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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徐青一直以為春天的風是溫暖的、夏天的風是炎熱的、秋天的風是涼爽、冬天的風是寒冷的,卻怎麼也想不到,明明是盛夏,自己縮在破土地廟的牆角,竟是令得渾身發抖。
不應該啊,但這徹骨的寒意又是怎麼一回事?
有個好心的老乞丐見他一個少年面色慘白、唇泛青,打滾了半輩子便知這小伙子怕是病了,便將自己討來的半碗稀粥分了幾口給他。
徐青從沒見過這麼稀的粥,一眼可以望見碗底,連幾粒米都可看得一清二楚,這樣的粥真能飽腹?
老乞丐說他病了,勸他多少喝點東西,才有體力挨過這病痛,否則用不了幾日,只怕要被直接送入化人場了。
徐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病了,只覺渾身發冷、獨獨胸口一把火焰熊熊燃燒著。
長到十八歲,他也不是沒病過,卻從未有過如此癥狀,真是病,不是其他?
老乞丐把破碗湊到他嘴邊,徐青立刻聞到一股酸腐的味道。老天爺,這粥根本是壞的,怎麼能吃?
他搖頭,想說自己不餓,喉頭卻熱燙得說不出話。
老乞丐見他神情,再看他衣著,便知他出身定然不壞,只不知因何事淪落至此,喝不下這等粗鄙食物也是理所當然,便不再迫他,自顧自走到一旁,一小口一小口喝著那已泛酸的稀粥。
徐青不敢相信地看著老乞丐滿臉享受喝著那碗明顯壞掉的粥。那樣可怕的東西,他怎麼喝得下去?又怎能露出如此欣然的表情?
是因為習慣嗎?無力改變生活、只能乞討為生,時長日久,便習慣了人們的白眼、習慣腐食裹腹、習慣破衣暖身……
天哪!多可怕的習慣!而他……失去了所有的他,將來又會如何?
像老乞丐一樣漸漸妥協,習慣那種不可思議的日子?
還是縮在這裡,孤單地、寂寞地、滿腹怨氣地入黃泉,與爹娘團聚?
又或者……他可憑借自己的雙手,為自己掙出一條活路?
前兩者他是絕對不願意的,但第三項……他要怎麼做才能走出眼前的困境?
這輩子除了讀書之外,他沒有做過其他事,不懂下田、不懂經商、沒有手藝……除了走上仕途,他看不出自己的將來能在哪裡?
可就算要參加科舉,以他現在的學問仍舊不足,必得再進修,讓自己更加充實,才有機會一舉成名天下知。
只是……他現在連吃飯的錢都沒有,又怎麼讀書?如何上京求取功名?
前途茫茫,他竟看不見一條出路。
恍恍惚惚間,他似見著爹娘面容,慈祥和藹,令人一見便忍不住想要親近。
他不覺向爹娘走去,見他們對自己微笑,一如從前,腳步不由邁得更快,只盼一家團聚,再續在倫。
但慈顏總在前方,無論他如何努力向前奔跑,也靠近不了。
為什麼?世上他已無親人,連個依靠都沒有,如今連爹娘都不要他了嗎?
斷斷續續的呻吟逸出薄唇,兩行淚濕了衣襟。
畢竟只是個十八歲的少年,短短時間經歷如此多變故,不論身體或心神,皆已不堪負荷。
當沈晶晶和嚴氏來到土地廟,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徐青縮在牆角,全身不停地發抖,他身邊一個老乞丐摸了下他的額,隨即搖搖頭,對周圍的其他乞丐打聲招呼:這小哥怕是熬不過去了,他這身衣服還不錯,有需要的就來拿走吧!
