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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蔡小雀 -【寶圓今天得道了嗎?】《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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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9 00:14:3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蔡小雀 - 寶圓今天得道了嗎?

綰好小道髻,穿上十方鞋,揣著平安符,帶上金錢劍
少女寶圓又開始了她祈福超幽、降魔驅鬼、濟世助人的日常
她憨然單純,道行淺淺,日日信奉多行善事多結緣
就是期盼著終有得道的那一天~~~
啊,等等!她還要先努力賺小錢錢,好幫道觀的祖師爺重塑金身呀!
但那一個突然從天而降,把她從山鬼魔爪下救出來的狐九哥卻說
只要跟著他混,以後保證有錢有糧有功德,得道升天指日可待(握拳)
可九哥生得俊美妖嬈,慵懶風流,又愛口口聲聲追問自己可曾識得他?
天性乖又呆的寶圓這時也不禁陷入長長的沉思……
她這該不會是,遇上傳銷集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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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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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9 00:15:37 |只看該作者
寶圓家的道觀 蔡小雀

其實,我自己是很向往寶圓住在位于櫻噿山上,置身松林之中的百年老道觀里的。

想像一下,青翠山林,松風濤濤,空氣清新冷冽,四處是蟲鳴鳥叫,好天氣的時候陽光灑落,能在院子里散步,下雨天時,就坐在道觀屋檐廊下听雨聲……


暮鼓晨鐘,清清幽幽,心懷寧靜地虔誠跪坐在蒲團上,在祖師爺面前安安靜靜地抄經。

咳,說到這里,並不是有要出家的打算啊~XD

就是覺得在如今這麼「躁」的時代,充斥著滿滿的爆炸資訊,當中有正能量、負能量,利益、貪婪、爭奪、失落、空虛、迷惘、不安、渴求……我們總是唯恐自己若沒有同步跟上,是不是就會被這個時代遠遠的拋下了?

現代人無論在經濟或精神上的壓力,經常都大到接近爆表的邊緣,大家都是做了過河卒子,只好拼命向前,因為生怕自己不努力努力再努力,下一秒可能現實的巨輪就要追上來輾過去了。

于是乎,有的人便習慣擔心這個、擔心那個,把「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樣的金,扛在肩上,把「及早規劃,提早退休」這樣的良言排在諸多人生安排面前,把「贏在起跑點,才不會輸掉半輩子」、「少小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種種前人的血淚經驗,時刻變成了懸在自己腦袋上的那一柄劍。

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提前步步精心籌劃,就什麼都穩了、妥了、安全了。

但只要事情沒有按照自己預先設定好的步子走,整個世界就要崩潰瓦解。

然而,有的人則是一生都太過隨興,今朝有酒今朝醉,過一天算一天,最常掛在嘴邊的就是「管他呢,時到時擔當,沒米再煮番薯湯」……可最後有可能就會成為童話故事里,那只春夏秋季只顧著歡快吟唱的蟋蟀,因不似螞蟻未雨綢繆、辛勤儲糧,結果最後冬天來了,蟋蟀只能饑寒交迫地倒在森林里。

想想,前者太緊繃,後者又放太松。

故此才說︰做人難、人難做、難做人。

——幸好我們還有「中庸之道」這一條路可以選。

「道」這個字,真的是無比博大精深、浩瀚如煙海。「道」可以是為人處世的方式,也可以是排兵布陣的計謀;可以是人人昂首闊步的康莊大道,也可以是獨樹一幟另有風光的羊腸小徑。

也許「道」之一字,追求的不只是人對神只的崇敬,對良善德行圓滿的期盼,更是求一個無論身處任何躁境中,依然能心如清風明月,恣意遨游的大自在。

所以能有一處遠離塵囂,可以常常和自己對話,沉思,感受著大自然和天地玄妙的淨土,該有多麼地美好呀?

也許(應該)我們就算打拼了大半輩子,也很難擁有這樣一座位于山巔之上、松濤之中的百年道觀作為我們心靈的依歸與港灣。

但是我們試試努力在我們心田里,為自己蓋上這麼一處靜謐安心愜意的所在,供我們在對外與一切牛鬼蛇神戰斗後疲憊之余,能心滿意足地棲身里間,調養生息、充電補氣,酣睡饜足。

——然後,繼續下山打怪!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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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9 00:16: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初秋,連續陰雨綿綿了好幾天。

一輛公車緩慢地行駛在蜿蜒崎嶇的櫻噿山半山腰,那勉強僅容兩輛小客車交錯而過的窄小路面上已經微微斑駁,露出被輾出的無數細碎小石子。

平日都得注意打滑了,更何況這樣濕答答的雨天。

公車司機老王緊握大大的方向盤,打點起十二萬分精神小心著路況,也顧不得後方乘客座上幾個熟悉的歐巴桑大嗓門的閑聊哈拉聲……

「最近菜價又上漲了捏,厚~我上禮拜下山去市場,一顆高麗菜居然要賣我三百八,啊老板怎麼不去搶?」

「沒辦法啦,前陣子台風,這陣子下雨,那個菜都泡水爛了一大半,貴也是正常的。」

「不是說有那個『菜蟲』在作怪嗎?」

「嘿咩,有的大盤超沒良心的,跟菜農一斤收五塊錢,轉頭賣給販仔十倍,販仔要賺利潤,這邊加那邊加,到我們主顧手上就貴到模不下去……」

「你家自己不是有院子,自己種點蔥啊小白菜啊的,加減省一下是不會哦?」

「腰腿不行了,蹲都蹲不下去還種菜咧,老了啦!」

「听你在嚎哮(弧?)!麗美啊說你那天還連續跟她們打了三天三夜的麻將……」

「打麻將治百病,你沒听過逆?」

「呷賽啦哈哈哈哈~~」

幾個歐巴桑互相吐槽著嘎嘎大笑。

老王司機耳朵嗡嗡嗡嗡的,默默把一邊的耳機塞摁回耳朵。

……老王心里苦,老王不說。

就在此時,遠遠一個熟悉的矮小身影乖巧地撐傘佇立在公車站牌下,抬起小胳臂認真地招手。

老王司機眼楮一亮——來啦來啦!

他歡快地打了右閃靠邊的方向燈,腳下緩緩踩著剎車,晃晃悠悠的公車慢慢在少女面前停了下來。

雨傘收起,露出了一張紅撲撲粉嫩嫩透著嬰兒肥的小臉,眉眼彎彎,圓眼清澈,黑發梳綰成團可愛的髻,用一柄木簪別得整整齊齊。

她穿著青色棉麻唐衫寬褲,小碎花青布鞋,斜背著一個手工布包,把傘抖一抖灑落雨水後,爬上公車,仔細地刷了悠游卡。

「謝謝司機先生。」她有點小奶音,但是面上一貫的敦厚老實,更顯得憨態可掬。

「寶圓要下山啊?」

「欸。」

看著身高一五五左右的少女對自己露齒一笑,而後略過前排空空蕩蕩的博愛座,在中段一般座上坐了下來。

老王司機從一開始的提醒,後來已經見怪不怪。

寶圓就是那種典型的過馬路就算四下無車,也會乖乖等綠燈亮起才走斑馬線通行的小孩,簡直比他家還沒上幼兒園的小孫子還要听話。

幾個歐巴桑看到寶圓也興奮了起來,熱情吆喝著跟寶圓寒暄搭話聊天。

寶圓靦地點頭,搖頭,偶爾回一兩句「嗯啊」、「對呀」……

老王司機專注路況,卻也不免同情地透過後照鏡瞄了一眼那個落入嘎嘎嘎鴨群中的無辜小雞崽。

可開著開著,不知何時四周山中大霧逐漸濃重包圍而來,老王司機心一跳,忙扳下大雨刷的操縱桿,努力劃開迅速凝聚布滿車窗的濕漉漉霧氣水珠,越發放慢了車速。

終于,有個歐巴桑突然打了個噴嚏,眾人這才感覺到車廂內的溫度好像驟降了好幾度,冷得令人忍不住發抖。

「嘶,按怎變得這麼冷?」

另一個歐巴桑下意識地把外套攏了攏,看著車窗外濃霧彌漫得見不著外頭景致,自以為恍然大悟。「因為起霧了……」

「王仔,駛卡慢欸,罩霧危險捏!」一個老阿嬤緊張地用台語喊。

老王司機心懸得老高,頭也不回應了聲︰「栽啦!(知道啦!)」

他已經打開了霧燈,也開了最強烈的大燈,可是那光線卻猶如被吞沒在濃霧之中……

老王司機鬢邊冷汗悄悄滑落,緊握著方向盤的掌心也一片濕冷。

無人注意到安安靜靜的寶圓小臉掠過一抹警色,默默地從斜背布包中一手掏出小金錢劍,一手抓著符囊。

陡然間,公車像是撞到了什麼砰地一聲,所有人全跟著重重一晃,剎那間尖叫聲四起,夾雜著老王司機驚慌失措的高喊——

「糟了糟了,該不會是撞到人了……」

老王司機慘白著張臉,顫抖著忙停車打了閃光燈,急急就想開門下車查看——

「不能開!」

老王司機和歐巴桑們驚愕地望向忽然出聲站起來的少女,看見她神情嚴肅地走了過來,緊緊捏著手中的小金錢劍和一只小巧可愛卻樸素典麗的符囊(香火袋)。

「不能開。」寶圓嗓音軟嫩,卻凝重至極。「霧里有山鬼,山鬼出來了。」

「山、山鬼?」老王司機吞了口口水。

幾個歐巴桑嚇得縮成了團,下一瞬慌忙忙全擠到了寶圓身邊,哆嗦著七嘴八舌央求道——

「听、听說寶圓你是櫻噿山那個、那個什麼觀的道姑……那、那你一定會降妖伏魔……抓、抓鬼對不對?」歐巴桑春花阿姨臉色煞白,緊攀住了寶圓的衣角。

「對對對,我好像也听隔壁秀珠嬸啊說過,櫻噿山以前有間百年老道觀,可是很久沒有人去參拜過,那個老觀長也還不知道在不在……」

「我師父去年坐化了。」寶圓乖巧又感傷地回答。

「哎呀我們都不知道捏,早知道就去跟老觀長上一炷香……」

眼看著幾個歐巴桑又開始跑題了,老王司機又好氣又無奈又害怕,都快哭出來了。「現在應該怎麼辦啦?」

歐巴桑們瞬間被提醒,又瑟縮在了寶圓身後,個個面色青白氣虛腳浮。

「打電話報警!」

「我要趕快打給我兒子,叫他開車來接我……」

「佛經!放佛經,我女兒有幫我在手機里面下載那個大悲咒!」

春花阿姨則是滿眼希冀地望著寶圓。「寶圓……不,是寶圓道姑啊,你有辦法救我們的對不對?」

寶圓看著不約而同干巴巴望著自己的眾人,稚嫩的臉蛋浮上了一絲小小的心虛,舌忝舌忝唇道︰「我、我盡量……我還沒得道……也還沒出師……我試試吧!」

她話聲甫落,不只歐巴桑們深受打擊面色灰敗沮喪了起來,就連老王司機也神情黯淡一臉絕望。

害了了了,害了了了(完蛋了完蛋了)……

寶圓頓時內疚得不得了,趕緊把斜背布包里手工縫制的香火袋一一分塞到眾人手里。「這是我在祖師爺面前供了七七四十九個小時,受過天公爐香火的平安符,您們一人拿一張,保平安的。」

事到如今,歐巴桑們和老王司機也沒別的辦法了,只能收下了平安符牢牢攥在手里。

「放在心口的上八卦效果最好。」寶圓小小聲提示。

歐巴桑們和老王司機趕緊把平安符貼身藏在胸口衣衫內,驚悸惶恐地望著她。

「現、現在呢?」

「大家都先回去坐好,」她想了想,認真道︰「開車搭車都要扣好安全帶。」

「……」歐巴桑們。

「……」老王司機。

——寶圓道姑你說真的假的?

——現在是宣導搭乘大眾運輸工具須知事項的時候嗎?

可下一刻,突然有什麼又在霧中大力地朝公車重重撞了上來!

眾人又是驚聲尖叫,嚇得慌忙跌跌撞撞回到了坐椅上,抖著手牢牢扣上了安全帶,其中有個桂華阿姨已經嗚地哭了出來,被旁邊的老阿嬤皺巴巴的手忙死命摀住。

「——噓!不要出聲!」老阿嬤滿眼恐懼,卻還是最鎮得住,聲如細蚊地道︰「啊不然念阿彌陀佛……」

桂華阿姨嗚咽,猛點頭,可是卻在眼角余光瞥見靠近自己這頭的車窗上忽然出現了條長長血紅的舌頭從窗尾緩緩往窗頭上舌忝過,留下了淡淡腥紅的唾液……

桂華阿姨狠狠倒抽了口氣,嚇到差點兩眼翻白。

「窗、窗、窗……舌、舌、舌……鬼啊!」

所有坐在靠窗邊的歐巴桑也慘叫著慌忙掙扎著往車後座逃,因為她們那邊的車窗也密密麻麻布滿了不斷貪婪舌忝窗的血紅舌頭……

就好像整輛公車是塊美味的長條蛋糕,正被垂涎三尺地等待著連人帶車一口吞噬掉!

「別怕,它們只敢舌忝,是進不來的!」寶圓也很害怕,但是她很快就發現了那些長舌頭也只是在車窗上留下了惡心至極的淡紅口水,卻沒敢亮出獠牙嚙咬破車窗而入。

也對,她今天帶了很多在祖師爺面前供過香火的平安符囊,本來是想拿去市政府前的周日文創市集擺攤賣……呃,是「結緣」的,誰知剛剛好山鬼撞了上來。

真不知道是她比較衰,還是山鬼比較倒楣。

「——啊現在怎麼辦啊啊啊啊啊!」老王司機嚎啕。

總不能乖乖在這里等死,就算外頭那些山鬼進不來,可光是停在山路上就十分危險,在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大霧之中,只要來車一個不小心,就有可能追撞墜落山谷……

寶圓嘆了口氣,不去想自己努力畫了一個禮拜的符,在祖師爺前供了七七四十九個小時,還手工縫了十天的香火囊袋……今天有可能全部都得耗在這里了。

不過祈福消災超幽,本就是道家使命之一,雖然她還沒出師,可實習也能算成績吧?

雖然,她對自己降妖伏魔驅鬼的本事只有百分之零點零零零一的信心。

——祖師爺在上,請拉扶幫襯徒孫孫孫……寶圓一把吧!

她深吸了一口氣,神情嚴謹莊重地站了起來,手持小金錢劍,大步勇敢的走向了車門,然後對老王司機說——

「打開車門,我一出去,你就馬上關上車門,誰叫都不要開!」

「不行啊,太危險了,你自己一個女孩子……外面那些山鬼把你吃掉了怎麼辦?」老王司機拼命搖頭。

「沒關系,我有祖師爺保護我,」她臉色有點發白,但笑容很是誠懇真摯,晃了晃手中的小金錢劍。「還有法器。」

老王司機看著她,滿是不忍。「寶圓啊,還是我們打電話叫警察吧?」

她頓了一頓,無奈地掏出手機遞過去給他看。「……剛試過了,沒有信號。」

「有事就找警察叔叔」自然是安全第一守則,可此時此刻全車信號都被遮蔽斷訊,只好自力救濟了。

就在此時,靜止的公車忽然被什麼緩緩推動了,手剎車在阻力拉鋸過程中發出了隱隱約約的刺耳申吟聲,車上所有人又開始驚呼起來!

眾人眼睜睜看著公車被外力擠壓推移,往左側懸崖方向漸漸傾斜而去,大家臉上都是深深的恐懼和絕望之色……

寶圓面色微變,急道︰「司機先生快開門吧,再這樣下去我們所有人都逃不掉的。」

老王司機冷汗涔涔,猛地一拍開門鈕——

就在車門打開的那一霎,一股惡臭腥風伴隨著無數長長舌頭舞動攀爬了進來,寶圓在眾人尖叫聲中,小臉肅然地手持小金錢劍,比出劍訣,大喊一聲——

「五雷神將,開旗急召,鎮滅妖邪,敕!」

剎那間,小金錢劍迸出了小股的青紫雷電,揮掃而過之處那無數舌頭瞬間焦黑化為灰燼……

大霧深處傳來了痛嚎哀叫怒吼!

老王司機和歐巴桑們見狀不由一陣歡呼,人人臉上都是絕處逢生的慶幸之色。

寶圓道姑好厲害,他們有救了!

