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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迷津 -【貪歡】《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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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7 00:01:0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迷津 - 貪歡

“再見了,親愛的王子!”他喃喃地說,“你願意讓我親吻你的手嗎?”
“我真高興你終于要飛往埃及去了,小燕子,”
王子說,“你在這兒呆得太長了。不過你得親我的嘴唇,因為我愛你。”
“我要去的地方不是埃及,”燕子說,“我要去死亡之家。死亡是長眠的兄弟,不是嗎?”
接着他親吻了快樂王子的嘴唇,然後就跌落在王子的腳下,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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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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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7 00:01:24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斯歡獨自站在黑暗中。

起初只是聽到了歌聲,細細的,軟軟的,讓人忍不住側耳傾聽的歌聲。

那歌詞、曲調,都是極熟悉的,是他很喜歡的一首歌。而唱着歌的聲音,更熟稔親切得令他鼻酸,想要落淚。

酥軟的嗓音帶着笑,輕輕地唱:“我懷念有一年的夏天,一場大雨把你留在我身邊,我看着你那被淋濕的臉,還有一片樹葉落在頭發上面……”

他身處黑暗裏,沒有勇氣去開燈,垂在身側的手攥緊,慢慢地,啞聲随着這沁入骨髓的歌聲應和起來:“那時我們被困在路邊,世界不過是一個小小屋檐,你說如果雨一直下到明天,我們就厮守,到永遠……”

唱到此,他眸中一片酸澀。

他和她,永遠也無法像歌詞中那樣,厮守到永遠。

歌聲消失,耳邊的世界空空蕩蕩,仿佛只是一場幻想,根本不曾真實地存在。乍起的驚恐讓他全身顫抖,慌忙去按開室內的吊燈,暖融融的燈光下,藍色的長沙發上赫然有一個人影,柔軟的黑色短發,圓圓的臉龐,嘴角帶着甜美的笑意如小貓般卧在其中。她眉眼彎彎地笑,與記憶中同樣惹人喜愛。

狂喜在這個瞬間淹沒頭頂,他腳步慌亂地大步奔上前,伸手去觸碰。

她的笑臉近在咫尺。

手指終于就要撫摸到她的臉頰,卻穿透了空氣直直地通過,搖晃不穩的身體再次跌入無邊的黑暗裏。

感覺到身體在急速地下墜,他卻不覺得驚慌,只是抿緊嘴唇,非常緩慢地閉上眼睛。破碎顫抖的聲音,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低喚:“月月……”

依然只是夢一場。

四年來,日日夜夜,沒有差別的夢。

淩晨時分,他在濃夜中睜開眼睛,對着街燈流燦的窗外凝視很久,直到天亮,才摸索出枕下的手機,撥通助手的電話,“給我訂一張後天回國的機票。”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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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7 00:01:4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王子和包子

晴朗的上午,陽光正好,璀璨的金色光輝斜斜透進星雲電視臺一樓會議室的巨大落地窗,像在淺棕色的地板上鋪灑了一層薄薄的金屑。

“時尚這個詞的标準解釋是在特定的時間段內率先由少數人實驗,預認為後來将成為社會大衆所推崇和效仿的生活樣式。我認為,時尚的意義已經滲透進生活的方方面面,大到旅行出游,小到生活起居……”

會議室因招聘會的開始稍微改動了布置格局,撤去體積龐大的會議桌,餘下的空地上只簡簡單單擺了幾張大椅,現在,正有一個年輕男人坐在其中一張椅子上侃侃而談。

“先拿服裝來說,我認為,服裝的潮流是引領生活時尚的龍頭。它體現着一個人的生活檔次、審美水平、思想層次……”

長桌後幾位表情淡薄的考官不動聲色地聽着,只有一個看起來還像大一新生的女孩眨着一雙不大的眼睛,神态專注認真,近乎敬佩地聽着應聘者滔滔不絕的“時尚認知論”。

感受到女孩熱切的目光,口若懸河的年輕男人更加興致高昂,索性把注意全部轉移到她身上,“請大家看看簡小姐,她今天的打扮可謂完美,在可愛中點綴一點成熟,正是今年夏天女裝的主流!短發柔順長度過耳,搭配一個別致的發飾,淡妝的臉,配上這身粉色的衣裙,簡直就是——”

“咳咳!”坐在最中央的臺長皺眉咳了兩聲,成功打斷男人越發激動的話。

可被誇獎的對象卻無法做到臺長那麽淡定,一張圓圓小臉高興得有些發紅,雙手扶住桌子情不自禁地向前微微傾身站起,眼神切切地盯着一臉贊嘆笑意的男人,開心地詢問:“你說的是真的?真的很完美嗎?”

迫切的眼神換來應聘的男人一個大大的笑臉,“千真萬确!”

可不能小看這個像是剛入校的大學生一般的女孩,她可是這家電視臺正當紅的主持人,更有可能成為他未來的搭檔。當然要先讨好再說!

“簡,坐下!”一直面目嚴肅的臺長終于無法忍受地低斥一聲。毫無準備的簡月琪吓了一跳,吐吐舌頭,不甘心地坐回原位。還沒嘗夠被誇獎的欣喜,小麻煩就來了——惹惱了嚴肅冷淡的臺長大人可不是鬧着玩的。簡月琪一邊咬嘴唇一邊努力想着能挽救自己形象的方法,終于靈光一現!臺長喜歡有為的女強人,那麽她只需乖乖扮演好考官的角色就行了!既然如此,速速提出一個問題,既能和這位“真知灼見”的應聘者繼續聊天,又能讓臺長消火。于是簡月琪整整神色,一改之前的激動模樣,清清嗓子正色提問:“江先生,既然你對服裝行業這麽偏好,請問你最敬仰哪位設計師?”

臺長的神情果然緩和下來,簡月琪暗暗吐氣。

端坐的應聘者卻在聽到問題的瞬間雙眼噌噌蹦出光芒。

來了!問題來了!他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很可能關系着他的去留!

要說面試時回答提問的技巧,他可是研究頗深,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回答問題時一定要順應提問人的性格特點,順了她的意,才能得到滿意結果。

再次看看眼前的簡月琪小姐,滿臉的直爽可愛,澄澈見底,喜歡的風格也肯定是明快大方,不拘一格的。再看簡小姐的年齡,正是二十幾歲大好年華,必然也是喜歡英俊帥哥的。而且聽說簡小姐外語并不突出,想來也不會太喜歡外國人。想到此,一個亮閃閃的名字華麗地出現在腦海裏,這個人,要才有才,要名有名,要貌有貌,一定會符合她的心意!

他打定主意,頓時覺得前途一片光明,應聘必然成功,忍不住露齒一笑,凝視着簡月琪,铿锵有力地吐出兩個字:“斯歡!”

高興吧!為了被我猜中心思而開心吧!

得意洋洋的男人卻久久沒有聽到預想中的聲音,終于忍不住睜眼一看,詫異地發現簡小姐在聽到斯歡兩個字後,居然像是完全變了個人,臉色發黑,滿眼怒意,小拳頭攥得咯嘣響,只差沖上來一刀了結他!

冷汗頓時涔涔而下。事态不妙!

下一秒,原本爽朗可愛的簡小姐怒氣騰騰地霍然站起,完全置臺長黑青的臉色于不顧,兩眼冒火一擡手臂,怒指住一臉驚慌的男人,用贏得了無數觀衆的清亮嗓音憤然大吼:“你居然崇拜斯歡!你居然崇拜他!斯歡——”她咬牙切齒,“他根本就是服裝界最惡劣、最沒品、最該死的大混蛋!”

招聘會結束後,簡月琪成了全電視臺指點的對象。

從高高在上的臺長到大廳打掃的阿姨,人人皆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目光,仿佛她簡月琪突然從可愛女孩化身成了豺狼虎豹,讓人驚訝得目瞪口呆。

也難怪,在今天以前,只要在電視臺提起簡月琪的名字,大家都是笑眯眯稱贊的态度,說她直爽熱情,澄澈可愛,可是上午的突發事件結束後,不僅應聘來的年輕男人被吓住,連處變不驚的臺長,都險些跌碎了眼鏡。

斯歡的名字,竟有這麽大的魔力,讓一個向來懂事的女孩,瞬間化身成兇悍惡女?

可是對絕大多數人來說,斯歡明明就是大牌設計師、絕世美男、青年才俊、才華橫溢、服裝界的驕傲等等一系列閃亮頭銜的代名詞。也一直是各家電視媒體求而不得的對象,斯歡雖聲名鼎盛,獲得無數大獎,卻很少公開露面,讓人心癢難耐,卻苦尋無門。

這樣一個人物,不對他癡迷已經不錯了,居然……居然還公開辱罵他?!

震驚過後,她又成為了全電視臺上上下下仇視的對象。

誰叫公司裏的員工有一大半是女人,而這些女人裏,又有包括臺長在內的一大半人,是斯歡的崇拜者。

簡月琪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後,愁眉苦臉窩在椅子裏,連連嘆氣。

感情最好的同事,另一檔經濟節目的主持人穆海瑤心有不忍地過來捏捏她的臉頰,“臺長又沒罰你工錢,幹嗎還這麽低落?”她一頭卷發松松地散在肩上,大眼睛高鼻梁,皮膚白嫩,嘴唇天生的淡紅色,是個絕對的大美人。

簡月琪擡起頭,可憐兮兮地看她一眼,“慘了,大家肯定以為我是個瘋子,居然對着一個來面試的陌生人大發脾氣。”

穆海瑤歪歪頭,“關于那個應聘者,為了補償他受到的精神損失,臺長已經決定錄用他,從此以後,他就是你的新搭檔了。”

“什麽?”簡月琪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他——他——那個崇拜斯歡的笨蛋居然會成為我的搭檔?!”

“你看你,一提到斯歡,又成了這副模樣。”穆海瑤饒有興致地看着她,“如果說崇拜斯歡的人就是笨蛋的話,那整個電視臺,大概就是笨蛋集中營了。”

簡月琪一張白淨的小臉氣成紅色,憤憤地嘟囔:“斯歡那混蛋有什麽好的!”

“他也沒什麽不好呀。”

簡月琪忽然警惕地看向一臉笑意的穆海瑤,退了兩步,很緊張地試探着問:“海瑤……你……你不會也喜歡斯歡吧!”

看她那一副幾乎要哭了的模樣,好像在拼命尋找着同仇敵忾的知己,穆海瑤實在不忍心,只好過去拉住她的手臂,違着心安慰:“我不喜歡他,我最最讨厭他了。好了,我們暫時忘記這個話題。簡小姐,我手上有兩張很珍貴的邀請函,你有沒有興趣一起去看看?”穆海瑤神秘兮兮地從提包裏拿出兩張裝幀精美的卡片,在她眼前晃了晃。

簡月琪的注意力立刻被全數吸引過去,忍不住伸手去拿,“什麽邀請函?”

穆海瑤嫣然一笑,“HJ品牌的新品發布會。”

簡月琪黯淡的眼睛被瞬間點亮。

華燈初上,都市的夜晚剛剛展露出豔妝的眼角,已讓人沉沉淪陷。

燈光明澈的化妝間裏,裝飾得簡練明快,處處細節透露着不凡的設計,連座椅上的一個小小靠墊都價值不菲。

四排長長的活動衣架上整齊地挂滿讓人眼花缭亂的絢麗衣裙,只可惜衣架上覆蓋着大塊的錦緞,只能看到絢爛的裙邊。在室內燈光的撫照下,那錦緞更襯得光澤脈脈,讓人忍不住想伸手扯掉。

化妝間裏足夠寬敞,在另一側的長長軟沙發上,動作整齊劃一地坐着十幾位魔鬼身材天使臉孔的美女,随便拉出一個,都是能在瞬間奪人目光的佼佼者。沙發旁還有幾張舒适大椅,椅上也各自坐着妝容精致的各色美人,仔細一看,這幾位竟都是正當紅的明星,電視報刊的常客。

這樣一幅畫面,十足的豔麗惑人。衆位美女安靜地等待着什麽,非但沒有不耐煩的神情,反而個個眼底都閃着強烈的期待。

八點整,虛掩的門外一陣有節奏的腳步聲,鞋子磕在地面上有些清脆和沉穩的輕響,以及混雜在其中的其他人刻意放輕的腳步聲,都讓室內的模特們頓時屏住呼吸,紛紛起身,以最端麗優雅的姿态望向門口。

白色大門在助手的輕推下完全開啓,幾位公司高層及發布會的負責人簇擁着一個人走進,室內室外燈光的反差下,一時間看不清他的臉,只看到出群的身高,精瘦結實的身材,淡藍色的牛仔褲包裹細長勻稱的雙腿,質地精良的黑色襯衫泛着柔光,領口敞開的幾粒扣子下,露出形狀漂亮的鎖骨。

這個男人全身上下幹淨利落,沒有任何配飾,除了那條黑色的暗紋腰帶,就只剩下簡潔的仔褲襯衫。

HJ品牌的總裁就站在他身邊,鄭重而又輕松地隆重介紹:“我把大家期待已久的驚喜帶來了!”

燈光下始終眉目柔和的男人見大家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他身上,嘴角微揚,微微一笑,溫柔惑人,“大家好,我是斯歡。”

衆人的緊張感在他溫柔的目光下漸漸融化。

斯歡一擡手臂,動作幹脆地扯下衣架上覆蓋的錦緞,各種色澤巧奪天工地拼在一起,在眨眼的瞬間全部展露在眼前,只覺得室內頓時精彩燦爛起來,斯歡将綢緞揚手一抛,微笑着說:“初次見面,請大家和我一起,完成一場完美的服裝秀。”

新品發布會在一處私家莊園的花園裏舉行,除去一些邀請而來的記者外,只對外發放了一百張邀請函,能拿到其中兩張實屬不易。

下班後簡月琪正開開心心地打算和穆海瑤一起離開,就被臺長一道命令叫到辦公室,一番狠狠的教育後,已經距離發布會開始只剩半個小時。等她們匆匆趕到花園時,現場已是燈光閃耀,閃光燈不停閃爍,服裝秀開始好一會兒了。

穆海瑤連忙牽住簡月琪的手,蹑手蹑腳找到兩個空座坐下來,聚精會神欣賞這場時尚美的盛宴。

HJ品牌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女裝品牌,在國外也享有極高的知名度,所聘請的設計師也盡是國際上享有盛譽的著名設計師,去年的冬裝及今年的春裝便是出自曾在法國獲得過全球服裝設計金獎的一位美國設計大師之手。更讓人好奇的是,聽聞HJ決定以今年的夏裝為起點改變風格,并請到了一位神秘的設計大師為此捉刀。

今天來看服裝秀的衆人,有不少都是為了一睹這位神秘設計師的真容。

簡月琪從坐下開始,就一直全神貫注地看着臺上的走秀,連身旁穆海瑤撞她的手臂都沒有察覺到。

穆海瑤無奈地貼在她耳邊小小聲說:“有那麽好看嗎?”

簡月琪這才回神,一邊轉頭回應穆海瑤一邊還戀戀不舍地看着臺上,“真的超級好看!你不是做時尚的不能明白。”

穆海瑤聞言又盯着臺上看了一會兒,小聲說:“确實和以前的風格相差很大。”她是做經濟節目的主持人,對時尚的感知向來不敏感,這次能巧合拿到邀請函,她本身并沒有太大興趣,不過也算趕得巧,正好幫助月琪恢複好心情。

“你看你看,這條短裙的顏色多漂亮,質地柔軟,又很有垂感。”簡月琪眼睛亮晶晶地随着模特的身姿移動,贊嘆不已,“HJ以前是成熟知性風,說實話我不太喜歡,這次換了新的設計師,完全變成了靓麗逼人的都市風,太漂亮了!”

“HJ換了設計師?”穆海瑤完全不知道。

簡月琪高興地點頭,“HJ始終保密他的身份,雖然我不知道他是誰,但這次風格的轉變太成功了!我非常喜歡!”

一個多小時過去,服裝秀走到尾聲,神秘設計師卻仍然遲遲沒有現身,觀看的衆人不禁都失望地嘆息,看來這位設計師并不是喜愛出風頭的人,很可能徹底地隐匿幕後了。

簡月琪伸着頭用力張望,還是只能看到高挑性感的模特們和HJ品牌的高層,沒有看到任何一個“像是設計師”的人。越是看不到越是想看到,她眨眨眼睛,忽然坐下來攀住身旁穆海瑤的手臂,小聲央求:“海瑤,陪我去後臺看看好不好?”

“為什麽?”穆海瑤吓一跳。

簡月琪彎眉一笑,露出一排整齊晶亮的小牙齒,“我想去看看那位神秘設計師到底是誰!”

拗不過簡月琪的堅持,穆海瑤只好和她一起偷偷離開現場,像做賊一樣溜向後臺。看着簡月琪光滿閃閃的側臉,即使眼睛不大,鼻子不挺,唇色也不圓潤,此刻一臉期盼和認真的月琪,卻好看得讓人忍不住想去捏她。穆海瑤忽然有點明白了,為什麽月琪這樣簡單直白如一張白紙的女孩,會成為人才濟濟的星雲電視臺炙手可熱的時尚節目主持人,大概就是這樣的直爽和沖勁,讓人無法相比吧。

後臺并不難找,因為正是服裝秀尾聲到來的時刻,觀衆模特和相關負責人都聚在前面,後臺的人很少,只有零星幾個工作人員在忙碌。

簡月琪偷偷地趴在門口探着頭向裏望,簡直像個來偷東西又沒經驗的小賊,穆海瑤在後面抿着嘴笑,忽然看到簡月琪興奮地沖她一招手,壓低聲音說:“找到了!”

燈光明亮處,有一道高挑的身影背對着門站着,正在和工作人員說着什麽,黑襯衫牛仔褲襯得身形修長,漂亮又充滿力量。

穆海瑤疑惑地問:“你怎麽知道是他?”

“感覺!”簡月琪興高采烈地指指他的背影,“我一看到他,就知道是他沒錯!”

這丫頭,遇到喜歡的,激動之情從不掩飾。穆海瑤笑眯眯地看她,“你打算怎麽确認?”

簡月琪狀似認真地想了想,很快眯眼一笑,“我想到了一個既直接又方便脫身的好辦法!”她拍拍胸口,平複下怦怦的心跳,小聲清清嗓子,忽然整個人從門邊的陰影裏跳出,站在大門口,雙手誇張地攏在嘴邊,對着裏面清清亮亮地一喊:“是你嗎?”聲音清透明亮,穿透薄薄的空氣,傳進在場每一個人的耳朵裏。

化妝間裏的工作人員紛紛擡頭奇怪地看她,唯獨身材漂亮的設計師背影震了震,然後頓住,沒有動作。

簡月琪忽然之間心跳得更快,毫不氣餒地又喊了一聲,聲音更清更大:“是你嗎?設計師!”

這次,背對着她的男人終于有了動作,他慢慢轉過身,先是看到鼻峰挺拔的側臉,接下來,一張臉毫不保留地展現在通明的燈光下,清晰到每一根發絲都能看得清楚。

簡月琪頓時捂住嘴。

眉目溫柔的斯大設計師氣定神閑地對她微微一笑,笑若天開,“月月,好久不見了。”

即使嘴被手掌緊緊捂住,一聲夾帶着不可置信和驚慌失措的尖叫依然不可抑制地從指縫間傾瀉而出,尖叫過後,她只吼出兩個字:“斯歡!”

斯歡是誰?

只要對時尚界稍微了解一點的人來說,都知道斯歡的名字,從高分考入名校的服裝設計系後,就一直被冠上“天才”的稱號。大學入學後就因一幅設計圖成為全國服裝設計大獎的冠軍,之後幾年,又接連拿下幾次冠軍,畢業後發展更加順暢,設計風格漸漸得到國際的認可,以二十幾歲的年紀,就已經得到過數不清的國際性大獎。

但對于簡月琪來說,那些所謂的巨大光環全部都是廢話,斯歡這個名字,只是大混蛋讨厭鬼的代名詞。

已經四年沒有見過,她在昨天還剛為這個數字感到慶幸,為什麽今天就撞見了他?而且是在那麽喜歡那麽期盼的心情過後,看見的居然是最最讨厭的那個人的臉!他不是在國外嗎?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簡月琪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斯歡,幾乎要哭了。

服裝秀此時已經正式結束,模特們和公司工作人員紛紛回到後臺,就看到了這幅奇怪的畫面。崇敬愛慕已久的斯大設計師,居然含着迷死人的微笑跟一個其貌不揚的女孩火辣辣地對視,這是什麽狀況?

斯歡将手中的衣服交到身旁的工作人員手裏,嘴角噙着優雅的微笑向着簡月琪走近兩步,腳步站定後,那抹笑容越發迷人,他側側頭,黑發在燈光下猶如錦緞,一張口,聲音溫柔動聽:“月月,幾年不見,你已經從小包子長成大包子了哦,害我差點認不出來了。”

開始了!

她從一開始就知道,見到斯歡的那瞬起,就意味着他們的戰争馬上就要打響!

簡月琪咬牙切齒地一揚頭,臉上一副嚴陣以待的表情,“少廢話!我才不是包子!我看你才是越來越不堪入目!瘦得就剩一把骨頭,從背後看我還以為是白骨精現世!”

圍觀的衆人頓時發出潮水般的不滿之音。斯大師說這女孩像包子,那是千真萬确,明顯的一張圓滾滾包子臉,可是這女孩居然不長眼地說斯大師那完美好身材是白骨精,不可原諒!

現場幾十人同時出聲讨伐可不是一般的聲勢,簡月琪縮縮肩膀,暗暗磨牙,重振士氣擡手怒指向斯歡,“你一點長進都沒有!每次吵架都靠別人撐腰!”

斯歡淺淺一彎唇角,“總比你好,人人對你敬而遠之,需要幫忙也沒人理你。”

“你這個白癡!還真把自己當成王子了!”簡月琪大叫,“我看你根本就是爬一步都要費上幾年工夫的大烏龜!”

“烏龜好歹長命百歲,好過一顆肉包子,最響亮的牌子還叫狗不理。”

“你!”衆人怒視下,聽着斯歡永遠氣定神閑的語氣,簡月琪漸漸覺得有些頭昏腦漲,“你根本就是給白癡國的王子擦鞋喂馬的蠢奴隸!”

斯歡聞言忍不住一笑,眉眼溫柔地說:“那你就是給白癡國的王子擦鞋喂馬的蠢奴隸吃剩扔掉的肉包子。”繞口令一般的話,卻說得字正腔圓。

“你——你說什麽?”簡月琪氣得渾身發抖。

斯歡挑眉一笑,滿室生輝,唇瓣微啓,仿若念誦詩歌似的吐出絕不與之相稱的話:“我說,你就是被吃剩扔掉的那顆肉包子。”

簡月琪尖叫一聲,捂着額退後一小步,覺得世界黑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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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7 00:02:4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黑暗的少年

五歲的簡月琪小嘴裏含着棒棒糖,穿着粉棉襖像個小皮球似的擠進鄰居斯家的大門。

年紀稍大點的斯家哥哥斯非正低頭看着手裏的漫畫書,小妹斯璃給漂亮的洋娃娃梳理頭發,只有排行第二的男孩子斯歡擡起頭,很溫和地看了她一眼。

小月琪立刻本能地奔向了善意的發源點,小心翼翼碰碰平常并不相熟的那個男孩的衣角,“斯歡哥哥,能陪我去公園裏蕩秋千嗎?”

“外面很冷。”斯歡笑眯眯地說。

小月琪大大地露出一個笑容,柔軟的小手牽住斯歡的,“這樣就不會冷了!”

四串小腳印深深淺淺地印在雪地裏,小公園裏沒有人,秋千孤單地停在那裏。月琪歡呼着跑過去,費力地爬上秋千,回頭笑着嚷:“斯歡哥哥,幫我推推!”

雖然一直以來和斯歡不熟,但從今天開始,月琪決定要和他做好朋友!

斯歡很配合地走過來,輕輕推動秋千。

月琪歡快地笑着,清脆的笑聲在空曠的冬日午後格外感染人。可是秋千卻越來越高,越來越快,她起初是極開心的,但漸漸就害怕起來,秋千沒有停下的意思,反而越來越高,越來越快。

“斯歡哥哥!放我下來!”她開始帶着哭腔叫。

笑眯眯晃着秋千的小男孩卻像沒聽見一樣,依然故我。

恐懼是生長極快的東西,它能在瞬間覆蓋一個人的心,何況她只是個小女孩,月琪吓得淚流滿面,不停哭喊,連腦子都不清醒了。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于被放了下來,跌在軟軟的雪地裏,淚眼朦胧間,就看到斯歡高高在上的微笑的臉。

現在回想起來,如果當初可以選擇,簡月琪甘願自己有爆肥的身材、凸出的金魚眼、黑炭般的皮膚,也希望自己從來不認識斯歡這個人。

可這世界上偏偏有一些人,仿佛天生就是為了欺負別人而存在的。對她來說,斯歡就是那所謂的“一些人”,而她,很悲哀的正是被欺負的對象。

五歲那年的初夏,她興高采烈地跟着爸爸媽媽搬到新家,同一天,對門姓斯的夫婦也帶着三個孩子搬過來,兩家成了鄰居後,四個小孩自然而然地慢慢走近。簡月琪那時當然不知道,她的噩夢已經漸漸降臨。

那年冬天凄慘地摔在雪地裏大哭的情景,她大概永遠都無法忘記。

那是第一次,她讨厭極了那種燦爛的笑容。

從此,任憑她再傻,也明白了斯歡是有意針對她的。一起走路時喜歡伸出腳絆倒她,大家一起吃冰激淩故意把她的份弄上髒東西,她的辮子被纏進草葉子,她的衣服口袋被塞進恐怖的蟲子,聽到她一次次尖叫着大哭,斯歡就會在一旁笑得一臉得意。

爸爸媽媽卻不相信,總是說,斯歡那孩子多乖巧,你要向他多多學習。不要編故事冤枉他。

為什麽大家都覺得笑眯眯的斯歡是乖寶寶好孩子?他明明就是大混蛋大魔鬼!