不是老乞丐殘忍,他也曾想拉徐青一把,但徐青太嬌貴,咽不下那酸腐的稀弱,又放不開心底的仇恨,加上白日裡被沈家下人打出來的傷勢……幾番磨難疊加,少年如何承擔得起?自然是傷上加傷。而眾乞丐又沒有能力為他延醫救治,與其讓他帶著一些有用的東西進化人場,不如便宜其他乞丐,或者還能多活幾條人命呢。
但沈晶晶哪裡容得乞丐們對徐青的無禮,大步上前,拳腳齊揚,便將幾個想剝徐青衣服、鞋襪的乞丐打得人仰馬翻。
「誰敢動他?」鳳目一瞪,自有無邊煞氣。
幾個乞丐見進來的是個小娘子,嬌柔柔宛如弱柳扶風,哪裡將她看在眼裡?仗著己方人多,分出幾人去糾纏沈晶晶,另三人則繼續去搶奪徐青的衣物。
這時,嚴氏也進來了,看見乞丐們竟敢對小姐無禮,直氣得柳眉倒豎。她的拳腳可比沈晶晶重多了,幾拳下去,那些乞丐只能躺在地上哼哼了。
嚴氏看了一旁的老乞丐一眼。「老張頭,你也算是這裡的乞丐頭,就這麼放任他們欺生?」
「原來是嚴大娘。」老乞丐嘿嘿笑了兩聲。「不是老張鐵石心腸,實在是這小哥病得太重,像我們這種身分的人,能有錢去看大夫嗎?偏小哥又嬌貴得吃不下乞討的東西,我琢磨著他是撐不到天亮了,這才讓人把他那身好衣裳剝了,給兄弟們暖暖身,總好過便宜其他人,是不?」
「那現在我們要帶他走,你沒意見吧?」嚴氏長期代替沈晶晶打理商行,見慣三教九流的人物,這老張頭也是打過交道的,應付起來,自然頭頭是道。
「當然,嚴大娘看中的人,老張哪裡敢搶?兩位請便。」老乞丐一揮手,那不停湧來、將土地廟圍得滿滿噹噹的眾乞丐們自然退去,再不為難嚴氏、沈晶晶二女。
沈晶晶走到徐青身旁,蹲下身,摸了一下他的額頭,果然燙手。
「奶娘,他的情況很糟糕。」
嚴氏走過去,捉起徐青的腕脈診了一陣,眉頭皺了起來。「這應該不是病,好像是……心傷加上身體遭到重創而產生的高熱……」她死去的丈夫因為常年在山中狩獵,也懂一些草藥知識和自救的方法,嚴氏與夫君感情相得,也學了一點,但不精,因此有關徐青詳細情況,還是得去看過大夫,才能得出個准信。
「那我們帶他去看大夫吧!」沈晶晶說著,就要去扶徐青。
「小姐,還是讓我來。」嚴氏搶過去,一把抱起徐青。小姐可是她的心肝寶貝,這男女授受不親,怎能讓徐青佔了便宜?
「麻煩奶娘了。」沈晶晶邊說,向老乞丐點個頭,和嚴氏一起走了。總有一天,她也會離家獨立的,這與三教九流打交道的本事,她也得學學才行。
二女出了土廟,嚴氏才突然想起。「小姐,這天都黑了,醫館想必也關門了,咱們去哪裡找大夫?」
「回春堂……」沈晶晶本想帶徐青到沈家常去的醫館看病,但仔細思量,那坐堂大夫與她爹娘相熟,若在言語間不小心將徐青的事說了出去,豈非又是麻煩一件?便道:「奶娘可知最近城裡有沒有什麼走方郎中或鈴醫過來?嗯……得醫術過得去的,別找那些赤腳大夫,沒的小傷都被治成大傷了。」
嚴氏想了一下。「倒是聽說有個游大夫醫術不錯,不過……」
「怎麼了?」
「那人好酒、好嫖,每日看病得來的銀子都花在錦繡樓的姑娘們身上了,這時候要找他恐怕……不太方便。」
「他既好酒色,手頭必然緊張,咱位多花一倍價錢請他,料他肯定會出診,只是要麻煩奶娘走一趟錦繡樓了。」這話說得沈晶晶也有幾分尷尬,讓嚴氏一個婦人去那煙花場所找人,確實為難嚴氏 。但她身邊又沒有可用的人手,就算有……事實上,除了奶娘,她也無法再信任其他人了,所以再困難的事,也只能兩湊合著辦。
「去錦繡樓倒無所謂,橫豎我也不想再嫁,不在乎那些名節聲譽,不過……小姐,你打算將這徐青安頓在哪裡?」
「先送他到我們的商行去,讓游大夫去商行幫他診治,若他傷勢不重,便讓他在商行暫時養傷,待他傷癒,我贈他些許銀兩,送他去書院讀書,爭取日後參加科舉,重振他徐家聲威。」如此,也算她還了徐家一份恩情吧!
「若傷勢重呢?」這才是嚴氏提心的,她與小姐的每一分錢都是有用處的,倘使徐青成了個藥罐子,教她們兩個女人如何負擔得起?
「那就暗中將他帶回沈家,藏在我房裡,待他傷癒,再送他離開。」
「這樣小姐的名節……」
沈晶晶噗哧笑了出來。「奶娘,他一個文弱書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難還能對我造成威脅?至於名節問題,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況且,我爹娘雖愛財,卻更在乎自己的小命,家裡的補藥堆得都快變成一座小山了,正好拿來給他養傷補身,也省得那些藥放久了壞掉。一舉數得的好事,幹麼不做?」
嚴氏被說服了。事實上,沈晶晶說的也是最好的辦法——省錢且有效率,又能還上徐家的恩情,還能順道替沈家贖一點罪呢!