可唯有寶圓心里自知,剛剛那一波操作已經耗掉了她淺淺修行下所有累積道法的八成,等同于一瓶養樂多大小的容量,被喝到只剩下小小一層底,能倒出來的沒幾滴了。

但出去搏一把可能還有破局逃生的可能,若留在公車上,所有人都會沒命的。

「我一下車,您立刻關門!」她回頭急促補了一句︰「如果看見前方霧氣一散,馬上踩油門,趕快走!」

「好……那你呢?」老王司機一愣。

「我、我會追上你們的。」

方才寶圓的「大展神威」,全車人都覺得她法力高強,簡直是傳說中的驅魔大佬,沒人發覺她低低垂下的小臉有著一抹窘迫的羞愧。

——祖師爺在上,她撒謊了嗚。

道家老君有五戒︰一戒殺,二戒盜,三戒婬,四戒妄語,五戒酒。

可情況危急,寶圓腦中只能匆匆閃過一個念頭——如果她今日能僥幸不死的話,回觀後一定在祖師爺面前抄十次太上老君戒經。

……如果她還能回得了清微觀的話。

寶圓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手中的小金錢劍,義無反顧內心發抖地跳下了公車。

大霧一秒間迅速包圍住了她,冰冷、濕滑如刺骨的觸手猙獰地從她四肢百骸和五官七竅中意圖鑽竄進去,寶圓雙膝發軟,大腦有些空白……但依然下意識地口誦經文,揮著小金錢劍啊啊啊啊地往公車前方一陣奶凶奶凶的亂砍亂掃。

「妖邪退!如律令!」

「風火雷電,神兵疾行,百鬼,退!」

恰逢公車上有陰年陰日陰時生的生人,又逢今日陰雨陰風陰霧相會,所以平素被鎮壓在土地公威嚴下的山鬼們陰氣暴漲,不知何時突破了法界,齊齊撲向了這輛公車……

只要它們能吞噬掉這輛公車上那陰年陰日陰時生的生人,它們就能粉碎櫻噿山土地山神的所有禁制,自由肆意地看中哪個人類就能吸光其元神生魂,日日壯大,成為一方鬼王。

這些山鬼生前都是暴戾凶惡之人,又橫死在山中,因生死簿上拘魂時刻未到,地府未收,它們藏在陰森郁郁的深山密林潮濕晦暗之地中,怨氣日夜凝聚,惡念殺意騰騰沖天……終于導致了今日之禍。

山鬼們逐漸在大霧中露出了面目,它們彎腰駝背如蒼老衰敗的行屍,血眼猙獰長舌拖地,又如遇見了美味鮮肉的凶獸般,對著小寶圓開始  有聲,發出了吞咽口水的嘓嘟……

「吃……」

「靈肉啊……」

「吃……吃……」

寶圓自幼被老觀主撿回去養大,日日听的是道經,天天吃的是野菜山果素齋,心性單純良善,雖非真正出家的坤道,而是信奉清靜無為的正一教座下小道姑,但她修行認真,為人誠懇,所以此刻在山鬼們眼中,靈魂干淨稚嫩的寶圓簡直比人參果還要誘人。

越干淨澄澈的,越能滋補強大。

這時所有的山鬼都舍棄了車內那陰年陰日陰時生的生人,全部都涌上來想搶奪撕裂吞吃寶圓……

她手中小金錢劍揮舞得更急更狂亂了,法咒和小金錢劍發出的閃電雖然電得山鬼們一陣嘰嘰叫,但畢竟她法力低弱,收效甚微。

小金錢劍也像漸漸沒電了的電蒼蠅拍,對山鬼們身上造成的傷害從起初 哩啪啦的爆閃焦黑,到僅能在它們舌頭利爪留下如同「愛的小手」拍打過的微微刺痛紅痕。

那丹田中不斷被榨干掏空的痛苦更是猶如針刺般戳得寶圓氣血翻涌,她知道自己是半點法力也使不出來了,只能徒勞無功地繼續狂揮著小金錢劍驅開越來越不怕她的山鬼們,而後拼著最後一絲力氣對公車車門重重拍了拍——

「快走!」

公車馬力瞬間加速,破開那逐漸稀微的霧氣,轟轟呼嘯狂馳而去……

老王司機腳下狂踩油門,淚流滿面。

他看見了霧氣變淡,可是也看見了最恐怖的一幕,那些似鬼似妖似屍的可怕東西全部都撲向小小的寶圓了……

可他不能停,他不敢停,他車上還有其他乘客,還有好幾條人命都掌握在他手上的方向盤上,如果他停車去救寶圓,所有人都得跟著搭上性命,被那些山鬼吃掉的。

「嗚嗚嗚嗚嗚……」老王司機一個大男人哭得渾身顫抖,卻依然牢牢握著方向盤,腳下油門半點也不敢松放。

寶圓被遺留在公車後方的大霧和山鬼中,嬌小身影漸漸被吞沒……

老王司機和車上的歐巴桑們都哭成了一團,他們以為寶圓一定死定了。

……她以為自己死定了。

可就在小金錢劍從脫力的手中落下的剎那,她忽然听見了個低沉妖嬈的嗓音在頭頂輕輕淺笑了一記——

「嗯,有點意思。」

下一瞬,疲憊虛弱的寶圓恍惚間彷佛看見了一個高大修長的黑色影子裊裊然從天而降,輕飄飄地大袖一揮,那些凶神惡煞猙獰嗜血的山鬼驚恐地高聲哀求起來……

「饒命……」

而後她眼前一花,無數山鬼霎時爆炸碎裂成千千萬萬紅色粉塵,詭異得像是……像是漫天飛舞的紅色櫻花瓣……

接著,寶圓就暈過去人事不知了。

再度蘇醒過來時,寶圓還以為自己已經斷手斷腳或是魂歸地府了。

她迷茫呆愣地望著面前閑閑半靠在古色古香美人椅上,意態風流的眉目如畫美男子,他寬肩窄腰長腿,穿著一襲微微露出抹胸膛的玄色大袍,肌膚賽雪,卻是線條矯健,充滿了濃濃男人味的英氣……

烏黑如瀑的青絲披散在他肩後和胸口前,長及被寶藍色腰帶松松系住的勁腰間,明明是個英俊到極致的大男人,卻又透著一絲艷色逼人的妖嬈。

寶圓看到眼楮都發直了。

……原來,閻羅爺是長這麼美的嗎?

「小道姑。」妖嬈美男子緩緩直起身,玄色大袍的前襟越發松開,那肌理分明結實漂亮的胸肌幾有大半都盡入陡然瞪大眼兒的寶圓瞳孔里!

她懵怔的小臉瞬間紅透了,二話不說雙手緊緊摀住了眼前,亡羊補牢地大喊一聲——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偷看您的!」

妖嬈美男子笑了起來,這一笑,又宛若漫天桃花綻放,春風襲來……

寶圓慚愧地發現自己剛剛居然不知何時把摀在眼前的十指張得很開,閉緊的眼楮也掩耳盜鈴(?)的睜開了。

「小道姑你……」他興味盎然地問,「智商有八十嗎?」

「……」寶圓越發慚疚了。「實不相瞞,弟子生前沒驗過。」

不過師父以前說過,她兩歲被撿到的時候正逢大陸冷氣團籠罩全台,那會兒她渾身光溜溜只包了條哆啦A夢的小毯子。

……許是那次高燒過後,腦子不靈光了也有可能。

她小臉有點沮喪。

難怪自己從小讀書都是末段班,道經法咒畫符更是今天學了明天就忘,只比金魚七秒的記憶好上那麼一點點。

是她有負師父的教悔和托付,百年清微觀可能就要斷送在她這個不肖徒孫手中了嗚。

不對!

她已經掛掉了,百年清微觀確實已經斷送在她手中了!

見少女嘴唇顫抖扁嘴,圓滾滾的眼楮迅速濕潤冒出了淚意,只差頭頂上沒有浮現出一行慘烈的大紅字——

我是欺師滅祖敗壞門楣昏聵無能罪惡深重(?)的孽徒!

「噗!」他修長玉白好看的大手掩住了唇畔的噗哧而笑,樂了一會兒後看著面前那下一刻好像就要情緒崩潰仰頭嚎啕嗷嗚嗷嗚大哭的少女,這才勉強正了正色,卻依然慵慵懶懶沒骨頭般地往美人椅上一靠,「你沒死。」

寶圓一僵,眼眶淚汪汪地仰望著他。「嗄?」

——沒死?所以她還活著?那這里也不是地府?那他就不是閻王爺了?那他是誰?欸?欸?欸?

寶圓的腦袋從來沒這麼靈光和高速運轉過,短短幾秒鐘就來回好幾個念頭閃現,最後她只能對著他發呆,一臉問號。

「玄清究竟是怎麼把你帶大的?」他有點手癢地微動了動指尖,彷佛強忍著想摳開她腦殼,瞅瞅里面究竟少了幾只螺絲釘兒的沖動。「——是每天把你從道觀最高的樓梯踹下去一路滾到最底的那一階嗎?」

所以腦子都給摔鈍砸傻了?

「您認識我師父?您跟我師父很熟嗎?您也是我們道門中人嗎?您這麼厲害,是……師伯吧?不對,您比我師父年輕幾十歲,那……是小師叔了?」很懵的寶圓一听見「玄清」這個關鍵字,電光石火間反應過來,咚咚咚奔到了他跟前,滿眼期盼歡喜孺慕依戀。

就好像找到了世上最後一個長輩親人似的。

他低頭看著充滿希冀光芒的小臉蛋,破天荒地滯了一滯。

——小你個%$#@的師叔!

「你師父是怎麼死的?」他忽然問。

她一頓,神色黯然。「師父說他年紀大了,該回三清祖師身邊了,然後就坐化了。」

「不對,應該是被你笨死的。」他嘴上毫不留情。

她猛然睜大了眼,嘴唇又開始顫抖囁嚅。「真、真的嗎?」

他揉了揉眉心——這突然有種大叔在欺負一歲小崽崽的錯覺和心虛感是怎麼回事?

「我隨便說說的。」他只得改口道,傲嬌地別過俊美無瑕又國色天香的側臉。

「喔。」寶圓先是一愣,而後吸吸鼻子,很快就接受這個事實……破涕為笑了。

還好還好。

他則是見狀一時氣結,半晌後悻悻然又有些壞心地似笑非笑。「你這麼容易就相信人,那我說我是你爹你信不信?」

她眨眨眼,有點靦地撓撓耳朵道︰「那個,這位大哥,您看著只比我大五六歲,怎麼可能生得了我惹?而且國中的『健康教育』課有教,男生九到十四歲開始發育進入青春期,生殖器逐漸成熟,才會產生精——」

「行了。」他匆匆打斷一本正經準備講解課堂上性別教育的寶圓,隱隱頭疼地摁了摁鬢邊。「我不是你爹,也不是你小師叔,但我今天救了你,你是不是應該要報答我?」

「是的!」寶圓立刻正襟危坐,雙手恭敬地搭在膝上,小臉誠懇萬分感激。「真的非常謝謝您救了我的命,那個……雖然我沒有什麼存款,道觀里也沒有什麼香火錢,就算有香火錢也得存著以後給祖師爺重塑金身……但是,政府有補助我讀高中的清寒助學金和生活費,如果您不嫌棄的話,我的助學金還剩下三千五百六十塊,那個……我可以留五百六十塊繳水電費跟買米,包三千塊紅包感謝您嗎?」

良久後,眼前風華絕代的妖嬈美男子十分嫌棄地皺了皺眉——

「……你好窮。」

「對不起。」她面有慚色。

「玄清就沒留下點家底給你?」他挑眉。「他本領雖小,可普通捉捉鬼驅驅邪幫人看看風水什麼的也能打發生活,怎麼就混到衣食無著、窮困潦倒的境況了?」

她猛然一挺胸,忍不住為師父申辯,「我、我師父很厲害的,他老人家道法高深,請他去看陽宅風水陰宅堪輿的人都有包紅包給師父的……」

「哦,一場多少錢?」

「六百六十塊,六六大順。」她回答得很認真。「師父說了,修道之人祈福超幽、行善濟世是理所當然的,收紅包只是結緣,不能強求,錢財乃身外之物,人間都是借住,錢也是借用,夠用就好。」

「喔,那你們夠用嗎?」他懶洋洋地聳起一邊漂亮的濃眉。

「……」寶圓啞口無言。

他容貌絕美,連翻起白眼都顯得格外風情萬種,只不過「嘴」起人來一點也不容情。

「玄清小時候就是這副修道修到腦子都木頭了的德性,沒想到長大以後,一根老木頭又教出了另一個小木頭……清微派其中這一支分脈落到了你們師徒倆手里,也真叫倒楣。」

寶圓被說得頭都深深埋進衣服里抬不起來,可出自于護師心切,她還是努力用小奶音抵抗地辯駁道︰「我……學藝不精,但是我師父很厲害!」

「多厲害?區區一群山鬼都渡化不去,誅殺不了,是有多厲害?」他故意火上澆油。

「請您不要污蔑我師父!」她眼圈紅了,結結巴巴又氣又委屈又害怕自己凶了救命恩人會不會顯得特別狼心狗肺。「您、您救了我,我會報答您,什麼都可以報答,但是您不能罵我師父。」

他神色有一絲古怪地瞅著她,忽問︰「……你今年十九,高中畢業了嗎?」

話題轉得太快,寶圓有限的4G腦容量有點應付不了他168G這麼高操作的記憶體,足足呆了十幾秒才小心翼翼地回答他的問題。

「欸,我去年夏天就高中畢業了。」

「沒打算讀大學嗎?還是考不上?」他的兩肋插刀……呃,是兩記捅刀,捅得好生自然曼妙。

寶圓這一瞬間,突然有種自己又重新回到了高中面對著訓導主任和教務主任的緊繃焦慮感。

「我……」她抖了一下,無措地慚愧低下頭。「沒、沒打算升學,我想選擇就業。」

「就業?」他修長手指在美人椅的椅靠上輕敲了敲。「就什麼業?」

「我去年去山下鎮上手搖杯店上了三個月的班,店長說我煮的珍珠奶 茶很好喝,客人也很喜歡哦。」她臉上露出了一朵快樂的笑容。

「然後呢?」他嘴角微翹,透著絲神秘的……幸災樂禍?

她沉默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道︰「有一天,我跟店長說……店里的地基主(地只主)不太開心,因為他們都沒有人記得拜地基主,然後店長第二天就叫我不用去上班了。」

「呵。」他饒有興味的笑了。

寶圓嘆了口氣,小臉流露困擾之色,顯然至今還不知道為何店長要翻臉炒她魷魚……是因為氣她講實話嗎?還是以為她騙人?

「……其實店里的地基主脾氣很好的,還保佑店里生意興隆。」她忍不住小小聲地道。

「嗯哼,」他瞅著她,漂亮嫵媚的鳳眼隱隱發亮。「那被辭退以後呢?沒再繼續『就業』了?」

「我去應征房屋仲介了……」她話都還沒說完。

「噗哈哈哈哈哈哈。」他拍著大腿一陣狂笑。

寶圓傻愣愣地望著他。

「你該不會是把凶宅的底細,都當著買方和賣方的面都抖落出來了?」他笑到抬手擦淚花,注意到她呆懵的眼神,這才慢條斯理優雅慵懶地止住了笑,玉手輕拂了拂玄色大袖,又恢復了古裝美男子的蘊藉風流。

寶圓回過神來,小臉莊重地點了點頭。「這種事,當然不能撒謊瞞騙了,我輩修道之人,自然不能看著未經超渡淨化過的凶宅被當普通的陽宅買賣不管,況且我有認真讀過『不動產人員教育訓練守則』的。還有,如果賣方明知卻故意不告知該屋是凶宅,買方可主張解除契約或減少買賣價金,也可依據民法第三百六十條,對賣方請求債務不履行之損害賠償。」

他眉眼間的那一抹揶揄笑意漸漸消失了,不知為何,看著眼前這一臉認真鄭重懇切的憨萌少女,忽然有一絲絲……不忍心再嘲笑她。

罷了,小木頭就小木頭吧!

今日,也算是有緣……就當他無聊了那麼多年,閑著也是閑著,看在她師父的份兒上,拎她一記。

「你這性子和三觀,在現下這時代,沒把自己餓死還真是奇蹟。」他修長玉白大手輕支著自己美貌無雙的側顏,淡淡然道︰「——以後,你就跟著我混吧!」

「耶?」她懵了。

「想不想日後都能吃香喝辣的?」

她欲言又止,而後不好意思地模模腦袋。「謝謝您了,但我茹素。師父說山 茶野菜對身體好,宋朝大文學家黃庭堅先生也有詩雲︰『粗茶淡飯飽即休,補破遮寒暖即休,三平二滿過即休,不貪不妒老即休』……我山上有自己種菜,只要有買米的錢和水電費就好了,不用吃香喝辣的。」

他濃眉一豎,差點被這不知好歹的小崽子氣死——

多少年來有多少仙魔精怪、帝王貴冑、官宦凡人想哭著喊著巴著求著他提拔一把,他一概興致缺缺,今兒破天荒千百年來就這麼好心一回,竟然還被她打槍?

F……(消音)!

「——我有準許你拒絕嗎?」他臉色重重一沉。

「……」寶圓下意識哆嗦了一下。

「我救了你一條小命,你的命就是我的,往後都歸我管,我要你吃葷就吃葷,要你啃草就啃草,讓你往東走就往東走,讓你朝西滾就朝西滾!」他俊美妖嬈的面容冷冽起來氣勢駭人,剎那間彷佛天地為之一肅,四周萬物生靈為之瑟瑟發抖……

寶圓嚇哭了。

那呼嘯盤旋九天、撼山動地的冰寒徹骨冷意剎那一滯……

「——那教你降妖伏魔、扶助百姓、為善積德、修行得道,日後有機會可與你師父相會呢?」他心不甘情不願地改了個方案。

「好!我跟您!」寶圓含著兩泡眼淚,歡快地樂呵呵傻笑了起來。

他默默地撐住了額頭。

……媽的,還是吃掉她省事好了。

「那怎麼稱呼先生您呀?」渾然不知自己生死就在一秒間的寶圓喜孜孜又滿臉真誠地請教。

「狐九郎。」他妖嬈鳳眸一閃。

「是!胡先生。」她恭恭敬敬的喚了聲。

「九哥,」他眼波流轉,剎時笑了。「以後,叫我九哥便好。」

……小崽崽,看九哥以後怎麼好好調、教(帶、壞)你!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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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9 00:16:2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寶圓不知胡先生,嗯,九哥究竟是何方高人,也不知道他的道法究竟有多高深,但她唯一可以確定的一點是,他肯定很有錢。

方才她從這個恍若古代建築的神仙洞府中醒來,躺的好像是傳說中的紫檀木雕花大床,蓋的是軟綿綿輕飄飄的刺繡真絲被子,放眼望去是漂亮的窗欞,靜靜吐香氣的青銅燻籠,還有半靠在美人倚上,高大修長身姿慵懶,容貌瑰艷魅惑的……九哥。

可美人倚旁的黃花梨木花幾上,卻放著一台銀色輕薄昂貴的平板,旁邊還有一杯……星巴克咖啡?

這麼沖擊的畫面竟莫名地半點兒也不違和。

「胡……」她遲疑地想舉手發問。

「九哥。」他大袖輕舒,拿過花幾上的大杯星巴克就唇啜飲了一口。

說不出的風流蘊藉,叫人不自禁想起那句美人如花隔雲端……

但美人喝的不是茶,是咖啡。

「九哥,你家真好看。」她真心贊美。「我以前都不知道櫻噿山上還有這麼高級的豪宅。」

「誰跟你說這里是櫻噿山了?」狐九慢條斯理,喝完咖啡後又換持平板在手,漫不經心地滑開了行動股票APP,隨即嘴角微揚,對于自己在股市的最新獲利大表滿意。

唔,不過最近納斯達克綜合指數的部分,還是觀察觀察後再下手也不遲。

「不是櫻噿山?」她睜大眼。

「你自己走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他修長指尖又打開了自己的網銀,低頭看著里頭九位數的現金帳戶,愉快地彎了彎鳳眼。

她不好意思真在人家家里亂走,可又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挨挨蹭蹭地走到了房門口往外一看——

長長精致典雅的回廊在眼前蜿蜒展開,左右兩邊遍植著大片大片朱色艷艷的紅梅樹……

她哇地一聲,滿眼驚艷,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九哥一眼。

「去逛逛,認認門。」他被她眼中的贊嘆驚奇取悅到了,心情極好,十分寬厚大量地道。

「謝謝九哥。」

寶圓就真的把佔地遼闊的別墅……不對,根本是整棟山莊的一樓里里外外走了個遍,她張大的小嘴就沒怎麼合上過。

現在終于能體會劉姥姥逛大觀園時的心情了。

以前她總覺得自己家的道觀坐落在一片松林之中,靜謐肅穆中透著疏朗開闊氣象,雖然年久失修了點,但百年建築,舊色滄桑反而增添了道家的仙風清氣。

但看著人家這片被維護得古色古香又雍容美麗的園林……

就更加深了寶圓急迫想賺錢整修道觀,替祖師爺重塑金身的決心。

至少,也得先把每逢大雨就漏水的幾處老壞屋瓦翻新補全了,不然觀里的水桶都不快夠用啦!

