手上提著燈籠,沿著崎嶇的小徑快步走過來,邊走邊探頭探腦。

  「不知皇甫兄弟到了沒有?」冷颼颼的風撲進胸口,漢子不由得一陣瑟縮,將發顫的雙手藏進鼠皮短襖裡。

  「你終於來了,莫大哥。」

  「嚇!」漢子驚退一步,旋身瞪視著從樹影中緩緩走出的一抹幽魂也似的形體,搖頭歎道:「皇甫兄弟,你這隱聲藏息的功夫還是跟以前一樣高明。」

  皇甫少泱彎起嘴角淡淡一笑,「多年未見,大哥依舊健朗,真是可喜可賀。」

  「好說,好說。」哈哈一笑,漢子從懷中掏出一小方絹帛,「這是你要我打聽的驃騎大將軍府邸與守衛配置圖。」

  「大哥果然好本事,才這麼幾天的工夫就將東西弄到手了。」皇甫少泱接過絹帛仔細收好。「小弟原本以為還要等上一個月才會有消息。」

  「嘿嘿,你莫大哥雖已退隱江湖,但門路還在,有什麼消息拿不到手?」漢子停頓一會,忍不住勸道:「不是大哥囉唆,但你實在應該把過去放下才是。咱倆之間的仇怨不也是一筆理也理不清的胡塗帳嗎?既然我都可以將師門恩怨放下,跟你前嫌盡釋當知心朋友,你又為何不能擱下應天門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專心當個山林隱逸?」

  皇甫少泱聽著對方說笑般的提起陳年往事,連帶憶起那好不容易才化解的仇隙,頓時感慨萬千。

  漢子等了又等,沒得到想要的反應,又是苦口婆心繼續勸說:「皇甫兄弟,你也該為自己打算打算,應天門主把你當奴才指使了十幾年,再怎樣天大地大的恩情也該還清了。既然應天門已經滅亡,你不正好乘機脫身,又何苦將追查原因這棘手的差事扛在身上?」

  還清?還清恩情又如何?

  皇甫少泱聽著對方懇切的規勸,自嘲似的反問。

  像他這樣一個殺孽纏身的人,哪來資格去歸隱山林,將過往一切拋在腦後?除了將應天門的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償還門主的養育之恩外,他還有什麼理由存活在這個世間?

  的確,他沒錯殺過任何人,但那些因他而改變了命運的人呢?比如說……封應豪。

  皇甫少泱嘴一抿,摒除那令他既悔又恨的回憶,淡淡回答道:「這事我自有分寸,大哥就別操心了。」

  看他滿臉的倔強,漢子心知多說無益,只能再歎口氣,將心思兜回正題。「另一件你托我打聽的事情,因為已經隔了好多年,能查到的消息並不多。」他皺皺眉,看來是對這結果相當不滿意。

  「哦,說來聽聽吧。」

  漢子頓了頓,稍將印象做個整理,然後娓娓道來:「尉遲一族籍屬匠戶,而且還是專為皇親貴戚服務的那種。據說他們由於手藝非凡,日子過得挺風光的。可惜幾年前不知怎麼的得罪了皇帝老兒,被判了滿門抄斬,之後就再也沒人聽說過尉遲一門的消息,推想應該是絕後了吧。」

  皇甫少泱聞言一楞。

  「你那老愛學人家玩字畫、古玩的莫大嫂一聽我提到尉遲家,馬上就眼睛放光,囉哩囉唆了一堆尉遲家造出來的東西,什麼飛天立像囉、九龍登天石雕囉、顯通寺的九層寶塔囉,鬧得我不勝其煩,恨不得飛天遁地找個地方躲起來……」

  皇甫少泱回復鎮定,聞言咧嘴輕聲一笑,「這麼多年來,大哥大嫂依舊鶼鰈情深,令小弟好生羨慕。」

  「是啊,她嘮叨歸嘮叨,但還真是個好妻子。」漢子呵呵笑道,「好了,別光羨慕我,快快討個媳婦安定下來,生幾只小小兔崽子吧。」

  皇甫少泱莞爾一笑,「我還在想大哥什麼時候才會說到這句話呢,想來大嫂果然賢慧,將大哥的心拴得牢牢的,連帶要鼓吹小弟一同踏進去。」

  「好家伙,調侃起我來了,你也不想想,成家立業乃人生必經之事,有誰逃得了。」漢子揮揮拳頭,作勢要敲他個響頭,但沒出手。「皇甫老弟,俗話說『瓦罐難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聽我的勸,江湖不是什麼飴養天年的好地方,你還是早早急流勇退才是……」

  又再拉雜了幾句話,漢子見弦月已沉到山的另一頭,自覺是打道回府的時候,於是一抱拳,「有空來玩啊,你大嫂叨念你叨念得緊,小孩也嚷嚷著想見你。」

  皇甫少泱回禮,「另日定到府上拜訪,住到大哥嫌小弟累贅為止。」

  「那就這樣說定了。」漢子點點頭,最後一次叮嚀,「千萬要小心,驃騎大將軍不是好應付的對象,大哥可不想幫你收屍啊。」

  「小弟明白。」他鄭重承諾。

  星夜寂寥,人已遠去,榆樹林再度恢復沉靜。

  皇甫少泱仰望夜空,整理腦中思緒。

  良久,他喃喃自語,「所以,這就是妳不願提起的過去?所以,我可以相信妳?」

  ◆◆◆

  永昌縣境,距京城還有兩百裡。

  「尉遲姑娘。」

  「什麼事?」神不守捨的尉遲楠一陣驚跳,猛轉過頭看向他。

  「沒什麼,只是看妳似乎有些緊張……」

  「緊張?像我這麼粗枝大葉的人,怎可能知道什麼叫『緊張』?」她硬是在臉上擠出笑容,抓起袖子當扇子猛搧,「只是天氣太熱,身體不大舒服而已。」

  皇甫少泱瞟了眼一片新綠的山光水色,狐疑的回視她。

  天氣太熱?在這種四月天?要找借口也要挑個有說服力的來說啊。

  但他不打算點破,於是順著她的話語,指向不遠處的路樹提議道:「既然姑娘身體不適,那我們就到那邊樹下乘涼,休息一會再走吧。」

  「不用、不用,今天天氣不錯,正適合趕路。」尉遲楠慌張的回絕了他,怕他反對似的率先往前走。

  這下又是天氣不錯了?

  皇甫少泱挑起眉,猜想她到底在擔心、緊張著什麼。

  除了滅門一事外,她還隱藏著什麼樣的秘密?她到京城又是為了什麼目的?會對他的任務造成什麼影響呢?他是否該早早跟她分手,個人走個人的路?

  問題如雪崩般轟然垮下,沒一個有解答。

  望著走在前頭的青衣女子片刻後,皇甫少泱傲然一笑,昂首掃開所有疑慮不再猶豫,加快腳步趕上她的身影。

  也罷,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倒要看看虎穴裡究竟埋藏了什麼價值連城的寶貝。

  然後,京城到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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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8 00:02:2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京城月夜,將軍府。

  書房裡,驃騎大將軍高穹正倚著矮幾,就著昏黃燈火專心讀著兵書。突然,他一陣心神不寧,當下抽出身側寶劍,厲聲喝道:「出來!」

  輕輕的一陣笑聲傳來,碎了寧靜夜色。

  「深夜展書牘,將軍果非尋常莽夫。」陰影中,一片淡煙逐漸聚攏,凝結成一名白衣書生。

  高穹心中一緊,暗忖:江湖俗諺「不是惡客不上門」,這人的身法如此神出鬼沒,想必是個難以應付的角色……看來今晚可有得纏斗了。

  但在不清楚對方底細前,態度還是謹慎點較妥當。於是他以平日與人寒暄的平和語調,啟口問道:「這般深夜裡,少俠踏月色而來,不知有何指教?」

  「將軍,您太客氣了。」皇甫少泱一抱拳,「時候都已這麼晚了還前來打攪,晚輩心裡著實過意不去,但實在是有難題要請您鼎力相助,於是只得壯起膽子上門拜見,還請您不要推辭。」

  高穹一挑眉,看穿對方隱藏在這串客套話背後的強硬立場,也懶得再爾虞我詐下去。「不要推辭?在這深夜裡登門拜訪,不管你是什麼來意,豈容得了本將軍推拒?但是──」

  他跨下矮床,擎劍直指對方心窩,「既不按規矩投帖求見,也不待人引介進門,怎麼,本將軍府是閣下住所,本將軍是任尊駕呼來喝去的下人嗎?」

  「將軍請息怒。」皇甫少泱迎視那寒光閃耀的劍尖,沉聲道:「在下明白這無禮的舉動對您來說是相當嚴重的冒犯,但實在是事關重大,不得不出此下策。」

  「事關重大?」高穹冷嗤一聲,「事關重大就可以擅闖府邸,那十萬火急時是不是干脆放火燒屋,逼本將軍滾出家門應訊?」

  他大步上前,劍刃咻地一聲抵在皇甫少泱頸項上,「既然你都承認自己的行為不符禮法,本將軍現下砍了你的腦袋也不算是濫殺無辜。」手上稍一施力,劍刃陷進肉裡,溫熱的血液湧出傷口,霎時染紅了白衣。

  皇甫少泱仿佛不曾感受到半點異樣,眼睛絲毫不眨,笑容依舊溫文,「在下的行為這般無禮,確實該殺,但將軍可否暫且按捺住火氣聽在下說幾句話,之後要殺要剮,全都聽憑將軍主張。」

  打量對方文風不動、定要求得他洗耳恭聽的態勢半晌,高穹終於被挑起了興趣,冷哼一聲,回劍入鞘,「坐。」

  「謝將軍。」皇甫少泱收整衣襟,端坐墊上,看那副眉宇平和、氣韻悠然的模樣,仿佛頸上仍淌著血的傷口是在別人身上一般。

  這人倒是鎮定,絕非泛泛之輩。高穹眼底閃過一抹難以察覺的贊賞,語氣仍是粗率,「現在,說說你的要事。」

  皇甫少泱掏出懷中事物,「不知將軍可曾見過這塊玉?」

  高穹執起斷玉,翻來覆去查看著,忽地神色一變,閃電般揪住皇甫少泱衣襟,破口大罵:「原來是你這毛賊將玉偷走,難怪無論我命人怎麼明查暗訪,就是打聽不到它的下落。好一個渾小子啊!看你一身真功夫,不投身軍旅報效國家已經夠不長進了,居然還干起這偷雞摸狗的勾當,還不長眼睛的到我跟前炫耀──」

  一陣大力竄過,瞬間他手裡僅剩一團虛空。

  原來是皇甫少泱不知怎麼的掙脫了他的束縛,站在兩步遠處,神情嚴肅,「何時被偷的?」

  高穹先是驚訝對方動作之迅速飄忽,繼而氣惱自己居然攔阻不住他的行動,一聽這問話更是氣憤不已,「何時?你何不問問自己?」

  「這很重要,還請將軍直說。」

  御賜的古玉被人悶聲不響的偷走已是削足高穹顏面,這下又被這不學好的人才挑起苦澀難咽的失誤,於是他越發怒發沖冠,「想知道,就先贏了我手中寶劍。」說罷,他提劍攻去。

  一時間玉簫與寶劍的撞擊聲連綿不絕,書房裡人影翻飛有若飛鳥競舞,那動作之迅捷輕悄,仿佛是訓練有素的武師在廣場上套招操演一般。

  二十招彈指即過,玉簫與寶劍在一陣綿密交擊後猛然相抵,凝住他倆身形。

  「好身法!這樣高絕的本事,這樣雍容的氣度,沒想到卻是個雞鳴狗盜之徒!」高穹又是贊賞,又是遺憾,又是痛罵,突地撮口起哨!

  尖銳的哨音撕裂寂靜,原本沉睡著的將軍府突然清醒過來,鼓聲咚咚如雨點般落下,響徹所有院落長廊,均整的步伐隨鼓聲迅速逼近書房,轉瞬就到了門外,在窗紙上映出黑壓壓的一片人影,就等將軍一聲令下。

  「今晚本將軍非要你來得去不得,非要你從此乖乖學好不可。」高穹怒瞪著他,眼底是藏得深沉的惜才之心。

  「將軍愛才,高抬貴手,在下永遠銘記在心。」皇甫少泱哈哈一笑,掩飾心底對他這份看重的感動,然後一拱手,「夜深不便久留,在下這就告辭,多有得罪之處,還望將軍多多包涵。」

  笑聲未落,人已穿窗而出飄落在屋脊上頭,幾個起落後就連影子都瞧不見了。

  ◆◆◆

  同一夜稍晚,京城某座宅邸深處的閣樓裡。

  紗帳密密的披垂著,將深夜的寒氣阻隔在外,卻藏不住紗帳裡斷續傳出的嗆咳。一名衣衫華貴的男子斜坐床畔,他的眼神溫柔,表情平靜,絲毫不透露緊鎖在心底的苦痛。

  「妳該服藥了。」他輕聲道,扶起女子,讓她靠坐床頭,而後手捧瓷碗,不憚其煩的將藥汁吹涼,小心翼翼的喂入她嘴裡。

  女子乖順的將那產生不了療效的藥汁一口口咽進腹中,只因那是他的期盼,還有存在自己心中的那一絲絲對「奇跡發生」的渴望。

  可他倆都知道,時間……時間即將走到盡頭……

  這時,輕悄的足音漸漸的靠近,在房門外停下,接著,一個恭謹無比的聲音報告著:「啟稟王爺,高穹還活著。」

  女子為這消息些微一驚,但男子舀取藥汁的動作依舊流暢自然,只是淡淡應了一聲:「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足音與來時同樣輕悄的離開許久後,女子終於喝盡了藥汁,躺回枕上。

  望著正專注的為她塞好絲質被毯的他,女子輕聲一笑,「您跟高老將軍的過招還沒結束啊?」

  「當然,一山怎能容二虎?只可惜那顆棋子不聽話,叨擾將軍一晚就拍腿走人,讓我少了隔山觀虎斗的樂趣。那塊雙螭龍紋璧原本就是我故意留下來,用以引誘應天門殘黨去跟高穹自相殘殺的錯誤線索,就算計策未成也不要緊。倒是那應天門的殘黨,非得想個法子鏟除才是……」

  說到這裡,男子像是想到了什麼,猛地抬起頭,「妳想要我收手嗎?」

  「妾身何德何能,怎敢剝奪王爺茶余飯後的消遣呢?」女子昏沉的閉上眼,在來得猛烈的睡意中掙扎回答:「為個弱女子而改變心意,這可不像您會做的事情啊……」

  ◇◇◇

  翌日,悅來客棧。

  臨窗的二樓雅座上擺著數碟醃菜、腐乳,半鍋稀粥,草席上端坐著手捧粗制陶碗、優閒的享用早膳的皇甫少泱與尉遲楠。

  陶碗上水氣蒸騰,遮蔽了皇甫少泱深思的眼眸。

  高穹該是個直性子的人,從他說了許多,卻都只是指責他偷了御賜古玉的情況來看,應可斷定他並未涉及應天門血案……不,就算凶手是高穹,他也很可能對率軍滅了應天門一事毫不覺得愧疚,畢竟應天門不是什麼善門福地,少了它,江湖說不定會變得較安寧……

  嗤,你都知道應天門的滅亡一點也不冤枉,為什麼還用「復仇」這無意義的舉動浪費自己的生命?你的日子再活也沒幾天了。

  另一個自己察覺那思緒的矛盾處,冷冷的譏笑著他,而他除了坦然領受這必然的命運外,無力做任何的改變。

  殺人者,本來就該死在復仇者的劍下──這話無論是對他,或對毀了應天門的凶手而言,都是成立的。

  一想到這裡,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空虛圍攏上來,緊纏得他幾乎透不過氣。

  「皇甫少泱,你再不醒醒,菜餚就要被我吃光了。」

  他猛然回過神,剛好與尉遲楠饒富興味的目光撞個正著,不由得臉龐一熱。才想要開口說句話打破這尷尬的一刻時,數騎奔馬如迅雷般從大街上疾馳而過,激起滾滾煙塵。

  馬背上的騎士以中氣十足的嗓音宣告道:「皇上有旨,立刻關上城門,捉拿謀刺驃騎大將軍的欽命要犯──」

  嗯,高老頭的動作頂快的嘛,也不過是兩個時辰的工夫,居然就能煩勞皇帝老兒頒布聖旨逮他,這般鄭重其事還真是令他受寵若驚。

  皇甫少泱神色如常,心中暗笑:可惜,就算你們走運摸著我的影,又何來本事留下我的人?