「好吧。我先抱他去商行,再到錦繡樓請游大夫。」
計議既定,二女迅速實行起來。
◎ ◎ ◎
徐青一直覺得冷,只有頭頭一把恨火燒得熾烈,似要焚盡世間一切醜陋,殺光所有對不起徐家的人。
他生在書香世家,自幼熟讀聖堅書,見的都是品行高潔的鴻儒,便以為天下間所有人都是如此,知禮、守節,言出如山、光明磊落。
熟知有一天,突然家破人亡,往昔與爹爹相親、對他讚美有加的叔伯們莫名與徐家疏遠起來。
他不知道他們因何如此,只當是場意外,也許……他們不是故意不見他,是真的忙到沒時間見他?
可來到沈家,身體和心神遭受到的重創卻讓他真實瞭解什麼是人情冷暖。
他漸漸知道,那些叔伯所謂的忙碌,也許不是真的有事,而是在暗示他,大家門風已不相等,請他別再上門找難堪了。
然後,他終於知道,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不是單憑一顆心,靠的是「利益」,唯有「利益」才是永恆不變。
什麼感情、真心……全是笑話!可惜他瞭解得太晚、太晚了……
他的身體越來越冷,連根手指都動不了了。
也許他就要死了也說不定,好恨,為什麼臨到死前才知道,滾滾紅塵竟只是「無情」一個詞?
好恨、好恨、好恨……若他得遇奇跡,一定報仇。
倘使老天眼,讓他含恨而終,來世,寧可負盡天下人,也絕不讓人負他!
恨啊!是誰害了他全家?是誰打碎了他所有的夢?
他好恨啊——
「喂,振作點,你可是個男人,別這麼輕易被挫折打倒,不論有什麼不甘的事,總要活下去才有翻本機會,振作點……徐家的冤屈還要靠你洗刷呢,別讓你爹娘枉死了。」就在徐青迷迷糊糊間,一個聲音闖入耳中,一點也不溫柔,但其中的堅強卻讓他心底的火燒得更加熾熱。
是啊!他還不曉得是什麼原因令他徐家突然家破人亡,他真甘心就此閉眼,讓爹娘含恨九泉?
「我已經讓人去請大夫了,你一定會沒事的,但前提是你有意志和勇氣活下去。你有嗎?還是你軟弱得只得進那些虛偽的甜言蜜語,卻接受不了殘酷的現實?」沈晶晶看他神色越來越差,知他已達極限,要想活下去,只能靠心志了。
但她自己都是在磨難中掙扎著求生的,哪裡懂得什麼叫溫柔體貼?只能以最直接的方式刺激他,希望能喚起他求生之志。
嚴氏拖著游大夫進商行時,聽見的就是這番名鼓勵,實則刺耳到讓人心痛的話語。
她忍不住低歎口氣。她家小姐除了外表像女人之外,骨子裡還真的沒有半點女人的柔情,聽聽,有她這樣安慰人的嗎?
若換個心裡脆弱點的,被她這麼一講,還不直接嘔死?不過……徐青的心志夠堅強嗎?看來……他也不是個挺強韌的人吧?
嚴氏不知道,此時此刻的徐青已對「甜言蜜語」畏如蛇蠍,沈晶晶若好聲好氣寬慰他,他反而懷疑對方要害他。
就因為沈晶晶過度直白又刺耳的話,聽進他耳裡,卻如暮鼓晨鐘,瞬間敲醒他迷茫的神智。
他不知道刺激自己的人是誰,但他死死記住了這個清脆好聽、卻字字刻薄的聲音,它在他最絕望的時候,一捧打醒了他。
沒錯,他還有大仇未報,徐家門楣也尚未光復,怎能輕言放棄?