大半個小時後,小臉紅撲撲的寶圓興奮地咚咚咚跑回了房間——

「九哥,你家真大真漂亮,而且到處都干干淨淨的,打掃起來很辛苦吧?」她敬佩地道。

他的目光這才從iPad上抬起。「還用打掃?你師父沒教過你怎麼用淨塵符嗎?」

「九哥,您會畫淨塵符?」她好生羨慕。「真厲害啊!」

他微微挑眉,「那麼低淺的術法沒學過。」

「……」寶圓突然有種自己是個社畜小資女卻跟頂級豪門貴婦(?)坐在一起的局促感。

「那想不想學怎麼快速又不費力氣打掃的秘訣?」

「想啊想啊!」她眼楮一亮,點頭如搗蒜。

「我可以教你更快速上手的。」他勾勾修長如玉的手指頭。

「謝謝九哥。」她馬上搬了個團凳到他面前,跟幼兒園的小朋友一樣乖乖坐好。

他指尖在iPad上頭瀟灑飛舞地點了好幾下,而後遞了個頁面推到她面前——

「來!」

她滿臉興奮期待又恭恭敬敬地湊過去一看……

還我清白居家服務─大台中第一推薦優質家事清潔團隊,一通電話,到府服務。

「……」

「如何?」

寶圓只想說一句——對不起,打擾了,然後捂臉小碎步飛快跑走。

她就不配跟土豪做朋友啊嗚。

……經過一連串被完虐(?)的過程,寶圓最後終于知道了自己置身何處。

位于海拔兩千九百九十七公尺高的雪山國家公園。

距離她奮力試圖揮殺山鬼群的櫻噿山,橫跨了大半個大台中縣市。

這瞬間,她總算無比清晰震撼地認知到了,自己好像真的胡里胡涂就攀上了個超級不得了的大佬?!

然後跟著大佬混的第一件事,不是打坐,不是練吐納,更不是學畫符,抄經書……

寶圓目瞪口呆地看著大佬九哥從車庫一整排跑車中挑了輛有翅膀的,把呆若木雞的她塞進了副駕駛座內,而後自己輕輕一彈指,身上魏晉之風的寬袍大袖瞬間變成了雅痞式的英倫穿搭,風度翩翩地坐進了駕駛座。

他大手一翻,不知從哪兒掏出了只雷朋墨鏡戴上,如瀑青絲也自動化成了英倫男模的同款帥氣造型,對著她痞里痞氣地一揚濃眉——

「扣好安全帶,我不想待會兒你撞飛擋風玻璃噴出去,我還得把你撈回來。」

「……欸。」她戰戰兢兢地手忙腳亂找到安全帶系上,小臉始終在呆滯回不過神來的狀態。

狐九熟練地踩下油門,流利地操控著方向盤,咻地一下就往前箭射而出。

蝶翼雙門超跑干練漂亮得像縱橫翱翔在高山峻嶺中的白色鷹隼,若從空拍機的角度往下看,肯定美得像在拍汽車廣告……

但坐在車內的寶圓卻覺得自己三魂七魄都快被甩出去了!

她只得在心中瘋狂念誦起「常清靜經」——

老君曰︰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吾不知其名,強名曰道。夫道者,有清有濁,有動有靜;天清地濁,天動地靜……

狐九瞥了她一眼,壞心地腳下油門踩得更重了。

「男輕女濁,男動女靜……啊啊啊啊啊九哥你慢一點啊啊啊啊啊!!!」寶圓死命攥住安全帶,嚇得魂飛魄散。

——祖師爺在上,難道今天就是徒孫孫靈魂出竅脫出凡胎羽化得道渡劫而歸之日嗎嗚?

等白色蝶翼雙門跑車飆下山進入了台中市區,終于恢復遵守交通規則,認認真真地跟在一輛公車後頭等紅綠燈,寶圓憋了老長的一口氣這才緩緩舒了出來。

她竟有種逃出生天撿回一條小命的慶幸欣慰感……呃,可見得還是修行淺薄,道心不堅。

寶圓默默慚愧地低下頭。

狐九則是一肚子惡作劇後的幸災樂禍憋笑,揉揉鼻尖,面上偏生還做道貌岸然溫柔有禮地問︰「還好嗎?車速後來放慢了,能適應吧?」

她抬眼,圓圓干淨的瞳孔里清楚委屈地大寫著三個字——不太能。

他一頓,悄悄心虛地飄開眼神。

「九哥,我們要去哪呀?」寶圓天生敦厚,記吃不記打,很快又真誠信賴地眼巴巴望著他。

「實戰訓練。」

她一听,精神抖擻起來,忙掏出手中的小金錢劍。「好呀好呀。」

他似笑非笑。「不後悔?」

「我會認真好好學的。」

狐九點點頭,前方綠燈亮了,公車也前進移動……超跑在路人艷羨目光中穿梭車陣,來到了一棟人來人往的知名百貨公司。

車子很快駛入地下五樓的停車場,也許是最底層的緣故,所以停車的人很少,放眼望去近百個停車格內,也僅僅只有少數的兩三輛車。

上方的燈一排排全數打開照明著,可不知為何,應該明亮至極的燈光卻顯得異常晦暗昏黃,還時不時有燈管一閃一閃,隱隱泛綠。

寶圓下了車之後,下意識搓了搓手臂上忽然冒出的雞皮疙瘩……有點冷。

她本能挨近了高大慵懶慢條斯理的狐九,才覺得有安全感。

「九哥,這一層……是不是不干淨?」她吞了口口水,握緊了手中的小金錢劍。

「沒。」他懶洋洋地邁開長腿往電梯方向走。

「可是那個燈一下子亮一下子暗,氣溫還突然變得很低,」她神色不安,小小聲的說,「港片都這樣演……早知道我就多帶點符出來貼著驅邪了!」

狐九隨意瞥了四周一眼,「喔,大樓電工失職,第七、十五、三十二號燈管快壞了還不修,至于溫度低,那是你心理作用在作祟。」

「是嗎?可我覺得……」她看著停車場內各處照不到光的陰暗角落,不自覺又打了個寒顫。

「人要有信仰,但不能迷信,都二十一世紀了,別什麼事情都要跟玄學扯上關系,玄學不是陽台上盆栽里的蔥,想炒什麼菜隨便都能揪一把來配。」他沒好氣。

寶圓傻眼了。「……」

他長腿幾個大步已經到電梯門前,看她還愣愣站在原地,不禁高高挑眉。「怎麼了?」

她趕緊小碎步跟上來,仰頭望著他,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默默低頭乖順地跟在他身邊。

他按下電梯往上的按鈕,語氣漫不經心中透著一絲肅然。「人既降生而為人,自應過好凡塵俗世每一日,遵守道德律法,依循是非善惡。人界自己能處理的,就別事事仰仗著上天神佛,自己的功課自己寫,成天指望校長幫忙作弊可取嗎?」

她听得張大了小嘴。

狐九看了看腕際的百達翡麗表,淡淡然道︰「除非是人間律令法則轄治不了的,來求助神只方成道理……難不成偷懶度日,只靠著天天給財神燒香就能天降橫財了?嗤!」

想他堂堂一個……還不是得認真研究股市,精練投資之道。

「九哥說的真有道理。」她一臉慚愧地受教了。

狐九低頭看著她,十分懷疑她究竟是如何安然無恙活到現在沒被人賣了還幫忙數錢的?

寶圓接下來都不敢再胡亂開口發問,就算電梯內的燈管也一閃一閃的,她立刻認定百貨公司的電工確實有點偷懶啊!

狐九忍著笑,直到電梯升至十樓的知名游藝娛樂中心,叮地一聲……他長腿跨出了電梯門。

撲面而來的是各式各樣吵雜喧鬧的電玩音樂聲,有射擊的,敲打的,賽車游戲、太鼓咚咚咚……

「跟上。」

「欸。」

寶圓覺得自己耳朵都快震聾了,這里簡直比夏天瘋狂放聲唧唧叫的蟬鳴還嚇人。

里頭萬頭鑽動,有年輕人、中年人還有小朋友……他們或興奮或激動地操控著手中的游戲桿,拼命射擊著大型電子游戲機具螢幕上的怪物,或猛烈地轉動著方向盤,在螢幕頁面上不斷彎道超車,還有個小朋友掄著小槌槌尖叫大笑著捶打那一顆顆忽冒忽躲的地鼠……

寶圓的小心髒也跟著那地鼠一下子起一下子落,她站在小朋友後方,小手也跟著動來動去,非常努力才能壓抑下去幫忙捶的沖動。

「打!左邊左邊!右邊!上面上面!」

狐九走到一半,這才發現小跟班不見了。

他頂著眾多驚艷崇拜跟自慚形穢的目光,跟摩西分紅海似地輕輕松松沿著原路往回走,果然在最開始的「那一攤」打地鼠找到了人。

……她確定有高中畢業嗎?

國小三年級以上的小學生都不屑玩這麼幼稚的游戲了。

他修長漂亮的大手拎住了她的後領。「——小寶圓,你的道心基礎很不穩啊!」

寶圓一抖,「九哥對不起。」

他見不得她這副鵪鶉樣,嫌棄地嘖了一聲。「能不能有點出息?走!九哥帶你去打一場真正有激情有血性的實戰演練!」

「是!」寶圓被他說得熱血沸騰,一邊握緊小拳頭,一邊又掏出了背袋里的小金錢劍。

對喔,她可是來學藝,來干大事的,千萬不能辜負了九哥的悉心指導!

五分鐘後,狐九帶著她來到了一大台3D的VR面前。

虛擬實境游戲機上方大大寫著五個字——血、腥、喪、屍、鎮!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寶圓慢慢抬起頭,憨萌的圓眼楮透著濃濃的迷惑。「九哥,你是當真的?」

——實戰?這個?打喪屍?

「我從來不跟花錢的事開玩笑。」他修長指尖夾著一張VIP卡對她晃了晃。「里面儲值了一萬塊,夠你在里面被屌打……咳,練練身手了。」

寶圓一時之間也不知該說什麼。

總覺得不太對勁,但認真想來好像也不違和。

「美軍還用VR模擬特戰訓練呢!」他閑閑地道。

「我知道了,謝謝九哥。」她趕緊接過那張VIP卡,面露感激,又有些遲疑。「打喪屍的錢……我會還給您的。」

「不急,等你能接單了,有的是機會還我。」狐九笑得意味深長,沒等她反應過來,已經親自替她示範如何操作,還幫她戴上了VR頭戴式裝置。

寶圓眼前一下子就跌進了另一個世界,霧氣彌漫的美國西部小鎮,荒涼無人煙,空氣中彷佛可以聞到干草的氣息,還有隱隱約約的血味……

隨著風咿咿呀呀搖晃的破敗木門,陡然間竄出了個面目猙獰獠牙暴長的牛仔喪屍,貪婪嘶吼著朝她撲抓了過來!

「啊啊啊啊啊……」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寶圓嚇得慘叫,小手從背袋里掏出小金錢劍就拼命一陣亂揮亂砍。

剎那間,鮮血噴濺滿了眼前,喪屍咀嚼骨頭的駭人聲音響起……

GAME  OVER!

寶圓心跳如擂鼓,小臉煞白,驚魂未定地感覺到了眼楮里都是自己被喪屍咬下噴灑出來的鮮紅血液……然後下一瞬,她的視線又恢復回到了現實世界。

高大英俊、意態慵懶風流的狐九靠在虛擬游戲機側邊笑到直不起腰。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旁邊其他玩游戲的客人也哄堂大笑,樂不可支。

「小妹妹,喪屍不是這樣砍的啦,你手上拿的是什麼?金錢劍?金錢劍怎麼殺得死喪屍呢哈哈哈……」

「你要先拿槍啊,還有槍上面的按鈕,一個是發射,一個是填補彈藥——」

寶圓臉一陣紅一陣白。

「再來一局!」她也拗上了。

「不錯,有志氣。」狐九笑得異常「慈祥」。

一個小時後——

圍在寶圓身邊的觀眾越來越多,從一開始的湊熱鬧、七嘴八舌提點,漸漸的,他們看見在游戲中持續被爆頭的寶圓不屈不撓地從原先的保持三分鐘、五分鐘、七分鐘成功躲過了喪屍的追咬……

後來見她反擊的動作越來越快,喪屍無論從酒館吧台後撲出,還是在這個美國破敗荒落西部小鎮遺棄了的礦工醫院,藏在危險暗處中的醫生喪屍和病患喪屍前僕後繼嚙咬而來,卻無一不被寶圓射了個正著!

——寶圓從未如此聚精會神過,她此刻置身在不斷滴著水的潮濕幽暗寒冷地下坑道里,混濁的空氣和煤炭礦石的氣味令她有些呼吸困難,長時間射擊按壓按鈕的指頭酸疼發麻,幾乎快沒有知覺。

可在視線昏暗的前方,黑影扭曲地蠕動而來,夾裹著陣陣腥臭……

眼角右上方顯示這已經是最後一關了,她想抽出空來擦拭因長時間握槍而汗濕黏膩的掌心,可前方鬼影幢幢張牙舞爪逼近,她完全不敢松懈半分。

就在此時,四周陡然一靜,陷入了異常詭異的黑暗!

她明明知道這只是個虛擬游戲,可不知為何,渾身寒毛豎起,心髒狂跳的聲音在耳畔重力猛烈地怦咚怦咚,她本能地握緊了手中的槍——

等等,她手上怎麼空空蕩蕩?

——下一瞬,寶圓居然又回到了方才破關的那一棟熟悉礦工醫院內。

傾倒的舊檔案,泛黃腐朽的診療室,有一個敲擊鐵器的聲音不斷出現……

鏘鏘!鏘鏘!鏘鏘!

寶圓不敢往前,更不敢追尋聲音的來處,她僵在醫院大廳正中央,冷風從破裂的窗戶吹入,隱隱約約彷佛有小孩子在笑……

咯咯咯咯……咯咯咯……

小孩子們開始唱起了她听不懂的英語童謠,嗓音稚嫩飄忽,原該天真可愛的歌聲卻莫名叫人不寒而栗。

Who  killed  Cock  Robin?(誰殺了知更鳥?)

I,  said  the  Sparrow,(是我,麻雀說,)

With  my  bow  and  arrow,(我殺了知更鳥,)

I  killed  Cock  Robin.(用我的弓和箭。)

Who  saw  him  die?(誰看到他死?)

I,  said  the  Fly.(是我,蒼蠅說,)

With  my  little  eye,(用我的小眼楮,)

I  saw  him  die.(我看到他死。)

Who  caught  his  blood?(誰取走他的血?)

I,  said  the  Fish,(是我,魚說,)

With  my  little  dish,(我取走了他的血,)

I  caught  his  blood.(用我的小碟子。)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是誰?」她喊了一聲。

咯咯咯咯……

I  saw  him  die……I  saw  him  die……

寶圓終于感覺到不對勁了,因為她這才注意到,自己耳旁怎麼也听不到身邊周遭圍觀玩家的嘻嘻哈哈聲。

虛擬實境……會連听覺都屏蔽了嗎?

她伸手就想一把抓下戴在頭上的VR頭罩,可無論她怎麼抓模自己的頭和臉龐,只感覺到潮濕的頭發和額際冰冷涔涔的汗水。

她、她不是在游藝場里面嗎?

小孩子詭異的笑聲歌聲越來越靠近……

寶圓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壓抑下慌亂恐懼,低頭手結道印,誦念起淨心神咒——

太上台星,應變無停,驅邪縛魅,保命護身

智慧明淨,心神安寧,三魂永久,魄無喪傾

淨心神咒為八神咒之首,為修道之人早晚功課及學煉符法時,清靜身心安神之咒,能使凡心入于冥寂,反觀道心並有保護魂魄之用。

她不斷默默誦念著,不知不覺間,額心間有一小簇明光隱隱約約點亮了,寶圓渾然不知,只感覺自己驚狂的恐懼慢慢消退而去,取而代之的是猶如身處熟悉松林道觀中的寧靜祥和。

百年破舊晦暗的美國礦工醫院內各處影子卻開始劇烈扭曲了起來,牆壁上開始爭相流出了紅黑色的血淚……

小孩子們的童謠聲也穿雜著顫抖尖銳刺耳的哭泣……

I  saw  him  die……I  saw  him  die……

「別怕。」她突然輕緩地開口,軟嫩的嗓音干淨而溫柔,小心翼翼用著笨拙的英文問︰「呃,Did……Did  anything  happen?(發生了什麼事?)」

話聲甫落,剎那間眼前畫面又是一變——

……荒涼破敗的礦工醫院忽然嶄新明亮了起來,周遭有無數美國男女老幼穿著上世紀三0年代的服飾。

男人們沾上風沙灰塵的格子襯衫和吊帶長褲,女人們著樸素耐穿的棉布衣裙,小孩子們宛如天使稚氣紅嫩的臉龐,天真無邪又滿是依賴地仰望著他們的父母……

留著絡腮胡的灰發醫師和年輕親切護士也穿梭在其間,一一為這些人送上了一個小藥杯。醫師彷佛很受礦工和其家屬們的信任,好幾個礦工大漢親昵地和他交談,偶爾互相拍打著對方的肩背,說說笑笑。

可以看得出來礦工們的日子過得很艱辛,他們粗糙的手上都有著長年洗不去的黑色煤灰堆積,時不時咳嗽著,面上卻仍然透著對生活的美好想望,在奮斗努力下的強悍與樂觀快樂。

寶圓這時候就很後悔自己為何沒有好好學英文,多多背單字,以至于她也只能連猜帶蒙的揣度著眼前的「劇情」。

——如果,如果可以听懂他們在說什麼就好了。

她心念乍起,下一刻不可思議的奇蹟發生了!

就像原本沒有字幕而導致觀看得霧煞煞的外國電影,瞬間卻出現了中文字幕,她竟神奇地懂了他們的對話內容——

「約翰醫生,謝謝您通知我們。」一個紅發礦工大漢嗓音粗豪地感謝著那位絡腮胡醫師。

「約瑟夫,別客氣。你們都是我多年的病患和好友,我們就像家人一樣。」灰發的約翰醫生笑得慈祥,而後親手把一個小藥杯遞給了紅發約瑟夫,另一個護士也將水杯準備好了。「來,吃下了這顆預防並且還能治療塵肺病的特效藥,以後上工就不用擔心了。」

「這真是太好了。」約瑟夫粗獷的臉上露出喜悅和隱隱淚光,驚喜顫抖的粗糙大手接過小藥杯,將里頭那顆新的特效藥一仰吞咽下去,連配服的水也不用。

其他礦工和婦人們也紛紛感激涕零地接下了這顆約翰醫生拼盡全力為他們爭取而來的特效藥,人人競相吞服。

小孩子們也一樣被勸說著哄誘著吃藥。

寶圓本能感覺到不對勁,在一九三0年代就有治療塵肺病的特效藥了嗎?更何況還能用來……預防?

而且通常婦女和孩子們是不允許進入礦坑工作的,所以他們很大的程度上不會接觸到大量礦坑內污濁和含有煤炭灰的危險空氣,就算不小心會在出工歸來還沒洗澡換衣的丈夫或父親身上也吸入了煤炭灰,但也不至于需要擔心塵肺病的問題吧?

她總覺得哪里怪怪的,可是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究竟問題出在哪?