斯歡比她早兩年上小學,每天背着小書包穿白色襯衫很整齊幹淨的模樣,她傍晚在樓下玩時,經常碰到他放學回來,他就不屑地揚着下巴,很驕傲地瞥她一眼,嫌棄地說:“肉包子就是肉包子,只有肉沒頭腦,每天只知道蹲在門口玩泥巴。”

簡月琪立刻就會氣紅眼睛,跳起來要和他吵架。

斯歡就不慌不忙地說:“你看你的臉又大了一圈,更像肉包子了。”

肉包子肉包子!天知道斯歡那混蛋是怎麽想到這該死的稱呼的!她不過就是臉圓了一點,怎麽可能像蒸籠裏那些白花花的包子!

爸媽卻依然摸着她的頭說,要向斯歡哥哥學習,他是好學生。

上學後,新鮮勁還沒嘗夠,就快被同學們嘴裏斯歡的名字吵死。無非又是三年級的那個男生得了學校競賽第一名,而且輕松地得到了全市的兒童繪畫大獎,長得又很好看之類雲雲。簡月琪一概當作耳旁風,在她眼裏,斯歡這個名字,只代表着那個從小欺負她的大混蛋。

有天晚上輪到她做值日,正辛辛苦苦地彎腰掃地,門口突然出現一大堆來歷不明的垃圾,驚愕地擡頭一看,竟然看到穿着校服的斯歡晃着空空的垃圾桶,笑着說:“今天我也值日,不過我餓了,要回家吃飯,垃圾就麻煩你處理了,肉包子。”說完,還不等簡月琪跳過來,他已經一轉身,大步走遠,只剩下簡月琪一個人站在教室門口氣紅眼睛。

考了五十分的試卷,她藏着掖着不敢被爸爸媽媽看到,誰知道斯歡居然一回到家就敲開簡家的門,乖巧地叮囑:“叔叔阿姨,月月今天考試得了五十分,你們千萬不要罵她。”簡月琪回家後自然迎來一頓嚴厲責問。好不容易有一次考了一百分,高高興興準備回去報喜,手裏搖着試卷飛奔在路上,斯歡居然從後面飛速跑上來,揮手使勁一搶她的試卷,當即就被扯成兩半,被風吹走。因為這個,簡月琪整整哭了一個晚上。

這樣的事多到幾天幾夜也說不完,她的整個小學幾乎每一天都是在這樣的日子裏度過的。斯歡就像個魔王,只手遮天,完全把她籠罩在了不為人知的黑暗魔咒裏。

以為上了初中就會變好,她特意挑選了一個距離斯歡的學校最遠的初中。卻萬萬沒有想到,斯歡生了一場大病,休學大半年,身體恢複後,竟然轉來了她所在的學校!再次和她成了同學!

她已經恨透了這樣的生活!

初初長大的斯歡已是學校裏一幹純情女孩眼中的校草,情書巧克力蛋糕小禮物鋪天蓋地,他在學校越發受歡迎起來,沒有人不知道一班那個溫柔好看,謙遜優秀的好學生斯歡。但簡月琪知道,假的!他表現出來的全部都是假的!他根本就是一只披着僞善羊皮的惡狼!

被強迫着考上了全市唯一的一所重點高中,明知斯歡在那裏,還是無法躲避地再次遭遇。長大後,他那副假斯文的模樣越發爐火純青,身邊所有人都被他騙過。反而是一直與他作對的簡月琪,被衆人視為不懂事的孩子。

某一天,兩家聚餐時,聊起孩子們在學校的趣事,說起“早戀”的話題,月琪立刻豎起耳朵,等着桃花不斷的斯歡被罵。

哪知斯家阿姨笑着說:“月月長得這麽可愛,在學校裏一定很受歡迎。”

媽媽連忙擺手,臉上卻是得意,“我倒是聽說斯非和斯歡都很受歡迎呢。聽說外校的女孩子都想認識他們!”

兩位媽媽的對話換來其他人滿臉的黑線。

斯家阿姨笑着問身邊的斯歡:“你和月月同所學校,一定最清楚,是不是有很多人都喜歡她?”

月琪滿臉通紅,正想開口說什麽,坐在對面慢條斯理吃着排骨的斯歡已經放下筷子,乖巧禮貌地看着簡爸爸簡媽媽說:“叔叔阿姨放心,月月在學校特別乖,不會早戀的。我還從來沒見過有男生主動跟她說話。”

就是這句話!差點把簡月琪當場噎死!

一個女孩子,當着最親近的人們的面,被說成沒人理,那有多丢臉!她差點就沖上去揍上斯歡可惡的臉,把他那層假裝的乖巧優雅全部撕掉。讓大家看看這麽多年他都是怎麽欺負她的!

可是很快,話題就轉移開了,圍繞着斯歡最新獲得的比賽獎項,除了她以外,每個人都是贊許的神情。

在那頓食不知味的晚飯結束後,簡月琪下定決心,為了不被最讨厭的人看扁,她一定要找到一個優秀帥氣的男朋友!吓掉斯歡那個混蛋的下巴!

于是,在簡月琪高二那年的秋天裏,因為飯桌上存心挑釁的一句話,她開始了锲而不舍地追逐男友之路。

兩個月之內,連續被十三個人拒絕,簡月琪覺得這世界一定是瘋狂了。因為長得醜嗎?可是她也常常對着鏡子看,皮膚還算白,眼睛雖然不大但是睫毛很長,牙齒整齊,就是單眼皮不太可愛,還不算慘絕人寰。因為性格不好?可是好多人誇獎她,說月琪是善良可愛的女孩。因為頭腦不好?可是她也曾經考過班級第三名。

月琪滿心委屈地向第十四個男生提出交往的要求,那男生剛剛轉學來,品學兼優,男生猶豫了一下,居然點頭答應了,月琪差點驚喜得跳起來。晚上說好了他送她回家,放學後她興高采烈地等在校門口,卻遲遲沒有看到人影,全校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她實在忍不住,小跑到了男生的教室門口,教室裏早已空無一人,卻隐約聽見走廊盡頭裏有奇怪的聲音,壯着膽子過去一看,正好看到斯歡一拳揮上那個男生的臉。

接近冬天,樓裏的光線很暗,走廊盡頭狹窄的角落裏,細長高挑的身影背對着她,根本看不到臉,但她偏偏就知道那是斯歡!

“你在幹什麽?”簡月琪大叫。

斯歡停住手,慢慢回過頭,被打的男生擦着嘴角的血跡勉強站起來,斯歡愣了愣,接着挑眉一笑,“就在做你看到的事。”

眼前的情景讓簡月琪的腦子裏嗡嗡地巨響,“……你……是不是每次都是你?!就因為你,所以他們才全部拒絕我,是不是?!”她猛然明白過來。

斯歡轉過身,掏出手帕擦擦手,懶懶一擡頭,眼睛裏竟然燃燒着駭人的怒火,“說對了。”

簡月琪氣得全身發抖,“你這個變态神經病!太過分了!”

“過分嗎?”斯歡扔掉沾血的手帕,輕聲笑了,“我是不忍心看他們被你這個白癡包子殘害。”他指指簡月琪,對着被打的男生冷笑着說:“你看,她長得那麽醜,看見了就讓人反胃,不管臉蛋還是身材,都像被咬了一口的肉包子,不想多看一眼。沒有腦子,智商太低,考試不及格,性格又像一頭噴火恐龍,這樣一個怪物,你喜歡她做什麽?”

這樣一個怪物……臉蛋和身材都讓人反胃,沒有腦子,性格恐怖的怪物……

在十六歲那年的深秋,傍晚的樓梯間裏,相貌俊美的少年冰冷着臉,用這樣一番話,讓面前相識了十多年的少女蹲下身子,淚雨滂沱。

那天的畫面,仿佛魔咒一般,覆蓋了關于斯歡的所有記憶,甚至取代了五歲那年跌在雪地裏的冰冷,成為回憶裏最不堪回首的一幕。

那天以後,原本還勉強可以裝作表面友好的兩個人,再也不能平靜地站在一起,因為家庭的原因碰面時,無論多少人在,都會立刻忍不住争吵。惡毒的詛咒,利劍般的話語,紛紛投射向對方,在她偶爾被不小心刺傷時,對面的斯歡依然一派悠然,就像這一切,一切的一切,都無法刺透他堅硬的外殼。

會被刺傷的只有她一個人。

因為斯歡讨厭她,從一開始就讨厭,十幾年從未改變。而她,卻是被強迫着,必須去讨厭他。

斯歡——這個名字,就代表着欺辱、可惡、魔鬼。是童年少年時代和一半的青年時代裏,最不願碰觸,卻又無法逃避的存在。

直到陽光燦燦地漫上臉頰,簡月琪才憤憤睜開眼,從讓人惱火的沉沉夢境中清醒過來。

居然又夢到了他!

老天不公平!她已經在斯歡的壓迫下勉強生活了十多年,好不容易脫離苦海,才剛剛四年,為什麽又讓他們遇見!

已經因為他的名字倒黴了一次,讓全電視臺上上下下盡把她當作異類,現在竟然重新碰到,又在衆目睽睽之下被他說得啞口無言,還得到了現場那麽多人拍手叫好!她只記得氣得頭昏腦漲時,沖上去狠狠揍了他一拳,卻在就要碰到臉頰的時候被他的手掌輕而易舉地攔下。之後,她不太記得了,似乎是海瑤使勁把她拉走,離開了喧嚣的人群。

簡月琪坐在床邊,恨恨地捶着自己的頭,呻吟着俯下身。

如果……如果從來沒有遇見過斯歡,該有多好?

電話鈴聲在安靜的卧室裏溫柔地響起,簡月琪擡起臉時依然一臉痛苦,揉了揉眉心,接聽電話。

“月琪,你還好嗎?”穆海瑤有點擔心地問。

簡月琪咧開一個幹笑,“很好很好!昨天謝謝你!”

穆海瑤無奈地嘆氣:“謝就不用了,不過,你是不是忘了一件重要的事?簡小姐,麻煩你看看現在幾點鐘!”

“九……”簡月琪眯眼看看時間,猛地大叫,“啊啊!已經九點了!”說罷立刻開始手忙腳亂地套衣服收拾東西,手機夾在肩膀和耳朵之間搖搖欲墜。

“臺長已經在發脾氣了,還有,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一下,今天你的新搭檔會和你一起開工,不要讓別人等太久。”

“搭檔?”簡月琪正忙着套絲襪,聲音含糊。

穆海瑤的聲音放大:“沒錯,就是你口中的那個崇拜斯歡的笨蛋!”

絲襪一下子掉在地上,手機也跌在床上,簡月琪簡直欲哭無淚。拜托,能不能讓她喘口氣,不要無時無刻都聽到斯歡的名字?

簡月琪以最快的速度來到電視臺,一出電梯門就看到名叫江襲襲的新搭檔一臉誠惶誠恐迎在門口。于是就在他可疑的殷勤裏,開始了忙碌的一天。

上午在演播室錄節目,他就在一邊端茶倒水,扇扇子趕蒼蠅,錄制結束後立刻上前噓寒問暖,換來簡月琪一個不滿和不解的眼神。

下午去外面錄制名為《探寶》的系列節目,是由主持人帶領大家發現隐藏在大街小巷的特色精美店鋪。簡月琪整裝待發,江襲襲就湊到她身邊撐起太陽傘,出去太陽暴曬,簡月琪口幹舌燥時,江襲襲早已經準備好了清涼的飲料。

晚上收工後,一回頭,江襲襲又站在身後,手裏舉着一個巨大的棉花糖。

簡月琪終于站住腳步,怪異地上上下下打量他,這位江先生年紀和她差不多,長相還算不錯,戴黑框眼鏡,一臉斯文,本該是那種挂着點矜持才好看的臉,現在滿是讨好谄媚,又舉着棉花糖,怎麽看怎麽奇怪,“你這人到底怎麽回事?幹嗎一直獻殷勤?”

江襲襲趕忙賠笑:“簡小姐對不起,那天讓你生氣了,我想和你好好道歉。”冤枉啊冤枉,他一邊說一邊心裏默默流淚,其實他是受害人才對。可是為了以後工作能順利進行,不哄好她絕對不行。

簡月琪大度地擺擺手,一臉遺憾地看着他,“那天的事就算了,我只是覺得奇怪,你一個各方面都很出色的大好青年,眼光獨到品位也很高,怎麽會,”她漸漸咬牙切齒,“怎麽會被斯歡那個白癡迷倒?”

糟了,問題又拐回到了斯歡頭上了。江襲襲暗自流汗,很聽話地點頭說:“你說得對,你說得對。”

簡月琪舒了口氣,半信半疑地探頭問他:“怎麽,你覺得我說的是對的?這麽說,你也覺得斯歡那家夥不好?”眼睛裏期待閃閃,明顯的,若是敢說一句“不”,這位小姐絕對會立刻發火。

江襲襲連連點頭,“沒錯沒錯!”

簡月琪聽了,這才眉開眼笑,拍拍他的手臂贊美:“不愧是我的搭檔,果然聰明,知錯能改!”

江襲襲見狀連忙順水推舟:“既然你不生氣了,今晚可不可以一起吃晚飯?就當作慶祝我們成為新搭檔。”

簡月琪毫不猶豫地笑眯眯點頭答應。

而事實結果也證明她沒有判斷錯誤,她的這個新搭檔,的确品味很不錯。從她現在身處的環境中,就能大大地體會到。

窗外街道車水馬龍,流光溢彩,窗內的燈光明亮而溫柔,如愛人深情的眼睛。大方明快的格子桌布,形狀漂亮的雪白瓷盤,精致的刀叉流動着脈脈銀光。眼前的一切,都讓人心情舒暢,再加上傳進耳朵裏的深深淺淺的鋼琴聲,簡月琪滿足地眯起眼睛深吸了口氣。

她喜歡這家餐廳!

可是對面坐着的新搭檔卻很不對勁兒,從剛才開始,就一直低下頭猛吃,連頭都不敢擡,好像她有多麽恐怖。

“江先生,你怎麽了?”

“沒,沒!”江襲襲連忙擺手,略微擡起頭飛快地往簡月琪的身後看了一眼,立刻臉色變得更難看,“我沒事,沒事,月琪,你,你叫我小江就可以了。”

“好,小江。”簡月琪更覺得奇怪,索性放下刀叉,“你不舒服?”

“沒有!沒有!”江襲襲緊張地擦擦汗,低頭幹咳兩聲,試探着問:“月琪,你真的……那麽讨厭斯歡?”

簡月琪立刻變了臉色,“當然!”

江襲襲吞吞口水,“你見過他本人嗎?”

簡月琪“哼”了聲,“見得太多,看見路邊的小貓小狗都覺得像他!”

江襲襲臉色難看無比,顫巍巍地擡起頭看着她,“如果,我是說如果,在巧合之下,因為我的關系,你遇見了他。你……會不會恨我?”

“會!”簡月琪斬釘截鐵,“要是因為你的關系讓我遇見他,我會恨死你!”

江襲襲差點當場趴在桌子上。他流年不利啊!

“你沒事吧?”簡月琪推推他軟軟搭在桌子上的手臂,“怎麽突然問我這麽奇怪的話,不可能發生那樣的事……”眼看着江襲襲緊張地抿緊嘴唇,簡月琪安慰的話漸漸停住了,臉色變得怪異起來,盯住江襲襲看了一陣,感應到了什麽似的突然一回頭,一眼就看到自己斜後方不遠的一張桌子旁有個穿米色薄針織衫,雙腿交疊悠閑坐着的男人。她愣了一下,本能地閉上眼睛,停了幾秒再度睜開,那個男人依然坐在那裏,姿态優雅地端起咖啡杯。

簡月琪全身僵硬地慢慢轉回頭,死死盯住臉色發青的江襲襲,平靜地露出一個瘆人的笑容,一字一字如鋼珠般崩落,落地有聲:“江襲襲,我想掐死你!”

江襲襲幾乎是立刻就抱住頭,悶悶的聲音從手臂間傳出來:“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沒想到會這樣!”

江襲襲真想找根繩子自殺算了,好不容易找到這麽好的工作,卻在應聘當天就得罪了自己的新搭檔,好不容易挽回了關系,居然在和好的慶祝宴上遇見了一切的導火索——他大學時最崇拜的學長斯歡斯大師!這簡直要人命!

他小聲提議:“月琪,我們溜吧!”

“溜?!”簡月琪一拍桌子,“溜什麽?!我又不是怕他!”聲音一大,高雅安靜的餐廳裏頓時人人側目。

簡月琪意識到自己做了蠢事,再次全身僵硬。

身後有腳步聲響起,一步一步,離她越來越近!她不怕,她不緊張,她只是讨厭,讨厭遇見他!想到此,簡月琪緊緊攥拳,倏地站起力量十足地一轉身,張口就要按慣例口出利劍,卻愕然停住,因她突然的動作被吓住,正呆呆站在面前的,竟然只是個來上菜的服務生。

服務生愣了好一會兒,才匆忙把香味誘人的牛排放下,說:“您是簡小姐吧?六號桌的斯先生要我對您說,難得見面,他給您添道菜。”

剛剛平息下的情緒再度輕而易舉地烽火燎原,簡月琪二話沒說,端起這盤色澤誘人的牛排大步來到斯歡的桌前,不顧旁邊還有共同進餐的美女,重重将盤子往桌上一放,冷笑着說:“斯先生,不用你假好心!”

“哦?”喝着咖啡的斯歡不為所動地一擡眼,微微上挑的眼角恰到好處地流淌出清朗的光芒,看得對面共同進餐的美女臉紅心跳,“送上門的美食居然不領情,難道是我記錯,肉包子不喜歡包牛肉餡,改喜歡羊肉豬肉了?”

簡月琪的拳頭頓時攥緊,咬牙忍了忍,暗暗安慰自己不要爆發,“你就不能像個正常人好好說話嗎?”

斯歡淡淡一笑,擡頭看她,“是誰首先夾槍帶棒,辜負好心?”

“你會有好心?!”簡月琪氣得發笑,“天知道這牛排裏是不是有只死蟑螂或者被你放了什麽整人的瀉藥!”

這些事他可全部做過,看他還有什麽好争辯!簡月琪瞪着他,卻聽斯歡說:“月月,你剛剛說什麽?我沒聽清楚。”

簡月琪再次被他氣得一拍桌子,大聲說:“我說,這牛排裏說不定有只死蟑螂或者被放了瀉藥!”

“嘩——”幾乎是話音剛落,她就被大廳裏原本面帶微笑的五六個服務生團團圍住,個個面色不善,憤怒地瞪着她。

“你們——”簡月琪吓一跳,不明所以。

“這位小姐,你太過分了!居然侮辱我們餐廳!”

“我們餐廳是有口皆碑的名店,請你對你的言行負責!”

“小姐!你必須跟我們到經理辦公室去一趟!解釋清楚你剛剛說的話!如果你是誣陷,你必須當衆道歉,挽回我們餐廳的名譽!”

“對!必須道歉!”

簡月琪心中大呼倒黴,慌忙解釋,卻沒人肯聽,江襲襲見情況不妙,連忙過來幫忙,怎奈幾個服務生都視餐廳榮譽為神聖,非拉着簡月琪去經理辦公室解釋清楚不可。

簡月琪百口莫辯,正急得發慌,一眼看到斯歡正雲淡風輕地優雅坐着,好像這一切都和他毫無關系,頓時氣得火冒三丈,“你這個混蛋!給我解釋清楚!”

斯歡懶懶地挑挑眼睛,“解釋?這位小姐,你在說什麽?我剛剛可是聽得很清楚,你在懷疑牛排的衛生問題呢。”

“你!”簡月琪幾乎嘔血,“明明是你……”

“我?”斯歡細長白皙的手指摩挲着刀叉,“這是家有口皆碑的名店,各方面都是上乘。還是請這位小姐大方地道歉吧。”

他居然事不關己!

簡月琪揮手就想去扯斯歡的衣領,卻被一個高高壯壯的服務生伸臂攔住,表情更加難以忍受,“小姐,你居然還想出手傷人,太過分了!馬上和我們去見經理!”

“喂喂!放開我!我是被他陷害的!你們……”簡月琪憤憤不平的聲音越來越遠,江襲襲見狀不妙,連忙苦着臉跟上去。

簡月琪的背影夾在幾個服務生間很快消失,餐廳內恢複平靜,悅耳的鋼琴聲繼續,空氣寧和而舒适,餐桌上的美食依然美味誘人。

斯歡卻久久注視着背影消失的方向,始終沒有回神。

“怎麽了?”坐在對面的美女試探着輕聲問。

斯歡這才看了看她,垂眼沉默片刻,低聲說:“沒事,我們繼續。”

能繼續的便繼續,不能繼續的……也早已扼殺在十九歲那年的寒冷冬夜裏,從此,再也無法開花結果。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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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7 00:03:0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欺瞞的真心

HJ總部大廈頂樓。

窗簾遮住想要流淌進來的陽光,被通明的燈光取代,室內響着淡而有節奏的純音樂,清清淺淺,卻讓這平靜的廳內平添了誘惑人心的迷幻和熱情。

廳中央略高于地面的伸展臺上正迎面走來一位身材凹凸有致性感火辣的模特,身穿一襲純白絹絲長裙,領口的線條柔美地貼在胸口,分毫不差地包裹纖細的腰身,同質地的柔軟絲帶從肩膀垂下,蕩在肩後随着走路的動作微微浮動,由遠而近,仿若仙子。

下一位模特已經優雅地步出,海藍色緊身抹胸短裙極致地襯托出完美的身材,純淨如大海的色澤,卻如魔女般誘惑着緊緊箍住人心。随後走出的模特一襲枚紅色改良旗袍,身形窈窕,輕擺腰肢緩緩走近。

以HJ總裁為首的一衆公司高層不約而同地鼓掌。

斯歡不動聲色地坐在另一邊,一雙眼始終沒有離開臺上來來去去的缤紛身影。

最後,十位模特站成一列,音樂停止,照耀臺面的光束關掉,只餘最平凡真實的背景,十款風格各異的禮服裙依然綻放着奪人目光的光彩。

總裁一邊用力鼓掌一邊站起身,滿意且回味無窮地笑望着斯歡,衷心地說:“斯大師,感謝你能帶給我這樣的作品!這不是鑒定,而是享受。”

斯歡随之起身,微微一笑,伸手與他交握,“不必客氣,叫我斯歡就好。”

總裁微笑點頭,“這十款晚禮服足夠讓HJ在今夏打敗同類的所有對手,我們必定會順利拿到紐約時裝展的參賽資格,關于展會的設計作品,還請多多費心了。”

斯歡揚揚眉,“紐約時裝展是我未來三個月的生活重心,我會為了自己,全力以赴。”

總裁頓了頓,釋然地笑着說:“沒錯,那是你的舞臺。”而他的HJ品牌,其實不過是站在斯歡身後,等待受益的商品而已。他們的關系,只靠那一紙合約維系。而關于時裝設計真正的意義,他又怎會切身感受。想到此,不禁重新伸出手,“請放心,我會給你一個不被打擾的環境,讓你安心工作。”

“多謝。”

這時候助手雲湛敲門進來,“學長,星雲電視臺的臺長又親自打電話過來,希望你接受專訪。你看……”他在大學時與斯歡同在服裝設計系,是低他兩屆的師弟,後來做了斯歡的助手,也就延續了在學校時習慣的稱呼。

斯歡回頭淡淡地看他一眼,毫不猶豫地答複:“拒絕。”

“學長……”雲湛面露難色,星雲電視臺聲望極高,臺長是個大名鼎鼎的冷漠女強人,已經好言好語親自拜托了斯歡好多次,可斯歡依然拒絕,他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麽方法和臺長說話了。

副總見此情景,想也沒想就說出相反的意見:“斯大師,星雲電視臺的收視率非常高,如果能接受他們的采訪,必定能更加提高我們品牌的購買率,你為什麽……”總裁臉色一冷,制止他繼續說下去。

而斯歡已經勾動唇角,掃過淡漠的目光,“副總,你知道電視臺采訪的目的是什麽嗎?是紐約時裝展的設計。只有這個,是目前最有新聞價值的內容。你很希望我把它當衆宣布出來嗎?”