他要活下去,找出害死他爹娘凶手,還要向帶給他最大侮辱的沈家人報仇。
然後,他會在朝堂的頂端,成為那人人仰視的存在。
他要再現徐家往日榮光,他一定會做到——
這時,嚴氏放開游大夫,加快兩步走過去,阻止沈晶晶繼續刺激徐青,免得真把人氣死了,可就後悔莫及了。
「小姐,游大夫來了,你別再說啦!」
「來了嗎?快讓他幫徐青看看還有沒有救?」還是一樣刺耳的話,但上天明鑒,她心裡真正的意思是:徐青的情況已經很危險了,請游大夫快來救命。
不過再溫柔的話從她嘴裡說出來,不知為何就莫名就變得尖銳,這真是個千古難解的謎。
「游大夫……」嚴氏轉頭看了一下身後,以為這郎中會跟在她身邊,誰知老傢伙在錦繡樓喝太多了,又被嚴氏緊急拖來,走了一里多的路,一到商行,酒氣上頭,就癱在地上睡著了。
「奶娘,他這這樣子還能替人看病嗎?」
「這傢伙一貫如此,狂喝濫嫖,鮮少有完全清醒的時候,不過他的醫術確實不錯,至今沒聽說過醫死人。」
沈晶晶的腳輕輕踢了他一下。「可他喝得人事不知,怎麼讓他給徐青看病?」
「簡單。」嚴氏從茶几上拎了壺冷水,走到游大夫身前,整壺冷水澆在他頭上。
「哇,怎麼回事?!錦繡樓的屋頂破了,漏雨嗎?」游大夫狼狽地跳起來。
「看,這不是醒了嗎?」嚴氏瞪他一眼。「老傢伙,你今晚的酒錢可是我幫你結的,你也答應替我救一個人權當酒資,要是人沒救成……哼,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在這座縣城中,嚴氏的威名也是人盡皆知的,拳腳重、心機深又善鑽營,三教九流她都有交往,平常人最好別惹她,否則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只是沒有人曉得,嚴氏做的所有事都是沈晶晶在幕後謀劃,否則嚴錯一個只懂拳腳、又不識字的村婦,哪懂得這麼多應對進退之理。
至於沈晶晶過人的手腕,就得感謝她爹娘了,有這麼一對貪財好利到不擇手段的父母,沈晶晶每天看著他們騙人詐財,能沒半點心機嗎?
她到現在還沒有行差踏錯,淪為與她爹一般下作人物,只能說她的道德心很強,因此在為人處事方面,她不算善良,卻也有原則地不欺壓弱小,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沈晶晶也不嫌游大夫滿身污穢,直接把他拉到徐青身邊。
「你快幫他看看,為何他一直昏迷不醒?」
「什麼……喔!」游大夫搖頭,醒了一下酒,便捉起徐青的腕脈診了起來。這也幸虧他酒醉經驗豐富,換成一般大夫喝成這個樣子,別說替人看病了,恐怕站著都成問題。
游大夫診完他的右手、又換左手,然後剝開他的衣服,檢查他身上的傷痕,隨後,便陷入了漫長的沉思。
沈晶晶等了半天,也沒見他開口,忍不住問道:「游大夫,他到底是怎麼了?為何全身冰涼,又昏迷不醒,你倒是說啊!」
游大夫沉吟片刻,說道:「嗯……他被人打傷了……」
聞言,沈晶晶的拳頭突然有點癢。她咬牙。「這一點我看得出來,並且我還知道,一般被人打傷者,事後應該會發燒才對,不會全身冰冷,他這樣子明顯不只是受傷。」
「對,他除了受傷外,還中了毒。」游大夫將徐青的衣服拉得更開,讓沈晶晶看他胸前、腰腹幾道棍傷。「小姐請仔細看,這傷痕不只紅腫,還帶了點暗青色,也就是說,打他的人在兵器上塗了毒,存心要他性命。他會全身冰冷就是因為這個毒,小姐若不信,可以摸摸這傷痕,這裡更冷。」
「什麼?」嚴氏在一旁聽見游大夫的建議,差點要給他一拳。這老傢伙的腦袋是被酒給泡壞了嗎?叫個妙齡少女去摸男人身體,分時是要壞人名節!「小姐,男女授受不親,你——」來不及了,沈晶晶已經摸下去了。
而且她還不只摸徐青胸口的傷,連腰部、腹部的傷都摸了。越摸,她臉色越難看。想不到她爹娘不單貪財,心腸還如此惡毒,在棍棒上塗毒,讓下人打他,擺明了是要打死他,以防他再上沈家糾纏或者去官府告沈家毀婚,如此行為簡直……她不想自己爹娘,但絕對以他們為恥。
「小姐。」嚴氏衝過來,拉起她的手,掏出手絹,用力擦著。「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怎麼可以胡亂摸男人的身體……」說著,順便瞪了游大夫一眼。
游大夫吃了她兩記白眼,不覺縮了下肩膀。「我只是隨口說說,沒叫她一定要摸啊!」他這人也是倔驢個性,牽著不走,打著倒退,但不知為什麼,一見嚴氏心裡就發悚,彷彿老鼠遇到貓般,直感到害怕。
「奶娘,我本就沒打算成親,名節於我毫無意義。但眼下這樁事……我無論如何都要弄個清楚的。」沈晶晶安撫了嚴氏一會兒,又轉向游大夫。「大夫,他還有救嗎?」
「他的外傷和毒都是小事,不過他挨打後,心裡又受重創,鬱結於胸。這七情之傷,最是難治,若不能解他心結,哪怕治好他的身體,只怕他這輩子也都離不開藥罐,得終生與藥為伍了。」
沈晶晶大概能猜到徐青的心結是什麼,不過要她爹娘反悔……求天降紅雨還快一些。
「既然七情之傷難治,那可有調養方法,讓他身體健康些,不致落下病根?」
「清心寡慾、少喜少怒,盡量保持心情平和,對他或許有點幫助。」不過會受七情之傷者,多半都是重情多情之人,想要他們清心寡慾,又談何容易?