寶圓就在這時看到了有四個小朋友偷偷地假裝吃了藥,其實是把藥丸藏在了袖子或褲袋里。

小朋友們討厭吃藥是最正常不過的事了,所以寶圓也沒多想。

可過不了多久,吃過藥的人們忽然紛紛昏厥了過去,那三四個小朋友嚇呆了,他們害怕地死命揪著父母的衣袖或裙腳,嗚咽著想叫醒父母,卻看到慈祥和藹的約翰醫生和親切的護士們眼神奇異地望著這一幕,嘴角露出一抹詭異得意的笑容。

四個小朋友有男有女,發色各異,年齡大約在六七歲左右,他們幾個是彼此最好的玩伴,向來默契十足,年齡稍大的棕發小男孩偷偷扯了身旁的黑人小男孩做出警示,盡管在慌亂中,他依然機靈地對同伴們使了個眼神,而後小身子也軟軟地倒下……

他身旁的黑人小男孩也學著好友假裝昏了過去,剩下的兩個金發小女孩噙著恐懼不安的淚水,也只好緊挨著父母身邊「昏倒」。

寶圓心髒咚地猛然往下重重一沉……

她忍不住啊了一聲!

可接下來,寶圓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鎮上昏倒的礦工夫婦和小孩們,被礦工醫院里的醫生和護士們搬進了病房內,一個一個被腳銬和皮帶綁在了堅固冰冷的鐵質病床上。

假裝昏迷的那幾名小孩偷偷在兩三個醫生和七八名護士搬運「病人」的過程中,悄悄地從人群中爬起來,趁著他們不注意的時候逃走。

寶圓激動地握緊了拳頭,憋著氣,暗自為他們加油打氣,也緊張忐忑地盯著那些醫生和護士,生怕他們下一秒就會從病房里走了出來,發現有孩子脫逃了。

她雖然很想跟著孩子們追出去,看看他們究竟有沒有安全逃離醫院出去報警求救,但是她整個人卻猶如被某個詭異的磁場困在了醫院里頭,她只能徘徊在醫院的內部每個病房和病房之間,無能為力地看著後續的發生。

寶圓小臉慘白地注視著這一幕幕可怕的場景發生,鎮上所有人在尚未蘇醒過來前就被迫注射了一管管不知名的藥劑。

她心髒緊緊提到了嘴邊,急切地沖到醫生面前就想拉扯、阻止這一切,可是她卻像虛幻的影子或空氣一樣,怎麼也踫觸不到他們。

接著,小鎮居民逐漸醒來,卻是痛苦地哀號掙扎著,身體劇烈地在病床上扭動,青筋暴漲,嘴里  有聲……

他們眼球漲紅,涕淚縱橫,想呼救卻發現自己喉嚨只能發出接近野獸的哀鳴聲。

約翰醫生和護士們冷眼旁觀,低頭在病歷表上記錄著什麼,在看到其中幾個男人憤怒咆哮的時候,也只是向他們說了一句——

「你們這是在對人類做出偉大的貢獻。」

「嗚……吼……啊啊啊啊……」小鎮居民們激烈地想掙脫捆縛在身上的牛皮帶和腳上的腳銬,但身下堅硬鐵制的病床只發出了咿咿呀呀的震動聲,卻絲毫無損。

約翰醫生對護士道︰「加大他們的劑量。」

「好的,約翰醫生。」

小鎮居民掙扎抖動得更厲害了,幾個護士毫不留情地分工合作牢牢摁壓住他們的手臂,一個一個輪番又將不知名的針管藥劑注射入他們體內。

寶圓哭了,她絕望地看著眼前所有發生的情景,雖然潛意識知道這有可能是發生在八十幾年前的悲慘過去,可是親眼見證這可怕的人間慘劇,自己卻什麼也不能做,半點忙也幫不上……

「為什麼會這樣?你們究竟想做什麼?」她顫抖著嗓音,忍不住對約翰醫生大吼。

約翰醫生自然置若罔聞,他又帶領著護士們去到下一個病房,重復著相同的動作,也重復著相同的那句話——

你們這是在對人類做出偉大的貢獻。

寶圓不忍心再看下去,可是她卻身不由己地只能跟著走進一間間病房,看著那些純樸善良粗豪的小鎮居民們,無論男女老幼,全數被禁箍縛綁在病床上被注射一管又一管詭異神秘的藥劑。

「約翰醫生,不好了,史蒂芬家的孩子不在其中。」

「還有狄姆家的兒子喬,貝爾夫婦的女兒安琪也不見了。」

「萊特家的小萊特也不在他母親身邊……」

約翰醫生頓時臉色大變,猙獰地低吼︰「那還愣著做什麼?快去找人!趕快通知警長——還有鎮長,絕對不能讓這幾個小鬼逃出鎮去,壞了我們的大事。」

「是,是,約翰醫生,我們馬上就去聯絡警長找人!」

寶圓這下子也焦急了起來,她不斷想沖出礦工醫院這個磁場屏障,想去通知那幾個逃走的孩子,警長和鎮長原來也是這起陰謀的知情人——

可她無論怎麼樣硬闖硬撞,甚至搜腸刮肚把自己從小到大學會的半調子道法咒語全部念了個遍,道家劍指比了又比,就是突破不了這間礦工醫院的窗門牆壁。

她臉色蒼白淚眼汪汪地看著四個原本逃出去的小孩,又被鎮上警長和員警銬著提回了礦工醫院,交到約翰醫生手上時,再也忍不住大喊︰「放開他們!你們這些凶手!惡魔!」

四個孩子似有所覺地抬頭直直望向她,和她淚眼模糊的目光對視上——

寶圓呆住了,淚水滾落。

「Tell  them(告訴他們)……what  happened  here……(這里發生了什麼)」

寶圓來到了孩子們身邊,淚流滿面地想踫觸他們那被泥水灰塵沾得髒兮兮狼狽不堪的小臉,可觸及的仍是一團虛空……

「好……OK……I  promise(我保證)……」她哽咽。

孩子們被殘忍的大人們拉扯著就要綁上病床,他們稚嫩驚恐哭喊叫喚著父母,可他們的父母卻比他們更早一步淪落進了這個人間地獄里。

「上帝在上,上帝禰睜開眼看看這些惡人,求禰降下雷電——」棕發小男孩尖叫。

他狠狠地咬下了抓著他的警長手掌心一塊血肉,卻被怒不可遏的警長隨手重重甩在地上,而後沖動掏出槍來朝他頭上開了一槍!

煙硝槍火冒出,子彈瞬間擊穿了棕發小男孩的頭顱,血液腦漿噴濺灑在牆角上……

棕發小男孩張著嘴,恐懼和憤怒的淚水交織在慘白絕望的小臉上,而後瞳孔逐漸凝結成灰黯空洞虛無。

其他三個孩子越發激動哭叫起來,他們紛紛吐口水,唾棄大罵著這幾個原本是小鎮上孩子們心目中的英雄。

警長回過神來,大手顫抖了起來。

「不,上帝啊,我做了什麼?」

約翰醫生面不改色地道︰「查德,你當初也是簽署了同意書的。」

警長握著自己不斷滴血的手掌,面色痛苦掙扎,「他們……他們說是為了國家,讓小鎮居民試藥……實驗結束後,會給大家一大筆錢,往後居民都不用再進礦坑挖煤了,可我今天居然殺了喬……」

「查德,不要忘了你欠下的一萬美金賭債。」約翰醫生嘲諷,輕蔑地看著他。「你我都是一樣的人,事情已經走到這個地步,已經不是你想反悔就能回頭的了,難道你當真天真到,不知道當初我們和他們簽下的不只是一紙『契約』?」

警長咬牙,面上青筋跳動……半晌後,他粗嗄沙啞地道︰「我、我的手需要包紮。」

「查德,這就對了。」約翰醫生恢復了親切友好的笑容,對身旁的護士們道︰「幫我們親愛的警長治療,用最好的藥膏。」

寶圓淚漣漣地看著原該象征著法律與正義的警長,他制服上的星形警徽不知何時已噴濺上鮮血,黯淡骯髒得再不復見上頭的標志……

四周漸漸暗了下來,孩子們和小鎮居民的哭喊咆哮慘嚎聲不斷此起彼落,後來一天天過去,他們漸漸變成了這一場錯誤的藥劑實驗下產生的喪屍。

紅發約瑟夫掙斷了牛皮帶和腳銬,扭曲著一條腿,瘋狂嗜血地抓住了一名醫生,在醫生的慘叫哭號聲中大口撕咬嚼吃起來……

剎那間,礦工醫院變成了屠殺場。

約翰醫生滿眼憤恨沮喪,他在臨撤退前還喃喃自語——

「究竟是哪里出錯了?怎麼會出錯的?明明應該進化成就算割去身體某些器官也不會有痛感、甚至不會死亡的生物……」

「可是他們怎麼……怎麼通通變成了怪物?」

「——史密斯大藥廠醫藥實驗室的科學家們怎麼可能會弄錯?這場跨時代偉大的醫學實驗,本該讓受試者盡管被取出體內除了心髒外的其他器官,依然能正常健康的活著……」

「而只要實驗成功了,就可以有更多器官衰竭或嚴重受創的病人們,尤其是高官富商,任何願意付出任何代價都要續命的那些上流人士,從這些普通而貧賤的人們身上把器官挪為己用……可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約翰醫生顫抖的自言自語並沒有人能回覆他的答案。

當他和護士們在坐上前來拯救、並且消滅小鎮上一切「證據」的軍用卡車內,眼睜睜看著數百名荷槍實彈的佣兵槍手沖進小鎮,在喪屍出沒的各個酒吧、旅館、民宅……尤其是礦工醫院里掃射,不斷爆掉了那些喪屍的頭顱。

那一聲聲得意囂張的大笑聲,伴隨著轟然震耳的槍聲,喪屍們臨死前的嘶吼哀鳴聲……
  
約翰醫生在這一瞬間終于打了個冷顫。

他不知道該慶幸還是……恐懼……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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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9 00:16:5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寶圓呆呆地佇立在破舊風車下,看著原本熱情純樸、貧窮卻勤奮的美國西部煤礦小鎮,經過這麼殘酷巨大的陰謀摧折凌虐下,所有的居民成了喪屍,最後又一一死在凶手們的槍下……

一陣西部特有的干燥北風刮吹而過,空氣中到處彌漫著惡臭的血腥味。

她看見了所有無辜喪命的居民在成為喪屍後,連死,靈魂都不能得以解脫,全部被綑縛在這個小鎮上,成為了渾渾噩噩的地縛靈。

……八十多年來,沒有人知道發生在這個小鎮上真正的殘忍可怕駭人事實,但卻有小鎮喪屍出沒的美國西部靈異故事傳播了出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口耳相傳,最後真正的事實卻面目全非成了後人們拿來制作成「血腥喪屍鎮」VR游戲的題材。

棕發小男孩喬淡薄得近乎透明的靈體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時光流逝,近百年歲月侵蝕的不只是小鎮上的所有建築物,還有強撐著最後一絲魂魄元神的喬。

「我會告訴世人,關于你們的悲劇,還有你們所受到的這一切不公和傷害。」她不知該怎麼用英文告訴他,只能誠摯得近乎虔誠,柔聲鄭重地用中文道。

小男孩喬望著她。

「——我、我跟你們的上帝不熟,還不懂得讀聖經幫你們……超渡,可我們家的祖師爺也是很好很好的神,我可以試試看,請祖師爺幫忙代為轉告你們的上帝,請祂讓天使來接你們嗎?」

神奇的是,喬居然听懂了,他點了點頭。

原來靈魂和靈魂的心念相契、交流,是不需要言語才能溝通的。

「至于那些作惡的人,他們應該都已經審判到地獄受苦罰了。」她嗓音軟軟的,卻堅定地道︰「我再來……想想辦法,讓你們能親眼見一見他們的報應好嗎?」

喬還是點點頭,小小臉龐隱約透著抹期盼的紅暈。

寶圓溫柔地朝他伸手,喬遲疑了一下,慢慢地走到了她面前。

她蹲了下來,展臂輕輕地擁抱住了他。

透明的小小身軀冰冷如朝露,彷佛會在太陽升起的那一瞬,就蒸發得無影無蹤……

「為了幫家人和小鎮上所有鄉親們申冤,等了那麼那麼多年。」她抱著小男孩喬,心疼地模模他的頭。「苦了你了。」

喬起初有些僵硬,他已經太久太久沒有接觸到溫暖、善意和明亮的氣息,八十幾年煉獄般的絕望仇恨痛苦將他的靈魂一寸寸腐蝕即將殆盡,他只差一步就想和撒旦簽訂契約,若能為家人鄉親們報仇,若能把那些凶手一個個趕盡殺絕,連帶他們的後代子孫也一個不留……

可是小男孩喬心底深處勉強搖搖欲墜支撐著他的,卻是母親在全面淪落為喪屍前,在病床上含淚顫抖地用唇語對著天空的方向道——

「喬,你是個好孩子,媽媽永遠愛你。」

「無論你正在哪里,媽媽只要你好好兒地活下去。」

「未來,我們都會在上帝身邊團聚。」

母親不知道,那時的喬並沒有成功逃離小鎮,而是被警長抓了回來,並且死于警槍下。

喬的鬼魂守在媽媽病床邊,哭得不能自已……

「Please  help  us(請幫我們)……」

「別怕,準備好了嗎?」寶圓眨眨濕熱的眼圈兒,起身深吸了一口氣。

小男孩喬仰望著這個近百年來唯一能跨越陰陽,打破次元壁的異國東方小姊姊。

她長得黑發雪膚,嬌嫩小巧,看著像沒大他幾歲,可是身上卻有著令人情不自禁想靠近的暖意,還有隱隱約約的光。

像無邊的黑暗恐懼中,眼前突然出現的一盞燈火……

寶圓面向東方,十指翻飛比劃出道法劍指,心中一片寧靜空靈清和,曾經覺得艱澀難背的祝香神咒,剎那間自然而然吐露而出——

「道由心學,心假香傳。香爇玉爐,心存帝前。真靈下盼,仙旆臨軒。令臣關告,逕達九天——」

剎那間,東方霞光萬丈乍亮而起,天空雲間恍惚有仙樂絲竹聲悠然蕩漾而來,空氣中不知何時漸漸飄浮著沁人心脾、寧心安神的淡淡檀香……

小男孩喬睜大了眼楮,痴痴地望著空中,小鼻子忍不住嗅了嗅這好聞的香氣。

虛空之中,隱約點點金光閃爍現出了一個八卦印。

寶圓差點喜極而泣……

感謝祖師爺庇佑,她這半桶水的請神道法,居然也有靈光的一天?

她趕緊趁著自己「還靈光」的時候,穩了穩心神,虔誠地訴請,小手騰空以劍指書寫下稟文道——

「拜請祖師爺恩準座下神將天兵,駕臨此處,協助弟子寶圓超渡此方無辜小鎮冤魂,超脫肉身凡胎苦痛,回歸西方神只天堂……祖師爺神恩浩蕩,弟子寶圓偕同此方冤魂萬拜甚謝,感佩五內。」

宛若螢火般的稟文在空氣中有點微弱,像是電力不足的小燈球。

寶圓屏住呼吸,緊張地盯著稟文一動也不敢動,生怕自己一個喘氣,就把稟文給吹熄了。

沒想到那螢火越來越亮,像有十萬伏特電力竄流而過般燦爛奪目,而後一閃消失!

她大喜若望。

——祖師爺收下稟文了!

幾息後,九霄雲外忽有盔甲錚錚摩擦前進而來的聲音,寶圓眼前一花,驀地,這個西部小鎮籠罩在大片光芒之中……數百個大大小小黑色晦暗的靈體忽然在小鎮的各個角落晃晃悠悠地懸浮而出——

「起!去!」恍惚間,八方神將天兵雄渾齊喝。

電光石火間,那數百個大大小小黑色晦暗的靈體掙脫了腥臭的外衣,轉瞬成為了清靈雪白的數百靈體,愉悅歡躍地輕飄飄往上飛升……

天空蒼穹間雲層破開,一道萬丈光芒接引著那數百靈體回歸天堂。

小男孩喬也化成了個小小的雪白靈體球,快樂地飛向了那個方向——

「Thank  you……」

寶圓仰望著天空,眼角含淚,笑容滿面地使勁對雪白靈體球們揮舞著手臂。

漸漸的,眼前壯觀感人的一幕,如同鏡花水月般在空氣層層漣漪暈染開之後,緩緩淡去無痕……

她一定楮,自己竟又回到了現實中。

「血腥喪屍鎮」VR機台安安靜靜像是被拔了插頭,原本圍在身邊看她打喪屍的客人們也早散去。

英俊瑰麗的狐九高大身軀懶懶地靠在VR機台旁,對著她露出了一抹微笑。

「玄清當年會收你為入門弟子,果然有點眼力。」

寶圓回過神來,呆呆地看著他,而後急促地一個箭步上前。「九哥,剛剛……不是VR,也不是做夢對不對?我看到的……經歷的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對嗎?」

——所以,這才是他真正想給她的實戰訓練?

狐九低頭注視著她,「你與那個小男孩定了契,完成了他一半的心願,還有另一半呢?」

她冷靜了下來,很認真地想了想。「我想上網蒐集好當年所有能查找到的相關資料。」

「……嗯?」他挑眉。

「我答應了喬,會把那些人的罪行公諸天下。」她神情堅定地道︰「就算事情已經過去八十幾年了,早就過了法律追溯期,那些行凶作惡的人也都不在人世了,可是史密斯大藥廠還是應該要為他們早年所做的邪惡醫藥實驗付出代價。」

「你沒錢沒勢,一個小蝦米,能對抗得了百年史密斯國際大藥廠?」狐九似笑非笑的提醒她。

「我、我可以上網爆料,還有,成立一個專門的網站,我把所有查到的資料全部放在上面,我相信當年小鎮上居民的親朋好友們,一定對于當年匆匆被官方以礦災和瘟疫所掩蓋的『真相』心有疑惑的。」

「都是近百年前的事了,你確定那些人的後人還會在乎嗎?」他妖艷絕倫的眉眼掠過了一絲若有所思的嘲諷。

寶圓頓了頓,老實地搖了搖頭。「我不確定。」

「但你還是要這麼做?」他目光銳利炯炯。

「對。」她鄭重點頭,小臉有著難得的執拗。「因為如果是我,我一定會想知道我的祖輩們究竟遭受了怎樣不公的對待,縱使、縱使我討不回公道,我也希望真相能大白。對就是對,錯就是錯,錯誤的事情就不該被掩蓋,更不應該被後來的人重蹈覆轍,再犯一樣的錯。」

如果史密斯大藥廠一直賊心不死,又如同百年前那樣喪心病狂地選擇在現代重新開啟那個邪惡殘忍可怕的醫藥實驗呢?

她陡然不寒而栗。

狐九微眯漂亮的眸子。「……你為了累積功德,為了得道,當真要玩這麼大?」

「這不是玩。」她小臉鼓起,有點生氣了。

「原來你也有脾氣?」他好整以暇,頗感新奇。「你這是在生我氣?」

「我……我……」寶圓欲言又止,想解釋,可又不知該怎麼清楚表達自己的想法和立場,剛剛那些條理分明的宣告,已經耗盡了她為數不多的腦細胞。

「你怎樣?」他抱臂閑閑地看著她急紅了臉蛋。

「九哥,我們是修道中人啊,而且明明你也說要帶著我,教我降妖伏魔、扶助百姓、為善積德、修行得道,日後有機會可讓我跟我師父相會呢!」她快急哭了。「——九哥你不能騙人。」

……九哥你不能騙人!