副總明白自己說錯了話,懊惱不已,連忙道歉:“抱歉,是我考慮得太少了。”

斯歡搖搖頭,微笑出來,“沒關系。衆位都很忙,我就不多耽誤了,再見。”說完禮貌地對大家點點頭,帶着雲湛轉身離開。

副總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才擦擦額角的汗長出一口氣,“吓死我了,斯大師今天是怎麽了?明明那麽溫和的人,突然變得好嚴厲。”

總裁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很輕松地說:“斯大師也是凡人,只要是凡人,都有煩惱。你就不要多想了。”

只要是生活在紅塵之下的凡人,都有各種各樣的煩惱,突然由溫和變得嚴厲,又有什麽奇怪的?

斯歡心情煩亂地走進貴賓電梯,叫雲湛先回工作室整理給HJ的設計稿,獨自一人直下到地下停車場,坐進車裏好半天沒有動作。

他怔怔地盯着某個地方,眼神半是懊惱半是煩躁,終于還是垂下眼睫,趴在方向盤上,極低地嘆出一口氣。

他……終究還是被影響了。

從認識到現在,已經足足二十年的時光,将近人生的三分之一,這麽漫長的時間裏,足夠對一個人習慣成自然,足夠對一個人波瀾不驚,為什麽他卻這麽沒用,依然……依然無法不被她影響!

雖然昨天冷靜地和那位将要合作的知名模特慢吞吞吃完了晚餐,他卻不能騙過自己,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他重新遇見了她!在剛剛回國後,就那麽巧合地遇見了她!在見到她的那瞬間,開口對她講出第一句話,就好像回到了少年時最真摯的歲月裏,這些年的痛苦通通煙消雲散。看着她倔強憤慨的小臉,短短柔柔的黑發,亮得像星星似的眼睛,他幾乎停住了呼吸。

但是他不能。因為月月讨厭着他,因為他……并不想和她重逢。

他無法抗拒,才只有選擇逃避。

煩躁地直起身重重一捶方向盤,斯歡按按眉心,長出一口氣,迫使自己平靜下來,啓動車子離開。

二十三歲那年,他覺得自己無法繼續在國內生活下去,像逃跑一般借着深造的機會出了國,把整顆心投進服裝設計裏,而拼命的結果也沒有辜負他,實力、盛名,他全部得到,卻在那同時,把自己最珍愛的東西一件一件親手丢棄。

他要不起。而他現在所擁有的,也許未來有一天,也會像當初一樣全部離開,一件都不屬于自己。

他不是他自己的,所以,沒有去擁有的資格。

四年裏,只有偶爾工作需要才會回國,終于踏回這片土地,只是上個月的事情。回來後就接下了HJ的邀請,成為人們口中的“神秘設計師”。卻沒想到,在首次新品發布會上,就見到了她……

那一刻,他是失控的。欺負她幾乎已經成為習慣,脫口而出的,是習慣中最熟練親切的話語,卻像以往一樣瞬間引爆她的怒火。隔天餐廳裏巧合地遇見,他看到她身邊的男人,甚至還沒有花心思去探尋他們之間的關系,無法掩蓋的怒火就已經讓他發出挑釁,得到了讓她更加痛恨的結果。

什麽都沒有改變,也無法改變,不是嗎?

月月讨厭他,已經是無法改變的習慣。

線條簡潔流暢的銀色跑車在路口轉了個彎,進入一條商業街,還好不是人流高峰期,行駛還算順暢。

斯歡始終皺着眉,騰出一只手松松衣領,剛剛覺得呼吸順暢了一些,下一秒,他眼睛裏無意中掃到的畫面,差點讓他心跳失常。

商場門口,穿黃色短裙的短發女孩撐着太陽傘站着,不遠處一個戴眼鏡的斯文男人手裏捧着剛買的冰淇淋,跑到她身邊殷勤地笑。

斯歡不自覺地眼眶收緊,停下車,緊緊盯着那一對男女的身影。

簡月琪不耐煩地接過冰淇淋,眯眼看了看頭頂巨大的太陽,瞪着眼前的男人,“這麽熱的天你幹嗎非要拉我出來!”

江襲襲就差點頭哈腰,“看你心情不好,帶你出來散散心,女孩子都喜歡逛街的,是不是?”

“是!”簡月琪也不知道自己的脾氣怎麽會突然變得這麽壞,沒好氣地用背包拍他的頭,“但是我不想和你一起!”再不管他,大步往前走。

江襲襲趕忙加緊腳步追上去,可憐兮兮地為自己說情:“你不要再生氣了,那天晚上的事我真的是無辜的,後來也陪你一起去道歉了,你就不要生氣了。”兩個人漸漸走遠。

斯歡細長的手指大力握着方向盤,下颌繃緊,慢慢眯起眼,認出他就是那晚和她一起開心的吃飯,并且陪她一起離開餐廳的男人。

月月有男朋友了嗎?是嗎?她已經有了喜歡的人?她沒有和哥哥在一起?

這些問題滿滿地充斥在腦子裏,突然之下又全數散去,心髒在高高地懸起後,像灌了鉛般沉沉下墜,落到身體的最底端。

自嘲爬上嘴角,他靠在椅背上無聲地笑。他在生氣什麽?那明明就是理所當然的,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是他才對。

只是這短短幾分鐘的時間,他的手心裏就已經沁出一層薄汗,重新擡起手臂握上方向盤,啓動車子加大速度想要快點離開。卻不知怎麽,這條路忽然之間擁堵起來,前方紅燈耀眼,前面已有長長車海,好不容易變成綠燈,依然行動緩慢。

而那對靠得很近的男女行走得更慢,男人偶爾停下來買爆米花和飲料,笑眯眯地讨好一臉不情願的女孩。

斯歡還是笑,靠在椅背上笑容越來越深,唇角也越來越顫抖。

月月長大了,月月的身邊有了別人。

四年來一直逃避去想的事實,在全盤呈現在面前的這一刻,斯歡只能笑。痛的感覺是什麽?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記不清了。

流血了不痛,皮開肉綻了不痛,頭破血流了不痛。現在遠遠看到她身邊親昵地站着另外的男人,他仍然……不痛。

斯歡的牙關咬得很緊。車海緩緩移動。他的眼睛筆直地凝視前方,眼角的餘光卻無法控制地轉向那對身影。

簡月琪再次站住,把手裏的各種零食全部塞回到江襲襲懷裏,“我不想吃!拜托你不要再買了,我已經說了我不會在工作上為難你,你還想怎麽樣!”

“我希望你不要有心結……”他猛然住了嘴,眼光聚在她的臉上,“噓——別說話。”說着慢慢向她靠近,手臂也擡起來,指尖就要碰上她的臉。

“啪”一聲,不遠處的銀色跑車裏,斯歡掰斷了手裏把玩的一支圓珠筆。

“你要幹嗎?”簡月琪退了退,奇怪地問。

“安靜……”江襲襲的身體越靠越近,呼吸近在咫尺,他的手伸過來,觸碰到她的臉頰。

“喂,你……”簡月琪話音未落,只覺得有一個人影在急速靠近,她還沒有看清到底是誰,那人已經一把扯住江襲襲的後領,将原本快貼在她身上的他推出好遠。

面前的人帶着一身黑壓壓的怒火,面無表情地冷冷注視着她,陽光從頭頂打下來,鋪灑在他的發頂,黑色的發籠上金光,眉眼和臉頰也跟着變得金光燦燦。

簡月琪本能地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死死瞪着他,差點當場暈過去。

江襲襲一臉委屈地捏着剛剛抓到的蟲子,在看清來人的瞬間,立刻由憤慨轉為震驚,失聲大叫:“斯——斯學長?!”

斯歡深深吸了口氣,盡量放平語氣,指着江襲襲:“他是你的男朋友?”

“我……”江襲襲連忙丢掉蟲子,跳起來想要澄清。

斯歡已經冷笑出來,“真不容易,這麽多年,你終于順利找到願意要你的人了?”太陽那麽熾烈,也無法融化他眼底的重重堅冰。

江襲襲擺手,“斯學長,我……”

“沒錯!”簡月琪忽然大吼,恨極地盯着斯歡的臉,想在他臉上穿出兩個洞來,“他就是我男朋友!你想怎麽樣?怎麽沒看見和你一起吃飯的大美女?是不是飯才吃一半就被人家甩了?”

“你關心?”斯歡驀地靜下語氣,墨黑的雙眸灼灼地凝視她。

“關心?你在開什麽國際玩笑!”簡月琪毫不留情地狠狠瞪他,“那天的事我還沒找你算賬!你這種變态簡直該下十八層地獄!”

斯歡眼瞳的顏色更暗,冷哼自鼻腔中沉沉發出:“看你這副樣子,的确是沒人要。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就在大街上公然親熱,這樣做好讓他不要輕易離開你?”斯歡高高在上地睨她,“真是最低級的方法。”

記憶裏似曾相識的諷刺讓簡月琪狠狠咬住下唇,手指發抖,趕緊用力地攥住,“斯、大、師,你是專程趕來諷刺我的?”

斯歡冷酷地低笑,“不要擡舉你自己。我不幸路過這條街,看到你上演的精彩畫面。犧牲自己及時阻止,免得讓整條街的人都惡心到吃不下飯。”

傘不知何時歪在一邊,太陽暴曬下,簡月琪的頭漸漸發暈,心中的無力感越來越強烈,讓她幾乎站不住。

為什麽每次都要這樣?

既然這樣,為什麽又要三番兩次地遇到?

二十年,她從無知的小孩子,長成一個獨立生活的成年人,和他的相處模式,卻幾乎沒有改變過。到底是多麽深的厭惡,才能讓他在分別多年後,依然如故,像讨厭垃圾一樣句句都是唾棄?

從來沒有過的疲倦無力,讓簡月琪所有跳躍的活力在這一刻消失殆盡,像被陽光烤幹了水,匍匐在地上的小魚,呼吸艱難。她閉閉眼睛,極力忍耐着怒火再度睜開,“斯歡,我拜托你,以後不要再和我見面了!我讨厭你!不想看見你!更不想和你吵架!”說罷立刻把臉轉向江襲襲,大聲說:“既然你現在是我的男朋友,就麻煩你立刻送我回家!”

江襲襲不知所措地來回看看兩人,吞吞口水,終于還是配合地拉住簡月琪的手臂。

簡月琪低低頭,頭發滾燙滾燙的,身邊斯歡的氣息那麽清晰地環繞,她不知怎麽,突然委屈得想哭。這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讓她再也不想看斯歡一眼,在江襲襲的牽扯下,重新撐起傘,倔強地揚着頭,邁着大步很快走遠。

斯歡站在原地,看着他們消失在密集的人流裏,再也沒有說話。

他站在千萬人中央,卻忽然覺得自己身處孤島,舉目四望,了無生氣。

再一次……他再一次以那麽惡毒的話語,刺傷了她。他到底下車來做什麽?想說什麽?為什麽那些東西在出口的瞬間,還是變了味道,由蜜糖化為利劍,讓面前的人遍體鱗傷?

他不該在這裏出現,他只應該呆在空曠的工作室裏,獨自一人。

渾渾噩噩地回到工作室,雲湛不在,大概是回去HJ公司送設計圖。斯歡沒有理會,徑直走到沙發坐下,脫力地閉住雙眼。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覺得自己的心跳恢複了正常,窒息感也不再那麽強烈,才疲倦地站起身,打開電腦準備繼續之前的工作,順手摁開了電話的語音留言。

“學長,我在HJ公司,設計圖已經順利送到。我馬上要去機場接個朋友,晚點回去。”是雲湛的聲音。

斯歡解開袖口的紐扣,将襯衫的衣袖挽到手肘。

“斯先生,我是布魯克,學生們都很想念你,希望你能回來繼續為他們上課。我也期待你的歸來。不忙的時候請給我打電話。”布魯克是在法國的時候臨時帶過課的那所大學的教授,斯歡極淡地笑了一下,動作熟練地沖咖啡。

第三條留言,有個女聲輕輕地咳了下,卻不再有聲音,裏面有沙沙的電流聲,更顯得這刻意的沉默奇怪而讓人不安。

斯歡手上的動作停住,不由自主地回頭注視着電話。

電話裏沉默了好半天,終于傳出聲音:“我是斯璃。”

斯歡的手頓時一顫,手中的咖啡勺險些掉在桌上。他身子整個轉過來,就像看着什麽舊識般認真地凝視着那部黑色的電話。

“斯歡,我知道你回國了。事實上,我根本不想和你說話,一個字都不想說!今天打電話過來,是必須警告你,不要假好心地往我的賬戶裏彙多餘的錢,我根本不需要!不要以為這樣我就會原諒你!當初我說過的要求,一分都不能減少!另外再告訴你,我的男朋友,現在也是有名的服裝設計師,我保證,他會很快超越你,讓你一文不值!”冷酷的聲音停止,接下來,也不再有新的留言,整個房間都回蕩着那些寒冷徹骨的話語,久久不能消散。

斯歡僵硬的身體慢慢地緩解回來,他轉回身,繼續之前的動作,給自己沖好一杯咖啡,卻反常地沒有放糖。他端着咖啡坐在電腦前,注視着屏幕上即将完成的設計圖,看了很久,咖啡已經變冷,他仍然沒有改變動作。直到天色漸暗,他才關掉電腦,再度起身,離開光線昏暗的工作室。

斯歡只是抱着試一試的心态,沒有想到曾經常常光顧的酒吧居然還保持着原樣開在那條街。

木頭牌匾與最後一次光顧時相同無異,讓他忽然覺得,原來有些東西,在不曾相見的這四年裏,依然是沒有改變留在原地的。

帶着略微跳躍起來的心情,推開門走進去,門口風鈴丁丁當當地響聲,剛剛響起,就被酒吧裏熱鬧的氣氛掩蓋掉。每個酒吧的每個夜晚都是不眠夜,而此刻天空漸黑,喧嚣放縱的生活剛剛開始。

吧臺後絲毫不受影響低頭看書的調酒師聞聲擡頭,有些驚訝地一笑,“是你,好久不見。還是老樣子?”

斯歡點頭微笑,坐上高腳椅。

調酒師饒有興致地眨眨眼睛,“那個每年都為她唱歌的女孩呢?有沒有和你在一起?”

暧昧低暗的光線下,斯歡沒有回答,而是說:“和以前一樣,一杯雪滿。”雪滿是這裏特有的酒,每每喝下,清涼沁人心脾。他只要來到這裏,便是心亂如麻,這一杯清涼,剛好能澆滅他的沸騰。

而他自然沒有看到,身後昏暗的角落裏,正圍着暗紅的圓桌坐着幾個年輕男女,大部分都已醉倒,軟軟癱在桌上或沙發上,還有兩個人在堅持着沒有倒下。這兩個人中,那個短發俏麗,臉頰酡紅的,正是簡月琪。

簡月琪眯着眼睛笑,語調綿軟地低喃:“好沒用,居然都喝醉了……”正說着,旁邊勉強撐着的最後一位同事也搖晃了一下,趴在桌上。

“好笨……”她輕輕地微笑,頭很暈,但神志還算清醒,掏出手機來費力地按下一串號碼,接通後,懶懶地說:“海瑤,麻煩你帶着老公來月色酒吧……接我們一下……對,就是我們幾個人……拜托了……”

挂斷後,她也把頭軟軟靠在沙發上,眯眼凝望頭頂的燈光,眸子有些發酸。那時嘴裏嚷着要江襲襲送她回家,其實根本沒有,才走到一半,就接到臨時需要加班的電話,火速趕回臺裏,把怒火全部壓在心底。她不是那麽容易把情緒帶進工作的人。

加班到傍晚,幾個關系不錯的同事相約去泡吧,不知怎麽,從來不喜歡這類環境的她,竟然鬼使神差主動提出加入。說說唱唱,喝喝鬧鬧,到現在,已是除了喝酒最少的她以外,全數醉倒。

她不明白,為什麽總是有那麽多不願發生,卻偏偏一次次發生的事情?在那麽久的針鋒相對和言語攻擊下,她幾乎遍體鱗傷,很想逃避,永遠也不要再見到斯歡。他卻在好不容易遠遠離開後,再度出現在眼前,一次次,像回到過去那樣,冰冷的眉眼和舌尖,讓她退不出去。

讨厭,很讨厭!她恨不能把他抽筋剝皮!可是為什麽,忍耐了一個下午的怒火,卻沉澱成了倒也倒不出的難過。

不适地揉揉太陽穴,她有些後悔來到這裏,因為喝下的酒并沒有讓她覺得好過。全身酸痛,她擡擡肩膀,想要換個姿勢,卻在目光流轉的某個瞬間,一眼看到前方不遠背對她而坐的身影。

呼吸幾乎都停在了這一瞬,緊接着各種情緒糾纏而起,飛快地升騰,混亂的腦子沒有空隙容她多想,就用力地擡身站起,大步就往他的方向走過去。

忍不住了,她忍不住了!這麽久這麽久,她早就想問,她想問清楚,到底為什麽?為什麽認識二十年了,久別重逢後他依然對她深惡痛絕!

既然在這裏見到,她就一定要問清楚!問清楚了,從此以後,再也不要和他碰到。

借着酒力,搖搖晃晃走過去,沒走出幾步,就覺得胃裏翻騰,連忙扶住身邊的牆壁。她晃晃頭,嘴裏喃喃着“為什麽”,又邁出一步,一擡頭,恍惚看到斯歡将空酒杯放在吧臺,起身欲走。

“斯……斯歡……”她捂了捂嘴,翻騰的感覺更難忍,終于挺不住,扶着牆壁慢慢坐在距離最近的沙發上。

斯歡放下酒杯,低垂下眼睫看不到眼神,燈光在他的臉上投下陰影,明明暗暗,如處夢境。調酒師靜靜地笑,問他:“雖然今天不是她的生日,但久別重逢,能不能破例唱首歌?今天很多老朋友都在。”

并沒有等待太久,斯歡擡起頭唇角微揚,“當然可以。”

“該死的,你別走……”簡月琪低叫,但嘈雜環境下,根本聽不到她的聲音,話還沒有說完,欲嘔的感覺再次騰起。

吧臺旁邊就是一個不大的舞臺,那上面光線柔軟處,如四年前一樣,有架白色的鋼琴,斯歡只看了一眼,便熟練地從角落裏拿出一把木質吉他,撥動兩下,聽到熟悉的音色,微微一笑,安然在臺中的椅上坐下。

臺下逐漸安靜下來,很快有人認出了他,一時驚喜的喊聲四起。

“哦!是你!”

“大帥哥!好久不見了!”

“終于又見到你了!我想念你的歌聲四年來沒有睡過一個好覺!”有人高聲說,衆人大笑。

斯歡點點頭,只說了一句:“謝謝。”

簡月琪坐在昏暗中醉眼矇眬地望着臺上微笑着的人,忽然覺得有些晃眼,那種不同于站在時尚舞臺上的光芒,是安靜柔和的,卻偏偏讓她覺得刺目。她揉揉眼睛,依然不放棄地喊:“斯歡……”

斯歡坐在臺上撥動琴弦,清澈幹淨的聲音流暢地湧出,臺下一片安靜,再不見剛剛的熱鬧喧嚣,燈光并不亮,軟軟的,像上乘的牛奶般微黃的顏色,打在他的身上,每一根發絲都讓人舒适,他開口唱:“你的影子無處不在,人的心事像一顆塵埃,落在過去飄向未來,掉進眼裏就流出淚來……”

記憶裏從沒聽過他的歌聲,此刻,雖然簡月琪神志并不太清醒,但依然不由自主地在這歌聲下平靜下來,不再喃喃他的名字,倚在沙發上,出神地望着臺上。這個時候,她似乎忘記了很多東西,不記得他曾經怎麽過分地欺負她,不記得他說過的那些刀劍般傷人的話,也不記得那些厭惡,只看到眼前接近缥缈的男子,仿佛下一秒就會淺淺地消失掉。

就像從來沒有真實地存在過。斯歡……從來沒有真實地存在過,或者說,他從來沒有以真實的面貌在她的生命裏存在過……是……是嗎?是這樣嗎?為什麽每次暗中看到他面對別人的樣子,總是那麽謙和溫柔,而轉過身面對她,那張臉就像戴了面具般,立刻換成一副冷漠鄙夷?

她憎恨,一邊憎恨,又那麽的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曾經滄海無限感慨,有時孤獨比擁抱實在,讓心春去讓夢秋來,讓你離開……”

“斯歡。”簡月琪怔怔地望着舞臺,口中不自覺地喃喃,卻不知不覺中除去了其中的嫌惡,摻入無法緩解的哀傷。

坐在她旁邊的一男一女顯然是這家酒吧的熟客,聽着斯歡唱歌,竟都已淚盈于睫,“他唱得還是這麽動情,不知道那個女孩到底有沒有和他在一起?”女人低聲嘆息。

男人搖搖頭,有絲遺憾,“應該沒有,你看他還是那麽悲傷,不……好像……比以前更悲傷了。”

女人沉默一陣,“他年年一月六號來這裏唱歌整夜,為那個女孩默默慶祝生日。真不知道為什麽,這麽深情的人,卻得不到想要的愛。我想,他更希望在那個女孩的面前唱吧。”

一月六號?唱歌整夜?慶祝生日?簡月琪頭暈暈地聽着,忽然很想笑,覺得自己一定是産生了幻聽,或者是酒精的力量太強,把她引向奇怪的方向。因為在她印象裏,在一月六號過生日的女孩,正包括她。

不過,這和他來唱歌,當然只是巧合……

女人還在嘆息着說:“我還記得他上一次來這裏,四年前的一月六號,一個人在臺上不停地唱,情緒那麽穩,聲音一直很平靜,到最後大家都醉倒了,他才擡起頭,我趴在桌上,正好看到他淚流滿面的臉。當時……我的心都跟着痛了。”

誰?到底是誰?是誰能讓無論面對什麽都面不改色的斯歡淚流滿面?簡月琪覺得這個世界一定是瘋狂了。她一定是在說別人,話中描述的那個,絕對不會是斯歡……

“就讓往事随風都随風都随風心随你動,昨天花謝花開不是夢不是夢不是夢……”

為什麽?為什麽臺上那麽柔情低唱的人,別人口中會哭會笑的那個人,只有在面對她時,冰冷尖銳得讓人害怕?

簡月琪踉跄着站起來,向前搖搖晃晃邁出兩步,眼前有些模糊,仿佛斯歡的臉就在面前,她伸手去抓,虛空一片,眼前頓時一花,險些栽倒,旁邊有人眼明手快地扶住她,她卻固執地揮開那人的手,堅持向斯歡的方向移動,嘴裏不住地嚷着斯歡的名字,她以為嚷得很大聲,其實細若蚊鳴。

臺上的斯歡正在唱最後一句,臺下衆人都在入神地凝望他。與這和諧的情景不相符的只有簡月琪,她猛然邁出一個大步,卻不小心撞到一張小桌,桌上瓶子杯子跌在地上,碎了滿地,刺耳的聲響似乎讓她清醒了點,站穩身體,晃悠悠擡起手臂指住臺上,大聲喊:“斯……斯歡!你說清楚!到底……到底為什麽?”

衆人頓時驚異地看向她,臺上低頭唱歌的斯歡更是手一松,吉他從腿上滑下,他連忙站起來。

“你這個大混蛋……”還在罵着,簡月琪胃裏忽然一陣翻騰,再也忍不住,俯下身吐出來。

不幸在她身邊的女孩立刻尖叫着跳開,斯歡想也沒想,把吉他扔在一邊飛快地跳下舞臺奔到簡月琪身邊扶住她。

“你怎麽在這裏?”一把将她抱起跑向洗手間,低下頭滿眼噴火硬硬地問。

“我……”無法再說話,張口欲嘔。

斯歡眉皺得更緊,連忙安撫:“算了,不要說話!”

洗手間裏空無一人,斯歡将她輕輕放下,靠在門邊,聽着她在裏面痛苦地嘔吐。他愣愣地站着,這時才從真的從震驚裏緩過神來,緩慢地靠着牆壁滑下,蹲在門外。

她居然在這裏。

她居然在這裏聽着他唱歌。

這是第一次,這麽多年來第一次,他居然真的在她的面前,認真地唱出歌來。不再是一個人對着陌生的衆人,不再是低下頭凝視顏色暗淡的地板,而是她,真的面對着她!

斯歡把頭深深埋進膝蓋,嘴角不能抑制地勾起苦澀的笑。第一次聽到他唱歌,她便可憐兮兮地趴在洗手間嘔吐不止。

這是可笑,還是可悲?

将虛弱的她抱起後,她貪戀着他懷中的溫暖,幾乎是立刻,就緊緊抱住他昏睡過去。回到前面,和她一起來的幾位同事已經被人扶起送進出租車,正有一個長發女人焦急地等在那裏,看到她在他懷中,吓了一跳,立刻便認出他就是那夜在後臺見到的斯大設計師。

“斯……”穆海瑤剛失聲喊出,就很明智地住了嘴,“居然是你。月琪還好吧,我現在就把她送回家。”說着伸手要來接簡月琪。

斯歡卻本能地一側身,擋過穆海瑤的手,對她客氣地笑了笑,“不必了,我送她。但是麻煩你,事後不要對她說。”說罷擡身就走,不再多說一句。

“等等!等等!”穆海瑤連忙追了幾步,“你……知道她家在哪?”