「我知道了。」徐青的心結得慢慢開導。「現在請大夫先替他治療外傷和毒傷。」
「沒問題。」游大夫從懷裡取出一包金針,雙手各捻一針,這時,他眼底的醉意已蕩然無存,隱隱竟有精光透出。隨後,他雙手翻飛如蝶,三十六根金針瞬間插入徐青身前三十六處穴位。
嚴氏雙眉一擰。想不到這濫嫖好酒的游大夫也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只是他有這樣的好本領,怎會落得如此淒涼下場?
剛才聽見他說「七情之傷」時,語氣似乎有些變化,莫非他也是個失意人?
沈晶晶沒注意游大夫的針灸,只專注看著徐青,見金針入體,他眉頭先是一皺,然後漸漸舒展,不多時,他身上的傷痕各自滲出一點黑血,臉色也變得好了起來。
沈晶晶知道他這算是暫時保住性命了,至於心結……只能慢慢調適了。
游大夫用金直逼出徐青身上的毒素後,便向二女要了紙筆,寫了張藥方。「連服三天,傷勢便好,餘毒盡清。至於他的七情之傷……這種事只有告他自己想開,外人是幫不上忙了。兩位還有沒有事?若無事,老夫回去繼續喝酒了。」
「多謝大夫。」沈晶晶行禮後,又另行奉上酬勞。
游大夫拿了銀子便想再回錦繡樓喝酒,卻在經過嚴氏身邊時,聽她低語:「喝吧、喝吧,看你什麼時候跌進酒缸淹死?」
游大夫不自覺又縮了下脖子。不知道嚴氏為什麼老針對他?也不清楚自己因何總覺得怕她?這真是……費解啊費解!
徐青身上的毒解了之後,便開始發燒,燒得整張臉泛紅,摸著都燙人。
沈晶晶讓嚴氏打來井水,親自幫他冷敷額頭,以助降溫。
她照顧了他大半夜,眼著著四更都過了,他卻一點退燒的跡象也沒有,她不禁擔心。
「奶娘,他這個樣子,留在商行妥當嗎?」
「沒關係,游大夫不是說了嗎?只要解了毒,他這些外傷頂多三天便會痊癒,放在商行裡,請掌櫃的照看一下,沒事的。」現在嚴氏可不敢說把徐青帶回沈家了。
看沈晶晶對徐青的緊張,她心裡感覺不太好,她的寶貝小姐該不會對這個無緣的前未婚夫有了意思吧?
可她跟著小姐這麼多年,也聽小姐提起過,徐青一直以來對小姐有點感冒,如今又被沈家老爺、夫人陷害得差點魂歸離恨天,他跟小姐……那怎麼可能還有將來?
一定要讓小姐遠離他,免得將來受傷。至於徐青……嚴氏以為沈晶晶能私下為他延醫救治,已算仁至義盡,斷然沒有再讓她賠上一顆心的道理。
沈晶晶想了一下,搖頭。「游大夫說的是他外傷三天可痊癒,但心傷……雖說心病得有心藥醫,我們沒有心藥,無法替他解開心結,但害他至此的畢竟是我爹娘,我對他總有一份義務在,著實無法放著他不管。」
「小姐,老爺、夫人幹的壞事多著呢!你能管幾件?」嚴氏就差沒直接拆穿她,以前她都能對沈老爺、夫人的惡行視若無睹,怎麼落到徐青身上,她變了?難道女孩芳心丟得就這麼快嗎?