……如果我騙的不是人,那是不是就不算騙了?

恍惚間,依稀彷佛熟悉相似的對話在腦際一閃而過,狐九臉上慵懶的笑容霎時消失了,他腦中一陣劇烈抽疼,忍不住低低嘶了一聲,長指緊緊摁住了額心——

「九哥,你怎麼了?」寶圓嚇了一跳,趕緊扶住了他。

他低著頭,漂亮妖嬈的黑色瞳眸乍然朱紅似血,下一瞬又恢復如常,那刻骨銘心的劇痛也一如來時的猝然,立時又轉眼消退不見。

「你太讓我頭疼了。」狐九慢慢地抬起頭,修長食指改為抵住了她的額頭,嫌棄地將她往後推了幾寸。「後退兩步,罰站三分鐘。」

寶圓眨眨眼,一臉茫然,卻還是乖乖地听話後退兩步,但在罰站的時候不禁希冀地問——

「罰站完,九哥你頭就不痛了嗎?」

「嗯。」他不冷不熱地哼了聲。

「那罰完站,你就同意我剛剛說的計劃嗎?」她熱切地仰頭看著他。

「做夢呢!」

她小臉頓時垮了,悶悶地低下頭,不說話。

「我不同意,你就會放棄這麼爛的計劃嗎?」他沒好氣。「你當百年前的資料,網路上那麼好找?還是史密斯大藥廠的律師團隊是買仙草冰附贈的奶油球?可用可不用?」

「……我知道我不聰明,」她一臉沮喪,腳尖在地上蹭呀蹭。「可是這已經是我能想到的,最周全而且不花錢的辦法了。」

如果她財大氣粗,還有可能學好萊塢電影一樣,甩出一大疊美金聘請美國知名的私家偵探幫忙蒐集史密斯大藥廠的秘密檔案什麼的,可她沒錢,就算有錢,也沒管道去找正規又厲害的私家偵探。

唉……

所以前提還是要先賺錢哪!

狐九揉了揉太陽穴,暗暗咬牙切齒。「——老子真是上輩子欠你的。」

「欸?」

寶圓被狐九拎出了百貨公司,又塞回地下樓層的超跑里。

狐九心情不佳,而地下室的燈光再度一閃一閃時,他忍不住隨手拈了一張車上的面紙對折,夾在指間尖往車窗外一扔——

「滾!」

剎那間,地下室驚恐哀鳴聲四起……

九爺對不起,小的們冒犯了,馬上滾!馬上滾!

寶圓瞪大了眼楮,吞咽了咽口水,指著窗外,「那個是……」

「喔,此處清朝時期留下的一窩地精。」他輕描淡寫。

「可你不是說這里沒有不干淨嗎?」

「修煉三百多年地里的田鼠精算什麼不干淨?」他發動跑車,臉不紅氣不喘。「又不是有鬼。」

寶圓腦子有點渾,總覺自己是被戲耍了,可九哥偏要這麼說好像也沒錯啊!

「喔,好的。」她點點頭。

側眼看身旁坐著的少女那乖巧憨厚的模樣,狐九不知怎地越發有種牙癢癢的感覺。

但他可是傳說中的存在,怎麼好跟個渺小淺薄無知傻愣的人類崽子一般計較?

「九哥,那我們現在要去哪里?」寶圓仰頭望著他,有點興沖沖。「去網咖查資料嗎?」

「查資料還需要上什麼網咖?你手機沒網路?」

她老實搖搖頭。

「……玄清究竟是怎麼混的?混到連徒弟還拿老人機?」

「其實老人機還挺夠用了……」她弱弱地解釋。

「問你意見了嗎?」他利眸射來。

寶圓瑟縮了一下,「沒、沒問。」

「走。」

「走去哪?」

「買手機。」

「九哥不——」

「閉嘴!」

十五分鐘後,超跑停在了某間知名電信旗艦店門口,寶圓又被拎了下車,被迫拎進寬敞明亮時尚、到處擺放各式各樣最新手機、平板3C產品的華麗大廳里。

寶圓國中時期也曾經被同桌女同學塞了幾本言情小說,她出于好奇認認真真的看完了,所以對于「霸總」這種生物多少有些模糊的概念。

……九哥這樣,很霸總捏!

不過幸好他沒有挑起她的下巴,對她邪佞一笑說——

女人,你成功引起我的注意了。

那就,呃,太油膩了。

九哥長得這麼美,又是個大好人,她真心不希望他變成中年油膩大叔,氣質也太不搭了。

狐九強押著山上土包子小寶圓進了隻果旗艦店,硬是給她搭配了手機、平板、筆電三件式。

寶圓看著上頭資費方案和價格,覺得自己的靈魂都快驚得升天了。

接近二十萬台幣……賣了她,不,是恐怕賣了整座道觀的土地也還不起啊!

「九哥,不不不用了。」她心驚肉跳,小身子拼命往後縮,只差沒伺機奪門而出了。「我我我真的不需要……我也買不起……」

「就當你預支薪水。」

「我不要預支薪水。」她欲哭無淚,缺錢的窮鬼總算找到了反抗「強權」的勇氣,小手努力抓著玻璃櫃台邊緣,抵死不從。

——只要她不拿出雙證件,她就不必欠下巨債!

「你能不能有點出息?」

「不能!」

喲!居然長出膽子來跟他唧唧歪歪了?

狐九今天就非跟她耗上了,修長指尖輕輕點了點她的眉心,寶圓一時間像被點了穴一樣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慢條斯理地探手入她的手工背袋,拿出她用到褪色的菜市場小皮夾,嘖了一聲……這才抽出她的身分證和健保卡。

然後連同自己的黑卡一同遞到櫃台小姐手中。

「刷我的卡。」

「好的。」櫃台小姐紅著臉,笑得格外嬌媚。

半個小時後,寶圓頭上滿是憂郁的蘑菇雲……垂頭喪氣腳步沉重地走出了旗艦店。


短短不到四十五分鐘,她就背上了二十萬的債務,還有每個月一千九百九十九元加上網吃到飽的電信資費。

人生何其艱難,她道行淺薄,現在還物欲纏身(?)……眼看著距離得道之日已經越來越遙遠了嗚。

狐九慵懶地走在她身後,憋笑得肚子有些痛。

——天快黑了,晚霞在高樓林立的繁華台中市被大廈們遮擋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滿市璀璨燈火如繁星鋪地。

寶圓卻沒有看夜景的心情,她只想龜縮回她山上的道觀里,抱著祖師爺的金身好好嚎啕懺悔一頓……

狐九惡趣味地一點也不想告訴她,今天所有的3C產品是自己送她這個「小輩」的見面禮,反正以這丫頭憨厚駑鈍老實固執的性子,恐怕還是堅持要還債。

——且先讓她再自己提心吊膽、如芒在背一陣子,最後再讓她清楚感受到,什麼叫「跟著九哥有肉吃」!

「別苦著張臉,本來臉都夠小夠圓,再皺下去要從肉包變成小籠包了。」他長腿兩步就追上了她,大手在她頭上一陣亂搓揉。

寶圓頭上圓圓的可愛發髻被他手掌揉得東倒西歪,還松松垮垮炸出了幾根呆毛。

「喔。」她已經自暴自棄地接收下這筆巨債了,嘆氣。

「想開點,要得道豈有那麼輕松?偷雞也要蝕把米,你想上網查資料幫那小男孩,難道不需要付出點代價?」

「……」

不知道為什麼,听他這樣說,寶圓突然受到激勵了,灰撲撲的小臉頓時亮了起來。

「那……」她有點扭捏,肉痛地小小聲道︰「還是太貴了,我可以不用買到隻果的,而且我看那××品牌學生方案上網吃到飽只要四九九也挺好……」

「你是學生嗎?考上大學了嗎?」

寶圓當場又被捅刀,啞口無言。

「不然……好像……也有上班族優惠方案。」她還想做最後徒勞無功的垂死掙扎。

「你有企業員工證?」

「……無。」

狐九俊美妖嬈的臉龐高高昂起,愉悅勝利地拎著小跟班的後領,又將之塞進了超跑。

寶圓又被狐九載去吃了一頓美味至極,但看著就很昂貴的餐廳,她已經破罐子破摔了,埋頭把港式百菇炒伊面扒進嘴里,鼓著腮幫子一嚼一嚼,就像要過冬的倉鼠在幫自己屯糧。

狐九修長如玉的大手優雅地夾著蝦球吃著,見她專心賣力地近乎虔誠地把每根金黃卷曲面條和每一只香菇蘑菇草菇片,半點不漏地全塞嘴里,還珍惜地用湯匙刮起盤底剩下的一點點醬汁,心滿意足地舌忝掉。

他瞧著興味濃厚,忍不住招手請服務生又點了兩道素食港點和一盅藥炖猴頭菇湯。

「吃。」他簡短地命令。

她一呆,看著香噴噴的港點和炖湯。

「別看了,這頓我請。」

寶圓心一松,可又很不好意思地囁嚅,「那、那等我賺錢了,換我請九哥您吧!」

「嗯。」他高傲地應允了。

「謝謝九哥。」她開開心心地又吃將起來。

狐九沒有察覺當自己注視著她吃飯的模樣時,眼神竟有著異樣的溫柔和……熟悉懷念感。

台北

某大樓最高層,一個銀發胖胖美國大叔笑吟吟地坐在真皮沙發上,數名高大壯碩的白人保鏢殺氣騰騰地護守在他身後。

坐在他對面的是個瘦削優雅的東方老人,身後是一對美麗的雙胞胎姊妹花,身著藍色唐衫和黑寬褲,頸項戴著神秘古樸的銀項圈,彷佛兩只精致的彩瓷娃娃。

「陳老,那些資料都看過了吧?」胖胖美國大叔笑容親切,用著別扭的中文問,「你考慮得如何?」

陳老端起了茶,目光低垂。「史密斯先生,你該知道,令祖父和我父親之間的契約,在當年履約後就失效了。」

「我知道。但我們今日不談舊日長輩情誼,我們單純只談生意。」史密斯先生微笑道。

陳老蒼眉抬也未抬,只注視著手中這碗名家所造的釉里紅茶碗。

剔透薄如紅玉的茶碗裝盛著最上等的烏龍茶湯……

紅艷相映,恍若朱血。

「如文件資料內所呈現的,經過這些年,我們的研究已經有了突破性的巨大發展……」史密斯先生無視陳老的面無表情,他眉眼唇角間的笑容盡是成功商人的老練世故。「現今無論是大規模的流行性傳染病,抑或是各種人類束手無策的致命疾病,生化醫學才是最終解決之道,而我們史密斯集團,早在百年前就已經逐步在準備這一切。」

陳老啜飲了一口沁香發燙的烏龍,摩挲著茶碗邊緣。「我想不到,我們陳家還和你們史密斯家族有什麼生意可談,你們追求的是科學,做的也是生化醫學研究,和我們陳家不是一路人。」

「陳老客氣了。」史密斯先生笑里富含深意。「陳氏祖上是傳承千年的鬼蠱世家,據我們所知,蠱也是變幻莫測的病毒寄生蟲——」

陳老打斷了他的話。「史密斯先生,請回吧!」

史密斯先生臉上勝券在握的笑容不變,卻隱隱透著一抹狠戾。「陳老,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史密斯先生既然知道陳家精擅鬼蠱,就該知道在我面前大放闕詞和出言恫嚇,實乃不智之舉。」陳老沒有動怒,只是淡然道。

史密斯先生轉了轉自己粗壯無名指上的白金鑽戒,「陳老,你是不是忘了你祖上還有位姑母嫁入了我史密斯家族?她也是我的……你們東方人是怎麼算的?我的嬸婆?」

陳老臉色有些陰沉了。「那又如何?我姑母多年前已經病逝于舊金山,她人都不在了,我們陳家和你們史密斯之間的姻親關系自然也斷了,所以無須再拿她老人家來同我陳家攀親帶戚。」

「所以,陳老是不想要取回你姑母,也就是我嬸婆養的那一對易命蠱了?」史密斯先生似笑非笑。

陳老面色沉了下來。

易命蠱分陰陽,是陳家女血液才能養出的力量強大蠱蟲,它們能修復人的器官血肉,幾達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奇逆天效果。

但是易命蠱是活一人、死一人,陽蠱能在短短一個時辰內修補完人的五髒六腑恢復如常,但前提是陰蠱同時吞噬另外一個健康人的全副髒腑血肉。

此蠱陰毒詭辣,有違天和也傷人傷己……可因為其玄妙誘人的威力,千年來還是會有沉迷此蠱的陳家女偷偷培養,成為自己手中的利器。

他的姑母在上個世紀是富家千金,在一九二0年留學英國劍橋,卻和來自美國史密斯大藥廠的二公子相戀,她違反了陳家祖訓,寧願破門而出也要將易命蠱和陳家一部分養鬼蠱的秘笈帶進史密斯家族。

陳蘭姑母是陳家最寵愛的女兒,卻也是陳家的恥辱……

祖父一九二七年親自前往美國,就是試圖將愛女帶回,可當時的美國正陷入一個金融、貿易、工業、石油、淘金等等全面爆炸性繁榮大進步的瘋狂年代。

陳蘭姑母和她丈夫已經被這一切淹沒了理智,尤其她以東方人身分想融入排外又高傲的西方白人上流社會中,她除了龐大的金錢做倚仗外,更要拿出什麼來證明史密斯家族需要她。

她獻出培養各種蠱的秘方,加速了史密斯大藥廠在生化藥物方面的卓越先進研究,也造成了可怕的後果……

陳家祖父帶不回已經執迷不悟的女兒,但心疼女兒的老父親,還是和掌權的老史密斯訂下了秘密契約。

——那就是,只要史密斯家族保證永遠尊敬並善待他陳家的女兒,使其在史密斯家族中地位永遠無可動搖,陳家可以答允傾其所有,協助史密斯家族一次,無論是什麼事。

而回國後的陳家祖父在跟子孫們說完這個契約,三年後的某日,便在祠堂中被蠱吞吃一淨,只剩下一副盤膝而坐垂首悔愧的白骨。

後來他們在祖父的書房中發現了一張紙箋,上面只筆力蒼老顫抖地寫下了幾行字——

吾和史密斯家族契約已然履行,從此恩斷義絕、兩不相涉,然所傷陰德甚重,望後代子孫引以為戒。

「陳老,我是真心想和你們陳家再建立親善緊密良好的姻親關系,互惠互利,共同壯大。」史密斯先生語氣恢復了幾分誠懇。

陳老目光陰鷙地緊盯著他。

「我們史密斯大藥廠眼下這樁劃時代的生化醫藥研究已經到了最關鍵的一步,只要陳老肯和我們合作,我們將不只成為這個世紀偉大醫學的主宰,只要你想要,無論是權還是錢——」

「陳家沒有興趣。」陳老冷冷地道︰「把你們西方那套習慣用骯髒的政治和金錢來腐化、收買人心的老招數收回去,史密斯家族要怎麼打開潘朵拉的盒子,陳家不會介入阻止,但也不會助紂為虐。」

史密斯先生沉默了幾秒鐘,而後嘲諷地笑道︰「陳老,別把你們自己說得多清高,這世上,政治和金錢永遠不缺乏它的信徒,無論在哪個國家、哪個世紀。」

「史密斯先生,你可以走了。」陳老站了起來。

史密斯先生一揚手,他身後的高大魁梧保鏢們忽然掏出了槍,冷血沉著堅定地指著陳老的腦袋。

「陳老不再考慮考慮?」

陳老神情淡然,絲毫不以為懼,而他身後的美麗姊妹花縴縴指尖忽然輕輕揚起一彈!

剎那間,那些白人保鏢持槍的手突然青筋直冒,皮膚底下似有什麼詭異的生物不斷在鑽動著……一路在白人保鏢們的驚恐慘叫聲中竄往胸膛方向!

「啊啊啊啊……這是什麼鬼東西……」

史密斯先生見保鏢們詭異的慘狀,額角隱約沁出冷汗,不過他仍強自鎮定,彷佛沒看見身後的保鏢們正在掙扎哀號。「陳老,我勸你還是收手……可別拿你兒子的事業和性命來賭這一把。」

陳老蒼眉一皺,對美麗姊妹花做了個暫停的手勢。

白人保鏢們渾身脫力氣喘吁吁地強撐住虛軟的身子,余悸猶存地檢查著自己的胸膛和手臂,確定那個剛剛還在他們皮膚血肉內嚙咬鑽動的……「東西」,是不是真的消失了?

他們不約而同深深畏懼地看著那一對美麗嬌小卻無比可怕的雙胞胎。

「你兒子已經跟德爾克參議員簽訂合法協議了,在俄州老橡樹鎮和你們櫻噿山主峰上的采霓部落同步進行人體實驗,畢竟我們得確保歐美人或亞洲人的體質,對這項生化醫藥臨床實驗的真正「接受度」。」史密斯先生自然有後招,所以氣定神閑地道,「若是協議暴露或有任何一方單方面撕毀協議……就需得賠償三十億美金。」

陳老臉色越發陰沉難看得厲害,握著紫檀拐杖的手微微泛白。

逆子……那個逆子……

「這個合約涉及多方利益,陳老,不是你一個人拒絕就可以終止的。」史密斯冷靜地道︰「不管你承不承認,陳家和我們已經在同一艘船上了。」

「華府知道你們正在進行這樣非法、骯髒的人體實驗和利益交換嗎?」陳老深吸了一口氣,冷笑。

「陳老,你對各國內部的政治和金融角力游戲一點也不了解。」史密斯先生輕松地一攤手道︰「華府知不知道,半點也改變不了事實……如同這世上所有的石油和軍火交易,只要有心想達成目的,只要有足夠的金錢驅使,自然有手持權力的人願意予之臣服。況且,你可能不曉得,史密斯集團早就將大本營遷往中南美洲,那里的軍閥可是十分歡迎我們的。」

「你們……欺人太甚!」陳老厲聲痛斥。

「陳老,大勢所趨,」史密斯先生悠哉道︰「是要順勢乘風而起,還是要被這巨輪輾碎……就看你了。」

陳老面色蒼白。

那美身後的美麗雙胞胎擔憂地看著他。「伯公……」

陳老艱難地做了個「無礙」的手勢,經過長長的沉默後,整個人像是瞬間衰老了十年——

「你們,要什麼?」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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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9 00:17:1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清晨,清微觀里,寶圓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呈大字狀地攤在鋪著床褥歷史悠久的木造地板上,過了幾分鐘才真正清醒過來,又原地一個懶驢打滾地坐起身,精神抖擻地準備先去燒香,然後灑掃庭除,接著做早課。

她刷牙洗臉後,先在祖師爺和幾尊道教天尊面前恭恭敬敬上了香、奉了茶,而後開始每天早上的功課。

寶圓在道觀前院檐下閉目盤膝打坐……

空氣清冽,四周除了松濤聲,還有鳥叫蟲鳴,安安靜靜,心自澄澈,漸漸頗有傳說中天地人境界合一的渾融平和感。

這一瞬,寶圓感覺自己就像一滴小水珠……或是小石子,自自然然地置身在這天空大地之間,不知時光流逝過去多久,也許是一秒霎息,也許是千年亙古……

她彷佛听見種子悄悄掙破泥土,冒出小芽的輕微聲響,還听見一朵花溫柔舒展綻放的聲音……

寶圓嘴角彎起了淺淺憨甜滿足的可愛笑容。

打坐結束後,她又安安靜靜地抄了一會兒經,然後努力在收訊不良的道觀里打開了筆電上網,在Google上搜尋關于史密斯大藥廠的相關訊息。

好幾個小時過去了,寶圓揉了揉疲憊的眼楮,面露苦惱。

怎麼都是對史密斯大藥廠和該集團歌功頌德的新聞和資訊啊?