  「他們說的……是你吧。」

  他一驚抬頭,猝不及防的撞進尉遲楠若有所指的眼瞳中,一抹近似恐懼的感受鑽進心房,喉頭頓時干澀無比。

  他強自鎮定,不回避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為什麼這麼說?」

  她輕聲一笑,打啞謎般的回答:「我的耳力不錯,比起一般人更能聽見遠方的聲音,尤其是在夜裡。」

  聽?是那一晚嗎?她究竟聽到了多少?

  心髒卜通卜通狂跳,他強逼出笑容,狀似好奇的追問:「像是?」

  尉遲楠絲毫不知他的平靜只是表面,老實回答:「像是有人在屋頂上講話啦……」

  果然!皇甫少泱頓時腦袋一片空白,只能僵硬的等著對方宣判罪名。

  她卻沖著他燦爛一笑,「原來你真的不是文弱書生,先前我是太小看你了。不過,江湖中人都是這樣的嗎?講話又急又快,好象怕人聽清楚自己說了什麼。」

  說到這裡,她似乎是發現自己話裡有語病,趕忙澄清,「我可不是存心要偷聽你們說了些什麼,就算要聽,那又快又急的音調聽來也只像是一團模糊的聲響。」

  原來她什麼都不知道。皇甫少泱暗自松口氣,終於有心力拐彎抹角打探消息,「但妳怎麼會這麼猜呢?」

  「因為──」尉遲楠拖長語尾,故意賣個關子。「驃騎大將軍。」

  「喔,原來我是在這一環露了形跡啊。」他試著說笑,但還沒從緊張中緩過來的心情在他的話語中塗上一層不安的色調。

  她疑惑的瞟他一眼,驀地恍然大悟,試著安慰他,「你別想那麼多,一般人是料想不到的啦。不過,從聖旨的內容來判斷,驃騎大將軍目前還活得好好的,而我又希望你是不世出的武林高手,剛與將軍戰了一場,贏得風光漂亮,所以,我猜是先前我給你提供的消息沒派上什麼用場,正主兒另有其人。」

  「也許。」皇甫少泱敷衍一聲不置可否,看著一臉認真的她,半是試探半是玩笑的問道:「為什麼我要是個武林高手呢?」

  她靜靜思索了片刻,「我想……或許是因為我有一個願望的緣故吧。」

  「什麼樣的願望?」

  「不值得一提的願望,愚蠢的願望。」

  這是拒絕回答的意思。皇甫少泱不再追問下去,低頭吃著冷落許久的稀粥,但那仍在心底隱隱竄動的恐懼讓他將自己看得一清二楚。

  說什麼「為了不嚇著對方,隱藏部分事實是必要的」,從尉遲楠只是猜到一點邊就嚇得他一顆心到現在都還怦怦亂跳的情形來看,他之所以隱匿身分,其實是為了逃避人們在知曉他那見不得光的丑陋過去時,臉上必然會流露的驚懼、輕視與排斥。

  這是何其讓人羞愧的事實!撕掉那堆冠冕堂皇的借口後,原來他也不過是個懦夫而已。

  沒錯,懦夫!你連自己拉著小姑娘一塊上路的真正原因,都還不敢承認呢。另一個自己突兀的出現不說,還毫不體恤的來個火上加油,令他慚愧得再也抬不起頭。

  「客倌,您要的熱茶來了。」

  忙著嘲笑自己的皇甫少泱被這陌生的聲音驚擾,微帶不悅的眼光略一搜尋,捕捉到尉遲楠滿臉的憂心。

  「喝杯茶吧,我看你臉色不大好。」她忙著替他張羅茶水,語氣裡透著抹歉意,「不要怪我冷性情,死守著秘密什麼都不告訴你,實在是這些都與你無關,沒有必要端出來當作閒磕牙的話題。」

  真正該道歉的,應該是他吧。他深藏著的秘密,又豈是她所比得上的?

  強忍著讓他恨不得一刀砍死自己的羞慚,皇甫少泱隨口找了個理由,轉移對方的注意力。「我只是在想那正主兒是誰而已。從他能神不知、鬼不覺的竊得那塊玉來看,應該不會比將軍好應付到哪去。」

  果不其然,尉遲楠聞言蹙眉,「你多少小心點,我可不想要『壯志未酬身先死』這句話在你身上應驗。」

  這份關懷如暖流般淌過他的心田,皇甫少泱不由自主的漾出微笑,放柔聲音,打趣道:「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絕不做自尋死路的傻瓜。」

  她忍不住被他的話給逗笑,「不錯,這才像你嘛。」偷眼望去,見他一臉狐疑,她笑著解釋道:「前陣子你老是繃著一張臉,我又不知該如何跟你排解,心裡可慌著呢,現在看你能笑得出來了,我總算可以放下心裡這塊大石頭。」

  聞言,皇甫少泱不禁心頭一甜,然後摒除意念,不去探究自己怎會有這樣的感受。

  因為,有些箱子是不該打開的。

  ◇◇◇

  天陰微雨,就像尉遲楠的心情。

  走在熟悉的小巷裡,原以為早就忘卻的過去再度浮現,清晰得一如昨日。

  抬手撫過孩童時代攀過的石牆,而石牆斑駁依然,艷紅桃花仍出牆綻放,歡迎著她的歸來,巷尾的老樹卻駝了背,氣根密密垂下仿佛一道簾幕,說明時光的確不曾為她駐足。

  她倉皇離家時還只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如今卻已是個成年女子,這事實令她無限感慨,無限悲傷與……

  無限惶恐──不知道老家是否還會是原來那副模樣。

  「回家是對的。」她低聲為自己打氣,「事隔多年,妳是應該回來看一看。」

  微風輕輕掠過,送來一絲異樣氣息,她心頭泛起不祥的預感,不自覺加快腳步,邁開大步,撒足一路狂奔。

  拐過街角,躍進視野裡的是片大火之後的廢墟景象。

  她楞住,呆立良久,直到一聲噴嚏驚醒了她,透進骨髓中的寒意教她牙床不住震顫,這才跨出步伐,走進曾經充滿歡聲笑語的殘敗家園。

  伴君如伴虎,這是對尉遲一族的命運最好的注腳。

  尉遲一族累代為御用雕師,父親、伯叔父以及兄長們在繼承家業的同時,亦忠心耿耿的想把祖傳下來的一身絕技轉授給後輩子孫,結果卻在那個燠熱的午後被無情而又任性的帝王斬斷了所有未完成的心願。

  僥幸逃過一劫的她遵照父親遺命,為了替尉遲一族留下最後的血脈,藏跡深山只求苟活。然在被人連根拔起後,她的心是空的,只能靠著對家園的記憶尋求一點點安慰;她總幻想著在千山萬水的那一頭仍有扇大門為她開著,有盞燈火為她點著,她終有天能回去,在不遠處的將來。

  但現在呢?家已不在了,人也故去了,今後要拿什麼來填補這樣的空虛?

  楠兒,妳將來定是我們尉遲家的棟梁!尉遲一族的榮寵就全靠妳維擊了。

  在她第一次拿刀就完成只活靈活現的雛雞木雕時,父親曾萬分驕傲的這般說道。

  可她又要為誰成為棟梁呢?到如今,沒有人需要她了。

  尉遲楠奮力眨著眼,抿住唇,想逼回淚水,但鼻頭遏止不住的泛酸。

  沒有人需要她了……沒有人……

  感覺有什麼輕觸著她的肩,隨後被滿滿的溫暖環抱著,她忽地視野暈成一片,再也什麼都看不清了。

  許久許久,她推開皇甫少泱的懷抱,抹去臉上淚痕,「這裡……曾是我家。」

  他點點頭,靜靜聽,緘默無語。

  「我……我離家時是十三歲,今年卻已經十八了。」她恍惚一笑,「人家說『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我雖仍年少,但不知怎麼的覺得自己萬分蒼老……」語尾破碎,意義難辨,終至無言。

  皇甫少泱還是沒出聲,只是輕輕地將她再度摟進懷裡。

  而她,棲息在他的胸懷中,心裡是滿滿的感謝──感謝他不顧她的推拒依舊尾隨,感謝他沉默著提供安慰,感謝他讓她的歸鄉之旅並不全是悲淒組成,感謝……

  原來身邊多個人分擔心事的感覺,竟是這麼的美好。

  雨絲漸密,尉遲楠終於收整好情緒,頂著風雨走進廢墟,比對著過往記憶,找尋著將她帶回京城的目的。

  「就是這了。」她在過去宗祠所在的位置停下,挽起袖子,搬開被大火熏黑的土塊,無意中觸到了他主動湊過來幫忙的雙手,掩蓋在披垂黑發下的臉龐不由得泛起羞澀的笑意。

  深吸口氣,將羞澀轉化成勇氣,她慢調斯理的宣布道:「如果我沒記錯,緋龍杯應該就在這裡。」

  皇甫少泱動作一滯,俊秀斯文的臉龐上寫滿了驚訝。

  偷偷瞥了對方一眼,他的反應讓她有一絲得意,「緋龍杯是我們尉遲一族的傳家寶,少說也有兩、三百年的歷史,一般人可是沒有緣分見識的,現在你可知道自己有多幸運了吧。」

  說著說著,她的指尖終於勾到地窖的門環,用力一拉,現出一條狹窄陡峭的地道。

  「走吧。」等到地窖裡的污濁空氣排空後,她示意兩人一同步下通往地窖深處的階梯。

  籠罩在緋龍杯上的謎團就要揭開了。

  ◆◆◆

  地窖裡一片漆黑,陰冷而潮濕。

  啪喳一聲,火折子燃起,照亮了地窖裡圍著石壁擺放的木架,以及木架上形制不一、風格各具的各色雕作。

  「這地窖可真是座價值連城的寶庫啊。」皇甫少泱驚歎不已,忙將火折子湊近想瞧得更仔細,卻看見了尉遲楠臉上復雜難解的表情。

  「怎麼了?」他循著她的視線看去,找不到任何特異之處。

  「不見了……緋龍杯不見了……」尉遲楠踉蹌上前,驚疑不定的在木架上反復掏摸,嗓音虛浮得幾乎聽不清她說了什麼。

  皇甫少泱擔憂的蹙起眉,集中心力努力辨認。

  「……誰?被偷走了?還是……還是有其他人活下來了?」

  ◇◇◇

  在一屋子的濃重藥氣中,男子憑幾而坐,隨手把玩著棋子,不甚專注的聽著匍匐跟前的親信所報告的消息。

  「很好,在多年的追索後,終於得到尉遲遺族的下落。」沒有絲毫猶豫,他下令布下天羅地網,活捉那個小小雕師。

  在親信領命火速離去後,男子一甩手扔掉棋子,走進月洞門後的睡房,拂開沉重的紗帳,注視仍昏睡著的女子。

  「妳睡著的時間一天比一天長了。」

  在這四下無人之際,他終於松了心防,坦承埋藏在內心深處的憂慮與恐懼。「這幾年來我一直害怕著,怕妳就這麼的沉睡不醒。但妳知道嗎?轉機已經來臨,尉遲一族的後人已然找著,這次……這次我們一定會得到緋龍杯,然後妳的病就有救了。喔,芊芙,妳可得要再撐著點,千萬不能功虧一簣啊。」

  他輕柔的拂開散落在她額上的長發,「我知道妳在心裡嘀咕著什麼,但若不試上一試,又怎知『緋龍杯裡藏靈藥』這話是不是真的只是傳說而已。妳要明白,芊芙,我的選擇真的不多啊……好了,收起妳的笑,一個王爺是容不得別人姿態擺得比他高的,所以,妳就算再得意,也只能暗笑在心裡,知道嗎?」

  男子握著她的手守在床邊,述說著絕不可能在她面前表露的心事,直到一聲雞啼宣告新的一天來臨。

  他匆匆與她吻別,放下她的手,離開房間更換朝服,搖身一變為當今皇上親叔、官居宰相高位、掌控皇城禁軍、權勢無人可敵的端王。

  在他身後,晶瑩的淚珠沿著女子的頰,緩緩的滑進被褥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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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數日後,悅來客棧。

  這次是真的分別了。

  皇甫少泱旁覷著尉遲楠的一舉一動,不用刻意去解讀也能明白那肢體語言下的意義,心裡明白在前頭等著他的是什麼:各奔西東,如是而已矣。

  終究他們的緣分已盡……不,都已多相處近一個月,他也該滿足了。再說官府對他頗為厚愛,在他的腦袋上標了極高的價碼,不盡早分道揚鑣的話,只會為她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整理好思緒,皇甫少泱深吸一口氣,推開滿心的遺憾,替她斟了杯酒,「之後的路途將會非常辛苦,妳可要多多保重。」

  尉遲楠點點頭,沒問他為何知曉她的打算,打啞謎似的回敬一杯,「該多加保重的是你。我只需避免麻煩,你卻要去主動招惹麻煩,處境比我危險何止三分?我會早晚三炷香,祈求神明保佑你的。」

  「順道幫我勸勸祂們,就說我已經被考驗得夠久,應該是放我一條生路,讓我了結心腹大患的時候。」皇甫少泱想說句笑活絡氣氛,卻在無意間透露自己早已心力交瘁的處境。

  「我會的。」她命令自己笑著給予承諾,一陣悶痛卻在這時揪住內心,僵住了勉強擠出的笑容。深吸口氣,她鄭重的重復之前承諾,「我定會去幫你求神的。」

  皇甫少泱點點頭,昂首吞下一杯酒。「先在這裡道謝了。」

  「甭客氣。」尉遲楠明白他選擇的是條什麼樣的崎嶇道路,卻沒法子出口阻止。身為朋友,她不忍心看他將身家性命懸在一個幾乎不可能達成的願望上,但她又哪來的立場阻止?她也是要將心力投諸在一個同樣希望渺茫的目標上啊。

  前所未見的濃濃離愁籠罩著他倆,好半晌沒人有力氣開口。

  驀地一聲輕笑,最先恢復的仍是皇甫少泱。「尉遲姑娘,不知妳有沒發現,自從我們認識後,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再會,請多保重』。」他的語氣平淡,仿佛置身事外。

  尉遲楠偏頭回憶,半晌後亦笑了,「還真的呢,不過這不也說明了咱倆確實有緣,不然怎會有機會連連碰頭呢?」

  「那就讓我們期待下一次的不期而遇吧。」他再斟了杯酒敬她。

  「是啊,希望下次碰面時我們都已心願得償,你找到了正主兒──」

  「而妳也找到了失散已久的家人。」

  他倆相視一笑,彼此心知肚明──

  天下如此之大,要再見面談何容易?杜甫詩雲:「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朝一別,大概是永無相逢之日了。

  ◇◇◇

  「來來來,各位太太、姑娘們,漂亮的發簪、梳子、釵兒,小攤是應有盡有,包您滿意啊!」尉遲楠拉起嗓門,對著過往行人叫賣。

  這裡是揚州,之所以會選擇這個地方做為她尋親的起點,完全是因為她先前一直想著要到揚州見見世面,既然目前無特定的目標,那麼從這裡出發也好。

  在揚州城落腳已將近一個月,她的生活也漸漸穩定下來,每天上午到街上販賣自制的小飾品為生活打拚,收攤後就是屬於自己的時間,要去拜訪同行抑或四處溜達,完全看當天心情如何來決定。這樣的日子表面看來相當優閒隨性,私底下卻是茫然混著孤寂。

  茫然自然是因為不知失散的親人會在何時、何地出現,而孤寂……

  她憋住差點脫口而出的歎息,強逼出笑臉。

  「姑娘真是好眼光,這發簪可是師傅用檀香木雕成的喔,而且妳看,這花紋多細膩、多漂亮啊,插在發上與妳再相配不過了。想想,這樣適合妳的發簪才花妳兩個銅錢,真是太值得了。」她一邊招呼著客人,一邊責罵著自己竟如此沉不住氣,才跟皇甫少泱相處了短短的一個月,居然就耐不住一個人的日子。

  想當初她還是獨自一人住在深山裡,周圍除了飛禽走獸、蛇虺蚊蚋外,沒半點人煙哩,現在身邊有這麼多人進進出出,她又有什麼好抱怨、好不滿意的?