斯歡定了定腳步,淡淡地說:“風華街富景華城五號三樓上樓梯左轉。是不是?”

穆海瑤頓時愣住,“是……沒錯。”天啊,他到底和月琪什麽關系?

斯歡背對着她點點頭,抱着簡月琪離開酒吧。他當然知道她家的地址,因為那裏,也曾經是他的家。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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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請給我理由

輕車熟路地開車停在她家樓下,斯歡卻坐在車裏良久沒有動,直到身旁的簡月琪不适地嘟囔兩聲,斯歡才回過神,蹙眉看了看她,清淡的眼神漸漸轉為凝視,他不自覺地擡手想去觸碰她紅紅軟軟的臉頰,最後到底還是收回手。轉身打開車門。

擡頭往樓上望去,意外地發現三樓的窗戶一片漆黑。原來她的父母并不在家,這樣更好,不如不見。

抱着她一步步踏上三樓,每上一個臺階,都像回到過去。他和她曾在這裏吵架,他曾在這裏揪住她短短的辮子,他曾在這裏捏過她的圓臉蛋,他曾在這裏惹哭了她……這樣回想起來,竟沒有一件是好的。

斯歡自嘲地笑,一擡頭,看到三樓兩扇對着的房門。對門的鄰居,兩扇門,他都那麽熟悉,這兩扇門,曾經是他生活的全部。

他呆呆地凝視,猛然用力地收回目光,在簡月琪的包裏找到鑰匙,打開她家的房門,鑰匙連連伸了幾次,都沒有插進鎖孔。他的手不停顫抖,驀地把鑰匙攥在手心,狠狠捶向旁邊堅硬的牆壁。

手上一片通紅,隐隐看出血跡,顫抖才平複下來,他動作利落地開門進去,在黑暗中脫下鞋子,熟練地将她抱進卧室。

“為什麽……”睡夢中的簡月琪不安穩地動了動身體,模糊地呢喃。本已轉身欲走的斯歡無法控制地停住腳步,猶豫了一下,回頭看她。

一看到她,眼神就無法不被融化。

她圓圓的小臉紅彤彤的,吐過的污漬已經被他小心地擦幹淨,嘴唇有些幹燥,現在略略開啓,因為呢喃着夢話不停微微張合。

無數次在夢中見到的臉龐,每當他渴望地伸手去觸摸,就會直直穿過,告訴他那都是幻想,不可能實現。現在她就這樣軟綿綿地躺在他眼前,讓他不由得懷疑,這是不是依然還是一場夢?

“你告訴我……”她還在喃喃。

斯歡像着了魔般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借着月光,她看起來那麽不真實。斯歡再次感覺到熟悉的心慌,這一次,他卻遲遲不敢伸出手。

慢慢地跪坐在她的床前,貪婪地望着深愛已久的容顏,他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去,輕輕觸到那滑嫩的皮膚。剛剛碰到,他就立刻收回手。緊張地喘息一陣,微白的臉上才輕輕露出一絲滿足甜蜜的微笑。

這樣已經足夠了。

他跪坐了好久,直到膝蓋發麻,才有些不穩地站起來,最後深深凝望她一眼,雙手握緊轉身離開,就在這時候,熟睡的簡月琪再次發出溫軟的呢喃:“……斯歡……你為什麽讨厭我……混蛋……我不想這樣啊……不想這樣……”

猶如憑空在心頭炸開了一個響雷,斯歡臉上頓時血色全無,雙腳被死死釘在地上,全身都無法抑制地微微發抖。他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地站了好久,睜大的雙眼感受到再也無法忍耐的刺痛。他像受到了驚吓般,咬緊嘴唇,不敢再回頭看一眼,跌撞着離開。

“和大家在一起分享快樂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本期《星光秀場》又要和大家揮手再見了。不過千萬不要失落,明天同樣的時間,請大家準時收看《美食誘惑》,将由我的搭檔帶領大家走進大街小巷,尋找價格公道又垂涎欲滴的美食哦,千萬不要錯過!”

簡月琪歡快活潑的臉龐花朵般讓人愉悅,清脆動聽的嗓音極具感染力,又一期節目錄制結束,她在鏡頭前與觀衆揮手告別,眼睛笑得如兩彎新月,連攝影師都忍不住跟着微笑起來。

事實情況卻不那麽好受,一離開鏡頭,她立刻按住仍然在疼的頭,痛苦地呻吟兩聲。居然一不小心喝了那麽多酒,幸虧叫海瑤來接她,否則她肯定死在那裏了!

印象中好像還發生了點別的什麽,聽到有人唱很好聽的歌,是誰?好像是斯歡?不不!簡月琪立刻搖頭,暗罵自己,怎麽可能,她一定是恨意積累太久,才會發瘋冒出這樣的想法!

走出演播室,就看到幾個相熟的同事不知道在低低地議論什麽,她輕手蹑腳走過去,猛地一拍其中一人的肩膀,效果極佳,差點把人吓死。

“哈哈!”簡月琪惡作劇得逞,爽朗地拍手笑,完全沒有罪惡感,“你們幾個偷偷摸摸的,肯定沒說什麽好事!”接着眨眨眼睛壓低聲音,“快告訴我!”

同事蘇蘇驚魂未定,“我們可是在讨論你最不愛聽的話題,斯歡斯大設計師哦。”

簡月琪意料之外地一愣,滿臉笑容立刻消失,不感興趣地起身離開。

同事白白卻已經嘻嘻笑着說出來:“聽說臺長親自去請斯歡做節目,又被人家給無情地拒絕了!”

“又?”蘇蘇興致高昂。

簡月琪撇撇嘴,眉皺得更緊。

白白竊竊地笑,“絕對不少于三次。斯歡每次都是幹脆地拒絕。我看啊,臺長絕對是暗戀人家!”

簡月琪忍了好半天,實在忍耐不住,關于斯歡的話題她就是沒辦法不插嘴,恨恨地轉回身一拍桌子,“他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個小小服裝設計師!說白了就是個給人做衣服的!臺長也真是無聊,有那麽多名人她不請,非要低聲下氣去找那個不知好歹的白癡!”

又來了又來了!衆人一致表情抽搐地看她,蘇蘇突然臉色一變,僵硬地咧出一個幹笑,顫抖着指指簡月琪身後,小小聲說:“臺……臺長……”

站在門口的臺長嘴角抽搐,厲聲大喊:“簡月琪!馬上到我辦公室來!”

人怎麽可以倒黴成這個樣子?

簡月琪哭喪着臉攪着手指,站在臺長富麗堂皇的辦公室裏,覺得周圍的氣壓一陣比一陣低。

臺長坐在黑色的大皮椅上冷冷地盯着她,若有所思的模樣,卻一句話也不肯說。簡月琪簡直要被她的态度逼瘋,就好像拉到法場,刀卻停在脖子上面遲遲不肯落下的感覺,讓人毛骨悚然。

時間滴滴答答地流過。臺長終于動了動嘴,冷淡地問:“聽說你和斯設計師認識?”

“誰和他……”簡月琪立刻揚頭想反駁,一眼瞥見臺長發黑的臉色和結冰的眼睛,期期艾艾放軟了語氣:“認識……”

臺長敲敲桌面,咳了一聲,“別否認。我知道你們是舊識。”

簡月琪想起斯歡的臉就覺得煩,沒好氣地別開頭,看向別處。她們臺長無所不能女強人的頭銜絕不虛傳,向來沒有她想查查不出的事情。怕是自從上次招聘會失态開始,臺長就盯上她了。

“有件事,你必須幫我去做。”臺長摘掉眼鏡,很疲倦似的揉揉太陽穴,沉默一會兒,忽然擡起頭對着簡月琪微微一笑,冰霜初融,這笑容竟格外漂亮,卻把簡月琪吓得不輕。

從沒見臺長這樣笑過,簡直像個等待約會的少女。本能地意識到重大危險将要臨近,簡月琪下意識往後跳了一步,防備地看着臺長,心跳慢慢加快,預感到有些陰謀正要落在她頭上。

“簡,你怕什麽?”臺長笑意溫柔,站起身,雙臂環胸向她慢慢靠近。

簡月琪臉色發白地又退後一步,“臺……臺長……你別為難我……”

臺長繼續笑,“不會為難,只是件小事。”

簡月琪吞着口水怯怯看她,一副柔弱小可憐的模樣博得同情,“臺長,你想幹什麽……”

“去拜托他,接受我們節目的邀請。”

簡月立刻琪堅決搖頭,“不行不行!”

臺長重新冷起臉皺起眉,“簡,這幾年我對你不錯,就這麽點小事你也不能去做嗎?”

“我做不到!”

臺長勢在必得地冷冷一笑,“如果你不去,就不要怪我對你不照顧。現在臺裏正考慮派一個主持人去西藏做特別節目,為期兩個月,看來你并不排斥了?”

上帝!高原反應會要了她的命!

冷汗頓時順着額角淌下。

臺長看了看她,很高傲地字字有力:“不去也可以,立刻回家準備出發吧。兩個選擇,你決定。”

簡月琪絕望地瞪着臺長,鼻涕一把淚一把。

她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為什麽會倒黴到這種程度啊?

落雨的清晨,本已濕涼的空氣裏像被加了冰,攪出更加透入皮骨的冷意。

灰白色的墓碑座座安靜地矗立,被細密的雨絲罩上一層讓人看不清楚的朦胧薄霧,仿佛揮開那片霧氣,就能看到至愛的人們已然消失的親切容顏。

斯歡撐着傘靜靜站立在墓前,這是一座合葬墓,碑上一對中年夫婦的笑臉在雨絲中分外寧和溫柔。

他那樣凝視着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雨勢小下來,陵園裏漸漸有了手持花束前來憑吊的人,使這肅穆安寧的空間裏增添了生的味道,他才恍然從沉遠的回憶裏掙脫出來,彎了彎腰,将手中的白菊輕輕放在碑前,膝蓋也順勢屈下,不顧地面上的雨水,安靜地跪在墓前。

“伯父,伯母,你們還好嗎?對不起,這四年我一直沒有來看望你們。”他睫毛低垂,用很低柔的語氣呢喃似的說着,“請原諒我這個膽小鬼。”

他低着頭,傘放在一旁,任雨珠落在細密微翹的睫毛上,模糊了眼前視線。

他保持着這樣的姿勢很久,天依然陰着,雨勢小了很多。朦胧的眼前不住地閃現着封存在記憶裏的許多畫面,曾經無邪的笑臉,溫暖的擁抱,溫柔的大手,如波濤洶湧的海浪中,浮木般将他托起。

卻都已經是過去。再也不會回來。

他忍耐着閉住眼睛,衣服已經被細雨打透。

身後不遠的石階上,不知何時已有一個黑衣男子默默地站立,眼神複雜地凝視着他跪着的背影。

斯歡毫無所覺,直到黑衣男子低低喊了一聲他的名字,他才愕然回頭,揉掉朦胧了視線的雨水,看清的瞬間,幾乎失聲:“哥!”

斯非眼中這才蹿起一抹驚喜,拾級而上,站到他跟前伸手去拉他起來,有些激動,“你真的回來了!”

“是,我回來,為了……”

他沒有說完,就被斯非打斷,斯非的語氣很迫切,生怕他做錯了什麽似的緊張,“我要你回來,是希望你解開心結,以後為了自己好好生活!”

斯歡一怔,随後卻是微微笑了,低聲說:“不,我回來,是為了補償。”他站起身,與斯非平視,眼神溫柔得令人不忍直視,“我回來,是為了把虧欠你們兄妹的,全部還清。”

斯非呼吸一窒,立刻說:“不!”

“哥,你需要什麽?”隔着圓潤如珠的雨滴,斯歡的笑容看起來那麽不真實,他輕聲,“只有我有。”

斯非明明最怕他有這樣的想法,他卻偏偏這樣說,頓時又急又氣,素有的雅致溫文在這一刻崩解,有些東西也忍不住噴薄而出,一推他的肩膀,氣急之下脫口而出:“要你的命!你也還嗎?”

斯歡被他推得退開一步,神色卻并無變化,反而長睫掩蓋的瞳仁裏,更多暗沉的溫柔,語氣很輕,卻字字穿透雨簾,聽在耳裏無比清晰:“一命還兩命,我甘願。”

簡月琪已經站在HJ大廈的門口等了足足一天。現在全身酸痛,呻吟着揉着小腿,表情糾結地坐在臺階上。

一邊痛苦地為自己捶腿,一邊在心裏把臺長暗罵了七八遍。

那個陰險的老巫婆根本就是在故意威脅她!明明知道她這個人體質奇怪,平常看起來健健康康,偏偏高原反應極其強烈。上次和朋友開開心心去西藏玩,還沒到兩天就垂死地提前爬回來。回來以後整整虛弱了半個多月才算恢複。她要是再去,而且一呆兩個月,她保證,不出三天,就必死無疑!她絕對不能為了最讨厭的那個人丢掉小命!

不就是讓斯歡上節目嗎?

不就是要低聲下氣求他幫忙嗎?

不就是要忍受他更加無法無天的嘲諷和欺辱嗎?

沒關系!為了能保住珍貴的小命,她忍了!只是成功的幾率實在太小,斯歡恐怕只會指着她的鼻子諷刺她一番,根本不可能答應她的要求。最讓人吐血的是,就在幾天前,她還堅決地說以後再也不要見面,沒想到,現在卻要低聲下氣去求他。

需要聯系,才發現沒有他的任何聯系方式。而關于他會出沒的地點,她也只想到了HJ公司。

在HJ的門口等了足足一天,連吃午飯的時候都幾乎沒有移開眼睛,卻失望地沒有看到斯歡的影子。看來幸運之神依然離她很遠,她也只能自認倒黴地一聲嘆息。

已經是傍晚,看來斯歡不可能出現了。簡月琪苦着臉揉揉腳腕,不确信自己能不能站起來順利離開這裏。

“小姐,我聽保安說你已經在這裏待了整整一天,有什麽事嗎?”身後突然響起很溫和磁性的男聲,簡月琪連忙踉跄着站起來回過身,就看到一身黑色西裝的男人器宇軒昂地站在她身後笑望着她。

就算她再遲鈍,也立刻認出了眼前的男人,曾在多種類型的雜志上擔任過封面人物的金牌單身王子——HJ品牌的總裁大人!

慘了!簡月琪吐吐舌頭,抱歉地說:“不好意思!我在等人。我現在馬上離開。”

“等人?公司裏的員工?”總裁大人倒是不急也不兇,始終樂呵呵的。

簡月琪面露難色,“算是吧。可是他今天沒出現。我明天再來。”她想到這裏,順勢雙手合十拜佛似的懇求,“我保證不會造成任何影響,明天也讓我在這裏等吧!”

總裁大人饒有興致地看着她可憐兮兮拜托的模樣,好奇地問道:“你到底等誰?也許我能幫忙。”

簡月琪聞言眼睛立刻亮起來,連忙說:“斯歡!是斯歡!您有他的聯系方式嗎?”

“斯歡?”總裁大人倒是沒料到她會說出這個名字,不禁再次細細地看了看她,忽然想起來,立刻就笑了,“我記起來了,你是發布會當天和他吵架的那個女孩。”

給萬人垂涎的金牌王子留下這種印象,簡月琪實在想吐血,可情況不允許她多說廢話,只能重重點頭,“就是我就是我!我現在有急事找他,您能不能告訴我他的電話?哦,不不,打電話他肯定不會接,接了也是吵架,什麽都說不清。您還是告訴我他的地址吧!”

這個女孩自言自語的功力倒是很強,總裁大人露出一個溫良無害的笑容,“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找他尋仇去的?我可不能害了自家設計師。”

“尋仇?!”簡月琪不可思議地叫了一聲,“總裁大人,我是他的鄰居,我們五歲就認識,雖然我真的很讨厭他,但也不可能殺掉他,我才不會為了他把自己送進牢房!”

總裁大人揚揚眉,“給我一個能證明你身份的證據。”

“證據?!證據……”簡月琪快發瘋了,焦急地想着有什麽能拿出來給他看,猛然之間臉色變了變,想起一樣東西,手忙腳亂地打開背包,在錢夾內側一個非常隐蔽的夾層裏,非常不情願地拿出一張照片遞給他,別過臉,“你看!這下信了吧!”

總裁大人接過,看清的時候,眼底流竄出一絲詫異,不動聲色地将照片放回到簡月琪手裏,微笑着說:“地址我只說一次,如果沒聽清,可不要再來問我。”

這張照片上,是兩個賭着氣的小孩子,後背相對互不理睬,憑這張照片,已經無法判斷裏面的男孩到底是不是小時候的斯歡。真正讓向來波瀾不驚的總裁大人震驚的是,他曾無意中在斯歡的錢夾裏,看到過一張同樣的照片。

或許,他做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好事呢。總裁大人微微眯眼,笑意盎然。

早上的一番話竟然把哥哥氣走,從陵園出來,斯歡實在提不起情緒,索性開車去了郊外,細雨過後的空氣濕潤清新,混雜着青草的芳香和泥土的氣味,讓人想要與自然融為一體。

三個月後要參加紐約時裝展的設計稿,他已經完成了大半,只等待最後的完善和成品制作,雖然具體的情況除了他自己以外無人知曉,但很明顯,這份設計稿已經成為了很多人想要探究的對象。

不是不能公開,而是公開後,它将一文不值。他敢保證,一旦他公開,不出一個星期,市面上肯定會出現類似款式的服裝,而只偷取了部分設計理念之後的成品,實在是慘不忍睹。如果公開,或者被曝光,被偷取,都意味着它将成為廢品,而為了展會,他必須推翻一切,重新做出一份嶄新的設計。

星雲電視臺三番五次打來電話,也正是為了這個目的。他除了回絕,再無其他做法可行,不是嗎?

晚上開車回去工作室,照例打算徹夜工作,車子快要開到樓下時,車燈掃過去,隐約看到樓下一個來回踱步的熟悉身影。

心髒像被一只手猛然攥住,斯歡無法控制地屏住呼吸,慌忙把車停下,關閉車燈,悄無聲息地将自己隐匿在黑暗裏,近乎貪婪地凝望着不遠處來回走動的那個身影。

簡月琪。

不會錯,即使只是淡淡掃過的一眼,他也能肯定,等在他樓下的人,就是他的月月!

喜悅将他狠狠淹沒,他幾乎控制不住想要開門奔出去的沖動,指甲深深陷進肉裏,略微張開口凝視着她,急速地呼吸,使紅潤的嘴唇迅速地幹澀,他眼睛一眨不眨,好半天,才舔舔幹燥的唇,重重靠向椅背。

月月……是不可能來主動找他的。

狂喜退去的頭腦終于變得清醒,立刻認知到最清晰的事實。他再次深深看了她一眼,用力收回目光低下頭,緊緊咬住下唇,長睫毛迅速覆蓋眼瞳,把自己隔絕在黑暗中。

他知道,月月多半是為了工作,被強迫來的。他沒有忘記,她正是星雲電視臺的主持人。

根本不該期待。一手造成現在這樣局面的人,不正是他自己嗎?

重新啓動車子,一點點向她靠近,清楚地看到因漸近的車聲回過頭的簡月琪,圓圓的小臉上露出疲憊而茫然的神情,他手指情不自禁地緊了緊,眼底一片墨黑。

終于認出車裏坐着的人正是斯歡時,簡月琪第一反應就是想破口大罵他幹嗎這麽晚回來,但想了想利害關系,還是忍住心頭恨,咬咬牙等待他的惡言惡語。

斯歡打開車門,不慌不忙地下車,全無一點驚訝,這種反應讓簡月琪非常不滿,記憶裏,他這個人的神經仿佛是鋼筋打造的,幾乎沒有看到過他驚訝恐懼傷心之類的表情,向來都是平和冷靜,雲淡風輕。永遠平靜得讓人厭惡。

斯歡下車,與她面對面站着。頭頂月亮很圓,星子閃閃,是個美好的晴朗夜晚。在朗朗月光下,終于還是他先有了動作,對着蓄勢待發的簡月琪笑了笑,說:“等很久了嗎?”

溫和的語氣,就像在親切地關心。

簡月琪已經做好了被他冷語諷刺的準備,突然聽到他這樣開口,有一瞬間的恍神。她呆呆看着他,在這月色下,仿佛再尖利兇惡的東西都會變得柔和,斯歡也沒有例外,他靜靜站在面前,眼神柔軟,讓簡月琪無端地覺得心口一酸,做好的各種防備不由自主地紛紛卸下。

她連忙錯開目光,咳了咳,低頭說:“沒有,我剛來。”

錯了,錯了,他面對她,不該是這樣的态度,不該因那晚喝醉夢呓的呢喃就控制不住自己!在她面前,他該是冷漠可惡的,但看着她驚訝而後變得脆弱的眼神,忍不住再一次關心出口:“晚上很冷,你穿太少了。”看她,只穿着薄衫短裙。

簡月琪氣憤地發現自己竟心酸不已,好像苦苦忍耐的委屈終于得到別人的關懷,頓時酸軟地一觸即化,尤其那個人,是從來都對她惡劣不已的斯歡。但口頭上仍不甘示弱,她絕不可能因為這兩句話對他印象改觀!立刻扭開頭,不屑地哼了一聲:“我就算凍死了也不勞你費心!”卻在說完後,忍不住用眼角的光悄悄瞥了斯歡一眼。

斯歡閉了閉眼,抿緊唇。再次在心中嚴厲警告自己,不能将苦苦維持的界限親手打破。再度睜開眼睛直視她時,已經換成了和以往一樣的尖銳而戲谑的目光,勾唇一笑,打碎她的所有幻想,“到我這裏有何貴幹?我這小小地方可容不下又醜又蠢的怪物大駕光臨!”

這句話就像一把利刃,在剛剛變得柔軟的心口直截了當地一擊而中,毫不偏倚。

斯歡長腿邁開走近一步,冷冷一笑,“我知道,你是奉了臺長之命吧!想來求我上你的節目?要被你這種三流都夠不上的笨蛋采訪,我不知道會被多少人嘲笑。你還是回去吧,不要在這裏浪費我的時間。”

簡月琪用力揚起頭,怒極而失望地盯着他的眼睛。

斯歡又邁近一步,眼瞳深暗,“要做攔路狗,請換到別家門口,我這裏很忙,不招收肮髒的流浪動物。”說完冷冷瞥她一眼,與她擦肩而過,大步邁向樓門。

而擦身過去後,他幾乎是立刻就狠狠咬住唇,強迫自己不發出其他聲音。

“等一下。”完全出乎意料的,背後竟傳來簡月琪平靜沒有發怒的聲音。

斯歡卻更加加快了腳步,只想快點回到沒有她的地方!

“等一下!”簡月琪的聲音拔高。

斯歡無法控制步伐,像逃避一般變得更快。

“等一下!”這一次,她的低吼裏帶了欲哭的顫音,“我讓你等一下!你聽到沒有!”

那種聲音,讓他再沒有力量拒絕,只能硬生生停在原地,用背影等待簡月琪接下來的話。

以為自己什麽都能忍受,所以按着總裁說的地址,來到這幢樓下耐心等待。預想了各種各樣的可能,覺得自己全部都能承受,以為無論斯歡說出多麽惡毒的話,都不會讓她受傷。卻沒有想到,最殘忍的利刃,是他的溫柔。

從來不曾屬于她的溫柔,在這個月夜偶然的展露,讓她酸楚地幾乎落淚,以為持續了二十年的厭惡終于能看到終點,他卻技高一籌,在這樣的時刻,重新蓄積力量,重重捅進一刀。

“斯歡……”埋藏了太久太久的委屈在月光下再也無法隐藏,汩汩地滲出,心裏,身體裏,眼睛裏,滿滿的全部都是,她想知道,太想太想知道。她在這月色美好的夜裏第一次對他示弱,幾乎站不住,“……我為什麽要遇到你?為什麽和你糾纏不清這麽久,我還是放不開,就是做不到完全不在意。”

“你到底……到底為什麽讨厭我……”

“我本來以為你就是這樣的人,就是那麽可惡……可是我早就發現,你對所有人都那麽好,就連街邊碰到的乞丐,你都那麽溫柔,為什麽只有對我……只有對我……”

“……我到底有多讨厭,能讓你二十年,都不願意看我一眼?”

簡月琪已經脫力,卻仍然用盡全力大聲對着他挺拔的背影喊:“斯歡,你告訴我!你到底為什麽讨厭我?告訴我理由!”