嚴錯仔細打量徐青,他還昏迷著,但劍眉入鬢、鼻如懸膽,兩片薄唇緊抿,強忍痛苦的樣子確實惹人心疼。
這男孩身上有一股特殊氣質,儒雅、纖弱、堅強又固執……充滿了矛盾。
就因為他是如此出人意料,因此更加吸引人。
嚴氏看著他久了,心裡的母愛也不覺被他勾了起來,很想好好照顧他。
隨即,她用力搖頭抹去心裡的念頭。開什麼玩笑,她這麼大的人了,什麼風雨沒見過,怎會被個毛都沒長齊的孩子吸引?
她現在要想的是,怎麼打消小姐想要親自照顧他的衝動。
她的心肝寶貝小姐絕不能折在這麼一個恩、仇難辨的年輕人手中。
可惜她還沒想好怎麼開口,沈晶晶心裡已有了決斷。
而且她一旦決定了某事,便不會改變,別說九頭牛拉不回,九百頭牛來拉也不會回。
「奶娘,我決定帶他回家,將他藏在我的繡閣裡,直到痊癒為止。」
「小姐,莫說男女授受不親,你帶他回沈家……我們以前不知道老爺、夫人有意取他性命,所以計劃將他藏在沈家養傷,就算被發現,頂多大家挨一頓罵。但如今知道老爺、夫人分明不想讓他再活下去,免得妨礙小姐再覓良緣,那將他帶回沈家,豈不是送羊入虎口?」
「我知道他在沈家若被發現,必有生命之危,可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爹娘用毒棍打他,就是要他死,他離開沈家後,爹娘一定會想辦法找他,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所以讓他留在商行反而危險。相反地,我們把他藏在家裡,爹娘作夢也想不到他敢再進沈家,豈不反而護他周全?」
這樣說也是有理,可徐青安全了,小姐那懵懂初開的情愫可就危險了。
嚴氏也不懂,徐青對她向來熱絡,小姐心裡也有數,這前未婚夫並不喜歡她,因此對他始終抱持敬而遠之的態度,守禮卻疏離。
怎地才過了一天,她的心思就隱隱變了,忍不住要關心他、守護他、照顧他,她變得……放不下他了。
愛情來得如此之快嗎?嚴氏著實不解。
她哪裡知道,沈晶晶越看徐青,越覺得他真像童年的自己,忍不住起了移情之心。她不禁以為救他就是救自己,自然要盡全力,半分馬虎不得。
「奶娘,麻煩你了,我們把他帶回沈家吧!」
嚴氏遲疑了下,長歎口氣。「小姐,若我說,我暫時留在這裡照顧他,別讓他進沈家,你覺得如何?」
「我還是認為他在家裡養傷會更合適一些。」沈晶晶堅持地說。
嚴氏沒轍了,只得認命背起徐青,和沈晶晶趁著天未大亮,溜回沈家去。
徐青躺地沈晶晶的閨房裡,過了半天,仍然是昏昏欲睡,也不見清醒。
沈晶晶不禁有些急了。游大夫不是說他的外傷三天便可痊癒,怎麼他到現在還是昏迷著?
她一邊擰著冷毛巾為他敷額頭,邊道:「大夫說你的外傷並不嚴重,可怕的是心傷,難道你真如此軟弱,一點挫折便完全將你打倒了?」
徐青雖然燒得迷糊,但神智還在,隱隱約隱能聽見她的話,盡管聽不全,可大概意思都能瞭解,忍不住就想辯駁。
他徐肝可不是那種軟弱之人,在滿腔的抱負、仇恨未了前,他是不會輕言生死——
可惜他現在連根手指也動不了,更別提起身與這不知名的姑娘辯駁了。
這姑娘……真不知她爹娘怎麼教的?說的每一句話都正正刺中他的心,刺得他心頭滴血,可骨子裡的傲氣也被她激起了,想他堂堂男子漢,豈能被個小小女子瞧輕?
他一定要振作、一定要功成名就,讓所有欺侮過他、傷害過他的人跪在地上向他懺悔今朝所為!
可該死的,那姑娘還在說,而他……為什麼他如此無力?至少讓他看她一……
這卻是游大夫的失職,他忘了說,徐青中的毒是很好解,之後卻有個後遺症,就是得在床上躺三天,時間不到,休想起來。
但沈晶晶不曉得,只以為他心傷難愈,寧可躲在夢中,也不想起來面對現實。
至於徐青,他比竇娥還冤,明明有滿腔抱負,卻被當成經不起半絲風雨的花。
沈晶晶因為跟他一樣,有過類似的經歷,還能有些而性鼓勵,至於嚴氏……她直接將徐青當成懦夫,完全不明白沈晶晶聰明一世,怎麼就糊塗一時,偏偏對這樣一個無能的人另眼相看呢?