  「今後也請多多關照小攤啊。」她堆著滿臉笑,送走拿著發簪歡天喜地離開的小姑娘,將銅錢收入腰間錢囊中,視線又一次不自覺的往街尾溜去──

  「笨蛋,他當然不會在這裡。」察覺自己的舉動,她惱怒自己對過去居然如此放不開,忍不住狠狠的敲了自己一個響頭。「振作點,尉遲楠。」

  「呃,這位姑娘……」

  尉遲楠猛一抬頭,只見一身青衣小帽家僕服飾的少年站在攤子前,狀極尷尬的看著她,引得她跟著不自在起來,連忙一聲輕咳,將心思拉回來。

  「這位小哥,請問是要買簪子自個用呢,還是要選支漂亮發釵送給心上人?不管你要什麼,小攤都應有盡有,還可以訂做喔。」

  少年的臉皮出乎意料的薄,這句簡單的招呼話居然教他漲紅了臉,支吾良久才硬擠出來意,「我……我……我家老爺想要訂制一座博古架……」

  尉遲楠聞言挑起眉,「小哥,我這攤子只賣些梳妝打扮用的小東西,你大概是找錯對象了吧。」

  少年更是局促,雙手緊絞著衣衫,花了許久時間才鼓足勇氣回話,「沒……沒錯……是……老爺是……是巧作坊的吳先生介紹的。」

  「喔!是他呀。」尉遲楠恍然大悟。她前陣子常去吳先生的巧作坊繞繞,偶爾幫著做點東西,敢情吳先生是因著這點交情,又見她生活清苦,一遇上機會就幫她延攬生意來著。

  想透了這一層,再看對方一副怯生生的樣子,她一時心軟,也就打消推拒這生意的念頭。「我知道了。請問你這博古架是要放在哪個廳堂中啊?」

  少年一得她應允,忐忑之心盡去,口齒也跟著靈活了起來。「咱們府裡的排雲閣年前才剛落成,老爺想說排雲閣是他宴客、談生意的地方,雖不必學人家氣派奢華,但也要有書香傳家的樣子,於是想訂制一座……呃……紫檀雕花博古架,除了充做將廳堂隔成大、小兩廳的隔間使用外,還要可以擺放些古董,讓屋子看來貴氣些。」

  還真是件大工程,也會有大筆進帳──吳先生實在是太關照她了。

  尉遲楠默默向佛陀祈求賜福吳先生多福多壽,同時一整面容,「既然是要做為大廳的隔間,想必這博古架除了要功能實用,外表更要精巧美觀,我想先到府上看看排雲閣的格局,再來決定這博古架的樣式與尺寸。」

  「應該的。」少年連連點頭,「老爺已經交代過了,只要妳方便,什麼時候來訪都可以。」

  「那麼……」她暗自算了下日子,「這幾天我另外有約,走不開,但十五之後有空,所以最遲十七日前會至府上拜訪。」

  「如此甚好,我會將妳的決定回報與老爺知悉。」

  ◇◇◇

  星夜下,孤舟中,皇甫少泱突地心頭狂跳,出了一身冷汗。

  怎麼了?這仿佛禍事將來的預感。

  緊盯微微抖顫的雙手,他試著去分析不安的來處。

  驀地,小舟吱呀一聲,船身猛然傾斜,灰影凌空罩下,來勢驚人!

  誤搭賊船,被當作肥羊待宰嗎?

  只見皇甫少泱毫不慌亂,一手拎起包袱,足尖輕點,一躍沖天,瀟灑閃過直搗他頭面的船槳。

  這時,一蓬暗器打向他的落腳處,相准他身在空中,無處借力,無從躲避。

  闖蕩江湖許久的皇甫少泱什麼凶險沒經歷過,當下使出千斤墜偏移了方向,與暗器堪堪錯身而過,不激起半點水花的潛進江裡,在夜色的掩護下逃脫性命。

  但匪徒們仍不放棄到手的獵物,將小舟駛上江岸,手持魚叉守在岸邊耐心的搜尋。

  這班人還真執著……而且有眼無珠。

  在江畔蘆荻深處載浮載沉的皇甫少泱窺伺著仍作著橫財夢的匪徒,封藏已久的怒意乍然湧現。

  盜匪之一搜尋江面許久,別說是人,就連鬼影也沒摸著,猜想對方定是已經葬身魚腹,語氣不屑的說:「笑書生果然名過其實,我等只是施了點計謀,竟然就斷送了他的性命。」

  另一名盜匪心性顯然較謹慎,「在親眼見到屍體前,誰敢打包票說他真的死透?說不准他已偷偷摸過來了。」

  「你倒是猜對了。」那幽幽低喃如此溫柔,卻是不折不扣的催命鐘。

  盜匪一驚旋身,見是那要暗殺的對象,立刻抖手射出一蓬青白煙火,映得黑夜有若白晝。青白焰光投影在皇甫少泱臉上,鐫刻出一道道冷厲的線條。

  「原來是沖著我來的啊,我還以為這五年銷聲匿跡的時光,足夠讓江湖忘了我。」他淡淡開口,不帶絲毫感情。「不告訴我是誰支使你們來的嗎?」

  盜匪打了個寒顫,雙唇開合半晌,沒有回答──

  「住手!」皇甫少泱閃電般點住他們軟麻穴,卻是晚了一步。伸手硬撬開他們的牙關,一抹腥臭氣息沖鼻而來,他一蹙眉,知是服毒自盡無疑。

  「究竟是誰呢?居然能夠養出這樣的死士……」望著再度陷入黝暗的夜空,他緩緩宣告道:「無論你是誰,你都應該後悔,後悔引起了我的注意力。」

  ◆◆◆

  跟尉遲楠訂制博古架的是揚州城新近崛起的商賈。出身貧寒的他在經商有成後,就想打進高門大姓的圈子提升自個兒的層次,於是大興土木,耗資鉅萬,蓋了座極其精致的山水園林。

  對小時曾隨父兄出入宮廷,見識過皇家的尊貴奢華的尉遲楠來說,這江南園林的秀逸風情令她耳目一新,一路上興味津津的聽著管家口沫橫飛的解說,緩步穿過一處處亭台水榭,往排雲閣所在地而去。

  園林深處,一人再一次展讀短箋,再一次確認收到的命令無誤。

  不過是個無知村婦,要宰、要奸隨便派人擄來便是,這麼大費周章又是何必呢?

  他瞬間摒去閃過腦海的疑惑,專注於如何達成主子的期望,畢竟「質疑」不是他的責任,服從才是。

  「替我回稟王爺,就說我明白王爺的意思。」

  背後的信使聞言略微欠身為禮後,與來時同樣輕巧的離去,而他一次也不曾回頭,只是凝望著遠處正往排雲閣方向行去,逐漸消失在奇石假山後的……獵物。

  ◆◆◆

  「誰──」漢子還來不及掙扎就已被點住睡穴,咚地一聲軟癱在地。

  「警戒心真低,真是無趣。」皇甫少泱慢條斯理的跨出陰影處。「本還以為是什麼藝高膽大的人物,竟敢將矛頭指到我身上,沒想到居然是這樣的紙糊草包。」

  他嘴上不屑對方的本事稀松平常,一雙手卻仔仔細細的搜查著,找尋任何可以告訴他幕後主使者為誰的線索。

  那夜的江上遇襲並不是偶發事件,青白煙火更不是一般江湖仇殺會用上的家伙,更別提他已許久不涉入江湖恩怨,平日又行蹤無定,要逮到機會堵他還真不容易……這些事情分散來看沒半點特異之處,但同時出現的話就只代表了一件事──

  陷阱,針對他而布下的陷阱。

  「是這個嗎?」搜索良久後,他打量手中從漢子的行李中搜到的木匣,謹慎的揭開盒蓋,露出一封標著「揚州」字樣的信箋。

  揚州……這地名勾起他的回憶,將他的表情軟化成一片繞指柔。

  拆開信箋,展讀內文,紙上只有幾個字:

  雕師已達,依令行事。

  異樣感猝然浮現,恐懼的種子瞬間在心田抽出芽。

  雕師……揚州雕師何其多,尉遲姑娘只是個不醒目的小巧匠,這信函指的不可能是她,不可能。

  他的理智這麼說,心底的恐慌卻是極其鮮明,連江上遇襲的那次都沒得比。

  ◆◆◆

  「木姑娘,這博古架真是件不可多得的傑作啊。」巧作坊的吳先生背著雙手,連連點頭,從一刻鐘前誇贊到現在。

  化名「木南」的尉遲楠手持砂紙,奮力的打磨著博古架,嘴裡忙著回禮,「哪裡哪裡,是材料好,作工只要不離譜,看起來也就很像回事了。」

  「再謙虛就嫌虛偽了,木姑娘。」吳先生是揚州城老一輩工匠中的佼佼者,經手過的工藝品不計其數,自然練就一副好眼力。「年輕人虛懷若谷是好事,但也不必過分自謙。」

  「是是是,您老的心意我很明白。」她咯咯笑著,撣掉架上木屑,終於完成這座紫檀雕花博古架。但見它的雕花細膩生動,好似剛從花壇剪下插上,木料打磨得光滑,清晰的木紋襯著滑潤的觸感,起了畫龍點睛的作用,而紫檀本身的厚重質地讓這一切顯得雅致貴氣。

  「真是巧奪天工啊!」吳先生已經找不到話來形容,只好重頭再來一遍。

  尉遲楠卻只是如釋重負的笑,再加上一點似有若無的領悟。關於雕刻,她好象已經摸到了什麼,就只差那臨門一腳,所有不可解處就全都明白了。

  午後的陽光輕暖,熏人欲醉,坐在這小小的院子裡,聞著木料本身的香氣,聽著老者的嗡嗡絮叨,恍惚中竟有種重返故園的感覺,令她無比懷念,無比心醉。

  要是皇甫少泱在這裡就好了……突然間,她憶起他溫暖的懷抱,思念著埋首在他懷中、被他當作珍稀之物對待的那一刻。

  「你現在究竟在哪兒呢?」撫著精心雕成的博古架,她的思緒不受約束的飛翔,上天下海追尋著那白衣青年的身影。

  「木姑娘,請問博古架做好了嗎?」

  尉遲楠一睜眼,那名靦腆少年不知何時來到她跟前,身後跟著幾名僕役。

  「你們來得還真准時。」她忍不住嘀咕一聲,望著即將離開她視線的博古架,即使早有准備,心裡還是有些不捨。

  但生意就是生意,可容不得人反悔。

  她站起身,指揮僕役們將博古架的個個套件安放在車上,依約前往排雲閣,打算親手將博古架組裝好,再上漆,也好讓這樁買賣有個完美的結尾。

  ◇◇◇

  太陽不知何時藏住了臉,排雲閣顯得有些暗沉。

  但尉遲楠不在乎,只顧看著那座連日來害她費了好多心力的博古架與這排雲閣究竟有多麼相稱,多麼的互為增色。

  「爺,就是這姑娘……」

  少年略顯興奮的嗓音回蕩在廳裡,引得她回頭一望。喔,原來這「老爺」竟是如此年輕,三十開外的年紀,對照他在揚州闖下的功業,真可謂英雄出少年。

  她跟著吳先生欠身為禮,靜靜退到一旁等著富商將博古架細細看過後,再來打賞。

  「吳先生,看來你是後繼有人了。」

  富商的笑容淡漠,隱約透著一股敷衍的味道,令尉遲楠心頭很不是滋味,連帶覺得這誇獎像隔夜餿飯般,令人倒胃,但吳先生一臉與有榮焉、感激涕零的神情教她只得硬生生憋住脾氣。

  「哪裡哪裡,是木姑娘才華洋溢,手巧心細,老漢可沾不上半點功勞……」

  聽著旁人說個不完的應酬話,尉遲楠垂下眉眼,在心頭描摹著地上花磚的圖樣,無聊得發慌……

  「木姑娘,這機會可是千載難逢啊。」吳先生推推她肩膀,驚醒神游太虛的她。「還不快謝謝古老爺。」

  尉遲楠眼睛眨呀眨,根本接不上話。千載難逢?她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啊,只能笑得萬分尷尬。

  「那就這樣一言為定。」富商似沒注意到她的手足無措,又或許他注意到了,只是不放在心上。「明日一早出發,走水路──」

  「出發?去哪啊?」她硬著頭皮發問,不想害自己被賣了都還一臉莫名其妙。

  「木姑娘,妳是被這好消息嚇傻了嗎?」吳先生暗地拉拉她的袖子,幫著解說:「咱們要到京城去,幫古老爺的京城老家重新裝修、改頭換面啊。」

  什麼?她趕忙搖頭推卻,「我不要。」

  「什麼不要,能否揚名天下就看這麼一著啦。」吳先生瞪大了眼,拔高的嗓音刺耳難聽,讓她一瞬間覺得這人……之前對她的種種好意其實也不是全無私心……

  不悅的一斂眉,尉遲楠還要再說句推辭的話,吳先生已自命為她的代表,跟古老爺商量起京城老家的裝修事宜,將惱得一肚子火沒處發的她踢到角落涼快去啦。

  ◆◆◆

  明的走不了,那就暗著來吧。

  夜闌人靜時,趁著眾人都已睡下,尉遲楠悄悄推開門,躡手躡腳的步出廂房。

  笑話,她才剛離開京城,這下子又要回去作啥?那裡又沒人等著她。

  獨自一人漫步在回廊上,賞著池裡隨夜風搖曳的荷花,那副優閒模樣完全不像在逃亡──是的,逃亡,這就是她打算用以擺脫古老爺、吳先生的方法。

  「真是無妄之災啊,誰曉得接了筆生意後,竟要生出這麼個大麻煩。」她搖搖頭,咂著嘴,下定決心日後再也不趟這種渾水。

  「木姑娘,天晚了,妳該回房安歇了。」方拐了個彎,一名僕役就守在廊下,客氣而強硬的請她順著來路走回去。

  這是閻羅殿上嗎?居然這樣來得去不得。

  她一挑眉,壓了一整天的火氣終於發作,「我就是要走,請你讓路。」

  僕役卻是文風不動,「木姑娘還是請回吧,不然小的可要失禮了。」

  兩人僵持不下許久,最後是尉遲楠認輸。

  在僕役「押解」著她回廂房的路上,她表情凝重,內心慌亂的不知如何是好。

  中伏了!可她連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陷阱,都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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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碼頭上,等著搭船的人來來往往,其中最浩蕩、最引人注目的隊伍,就是直往自家商船而去的古老爺一行人;尉遲楠被眾家丁團團困在中央。

  在人群的包夾中,尉遲楠貌似溫馴乖順,卻一路上等待著逃脫的時機,就像困在牢籠裡的狐狸般機警。

  前方突然一陣騷動,人群慌亂四散,尖聲叫喊。

  事不宜遲!尉遲楠奮力甩開夾持著她的巨掌,一跨步──喉嚨突然一緊,被衣衫緊緊勒住。

  「木姑娘,請小心別跟我們走散了。」少年抓著她的衣領,笑笑著叮嚀,表情看起來萬分親熱和氣,眸子裡卻是冷澈如冰。

  一陣戰栗竄過她背脊,那是大難臨頭的警訊。

  尉遲楠一咬唇,計上心來,使盡力氣尖聲大喊:「不要!」

  人們紛紛回頭。

  她擠出眼淚,扯回握在對方手中的衣領,臉上爬滿了倉皇與驚懼,「不是說好要到衙門找縣太爺評理,為何帶奴家到江邊坐船?你們……你們想將奴家帶到江心推到水裡淹死,然後侵吞奴家手邊僅有的銀錢是嗎?」

  嗡嗡聲音傳來,是圍觀的人們不贊同的私語。

  她抖著唇,顫巍巍的說:「那錢是老爺念奴家忠心服侍他這些年,不忍心讓奴家在他過世後被你轟出府邸流落街頭,於是主動留給奴家的。可奴家現在什麼都不要了,只求你放奴家一條生路……」

  說著說著,她不禁哭倒在地,開始控天訴地,「老爺啊,您在九泉之下可知少爺是怎麼欺凌我一個女人家的?您病了這五、六年,少爺不曾來跟您請安、服侍湯藥就罷了,還瞞著您變賣府裡的古董去賭博、去召妓,害夫人暗自飲泣,卻要在您面前幫少爺找理由讓您寬心……老爺啊,您幫奴家評評理啊。」

  人群鼓噪,義憤填膺,更有幾位大嬸趨上前來攙扶她,順便幫她狠狠瞪了少年好幾眼。

  尉遲楠在婦人的扶持下,極其孱弱的支起身,語氣虛軟的追問:「大嬸,老爺一生為善卻早早身故,妳說這世上還有天理嗎?」

  婦人滿載著同情的拍拍她的雙手,口裡殷殷安慰著,「妳家老爺定是已經功德圓滿,才到西方極樂世界享清福去了……」

  另一名婦人不著痕跡的牽引著她,嘴裡柔柔勸說:「瞧瞧妳這般憔悴的樣子,定是好些日子不曾安穩的睡上一覺、吃過一餐,這樣身乏體倦怎有力氣跟這狼心狗肺的不孝子弟周旋……」

  尉遲楠柔順的連連點頭,在人群的簇擁下離去。

  好險,這回真是萬分僥幸才逃得性命。

  她甩開緊粘背上的森冷目光,暫時松了一口氣。

  ◇◇◇

  翌日清晨,尉遲楠在城門口與婦人們道別後,坐上婦人搭著九拐十八彎關系而雇來的馬車,往未知的未來行去。

  望著在視線盡頭處縮成一小點的人影,以及馬車後揚起的滾滾煙塵,尉遲楠心頭有著說不出的憾恨。

  揚州是不能待了。雖不知古老爺到底打著什麼主意,但她也沒時間去追究,趁著還能走時就趕緊走吧。至於那仍未尋到的親人,她現在是顧不得了……

  馬車轔轔前行,橫過了田野,穿過了林間,駛向夕陽盡處;車裡一臉疲憊的婦人唱著搖籃曲哄著孩子入睡,而她在轆轆車聲的催眠下,緩緩的滑向夢鄉──

  馬車急遽顛簸後猛然停下。

  到了嗎?尉遲楠睜開惺忪睡眼,只見車箱內一片漆黑。

  「大、大爺,這、這錢全部給您,求求您放過我們一家……饒命──啊!」

  「容哥兒──啊!」

  是搶匪!尉遲楠抓緊包袱,迅速從車後跳下馬車,躲進道路旁邊的草叢裡。她屏住氣息,撥開雜草往外望。

  星光閃耀,不懂人間弱肉強食的殘酷。明晃晃的大刀染著血,戳進已被巨變嚇傻的孩子胸膛,再抽出,揚起一道血花。

  一人從馬車上跳下,「人不在車裡,看樣子是逃掉了。」

  「真是滑溜的丫頭。」大漢手裡的長刀仍滴著血,隨著揮舞中的手勢灑向四方。「在這種天色下,諒她走不了多遠,大伙快給我搜!」

  數名漢子在他一聲令下後散開,留下藏身草叢深處,兩手緊捂住嘴的尉遲楠。

  她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嗎?為什麼這些人要這樣苦苦追捕著她,連無辜的人也不放過?