聽出她聲音的不對,斯歡驀然轉身,就看到她淚雨滂沱的臉。

在這個時刻,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個深秋,傍晚的樓梯間裏,因他的妒火沖口而出的一席話,讓她不敢相信地望着他,然後淚水一滴滴落下,潤濕整張臉。

那個永遠也無法忘記的傍晚,與眼前的情景漸漸重合,讓斯歡意識到,這竟是那天之後,他第一次看到她哭。

她哭了,她哭着,那麽喜歡朗朗笑着的女孩,哭着問他究竟為什麽。

心忽然之間空了,之前塞滿了的各種情緒頃刻之間煙消雲散,什麽都不剩,不哀不痛,卻空得讓人害怕。

斯歡覺得自己被她徹徹底底地擊敗,一點逃開的餘地都沒有,雙腳被她的眼淚釘在原地,不能前進,也無法後退。

“斯歡,我最讨厭你……”簡月琪捂住嘴,哭着慢慢蹲下身。

斯歡的眼神緩緩放柔,他毫無辦法,也別無所求,他只想停住她洶湧而下的淚水。勉強地牽出一個笑痕,用夢境裏對她使用了無數次的溫柔嗓音輕輕地說出從未吐露過的心情:“月月,月月,月月……”

曾多少次在這樣的呼喚裏驚醒?他自己已經記不清楚。

他仍然只是不斷地喚着她,好像這樣,就能使空洞的心重新填滿。

滿臉淚水的簡月琪終于忍不住在他不住的呼喚下擡起頭看着他,看到他的黑發幾乎融進黑夜裏,看到那雙本該同樣墨黑的雙眼,竟閃爍着讓人迷惑的瑩亮。

他呼出一口氣,唇角顫抖,輕輕地,夢呓般地說出簡月琪以為永遠都不可能聽到的話:“月月……對不起。”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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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7 00:04:1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我願意為你

“親愛的朋友們大家好……”節目錄制現場,燈光攝影布置妥當,簡月琪笑顏如花面對鏡頭。

“停!停!”監督突然拍拍手,大聲打斷,一臉不可思議地瞪着迷茫的簡月琪,“簡!你怎麽回事?為什麽只戴了一只耳環?”

衆人的目光立刻随着監督看過去,簡月琪果真只戴着一只白色耳墜,另外一只耳朵空空如也,簡月琪茫然地伸手去摸,這才像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跳起來,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馬上去戴!”

戴好耳環坐回來,正要重新開始錄制,監督又是一臉無法忍受,大喊:“簡!你今天太不認真了!戴個耳環也能把頭發弄亂!”

俏皮可愛的短發不知道被什麽東西勾起了絲絲縷縷,不聽話地翹在頭頂上,看起來滑稽可笑。連向來對她恭敬非常的江襲襲都忍不住用文件夾擋着嘴小聲笑起來。

簡月琪滿臉懊惱,再次站起來道歉,她實在不想惹怒這位脾氣火爆的監督,“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小心,我馬上去弄好!”

又等了三分鐘,簡月琪對着鏡子左右看仔細,确信頭發和臉都沒有任何問題了,重新坐好,剛擺出完美微笑面對鏡頭,又被監督一聲崩潰的怒喝打斷:“簡月琪!你這是在挑釁我嗎?看看你的衣服!”

低頭一看,竟是剛才補妝的時候不小心把唇膏蹭在了胸口的衣服上,淡青色的上衣沾上粉紅色的唇膏,要多可笑有多可笑。

“哈哈哈哈——”演播室裏衆人再也忍不住,爆笑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她今天已經不知道道了多少次歉,這句話說得幾乎麻木。她不停地說,是因為自己犯了錯,希望得到別人原諒。那麽……他說對不起,是什麽意思?

她到現在,還以為只是自己做了一場滑稽可笑的夢,要不是今天早上醒來時眼睛腫得刺痛難忍,她不會認為記憶裏的那些畫面都是真實。

他對她說對不起。那麽哀傷忍耐的眼神,輕柔地跟她說對不起。

“可惡……”她沉浸在回憶裏,情不自禁喃喃自語,卻沒發現演播室裏衆人皆是一副看着怪物的眼神瞪着她,她依然略低着頭,坐在鏡頭前低語:“到底怎麽回事……”完全忘記了自己身處何處,該做什麽。

監督一腳踢翻一把椅子,“簡!月!琪!跟我出來!”

站在門外被冷血無情的監督惡狠狠大罵,途經的同事皆是一副同情的目光,貼着牆邊飛快走過,生怕監督那可怕的怒火沾染到自己,直到組長急匆匆跑過來,大吼了一句“簡月琪”,才算把她解救。

監督火氣還沒撒完,很不爽地瞪着組長,“什麽事?”

組長氣喘籲籲,指着簡月琪,“袁設計師已經到了,正在會客廳,沒有看到約好的主持人,現在很生氣!你快點過去!”

雖然臨死之際被組長搶救下來,但聽到袁設計師的名字,簡月琪很意外地發現自己完全沒有興趣。這位設計師本是她辛苦預約的,想要做出這期訪談,最大的理由,是因為這位袁設計師,是去年年終國際服裝展上的輸家,而打贏他的人,正是斯歡。她那時迫切地想要采訪他,贊賞他,想借他在節目裏貶低斯歡。這樣惡毒的小心思,讓她竊竊地興奮過,但是現在,那些情緒全部消失,她覺得自己無力再梳理關于斯歡的任何事情。

袁設計師等在會客廳裏,滿臉不耐煩,眼裏再帶點清高自傲的金貴,整個人顯得趾高氣揚,喜歡斜眼看人。

簡月琪倒沒料到他會是這樣的态度,客氣地把他請到演播室,一切準備就緒,節目錄制便迅速地開始。為了不耽誤這位設計師的時間,她已經早早為此次節目做好了準備。一樣的談話,不一樣的,只是此刻持有的心情。

袁設計師始終冷淡矜持的表情,說話愛理不理,簡月琪暗暗地皺起眉頭,仍然維持輕快的笑臉,“我想大家最感興趣的都是關于三個月後紐約時裝展的情況,不知袁設計師是否已經對此做好了準備?”

袁設計師自鼻腔中輕輕哼出一聲,擡擡下巴,慢條斯理地開口:“當然,我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絕對會把靠一時運氣得獎的某個人徹底打倒。”

簡月琪不知怎麽,一聽到他這句話,頓時升騰起無法抑制的厭惡感,頓了頓,笑着說:“看來袁設計師充滿信心啊。”

“當然!”袁設計師不屑地看她一眼,很是傲氣地說,“也請你們這些主持人記者什麽的,以後不要把我和斯歡那種不入流的設計師混為一談。”

話一出口,在場的所有工作人員俱是一臉震驚,沒料到他竟會這麽不計後果地說出如此過分的話,簡月琪眯眯眼,不悅感持續增加,幾乎沖到頭頂,沒有說話。不悅的同時,又忽然暗暗嘲笑自己,現在的情景,不正是當時她最大的目的嗎?怎麽現在實際發生,竟讓她這麽排斥?

争吵不和了二十年,從五歲,到二十五歲,被問起最憎恨厭惡的人時,不變的必定是斯歡的名字。可現在,只因為月夜裏的一句對不起,就把過去全部推翻?簡月琪,你真沒用!

袁設計師見她不再說話,以為是被自己的宣言震懾住,咧咧嘴笑起來,“我聽說你們這些小女生,最喜歡崇拜那些華而不實的東西,我建議還是離斯歡那種繡花枕頭遠點吧,免得他一敗塗地時你們哭得傷心!”

慢慢燃燒的怒火因這一句話,像被突然澆了油,猛地高高蹿起,蓋過所有冷靜的理智。這一瞬間,她竟只意識到是昨晚痛哭時凝望着她眼神柔軟深刻的那個人正在被人侮辱,而徹徹底底忘記了,那個人曾經是多麽的可惡。

簡月琪冷笑着一把将衣領上夾的小小話筒扯下扔在地上,在袁設計師震驚的注視下,霍地站起來,朝門口一揮手臂,一字一字清晰幹脆地說:“不好意思,請你馬上出去,我這樣的小女生,只會喜歡繡花枕頭,像您這樣鼻孔朝天的大牌,我沒有興趣!”

一時沖動得罪嘉賓的後果是什麽?很顯然——就是開除。

這份辛辛苦苦得來的工作,全心為之努力又深深熱愛的工作,就因為沖動的一句氣話,馬上要離她遠去。簡月琪趴在家裏大哭了整整一天,覺得心都冷了,現在容顏憔悴,毫無生氣地呆呆地坐在辦公室裏等待宣判。這是她被暫時停職後的第三天,被臺長一個電話召來臺裏,看來是要處決了。

門外由遠及近響起脆而沉穩的腳步聲,有人穿着高跟鞋靠近,簡月琪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這個腳步聲,她早已聽慣,絕對是臺長!

簡月琪近乎絕望地瞪着緊閉的大門,在它開啓的瞬間,她本能地縮縮肩膀閉住眼睛,就怕臺長舉着一把大刀直砍而下。

“簡,你過來。”果然是臺長的聲音沒錯,簡月琪的眼睛閉得更緊,反正馬上就要被她解雇了,再多得罪一點也沒差別!

“你在幹什麽?”臺長奇怪地問,聲音很柔和,就像是簡月琪的節目第一次成為收視榜首時,她欣慰嘉獎的語氣。

好像有蹊跷!簡月琪深吸幾口氣,慢慢把左眼挑開一條小縫,透過睫毛交叉的縫隙模模糊糊看到臺長的臉,的确是溫柔笑着的,沒有一絲怒意,她這才壯起膽子,睜開眼,咬牙低下頭,“對不起臺長,我又給您惹麻煩了,我不會再為自己求情了,您開除我吧!”

“開除?”臺長溫和地笑,“我交給你的任務你完成得那麽漂亮,我不但不會開除你,這個月底還會給你加獎金。”

簡月琪倏地瞪大眼睛,她在聽天方夜譚?!

臺長笑眯眯望着她,很滿意地點點頭,“你是我們電視臺優秀的主持人,漂亮完成任務,又有膽識,勇敢地反駁口出狂言的三流設計師。簡,我很欣賞你!”

啊——啊?!

“臺長,你在說什麽?我可是把袁設計師氣走了呀!”簡月琪一頭霧水。

臺長揚揚眉,很驕傲地一笑,“袁設計師算什麽,不過是一個沒有風度的失敗者。托你的福,我們請到了炙手可熱的斯大設計師,怎麽可能還把他放在眼裏。”

這番話簡直像給了簡月琪當頭一棒,她的眼前有瞬間的空白,嘴唇顫動了很久,才一個箭步沖上去揪住臺長的衣袖,表情近乎恐怖,“你說什麽?!誰?!”

臺長被她失常的模樣吓住,“斯歡斯設計師啊,不是你請他來的嗎?”

“我請他……我的确去請過他……”簡月琪眼神放空,臉色發白地喃喃自語,“他來了?他居然來了?!”

雖然簡月琪的反應非常怪異,但一想到收視率高到讓人驚呼的事實,臺長就眉開眼笑,拍拍簡月琪的肩膀,“沒錯,他來了,而且節目采訪的時候,他非常配合,把我們需要知道的事情全部公開。哈哈,真是太好了!那麽完美的人,态度又那麽溫和……”臺長自言自語,陷入對斯歡的無限迷戀裏,但是忽然之間,眉頭一皺,“不過……”

簡月琪原本空茫的眼神立刻敏感地緊緊注視她。

臺長也擡起頭看着她,兩人的目光在中間相隔的稀薄空氣裏以怪異的姿态相撞,一個是震驚之下的空白,一個是略有不平的打量,臺長整了整神色,心中依然不明白眼前這臉蛋圓圓相貌平平的女孩,到底有什麽魅力,能吸引聲名赫赫的斯大設計師那麽用心地對待,“不過,他對我說,要他在節目上公開什麽都可以,只是,必須保證讓你能留在電視臺。”

簡月琪有好一會兒就那麽傻傻地盯着臺長,像被定住似的完全沒有反應,臺長被她看得毛骨悚然,正臉色微變打算轉身走人,簡月琪忽然微微笑了,很輕很輕的笑容,發出的聲音也像安撫哄慰似的清淺,不敢放大聲音:“你是在開玩笑吧?他怎麽可能說那種話?你一定在騙我。”

臺長本就覺得那話不合常理,很不是滋味,現下簡月琪這麽問,更覺得心煩難耐,揮揮手加大聲音:“我從不開玩笑!是他說的!他說只要你能繼續留在電視臺工作,他就會接受我在采訪裏提出的任何要求!”

她的話音落下,簡月琪就迅速捂住嘴,就像是直到這個瞬間,才剛剛聽明白。

斯歡主動來到電視臺接受了采訪?

斯歡說這都是為了讓她留下?

不可能!那不是斯歡!絕對不是!真正的斯歡,應該在她得罪了大人物被電視臺開除後,開着名貴的跑車停在路邊,搖下車窗露出一張高傲的臉,鄙夷地以最惡毒的話諷刺她!

他為什麽要在那夜露出那麽柔軟痛苦的眼神?

為什麽要對她溫柔地說對不起?

為什麽要以幫她的名義這樣做?

他……他一定是故意的!為了讓她虧欠他!為了可以抓住她可笑的把柄,為了讓她為他哭為他痛對他感恩,更加變本加厲地嘲笑欺負她!

一定是這樣!

簡月琪顫抖着深深呼吸,捂着嘴的手慢慢攥成拳,整個人像被狂風暴雨吹打的細瘦枝條,發抖着搖搖欲墜。她忽然面色一狠,大步沖出門外。

他的手天生的漂亮,略微偏白的皮膚,幾乎能感受到那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裏怎樣靜靜流淌着血液,骨節分明,十指纖長,圓潤的指尖上每一片指甲都修剪整齊,呈現着微紅色。

此刻,這樣的手正有力地握着暗灰色的筆,墨黑的眼全神貫注地随着筆尖移動。

燈光明亮的安靜室內,有些狼藉,但斯歡抿着唇,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的圖紙上,偌大的工作室裏只聽到筆尖移動的緊張聲響。

筆下正專心致志地勾勒一條細線。

忽然之間,緊閉的房門被人從外“砰”一聲大力推開,斯歡手腕一抖,但馬上穩住,筆跡沒有變歪,而是凝成了一個點。他幾乎是立刻皺着眉轉過頭,清冷的眼光劍一般刺過去,卻沒想到看到了完全意料之外的人。

簡月琪氣喘籲籲站在門口,一臉的兇神惡煞,但看在斯歡眼裏,震驚之外,卻有些忍不住想笑,她大概是跑得太急了,滿臉通紅,汗水爬滿額頭,短發被風吹起,卻沒有安然落下,正耀武揚威地上翹着。

斯歡手中的筆悠然地轉了一下,揚眉看她,“有事?”

簡月琪大口喘着氣,狠狠瞪着他,“廢話!沒事我才不來你這鬼地方!你那麽做究竟什麽意思!想讓我感激你?做夢!”

斯歡揉揉耳朵,重新扭回頭看向自己的設計圖。

簡月琪見他這種态度更氣,氣勢洶洶地大步走近,“你說話!”說着就要去扯他的肩膀。

卻在她的手還沒有伸過來的時候,斯歡忽然挑挑眉,直視她的眼睛,“你今天來這裏,希望我給你什麽答案?”

手上的動作不由得頓住了,簡月琪一時有些怔。

斯歡微微一笑,“你來質問我,是希望我說我是為了你才那樣做,還是希望我說我是故意讓你感激我?哪一種答案,會讓你更生氣?”

簡月琪胸口一窒,恨恨說:“你這話什麽意思?”

斯歡懶洋洋地重新提起筆,“哪一種更生氣,事實就是哪一種。”說罷筆尖再次回到紙上,再也不看她一眼。

簡月琪本就生氣,這時更管不了那麽多,二話不說揮手就推開斯歡的手臂,“嘶”的一聲,一道黑線徹底毀掉了設計圖,斯歡臉色一變,他本就蒼白得過分,這一刻,似乎又更白了些。

他沉下聲音:“你還有什麽事?”

簡月琪厲聲說:“想要我感激你,你別做夢了!不必假惺惺裝好人!我不需要你同情!”

斯歡皺眉閉閉眼睛,吸了口氣一字字清晰地說:“簡小姐,我會接受采訪完全因為我喜歡,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不是為了你,也不需要你感激。現在你可以走了嗎?”

“你!”簡月琪覺得胸口被堵滿,壓得喘不過氣卻無法發洩,這樣的說法,是她最希望的結果,可是現在他真的說出口,她反而胸悶不已,好像還有什麽話想說,但被他死死截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了。

斯歡冷冷地擡眼,“請你離開。不要影響我工作。”

嘴唇顫抖着咬咬牙,簡月琪發現自己竟再無話可說,反正那張圖也毀了,她難受之下幹脆一把将它扯掉,然後腳步铮铮地風一般離開。

圖紙靜靜地飄落,悄無聲息落在地面。

斯歡握緊手中的筆,沒有低頭去撿,只是目不轉睛地望着它,眼底積出越來越多墨色的脆弱。

“該死!混蛋!假好心……”簡月琪憤憤地甩上斯歡的門,臉色黑沉沉地穿過走廊,忍不住洩恨般地低聲罵他。

她不高興!她很難受!可是……又是為什麽?

他已經說了和她無關,不是為了幫她,也不是為了嘲笑她,這已經是她最期望的結果了,那為什麽,她現在的心情,居然比見到斯歡以前更壞?!

正怨恨地想着,前面突然拐出一個人影,走近點才發現是個長相秀氣的男人,一手抱着好厚一摞文件夾,另一手小心翼翼地端着一杯熱氣騰騰的飲品,腳步很快,看起來很急。

原來這層樓裏不只有斯歡一個人,簡月琪暗暗壓下心頭火,熱情爽朗的本來性格自然地凸現出來,連忙走上兩步問:“需要幫忙嗎?”

忙碌的男人正要擡頭婉拒,哪知一看清她的臉,竟當時就變了臉色,嫌惡地一閃身,瞪着她,“你來這裏幹什麽?還嫌學長被你害得不夠慘嗎?”

簡月琪一頭霧水,她好心幫忙而已,“你這人怎麽這樣說話?”

“你想讓我怎麽對你?”他怒火騰騰,“要不是我手裏拿着東西,現在就把你趕出去!”

“你到底是誰啊?”簡月琪也心頭火起。

“我?”秀氣的男人冷哼,“我是斯歡學長的助手雲湛!你不就是大名鼎鼎的主持人簡月琪?!要不是學長,你現在恐怕已經是個無業游民了!”

“你說什麽?!”

秀氣的男人兇神惡煞地瞪她,字字清晰地低吼:“你那個姓江的同事來找學長求助,說你犯了錯馬上要被解雇,學長聽了馬上就趕了過去!他為了你能留在電視臺,把他費盡幾個月心血的設計圖全都毀了!那可是為紐約時裝展準備的設計!”

簡月琪張着嘴,大驚之下,完全忘記了反應。

月上枝頭,光芒清清冷冷,偏又純淨溫潤得令人遐思。

終于放下手中的筆,斯歡再次看了看眼前剛剛勾勒出的草圖,吐出一口氣,疲倦地揉揉眉心,站起來舒展身體。

桌上的牛奶早已涼透,他有些口渴,打開工作室的門,不打算麻煩雲湛,自己去沖杯咖啡提神。

才剛剛邁出屋門一步,就震驚地看到走廊暖黃色的明亮燈光下,有個抱着膝蓋縮起來的身影,正背靠着牆埋頭坐在他的門口,像只被主人遺棄的小動物。她的短發在燈光下呈現淡淡的咖啡色,穿着海藍色上衣,光裸的手臂圓潤光潔,蓋住埋下去的臉龐。正是被他趕走的簡月琪。

斯歡愣了好半天沒有動,漸漸覺得全身酸軟,有些站立不穩,脫力地靠向門邊,一雙眼一眨不眨地凝望她,幾乎想将她看穿。

重逢以後,一次一次,以越來越不能抗拒的方式來挑戰他。她究竟想讓他如何?讓他在還沒有償還虧欠以前,就讓他溺死在她的世界裏?月琪,說我對你太殘忍,你卻好不服輸,以更殘忍的方式來對待我。

斯歡站起來走向她,剛邁出兩步,聽到腳步聲,簡月琪就敏感地擡起頭,發白的小臉上滿是困倦,伸出手來呆呆地揉着睡意朦胧的眼睛,幹燥的唇微張,恍惚看到他,反射性地軟軟呢喃他的名字:“斯歡……”

斯歡心頭頓時像被乍起的熊熊大火灼燒,二十年傾心喜愛的人,從不敢吐露心情的人,竟然在他的面前以這樣的姿态低喚他的名字!他只覺得眼眶生疼,狠狠地近乎兇惡地瞪着她。

她仍然沒有完全清醒,兩只手一起擡上去揉眼睛,低着頭委屈地小聲咕哝:“你終于出來了……”

一陣滾燙灼人的浪潮直直拍打進斯歡的腦子裏,他不受控制地搶步上去,伸手扯住簡月琪的肩膀,兇狠地厲聲問:“你在這裏幹什麽?”

簡月琪被他捏得劇痛,傻傻地無辜地擡頭看他,純淨直白的眼神海水般流淌進他的眼睛裏,順着眼眶,直直流淌在眼睛深處,與他融為一體,他被她看得心頭又酸又痛,不由自主放松手上的力氣,挫敗地蹲在地上、她的面前,深吸着氣又問了一次:“你在這裏幹什麽?”

簡月琪被他強忍兇狠的模樣吓住,乖乖地老實回答:“等你。”

心髒像被粗糙的枝條纏住,随着她的反應越纏越緊,“等我……幹什麽?”

“我想跟你說……”簡月琪乖巧地繼續回答,嘴裏輕聲說着,聲音越來越低,猛然之間眼光清亮起來,好像終于明白了自己正面對着誰,立刻開始劇烈的掙紮,飛快退後離開斯歡的鉗制,“要……要你管!我願意呆在這裏!”

斯歡的手指僵硬地收攏。好,就這樣!就保持着這個态度!讓他得到一絲喘息的機會,讓他趁着這個還能逃生的機會,馬上離開!斯歡狼狽地匆忙站起身,腳步有些混亂地與簡月琪錯身過去,跌跌撞撞想要快點走完這條走廊,讓剛才的所有失控全部壓在心裏深處,永遠不再釋放。

“你逃什麽!我又不是鬼!”清醒後的簡月琪見他起身就走,更氣,想立刻站起來,無奈剛剛睡姿不佳,兩只腳都麻了,顫巍巍地又趕緊坐回地上,“你……你就那麽怕我?你不是很厲害!今天怎麽不敢和我說話了!”

斯歡充耳不聞,修長的背影在夜晚的燈光下更顯得孤單而細瘦。

簡月琪又急又氣,實在站不起來,可憐兮兮地在地上蹭了兩下,急促地大聲喊他:“停下!你以為我活受罪等在這裏幹什麽?我有話和你說!”

見他稍微放慢了腳步,簡月琪的怒火漸退,臉色認真起來,心底湧起很多陌生的酸楚,有些發顫地對着他的背影說:“斯歡,你回來!我有話和你說!說完以後,我絕對不會再讓你遇見我。”

走廊盡頭處,緩慢地掙紮着轉過來的側臉,仿佛在燈光下閃出了鑽石的光芒,灼痛了簡月琪看過去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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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7 00:04:3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回頭的慘痛

總有些孩子過于早熟。有的是天生如此,有的是生活環境迫使他如此。早熟的孩子多半性格冷淡或乖戾,懂事乖巧的只占少數。而斯歡,既是原因中的後者,也是那其中懂事乖巧的一個。

早熟的這個孩子,不管多麽不開心,多麽委屈害怕,也還是會在大人面前挂着軟軟的可愛的笑容。不管多不甘,也還是會在哥哥的欺負下,乖巧地繼續站在角落裏。不管多難受,也還是會違着心意,狠心地不斷欺辱鄰居家那個最最喜歡的女生。

他對四歲時發生的事情,意外地有着無比深刻的記憶。從記事起就鮮少見到的親生父母,終于在他四歲那年春天,毅然決定為了繼續實驗,去往國外,把他送到了大伯父家裏暫住。當時媽媽松開他的手,把他交到了伯父的手裏,只是彎下身摸了摸他的頭,就和爸爸一起轉身離開。他獨自留在這片土地,從此擠進了伯父伯母的家門。

他們是善良溫柔的夫婦,對他和親生骨肉一樣細心關懷,他那時就明白,他獨自站在這裏,只應乖巧地聽話尊敬,再沒有大哭大鬧胡作非為的資格。

哥哥斯非和妹妹斯璃都是善解人意的孩子,對他的到來并不排斥,有兩年左右的時間裏,斯歡幾乎忘記了身處這裏的緣由,以為自己真的就是這家裏的孩子,真的有權利享受哥哥和妹妹該有的一切。

七歲那年夏天,随着伯父一家搬到新的大房子,寬敞明亮,他和哥哥有了一個共有的大卧室,比起這個,更高興的是認識了對門簡家的小女孩,初次見到時,是陽光滿滿的午後,小他兩歲的女孩穿着蘋果綠的小裙子,嘴裏含着棒棒糖,大眼睛烏黑烏黑,可能連她自己都無意的,對他露出一個毫無雜質的糖果般甜蜜的笑容。從此,他滿心滿眼的,全是她。

只是總有些年長男孩子的矜持,只喜歡在暗處靜靜地看着,看她笨笨地跑,跌了滿身泥巴,也不哭,很懂事地站起來拍拍裙子上的土,繼續歡快地跑跑跳跳。含笑看着她總是歡歡喜喜的模樣,聽她格格的清脆的笑聲。喜歡趴在窗臺上,看她在樓下和附近的女孩子們一起捉迷藏,奇怪的是,無論她藏在哪裏,他總能很容易地就發現她。

很喜歡很喜歡,每天看着她,就覺得世界無比美好,連對爸爸媽媽苦澀的思念,都像摻了蜜,變得甜美起來。

漸漸地,發現哥哥也開始和他做相似的事情。經常看着月琪,去和她說話,逗她笑,和她一起在柔軟的風裏奔跑,直到有一天,他們結伴在樓下跑鬧,斯歡獨自在窗口看着,還來不及體會不知名的難受,就看到斯非擡起頭,挑釁地看了他一眼。

從此,斯歡知道,他默默維持的小平靜,很快就會被打破。

沒過多久,伯母帶着妹妹外出的一天,斯非把斯歡攔在卧室裏,警告他以後不準再喜歡月琪,月琪是他的。小孩子的話往往比成人更要傷害人心,他并不懂得什麽是分寸,只是像獨占玩具般惡質地威脅着。斯歡不答,過了好半天,才說:“我喜歡月月。”他倔強地揚着頭,與斯非平視。

斯非氣極,揮拳打他,剛剛長大的男孩子,力氣驚人。兩人扭成一團後,個子高的斯非居然打不過斯歡,情急之下,怒吼而出:“你有什麽資格和我搶!你爸爸媽媽早就死了!要不是我們家,你就是個孤兒!”