所以每當輪到嚴氏照顧徐青時,也就是他受罪的時候,那藥湯是掐著他的鼻子用灌的,喝進一半,灑出一半,弄得他衣服老是半乾半濕的,難受得要命。
沈晶晶則溫柔許多——當然,是對比嚴氏而言。事實上,她也沒伺候過人,在照顧他這件事上,也沒讓他少受罪。
比如,她幫他擦臉,那力道……他常常懷疑,自己是不是跟她有仇,否則她為何用這麼大力,想把他的臉皮搓下來嗎?
不過沈晶晶也是有優點的,至少她在照顧他時,會跟他說說話,偶爾是說幾句「刺耳」的話鼓勵他,偶爾則讀幾篇文章給他聽,順便也談談自己對文章的感想。
他發現她是個挺有想法的姑娘,她對那些文章的理解與他多有不同,但也解釋得通,卻是開拓了他的想法。
他越來越期待她讀書給他聽的時間,耳聞那清然嬌聲,和她種種奇思妙想,豈止是「享受二字」可以形容。
這樣的療養生活似乎也不賴,雖然動彈不得有些難受,但有這個陌生姑娘的陪伴,確實讓他飽受創傷的心志好上許多。
不知道她姓啥名誰、芳齡幾何?長得什麼模樣?可曾婚配……
從何時開始,徐青對這個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姑娘產生了強烈好奇,還有……一點點似期待、似渴望的感受。
他不再心如火焚,也不再狂暴躁怒,反而逐漸平靜了。
雖然他尚未解開心結,可這姑娘的陪伴卻撫慰了他,讓他不知不覺走出那痛苦絕望的深淵。
這絕對是個奇跡,可能游大夫也想不到,最難治的七情之傷,居然可以用這種方法治癒。
但在徐青身上,他確實因為沈晶晶,逐漸找到了活著的目司法與希望。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昏迷依舊,沈晶晶越來越擔心,他會不會從此昏睡不醒,再無康復的一日?
思及此,她不免怨起自己的爹娘,嫌貧愛富已經夠可惡了,居然企圖謀害人命,簡直令人發指。
她繼續讀書給他聽,偶爾說幾句。「你就這麼軟弱,連點挫折都受不起?
「你到底是不是男人?還想在夢裡躲多久?
「你繼續逃避,你爹娘肯定會死不瞑目的。
「你知不知道,這種懦夫行徑只是讓親者痛、仇者快,一點用處也沒有……」
她說越多,他的心情已從想起身辯解逐漸轉變為——為什麼她如此關心他?
他已沒有任何親人朋友了,乍然領受到一份□拙卻誠摯的關懷,心頭有一股說不出的感動。
他對她的好奇越來越多。這姑娘的聲音這麼好聽,想必也生得美若天仙吧?
尤其她還有一副好心腸,這才是最教他依戀的。
沈晶晶讀完了《禮記》三篇,喉嚨熱得幾乎冒煙。她本是不多言之人,最近三天為了鼓勵徐青,她差不多把一年份的話都擠在這三天內說完了,真是件辛苦的事。
重點是,她付出了如此多的心血,他依然昏迷,那個該死的醉鬼大夫該不會看錯病、下錯藥了吧?
她放書,走到几旁倒了杯茶,緩緩喝著,滋潤喉嚨。適時,嚴氏一臉嚴峻走進來。
沈晶晶見她模樣,便知有不好的事情發生,於是放下茶杯,又給嚴氏倒了一杯送過去。「奶娘,喝口茶,不管發生什麼不好的事,總有辦法解決的。」
看到沈晶晶清澈如山澗泉水的眸子,嚴氏沉重的心瞬間被洗滌一清。
有時候她真疑惑,像沈家老爺、夫人那等惡徒,究竟是怎麼生出這樣一個清靈水秀、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兒?
「我聽說土地廟死了一堆乞丐,偷偷跑去看了一下,正好瞧見官府的人把那晚和徐青在一起的乞丐們拉到推車上,準備送到化人場。」嚴氏壓低聲音說:「小姐,我仔細看了那些屍體,發現他們的指尖泛黑,不知情的人也許會以為乞丐本就骯髒,渾身上下烏漆抹黑是正常之事,但我認識老張頭很久了,知道他現下雖落魄,年輕時可也是個富家公子,若非得罪當時的縣令,也不致落到這步田地。他潦倒歸潦倒,卻還是保持著年少時愛乾淨的習慣,斷不至於十指青黑,我判斷……他們不是集體得病身亡,而是被人下毒謀害了。」
「滅門府尹、破家縣令,古人誠不欺我。」沈晶晶歎口氣。其實她也懷疑徐家的突然敗落與官府有關,只是當今天下已腐敗不堪,文官貪財,武將怯戰,百姓苦不堪言,這些事卻不是她一個小小女子可以扭轉的。「奶娘,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害死那幫乞丐?為什麼?難道這樣一群可憐人也能礙著誰的路——啊!」
沈晶晶驚呼,目光順著嚴氏的視線轉向床上的徐青。「奶娘的意思是,對方要殺的其實是徐青,那群乞丐不過是無辜受連累?那麼下人之人……」她突然覺得渾身冰冷。她爹娘不至於喪心病狂到這等程度吧?但若非她爹所為,整座縣城裡,誰會恨徐青至此地步?