第一代的創辦人老史密斯曾經是美國眾議院一員,知名醫學權威,成立史密斯大藥廠,從此致力開發各種疾病特效藥和各種抗生素,還有許多小兒疫苗也是史密斯大藥廠率先研發出來的,國際間獲獎無數。

寶圓臉色凝重了起來。

她現在總算知道九哥為何對她的「計劃」嗤之以鼻了。

這不只是小蝦米對抗大鯨魚,根本是一只小螞蟻對抗整片亞馬遜叢林吧?

可是她不會放棄的,她都答應了喬的。

就算不是三五個月就能成功,但三年五載的……愚公都能移山了,她就不信她邊找資料、邊精進自己的修行道法,會揪不出史密斯大藥廠的辮子!

寶圓這個時候就很後悔自己英文沒學好了,不然現在就能在網路上發布尋找當年小鎮居民的親朋好友或後人……

九哥那麼神通廣大,不知道會不會有好辦法?

「不行不行,」她趕緊搖頭甩掉了這個念頭。「是我自己答應喬的,自己攬下的事就該自己做,怎麼可以推到別人身上呢?」

對了,還有一件很迫切的事!

寶圓忐忑地上網搜尋起昨天×線環山公車的新聞……

昨天那麼大陣仗,肯定嚇壞司機先生和那些阿姨阿嬤了,也不知道會不會給他們帶來什麼心理陰影,她也有責任該幫他們收收驚啊!

網上沒有關于昨日×線環山公車遭遇山鬼、奮力逃生的相關新聞報導,寶圓先是松了口氣,而後又惴惴不安起來。

司機先生他們……沒事吧?

就在此時,她嶄新漂亮時尚的手機忽然跳進了一則來自九哥的Line訊息——

昨天那輛公車上所有人的相關記憶都洗掉了,不必謝我。

寶圓忍不住歡喜地笑了起來,趕緊回了個——

九哥好厲害,謝謝九哥。

狐九的訊息下一瞬又傳來——

我知道我很厲害,所以你好好修煉,別出去打輸了丟我的人。

她一滯,心虛地回道——

欸,好的好的。

幾秒鐘後,狐九沒有回訊,反而是直接打來了。

「我三十分鐘後到道觀接你。」

她愣了愣。「接我?做、做什麼呀?」

「幫你接單,帶你賺錢。」

「咦?」

狐九今天不開超跑了,改換了一輛沉穩的賓利,還穿了一身雪白的中山裝,長長黑發梳高成了馬尾,妖嬈俊美中透著英氣逼人。

他看起來好像自民國初年走出來的翩翩美青年啊……

感覺每天都是九哥專屬的時裝秀。

寶圓小心肝兒又怦咚了好幾下,定一定神才恭敬地迎上去,做了個道揖。「九哥早安吉祥。」

狐九修長指節屈起輕敲了她腦袋瓜一記,神態慵懶。「年紀輕輕裝什麼老古板?」

「我……」

狐九從身後拎出一只精致的牛皮袋塞給她,里面裝的是五星級大飯店的蔬食三明治和一杯熱牛奶。「吃,我先進去跟你家祖師爺打個招呼。」

「那我幫您點個香……」

「去吃你的飯!」他一根指頭就把她戳進車里了。

十分鐘後,狐九回到駕駛座上,看著寶圓乖乖在吃三明治,這才滿意地發動了車子。

「九哥,我們要去哪里賺錢?」她騰出手來拍拍自己的手工背袋。「我有帶很多祈福平安符囊喔!」

「靠那個要賺到民國哪一年?」他挑眉,「你自己留著吧!」

「噢。」

在下山的途中,寶圓看到了×線環山公車,熟悉的司機先生,甚至還有熟悉的幾位歐巴桑阿姨阿嬤們,見他們依然歡快地在車廂內比手畫腳哈哈哈哈,她總算完全安心了。

「怎麼,不信我?」

「不不不,我當然相信九哥了。」她靦地道︰「就是……親眼看到還是很開心。」

——她從小就常常看著師父下山降妖伏魔濟世助人,回到道觀後的師父整個人像是被毒打了一頓,臉色蒼白腳步虛浮,得臥床養上七天七夜才勉強補回了點元氣。

小小的寶圓一開始被嚇得不輕,拉著師父的衣袍就奶聲奶氣地哽咽問,師父能不能少下山幾趟、少濟世幾次?

可師父總慈祥地模著她的小腦袋道︰「寶圓啊,這是我們道門中人的使命,只要能看到百姓平安和樂,我們就開心了,以後,等你長大就會明白的。」

剛上國小一年級的小寶圓不是很听得懂,但是師父是不會錯的,所以她也就乖巧地點點頭,噙著豆大的淚珠,抽抽噎噎去幫師父熬固本培元的傷藥了。

後來她真正領略到師父說的意思,還是師父坐化前兩年,她高中時期,跟著師父去南部鄉下幫忙幾家引魂。

那是一個人口不到百人的小村子,有三個老阿公相約去溪邊釣魚,卻再也沒有回家……

三家的老阿嬤心急如焚的報了警,也趕緊通知在大都市工作的兒女回來,可是整整搜尋了半個月還是沒有老阿公們的下落。

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三戶人家陷入了愁雲慘霧的悲傷中,後經認識的人輾轉來找師父求助。

子夜時分,師父在村子唯一的入口開壇祭香,總算把三個迷了路的老阿公魂魄給引領了回村子。

隔天一早,警察和救難隊神奇的在溪邊某個深潭處,找到了三名阿公落水溺斃的遺體。

奇特的是,那一處深潭,專業的水下救難人員曾經潛下去尋找過卻一無所蹤。

三位阿公終于得以回家,三戶人家家屬強忍悲痛,還是真誠地感謝了師父的幫助。

寶圓還記得自己和師父搭上公車離開村子的那一刻,眼角余光瞥見了三個阿公顫巍巍彎腰朝師父鞠了個躬。

師父只是和藹悲憫地笑了笑,輕輕地擺了擺手——安心去吧!

「師父,阿公們到底是怎麼落水的?」

師父長長嘆了一口氣。「那日是陰日,時辰太不好了,他們恰逢遇水鬼抓交替……」

寶圓打了個冷顫。

師父回到道觀後,又整整跪在祖師爺面前抄經三天,為那三名被他破壞了交替轉生投胎機會的可憐水鬼超渡。

師父接下來又大病了一個月才好。

「師父……」她明白師父做的都是好事,可心里還是為師父的受苦而深深難過。

「有些事,總該有人做啊!」老師父模模心愛小弟子的頭,又瘦了一大圈的蒼老臉龐上平靜而安詳。「為師天生道骨拙鈍,用盡了數十年歲月修習,也始終道法淺薄。不過寶圓哪,你性情單純敦善,心無塵垢,若好好修煉,自有更大的能力去幫助人……也需切記,我道門中人,固守本心,最重要的便是『道、德』二字,知道嗎?」

「知道。」寶圓泫然欲涕,吸吸鼻子點點頭。

師父的教誨,她點點滴滴都牢記在心頭的。

狐九看著她感傷又懷念的神情,眸光微微一閃。「開心很好,助人為善也好,但能助人為善又能賺錢不是更開心?只要不是斂財騙色,收取合理的報酬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可是我師父說,錢財名利都只是浮雲,是虛妄。」她小小聲卻堅定地道。「人不能成為金錢的奴隸,失了本心。」

「勞動部于一0九年九月七日公布,自一一0年一月一日起,每月基本工資調整為新台幣兩萬四千元,每小時基本工資調整為一百六十元起。」狐九聳起一邊的濃眉,微帶戲謔的看著她。「告訴我,你們每次出去濟世助人,客戶/資方有付給你們至少一小時一百六十元的工資嗎?」

寶圓低頭掰著手指頭算了許久,還拿出手機的計算機功能按了按,沉默了幾分鐘——

「……呃,應該沒有。」

「那濟世助人比較有意義,還是賣手搖杯珍珠奶茶給客人比較有意義?」

寶圓想也不想,一挺小胸脯,正氣凜然。「對我來說,當然是濟世助人更有意義了!」

「那你為什麼瞧不起濟世助人應得的工資?」

「我……」她一呆。

「那些需要幫助的善男信女,比不上想買手搖杯止渴的客人嗎?」

「當然不是……」她已經被繞暈了。

「那你想成為一個合理收費濟世助人,並繳得起健保勞保跟房租水電瓦斯手機通話費和吃穿用度的道門弟子,能在這個社會上撐比較久,幫助更多的人?」

「呃……」

他句句犀利、狠追猛打。「——還是要當一個純粹做功德,然後己身窮困潦倒、缺衣少食的修行之人,等善男信女需要幫助的時候還沒錢搭計程車,只能慢吞吞地坐公車抵達現場去捉鬼降妖伏魔,結果因為動作太慢導致應該被拯救的NPC都掛光了?」

「……」寶圓傻住了。

經過長長的沉默……再長長的沉默之後……

「你知道這世上最昂貴的宗教斂財手法之一是什麼嗎?」

「什、什麼?」她忐忑求開示。

狐九似笑非笑。「就是——『你們隨喜的錢有多少,就代表對佛祖/菩薩/師父的愛有多深?』。」

「那個是不對的!」寶圓眨了眨眼,隨即氣鼓鼓起來。「我師父說了,他們有一些根本就是假的,害善男子善女子們沉迷邪教、傾家蕩產……假借佛陀和祖師爺、天尊們的名義來招搖撞騙,實在……太壞太壞了。」

「對,他們太壞了,所以好孩子不要學。」狐九一本正經的說,「但你師父這一款的又太憨了,你也不能全學,否則人還沒得道,命就先歸西了。」

寶圓腦子此刻一團漿糊似的,好多東西在里頭打架……

半晌後,她捧著沉甸甸的腦袋瓜,苦惱的嘀咕,「等、等我想想,我再想想。」

「把牛奶喝完。」他眼尖瞄到,哼哼命令道。

「喔。」她乖乖低頭喝起咖啡紙杯內的牛奶,忽覺不對,仰頭迷惑道︰「九哥,你為什麼給我買牛奶?我不是小孩子了。」

「喝牛奶補充鈣質,」狐九有點想笑,還是很傲嬌高冷地忍住了,俊俏的下巴一抬。「不想長高了?你想永遠只有一五五?」

一五五真是她心中永遠的硬傷,寶圓聞言趕緊咕嘟咕嘟大口灌牛奶。

九哥身高目測至少有一八七公分,腿又長,隨便跨個一步她都得氣喘吁吁小跑步才跟得上……為了將來能當一個合格跟班,她得想辦法長高點才行。

三個小時後,賓利車來到了隔壁縣市某一處半山腰上的早期高級別墅區前。

這是中南部很多地方鄉紳大佬早年置產的地方,每棟花園豪宅都以億元起跳,佔地萬坪,鄰居和鄰居之間都隔著長長的森林小徑,所以每棟獨立豪宅的隱密性都極強。

進山的社區大門氣派非凡,宛如古老的氣派城牆,警衛保安也是請示過別墅區內的某位住戶主人,才恭恭敬敬地請他們的賓利車入內。

時間接近中午,正是陽光最燦爛炫目的時候,可一進了彷佛國家森林公園的別墅區內,被郁郁蔥蔥的高聳茂密樹林包圍著,四周山風清涼,樹蔭蔽日……寶圓竟莫名覺得有點冷。

她不敢再跟九哥說,這里怎麼好像有點陰陰的,怕又是自己這半桶水胡亂感應,在九哥面前耍大刀鬧了笑話,所以只偷偷地瞄了他俊美妖嬈的側面一眼,然後吞著口水,下意識悄悄又把小手放進了隨身手工背袋里,握緊了小金錢劍。

狐九嘴角若有似無地掠過一絲笑,卻也隱隱帶著些許激賞。

……小丫頭是傻了點,但確是塊修道的料。

他腦中識海深處,又依稀彷佛閃現了某種異樣的熟悉感……

好像,曾在哪一世……哪個朝代見過的?

狐九眉心又小小刺痛了起來,他仿若無意地撥了下額前落下的一小縷瀟灑發絲,指尖金光乍現,將眉心異常強硬抹了去。

寶圓對這一切毫無所知,她只顧著一手握小金錢劍,一邊暗自默念——

不要疑神疑鬼,不要疑神疑鬼,這些涼涼的、冷冷的,都是芬多精,芬多精,很多很多芬多精……

賓利車來到了一棟頗為嶄新的別墅雕花鑄鐵大門前停下,一對氣質出眾溫文雅致的中年夫妻已經在門口迎接他們了。

「請問是九爺嗎?」

狐九慵懶地下了車,倒是頗有風度地幫寶圓開了車門,而後對中年夫婦微微一笑。

「我是,而這位是櫻噿山清微觀的坤道,寶圓居士。」

寶圓一听他的介紹,小臉情不自禁靦心虛地紅了起來。

她、她哪里有資格稱作居士?明明都還沒出師啊……

但是狐九笑容可掬地凝視著她,眼里卻有著明顯的警告——敢自揭底細拆老子的台試試?

寶圓吞了口口水,只好硬著頭皮對著中年夫婦客氣有禮地一笑。

「您們好,我是寶圓……居士。」

中年夫婦看著眼前美得不似凡人的高大妖嬈男子,還有他身邊嬌小純樸呆萌乖順的綰髻少女,有一瞬驚艷得說不出話來。

——這就是傳說中的仙氣嗎?

隨即,他們疲憊驚恐又惶然慌亂的心,終于生起了一絲神奇的信任和釋然感。

也許,這次榮耀集團的郭董事長幫他們介紹的是真正的高人,能夠幫助他們消災解難,化解他們夫婦二十多年來的巨大困擾。

「是,是,那九爺,寶圓居士,里面請。」

夫妻倆將他們請入了寬敞明朗大方的北歐風客廳內,初秋時分,山上一向氣溫偏涼爽宜人,但是一踏入里間,寶圓一眼就注意到了熊熊燃燒的壁爐。

壁爐耶!

「寶圓居士……」氣質婉約的中年婦人臉色有些發白,緊張地問,「是我們家的壁爐有什麼問題嗎?」

那斯文的中年人牢牢握住了太太的手,神情緊繃地看著寶圓。

寶圓被他們盯得一頭霧水,「壁爐……挺好看的。」

中年夫婦愣住。

——噗!

三個人傻傻地不約而同地望向慵懶風雅地坐在雙人沙發上,一副宛然主人愜意閑適模樣還噗哧笑得恁般自然的狐九。

「行了,坐吧。」他修長大手輕輕在檜木扶手上敲了敲。

他的氣場太強大,不說寶圓馬上乖乖坐好,就連在德國經商多年的李家夫婦都忍不住恭敬地正襟危坐起來。

狐九看了小學生似地手搭在膝蓋上坐直的寶圓,挑了挑眉,指指自己身邊。「坐過來。」

「欸。」她毫不猶豫地听令挪坐,簡直比訓練有素的小柴犬還听話。

狐九滿意地往沙發椅背上一靠,懶洋洋地望向李家夫婦,「好,你們可以說了。」

李家夫婦相覷了一眼,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李先生先開口。

「九爺,事情是這樣的,我們李家是木材商起家的……」

「你們祖上有座檜木山?」

李先生先是吃驚,不過旋即想到或許是郭董曾跟九爺說過他們家的背景,也就釋懷了,點點頭道︰「是的,現在日本京都還有許多知名建築,都是運我家的檜木過去建造的。」

狐九淡淡做了個繼續說的手勢。

「後來山上資源漸漸枯竭,我阿祖也舍不得剩下的檜木樹,所以就對外關閉了木材商號,只有少數幾樁推不掉的生意,比如某權貴要嫁女兒,訂了全套家具和紅眠床做嫁妝,阿祖才勉強同意讓我父親帶著工人上山伐檜木。」

李太太生怕狐九誤會自己丈夫說話拖沓沒重點,忙插話解釋道︰「我先生不是有意要講古的,只是發生在我夫家祖厝的事情很離奇,也可能和早年家中的……秘事有關,所以他還是得從頭說比較仔細。」

寶圓認真地點點頭,她向來是個專心捧場的好學生好听眾。

狐九則是神態慵懶,漂亮深邃的眸子微微一閃,漫不經心地道︰「沒事,我們是以件計費,不差浪費這幾分鐘。」

……寶圓都有點擔心九哥這麼囂張會被打。

可李家夫婦對于狐九的態度非但沒有半點不悅,反而還覺得高人真不愧是高人,是他們這些凡人俗了。

「謝謝九爺體諒。」李先生感激不已。

——嗯,九哥果然是九哥。

寶圓默默吞下對他莫須有(?)的擔憂,繼續乖乖听故事。

許是狐九讓他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信任和安心,李先生語氣從原本的謹慎和隱隱的一絲吞吞吐吐,到漸漸順暢自然了起來——

「我阿祖是舊時代的鄉紳大佬,老一輩的還有三妻四妾的觀念,再加上生意做得很大,所以除了我曾祖母這個大房正室外,還納了二房太太,是當時最有名『春滿樓』的頭牌小桂錦。」

好像小時候曾在同學家看過的,專演鄉野傳奇電視劇「台灣奇案」中的劇情哦……

寶圓忍住了一聲「哇」的驚異感。

狐九則是忍住了別拿指頭戳她,提醒她不要听故事听得太入迷,要記得稍微保持一下專業人士的高冷形像。

錢還沒賺到手,不能起內哄……他在心中默念了三遍。

「我父親說,阿祖自從納了小姨祖奶奶後,就不管生意上的事了,天天和小姨祖奶奶關在祖厝的大園子里,听小姨祖奶奶唱戲。」

寶圓又努力憋住了「噫」一聲的嫌惡感。

狐九揉了揉眉心——還有完沒完了?