  喉頭梗得發痛,不平之氣堵得胸口發脹,卻一絲聲氣都不能發出;蜷縮著的身體逐漸僵硬,寒風吹得透心涼,引得她不由自主的渾身發顫,震動了叢草發出簌簌聲響。

  不行,這樣她遲早會被逮到。

  尉遲楠鼓起勇氣,趁著明月被夜雲掩上的瞬間,冒險退離這片血腥原野。

  突地,一陣狂風飆過平野,掀起她的衣袂,獵獵作響──

  「找到了!」

  在那興奮的歡呼聲中,尉遲楠顧不得隱藏聲息,撒開腳步飛快的奔逃著,在她身後,是好整以暇追捕著獵物的男人們。

  「這邊這邊!」

  「王二,她往你那去了,看牢一點啊!」

  男人們互通聲氣,逗弄著倉皇竄逃的尉遲楠。

  恐懼的淚水溢出眼眶,她一把抹去,心中拚命鼓舞著自己:跑快點、快點──

  「啊──」突出的樹根絆了她一跤,止不住的沖勢教她在地上滾了幾滾。還來不及喘口氣,手足並用努力要爬起,一陣巨痛突然從腿部爆開。

  可惡!腳抽筋了。她忍痛要站起,不住痙攣的腿撐不住全身重量,頹然跪倒,更痛得她滿頭是汗。

  「這下看妳還能往哪跑……」男子們圍住她,眸子裡盛滿狩獵中的嗜血瘋狂。

  尉遲楠跌坐野地,雙手拖著身體勉力拉開與男子們的距離,但不屬於她的呼吸聽來卻是越來越近。

  「唉,誰教妳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呢?『木南』姑娘。」

  她猛一回頭,原來是古老爺。

  「放開我、放開我!」掄起雙拳,死命踢腿,被男人扛在肩上的尉遲楠徒勞無功的掙扎。

  「妳就省省力氣吧。」前頭的古老爺說著風涼話,「橫豎妳是逃不掉的。」

  是嗎?尉遲楠深吸口氣,從懷中抽出從未離身的雕刀,用力一戳!

  男人一聲慘叫,手一松,將她摔得頭昏眼花。她奮力眨著雙眼,好不容易看清楚逃亡的路線,卻趕不及逃跑就被人一巴掌甩到地上。

  「我得說妳的努力讓我印象深刻。」清冷月光下,古老爺的笑容猙獰可怖,「但我已沒耐性陪妳游戲下去。」

  會被殺!看清對方眼底的殘酷,尉遲楠握緊雕刀,決定拚著一死也不讓他們全身而退──

  「啊!」、「啊!」慘叫過後,兩名男子登時了了帳。

  「誰?」古老爺厲聲喝問,前方原本萬分寂寥的古樹下,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名白衣青年。

  似是明白對方已注意到他的存在,白衣青年仿佛漫步在自家花園裡般優閒的跨出樹影,手裡把弄著一管白玉簫,俊秀的臉龐泛著淺笑,「久違了,神屠子。」

  古老板瞇起眼,認出來人,曲起嘴角詭異一笑,「原來是你,笑書生,別來無恙?」

  之後是場混戰。

  尉遲楠被皇甫少泱護在懷裡,身子不由自主的被他帶著飛騰挪移,眼裡是四處飛濺的血液,耳邊是清脆的──她猜是骨頭碎裂的聲音。人們慘呼著倒下,就在她面前,而皇甫少泱的表情卻是她無法理解的平靜……

  這定是惡夢,一場也許永不清醒的惡夢。

  ◆◆◆

  驟雨將尉遲楠從夢中淋醒。

  她睜開眼,不明白自己怎會睡在一片荒郊野地裡。支肘要撐起身體,緊箍在腰部的手臂拖著她跌回一副正散發著高熱的胸膛上。

  打量那胸膛的主人的臉部半晌,終於認出這人是皇甫少泱。她還來不及臉紅,他身上的高熱就逼退了她的羞赧,趕忙湊上前去確認狀況是否真的如她所想。

  「發燒了……」尉遲楠掙脫他緊纏著她腰肢的雙臂,將他負在背上,掙扎著逃離這一片滿地狼籍、鮮血遍灑的野地。

  「沒有我的允許你可不許死,聽見了沒有,皇甫少泱……」

  她眨著被雨、被淚糊成一片的視線,喘著氣,拚命往遠處炊煙升起處走去。背上的男子動也不動,微弱的呼吸仿佛隨時就要斷去。粘膩的液體不斷不斷在她背上擴散,在身後留下條殷紅刺目的痕跡。

  ◆◆◆

  時候已接近黃昏,深朱暮色點綴著鑲滿金邊的雲絮,煞是美麗。

  本來在爐灶下輕搖竹扇、看著火勢、煎煮藥汁的尉遲楠,耐不住這片美景的誘惑,終於在蟄居數日後出了房門,踏進金光閃耀的野地裡。

  「唉,人家都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感歎美好的時光總是不長久,可我只覺得,所謂『物以稀為貴』,就是要久久看到一次這樣的景致,才越發能感受到它的美……」她仰望長空,全副心靈都優游在那份遼闊壯美中。

  驀地,噗嚕噗嚕的聲響打斷了這心搖神蕩的一刻。

  「糟!藥汁莫要煮干了才好。」她心一驚,三步並作兩步直奔灶旁,隔著袖子捧起缺了口的陶鍋倒出藥汁,一時間蒸騰熱氣沖了出來,熏得她淚眼模糊。

  別過臉,抽抽鼻子,打了幾個噴嚏後,尉遲楠端起盛滿藥汁的陶碗,走進隔著簡陋木牆的另一小室。

  ◆◆◆

  他隱著氣息,壓下沖動,藏身陰影,遙望遠方游戲般的獵殺。

  該不該插手?他這樣問著自己,試探性的往前踏了一步──

  別過去。

  凝眸細辨,阻在前方的,是另一個自己。

  若插手,你又將再涉足武林,復造殺業……另一個自己看進他內心,這麼說。

  他一陣猶豫,頓住腳步,焦慮卻似野火燃盡了五髒六腑。

  快離開吧。另一個自己催促著。你有你的承諾要履行,之後便是完全的自由。

  自由……多麼誘人的魅惑……他像是中了迷蠱般,收回跨出一半的腳步。

  「啊──」尖叫聲裡滿是恐懼,是她。

  心念比思索更快,他眨眼間掠過另一個自己,不顧那嘲弄的目光,萬般不願的迎向曾經努力避開過的命運。

  然後,他淡笑著打躬作揖,宣告了「笑書生」的重現武林……

  夢在無數次的輪轉後,終於停止。皇甫少泱努力撐開雙眼,映入瞳中的是牽滿蛛絲的屋梁。他掙扎的坐起,被扯動的傷口痛徹心扉,令他呼吸一窒。

  他不曾後悔當初的選擇,但這代價忒也龐大。神屠子與笑書生的聲名響徹武林,武功造詣在伯仲之間,他要獲勝,自然得拚上一條性命,再加上點運氣──

  木門咿呀一聲地推開了,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抬頭望去,見鑲在門框中的臉孔是那位令自己在隱姓埋名五年後,自暴身分的女子。

  「你醒來了啊,我才在想要不要將你叫醒好服藥呢。」看見病榻上半坐起的人影,尉遲楠彎著嘴角,露出個不自然的笑容。「菜粥已經在灶上熬著,等你把這藥汁喝完後,粥也差不多煮好了。」

  仍是蒼白著臉的皇甫少泱虛弱的道了聲謝,忍著痛勉力抬起仍是顫抖的雙手接過陶碗,吹開蒸氣緩緩啜飲著藥汁。眼角余光瞥見她刻意與他保持的距離,使他再一次意識到自那夜後兩人間新產生的罅隙。

  這也是他咎由自取。那夜他大開殺戒,將野地變成了屠場,她若不怕他,才是件咄咄怪事。

  已發生的事無法改變,他只得自我安慰:我救她一命,她拉我一把,很公平。

  尉遲楠站在床頭,望著一臉若有所思的皇甫少泱,慢慢的斂去了硬是扯出的笑容,無意識的把玩著袖口,顯得萬分局促。

  那一晚的遭遇徹徹底底推翻了她對他的認知,面對這一個殺人如砍瓜切菜般容易的男人,她想破腦袋也不知該拿什麼話題來攀談。但話又說回來,看對方一臉凝重的表情,說不定也是懶得賞賜只字片語。

  杵了好半晌,終於盼到皇甫少泱將藥汁喝得涓滴不剩,她簡直就是搶過陶碗,拔腿逃離這個不知該如何處理的局面。

  「姑娘請留步。」

  簡單的幾個字像是附有強大的法力,定住了尉遲楠的腳步,她只好回過頭來,「還有事情嗎?」那語氣是未曾有過的生疏。

  話沖出了口,只得硬著頭皮接下去。原本打算裝作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的皇甫少泱決定不再逃避,微微頷首,示意她走向前。

  尉遲楠咬著唇,遲疑了一會,實在是別無選擇,只得磨磨蹭蹭挨了過來,視線東飄西蕩沒個定處。

  他亦忖度著該如何啟齒,幾乎耗費了一輩子的時光,結果還是回到最根本的問題點,「我們不再是朋友了嗎?」

  「誰說的?你後悔交我這個朋友了?」她沖口抗辯,光燦的黑眸終於正視對方的存在。

  皇甫少泱輕輕的笑了,醇厚的笑聲緩和了僵硬的氣氛,「我還道是妳後悔了呢。」平淡的語氣將說話人忐忑不安的心情隱藏得一絲不露。

  尉遲楠眉尾一揚,「為什麼要後悔?你可是出手救我了一命──」她突兀的斷了話語,殘留的尾音懸在空氣中,透露了言語之外的含意。

  「果然,妳怕我──」

  「我哪有──」她咽下幾乎脫口而出的反駁,換了個較為符合事實的回答,「不,我只是有點慌……」

  見他一臉的懷疑,她只得老實招供,「好啦,我是害怕,但不代表從此跟你絕交。我……我只是需要點時間去適應這個發現而已。」

  皇甫少泱聞言猶豫了一會,終於心一橫,抖出自個兒的底細,「但我的確殺了許多人,比妳所能想象的都多。」

  尉遲楠一陣發楞,思忖良久,最後緩緩的、鄭重的答道:「我想你應該有很好的理由。」

  「殺人本就是罪,再多的理由都只是借口。」

  「殺人的確是罪,但有時處境險惡,只能『以殺止殺』。」審視雙手,雕刀刺穿肉體,鮮血沛然湧出那一刻的感覺依舊鮮明,讓她看清了自己。「在那天之前,我可以毫不猶豫的說『不可以殺人』,但現在我得承認,為了活下去,我什麼都敢做,即便是要毀掉另一條性命。」

  這樣斬釘截鐵的陳述仿佛颶風,吹得他一顆心顫動不止。

  看著他,她漸次化去臉上的凝重,輕聲一笑,「我沒有資格去裁定你的行為是對是錯,畢竟我完全是仰仗你的救援才保住性命,若你有罪,那我自然也脫不了干系。」

  話到此,尉遲楠忽地嚴正容色,一揖到地,「承君救命,尉遲楠永遠銘記在心,雖然我能力有限,但今後若有使得上力氣的地方,水裡來火裡去,絕不推拒。」

  「妳這話……這話……」這赤裸裸的表態令皇甫少泱動容,千言萬語到最後只歸結成一句:「在下對此不勝感激。」

  她狐疑的反問:「有什麼好感激的?」

  「感激妳幫我釋疑啊。」

  尉遲楠一楞,驀地明白他的意思,哈哈一笑,「我是很想將這功勞攬在自個兒身上,但這樣做就太厚臉皮了。讓我講明白點,皇甫少泱,真正勇敢的是你啊,若不是你挑明了問題,我可會繼續閃躲下去,最後咱倆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她歎了口氣,眼裡滿載著欽服,「還是朋友吧,即使我是這麼個小鼻子小眼睛更兼不懂感激的人。」

  「怎這麼說,我都還沒謝謝妳救了我的命呢……」他不由得被對方半玩笑半認真的言語逗笑,更笑那盤據心頭許久的恐懼居然就這樣輕易的跨了過去。

  那麼,對於生命中的其他種種懊悔,是不是也到了該面對的時候?