小心翼翼支撐起來的小小世界,在這一刻,蹦成散落一地的細碎塵埃。

斯非驚覺說錯了話,但礙于面子,反而更加兇猛地揉打斯歡,大喊着“不許告訴我媽媽”,把斯歡像布偶一樣推打進桌子下面。小小的男孩毫不反抗,呆呆地把自己縮成一團,咬住嘴唇,不敢出聲地淚如雨下。

聰明的厮打,傷處全被衣服掩蓋,臉上光潔如初。哭過後,斯歡不停地啞聲說着不相信,斯非更氣,晚上父母回來,把他推到書房門口,故意大搖大擺走進去,撒嬌地問燈光下那對慈愛的夫妻,“媽媽,弟弟的爸爸媽媽為什麽不來接他?”伯母蹲下來摸他的頭,“媽媽不是告訴過你,他的爸爸媽媽做實驗的時候出了意外,已經去世了。你要記住,絕對不要和弟弟提起。”

門外的斯歡,蜷縮在牆角,拼命咬着嘴唇,哭得全身脫力。

他的世界,在那個夜晚,徹底地破碎。

那樣深刻的痛苦,他竟然就那麽忍耐着,始終沒有表現出來,他貪戀這個家的溫暖,他不知道自己如果連這裏都失去了,還能不能生活下去。聽了斯非的話,從此再也不敢和他争搶,靠在窗子下面聽着月琪在外面大笑,也不敢站起來去看。

但那女孩如誘惑,竟更進一步演變成忍耐的痛苦裏唯一的蜜糖,他無法自控,想要靠近,想要沾染上快樂,于是強迫自己,徹底轉換了方式,讓自己,成為她最讨厭的那個人。

冷嘲熱諷,欺辱逗弄,所有她害怕的讨厭的,他全部做全。最愛的是她的笑容,卻在漸漸長大的漫長歲月裏,只能以她的怒火和眼淚得到安慰。只有那些,才是專屬于他的,而那蜜糖般的笑容,他再也不敢奢求。

在陽光下看着月琪對着他生氣或是大哭,在暗淡處看着月琪對着別人甜甜微笑。他飽受煎熬,卻仍不後悔,至少,他還能接近她。

明明可以一直開心快樂地生活,因為他橫插的一筆,使她成長的歲月裏平添了無數坎坷委屈,他那麽自私,有時連自己都痛恨,卻無法停止。

他喜歡她,喜歡到極點,但只能以這樣的方式。

高中時,他心愛的女孩已經長大,曾聽過身邊同學議論着低一屆的那個很可愛的女孩,說些輕佻的玩笑。他就已難忍怒火,将對她心思不純的人一一修理。她卻偏偏逆他而行,非要找到一個優秀的男友和他較勁,她找一個,他便打一個,什麽優等生,什麽好孩子,他全都不在意。直到第十四個男生,他心酸不已地揮出一拳時,正好被她撞見,他憤怒之下說出那麽傷人的話,從此,他們的距離,更像是遠在天涯。

月琪不只是讨厭他。月琪已經開始痛恨他。

他這樣想着時,心髒抽痛不已,卻在安慰自己,很好,很好,這樣的話,自己對月月來說,依然是獨一無二的。她會永遠記得他,她會永遠記得最痛恨的那個人,斯歡。

斯歡這個名字,能作為這樣的存在,已經很好了。

哥哥依然對她殷勤,他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在一起,也不想知道。十八歲那年,他努力地考上了著名的重點大學,學費是這些年積攢下來的各種競賽獎金,他唯一一次任性,就是填志願時遵從自己的願望,放棄了伯父伯母喜歡的醫學,選擇了自己熱愛的服裝設計。

離開這個城市的前一天晚上,伯母來到他的房間再次對他叮囑生活常識,他難忍心中難過,一半是對伯父伯母的感情,一半是對父母的思念,在那個夜晚控制不住地紅了眼眶。而伯母更是淚出眼眶,對他說出了他早就知道的關于父母的殘忍事實,末了,居然含着淚笑望着他,說:“月琪是個好女孩,伯母知道你很喜歡她。你騙得過別人,騙不過我,不要顧慮任何原因,面對感情每個人都是平等的。好孩子,不要再躲避,等她長大了,你去親口告訴她,你喜歡她。”

他震驚地望着面前慈愛溫柔的親人,呆呆問:“我可以嗎?”

伯母微笑着點頭,“當然可以。”

那時月琪還在上高三,學習辛苦,焦頭爛額。因為伯母的幾句話,他突然萌生了從來不敢有過的心情。或許可以,或許真的可以,對她說出真話。

一年後,月琪順利考上大學,斯歡大一結束,在那個假期裏,斯歡沒有回家,苦心準備全國服裝設計大賽,在大二那年的冬天裏,他用一襲晚禮服,得到了設計生涯的第一次冠軍。他懷抱着這份巨大的歡喜,在簡月琪生日的這天,趕回家鄉的城市。他要用這個作為生日禮物,告訴她,他一直以來,都那麽的喜歡着她。

那個冬日格外的冷,大雪覆蓋天地。因為得知他獲得了全國的冠軍,伯母開心不已,打算給斯歡驚喜,讓斯非和斯璃先去了對門簡家準備慶祝生日,他們夫妻瞞着斯歡早早來到火車站,接他回家。

那時天已黑了,大雪漫天,即使燈光明亮,也看不清眼前事物。斯歡根本沒有想到會有人在車站等他,出來後就徑直走向路邊打車回家。車都已經走出一小段,他才敏銳地聽到有人在高聲叫他,忙回頭去看,才看到漫天風雪裏在後面追着的伯母,這時車子剛剛過了一個十字路口,他連忙下車驚喜地向他們跑去,卻就在通過斑馬線的時候,迷蒙風雪裏有輛卡車直沖而來,呼嘯着從伯母的身上開過。

他多想,那時能走快一點,和他們一起死在那輛卡車下。

或者說,他覺得自己,已經随着他們一起死去了。

他是不該得到幸福的人,所有帶給他溫暖的人,全部以那麽慘烈的方式離開。他不該存在,如果沒有他,或許所有人都會健康快樂地生活着。

他卻不能死,他必須繼續活着,因為他虧欠,哪怕把自己的命雙手捧出,也無法償還欠給斯非兄妹的債。那對善良溫柔的夫婦,像親生爸媽一般溫厚的伯父伯母,是因他而死。

伯母下葬後,他和意外平靜的斯非,帶着幾乎瘋狂的斯璃,悄無聲息地離開居住了多年的家,賣掉這所房子,省吃儉用讓斯璃繼續讀書。安頓好後,他在一個無人的深夜裏回到舊居,把得到了冠軍的禮服悄悄放在簡家的門口。

第二天,斯歡獨自離開這座城市。

他不是他自己的,沒有權利享受生活,他必須把能給的,全部還給他們,才能安心。簡月琪這個名字,永遠只能是心底最深處不能開啓的隐秘,他強烈的渴望,渴望多年,但再也沒有資格伸出手。

寂靜的午夜,簡月琪蓋着西裝外套,蜷在工作室的長沙發上熟睡。似是做了什麽夢,眉頭淺淺皺着,有些不安地轉動身體,嘴角逸瀉出輕輕的呓語。

斯歡伸手摸摸她的額頭,竟是有點發燒了,連忙輕手輕腳地翻箱倒櫃找出些退燒藥,去倒了開水,吹到不燙了,才輕柔地搖她醒來。

簡月琪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淺淡燈光下,是記憶裏無比熟悉的臉。

“斯歡……”她一張口,才覺得口幹舌燥,“你這個混蛋怎麽在……”

還不等她說完,斯歡已經把杯子和藥一起端到她面前,聲音溫柔得讓人心軟:“聽話,先把藥吃了。”

雖然緊皺的眉頭一直沒有松開,但簡月琪還是很聽話地把藥片吞進去,喝了點水,更覺得身上虛軟,頭暈目眩。把斯歡的西裝往上扯了扯,神志有些糊塗,綿軟地低喃:“斯歡,你是斯歡嗎?”波光蕩漾的眼睛直直地望過來,純淨如兩汪湖水。

斯歡的手頓住,很淺地笑了笑,“我不是。”

“你不是?”簡月琪很懷疑地看着他,眼前越來越模糊,終于放棄探究,開心地笑起來,“你不是他,太好了,我最讨厭他……”

斯歡苦笑,拍拍她的肩,助她入睡,“我也最讨厭他。”

“我讨厭他……讨厭死他了……”簡月琪不住呢喃,小聲說,“今天晚上我坐在門口等他,等了好久好久,他才出來,我本來有好多話想說……可是頭突然很暈……”

斯歡胸口堵了堵,輕聲安慰:“那就不要說了,睡吧。”

簡月琪乖巧地點點頭,“其實剛才打算說的……都是想故意氣他的話……誰叫他不吭一聲就讓我欠他人情……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她的頭在沙發的靠墊上拱了拱,短發亂成鳥窩,軟綿綿地笑。

有那麽剎那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寂靜,讓斯歡陡然之間心如擂鼓,呼吸困難。

她眯着眼,蜂蜜般黏軟的語氣輕聲喃喃:“其實我最想跟他說……他要是不讨厭我該多好,他如果不欺負我……該多好啊……我真沒用,直到現在,他欺負了我好久好久,我心裏面,”她苦惱地拍拍胸口,“心的最裏面,居然還是希望,他能稍微地喜歡我……”

世界在這一刻全部靜止了。清晰回蕩的,只有簡月琪綿軟酸澀的心事。聽在耳裏,字字如同驚雷。

簡月琪把臉埋進靠墊裏,傳出的聲音悶悶的:“斯歡,你到底在想什麽?為什麽突然對我這麽好?不要讓我誤會……我會受不了的……我會……以為你喜歡我的……只要……你能對我好一點點……”她蹭了蹭,轉過頭,雙眼迷蒙地癡癡望着已經呆住的斯歡,露出一個如糖果般甜蜜的微笑,輕聲說:“如果你能對我好一點點……”

一切苦苦支撐的理智徹底土崩瓦解,在她的笑容和眼神裏不值一提,斯歡像着了魔,再也不能控制,扶住她的肩膀,左手穿過頸下托住她的後腦,傾身上前,小獸般吞沒她淡紅柔軟的嘴唇。

對不起,請允許我,只放縱這一刻。

簡月琪醒來時,已經神清氣爽,揉着發酸的脖子擡起身,就看到斯歡背對着她坐着,專注地勾畫着筆下的線條。

昨晚的記憶模模糊糊湧進腦子,她懊惱不已地拍拍頭,有些分不清現實還是夢境。但能肯定的是,她絕對說了不該說的話!不知道斯歡那混蛋到底聽到了什麽,她還是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的好!

屏住呼吸,輕手輕腳站起來,踮着腳走了兩步,想偷偷順着半開的門溜出去,但心始終懸着,走一步連忙擡頭看看斯歡有沒有發現,才提心吊膽走了兩三步,就氣喘籲籲。她邁出第四步,餘光已經能看到斯歡的側臉,連忙緊張地看過去,在那瞬間,猛然就愣住了。

清晨陽光的撫照下,斯歡卻完全看不出一點早晨清爽的樣子,側面的線條繃得很緊,唇抿成一條線,下巴上已有淡青色的胡碴,臉上盡是疲倦,卻仍透露着無法忽視的嚴肅認真。簡月琪沒有見過這樣的斯歡。

這時候,再次想起昨天雲湛對她說的那些話。斯歡是為了她,才甘心将設計公諸于衆,現在才落得這麽拼命辛苦,雲湛還說,這些年,斯歡從沒有忘記她,甚至……并沒有讨厭她……簡月琪猛地把思緒拉回來,用力搖搖頭,強迫自己不去思考那些笑話一般的話。卻無法忽視斯歡疲倦的臉。咬咬牙,下了什麽重大決心般,重新擡起步子,蹑手蹑腳擠出半開的門。

而目不轉睛的斯歡直到這時,才輕輕回過頭,望向空空的門口。她……就這樣走了。以為已經得到了滿足的心髒無法抑制地發出抽痛,那緊緊纏繞的藤條剎那深深陷進肉裏。

她走了。唇上滾燙的溫度似乎還在,但轉眼已冰涼透骨。

斯歡的筆尖停在紙上,無法控制地抖動。

沒過多久,門突然輕輕一響,一向冷靜自持的斯歡竟像吓到了似的,筆尖急速下滑,毀掉整張圖紙,慌忙回頭去看,在滿室晨光中,見到此生最美的景色。

衣服有些皺的簡月琪短發蓬蓬的,閃着大眼睛站在門口,手裏提着幾個袋子,熱氣騰騰,滿屋飄香。她別扭地咳了咳,很不情願地走上前把東西放在桌上,語氣不善地喊:“吃早餐!”

斯歡艱難地動動嘴唇,發不出聲音,第一次在她面前徹底失語。

簡月琪皺起眉,受不了他的注視,兇惡地揮揮拳頭,“混蛋!你到底吃不吃?不吃我就丢進垃圾桶!”說着就要拎起袋子,情急的斯歡唇間下意識發出一聲低低的呼喊,像孩子似的連忙捂住袋子。

簡月琪一怔,心跳沒由來地突然加快了些,瞪了眼面前又傻氣又疲倦的斯歡,恨恨地扭頭坐回沙發上。

她簡月琪從不欠人情。別人幫她一分,她就還人十分。哪怕是斯歡也不例外。好吧,她忍了,為了不留下把柄,她決定大發善心!從今天起,就來這該死的工作室裏幫忙好了,直到那混蛋弄出新的設計。那以後,她就遠遠地躲開,再也不要和他遇見!

咬牙切齒半晌,簡月琪才狠狠心,對着正喝豆漿的斯歡大喊出她好不容易才下的決定,沒想到斯歡差點被豆漿嗆住,連連咳了幾聲,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要來幫忙?!”

簡月琪揚揚頭,很是高傲,“沒錯,本小姐善心大發,決定每天來督促你!”

“督促?!”斯歡重複這匪夷所思的詞,神色一整,冷淡肅然地說:“不用。”他壓住強烈混亂的心跳,放下早餐,逆光站起來,“謝謝你的早餐,你該離開這裏了。”身後的手,已悄悄攥緊,用足力氣。

簡月琪雖然做足了準備,心口還是有些堵,不爽地瞪着他喊:“廢話少說!我願意來是你的榮幸!我絕對不要欠你的人情!你如果敢拒絕,我就把你這工作室裏的所有東西通通毀掉!”

哼,說到做到,看你怕不怕。

迎着斯歡發青的臉色,簡月琪揚揚眉,綻出一個很是自信的微笑。

首先,三餐是必不可少的,外賣不是太貴就是太沒營養,她可不是擔心斯歡吃得不好哦,是因為她每天也要和他一起吃,所以為了自己,開始每天在家裏做好飯帶過來,斯歡每每皺着眉頭看着她進門,在吃到她帶來的飯菜後,又不由自主地舒展開。

每當此時,簡月琪那叫一個驕傲得意。二十年,二十年啊!她終于有一個方面徹底戰勝了斯歡大混蛋!不,不能用戰勝這麽平凡的詞,應該說——征服!

她美滋滋跷着二郎腿,打量着斯歡不太好看的吃相。雖然看起來吃得很香,但他的眼睛幾乎就沒在飯菜上停留過,始終盯着他那亂七八糟的設計圖!吃完後,簡月琪粗手粗腳收拾碗筷,把餐具摔得啪啪響,餘光掃過去,依然沒有吸引斯歡的注意。

可惡!簡月琪恨恨一揚手,把最後的勺子摔進飯盒裏。

而斯歡的眼光和微笑,每每都在簡月琪憤憤地轉過身後,留給她氣呼呼離開的背影。

她從不曾回頭,自然從沒看過他那麽貪戀的目光。

星期日的早晨,簡月琪提着保溫飯盒,裏面盛着香味誘人的蔬菜粥,八寶醬菜和煮好的茶蛋,大搖大擺推開斯歡工作室的門,嘴裏嚷着“混蛋吃早餐了”,一擡頭,被眼前情景硬生生地截住了腳步。

身材火辣只穿着超短裙的高挑美女正站在斯歡面前,面含微笑目光迷戀地随着他的動作移動,而斯歡的雙手正把大塊淡青色的綢緞比量着纏在美女身上,手指堪堪停在胸口,眼神認真,若有所思,根本沒有注意到簡月琪進門。

意識到自己被徹底地忽視,簡月琪頓時覺得無名怒火蹿到老高,自己還沒有弄清自己異樣的心思,就已“啪”一聲把保溫飯盒大力磕在旁邊的茶幾上,加重語氣又說了一遍:“吃早餐了!”

美女驚異地回頭,斯歡這才聽到,卻只是淡淡擡頭看了一眼,“放着吧,我在忙。”

一句話說得簡月琪雙眼噴火,胸口忽的一陣酸,她咬咬牙忍住,不肯承認,瞪着看都沒有看她的斯歡再次硬聲說:“你到底吃不吃?”

斯歡轉了個身,用手指簡單丈量着美女的後背,“我說了先放着。”

簡月琪吸了口氣,氣得有些發抖,一把提起飯盒轉身就離開,“砰”一聲把門摔上,風似的大步走到不遠的洗手間,要打開飯盒全部倒掉。手臂剛一動作,就被人從身後輕輕按住肩膀,氣呼呼回頭一瞪,正是斯歡面無表情的臉。

斯歡伸臂拿過飯盒,“我沒說過我不吃。”說完轉身就往回走。

簡月琪跳腳,在後面低吼:“還給我!以後不要吃我做的飯!”

斯歡聽着,真的就停住腳步,回頭看她,低聲說:“說真的?”

簡月琪跺腳,“真的!”

斯歡頓了頓,嘴角扯開一個并不愉快的弧度,把飯盒遞過來,“還給你。”

“你!你居然!”簡月琪不知原因,只覺得難受得幾乎想哭。

最終的結果,還是斯歡請模特先回去,放下工作,和始終別扭生氣的簡月琪一起吃完了微涼的早餐。

收拾餐具的時候,簡月琪一邊摔東西一邊憤憤地小聲咕哝:“有什麽好的!個子那麽高,根本不像個女人!腰太細,一陣風就吹斷了!眼神也不老實,一看就不是正經女孩……”她就是看不順眼那個女人迷戀花癡的樣子!

實在不得清淨的斯歡停住筆,問她:“你在說什麽?”

簡月琪吸吸鼻子,哼了聲:“在說你的模特又醜又沒氣質!”天知道到底什麽原因,總之她就是胸悶到難以忍受。

斯歡意料之外,啞然失笑,“那你說什麽樣的才又美又有氣質?”

“什麽樣的?”簡月琪把手裏的筷子用力一摔,兇巴巴扭過身狠狠瞪他,大吼:“不用說別人,連我都比她強多了!”

“你?”斯歡眼神悄悄變得柔軟,語氣仍然平淡,“你又不是模特。”

“不是又怎麽了?不是可以學!”簡月琪穿着普通的短袖衫牛仔褲帆布鞋,不施粉黛,頭發草草掖在耳後,還帶些早起的困倦,沖動之下揮舞手大聲宣布,“為了讓你快點做完該死的設計!為了讓我能快點離開你!我決定從今天起就做你的模特!”

就這樣,簡月琪簡小姐簡大主持人,強制着成為了斯歡最新一任的專屬模特。

“轉一圈。”斯大設計師淡淡地吩咐。

簡月琪警惕地瞪着他,“幹嗎?”

斯歡看了她一眼,雙手環胸靠在桌邊,“看看你的身材有沒有資格做我的模特。”

“啊——”簡月琪憤怒大吼,滿臉通紅,一拳揮向斯歡,依然像以往每一次一樣沒有打到,只好繼續言語沖擊:“變态!離我遠點!”

斯歡無所謂地攤攤手,“這是必須的過程,如果不能忍受,請你盡快離開,我會更高興。”

“高興?”簡月琪想了想,重重冷哼,“想得美!”

簡月琪雖然沒有知名模特那種讓人眼前一亮的魔鬼身材,卻也不是不堪入目的太平公主。一米六五左右的身高,穿上雙普通的高跟鞋就已高挑端麗,靜靜站着時,只要不露出兇惡的小表情,自有讓人注視的氣質,裏面再摻雜些俏皮靈動,仿佛無論是衣服還是配飾,都能在瞬間得到生命,鮮活起來。

工作室裏有一整面牆都是鏡面,簡月琪身材挺得筆直,不情不願地依照斯歡的要求,穿着八厘米的高跟鞋面對鏡子乖乖站着,眼珠轉來轉去四處看着,以便斯歡那混蛋出現在視力範圍時,能第一眼捕捉到,免得被他突然襲擊。

沒過多久,斯歡就在視野裏出現,從身後走過來,越來越近。

這好像是第一次,簡月琪這麽專注認真地打量他,忽然發現他個子很高,雖然偏瘦,卻是精實的身材,仿佛那些知名的舞者,有着勻稱而舒展的漂亮肌肉,每走一步都踩着優雅。他今天穿着深藍色的仔褲,純白的大V領T恤,外面套一件卷起袖口的黑色亞麻西裝,白淨的頸子上難得地墜了一條細鏈,嚴肅的臉上架了一副黑框眼鏡,看不清他的眼睛。

他走得更近,簡月琪猛然之間回過神,詫異地看到鏡子中的自己,竟然無措地微紅了臉。

斯歡走到她身後,即使她鞋跟頗高,也依然高出她半個頭,不動聲色地從鏡中看着她有些緊張的神色,才略微垂下眼,揮手将手中大塊的柔滑布料圍在她的身上,将她輕輕包裹。

那一瞬間有如擁抱的輕軟觸感,是簡月琪從沒有過的奇妙感覺,忘記了按慣例說些諷刺的話,也忘了擺出不滿的表情,只是乖乖地,任由他的手似有似無地隔着布料在皮膚上移動,看着鏡中的自己,奇妙地從身披布匹的傻瓜,慢慢變成光彩照人的公主。

他站在她的身後,手指輕盈地整理背後時,他正好低着頭,溫熱的鼻息淡淡噴灑在她的頸邊,甚至聽到了他的心跳,感受到他的脈搏。簡月琪傻傻站着,心快要跳到喉嚨口。

斯歡只拿了夾子和別針,沒有動用一下刀剪,還沒到一個小時,這一塊米黃色的普通軟布,已經成為抹胸的靓麗禮服,胸口微微抽緊,腰身纖細,裙角不規則的褶皺,一側垂出蕩漾俏麗的裙擺。

簡月琪目瞪口呆得凝視鏡子中的自己,好半天,才眨了眨眼睛,看到斯歡站在身側,露出淡淡的滿意笑容。

不滿足于鏡子裏的影像,簡月琪張着嘴回頭看他。

斯歡沒有回應,只是注視着鏡子裏光彩亮麗的女孩,嘆息似的低聲說:“很遺憾,簡小姐,你過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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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那夜的盛宴

距離紐約時裝展開始的時間越來越短。

簡月琪從沒有過這麽忙碌的生活,比被考試和習題充滿的高三還要密不透風。沒有一天例外地準備三餐,斯歡越是拒絕,她越是堅定不移地準時送到,偏就不想被他看扁了。又順便擔當起了模特的責任,常常被像人偶似的擺弄成各種姿勢,不同的布料頻繁貼在身體再一一撤去。另外,電視臺的工作絕不能耽誤,每天往返,簡月琪簡直快要散架。

臺裏工作緊張,她忙到滿臉憔悴時,曾被斯歡一臉陰沉地拒之門外,她偏偏不肯走,吃定了似的不住敲門,直到再次看到門那邊斯歡暗沉發黑的臉。

簡月琪倔強地揚頭,她才不用他同情!她之所以來這裏,是為了還清那次人情!可不能半途而廢,更加被他看不起!