「本來我祖父已經開始接手承繼家業,也把木材商號經營得有聲有色,所以家里人都覺得阿祖年紀大了想好好享晚福也是應該的,小姨祖奶奶再有風情和手段,只要能伺候好老爺子,晚輩們也不會為難什麼。」李先生說著說著,忽然有些神經質緊張地搓起了手。「但是……但是沒想到……」

「沒想到什麼?」寶圓心髒跟著跳到了嘴邊。

「有一天晚上,在祖厝服侍阿祖和小姨祖奶奶的幾個佣人突然滿臉驚恐,跌跌撞撞地跑下山,到鎮上的李家大宅拼命拍門說出事了。」李先生吞了吞口水。「我那年大概五歲左右,大人們把我留在家里不讓跟去,可我後來還是跟其中一個佣人打听……原來小姨祖奶奶上吊了,阿祖則是瘋了,一直在家里的水缸重復刷手,刷到手都流血見骨……」

寶圓倒抽了一口氣,下意識悄悄往高大的狐九身邊挨近了幾分。

狐九面上不動聲色,嘴角卻不著痕跡地微微上揚。

「沒人知道究竟那晚祖厝發生什麼事?我祖父為了怕消息傳出去會引起外人多加揣測,誤認小姨祖奶奶的死和阿祖有關系,所以匆匆地對外說了小姨祖奶奶病逝,阿祖傷心太過所以需加靜養,後來阿祖就一直住在祖厝里,隨身服侍的都是忠心老實的家僕……直到過世,阿祖再也沒有露面過。」

寶圓听完,忍不住嘆了口氣,心情莫名沉甸甸的。

「然後呢?」狐九神情淡然。

「後來幾十年過去了,木材商號在我祖父和父親的經營下雖然成為遠近馳名的大商號,也轉為制作精致的檀香木藝術品銷往國外,可是檀木珍貴異常,生長速度極其緩慢,」李先生感慨道︰「到我父親晚年,還是忍痛把木材商號收了起來,和我們移民到德國生活。」

李太太見丈夫有些累了,接口道︰「我們在德國生意做得還不錯,但始終記得老家的根在這里,所以祖厝一直留著,當初這座山要開發蓋別墅區的時候,建商也給我們保留了一棟……我們偶爾回國就會住在這里。」

狐九暗暗瞥了寶圓一眼,原以為會從她臉上見到羨慕的表情,但依然只看見一個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的小姑娘。

他眼神不自禁溫柔了一瞬。

寶圓,還是和以前一樣單純干淨剔透如璞玉……以前?

什麼以前?

狐九心一跳,匆匆抑下剎那的驚疑恍惚,蹙眉眯眼危險地盯向寶圓。

她感覺到他的灼灼目光,軟嘟嘟的小臉粉撲撲地轉過來,歪了歪頭——九哥你找我呀?

……可惡的呆萌到嚴重犯規的歪頭殺!

「專心听你故事去。」他大手摁住她的小腦袋瓜,又把她小臉轉回李家夫婦那頭。

「好的呀。」她又乖乖听話。

李家夫婦卻是摀住心口……天啊,寶圓居士……好可愛。

不行不行,這樣想就對居士太不尊敬了,可是一直很想生嬌嬌軟軟小女兒,卻偏偏生了兩個臭小子的李家夫婦,還是忍不住對乖巧的寶圓露出了垂涎……呃,是愛憐稀罕的歡喜目光。

狐九警覺地察覺到有人想跟他搶這顆圓……懶洋洋坐沒坐相的身子頓時坐得筆直,而後霸道地擋住了他們直視寶圓的方向。

「繼續!」他對李家夫婦露出了一個妖嬈俊美卻寒意森森的微笑。

李家夫婦抖了一下,趕緊點頭如搗蒜。

「是,是。」李太太偷偷抹了一把冷汗,恭謹地道︰「今年初,我公公希望我們夫妻倆回國來把祖厝修繕一下,他老人家落葉歸根想回祖厝住了。」

「我們夫妻自然是不放心,可是我父親一直堅持,他說他夢見阿祖和祖父在祖厝里等他……」李先生說到這里眼圈有些紅了。「我們都擔心老人家是覺得自己大限已到,所以越發胡思亂想。可怎麼勸,我父親都說如果他沒回祖厝住,恐怕對後代子孫有大禍。」

咦?

寶圓听出了一絲苗頭……心髒一緊,小手又自然而然探入背袋里模上了小金錢劍,握牢牢。

狐九沒好氣地橫了她一眼——這傻蛋什麼眼神?有他九爺在,還用得上她那支小破金錢劍嗎?

「迫不得已,我們夫婦倆只好先回國來處理祖厝修繕的事。其實這些年我們雖然在國外,還是請了清潔公司固定派員去打掃祖厝,就是怕沒有好好維護老宅子,等回來後看見的是一片荒煙蔓草。

「我們上個月回國,就請了專業修復古蹟的團隊一同進古厝,除了修繕復原之外,也想加增冷暖氣和現代衛浴。我公公身邊有看護和助理,大約五個人要住,我和我先生想著,還是弄得方便舒服點,有時我們也能去住幾晚,陪陪老人家。」

李太太說著說著,忽然臉色發白,呼吸有些急促起來,她身旁的李先生趕緊握緊了她的手安撫一二。

「接下來由我來說吧,」李先生深吸了一口氣,喉音干澀地道︰「我們和專業修繕團隊進了祖厝,里面一塵不染,一切都像我小時候看過的那樣……什麼都沒有變,我正高興這些年找的清潔公司果然盡責時,漸漸地就發覺出古怪了。」

寶圓屏住了呼吸。

來了來了,重要的來了……

「所有的東西都太干淨太正常了,比如古董檀木雕花鏡台沒有半點歲月的痕跡,連鏡子都沒有氧化的跡象,還有東西廂房的紅眠床上的紅色流蘇,沒有絲毫褪色,所有家具上的漆都沒有斑駁掉漆的現象。」

「就像一切都凝結在當年?」狐九挑眉。

「對,對對,就是這樣。」李先生心髒跳得又亂又急,忙點頭道。「可是就算覺得有點詭異,我們還是沒有深想,但是當大家走到當年小姨祖奶奶住的房間時,在窗欞外就看見了里面有個女人上吊的影子,在里面搖搖晃晃——」

寶圓吞了吞口水,又忍不住挨坐得狐九更近了。

狐九已經無聊到想打呵欠的動作霎時滯住了,而後十分順水推舟自然而然地暗暗把胳膊「送」了過去……

寶圓渾然未覺自己的手自有意識地攥住了他手臂上的袖子,只莫名隱約感覺到了滿滿的安全感。

李太太都快哭了。「我尖叫了一聲,然後還來不及阻止,已經有人推開了房門,就看到一個穿著紅色旗袍梳著發髻的女人被吊在梁上,勒著脖子,舌頭吐出老長,眼楮暴凸,卻對著我們笑……」

李先生環抱住了渾身發抖的李太太,他臉色也難掩慘白。「當時,所有人都嚇壞了,轉身拼命逃,後面……後面小姨祖奶奶還不斷發出尖利興奮的笑聲,夾雜著一種……一種像是頸骨斷掉的喀喀聲……」

他們所有人都嚇得魂飛魄散,整整病了好幾天,完全不敢睡覺,因為只要一閉上眼入夢,就會看到小姨祖奶奶對著他們笑……

那支專業的古蹟修繕團隊當然死活也不敢接下他的生意,幾乎連他的電話都不接,後來他還是匯了一筆不小的精神安慰金過去以示歉意,那團隊的負責人才吞吞吐吐地勸他——

「李先生,你家祖厝這是冤親債主纏上了,沒有請大師高人處理好,恐怕以後……總之,我們全公司的人都去廟里拜拜收驚過了,你們夫妻倆也先去拜拜吧!」

李先生夫妻在德國住久了,對于這種傳統宗教民俗玄學自然不太熟悉,後來還是上網查了附近香火最盛的廟宇,兩夫妻乖乖去上了香,收了驚。

後來幾天果然再也沒有夢見過小姨祖奶奶了,他們倆慶幸之余,卻也苦惱著那祖厝接下來該怎麼處理?

老父親天天打電話回來催修繕進度,就連他跟太太輪番勸說,跟老人家講了這次的驚魂事件,老人家還是听不進去,只固執喃喃說著……落葉歸根……落葉歸根……他們都在等我……

這下子,李先生夫婦更不敢讓老人家這時候回來了。

他們也曾去過廟宇,跟廟公打听該怎麼處理,廟公只意味深長地看了他們一眼,而後嘆了口氣,只讓他們多多行善積福,看冤親債主願不願意放他們一馬。

李先生夫妻這下越懵了,也更加心急如焚如無頭蒼蠅,後來花費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打听到九爺……

所以此刻,他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九爺身上了。

「九爺,您知不知道……發生在我們祖厝的……究竟是怎麼回事?還有,這到底要怎麼處理才好?」李先生滿懷敬意和希冀地問。

寶圓也猛然轉頭仰望著高高大大的狐九,滿眼亮晶晶——

狐九差點被她這傻樣逗笑,慢條斯理地輕哼了聲。「走吧,去你李家祖厝看一看就知道了。」

李太太顫抖得更厲害了。「我、我們夫妻倆也得……一起去嗎?」

「怎麼?」狐九似笑非笑。「不怕我和寶圓居士只是假裝在李家祖厝外晃一圈,然後回來就跟你們說搞定了?」

「不不不,我們當然知道九爺不是那樣的人,」位高權重家大業大的郭董都贊嘆敬重有加的,李先生自然知道九爺的可靠和重要性,尷尬道︰「我們夫妻倆只是……上次被嚇慘了……心里有點陰影……會怕……」

「你們這輩子沒看過鬼片嗎?」狐九奇怪地道。

「……」李家夫婦一呆。

——這、這能一樣嗎?

「看鬼片的時候……」李先生努力擦了擦冷汗,訕訕然解釋道︰「無論再恐怖也知道它是假的,但是現實里看到的……」

「你就這麼確定,在鬼片里看到的都是假的?」狐九漂亮妖嬈的眸子詭譎地一挑。「……嗯?」

李家夫婦頓時被嚇傻了,差點哇的一聲嗚咽慘叫起來。

同時被嚇到的還有小寶圓,她小臉哆嗦著,不敢置信地仰望著狐九。

「九、九哥,你說的,是真的嗎?」她結結巴巴,有點小奶音的嗓子抖到不行。

狐九抬手扶住了額頭……

好半晌,他才勉強壓抑下把她搓一搓成顆團子塞進自己褲袋里別出來亂拆台的沖動,嗓音低沉魅惑地開口——

「圓啊~道心自持,不畏熒惑。」

雖然不知道自己好好的名字怎麼會只變成了個「圓啊~」的稱謂,但她一听見他說「道心自持、不畏熒惑」八字時,剎那間心神一凜,慚愧之余連忙鎮靜安定下來。

對!九哥說得對,她身為道家之人,又怎麼能輕易道心動搖、畏懼邪祟呢?

如果祖師爺知道了,肯定會給她這次的表現打不及格分的,切記切記。

寶圓頓時又坐直坐挺了,抓出她的小金錢劍往自己腿上一拍。「二位善信莫怕!清微觀一向以濟世祈福超幽為己任,我寶圓絕對不會坐視此事不管的……還有九哥,九哥是有大造化大能耐之人,你們縱使不信我,也該信九哥才對。」

李家夫婦被她奶凶奶凶的霸氣(?)鎮住了,不過重點還是落在後面那一句上……

對,有九爺在,他們不用怕。

不過可可愛愛到讓人很想模模頭、捏捏圓腮幫子一把的寶圓居士,也要進祖厝嗎?萬一嚇壞了這孩子怎麼辦?

想到了寶圓居士都這麼勇敢了,李家夫婦突然生出勇氣,挺直身軀——

「好,我們也一起去!」

寶圓看著他倆,咧嘴一笑。「別害怕喔!」

「……」李家夫婦強忍雙手捧臉的沖動。

——寶、寶圓居士真的太萌了!!!

狐九看著這三個人,嘴角抽搐了一下。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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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9 00:17:3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他們四人驅車來到了同樣位在這座山上另外一頭的李家祖厝。

此時正是下午時分,明艷灼然的秋陽卻還是被阻擋在茂密的森林之外,因為此地的樹木都是多年未修剪過的,所以枝葉繁茂層層疊疊,分外的涼爽,也莫名地感覺到……陰。

可是寶圓已經不是過去的寶圓了,她可是經過玄學和科學(?)雙重教育過的寶圓,若單純以陰冷就來判斷此地「陰不陰」,那就太迷信了……

九哥說過的。

所以她開開心心地下了車,然後就被四周撲面而來的陰冷濕涼山風吹得打了個小小的噴嚏。

「哈啾!」她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

狐九一頓,大手不著痕跡地在她頭頂上一踫,瞬間大日護持咒籠罩住了她全身,就像為她套上了一件無形的黃金盔甲。

寶圓只知道九哥的手模模她的頭後,她整個人就暖和起來了,忍不住仰頭對他感激笑了笑。

「謝謝九哥。」

他看著她軟萌又信任滿滿的笑臉,心沒來由咚了一下,而後搭在她頭上的大手馬上縮了回去,又傲嬌地微微昂首。

「鼻涕別往我身上噴。」

「喔。」她趕緊應下,心虛地揉揉鼻尖,隨即松了口氣憨笑道︰「九哥,我沒有流鼻涕。」

李家夫婦也從自己車上下來,兩夫妻臉色依然緊繃微白,忍不住湊近了過來,主動把大門鑰匙交給了狐九。

「九爺,請。」

狐九閑閑地接過了大門鑰匙,堪比國際男名模的長腿悠哉地邁了幾步,他刻意將自己的氣息斂成了普通人,插入鑰匙後打開了李家祖厝大門。

咿呀的一聲,沉重檀木大門被推開——

里頭剎那間撲出了女子似啼泣似瘋狂的喋喋尖笑聲……

寶圓雞皮疙瘩瞬間都冒出來了。

李家夫婦則是本能後退了一大步,恐懼地握緊了彼此的手,而後求助地望向狐九。

「看我干嘛?」狐九輕輕松松地拎著小寶圓的後領,「不進去怎麼捉鬼?」

「……是,是。」李家夫婦戰戰兢兢地跟著走了進去。

李家祖厝是傳統的四合院,由正房、東西廂房和倒座房組成,四面將庭院包圍在中間,所以一踏進去看到的就是寬敞至極的院子,一株年代久遠的高大檀木,方正的青石鋪滿地面,隱隱透著青苔,四邊角落都養著四大缸的金魚和荷花……

正如李家夫婦所說的,李家祖厝一切看著都沒有歲月滄桑感,就連屋檐下懸掛的燈籠形狀雖是古色古香,卻沒有任何被風吹雨打過的痕跡。

「九爺,我听人說四合院中最好不要種植單棵樹,這樣日久會形成『困』局煞,對家族運勢有礙。」李先生忍不住問。「可這株檀木是我阿祖從山上移植回來種的,一直長得很好,我們這些年家運也都不錯……」

狐九饒富興味地盯著這株足有三層樓高的檀木樹,「檀木百毒不侵、萬古不朽,木質堅硬、香氣雋永,自古被譽為聖檀,有避邪之效。」

「那……」李先生本想說,如果真有避邪之效,那為何家中還會鬧鬼?

狐九瞥一眼就知道他腦子在想什麼,似笑非笑。「如果不是這株檀木,你們李家早就雞飛蛋打了。」

李先生欲言又止。

「就是這株檀木鎮著,否則你家小姨祖奶奶早就破門而出跟著你們全家去到德國,哪里還容得你們逍遙富貴那麼多年?」

李家夫婦這才稍稍松了口氣,抹了把冷汗。

寶圓聞言卻是不自禁走到了粗壯高大的檀木下,小手崇拜地模了模檀木。「你好厲害喔。」

狐九見狀,漂亮妖嬈的眸子彎了一彎,笑意漾開。

清風吹過,檀木樹葉輕輕沙沙作響,彷佛是在回覆寶圓……

寶圓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心里有種暖暖的、心疼的感覺,下意識地抱住粗碩得整整得有三個她才能環抱得了的樹干一角。

她又模模了檀木粗糙的樹皮,不知不覺地喃喃,「這些年你辛苦啦,你……是不是想回家了?」

淡淡的檀木香氣沁入她的鼻端中,若有似無,彷佛透著喜悅和顫抖的哀傷……

寶圓心情越來越沉重,眼眶濕了起來。

她可以感覺到,檀木很虛弱了……

「九哥,」寶圓猛然回頭,有點想哭。「它快死掉了,怎麼辦?」

狐九居高臨下地凝視著她,對于她的感應並不訝異,卻也只是語氣淡然地道︰「嗯,它報完恩,自該緣盡情斷,去應它的劫了。」

「為什麼?」她睜大了眼楮,吞了吞口水。「它又沒做錯什麼事,為什麼要應劫?」

狐九注視著她,溫柔的嗓音里有著一絲凜然無情,「它插手人間的事,報恩報錯了方法,五百年的修行,活該被雷劈一劈又怎麼了?」

「九哥,它知道錯了,你幫幫它吧?」她急了。

「天道仲裁的,」他無所謂地攤一攤手。「我又憑什麼幫它?」

寶圓一呆。「可是……可是……」

「你有本事,你幫啊!」他皮笑肉不笑。

「……我道法低微,不知道該怎麼幫,」她小臉難掩沮喪,想了想後又充滿希望地抬頭。「那我爬到它頂上,然後在我自己頭上裝避雷針可以嗎?」

「……」狐九臼齒狠狠磨了磨。「想死嗎?」

「不想,」她被他鐵青惡狠狠的臉色嚇住,趕緊搖頭,囁嚅道︰「檀木也不想死……九哥幫幫它吧!」

——敢情老子剛剛講的話全都白搭了是吧?

狐九倏然出手如閃電,一把拎起她往自己身後一安。「站好!別動!再亂模別人家的花草樹木你試試?」

寶圓小手猛劃拉了幾下,努力保持平衡站好,「九哥——」

「再開口我就先劈了它!」

她不敢說話了,生怕九哥一怒之下當真劈了檀木,只得低下頭藏住了想哭的沖動,小拳頭暗悄悄地抹了抹眼。

沒關系,沒關系……既然九哥為難,那她自己來想想辦法好了。

也對,本來道心修行在個人,成日指望著人幫,那跟不出門賺錢卻沿街乞討有什麼兩樣?

寶圓內心暗暗自我反省。

狐九卻是一臉狐疑地瞅著這小丫頭……這麼听話?

李家夫婦雖然不是很明白他倆爭論的點,但是隱隱約約也感覺得出,這檀木已經撐不了多久,等檀木應了雷劫,就更鎮不住小姨祖奶奶的鬼魂了。

夫婦倆臉色刷地白了,顫聲道︰「求九爺指點迷津,幫忙化解……」

狐九環顧四周,對著李先生一比,「你,去搬幾張椅子出來。」

「搬椅子?」

「你們站著不累嗎?」他懶洋洋地道︰「我腳酸了。」

「是,是,我馬上去搬椅子。」李先生腳下一動,依然有幾分畏懼地看著那頭黑黝黝彷佛不只懸掛著祖先相片,還藏著……什麼的大廳堂內。

「等什麼?等太陽下了山,直接跟你小姨祖奶奶來個相見歡嗎?」狐九完全沒有拿錢辦事的客氣禮貌狀,一副大爺樣。

寶圓再度擔憂起九哥會不會被打……不過,現場應該也沒人或鬼打得過他吧?