  ◆◆◆

  傷口愈合的情況不佳,受限於行動不便,皇甫少泱只得認分的躺在草床上聽蟬聲、看夕陽,努力忽略被汗漬泡得粘膩的衣衫,忍受渾身汗垢的自己。

  但凡事總有個底線,正當他再也受不了,決定不管後果如何定要去沖個澡時,尉遲楠端了盆熱水到床邊,將布浸濕,擰干,攤開折好,然後一屁股坐到床上。

  「尉遲姑娘……」剩下的話不需問了,因對方已不顧病人窘得滿臉通紅,自顧自的將濕布覆上他臉龐擦拭起來。

  「妳──」皇甫少泱火燙著臉,還要抗議,卻在濕布滑過唇邊時啞住了聲音。

  「房裡很悶,對吧?」尉遲楠向來明快清亮的嗓音在隔了層布巾後,聽來有些生澀軟膩。「我想你被困在床上那麼多天,一定渾身上下不舒服得緊……」她似乎也感受到這服侍所蘊涵的親暱已超過友情的范疇,越去解釋越發突顯其中的不相稱,話說著說著,就斷了。

  皇甫少泱更是萬分尷尬不自在,但心頭卻很奇異的被甜意塞得滿滿,教他不禁要閉上雙眼,耽溺在這樣的氣氛中。

  濕潤的布巾拭去粘膩,留下令人愉悅的清涼;粗糙的布面擦過肌膚,帶來騷動內心的麻癢。隱隱可辨認出的手部輪廓,從額頭游移到臉頰,從臉頰巡曳至頸項,力道適度的撫觸令他不由得一陣心猿意馬──

  可鄙的你。另一個皇甫少泱不留情面的嘲笑著,笑他竟這樣不可自拔的沉溺於建立在傷者與照顧者這關系上的親暱,以及深藏內心裡的那一絲關於未來的妄想。

  你想笑就笑吧,我可不在乎。

  被那溫柔撫觸緊緊捆縛的皇甫少泱,毫不抵抗的陷入溫柔鄉。

  拭去髒污、將布巾打濕、洗滌、擰干、再擦拭,這樣的步驟不斷不斷的重復著,似乎永遠不會結束。細碎的汗珠緩緩從尉遲楠額上滲出,一雙手在不經意間被熱水泡得通紅,微微刺痛,但因皇甫少泱那一臉難得的慵懶微笑,讓她覺得就算兩只手都被燙熟,也沒有什麼關系。

  「翻過去趴著……」她啞著聲音命令著他,而他溫順的服從。

  布巾緩緩撫過頸項,來到滿布舊疤新傷、一片怵目驚心的背部。

  她忍不住眼眶一紅。

  還記得那日她背負著皇甫少泱,跋涉過整片原野,好不容易找到這間雖然殘破,但還有張勉強堪用的床、幾只破鍋破碗的廢棄小屋。

  荒郊野地當然是請不到大夫,一切全都靠自己。她必須忍著心痛,又撕又扯的將沾粘在傷口上的碎布除下,硬起心腸不顧他疼得抽搐,一遍又一遍清洗身上的刀傷。還好身為武人的他隨身帶有金創藥,免去她自制敷料的苦惱。

  接下來的幾日,皇甫少泱高燒不止,徘徊在生死線上;而她憂心忡忡,夜不成寐,就怕自己粗淺的醫術不但救不了他的命,反倒延長他的痛苦。

  還好他活過來了。跟那時的心驚膽戰比起來,現在真的是安穩太多、太多了。

  察覺尉遲楠的動作越來越緩,最後甚至住了手,現實終於回到皇甫少泱心中。

  不該再這樣意亂情迷下去了。

  斥退那身陷情潮中的自己,卻不知該如何面對一心一意服侍著他的尉遲楠。皇甫少泱一陣心慌,反射性的戴上七情不動的面具,粗聲打破沉寂,「可以了。」

  尉遲楠心頭一跳,猛地注意到雙手在她不知不覺間撇下了布巾,十指攤開平貼在他背上,不禁窘紅了臉,掉開視線,「真是對不住,我不知怎麼的閃神了……」聲音越說越小聲,最後一個字甚至只剩下個氣音而已。

  「姑娘想必是累了。」皇甫少泱滿臉佯裝的鎮定,幫著她找到借口,「為了照顧我,累得姑娘多日來睡不安穩,真的很過意不去。」

  才不是因為精神不好的關系,而是……而是……

  無法面對自己這舉動背後的真正原因,尉遲楠只好傻笑著接受這毫無說服力的借口,暗自祈禱千萬別讓對方聽見自己那幾乎要蹦出胸膛的心音。

  而他也是同樣的心慌意亂,低垂著腦袋,搜索枯腸想法子好替彼此解圍。

  啊,有了。皇甫少泱輕咳一聲,板著臉看起來相當正經,「尉遲姑娘,妳不是計畫要在揚州待上一陣子,怎麼這麼快就離開了?」

  這問題勾起了塞在箱底的記憶,尉遲楠不禁氣惱的繃緊了臉,「我不知道,這一連串遭遇根本來得莫名其妙。」抖手將濕布甩回水盆裡,她整整思緒,簡單扼要的說起別離後的經歷。

  然後他知道了一切。盤據心底的陰影迅速擴散,遮蔽了整片天空。

  ◆◆◆

  翌日。

  「你還不能下床啊。」一進門,見到皇甫少泱緊攀著床柱勉強撐住身體的險狀,尉遲楠連忙拋下手上籮筐,一箭步趕上來扶。「我早告訴過你,你這傷要痊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急不來啊。」

  皇甫少泱死白了臉,一身都是冷汗,在她的攙扶下狼狽的倒回草床上。

  她抖開充作被子的外衣,仔仔細細的覆蓋在他身上,嘴裡叨念道:「我知道你心裡著急,但很遺憾我不是什麼華佗再世,你除了捺住性子讓傷勢慢慢好轉外,別無其他選擇。」

  他閉上眼擋開正像陀螺般旋轉著的視界,忍住湧上喉頭的一陣陣惡心,強自開口說:「我怎能不心急,誰知那幫人是不是已經斷了綁架妳的念頭,另日會不會又再找上門來?」

  「那就隨緣吧。」尉遲楠輕聲一笑,「俗話說得好,『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又說『閻王要人三更死,豈能容他到五更』,你又何必盡將這事掛在心上頭?」

  他有些氣,「聽妳說的這麼輕松如意……」

  「不然還能怎麼辦呢?」她拋下一句更讓他惱火的回答,轉身走出小室,不一會兒端了個陶碗回來,塞進他手裡。「乖乖把藥喝下去,傷才會好得快。」

  「但這藥好苦。」皇甫少泱皺著臉,嘟囔一聲,屏氣閉眼囫圇吞。

  接過喝得一乾二淨的陶碗,尉遲楠順手替他整了整被子,「忍著點,趕明兒我去覓只蜂巢來,加點蜂蜜後藥汁就不苦了。」她溫著聲音哄他,暗暗覺得耍小孩性子的他萬分有趣。

  他沉默了一會,悶著聲音,「不用麻煩了,喝點苦藥又死不了人,我挺得住。」

  「挺得住就好。」她帶著笑應了一聲,盤膝坐在地上,挑揀著籮筐中剛曬好的草根樹皮。

  之後不再有人開口,小室裡除了平靜舒緩的呼吸外再無其他聲響,遠方鳥啼環繞小屋不去,清脆的、嬌柔的,像夏夜裡最甜美的夢境。

  皇甫少泱昏昏然的沉入夢鄉,在半睡半醒間,某種一直存在、但始終虛幻得無法捉摸的意念緩緩成形了。

  「好奇怪……真的……好奇怪……」

  耳尖的尉遲楠聽到那夢中囈語,隨口應了聲:「什麼東西好奇怪?」

  「那味道……」

  「哪個味道?是我正在熬著的藥汁吧。」

  「不是。是……是……火場……好臭……」

  「火場?」她住了手,沉吟了一會,「我懂你的意思了,那味道的確不好聞。」

  「好奇怪……不同的地方卻有相同的味道……」

  她輕聲一笑,笑聲裡充滿自嘲,「不會吧,燒掉我家的可不是普通的東西。」

  不是普通的東西?

  警鐘乍響,一聲敲醒了皇甫少泱。他急睜眼,猛然翻身坐起,動作牽動了傷口,痛得他倒抽口氣。

  「你還好吧?瞧瞧你折騰的……」說著說著,尉遲楠憂心的拭著他額上汗滴。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凌厲的眼神攫住她的視線,「妳方才說什麼『不是普通的東西』,妳知道什麼了?」

  尉遲楠楞了楞,突然領悟過來,於是抽回手,一屁股坐在床邊,表情正經,「我家是被『黑油』燒掉的,你家應該也是吧。」

  「黑油?」他咀嚼著這個陌生的字眼,「那是什麼?」

  「黑油是西域……我也不曉得是哪個國家進貢的東西。」她半閉著眼,搜羅殘存的記憶。「像水般是流質的,但可以燃燒,燒起來有種嗆鼻的味道,就算是在雨天,火勢亦可達數日不熄。」

  「嗆鼻的味道……的確,我一直覺得那味道跟我以前聞過的大不相同……」

  尉遲楠瞟他一眼,兜回視線,歎了口氣,頓覺雙肩沉重。「君王無情,生死不由人,對吧?」

  「但怎會跟官府扯上關系?」皇甫少泱沒將她的感慨聽進耳裡,自顧自地掏出懷中暗袋裡的斷玉,把弄著、審視著。「驃騎大將軍又怎麼跟這事牽連上關系?」

  心情低落的尉遲楠懶得搭話,離開床緣到灶旁准備晚膳,拋下皇甫少泱一人去自尋煩惱──

  對,自尋煩惱。君王無情,對臣下、對百姓,要夷滅、要封賞,於他來說不過是個茶余飯後的游戲,身為他的臣民除了接受這樣的命運外,又能如何?

  視民如親?可笑!就算是堯舜那古聖賢王統治天下的黃金時代,這樣的理想也是不曾存在過。

  ◆◆◆

  她正傷著心。

  皇甫少泱從調羹下偷覷著她,心跟著痛了起來。

  是啊,應天門於他只是責任,但家園卻是她一生所系,悲傷是必然的。

  暗歎了一口氣,他左踢右踹將自己拔出不小心跟著她一陷而下的低落情緒,三兩口扒完稀粥,一古腦兒灌下苦得令他渾身寒毛直豎的藥汁,然後抽出白玉簫──卻被她一把按住。

  「怎麼,要安慰我啊?」迎視著他的眼眸閃著淚光,盈滿笑意。

  皇甫少泱臉一熱,有種心思被人逮著後的尷尬。還想著要說點什麼化解這樣的僵局,突然間落在肩上的重量擠出他腦袋中的所有思緒。

  「讓我靠一下,只要一會兒就好。」尉遲楠的聲音悶悶的,仿佛帶著哭意。

  他無言的擁緊了她,從懷抱中緩緩升起的溫暖,讓他憶起或許真的存在過的童年,那空氣中永遠浸溽著晚荷的芬芳,還有母親溫婉的搖籃曲……

  若能永遠這樣依偎著,感受另一人的體溫,這輩子大概就了無遺憾了吧?他恍惚的遙望彼方,咀嚼著心底渴求的聲音。

  然而懷中人兒掙動,赧著臉,退離他的懷抱,戳破了那古老的夢境。

  「抱歉,我失態了……」尉遲楠喃喃道歉,人在伸手可及之處,聽來卻萬分遙遠。

  拳起掌,控制住蠢動著想將她一把攬回的雙手,皇甫少泱彎起嘴恬淡一笑,「不客氣。」

  就在這一刻,他終於明白,倘若自己毫不抗拒的接受殺手必然會有的命運,將會錯過什麼。

  完完全全,明白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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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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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8 00:03:0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雨淅淅瀝瀝的下著,朦朧霧氣鋪滿整片野地,夜雲不夠厚重,擋不住銀白月光貪玩的身影。

  原本專注雕刻的尉遲楠被這美景吸去心神,直到刀子不慎戳到自己方才驚醒。

  「讓我看看……」榻上的皇甫少泱奪過她的手,蹙著眉審視著那深深的傷痕。

  「你……」尉遲楠窘紅了臉,看他低下頭,一點一滴吮去傷口的血跡,留下蘊滿柔情的印記。

  束手就擒吧……另一個自己抽離軀殼,俯視逐漸陷入情潮中的她,宣告著定會實現的預言:從今以後,妳將不再只是「自己」。

  「傷口很深。」皇甫少泱咕噥了聲,摸出最後一點金創藥仔細敷在傷口上,拉遠了視線稍作端詳,霎時她手上、臂上密密麻麻的淺白傷疤映入他眼簾。

  輕撫過傷疤,他幽幽一聲歎息,「好可憐。」

  尉遲楠輕輕抽回手,仍是紅著臉,「哪個學雕刻的人不曾在身上碰個口子?」嗓音粘膩,像糖絲緊緊纏住他的心。

  他沒回答,只是凝望著她,教她羞赧的別開了臉,手卻偷偷找著他的,握緊。

  良久良久後,尉遲楠開口打斷了那令他甘願永遠沉溺的美好時刻。「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

  「妳問吧。」他隨口回答,不甚專心,只想著可不可以將她擁入懷裡。

  她猶豫一會,像豁出去般沖口問道:「那日你怎會這麼剛巧的路過那野地?」

  皇甫少泱一楞,直覺這問題是個陷阱。

  「這件事我想了好多天,一直找不到解釋。」她一雙晶亮的黑眸緊盯著他,繼續說道:「若說是湊巧遇上……哼,天底下哪有這麼剛好的事,在我最危急的時刻,你就偏偏從天而降。要我猜,我會說你是因事到了揚州城,想順道去看看我,卻聽人說我惹上麻煩急急逃離了揚州城,於是你放心不下,沿著官道一路尋過來。」

  差不多是這樣。他正要點頭認罪,她又繼續說了下去。

  「古老板……那個你稱做『神屠子』的人,他在認出你時,突然笑得很開心……」她抬頭望向他,眼神是前所未見的嚴肅,「你跟他有過節?」

  那日的遭遇就攤在他倆面前,皇甫少泱沒得裝蒜,只能點頭老實承認。籠罩在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下,他突然有種大難臨頭的預感。

  「他的武功很高?」

  「跟我差不多。」

  「他還帶了些打手?」

  「我有看到。」

  「你可能會輸得很慘。」

  「我知道,但我定要贏。」

  尉遲楠忽地抿住嘴,移開了視線,低聲道:「你好可惡!真的好可惡!你這樣叫我要怎麼辦呢?」

  「什麼?」皇甫少泱完全跟不上她的思緒。

  「我的意思是……」她頓了頓,開口道:「你明知道插手管我這檔事要付出多大代價,卻還是這麼做了……皇甫少泱,你這份恩情叫我怎麼還得起?」那聲調裡彌漫著強自壓抑的情緒,仿佛暴風雨前的寧靜。「怎麼報答得了呢……這人情……這人情……」

  她的話語在皇甫少泱心裡激起陣陣漣漪,漣漪越擴越大,越擴越大,他終於按捺不下那激越的感情,脫口問道:「以身相許如何?」

  「什麼以身相許?」尉遲楠狐疑的看向他,猛然意識到那四字的含意,臉龐瞬間漲得通紅。「你什麼不好說,偏說這個……」

  呃,被拒絕了。皇甫少泱霎時紅透了耳根,一邊在心中臭罵自己沒事自取其辱作啥,一邊打哈哈緩和這糗人的場面,「外頭是什麼鳥在叫啊?那聲音怪好聽的,不知姑娘可也聽見了?嗯,究竟是什麼鳥呢……」

  尉遲楠一咬牙,「好。」

  他一楞,「好什麼?」

  「好什麼?以身相許啦!」她又是羞、又是氣、又是惱,掄起雙拳咚咚咚捶了過去,嘴裡亂糟糟的數落著:「你到底懂不懂啊,人家是女孩子咧,你叫一個女孩子說這種話,偏偏你自己又忘了問過什麼……人家又不是厚臉皮、急著嫁,你、你、你、你──啊!」一個輕啄落在她唇上,嚇得她尖聲大叫。

  皇甫少泱卻笑了,一伸手將她拖上床,不顧她的掙扎緊緊將她擁入懷裡,「好一個以身相許啊。」

  那笑容裡毫無陰霾,十二萬分的明燦。尉遲楠為之心中一動,不知怎麼的居然要掉下淚來。

  「是啊,好一個以身相許啊。」她囁嚅良久,終於低聲應和,任他再一次輕輕的吻住她。

  ◆◆◆

  雨仍繼續下著,屋裡的人兒相互依偎著。

  「到了到了!」門外人聲打碎了濃情蜜意織就的彩網。「有人在嗎?可不可以借咱們躲一下雨?」

  屋裡的兩人互望一眼。

  「小心點。」

  尉遲楠點點頭,捏了下他的手,迅速站起身走了出去。

  門外是對瘦削的莊稼漢,看他們一身五顏六色、補到不能再補的粗布衫,想來生活極為困苦。

  不等她開口,圓臉漢子一見門後是個姑娘家,駭然倒退數步。「怎麼會是個小娘子來應門,這樣可不方便打攪啊。」

  尉遲楠聞言開朗一笑,「這裡只有我跟我家相公,兩位進來躲雨無妨。」

  小屋裡燃著火盆,紅熾的炭火映照著眾人盈滿喜樂的臉孔。

  「哎呀,我說黃公子啊,出門在外凡事得小心點,像你這樣一不小心染上風寒,誤了科舉,十年寒窗的苦讀功夫不就這樣白費了。」尖臉漢子囫圇喝著稀粥,嘴裡含含糊糊的表示他的惋惜之意。

  「真有才能的人是不會只有一次機會的。」皇甫少泱斯文的笑著,扮演尉遲楠編派給他的落難才子角色。

  「說得好。」圓臉漢子聞言朝他豎起大拇指,「那個……呃……那句話是怎麼說的,什麼……啊!大丈夫當如是也。」

  「是啊是啊,小娘子嫁了個有前途的好丈夫,可得好生伺候著啊。」尖臉漢子詁才出口,就被圓臉漢子半笑鬧的賞了一肘子。

  「人家是伉儷情深,用不著你這家裡有只母老虎的人的忠告。」

  「你少在外人面前拆我台。」尖臉漢子打了回去。「我家河東獅吼,你家不也有只母夜叉坐鎮。」

  圓臉漢子臉一熱,趕忙搖手討饒,「是是是,咱們一個半斤、一個八兩,好不好?」偷眼掃到小夫妻一臉笑嘻嘻的看著他們斗嘴,圓臉越發窘紅得發紫,拉拉伙伴的衣袖低聲抱怨道:「都是你一張大嘴亂說渾話,害咱們被人家看笑話。」