等設計完成,她絕對,絕對立刻跑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和他碰到!

斯歡的工作臺上已有很厚一摞鉛筆初稿,她并不太懂,不知道那是采用的,還是作廢的,中午趁着斯歡去HJ公司談下一季的新品時,她無聊地趴在他的桌上,拿起這一摞紙慢慢地看。

哎?現在的服裝設計師都這麽細心嗎?設計圖上居然還把框架人物的臉畫得這麽清晰?!她支着下巴細細品評最上面的那張圖畫,臉上不屑,心底卻暗暗稱贊着斯歡的畫工。

“還不如去畫漫畫了!”她小聲咕哝。

她看不懂那有些抽象的服裝設計圖,卻對那厚厚一疊細致的人臉有了興趣,饒有興致地一張張翻看,笑容卻漸漸隐去,越發覺得他畫的都是同一個人的臉,臉蛋很圓,眼睛并不大,鼻峰挺拔,嘴小,唇形飽滿。簡月琪看到最後,手腕已經有些發抖,笑意徹底消失,忽然把這一疊紙丢在一旁,無法自欺的,發現自己像上次撞見那個美女模特一樣,心底汩汩湧出難耐的酸澀。

他會不停畫一個人的臉,連在工作的圖紙上都不例外,只能說明他喜歡着畫上這個人!

斯歡那混蛋有喜歡的人?

是嗎?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孩?

簡月琪像逃避着似的,用眼角餘光飛快地再次掃了圖上的臉一眼,一邊看,一邊咬住下唇。她努力地笑出來,并且笑得無所謂而不屑。有什麽好驚訝的,斯歡那混蛋也是人,有喜歡的對象再正常不過了,她幹嗎要獨自坐在這裏不舒服!

這麽長時間,她留在這裏,只是為了還人情而已!他喜歡誰,和她有什麽關系?

和她……有什麽關系?!

斯歡那個混蛋,從小讨厭她欺負她,連和她多說一句話都覺得煩躁,連看他一眼,都會滿眼嫌惡,厭惡着她,欺負着她,從沒有過好臉色的人……這樣的他,居然也會那麽用心的,喜歡着她不認識的女孩。

那麽現在對她的态度又算什麽?!跟她道歉,為了她犧牲做好的設計,發燒了留她休息,吃着她的飯菜露出贊賞的微笑,幫她試衣時,缭繞在身邊的溫暖的氣息……

這又是為什麽?

簡月琪驀地眼眶發紅,手指一收,緊緊攥住手邊一張白紙,大力捏成堅實的紙團。心裏像被千萬只小蟲爬過似的酸癢,這些小蟲帶着毒,酸癢過後,又不留情地一口咬下,千萬處落點,疼痛不已。

原來根本沒用的,原來心裏竊喜過的細節只不過是自己幻想的假象!

斯歡回來時,就看到簡月琪伏在工作臺上,已經睡着。他放輕腳步,小心走近,把一杯冰果汁放在她的手邊,忍不住低下頭去看她,頓時愣住,簡月琪側着臉趴在桌上,臉上竟還有未幹的淚痕。

斯歡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立刻想去抱她,伸出的手卻遲遲不敢碰觸,無措地擡起頭環顧四周,迫切想找到讓她流淚的根源,慌忙間,看到桌子的一側,明顯是被扔出去,而灑成一片的鉛筆圖。

他走過去拿起,快速地翻閱,最終,眼光停留在其中一張的人臉上。那張臉上五官熟悉,連神情都帶着她獨有的俏皮,手指一僵,慢慢松開,上面的幾頁圖紛紛跌落,每一頁,每張臉,都是她。

纏繞心髒的藤條在好不容易放松幾天後再度被狠狠地抽緊,毫無準備的,只覺得鮮血噴薄。她發現了!她看到了……看到了他埋藏許久的秘密!

她為什麽哭?說到底,雖然她曾說過希望他能對她好些,也只是被欺辱久了的自然反應吧,等這樣的感情真的展露出來,她心底還是厭惡着的,是吧……

斯歡臉色慘白地退開一步,咬緊牙關,目不轉睛地凝望簡月琪伏下去的後背,烏黑的發頂。一顆心被高高吊起,喘息困難。

簡月琪的肩膀忽然動了下,眼看要醒來,斯歡的反應卻是立刻直起身,落荒而逃。

簡月琪擡起頭時,手臂不小心碰到一片涼,連忙收回來,意外地發現多了一杯最喜歡的冰橙汁,她卻并不高興,神色灰暗地一轉頭,正好看到占滿了整面牆壁的那塊鏡子。

鏡子裏清晰地顯現着她的臉。

雖然還帶着倦意,但一處一處,卻是那麽的熟悉,臉蛋很圓,眼睛不大,鼻峰挺拔,嘴小,唇形飽滿。

簡月琪呆呆瞪着毫無欺瞞的鏡面,有什麽壓抑許久的東西,在這個瞬間,如猛然噴薄的火山,噴灑而出的火熱,灼燒了胸腔裏的每一個角落。

整個下午也沒有等到斯歡回來,臺裏還有工作要做,簡月琪忍住滿心滾燙,離開工作室。

晚上做了水晶蝦餃送過來,正看到斯歡坐在電腦前,沒有開燈,屏幕的光芒晃着他的臉,有些不真實。

鼓起勇氣,深吸一口氣,簡月琪抿唇把飯盒往桌上重重一放,大聲宣布:“斯歡!我有話問你!”

回答她的是沉默。

“喂!你聽到沒有!”簡月琪本來就緊張,這時更是心如擂鼓。

斯歡眼都沒擡,淡淡地說:“說你最讨厭我?”

簡月琪一下被噎住,臉漲得通紅,“什……什麽啊!不是說這個!”

斯歡的語氣平靜無波:“這麽說,你不讨厭我?”

簡月琪立刻反射性地跳起來,“誰說的!我當然讨厭你!你就是這世界上最變态最神經的混蛋!”糟了!一時沖動啊!她喊完,才想到捂住嘴。她不是要說這個呀!她是想……是想問他……那畫上的臉,到底怎麽回事……

而斯歡已經勾起唇角,“很好。麻煩你站到鏡子前面去,履行你身為模特的職責。”他是膽小鬼,從來都是,他不要聽,不想聽到任何一點點可能,她厭惡這份感情。她讨厭他,沒有關系,但這份苦苦隐藏的感情,是他能堅持生活下去的支柱,請不要讓它在這個時刻土崩瓦解。

他選擇閉住耳朵。

“你先聽我說!”簡月琪站在桌子前面攪手指。

斯歡冷然站起身,“你如果不聽我的要求,就請馬上離開這裏。”

簡月琪氣呼呼擡頭瞪住他,她不問了!哼!她才是天下最大的傻瓜!居然以為斯歡會對她好!他根本就還是和以前一樣又兇又冷,全世界最不解風情的大混蛋!

溫婉高貴的及地長裙。

随性自然的闊腿長褲。

性感火辣的迷你短裙。

線條流暢的吊帶禮服。

還有純淨無瑕的雪白婚紗,當簡月琪穿上這款她親眼看着一步步誕生出的婚紗時,唯一會做的動作,就只是呆呆地望着鏡子。

這是為展會當天倒數第二場——夢中的婚禮,特意做出的精心準備。

還差最後工序沒有完成的,就只剩下最重要的那部分,最後的壓軸,挑戰最終贏家的重頭戲。今年的主題定為奢華,而斯歡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皮草。

三天後,簡月琪再次站在這面熟悉的鏡子前,斯歡站在她身後,專心致志地幫她整理裙擺,他圍繞在她的身側,無法揮開的暖人體溫淡淡地鋪灑在身上,因為問不出口的話而浮躁了很多天的心忽然就平靜下來,她下意識地輕輕閉上眼睛,只用身體感受斯歡手指的動作,等待再次睜開眼後,他帶來的巨大驚喜。

最後,她伸展開手臂,斯歡輕柔小心地将柔軟的短大衣穿在她的身上,又繞到她面前,微低着頭,手指輕巧地幫她扣上領口處唯一一枚光彩華美的鑽石紐扣。

感受她手指的動作,簡月琪不由自主地放輕呼吸,仿佛害怕自己的鼻息觸及到他的指尖,引起他的注意。

心髒忽然之間跳得很快。

伴随着他的聲音,淺淡的一句“可以了”,她慢慢睜開眼,最初的一瞬間幾乎不敢直視鏡中的自己,那不是她,那是每個女孩都曾幻想的,尊貴奢華的極致。

他做到了。

夢幻般的畫面,幾乎不敢相信這是正在發生的現實。簡月琪看着看着,慢慢微紅了眼眶,扭扭頭,又笑了出來,閉起眼睛小聲說:“我不敢看了,我怕這是個童話的夢。”

斯歡冷淡的眼底柔情濃郁,随着她問:“什麽童話?海的女兒嗎?”

簡月琪笑得有點壞,搖頭,“不,是白雪公主。”

斯歡蹙眉,“這可不是公主裝。”

“誰說公主了,”簡月琪笑得眼睛都彎起來,“我是說,我想起了白雪公主裏的惡毒皇後。”

誰知斯歡竟沒有笑,站在她的身後,雙手輕而有力地扶住她的肩膀,感受到說不出的認真,簡月琪也止了笑,注視着鏡中快要疊在一起的人影,臉頰微微發燙,好在妝容濃重,看不出來。

斯歡望着鏡子望了很久,才低柔地開口:“的确是漂亮的皇後。”

這……是他的贊美?!簡月琪不敢置信。而斯歡也不再說話了,偌大的工作室中沒了忙碌的氣氛,此刻的沉默更顯得凝固。

沒了忙碌,他的設計已經成功地做完了。簡月琪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心頭針刺似的微微一痛,扯開一個虛虛的笑,“終于完成了……我也該走了。從此以後……從此以後……”她低下頭,小聲重複,卻無論怎麽也說不下去。

從此以後,再也不要遇見。

她竟然已經說不出口。

斯歡扶着她肩膀的手指一緊,幾乎是下一秒,就立刻放松,他的聲音好像突然就變啞了,打斷她猶豫不決的話:“說這個太早了,你的任務還沒完成。一個星期後,和我一起去紐約。”

紐約聖羅蘭歌劇院,從十月三十日起成為富麗堂皇的紐約時裝展會場。

忙碌而有條不紊的後臺,被分為多個小小區域,每個獲得邀請應邀而來的設計師各自留有單獨的化妝間,但見一排望不到邊的亮灰色門板不停地開開合合,盛裝的女子忙碌地出出進進,到處一片震撼視覺的紛亂。

“斯歡,哎——你先別走——”穿着一身有些狼狽的運動服,簡月琪滿臉着急地跟在斯歡身後團團轉。

斯歡視而不見,冷靜明确地依次安排分工,下一場将要出場的八位模特已經打扮妥當,手裏提着鞋子緊張而認真地等待。

“喂,你先聽我說——”簡月琪又跟着斯歡在化妝間裏繞了一個圈,他還是沒有理她!

他腳步穩且快,化妝間裏人又多,他簡直像條靈活的游魚,游刃有餘地穿梭在忙碌的人群中。可簡月琪就不行了,跟着斯歡來來回回繞了三四圈,腳步剛一停,就見他的背影消失在交錯的人影裏。

簡月琪頓時又急又氣,咬牙切齒地往化妝間中央一站,大喊:“斯歡!你站住!聽我說!”

像被點了穴,腳步雜亂的衆人頓時全部停住,驚異地看向她。

簡月琪硬氣地咳了咳,但到底還是有點臉紅。她本來不想在這種時候打攪他,可是,可是……他實在欺人太甚!

斯歡這才無奈地轉身,嚴厲地看她一眼,拍拍手叫大家趕緊去忙,走回到她身邊,“你到底想怎麽樣?”

簡月琪委屈地瞪着他,“我明明是你的模特!可是今天已經是時裝展的最後一天了,你為什麽還不讓我上臺?”

斯歡本來随着工作人員移動的眼飛快地轉回來,上上下下看她,不禁有些失笑,“只是因為你主動要求,我才勉強答應你做臨時模特。但現在是國際的舞臺,你連專業訓練都沒有做過,怎麽能上臺。”

“我也不是不明白,可是,既然不能上臺,”她吸吸鼻子,理直氣壯地質問他,“你為什麽還要帶我一起來?”

為什麽還要帶她一起來?

斯歡被她一句話問得有些不知所措,平靜的臉出現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他總不能說,他只是私心地想讓她陪他,一起度過這個缤紛的時刻……

“怎麽不說話?”簡月琪見他不語,乘勝追擊,“要是說不出,就讓我上臺一次!”

斯歡臉色變僵。

簡月琪見有希望,立刻彎眉一笑,可愛無敵,“讓我上去吧,我保證不會讓你丢臉!”

斯歡暗暗咬緊牙關,既然已經放縱到了這個時刻,靠近她,吻了她,朝夕相處,帶她在身邊,那麽可不可以,再放縱一次?

他不由得苦笑,人的心,永遠得不到滿足。面對她,他永遠都是貪婪的。

“快答應——”對一切都充滿好奇的簡月琪早已躍躍欲試,急不可待。

斯歡心亂如麻,終于暗暗決心,微啓嘴唇借着這一時的動搖說出口:“可以,不過只能參加其中一場。”

“好好!哪一場?”

斯歡抿抿唇,微微眯起眼,掩飾眼底洶湧的浪潮,嗓音忽地喑啞起來,低聲說:“夢中的婚禮。”

夢中的婚禮——整個紐約服裝展的倒數第二場展秀,是夢幻婚紗的盛宴。

夢中的婚禮,可以理解成夢幻般的婚禮,讓人癡醉,也可以理解成——只能出現在夢中,而永遠也無法成為現實的婚禮。

這一場秀,除了布置美輪美奂的看點外,最重要的是,設計師必須親自參與其中。

斯歡穿着一身白色禮服站在展臺入口,向上淡淡望着,伸展臺布置得夢幻華美,一眼看去,仿佛童年時看過的童話故事。

他不喜歡那些完美的傳說,《白雪公主》,《醜小鴨》,《睡美人》……從小到大讓他念念不忘的,始終是那個有些哀傷的故事——《快樂王子》。

快樂王子的雕像周身鑲滿寶石,矗立在城市中央接受人們的仰望,他卻沉默地獻出自己,讓燕子将自己身上的金片一片片銜下送給窮苦人,将身上的寶石取下送給需要者,最後,又将自己的兩顆眼珠也挖下來送給困苦的人。到最後,他一無所有,只剩一副光禿冰冷的身體,被人們冷漠地忘記。

他喜歡這位王子,同情這位王子,同時,他也想成為這位王子。

“好了好了!快點過去!馬上就要開始!”聽出是雲湛着急的呼喊,低低嘈雜的人聲從身後靠近,斯歡站直身體,一轉頭,時間定格。

俏臉微紅的簡月琪身披雪白純淨的婚紗,典雅的頭飾半遮半掩地蓋住短發,流蘇耳墜長長垂下,襯得臉型圓潤,豐滿的雙唇紅潤嬌豔,花朵般盛放。

斯歡空蕩的世界在這一刻被毫無縫隙地充滿。

簡月琪臉蛋紅紅地提着裙擺,一擡頭,看到盛裝的斯歡狠狠吓了一跳,飛快地明白過來,幾乎昏倒,“不會吧!你……我……”

斯歡微挑的眼角逸出笑意,“這是唯一上臺的機會,你可以選擇放棄。”一邊說話,一邊心跳如鼓。

“我……我才不要!”簡月琪一臉堅定,深吸一口氣,安撫亂跳的心,放下裙擺,步态優雅地走到斯歡身旁。

走上展臺的一刻,忽然就把什麽都忘記了。他穿着剪裁精致的禮服,她身披純淨無瑕的婚紗,她挽着他的手臂,臉上完美的笑容,卻不是表演,在那時候,是真真切切地發自內心。

走到伸展臺的最前方,看到所有人贊嘆的目光,簡月琪驀地覺得鼻尖微微一酸,忍不住側頭去看身邊斯歡的臉,那線條明朗的熟悉側臉,從五歲起,直到二十五歲,不論怎樣,是真真正正地圍繞在她左右。

她為什麽會在他突然消失後那麽生氣?她為什麽會在再見時怒火爆發……不過是在心裏怨恨着,他居然一聲不吭地就離開了她的世界。

自作多情也好,沒有骨氣也好,活該受虐也好……此時此刻,她再也不能欺騙自己,她其實一直,一直都在喜歡着他。無法遏制的,喜歡着那個始終深深傷害她的人。

意識飄離地走下展臺,糊糊塗塗被雲湛帶着來到觀衆席坐下,簡月琪完全回神時,展臺上燈光閃耀,已是最後的壓軸大戲華麗上演。

沒過多久,就到了斯歡。那套曾穿在她身上的作品剛一在衆人眼前展現,就已一片驚呼。

簡月琪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手指緊緊揪住身旁雲湛的衣袖,“他……他來了!你看你看!輪到斯歡了!”

輕輕一個擡步,就是風華絕代,盈盈一個轉身,已經光華滿眼。

簡月琪閉住眼,死死抑制着沖動,不讓自己尖叫出來,“他行的……他絕對沒問題……”

雲湛終于斜眼看了看她,擦擦微紅的眼角,很是鄙夷,“你不是最讨厭學長了,現在幹嗎這麽興奮?”

“我直到現在也讨厭他!可是……”簡月琪小兔子似的睜着圓眼睛,鼻尖發紅,小聲說:“可是……我也喜歡他。”

紐約時裝展圓滿落幕。

最後,胖胖的外國老頭站在流線設計的頒獎臺上,溫和清晰地說出斯歡的名字時,簡月琪再也無法忍耐,确确實實地發出一聲尖叫。

斯歡一身黑色西裝暗光浮動,走上前謙虛地鞠躬。如一場盛大的舞會,人人衣着華麗,言笑晏晏,終于悄然落幕時,斯歡擡頭望向繁複優美的屋頂,忽然想起第一次得到全國服裝設計冠軍時,“砰砰”響聲後,自頭頂紛紛飄落的彩色絲帶。相比今天,那有些廉價的彩帶,卻是永遠都不能忘記的情景。

那個以為能夠得到幸福的冬天。那個失去了一切的冬天。

眼睛酸酸地發脹,他收回目光,直直地望向臺下,不偏不斜地,那帶着傷痛的眼神完完整整地落進簡月琪墨黑明亮的眼睛裏。

她正擡着小臉,着急又興奮地仰頭看着他。

酸脹達到頂峰,斯歡的眼角終于變得通紅。仿佛空寂了許久的人生,在這個瞬間,忽然有了足以支撐生命的力量。

“不公平!你額外給了總裁王子好多新設計,又幫雲湛推薦到法國去進修,還一時高興把自己珍藏的好多東西都給了其他設計師,他們是對手!對手啊!連對手你都送禮物了,那我呢?怎麽不理我?”簡月琪嘟着嘴大咧咧地坐在斯歡工作室的長沙發上,滿臉的不滿。

斯歡還是和往常一樣,根本不理他,徑自收拾着有些淩亂的桌面。

夕陽濃豔,這已是從紐約歸來一個星期後的傍晚。斯歡忙于各路媒體蜜蜂似的追逐采訪,直到今天,才稍微地得到一絲清淨。

那些真心的話就卡在喉嚨,迫切地想說,可總是覺得不甘心,不想主動說出口。她今天突然想起論功行賞,自己還沒有得到應有的獎勵,馬上找到理由,跑來啰嗦。

“你不要以為不說話就能混過去!不要把我剩下,我也要……”她還沒說完,就見斯歡整理好桌面,随手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走到她面前,難得對她微微一笑,“走吧。”

簡月琪小傻瓜似的,“去……去哪裏……”

斯歡勾勾手指,“給你買禮物。”

哦哦!簡月琪立刻高興地從沙發上彈起來,心中大叫,斯歡!我最喜歡你!但很聰明地把這話截在嘴邊,她可不能這麽快說出口。

可惜的是,還沒有半個小時,簡月琪就滿臉發黑,想把剛剛還喜歡死的斯歡一腳踢進下水道裏。因為,斯歡把她帶到熱鬧的夜市口,指指滿地的小攤,笑着說:“論功行賞,這裏最适合你。”

混蛋!該死!魔鬼就是魔鬼!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逛夜市,看地攤!其實……其實……小攤嘛,也總比什麽都沒有的好,對于向來節省開支且對淘寶貝異常精通的簡月琪來說,地攤可是個絕對的寶地。她很快重新找回笑容,回頭問斯歡:“是不是選中什麽都可以?”眼睛裏閃着明亮的狡黠。

斯歡點點頭。

女孩子到了攤位聚集的地方就會立刻化身為小蜜蜂,處處飛,處處落,一蹦一跳活力十足,簡月琪開心地跳來跳去,漸漸覺得回頭照應斯歡太麻煩,索性伸手一扯,牢牢抓住他溫暖的手指,熱情滿滿地穿梭在長長熱鬧的攤位中。

看她在前面歡快地蹦跳,斯歡步步緊跟,有好多次,真想就這樣搶上去,把她狠狠揉進懷裏。

“啊!發現好東西!”簡月琪忽然松開斯歡的手,大步邁到一個賣小飾品的攤位旁。

突然變冷的手指讓斯歡心頭一抽,掩飾過瞬間的失落,連忙配合地走過去站在她旁邊。

而簡月琪已經動作飛快地把看中的東西歡歡喜喜捧起來遞給他看,靜靜躺在她細白的手心裏的,竟是一枚刻着兩顆心的銀戒。

簡月琪滔滔不絕地解釋:“你看,這戒指絕對是純正的藏銀,掂着重量就知道,放在店裏絕對能賣到高價,上面的刻畫也很精細……”

“你是打算幫老板賣東西?”斯歡斜睨她。

簡月琪臉一紅,支支吾吾:“什麽啊,我說的明明是實話……好啦不多說了,付錢,我就要這個!”

斯歡身體一僵,眼神突地凝住,“你……要戒指?”

“我……”簡月琪心裏一亂,推推斯歡的手臂,“你到底買不買?別管它是什麽!我是因為它超值,所以才喜歡的……”

看着他沉默地付了錢,簡月琪開心地跳起來,故意先他幾步跑開,手裏緊緊攥着這枚銀戒,心怦怦地跳動。這哪裏有什麽超值,哪裏是什麽藏銀,不過是看中了那上面俗氣但溫情的兩顆心,又怕說出來被他嘲笑,才……才……

前面是一座音樂噴泉,盈盈水柱五光十色,旁邊有很多年輕的情侶親熱地擁抱。

簡月琪放慢了腳步,等待斯歡跟上來。聽到腳步聲靠近,她鼓足勇氣,猛地轉過身,大聲說:“喂,我還有一個要求,你要答應我!”

斯歡一步步向她走近,“什麽要求?”

“你先答應我!不管什麽要求,都要做到!”

斯歡已經走到她跟前,站定腳步,眼瞳深遠而墨黑,他靜了一陣,低聲慢慢地說:“我不能答應。”

“你怎麽……”簡月琪咬咬嘴唇,決定不和他生氣,已經說到這個程度,還不如直接攤牌,她簡月琪從來不是拖泥帶水的人。她低下頭,對他伸出手,戒指靜靜躺在裏面,映着噴泉,閃出七彩光芒,她閉上眼睛,吸着氣說,“你……你幫我帶上!”

等了很久,很久很久。手心裏拂過的,依然只是夜晚冰涼的空氣。

手指發僵,心也跟着變涼。

耳邊終于傳來斯歡沉暗得幾乎要融進黑夜裏的聲音:“對不起,我做不到。”

簡月琪倏地擡起頭,不敢置信地死死凝視他。

斯歡的唇角顫抖着牽出一絲笑痕,“設計完成了,禮物也買完了,你……已經可以走了……”他還是笑,笑得全身冰冷,筋骨都被冰封,“從此以後,我們……就像你那時說的,再也不要遇到。”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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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7 00:05:1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她是那只燕

廉價普通的銀戒指丢在床角,上面刻着被遺棄的心。

竟然真的就如斯歡所說,從此以後,再也不要遇到。

那夜屈辱而憤怒地轉身離去後,斯歡就像消失在她的世界裏,最後的印象,也只是欲哭着看到美麗的噴泉,連一個背影都沒有留下。

簡月琪把頭深深按進柔軟的枕頭裏,越發呼吸困難。

“沒問題,就按照你希望的,”她埋着頭,逞能地咬牙切齒,“從今以後,再也不想看見你,不想看見你……”

這句話像利刃,一邊說着,一邊疼痛難忍。難耐地用力一抽壓成一團的被子,“叮”的一聲,有什麽東西從床上飛落,掉在地板上。

簡月琪愣了半晌,猛地從床上跳起來,跌跌撞撞下床撲到地面,驚慌地發現那枚小小的銀戒竟然不知所終。

鼻子驀地就酸了,茫然四顧,急促地呼吸一陣,她揉着眼睛趴在地上狼狽地尋找。終于在桌子下面的角落裏看到銀光一閃。

重新捧在手心裏時,簡月琪覺得從沒有過的悲凄。她自認為已是豁出一切,被他過分地傷害多年,在這時認清自己的心,就主動向他表白。他竟然就這樣回應?!