「小姐,將他留在這裡已不安全,咱們還是盡快想辦法將他送走吧!」嚴氏說得沉重。「我怕老爺、夫人不見到他的屍體是不會死心的。」
聞言,沈晶晶定定地看著她。「奶娘是否聽見什麼風聲?」
嚴氏沉吟了一下,才道:「我是聽說,城東的劉百萬有意聘小姐為九姨太。」
「呵呵呵……」覺晶晶愣了下,失笑。「爹娘有意將我嫁人做妾?他們的標準幾時降得這麼低了?」
「劉百萬的女婿乃當朝戶部尚書,他本人年紀雖大,家業卻豐,原以十斗明珠為聘禮,求娶小姐,所以……」
「原來如此。」對於這樣的爹娘,沈晶晶早已心死,也不會產生什麼愛與恨了。「讓我嫁劉百萬,一來可經由劉百萬攀上官家,二來又收穫大筆聘金,難怪爹娘動心。」
看她這麼平靜的模樣,嚴氏不由有些心慌。「小姐,雙方聘金尚未談妥,事情還沒定下來,肯定有辦法解決,你可別想不開。」
「放心吧!奶娘,這種事我早有準備,不會想不開的。」
「那小姐想如何解決這個麻煩?」
「劉百萬的事先放著,眼下要緊的是他。」沈晶晶指向床上的徐青。「我再怎麼樣總不至於有性命危險,可是他……我只怕他行蹤一洩,小命難保。奶娘,今晚我們再偷偷將他送到商行去,然後你再去找那游大夫,讓他仔細給徐青看看,為何都快三天了,他還是不醒?游大夫若治不了他,咱們再想其他辦法,萬萬不能讓爹娘害了他的性命。」
嚴氏頗不滿意地皺了皺眉。她覺得沈晶晶投入太多思在徐青身上了,這情況實在詭異。
她不懂,小姐明知徐青對己無意,況且沈家與徐家如今又勢同水火,她錯放一番情意,不是給自己找罪受嗎?
她自認有必要提醒一下沈晶晶。「小姐,徐、沈兩家目前已成世仇,這徐青……當日他離開沈家時,我見他對沈家是恨入骨髓,小姐若對他有心,只怕將來……沒有好結果……」
「奶娘,你想哪兒去了?我對他只是……」是什麼呢?同情、憐憫,還是……真的有一點點動情?畢竟做了這麼久的未婚夫妻,雖是她爹娘片面訂婚、又單方毀婚,但她……她也說不清楚心裡對他的想法,有愧疚、有期待、有關懷……太多、太複雜的情感了,已超出她這個年紀能厘清明白的範圍。最後,她只能無力地擺擺手。
「放心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斷不致讓自己隱入危境。」
嚴氏還想再勸,但沈晶晶已不想再繼續這話題,只催促她盡快做準備,一待入夜,便將徐青偷渡出沈家,然後再找來游大夫,看有沒有辦法徹底治好他的傷。
待嚴氏離開後,她走到床前,定定地看著昏睡不醒的徐青,看他飛揚的劍眉、筆直的鼻、削薄卻濕潤的唇……這一回再見,他一直昏睡,她沒能見到他的眼睛,但過去每年拜訪徐家,她總記得他有禮卻略顯淡漠的眸光。
她知道他對她的冷淡是因為他對她無意,她不是他心目中渴望的伴侶。
可他也沒有對她表現出嫌惡之情,相反地,他對她一直持禮甚恭。
她記得他眸光清澈、神態正直,渾身上下是她鮮少見過的乾淨氣質。
他純粹如一塊透明冰晶,她曾經十分羨慕他,若非自幼生長環境好,怎能教出這樣一個正直的孩子?
因此盡管知道他對自己無意,她的視線仍是忍不住追逐他,期盼多看幾眼這樣純粹的人,自己也能變得乾淨一些。
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喜歡,但是……她確實無法放下他不管。
她要救他,不管付出什麼代價,她都要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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