  「怪囉,明明是你起頭的,這下怎麼全都算是我的錯……」

  真好玩,好象說相聲。尉遲楠揉著肚子,笑倒在皇甫少泱懷裡,而他環抱著她,亦是滿臉笑。

  漢子們看著這對幸福的夫妻,不由得跟著笑開了。

  雨仍下著,沒有停歇的征兆。尉遲楠再添了點茶水給大伙,繼續聊著東家生了對雙胞胎、西家的小孩會讀書……諸如此類的話題。

  看著周遭的這一切,皇甫少泱再一次確定了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

  驀地,平淡的幸福滲進了不祥的血腥味。

  「你們剛從外地來所以不曉得,七天前離這三裡遠的地方鬧了惡鬼,死了好一批人。縣太爺對這可緊張了,指派差爺們四處打探搜查。不過呢,我猜既然這事情是惡鬼干下的,就算差爺最後查到那惡鬼的下落,大概也做不了什麼事情吧。」

  糟糕,已經驚動官府了。皇甫少泱與尉遲楠聞言凝起了表情。

  圓臉漢子見他們一臉神色凝重,好心的說幾句蹩腳的安慰話:「既然對手是惡鬼,那也沒什麼好防的,只要不做虧心事,自然半夜不怕鬼敲門──」

  「你這是什麼話,不怕更嚇了住在這荒郊野地的小夫妻嗎?」尖臉漢子聽了又好氣又好笑,萬分誠懇的幫他的拜把兄弟打圓場,「真是對不住,我這兄弟向來不會說話,他的意思是既然官府已經開始行動,這惡鬼不消幾天就會被逮著了。」

  皇甫少泱笑著頷首,表示明白他的意思,沉吟片刻後小心問道:「那惡鬼長得什麼樣子?」

  圓臉漢子亮起眼,熱心的回答:「聽說是一男一女,男的白衣、女的青衣──」他話語一頓,瞪視著眼前一著白衣、一著青衣的小夫妻,突然再也發不出聲音。

  尉遲楠見狀,故作嬌弱的往皇甫少泱懷裡倚去,「少泱,我好怕。」

  皇甫少泱跟著摟住她的腰,口裡哄道:「不怕不怕,鄉裡的毛算仙鐵口直斷說我是文曲星降世,這輩子定要做大官的,兩只惡鬼又算得了什麼?」

  漢子們聽了他們的對話,慢慢的放下恐懼,連聲附和,「對啊對啊,黃公子是未來的狀元郎,惡鬼才不敢來驚擾呢。」

  說著說著,小屋回到這話題被挑起前的溫馨,但潛伏在暗處的不安昭示著──

  危機近了,很近了……

  ◆◆◆

  「抓緊我!」皇甫少泱攔腰抱著尉遲楠,咬牙忍住每一次飛縱撕裂傷口時所產生的巨痛,展盡輕功飛快的在林間逃竄,在他身後是一群追得死緊的黑巾蒙面人。

  早知再怎麼隱密的藏身處也有被發覺的一天,但他卻沒料到這天會來得這麼快!那兩個莊稼漢的前腳才剛跨出去,惡客的後腳就跟著踩進來了。

  他心中低嘲:天下事就是這般不如人意,越不希望到來的,來得越快。

  尉遲楠攬著皇甫少泱的頸項,滿心的恐懼幾乎淹沒她的鎮定。

  那天的血腥殺戮是不是又要再來上一場?

  她咬著唇,閉上眼,卻揮不開強硬侵入腦中的夢魘;腥臭的血液、殘缺的肢體、驚恐的哀號,充塞在她眼前、耳際、鼻尖。

  她不自覺摟緊了他,將雙耳貼近他胸膛,聽見穩定的心跳,沾染了滿手溫熱的……血!

  傷口裂了。她眼眶一紅,幾乎要叫他撇下她,自個兒先行逃命去吧。

  可她沒那麼講義氣。她還想活下去!她還有好多好多事要做,還有個愚蠢的願望要實現,只得抿著嘴,忍著淚,屏住呼吸,癡傻的想著是否這樣做就能讓她變得輕一些,好讓他構住風的尾巴,頃刻間逃得遠遠。

  夾雜在呼呼風聲裡的吆喝聲,漸漸的模糊淡去。

  「咿──」身子一顛,一聲輕呼逸出她口。

  「沒事,別出聲。」

  微微抖顫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暖濕的氣息噴在頸間,成熟男子的體味浸滿鼻腔,教她臉一熱,急睜開眼,發現他倆已藏身在巖穴裡。那巖穴相當隱密,朝山壁的開口很窄,讓人僅能側身而過,但內部卻是寬敞,兩人橫躺都還綽綽有余。

  她應該害怕,畢竟危機仍未過去,可卻毫無來由的松了氣,靜靜棲息在他懷裡,嗅著屬於他的氣息,不該來的羞意再度爬上臉、鑽進心,撩起一陣微妙的戰栗。

  吆喝聲再度清晰,顯然是來到左近。

  她不由自主的抓住他衣襟,腰間回應也似的收緊令她卸下方纏上身的恐懼。

  「奇怪,他們明明往這逃過來的,怎麼不見人影……」

  腳步雜杳,人聲錯落,四下徘徊,左右穿梭,擾得圓月厭煩的掩上明眸。

  「那姑娘也是本事,居然有法子搭上笑書生,三番兩次溜出我等掌心。」

  「笑書生……嘿嘿,任他過去名頭有多響亮,咱們伏虎三煞可不看在眼裡。」

  「聽著,大人交代過,那姑娘是要活的。」

  「她當然會是活的,只是活不久,說不定還趕得上笑書生做對同命鴛鴦哪。」

  「呵呵,就怕他們上了閻羅殿,還要爭辯究竟是誰招來的殺身之禍啊……」

  人去遠,留下些許答案,卻拋出更多的謎團。

  尉遲楠歎了口氣,幽幽問道:「你結的究竟是什麼樣的仇家啊?」

  搖搖頭,皇甫少泱無奈的反問:「別光說我,妳的麻煩不也一樣天般大?」

  兩人對視,笑容中有著同樣的領悟──

  方向。他們終於有了方向。

  ◆◆◆

  慶余客棧

  將筆沾滿墨,在紙上揮灑出一片天遙水闊、峻嶺孤松;抬手支著顎,略一沉吟,寫字題詩,句句是浮舟汪洋萍身遠寄的隱逸之思。

  擱下筆,細細端詳,見這書畫氣韻技法均佳,皇甫少泱自是漾了一臉滿意的笑容。養傷期間,閒暇時畫畫寫字,愜意得幾乎讓他忘了所有縈繞於心的麻煩事。

  咿呀一聲,木門輕輕推開,露出張閃著悅人笑靨的臉孔──是尉遲楠。

  「妳回來啦。」他放下字畫,招呼著到外頭四處撒餌的女子,「收獲如何?」

  「跟你說的一模一樣,在街上還沒兜上兩圈,身後就綴了一串人,瞧他們那副不閃不避的堂皇模樣,還真是看扁了咱倆,以為是甕中捉鱉。」

  她添了杯茶水潤喉,瞄到桌上的字畫,當下就將捕魚計畫拋到腦後去。細細品味後,簡潔給了評語,「嗯,構圖謹嚴,敷色適當,意境超遠,這畫的確是上佳的品相。跟宮廷畫師的畫作相比,他們的技巧比你純熟,但你贏在意境上。」

  這是相當高的評價。皇甫少泱從來只把舞文弄墨當作余暇嗜好,被這麼一番誇贊後根本不知該如何回話才好。

  瞟了滿臉受寵若驚、訥訥不得作聲的他一眼,尉遲楠忍不住好奇的追問:「你從不知道自己畫得有多好嗎?」

  他臉微熱,「我自己心裡當然是有點底,只是從不曾給人看過……自己的看法怎做得准呢?我也不過是閒來無事隨手塗鴉而已……」

  「隨手塗鴉?」她瞪大眼睛,拔高聲音,「皇甫少泱,你這話說出去會讓很多人當下氣死!你可知畫院裡多少畫師一輩子鑽研的就是你現在展露出來的畫藝?」

  皇甫少泱一窒,吃了這頓搶白後,連手腳該如何擺放都不知道了。

  看他一臉的困窘,尉遲楠的著惱登時被撫平。「算了,天分是上天的賜予,沒道理拿這來責怪你,只能說是上蒼對你特別厚愛。」

  回頭品畫,她忍不住再三贊歎,「唉,這畫還真是好,你怎不早說你有這本事呢?」

  皇甫少泱終於緩過氣來,聞言不由得輕聲一笑,「阿楠,今個兒怎這麼客氣?妳的雕刻不是更令人贊佩嗎?」

  「我不是客氣,而是『好的東西就是好的』,沒錯吧?『文人相輕』那一套可不值得人們效法喔。」她笑嘻嘻的回答,眼神裡的含意卻遠遠超過字句本身。

  憶起那句子的出處,迎視她另有所指的目光,皇甫少泱內心一蕩,居然有些暈眩起來──他從沒想到會有人把自己的話語記得那麼牢啊:·…

  閒聊打趣能拖延的時光有限,沉寂了片刻的「現實」終究還是施展了它的威力,逼人不得不去正視它。

  「倘若一切順利,今晚應該就會有點眉目了。」活動已然痊愈的筋骨,皇甫少泱的聲音低微,近乎自言自語。

  尉遲楠不由自主打個寒顫,瞄了眼暗藏玄機的木板隔間,再也抑制不住心頭的不安。「這樣做真的好嗎?我是說……也許還有其他辦法,我們不一定要去招惹那些惡人……」

  「不主動出擊,難不成等著挨打嗎?」皇甫少泱沉聲回答,「我們心懷善念,不願妄開殺戒,他們可是步步逼近,殺人絕不手軟啊。」

  「我哪是說這個!」尉遲楠一聽自己的意思被曲解,氣惱得直跺腳。「我擔心的是你的命!你的傷才剛好,怎地又要去跟人家廝殺!」

  皇甫少泱執起她的手,包在掌中,望進她的眼眸裡,「放心,相信我,我不會有事的。更何況我走這一趟的目的,主要是打探隱身幕後、策畫這一切行動的人到底是誰,絕對不會弄到正面交鋒的結果啊。」

  尉遲楠仍是憂心忡忡,「我們可以躲啊,躲到深山裡誰也不見,過著與世無爭的太平日子,你也不用拎著腦袋去跟人家砍砍殺殺。」

  「藏得了一時,藏不了一世的,阿楠。不把這件事處理掉,就算我們躲到天涯海角,那些人終究會尋跡而來。」皇甫少泱深吸口氣,說出這些時日以來一直盤桓在心底的話語:「以身相許的不單只有妳啊,阿楠。我早已決定要用生命護衛妳的安全,妳的未來亦復如是。」

  這承諾委實鄭重,令她既感動又害臊,挑起眉佯裝灑脫,「用生命?這我可擔待不起呀。」

  「當然擔得起,因為是妳。」他的態度依舊嚴肅,話語裡的另一層含意令她再也開不了口。

  ◆◆◆

  是夜,月黑風高。鬼魅們在潑墨灑就的暗影中蠢動,在比連相依的屋脊上疾走,集結在某戶人家的屋頂上,最後迅速散開,封死屋內人所有可能的出路。

  夜好靜,襯得那一聲聲低微的呼吸分外清晰,但小屋仍沉睡在一汪黯黝中,渾然不覺獵人的腳步已近。

  其中兩人互望一眼打暗號,舉腳砰地一聲踹開窗扉。他們閃身進屋,不一會又竄了出來。

  「屋裡沒人,不知在何時逃了。」

  這怎麼可能!他們已監視這屋子一整天,只見有人進,無人出!

  獵人們不信的互望一眼,聯袂直闖廂房;迎面而來的空蕩景象似乎正刺耳的狂笑著,嘲弄他們這番如臨大敵,苦心布局,卻又一無所獲。

  為首者怒聲下令,「我們走!看在他們已沒剩幾天可活的份上,這次就暫且放過。」話未落,人已一馬當先的離開這恥辱之地。

  在最後一名獵人也離去後,小屋內床榻旁的暗門緩緩滑開,一名男子輕巧躍了出來;女子仍藏身牆後,僅露出半張臉孔。

  「小心點。」

  男子早已循跡遠走,去勢是如此迅速,以致沒來得及聽見她懇切的叮嚀。

  ◆◆◆

  淪為獵物的獵人們直奔鎮外,道路盡頭是棟富麗堂皇的屋宇。燈火在夜霧中暈開,映得匾額上的提字光燦,出自名家的筆觸龍飛鳳舞,寫的是「饒州刺史府」。

  潛藏在暗影中的皇甫少泱遙望竄進屋裡的獵人們,側耳傾聽隱匿在左近樹林裡的一聲聲極為輕淺的呼吸,唇邊不由得揚起一抹冷笑。他銳利的眼閃著寒芒,瞪視著匾額上的五個描金字。

  「好一場鴻門宴啊,刺史大人,你究竟是在玩什麼把戲?」

  話未落,人已逝,其音其形,恍然如夢。

  ◆◆◆

  刺史府裡,一名方臉大耳,舉手投足甚有大官架式的男人,端坐大廳首座中,他事不關己的旁觀在眼前上演的鬧劇,偶爾還端起茶呷上一口,十分自得其樂。

  廳中沿著堂柱左右擺開的席位上,坐著一個個或壯碩、或消瘦、或蒼老、或盛年的武林人士,他們正鬧烘烘的吵成一團。

  身材干癟瘦小的老翁,扯著如砂石刮擦般刺耳的嗓音數落道:「真是沒想到,這麼一大群雄赳赳、氣昂昂的漢子居然連個女人都盯不牢。怎麼,難不成飛豹堂養的盡是群窩囊廢?」

  滿臉虯髯,身長七尺的男子拍案怒罵:「煙波叟,你這話是啥意思?飛豹堂一舉攻下應天門時,您老不知還卡在半山腰的哪個老鼠洞!」

  紅衣少婦翹起纖指,嗲聲嗲氣的打落水狗,「說到應天門,也不知是哪個家伙打探來的消息,阿貓阿狗一個沒缺,卻偏偏走脫了個笑書生?」

  列尾形容猥瑣的漢子怪腔怪調的插嘴譏諷道:「血腥染艷難過的恐怕是從此失了往笑書生張腿的機會吧?」

  「喲,好歹人家是公認的第一殺手,又生就一副翩翩貴公子的好樣貌,他當我的入幕之賓有何不可?哪像閣下說人才沒人才,要武功沒武功,只得用白花花的銀元寶去砸,才有得一親芳澤的機會哪。」

  眾人哄堂大笑,猥瑣漢子漲紅了臉,挽起袖子就要出手討回顏面,卻被身旁的人七手八腳攔下。紅衣少婦對這騷動恍若未聞,仍好整以暇的檢視保養得完美無瑕的纖纖玉指。

  一團混亂中,終於有人站出來打圓場,「各位前輩,大伙千裡迢迢來此不是為了敘舊的,還請前輩們暫且打住閒聊的興致吧。」

  「傅小友所言甚是,請各位朋友靜下心,回到正題吧。」一直未出聲的中年文士淡淡說了幾句,混亂的場面立刻恢復整肅。然後,他代表在座所有武林人,雙手一抱拳,先來幾句寒暄,「刺史大人,自上次應天門一役至今已經五年有余,今日得蒙大人接見,實是我等三生有幸。」

  「好說好說。」饒州刺史收了看戲心情,正色答道:「朝廷能與各位合作,一舉毀去應天門這個殺手組織,才更是天下蒼生的福氣。」

  中年文士微微頷首,表示收到了他的恭維,然後也不再客套,「大人,想必您心裡自然有數,我等在事隔五年多的今日聯袂至此絕對不會只是為了寒暄而已。事實上,我等齊聚一堂的確是有個問題要請教大人,還請大人為我等解惑。」

  「請說。」

  「緋龍杯。」中年文士的手指輕敲著矮幾,「緋龍杯上到底有什麼秘密,何以朝廷如此大張旗鼓,為了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布下如許天羅地網?」

  饒州刺史笑笑,輕描淡寫的模糊帶過,「當今皇上喜歡奇珍異寶,本官也不過是奉上級指示,搜羅天下所有珍稀之物罷了。」

  「大人,我等不是傻子,任您隨口幾句話就哄騙得過去。」中年文士一掌拍在矮幾上,「朝廷尋求緋龍杯如此急切,證明它絕不只是一般賞玩之物而已。」

  饒州刺史呷了口香茶,從杯緣斜睨著他,「聽來閣下心中已有定論……敢問閣下認為緋龍杯上有何秘密?」

  「數之不盡的財寶,練了足以稱霸天下的武功秘笈──」隨著中年文士的話語,在座所有武林人都正了身子,一對對貪婪的眼直勾勾的望著饒州刺史,「或是能夠活死人肉白骨的秘藥──」