難道真的是自己自作多情,那一頁頁證據般的設計圖上,熟悉的臉龐,并不是她嗎?

簡月琪攥緊戒指,硌得手心生疼。

她使勁閉緊眼睛,無視酸楚疼痛的胸口,暗暗在心中發誓,這樣一次一次,她真的已經磨光了面對他的力氣,以後……絕對不要再見到他。

紐約時裝展熱騰騰的餘波還沒有散去,緊接而來的,就是年底在巴黎舉行的全球時裝博覽。

終于把死活不肯走的雲湛送去了法國進修。HJ那邊的合作已經到了期限,握手分別前,他把封存的部分珍愛之作拿出來,以對待外人時一貫溫柔的微笑,送給總裁。這次之後,好像身價又漲了一些,斯歡靜靜地笑了笑,打開常常封鎖的小櫃,看着裏面各類的設計圖,并找出電腦中相對應的所有資料,坐在電腦前,睫毛低垂,想着自己現在擁有的所有東西,到底能有多少價值。

夠不夠……夠不夠償還。

已是隆冬,窗外大雪紛飛,他回過頭注視着缤紛的雪花,眼底安靜地流淌出沉浸在回憶裏的綿軟,看了好一陣,他臉上顯出一絲堅決,回過身,打開一個重重加密的文件夾,最終顯現出來的,是一系列精密的設計資料,這份作品,他一直放在心底,總是暗暗地,暗暗地隐藏,不舍得拿出來。

眼神貪戀地再次看了一遍,終于下定決心,拿起手邊的電話,慢慢地按出一串號碼,嘟嘟幾聲後,那邊有一個年輕的女聲接聽。

斯歡在那一剎那死死的沉默,很快,他舔舔幹澀的唇,說:“小璃,我是斯歡。”

那邊的人意外地深吸了口氣,當即就要挂斷。

斯歡說:“你不要挂,我确定,這是最後一次打給你。我已經……存得差不多了。”

斯璃這才頓住,良久,冷笑着說:“差不多是什麽意思?”

仰靠在椅背上,斯歡閉上眼睛,低聲回答:“以前所有的,加上紐約時裝展的設計,再加上……我保留過的一些,只要這次讓它們在國際時裝博覽上登臺亮相,就足夠了。”

那邊死死地沉寂下來,斯歡不語,安靜地等待着斯璃的答複,過了好久,才聽到斯璃發出一聲有些奇異的笑聲,故意放慢語調一字一字說:“斯歡,就算夠了,也不夠還你欠給我的,是你這個沒人要的讓我失去了父母!讓那麽幸福的我成為可笑的孤兒!”

斯歡痛苦地緊閉雙眼,手指捏緊小小的手機。

斯璃又笑了,更加放慢語速:“我要增加條件,斯歡,你必須答應。”

他的聲音嘶啞不堪:“好,你說。”

“那些保留的設計,不必你親自拿去巴黎,你把它們全部給我,我要讓我愛的男人,帶着它們,成就輝煌。”

下午在一間咖啡廳裏,見到了多年未見的斯璃。

彼時她還是純真可愛的小小女孩,梳兩條羊角辮,一聲聲喊他哥哥,現在她研究生畢業,優雅矜持地冷着臉坐在靠窗的位置,臉上妝容精致,眼神淡漠,再也不是他熟悉的妹妹。

幾乎沒有交談,她看到斯歡時,毫不掩飾滿臉的憎恨嫌惡,得到所有想要的東西後,才算微微露出一個笑容,臨走前,俯下身對他說:“斯歡,你的鼎盛,馬上就會成為過去。”

斯歡沒有說話。也沒有挽留。

他一邊覺得內疚,因為自己才使妹妹變成這樣,一邊又在苦笑,原來拼搏多年,最終就是這樣的結果,以自己的作品,而讓自己俯首稱臣。

清脆有力的高跟鞋聲漸漸遠去,斯歡又在那裏坐了一會兒,眼看着落地窗外人流如織,人人忙碌,看得有點累了,才起身離開。

冬日的下午陽光暖煦,柔軟地鋪灑在身上,有如愛人溫暖的擁抱。

斯歡開車回去工作室的路上,正好在同仁醫院的大門口遭遇堵車,慢慢地等待紅燈時,眼睛随意地朝醫院大門口看過去,不由得一怔。

救護車停在不遠處,樓裏跑出很多醫生護士,車裏擡出一個失去意識的人,衆人小心翼翼地托着他的身體,擡動過程中,那受傷的人偶然被擡起臉,雖然沾着點點血跡,但仍然讓車裏的斯歡當即瞪大眼睛。那好像是……斯非!

正逢綠燈通行,斯歡以最快的速度停車,飛奔到人群還沒有散去的救護車旁,一把揮開擋在面前的醫生,驚恐地捧住那人的臉仔細地看,頓時血色全無,失聲大喊:“哥!哥!”

旁邊有位醫生立即走上前,如釋重負地說:“你是他弟弟?太好了!我們正擔心找不到他的家屬,請你和我過來一下。”

“他怎麽了?!”斯歡所有的沉穩全部被撕碎,擡起頭赤紅着眼大聲嘶吼。

見他這樣,醫生趕忙安撫:“沒事沒事,你別太擔心,他沒有生命危險,只是眼睛……”

“眼睛……”斯歡臉色慘白地喃喃,他的哥哥是個畫家,他的眼睛不能出問題!

醫生嘆了口氣,把他扶起來,“我們進去再說。”

臨近元旦,很多孩子買了煙花爆竹來玩,大街小巷都能不時聽見刺耳的啪啪聲,斯歡雖然不喜歡,但從來沒有刻意去讨厭過。但是今天,他站在主治醫生的辦公室裏,想象着那些壞笑着亂扔鞭炮的孩子,頭都要炸開。

斯非有間一樓向陽的房子,對面是個漂亮的小花園,即使隆冬,也有蒼郁的古樹,他開窗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時,一群高聲叫着的孩子呼嘯着跑過,伴随着啪啪的鞭炮聲,震耳欲聾,斯非搖頭,起身去關窗,到處亂扔的鞭炮就在這個時候順着半開的窗子竄進屋裏,轉瞬之間炸開窗邊的工作臺上擺放的兩個玻璃花瓶。

爆裂的碎玻璃劃破近在咫尺的臉頰,劃傷他的眼睛。

醫生辦公室裏的空氣一片死寂,孫醫生也覺得有些呼吸困難,吐了口氣說:“他的身體沒有任何損傷,臉上的傷口都是皮外傷,疤痕也不會很深。只是眼睛……對不起,我也感到很遺憾。”

“他會失明?”斯歡輕輕地問,眼神空洞。

孫醫生嘆息着點頭。

斯歡慢慢地搖頭,聲音高了一些,嘶啞不堪:“他是個畫家,很有名的畫家!他不能失去眼睛!”斯歡焦急地想要表達,仿佛眼前的醫生是個聖者,只是不肯伸出援手,熟悉刻骨的恐懼讓他幾乎瘋狂,“你要幫他!幫幫他……”

孫醫生眼見着他瀕臨崩潰,心裏酸楚,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現在我們能做的,就是一起等待匹配的眼角膜。”

像是将要溺死的人猛然抓住一根稻草,斯歡慌忙抓緊孫醫生的手臂,“你說什麽?有了健康的眼角膜,他就能複明?!”

孫醫生明白他迫切的心情,趕緊點頭。

“眼角膜……”斯歡嘴裏不停地喃喃,茫然四顧,表情脆弱得不堪一擊,孫醫生心中難過,正要出言安慰,斯歡的眼裏忽地蹿起一絲灼人的光亮,那抹光亮越來越大,直到灼痛人心,斯歡忽然站直身體,盯緊孫醫生的眼睛,用力地說出每一個字:“是不是在親屬間,更容易找到匹配的角膜?”

見醫生吓到了似的遲疑點頭,斯歡壓住狂跳的心,覺得自己的指尖夠到了光明,用力平複下急促的呼吸,粗重地說:“我、我是他的弟弟,他是我大伯的兒子,已經是很近的親戚了。我一定可以……醫生,拜托你幫忙,檢查一下我能不能合格!”

孫醫生突感不妙,肅聲說:“你要做什麽?”

斯歡滿臉絕處逢生的喜悅,有些語無倫次:“如果,如果匹配,就馬上把我的眼睛給他!”

雖然隐隐地已有預感,但聽到他親口說出,孫醫生幾乎是立刻咆哮出來:“不可能!你一個健康的活人怎麽能捐獻眼角膜!那就意味着失明!規定絕不允許!”

“不允許活人捐獻?”斯歡愣了愣,忽地展顏一笑,所有的驚恐絕望全部消失,他這一刻,仿佛站在鮮花遍野的山坡,“那很簡單,如果不允許,我就立刻出門去被車撞死,這樣的話,應該就可以了吧。”

過了這個冬天,就是二十六歲。

生日裏收到了很多人的祝福,等到午夜十二點,手機屏幕上也沒有出現熟念于心的那個名字。秒針的最後一圈就要走完的時候,簡月琪終于忍不住,撥通了那個號碼,回複她的,卻是冰冷的女聲,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三天後,簡月琪第一次接受了媽媽安排的相親,滿心冰涼地按照媽媽的囑咐打扮漂亮,按時去往約會的地點,和陌生的男人見面,談論這輩子最重要的婚姻。

席間,對面那男人一臉笑容,長相很是清俊,也年輕有為,家資豐厚,談笑間頗有內涵,也很溫柔,絕不會說任何一句讓她不悅的話。可簡月琪看着他的臉,只覺得餐廳裏燈光實在太暗,看着看着,竟然覺得他換了一張臉,慢慢的,變成優雅笑着的斯歡。

那瞬間仿佛被針刺到,她險些驚跳起來,勃然變了臉色。頓時,苦苦維持的矜持淑女摸樣消失殆盡,換來對面那男人的一臉驚訝。

從餐廳出來時,拒絕了那男人相送,看看手機,已經接近九點,正要把手機放進包裏,鈴聲忽然大作,屏幕上閃爍着一個陌生的來電號碼。

因為她的職業,偶爾接到陌生觀衆來電也屬正常,她沒有多想,一邊接聽電話,一邊伸手攔出租車。

“是月琪嗎?”那端的聲音溫和而帶着沉穩,明明沒有聽過,卻意外的熟悉,簡月琪不由得停住動作,“你是?”

“我是斯非,你還記得我嗎?”

簡月琪驚訝地捂住嘴,“斯大哥!怎麽是你?你……啊,我好久都沒見到你了!”自從他們全家無故地搬走後,就再也沒有見過斯非。

斯非在那邊很溫和地笑了,“月琪,你現在有事嗎?”

“沒有沒有!我現在正好有空!”

斯非頓了頓,“方便的話,來仁愛醫院住院部613病房好嗎?我有個故事,想和你說,另外,還有一樣東西,想代替斯歡交給你。”

斯歡!這個名字仿佛帶着魔力,一瞬間扯痛了簡月琪的神經。她吸了口氣,“好,我馬上過去。”

夜深人靜,簡月琪雙眼通紅地從醫院裏飛奔而出,手裏死命地攥着一把鑰匙,忘了叫出租車,狂奔向鵲橋路。

鵲橋路鵲橋路鵲橋路!現在她的腦子裏滿滿當當的只有這三個字!

她要立刻趕過去!用手裏的這把鑰匙,打開那扇屬于她的門!她要親眼看到……親眼看到斯歡埋藏在深處的最真實的心!

她腳上還穿着高跟鞋,精心打扮的衣服已經有些淩亂,腳步一刻都沒有停,竟然真的就這樣,一口氣跑到了距離并不太近的鵲橋路。

鵲橋路33號!

她急促地喘息,停止奔跑,焦急地尋找着腦中盤繞的門牌號,終于來到門前。這裏竟是一座兩層高的小小房子,有門庭,有幹淨的院落,房子設計簡潔而可愛,一如簡月琪夢想中的小家,她攥緊鑰匙,只愣了一會兒,就飛奔到門前,用手中已經攥得滾燙的鑰匙打開房門,大門緩緩開啓,裏面一片黑暗,簡月琪伸出手,摸索到門邊的開關,“啪”的一聲,寬敞的大廳被瞬間點亮。

滿滿的,滿滿的,滿滿的。

偌大的廳堂,被一排排眼花缭亂的活動衣架占滿,那上面覆蓋着淡黃色的軟布,軟布下,偶爾看到缤紛的衣角。

鑰匙“啪”一聲落在地上,簡月琪怔怔地走上前,顫抖着擡起手,終于一用力,扯掉距離最近的那塊遮蓋,頓時被晃了眼,絢麗的衣裙直擊到心底最深處。衣架的最前方,挂着一塊小小的牌子,上面筆跡飄逸的字,正是出自斯歡的手——“月月去郊游時穿的衣服。”

簡月琪緊緊咬住下唇,伸出手扯掉身旁的第二塊軟布,眼花缭亂的衣裙前,又露出一塊小牌子,“月月上學時穿的衣服。”

淡黃色的軟布一塊塊被撤下,就好像深深埋藏多年的心事,終于被一點點揭開。

“月月去看電影時穿的衣服。”

“月月吃飯時穿的衣服。”

“月月逛街時穿的衣服。”

……

看到“月月被我欺負時穿的衣服”時,簡月琪滿是淚水的眼忍不住一彎,嗆笑出來。

最後一個長長的衣架,簡月琪的手已經顫抖得不成樣子,費盡力氣将它扯下,又是一片迷人的光彩,那上面的字寫的是——“月月在我的夢中,穿着的衣服。”

簡月琪慢慢轉回身,舉目望去,她仿佛已經置身在夢幻的海洋,層層疊疊,繁繁複複,堆積在眼前的,全部都是斯歡苦苦隐藏的真心。

簡月琪再也無法忍耐,頹然蹲在地上,啞聲痛哭。

斯非的話猶在耳旁——“那所房子,是斯歡早早就為你準備好的,他卻不敢讓你知道,害怕你知道他的心。為了防止自己的沖動,他把唯一的鑰匙交到我手裏,讓我幫他保密。可是,我再也不能讓他傷害自己了。”

眼睛被紗布纏繞的斯非嘴角微笑着,非常寧靜,“月琪,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年紀小不懂事的時候,狠狠地傷害了他。他的父母在他六歲時就因為實驗事故,和同實驗室的五位科研人員一起喪生,他年紀才那麽小,失去父母,寄居在別人家裏,我卻不能理解他有多麽恐懼,反而打他,罵他,并且……警告他絕對不許喜歡你,罵他沒有資格。”

“我後悔過,但礙于面子,從來沒有說出口。沒想到他竟然真的不敢再靠近你,大概後來痛苦到極點,才想到了極端的方法,既讓我安心,又能靠近你,才開始和你針鋒相對。本來是想和他道歉的,但怎麽也沒想到,父母的死,把他完完全全地套牢。我一點都不恨他,其實斯歡,才是最痛苦可憐的人,不是嗎……”

斯非安然地笑,“即使失明了也沒有關系,就當作我讓斯歡痛苦那麽多年的懲罰。月琪,我一直親眼看着,可是連我,都沒有辦法說出,他到底有多愛你……”

他到底有多愛……

到底有多愛……

簡月琪蹲在斑斓炫目的海洋裏,嗚咽出聲。

“月琪,我有件事拜托你,你一定要答應。斯歡那個傻瓜,決定要把自己的眼角膜移植給我,醫生不同意,他就真的跑出去撞車,寧可撞死,也拼命堅持,醫生被他震動,好像……真的要答應他。你一定要去阻止他,一定要!”

簡月琪哭得全身脫力,直到午夜,才擦幹眼淚,慢慢地直起身。她站在世界頂級設計大師的優秀作品間,像個狼狽的小醜,可是那張臉上迸發出的堅定,卻在一瞬間蓋過了所有炫目的光芒。

斯歡,既然我已經全部知道了,你就別想逃走!

我一定要找到你!從此以後,上天入地,刀山火海,全都陪你。

被黑暗完全籠罩的寂靜室內,唯一響動着的聲音,就是他輕輕的呼吸。

熟悉的工作室裏不知何時已經變得空蕩,工作臺上常常堆積如山的資料、所有用具、零散的布塊……所有熟悉的東西,都已經消失無蹤,乍一看去,仿佛只是一間無人使用的空房。

寬大的工作臺還在,桌案下面的濃郁黑暗裏,竟然蜷坐着一個人,穿着再簡潔不過的白襯衫,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射進來,晃在襯衫上有脈脈的光芒。

斯歡的眼前蒙着一塊黑布,他把收拾剩下的唯一一塊衣服廢料拿起,很認真地纏在眼睛上。

眼前是完全黑暗的,他呆坐了很久,才慢慢伸出手臂,小心翼翼地觸碰着地面、桌子、椅子,觸碰着那些無比熟悉的東西,此刻,卻覺得那麽陌生。

“哥……”他在黑暗中輕輕地喃喃,“現在就是這樣的感覺……”

完全黑暗的,世界全部變了樣,一切都那麽陌生恐懼,所有的願望、夢想,全部變為幻想。他的哥哥斯非,現在就是這樣的感覺。

斯歡掙紮着跪坐起來,手臂不敢太用力,慢慢摸索着身邊的事物。

他必須讓斯非從黑暗裏跳脫出來。

手邊碰到一樣東西,他用手指輕輕地摸,竟然是紐約時裝展之前的那段時間,簡月琪每天送飯用的保溫飯盒,用完後,就放在窗邊,忘了帶回去。

斯歡的嘴角悄無聲息地彎出一縷甜蜜的笑。他滿足的,很滿足很滿足……只是,他好想和她道歉,好想告訴她,對不起。

房門忽然之間“咯啦”一響,斯歡一驚,連忙去扯眼前的黑布,但不知怎麽,竟然不小心在腦後打成死結,越扯越緊的時候,已經響起急促的敲門聲,熟悉的聲音在外面大吼:“斯歡!你在不在?”

是月月!

斯歡那一剎那覺得呼吸都停止了,她怎麽會來這裏?他已經那麽冷酷地拒絕她,她怎麽可能還出現在這裏?越是焦急,那系緊的黑布反而撕扯不掉。

強硬的敲門聲持續了一陣,終于安靜下來,斯歡剛以為她走了,下一秒就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音,斯歡一僵,想起自己曾給過她這裏的鑰匙,當即靠在桌下,不敢動,不敢呼吸。

簡月琪打開房門,迎接她的是滿室的黑暗,沒有理由的,她就是堅信他一定還在這裏。打開頭頂的燈,就看到到處空曠的整潔,焦急的心忽地一空,她連忙伸手扶住牆壁,穩了穩心神,輕輕将身後的門關閉。

“你在這裏,是不是?”她眼睛四處尋找,邁出一步。

斯歡僵硬地靠着桌子坐在地上,用力捂住嘴,生怕自己控制不住發出聲音。

“斯歡,你為什麽不說話?”她站住,對着虛空,輕輕地溫柔地說,“我知道了,全部都知道了……你不要再躲我。”

黑布覆蓋下的雙眼猛地睜大,緊接着,用盡全力似的狠狠閉緊。雙手攥成拳,指甲深深地陷進皮肉裏。

“斯歡,我不問,我什麽都不會問你,我只想跟你說一句話,”簡月琪眼眶發紅,輕輕一笑,“我只說這一次哦,如果你不在這裏,就永遠都聽不到了。我要對你承認,從你不停地欺負我的時候,我就已經很深很深地,喜歡着你。哪怕之前的一切都沒有痛苦的理由,哪怕都是你自願的,我也還是會喜歡你。你不要躲開我,不論是好是壞,我都能陪你。”

寬大的工作臺後忽然發出一聲拼命壓抑的極低的嗚咽。

簡月琪心頭一顫,淚水頓時滲出,擡腿飛快地奔到桌邊,無法抑制地跌跪下去,看到斯歡眼前蒙着黑布,蒼白的嘴唇不住顫抖,狼狽脆弱得如重傷瀕死的小獸。

“天啊,你在幹什麽?”簡月琪心痛如絞,慌忙撲到他身上去解那塊已經有些濕潤的黑布,以将要擁抱的姿态,雙手輕柔地觸碰着他的後腦。

熟悉渴望的體溫混雜着冬夜的冷冽,近在咫尺,斯歡再也無法控制,伸臂一摟,将她緊緊抱住,一手圍住她的肩膀,一手用力纏在腰上,越摟越緊,只想把她深深地嵌進身體裏。

簡月琪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用最大的力氣和他緊緊相貼。生命裏第一次完完整整的擁抱,只為等待他。

“月月,月月,月月……”他像怎麽也不夠似的,沙啞不堪地不住呢喃她的名字。

簡月琪淚如泉湧,浸濕他的肩膀,“混蛋!你幹嗎騙我這麽久!現在還想甩掉我!我已經那麽喜歡你了,你居然甩掉我……”

“對不起,對不起……”他終于再次親口對她說出這句話。

“我不要對不起!你對不起我的太多了,說幾天幾夜也不夠!”簡月琪忽然推開他,坐起來狠狠看他,桃核似的眼睛看起來那麽堅決,“不要對不起,我要你說另外三個字,說完以後,把那天沒有做完的事做完。”她攤開手心,銀戒在燈光下閃亮如燈。

斯歡痛苦地看着她,緊咬牙關,“對不起,我不能……”

“這兩個都不對!”簡月琪再次流出淚來,抓着他胸前的衣服大吼,“不是這些!是……”她的眼神慢慢沉靜下來,哀哀的,卻刻骨,“笨蛋,是我愛你。反正我們的婚禮已經當着那麽多人的面舉行完了,你不能甩開我。如果你說,我現在起就站在你身邊,無論什麽事,和你一起面對,如果你不說,我就站在你前面,所有問題,替你承擔!”

斯歡深深地望進她的眼睛裏,喘息着沉默很久,才粗啞地說:“月月,既然你都知道了,就應該知道我拒絕你的理由。”

簡月琪吸吸鼻子,“我當然知道,你傾盡所有,為了還清虧欠,怕再沒有東西能給予我,讓我受苦。現在,你要為了斯大哥捐出眼睛,更害怕我從此和一個瞎子相伴到死。是不是?”

斯歡靜靜一笑,忍不住擡手用指尖觸碰她冰涼的臉頰,“月月,你什麽都明白。”

“你卻什麽都不懂。”簡月琪鄭重地凝視他,抓住他的手,用力和他十指相扣,“我想要的,只是你胸腔裏面的那顆心。既然那顆心從來都屬于我,你就不能把我甩掉。一無所有沒關系,瞎子也沒關系,只要心還在,我就絕對不會走。”

斯歡沒有反駁,輕聲說:“月月,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一起看過的《快樂王子》。那時我們還吵過架,我說快樂王子心甘情願,你卻說,是索取的人們太自私。”

簡月琪不說話。

斯歡微微地笑,溫柔地摩挲她細細的手指,“我要做那個快樂王子,兩顆珍貴的眼球,幫我還清虧欠的債,按照以前的約定,存夠能讓她以後滿足生活的錢,加上我最珍愛的設計,給了小璃,健康的眼睛,讓哥哥複明。身體裏唯一剩下的,就是鉛做的心。鉛做的心,是硬的,無法給你想要的柔軟。月月,我想要的結局,只是被大家忘記……更被你忘記。”

簡月琪一把捂住斯歡的嘴,不允許他繼續說下去,眼眶再次泛紅,這一次,卻堅持着沒有落淚,她咬咬牙,挺直後背,一字一字清晰而決絕地說:“斯歡,你要做奉獻一切的快樂王子,我絕不反對,可是你不要忘了,即使快樂王子失去了一切,到最後,他還有那只願意陪他去死的小燕子!”她深吸一口氣,“而我,就是那只小燕子。”

斯歡冰冷的手不自控地抓住簡月琪的手腕,眼眶刺得生疼,潮濕揮散不去。

簡月琪慢慢放開手,湊上去,輕輕地,輕輕地啄吻斯歡蒼白的嘴唇,一下一下,用自己的溫柔将它染紅,喘息的空當裏,額頭抵着額頭,她輕聲問:“你不願意嗎?不要我嗎?不願意,讓我做那只小燕子嗎?”

斯歡的頭微微地側,微紅的唇延續她中斷的吻。

“你不願意嗎?”

“你不願意嗎?”

吻逐漸加重,說話聲越來越低,輕輕地喘息,伴着交纏在一起的鹹澀的淚,痛楚和滿足,擔憂和願望,同時直達到心的最深處。

這些年,彼此讨厭的生活。

這些年,彼此錯過的生活。

深深交纏的親吻裏,他懷裏珍愛的女孩有些呼吸困難,他稍微放開手,頭深深埋進她的頸窩,牙齒将嘴唇咬出血腥味,才艱難地,字字停頓地說:“我願意,只是,我舍不得。”

舍不得讓你受苦。

舍不得讓你傷心。

舍不得讓你無依。

但經過這麽多這麽多年,這麽多這麽多事,這麽多這麽多掙紮,最舍不得的,卻是讓你離開我。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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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5-17 1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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