  饒州刺史的臉幾不可察的扭曲了一瞬。他干笑一聲,「閣下可想得太多了。」

  「是秘藥!」猥瑣漢子沖口而出,「能夠起死回生的靈藥,的確值得──」利箭不知從何而至,射穿了漢子的咽喉,截斷所有不曾出口的話語。

  中年文士豁地站起身,備戰,驚覺四肢酸軟無力,內力散逸無法聚攏。

  「刺史大人,這豈是待客之道!」他怒罵,身後慌亂的驚叫聲此起彼落。

  饒州刺史干澀的回答:「宴無好宴,客無好客,不是嗎?」話未落,埋伏許久的武裝軍士一擁而上,以摧枯拉朽之勢痛宰落入陷阱中的武林人。

  腥風血雨襲來,脆弱的生命還來不及掙扎,就已魂斷九幽。

  戰圈外,被銅牆鐵壁緊緊護住的饒州刺史萬分感慨,幽幽說道:「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既然朝廷是為了鏟除異己才創設應天門,在應天門勢力壯大之後又利用你們去攻滅他,這下又怎會留你們活口去爭奪應天門覆滅後空出的勢力?」

  殺戮來得突然,去得也快,在領軍將士有效率的指揮下,殘肢已在適當的地方用適當的方法處理妥當,地上、牆上的血跡都已擦干抹淨,摔壞、碰壞的家具也被撤走換上新的……大廳迅速煥然一新,再也不見半點屠場痕跡。

  陰影中,皇甫少泱驚駭莫名的看完這幕殺人劇,神色不定的離開這塊不祥地。

  ◆◆◆

  「醒醒,阿楠,我們得趕緊上路。」伴隨這聲音的,是讓她不適的晃動。

  蜷縮在暗門後,不知不覺陷入瞌睡狀態的尉遲楠睜開惺忪睡眼,納悶著這熟悉的聲音裡怎地滿載從未聽過的焦灼情緒,嘴裡含含糊糊的打招呼,「你回來了──啊!」

  身子一晃,被粗魯的打橫抱起。這突來的動作驚走了所有瞌睡蟲,她一雙眸子終於對准焦距,看清皇甫少泱的表情。

  「失風了嗎?」才問了這麼句話,皇甫少泱已抓起收納在角落的包袱,半扛半抱著她猶如騰雲駕霧般奔離廂房。

  尉遲楠慌忙摟緊他,思忖這岔子究竟有多嚴重,竟讓一向氣定神閒的他這般驚慌,而這驚慌也漸漸滲進她心房。

  許久許久,在穿過數不清的村落、山徑,離出發點少說三、四百裡的深山裡,氣力用盡的皇甫少泱終於緩下腳步。他撲跌在草堆裡,呼吸急促如鼓風爐般粗重,偶爾迸發的嗆咳聲像是要將心肺都嘔出般的可怖。

  尉遲楠按捺住滿心的疑惑與焦急,待他調勻氣息後,方才將問題問出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皇甫少泱沒有回答,只是抬起手臂橫擱在眼上,遮擋刺目的陽光,也遮擋所有表情。良久,刻意抿除情緒的嗓音從衣袖下傳出,「沒什麼事,只不過是這些年來我所做的一切,全都落得一場空罷了。」

  尉遲楠一愕,抓不到那話裡的含意,見他似乎無意解釋,也就靜靜地在他身邊坐下,等候。

  陽光熾烈,很快的曬出她一身汗。她就著衣袖揩去滿額滿頸的汗珠,抖抖領口透透氣,望著毫無動靜仿佛睡去的他,她忽地福至心靈,猛然醒悟過來。

  是跟家人有關的事情吧。

  就在這一瞬間,幾乎要忘卻的過去閃現在眼前。朦朦朧朧的,她看見十三歲那年的自己,拎著包袱,混在學徒中倉皇逃離家門;她看見自己頻頻回頭,望進父兄悲痛的眼中;她看見自己長跪在午門外的泥濘裡,淚水爬滿了臉,而遠處旗桿上是父兄高懸的頭顱……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緊緊閉上眼,封鎖即將湧出的淚,伸手尋找到他的。他似乎感受到她的悲痛,反手將她拉進懷裡,好似要將她揉入骨髓般,用力的抱緊。

  棲身在他懷中,埋首在他肩頭,所有刻意埋葬的心事騷動、鼓噪,逼迫她吐露過往的一切。

  「為皇族服務是件苦差事;他們總是喜怒無常、心思善變、難以取悅。縱使尉遲一族從不曾誤過工時,總能造出符合君王心意的賞玩之物,就只這麼一次沒獻上他們要的東西,過去的種種榮寵一概不算數,連性命也被剝奪。」

  她喘口氣,吸吸鼻子,「皇上下旨夷滅尉遲一族那天,爹爹命我趕快逃走,越遠越好,也不要想報仇的事,只求我能活下去、過得好。我照做了,可心裡一直在想,為什麼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對皇家忠心耿耿的尉遲一族身上?假如有機會,我要親自問問皇上,問他的心肝到底是怎樣長的,為什麼這般冷心無情。

  「離家後,我扔了雕刀,因為我受不了看見它。可後來我又撿回了它,因那是我與家人唯一的聯系……你知道嗎?當我在雕刻時,我幾乎可以感覺爹爹、哥哥就站在我身邊,談論著我所落下的每一刀。我不想讓他們失望,將全副心靈灌注在每一件雕作裡,要讓他們知道我沒忘了尉遲一族的根本。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怎麼想,我只希望他們沒對我失望。」

  「他們不會的。」皇甫少泱擁著她,為這一向不多談私事的女子的剖白所撼動,不由自主說了他的困擾、矛盾、失望與失落。

  「我有一個結拜大哥,他每回見到我,總是苦口婆心的勸我別再想著復仇這件事,該專心為自己而活。但我一直不聽勸,也沒法子聽勸,畢竟門主於我恩重如山,我怎能不代他將這仇怨清了?

  「直到今天我才發現,所謂的『復仇』其意義究竟是何等荒謬。我以為是『替天行道』的應天門,其實只是官家豢養來用以鏟除異己的走狗。我自認未曾錯殺一人,但充其量也不過是眾多殺人工具中較自命清高、可是一樣好用的一個罷了。」

  他抽抽嘴角,擰出冷笑,「可笑的是,『終日打雁的,終被雁啄了眼睛』,應天門橫行江湖十余年之後,被官家假他人之手毀去,而這些毀去應天門的『功臣』,最後也逃不了被官家一網打盡的命運。殺人又如何?在官家眼裡,死一個跟死一百個相差無幾,殺把人跟碾死蟲子一樣輕易。」

  這話令人聞之心涼,尉遲楠別開眼,沉痛的下句結語:「官殺民,一向如此。」

  皇甫少泱只是頷首,將視線移至藍得冷漠的蒼穹。

  「妳說這仇該怎麼報?剿滅應天門的人已被朝廷屠戮殆盡。但這仇我又為什麼要報?應天門受朝廷之命,鏟除與聖意不同調的聲音──這是丑惡的行徑;江湖草莽受朝廷之命,屠盡應天門上下百余口──這亦是丑惡的;最後朝廷以更大的丑惡,毀去所有能證明這丑陋現實確實存在過的痕跡。阿楠,我這些年的汲汲營營,究竟為了什麼?得到了什麼?」

  他深吸口氣,艱難的吐出字句:「一切辛勞,換來的只是一場虛空,半點意義也沒有。」

  尉遲楠搜索枯腸,找不到可排遣他滿腔憤懣的話語,抬眼向澄空尋求解答,而澄空回以靜默。

  「阿楠,現在已沒有我能做的事情,那我要為什麼而活?天下至大至廣,但我又要在何處去?」總是胸有成竹的他一臉迷惘,看著她,卻又沒真正看見她。

  那神情亂了她的心,她急急半跪起身,握緊他的手,擋在他眼前,攫住他的視線。「但你有我啊,你一直有我,無論你要到哪去,我一定陪你……」

  他那迷惑的表情凍結了幾不可察的一瞬,隨即溶成幾乎要滿溢而出的笑意,以手背撫過她光滑細膩的頰,柔聲的附和道:「是啊,我有妳。」

  這簡單的一句話勾出她的滿腔柔情,於是赧紅著臉龐,順從存在心頭已久的意念,傾身將唇落在他額上。

  皇甫少泱倒抽口氣,閃電般伸出臂膀,壓住她後腦勺,掠奪她的唇。

  鹹澀的淚交融,柔軟的舌交纏,堅硬的齒牙碰撞,唇與唇緊貼、吸吮,兩顆原本獨立的心從此陷落……

  就在這相屬的一刻,他們靜靜領受命運已為他倆決定好的道路──

  逃亡與藏匿,永遠的。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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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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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8 00:03:2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一年之後,夏初時分,滇境山區,流澗旁。

  哼著歌勞動了半個時辰,成果就是一堆新劈好的柴火。皇甫少泱滿意的咧嘴一笑,抓起頸間汗巾揩干滿額滿臉的汗水,瞇起眼望望日頭。

  「晌午了,難怪肚子唱起空城計。」他咕噥一聲,拋下柴刀,回屋找妻子去。

  山風襲來,吹得因這勞動而松散了的發髻更加蓬亂。他隨手扒整披垂額前遮擋了視線的幾綹發絲,無意間瞥見溪澗中的倒影。

  「嘖,看這副莊稼漢的模樣,還有誰能將你跟笑書生聯想在一起?」

  隱居山林的生活不可能舒適,食、衣、住、行中沒有一樣不需親手去做。於是他曬黑了,五官因辛勤的作活而變得深刻,曾經瘦削的體型轉為粗獷,過去穿慣了的儒衫因不實用而壓在箱子底,就連昔時貴公子的雍容氣質也被樸實所取代。

  但他生活得踏實,粗茶淡飯嚼在嘴裡自有甘美的韻味。

  他喜歡這個棄絕了過往一切的自己。

  小屋裡,尉遲楠正忙著將鍋裡的草粥盛進碗裡,聽見木門被推開的聲音,心知定是皇甫少泱進屋了,溫柔的笑容立刻漾了滿臉。

  「你回來的還真是巧,我才剛把鍋子從灶上提下來呢。」她笑著糗他,「真不知你鼻子是怎樣長的,從來都不曾誤了吃飯的時刻。」

  這是老話題了。皇甫少泱哈哈一笑,在草席上盤膝坐下,雙手接過她奉上的草粥,「不是我的鼻子靈光,而是妳煮的飯菜香。」

  「貧嘴。」她笑罵一聲,「哪天我將粥煮糊了,看你還能說出什麼肉麻話。」

  「這可使不得!人是鐵,飯是鋼啊,沒了膳食,教我怎麼為妳做牛做馬?」他故作驚慌的猛搖頭,逗得她咯咯直笑,獎賞般在他頰邊香一個,哄得他笑得越發癡傻。

  這就是幸福。在些微暈開的視野中,他再一次肯定了這個事實。

  扒了幾口草粥,尉遲楠狀似不經意的說:「少泱,我已經將東西雕好了,你要不要看看?」

  「妳怎不早說?」他拋下碗,幾個跨步來到屋中滿是木料、雕刀、木屑,以及刻了一半的作品的角落,努力翻找。「東西在哪,我要看看。」

  「在這。」她笑得燦爛,一伏身從矮幾下取出物件,「我得說這是截至目前為止,最最成功的作品。」

  他聞言縱身躍至她身側,迅速而不失溫柔的接過物件,仔細端詳,隨她去笑他這副猴急模樣。

  那是只用竹莖雕成的筆筒,第一眼看來平淡,第二眼方知個中神奇;竹莖外壁被薄薄削去,留下的竹皮勾勒出一幅瑞雪迎賓圖,積雪、老翁、蹇驢、童子,全都栩栩如生,竹莖留白處的詩文雕工,更是以刀代筆的最佳范例。

  皇甫少泱只能嘖嘖稱奇,為尉遲楠能將他繪制的底稿一分不差的復制在竹莖上而佩服得五體投地。

  「莫大嫂收到這賀禮,定是要樂翻到天上去了。」最後,他笑著這樣說道。

  「哼。」尉遲楠不依的瞪了他一眼。

  他會意,輕柔的摟近她,撫過她的發,輕吻她的唇,「謝謝妳,我最親愛的阿楠。」

  ◆◆◆

  當夜,皇甫少泱做完所有雜事,在溪裡洗得一身清爽後,哼著小曲返回有妻子守候,有暖暖被窩的家中。

  進了門,看到尉遲楠窩在火盆前不住撥著燒紅的炭火,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他湊上前去盤膝坐下,順手將她摟靠在懷裡,嗅著她發上的香氣,問道:「阿楠,妳在煩心什麼?」

  通常被他這麼一問,她就會回過頭給他個開朗的笑容,但今晚沒有。

  皇甫少泱皺起眉頭,覺得妻子的反應真真反常,轉瞬十七、八個可能的理由閃過腦海。

  他正要按部就班一個個去猜時,尉遲楠輕輕掙開他的懷抱,半站起身,朝他伸出手,「夜深了,咱們就寢吧。」

  夜深沉,只剩最後一點余燼的炭火映得小室一片暗紅。尉遲楠翻來覆去睡不好,自然擾得皇甫少泱不得安枕。

  「阿楠,別像只蟲子似的扭來扭去。」他一把箍住她的腰,緊緊固定在他身上。「到底什麼事惹妳心煩?」

  眼睛一瞄,見她嘴巴彎出「沒」的唇形,他手指偷偷鑽進她衣裡,「快說實話,不然我要呵妳癢囉。」

  「你討厭啦!明知人家怕癢,還拿這個威脅人家。」尉遲楠閃電般抽出他的手,氣惱的嘟囔,「哼,小人透了!」

  皇甫少泱笑嘻嘻的捏捏她的頰,「這哪叫小人,這叫對症下藥。」

  「哼,什麼對症下藥?我又不是需你這赤腳大夫來治的『病』!」

  尉遲楠佯作發怒的滾落他身,背對著他表示抗議,而他悶笑一聲,伸臂摟近她,順便在她耳後輕啄了一下。

  炭火已完全熄滅,夜幕一掩而上,正是適合夫妻耳鬢廝磨的時刻啊。

  皇甫少泱感受到腰間蠢動的欲望,一翻身就將尉遲楠壓在身下,好整以暇的細細吻著她。

  「少泱……」

  「什麼事?」他漫應了聲,不是很注意她究竟在說什麼。

  「少泱,你還記得我曾問過你的話嗎?」

  「什麼話?」他撫著她細滑的肌膚,存心要誘惑她。

  「少泱,你相信死物總有天會變成活物嗎?」

  明白今晚是沒得享受了,皇甫少泱誇張的歎了口氣倒回床上。「好端端的提這陳年往事做什麼呢?」

  「如果我跟你說我好象找到把死物變成活物的方法,你會不會笑我?」

  「當然不會。」老實講,他覺得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但娘子最大,碰上雕刻時尤其如此,所以「點頭稱是」才是最最明智的反應。

  「可惡,你根本是在敷衍我。」

  喔唷,被發現了。他在她頭頂上吐舌頭、扮個鬼臉,語氣卻是十足十的正經,「那妳就去試試看嘛,不試,妳又怎知道自己想的究竟對不對呢。」

  說罷,他再次翻身將她困在身下,輕啄著她的下顎,「好不好啦……」

  她輕啐一口,「登徒子。」隨即伸手撫進他胸膛。「未來有段時間我可能會花較多時間在雕刻上……」

  「沒關系,閒暇時我會自個兒打發。」他輕吻著她的耳垂,再也按捺不住,半是凶惡半是溫柔的命令道:「現在閉嘴,讓我好好吻妳。」

  被欲望沖昏腦袋的他,根本沒心情思考自己到底承諾了什麼樣的代價。

  ◇◇◇

  尉遲楠閉關潛心雕刻已有數日,讓皇甫少泱飽受愛妻忽視之苦。但他也沒什麼好抱怨的,第一,這是他一口答應過的事情,只得咬牙承受;第二,看她這般成竹在胸,他也開始好奇什麼是「把死物變成活物的方法」──雖然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就是了。

  這日,皇甫少泱盯著心不在焉的妻子吃完煮糊了的早膳,將她塞進充作工坊的竹屋之後,他孤身一人漫步屋前山坡上,伸著懶腰,估算著待會要做些什麼事。忽然間,溪澗另一頭的人影映入眼簾,教他瞬間僵住動作。

  半晌後,他緩緩收回雙臂,開口招呼,「你來了,封應豪。」

  「是的,我來了。」來人微微頷首,取下頭上青笠,露出一張已被風霜洗去稚氣的臉孔。

  望著已許久不曾見面的青年,皇甫少泱不由得滿心的喜悅,心想:時間過得真快,昔日少年已長成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只是──

  微蹙了眉,他暗歎口氣,回應對方未曾出口的要求,「這裡不是動武的好地方,咱們就到山頂上去吧。」

  封應豪未置一詞,掉頭引路,皇甫少泱騰身緊追其後──

  「少泱!」驚恐的喊叫從身後傳來,他回首望去,是他摯愛的妻。

  他心一陣暖意,對她揮了揮手,揚聲安撫道:「不要緊,我去去就來。」

  ◇◇◇

  景物在健步下往後急掠而去,山風扯動衣袂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最後,他們來到山頂一處平坦的台地上,朝陽煦麗,在草地上剪出兩道削瘦人形。

  封應豪沉默的扎緊衣衫,審視皇甫少泱片刻後,沉聲問道:「嫂夫人?」

  「是的。」皇甫少泱微微頷首,半顆心毫不理性的為「嫂夫人」三字而雀躍,另半顆心小小的嘲弄自己:嘖嘖,心情浮躁乃是兵家大忌。

  「看來這一年你過得不錯。」

  「確實如此。」

  「那麼……」封應豪的眼神瞬間變得冷厲,「就算你今日死在我劍下,相信也不遺憾了。」話未落,連人帶劍突進!

  皇甫少泱輕一錯身,瀟灑的躍入森然劍影中。

  群山之巔,霎時只見黑、褐兩團雲氣,或聚合糾結,或分離無系,或飄飛於空,或低伏於野,變幻無定。

  一年不見,他的武功大有進展,該是拜了名師吧。

  激戰中,游刃有余的皇甫少泱贊許的一笑。

  但是,不管師父究竟如何高明,若不痛下功夫,怎會有如今成果?封當家地下有知,當也為有此子而感到欣慰吧。而自己若是依舊不全力對戰的話,反倒是侮辱他的進取心了。

  一思及此,皇甫少泱不再有所保留,展盡畢生絕藝。

  封應豪悶哼一聲,突覺劍上壓力大增,幾乎要抵擋不住。幾次交鋒後,那壓力逼得他手腕僵麻,就要持不住劍。

  可惡!難道他這輩子注定贏不了皇甫少泱?

  心頭一陣氣苦,封應豪再也守不了師父的諄諄教誨,開始蠻干起來。

  一瞬間,劍上的壓力變輕了。

  就知道你是程咬金三斧頭,後繼無力!封應豪心中一喜,連忙使出得意絕招,想要再下一城。

  但他的攻擊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皇甫少泱的防守仍然滴水不漏,陣腳絲毫不亂。

  封應豪有些失望,但他告訴自己:不要緊,慢慢來,總會被我逮到他的錯處。

  ◇◇◇

  太陽已從東天行至中天,轉瞬就要西沉,山巔上的對壘終於要到了盡頭。

  封應豪專心致意的將每招劍式的奧妙之處完全發揮,到如今終於使完了最後一招。他穩住身形順手回劍入鞘,仰望著與他對戰了大半天的殺父仇人,內心五味雜陳,思緒像多頭馬車般沒辦法有前進的方向。

  「你的武功進步很多。」夕照裡,皇甫少泱的笑容溫煦,眼瞳裡閃著歡欣,「躁進的壞毛病也改掉了。」

  少在我面前惺惺作態假好心。封應豪正要反唇相稽,但無論如何就是狠不下心將刻薄話說出口。

  他非木石人,從對方占有壓倒性的優勢卻接二連三放棄取他性命的機會,甚至以十二萬分的耐心陪他將三整套劍法從頭到尾一路使完,並在有意無意間點撥他的情況,封應毫再遲鈍也該明白對方從來沒把自己當成對手過。

  他應為這小覷而感到屈辱與憤怒,但搜遍整個心房,尋到的卻只有一片哀傷。倘若由得他選擇命運,他萬萬不會讓情勢演變到今日這般景況,可是……

  「就像我曾經承諾過的,現在你盡可以取我性命,我不會有任何怨言。」

  皇甫少泱語氣裡的苦澀深深的震撼了封應豪。他望著身前這位曾經視為兄長、滿懷景仰的殺父仇人,許多許多早就想問的話語爭著要沖出口,最後卻在嘴邊攪成一團爛帳。

  終於,他抽空情感,平板的說道:「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你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不,你誤會了,孩子。」

  誤會?什麼意思?滿腔的疑惑撐裂了封應豪刻意擺出的空白表情。

  清楚自己已經攫住對方的全副注意力,皇甫少泱坦然道:「我並不後悔殺了封當家,但我深深懊悔當初采行的方法。無論如何,我不該利用你對我的信任,做你不願我做的事。是的,我沒有一日不為這件錯事而後悔。」

  說著,他閉上了眼,扯開衣襟,露出胸膛,「你知道該怎麼下手才能讓人死透的,可別讓我失望。」

  封應豪握緊長劍,望著仇人大方讓出的咽喉、心髒,心裡有個聲音催促著他:動手!這是你所渴求良久的復仇!

  但在心靈深處,另一個微弱、卻清晰得教人難以忽略的聲音阻勸著:小心啊,孩子,你真的確信這就是你想要的?

  手不住的緊握、放松、緊握、放松,封應豪無法決定自己該怎麼做。在一方面,他無法原諒皇甫少泱殺害父親,讓一個曾經幸福的家庭就此崩解,使曾經威震兩湖道上的封家寨就此消亡;但在另一方面,即使是在風光逍遙的少主時代,他心底也很清楚「據地為王,殺人越貨」的日子定不久長,但……但為什麼要是他?為什麼要是他來滅了封家寨?

  天色已完全暗下,星斗一盞一盞的亮起,夜風夾帶霧氣浸溽了他滿身濕意,但他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究竟該往哪裡走。

  「阿楠,妳怎麼跟上山來了?」

  聽見窸窣聲響不斷的接近,封應豪偏頭望了過去,見是皇甫少泱的妻子打著燈籠往他們而來。

  咬咬牙,他旋身舉足離開,「皇甫少泱,你我的事另日再理。」他封應豪可不是什麼薄情人物,在個弱女子眼前取其夫君性命的事,他可做不來。

  尉遲楠卻笑嘻嘻的招呼他,「小兄弟,夜路危險,你還是到捨下將就一晚吧。」那洋溢著幸福神釆的平凡臉孔在昏黃燈光的映照下,竟是出奇的美麗。

  封應豪眩惑的眨眨眼,明知自己應該婉拒這邀請,但那明燦的笑靨教他遲疑著,無法狠下心腸當場拒絕。

  「難得來訪,多留個幾天又何妨。」見他遲遲不答,女子笑著再次挽留他。

  在江湖打滾數年養成的惡意冒出芽,封應豪忍不住陰冷一笑,「夫人,妳不知道妳是在跟什麼樣的人打交道。」

  「喔,這我是知道的。我知道你來是為了跟少泱索命。」迎視封應豪震驚的眼神,她笑笑續道:「但這跟用頓便飯敘敘舊並不沖突啊。」

  她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封應豪開始覺得這看似正常的女人腦子一定有病。

  「走吧,封應豪,你別看我家娘子堆了滿臉笑,好象很好說話,其實她已吃了秤坨鐵了心,由不得你不答應。」皇甫少泱一手搭著封應豪肩頭,態度輕松自然,「明日再戰,如何?」

  封應豪仍是舉棋不定,但肩背處輕輕傳來的壓力幫他作了決定。於是他僵硬的點點頭,跟在那昔時摯友今日仇敵的男子背後,離開原本要做為祭壇的山嶺。

  ◇◇◇

  夜極深之時,一對年輕夫妻在小屋裡相擁而眠。

  做丈夫的瞪視屋梁許久,仍是毫無睡意,因有個疑惑一直梗在心裡。偏過頭,順著月光看向背對著他蜷縮在懷中的妻子,見她似乎已經睡了,忍不住輕手撫過她的發,細聲細氣的問著:「真是不知妳哪來本事,怎會曉得我們就在那山嶺上?」

  「我猜你定要找個我到不了的地方,這才方便你去尋死。」

  他一聽,心髒被嚇得一時忘了跳動。

  做妻子的翻了個身,眨著漾著一汪水的大眼望向他。「怎麼,你以為這等重大決定瞞得過枕邊人嗎?」

  他歉疚的別過目光,卻不經意的瞥見扎在她手上的布條,連帶憶起她身上還有好幾個淤血破皮的地方。

  那山不好爬,可真是難為她了。

  感動灌注了整個心房,他小心翼翼的不去牽動她身上的傷口,輕柔的擁緊她,「我道歉。」

  她不領情的冷哼一聲,卻挪動身子偎向他,雙手將他緊緊環抱,「少泱,我知道你守的是江湖人『恩怨兩清』的道義,但我可不吃那一套。」

  惡狠狠的瞪了一臉愧色的丈夫一眼,她鄭重警告道:「我會阻止你,皇甫少泱,我會阻止你將性命雙手奉上。你最好相信這一點。」

  皇甫少泱撫著妻子背脊,熟練的按壓她每一處緊繃的筋肉,聞言又是莞爾又是無奈的苦笑,「娘子大人說的話,小的怎敢不信呢。」

  距離小屋不遠處的另一座屋簷下,封應豪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殺?不殺?殺?不殺?老天,到底他該怎麼做才好?

  ◇◇◇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轉瞬已一月有余,封應豪仍無法決定是否該殺了皇甫少泱,以慰父親在天之靈。

  有一部分的自己主張:殺了他!為父血仇乃是天經地義。

  另一部分的自己卻要求他:再想想!難道你想跟皇甫少泱一樣,為了個錯誤的選擇,賠上一輩子來後悔?

  那後果之可怕的,教封應豪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

  這一個多月下來,他已經看夠了皇甫少泱的懊悔。那總是帶著一抹歉疚的眼神,遇見他時瞬間變得僵硬的舉止,在在讓他忍不住要懷疑這男人跟過去他所深深崇敬的那個,真的是同一人嗎?

  但那男人不曾逃避任何與他接觸的場合。比如說,男人會在默默看他練完劍後,主動走上前指點他火候尚不到家的部分,並在他進步時給予贊許的微笑;面對他千奇百怪的問題,男人從沒表露過一絲一毫的厭煩,即使他確信有些問題根本是故意找碴。

  別傻了,那人是在作戲!

  有時封應豪會滿懷不屑的這樣想,但……他皺眉望向正扛著堆柴火進柴房,全身上下毫無防備,擺明「要取我性命?隨時歡迎!」的男人,只好打消這樣的揣測。那男人,根本不打算為求活命而搖尾乞憐。

  「唉,真煩!」封應豪伸個懶腰倒向野地,決定暫且放過這個問題──反正主控權掌握在他手裡,他多得是時間作決定。

  清新草香哄得封應豪進入夢鄉。一頓假寐後,轆轆饑腸吵醒了他。

  睜開眼,望見皇甫少泱一手面餅、一手肉湯的往臨溪竹屋走過去,他的精神立刻來了,矯健的一躍而起,跟上前去。

  前幾天,他因著好奇,尾隨皇甫大嫂進竹屋,當場被滿屋子栩栩如生的各式雕作震懾得動彈不得。

  「驚人吧,你大嫂可是個百年難得一見的偉大雕師啊。」

  心知無聲無息來至身後的定是皇甫少泱無疑,封應豪連驚訝都懶得假裝,只顧發問:「皇甫大哥,你看大嫂會不會願意將那件老虎雕像送給我?」

  那時,皇甫少泱呵呵一笑,「這你得親自問她才行。」

  一想到這裡,封應豪算算這些天還不曾跟大嫂打過照面,沒機會提這件事情,決意要把握今天才行。

  一進到竹屋裡,全副注意力都放在思索如何跟尉遲楠討那件老虎雕像的封應豪,差點撞上杵在門內的皇甫少泱。

  怎麼了?封應豪微踮起腳尖,從皇甫少泱肩上望去,只見尉遲楠專注的一手鑿、一手斧,正雕刻著。

  不過是在雕只鳥而已,又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這是他的第一個念頭。

  然後,他發現情況不對。

  尉遲楠的模樣比他記憶中的憔悴許多。他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仍是上回見面時的那件,再看皇甫少泱一臉憂色,當下明白她八成在這消磨了好幾晚。

  但這應該還好吧,想他練武練至興頭上時,還不是這副沒日沒夜的瘋狂勁。

  封應豪滿懷不解的回過頭,卻見皇甫少泱的臉色越發凝重。

  「阿楠,妳已經四天沒吃沒睡了,休息一下,吃點東西,待會再雕可好?」

  聽著皇甫少泱的柔柔勸誘,封應豪暗暗取笑昔日堪稱人傑的皇甫少泱,成親後居然變得十二萬分的婆媽。

  搖搖頭,他心忖,假如成親會讓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完全走樣,那他甘願這輩子就這樣孤家寡人算啦。

  「阿楠,回答我!」

  這命令嚇了封應豪一跳。

  他抬頭望去,只見皇甫少泱劈手奪去尉遲楠手裡的雕刀,但她只是轉個身,從背後架上的工具箱裡抓過另一把。

  從頭到尾,她的眼中完全沒有他。

  ◇◇◇

  同一天夜晚,京城。

  端王府裡燈火通明,耀如白晝,川流不息的大夫、藥師、巫祝將向來肅穆的王爺府擾得吵嚷不休,形同市集。

  在無數庭台水榭、回廊院落後,有一座精工打造的樓閣。樓閣裡,層層紗帳後的床榻上,臥著形容枯槁、但依稀可見昔日美貌的端王妃,床畔則有一名大夫正搭著她的手腕專注的判讀著脈象。

  端王妃──芊芙──半合著眼眸,昏沉的望著皺眉苦思的大夫,難得從渙散中清醒的神智猜測著到底還需多久時間,他才會承認自己跟其他人一樣,對她的病痛亦是束手無策……

  芊芙滿懷愧疚的咬住灰紫色的唇。

  她不該這樣數落一名為了她的病痛,在一夜間白了兩鬢的長者。喔,都怪這場怪病,它已將她著名的耐心磨得半點不剩。

  但,已經有太多、太多次的失望了。無數醫者來到她床畔,傾盡一生所學,卻連她染上的是什麼樣的怪病都說不上來。有時她甚至納悶自己前世究竟是怎樣的罪大惡極,才讓今生與惡疾這般纏斗不休……

  一陣猛烈嗆咳打斷了她的思緒,待她緩過氣來,才發現大夫已不知在何時被摒退,伴在身邊的是她那英挺威武的夫君。她漾出一抹安心的微笑,任由無邊無際的夢魘再一次擄獲了她。

  端王梳理著愛妻曾經濃密豐厚的長發,在無意識間將長發平鋪枕被上。深黑的發絲猶如一汪海洋,深邃而魅人。

  他望著那片汪洋,有些失神,腦海裡千百個思緒中的一個吟詠著最殷切的願望:倘若上蒼容許,他甘心就這樣溺斃在那海洋裡。不能同生,但求同死呵。

  門外的請示聲拉回他游離的神智。

  「什麼事?」他沉聲問道,雙眼仍不離沉睡中的結發妻。

  「啟稟王爺,探子回報在滇境居有一對形貌極似王爺下召追捕的男女。微臣已援請大內好手,前往緝拿。」

  「留他們活口,本王要親自偵訊。」

  「微臣遵旨。」

  夜正落下,往無止無境的黑暗墜去。小室陷落在死寂的泥沼中,潛藏於深夜裡的鬼魅乘隙竄出,猖狂的拍打長窗,索討滯留人間久久不歸的魂靈。

  「休想!我不會將芊芙交給你們!」他死守床前,猶作困獸之斗。

  「王爺啊,您也留她夠久,該適可而止了……」鬼魅從影子裡探出頭,陰桀怪笑,「將命早該絕的人強留於世,只是延長她的痛苦。」

  「住口、住口!」他抽出早備在床邊的寶劍,瘋狂般四處亂掃,高聲怒吼:「滾!到別處去找你們的替死鬼!滾!」

  鬼魅稍稍退卻,但仍不死心,不住搖撼著早上了沉重大鎖的堅實木門,直到第一聲雞啼報曉方才突兀散去。

  木門內,戒備了一整夜的端王掰開僵麻的指,卸下寶劍,渾身冷汗,跌坐床榻。

  良久,他掀開棉被鑽進妻子身側,盡可能靠近她的體溫,尋求那一點點安慰。

  可他心底明白,這安慰再也握不了多久──倘若他不盡快取得緋龍杯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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