想想,她莫名安心了許多。

但李太太修養儀態極佳,聞言都忍不住有一絲小火氣了,擔心先生的心思一時之間還是勝過了對九爺的敬畏,沖口而出——

「九爺,請恕我無禮,但我們夫婦是付了訂金五十萬的,後續還有五十萬……」

寶圓張大了嘴,吃驚地仰望狐九。

一、一、一……百萬?

狐九閑閑地挑眉,「你們李家的命和事業不值一百萬台幣?」

李太太一窒。

「我不缺這一百萬。」狐九淡淡然道︰「若不是郭董介紹,我也想給寶圓出來實習接單順便賺賺功德,又看在你夫婦平生沒做過什麼缺德事,不明不白就受了祖先的禍殃連累全家賠命也挺衰的……我有這空閑不會去歐洲股市炒一波?」

「九爺息怒,我太太不懂事,您別跟她計較。」李先生已經拎了兩把沉甸甸的黃花梨木太師椅出來放好,略微喘息地急忙道歉。

李太太臉一陣白一陣紅,還想爭論,終究被丈夫扯住了。

「太太,你沒發現從我們進來,小姨祖奶奶都沒現身嗎?」李先生有些恨鐵不成鋼地使了使眼神。

李太太恍然,也趕緊跟狐九連連賠罪。

狐九脾氣不太好,不過看在寶圓也提心吊膽地偷瞄著他,怕他生氣……他只得按捺下甩手走人的沖動,拎著寶圓就往椅子上摁去,自己也大剌剌地坐了下來。

李家夫婦正猶豫著要不要再搬兩張椅子來坐,可是見兩名大師坐著,他倆好像也沒資格坐在他們旁邊……終究還是乖乖地垂手「隨侍」一旁。

狐九不理會有點坐立難安的寶圓,修長如玉的大手指尖輕輕在太師椅扶手上一敲,解開禁錮——

「出來吧!」

話聲甫落,四周天色霎時暗了下來,恍如黑夜……

李家夫婦瞪大了眼,渾身抖如篩子地駭然望著從西廂房門傳出了響動,一個熟悉身影衣著華麗發髻斜梳,正慢慢地、僵硬地抓著門扉,白慘慘的手上涂著蔻丹的腥紅長長指甲,一寸寸地把門拉開……

他倆簡直無法呼吸,恐懼萬分地直勾勾望著西廂房,想逃,卻發現腳下彷佛生了根。

而後,一張死白死白的美人臉龐露了出來,舌頭吐得老長,獠牙尖銳,一雙生前想必是秋水剪剪的明眸卻呆滯翻白如死魚眼,最可怕的是它居然還在嫵媚的嬌笑……

「咯咯咯咯……一更更鼓月照山……牽君兮手模心肝……咯咯……阿君問娘卜按盞……隨在阿君兮心肝……咯咯咯……」

歌聲本該如鶯聲婉轉、妙不可言,可因著喉骨勒折的緣故,時不時嗓音就斷了……還發出頸骨和鮮血踫撞的咯咯聲……

寶圓嚇得頭上的小圓道髻都差點往上沖了!

唯有狐九興味盎然地蹺著二郎腿。「嘖,跑拍了。」

小桂錦瞳孔灰白呆滯渙散的死魚眼緩慢地轉往狐九的方向,收不回去的長長舌頭滴滴答答地淌下血來……

它嘴角那抹媚笑,對著狐九越發明艷……

寶圓腦際轟地一聲,她自己嚇得半死,卻還是本能地跳起來擋在了狐九高大的身軀面前。

「你、你不要亂來!」

狐九看看眼前那個站著幾乎還沒自己坐著高,卻依然努力伸展手臂想阻止女鬼對他垂涎下手的小寶圓……又好氣又好笑,心中卻是不由一暖。

小桂錦歪著頭——主要是頸子斷了——吐出的舌頭側著蕩呀蕩,那往上翻的白眼怎麼看怎麼恐怖駭人。

寶圓努力保持禮貌直視她的臉,瑟縮吞咽了好幾次才終于又找到勇氣,奶凶奶凶地訓話道︰「你……你已經不在人世了,有何冤情快快訴來,我們好為你主持公道,然後你趁早歸地府報到,不、不然對你自己也不好,不能投胎轉世很可憐的……」

「郎君啊……咯咯,咯咯……」小桂錦不理會她的虛張聲勢,縴縴血紅指尖挽了個蓮花指,扭腰姿態妖嬌。「小奴家……再唱曲……『煙花怨』……還是……咯,咯咯……『活捉三郎』……給汝听好否?」

「嘸好(不好)!」小寶圓氣呼呼地用台語應了回去。

小桂錦眼膜慘白凝結的死魚眼忽然陰惻惻地盯向了她,長長滴血的舌頭暴脹,腥紅十指張牙舞爪地撲向她——

剎那間,寶圓心下一涼,只覺周身氣溫驟然下降至零下十幾度,她慌亂地發現自己鼻息口腔間正吐出陣陣白霧……

可下一瞬,自頭頂的百會穴有股暖意融融流通了四肢百骸,寶圓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就見自己身上忽然金光大閃,而後撲到半路的小桂錦發出了一聲淒厲至極的哀鳴!

「啊啊啊啊啊……」

「不識好歹!」狐九大手輕輕地拎著寶圓的後領,將她往後一帶,高大挺拔身軀雍雅貴氣又懶洋洋地往前一站,看向小桂錦的美麗妖嬈眸子卻透著一絲凌厲。

「——允你出來本想給你說兩句的,不過看來,是不用再浪費我的時間了。」

被金光灼燒得魂體劇烈抽痛的小桂錦一掃方才的凌厲殺氣,忙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只不過她脖子是斷的,舌頭又垂地,那情景越發驚悚恐怖。

李家夫婦臉色慘白牙關戰戰,都快昏過去了。

小桂錦的鬼啼聲越發刮耳駭人。「……大人們容情(寬容、見諒)……大人們容情……小奴家……咯咯……再也不敢了……請……咯……請听小奴家容稟……」

寶圓默默地戳了戳狐九寬闊漂亮又肌理勁實的背。「那個,九哥……」

「你替她求情?」狐九瞪了她一眼。「濫好人沒當夠?」

「也、也不是啦,」她小小聲道︰「我們收了一百萬的,沒有弄清楚前因後果,好像……不太有職業道德。」

他頓時被她逗笑了,凌厲威勢霎時一消,修長兩指夾著她後領又將之摁回椅子上,自己也重新慵懶地坐靠在太師椅上,對著小桂錦道︰「說!」

小桂錦如蒙大赦,顫抖著緩慢僵硬地爬了起身,又屈身一禮,只不過頭又往下歪了歪,忙慌手慌腳地把頭扶正了回去,並且努力把舌頭卷著想收回口腔內。

寶圓不忍心地看著她,遲疑了一下,回頭看了看狐九。

他揉揉眉心,擺擺手——隨便你。

她大喜,在衣擺上擦擦汗濕的掌心,小心地從背袋里掏出了一張黃符,在小桂錦驚畏提防閃躲的目光下,想了想,然後對著黃符吭吭巴巴地念起了一段淨心消穢咒。

下一秒,造型十分「辣眼楮」的小桂錦忽然身上泛起了點點銀色光芒……

隨著淨心消穢咒最後一個字落下,符咒消失!

眾人眼前一花,形容淒慘恐怖的女鬼小桂錦恢復成了一個嬌艷年輕的少女。

「她」身著旗袍盛裝,鬢發風雅,白淨端麗的臉上透著一抹疲憊的風塵味兒,眼神滄桑卻清明許多。

「小奴家感謝兩位大人,」她有禮地又欠身福了一福。「多年怨氣難消,方才失禮,驚著了兩位大人,真正對不住。」

小桂錦嗓音嬌甜清麗,說不出的溫婉好听……

這一霎,寶圓終于明白了小桂錦為何當年是頭牌了。

等等……

寶圓忍不住放軟了聲音,小心翼翼地問︰「請問,你生前……就是自盡前……幾歲呀?」

「十六。」小桂錦苦澀地笑了笑。「可小奴家不是自盡的。」

寶圓倏地跳了起來,「什麼?!」

才十六?而且還不是自盡的?

李先生臉色先是漲紅,而後是漸漸地發白了……

李太太也震驚地看著小桂錦,然後不敢置信地回望自己丈夫。「你……你說阿祖……當時是幾歲納小姨祖奶奶的?」

李先生掙扎了很久,最後低聲地道︰「時代背景不一樣,你不能用現代的標準和眼光來看待,早年有名的煙花女,相當于揚州瘦馬,大多都是三兩歲就被賣入煙花間教長大,十二三歲就……就……」

「不要解釋了。」李太太想吐,難掩一絲厭惡地打斷了他的話。「你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個,如果我知道……」

「那跟我們倆夫妻有什麼關系?」李先生有些急了。

李太太臉色很難看,可終究還是別過頭去,也不知該對自己的先生說什麼。

小桂錦看著淚汪汪地望著自己的寶圓,還有一臉平靜淡漠的狐九,輕輕地道︰「身為煙花女,自知命苦,起初老太爺買了小奴家,納為二房,雖然年歲相差了五十幾歲,可小奴家也是存了感激之心,想好好服侍老太爺的。」

狐九長長如鴉羽的睫毛低垂,「嗯,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他自是可以施以回溯術,讓過往那一幕幕又如電影般重現在眾人眼前,可是……

嘖,小寶圓見了肯定會哭噴的。

「等一下!」李先生忽然急匆匆地打斷了小桂錦的話,眼帶哀求。「小姨祖奶奶……過去的事都過去了,現在再追究也只是徒增傷感,不過您放心,我會請高僧為您超渡,我還會燒很多很多庫銀給您以做補償,只求您安息——」

「哼.」狐九驀地笑了,慢條斯理地道︰「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敢截老子的問話了。」

李先生猛地心驚肉跳起來,臉色泛白。「九爺您听我解釋……」

「閉嘴!」這下李太太發飆了,對自己的先生氣急敗壞地吼道︰「你還想掩蓋什麼?小姨祖奶奶都死得這麼慘了,你還想封她的口?你有沒有人性啊你?」

「我……」李先生素來溫文儒雅慣了,自知理虧,最後也只能頹然地低下了頭。

小桂錦怔怔地看著李先生,眼神很是奇異,彷佛是懷念,又彷佛是痛苦,「我記得你……你小時候總扒著窗口,說我唱曲像鳥兒一樣……」

李先生霍地抬頭,久遠的、幼時的記憶恍惚間又回來了……

小姨祖奶奶,您唱得真好听,像小鳥一樣……阿生喜歡听您唱曲……

這斯文的阿伯陡然哭了,淚水止不住奪眶而出。

當時他才五歲,眼中的小姨祖奶奶美得像畫里的仙女,站在威嚴老邁白發蒼蒼的阿祖身邊,像是阿祖的孫女……

可偏偏不是,大人們都說她是阿祖的小老婆,晚上要陪阿祖睡覺的。

他覺得小姨祖奶奶很可憐……家里每個人好像都很討厭她,連佣人都會竊竊私語說著她的閑話。

只是五歲的他太小了,懵懵懂懂,什麼都弄不明白,也什麼都不能做。

小姨祖奶奶曾經給他台南老舖福慶堂最好吃的綠豆糕,曾經模模他的頭,低聲說她自己也有個阿弟,她離家的那年,阿弟也和他差不多大……

後來,那天晚上,大人們都說小姨祖奶奶上吊自盡了,然後是阿祖瘋了。

她變成了家族中最恐怖的禁忌,誰都不準問,誰都不許提起……

——直到現在。

「小姨祖奶奶,對不起……對不起……阿生沒有救您……」李先生痛苦地掩面痛哭了起來,滿滿悔愧自責。

李太太看著丈夫,忍不住也淚流滿面,想安慰他,可一看到沉靜溫婉的小姨祖奶奶……只能哽咽嘆息。

寶圓更是小臉淚水鼻涕一塌胡涂,她才不是因為李先生哭的,而是覺得面前這個比她還小上一歲,卻已歷經人間滄桑苦難煎熬糟踐了數十年的少女實在太悲慘、太可憐了。

「所以,是他的阿祖殺死你的嗎?」寶圓惡狠狠地抹掉了眼淚鼻涕,小臉繃緊,怒氣難平。

小桂錦慢慢地望向寶圓,眼角緩緩地流下了兩道血淚來,低聲道︰「老太爺冤枉奴家,說奴家與家丁有染……奴家真的沒有……可老太爺不听……他……他逼著那家丁……糟蹋了奴家,然後……他和家丁聯手把……我……吊死在橫梁上……」

「——他是瘋了嗎?!」寶圓和李太太同時義憤填膺地沖口而出。

李先生難堪慚愧至極,頭垂得更低了,雙手也劇烈顫抖了起來。

「老太爺晚年已經……無力與奴家『同房』……每到入夜,他就把奴家綁在床上……」小桂錦的氣息已經不穩,魂魄因回想痛苦羞辱可怕的記憶而逐漸扭曲陰戾暴漲起來。

李家夫婦已經羞愧得恨不得地上有洞可以鑽進去了。

「嗚嗚嗚,那個人太壞了……不對,那根本就不是人嗚嗚嗚嗚……」寶圓還在哭。

狐九卻是眼神銳利了起來。

「奴家想死……想死的時候死不得……可我不想死了……他為何、為何又要勒死我?為何還不放過我?啊啊啊啊……」小桂錦驀然又化為了厲鬼,痛苦猙獰地戾笑起來。

「……困不住我了……當年你救下的那株檀木以精魄鎖住我的冤氣魂魄六十年……整整一甲子啊……可今日……它再也困不住我了……我要你們李家斷子絕孫,全族償命!」

小桂錦身形陡然拔高了數十丈,遠遠超過了那三四層樓高的檀木,居高臨下不斷滴著腥臭黑血地俯瞰著地面上渺小的人類。

——這世間無好人,索性通通都死了吧!

「咯咯咯咯……喋喋喋喋喋……」

「啊啊啊啊啊!」李先生忽然整個人宛如觸電了般慘叫了起來,全身筋骨喀喀扭動發出申吟斷折聲……

李太太也嚇得尖叫起來。

「不要啊!」寶圓顧不得哭了,她仰頭拼命想勸道︰「小桂錦小姐,不要為了不值得的人或鬼把自己化為厲鬼,你會墜入惡鬼道一直受苦,永遠不能再轉世為人……不值得的啊!」

檀木也在此時竭盡全力地釋放著避邪淨化鎮魔的幽幽檀香,希冀能牽制住小桂錦逐漸魔化的巨大力量。

可那一縷檀香卻越來越淡、越來越淡……直至被空氣中的滿滿腐爛腥臭味所取代,檀木原本的綠葉也霎時肉眼可見地枯黃破碎墜地……

遠處,隱隱有雷聲……

寶圓急得團團轉,這邊勸,那邊拉。

狐九始終慵懶閑適地看著這一切,他在等,他不急。

就在此時,三個透明的身影忽然從轉為枯槁的檀木身上彈飛了出來!

仔細一看,分別是兩名老人和一個青年,頭一個老人綾羅綢緞長衫,另一個面容相似的老人穿著西裝,而青年明顯是小廝家丁打扮。

第一個老人驚恐憤怒地望著小桂錦,第二名老人沉默垂首,像是羞于見人,青年家丁卻是畏畏縮縮瑟瑟發抖……

「三只耗子,總算出來了。」狐九依然蹺著二郎腿,大手撐著頭,彷佛早已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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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9 00:17:5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阿……阿祖(曾祖)?」李先生呆住了。「還有阿公(祖父)……怎、怎麼會?」

李先生一直以為自己的阿祖和祖父已經投胎轉世去了。

「人死後的三魂七魄,大半歸天或地府,但原則上會有一條魂回到家中神主牌位上,看顧庇佑子孫。」狐九輕描淡寫道,「不過這兩個人罪孽深重,欠了小桂錦的,地府下不去,又不願做孤魂野鬼,若非這株檀木不惜以元神護住他們,藏在樹體之中,早就被小桂錦生吞活剝了……至于你祖父,壞事雖不是他干的,但幫忙掩蓋真相他也有份。」

所以說種什麼因得什麼果……如同這檀木,遭雷劈不也是理所當然的嗎?

寶圓有點小受傷地看著檀木,「……報恩也不能幫忙做壞事呀!」

檀木虛弱的樹葉枝椏在風中無力地搖動了一下,似是羞愧……

李家阿祖本是驚慌憤恨,卻在看見李先生的時候混濁老眼亮了起來,急急道︰「阿生,阿祖知道你請來了高人,你快點讓高人把這女鬼給收了,不,是直接讓她魂飛魄散,無論高人要多少錢,你都給他!不能讓這個女鬼再危害我們李家了——」

「多桑(日語︰阿爸)!」李家祖父心有不忍地喚了一聲。「是我們的錯——」

「錯什麼錯?」李家阿祖嚴厲霸道地痛斥,「我替她贖身,還給她過上榮華富貴的好日子,她不知道感恩,竟敢違抗、忤逆我這個老爺……她的人和命都是我的,我想怎麼對她,都是天經地義,誰也不能說我錯!」

「多桑——」李家祖父高喊,顫抖又痛心地哽咽,喃喃道︰「您不要再執迷不悟了,殺人償命,我們李家造的孽……既是我們李家的罪過,該還的定是要還的……」

小桂錦看見這三個仇人,越發七孔流血面目猙獰,尖厲喋叫道——

「你們通通還我的命來!」

李家阿祖驚恐萬分,眼見被自家孫子聘請來的狐九和寶圓根本沒有保護自己的意思,在這一刻終于真正意識到自己或許在劫難逃了,他一掃一貫的蠻橫威嚴跋扈,聲顫地嚷了一聲——

「——小桂錦你不想和自己的親阿弟相認了嗎?」

小桂錦銳利彎曲的鬼爪驀然停頓在了半空中,她恍惚了一下,隨即心急淒厲地叫道︰「你知道我阿弟在哪里?你快說——否則我現在就殺了你,還有你們李家所有人!」

「你得發誓你不能再尋我報仇,否則永不超生!」李家阿祖嚎叫。

小桂錦面露痛苦地掙扎了起來……

她自小家境貧苦,四歲的阿弟又生了場重病,阿爹阿母沒錢可以給阿弟治病,所以她才自願被賣進煙花間……辛辛苦苦學琵琶、唱戲、熬身段,跟煙花間的阿娘學討好人客官的魅惑之道。

為的就是等以後能掛牌掙錢了,給家人好日子過……萬萬沒想到一次台風發大水,家鄉死了很多人,還有更多人流離失所……她再回去打听,阿爹阿母和阿弟已經不知去向了。

她以為自己在這世上已經孤零零地沒有親人了……

「我阿弟在哪里?」

李家阿祖看著自己又佔了上風,得意了起來。「你快發誓,你發了誓我就告訴你他的下落!」

小桂錦掙扎矛盾之色更深,血淚如雨紛紛而落……

寶圓再也看不下去了,她氣鼓鼓地抓著小金錢劍就沖向李家阿祖,生平頭一次毆打老人——呃,老鬼——

「你說不說?你說不說?就你最壞了你還想恐嚇勒索人,你說不說?你不說我就代替祖師爺懲罰你,把你打成稀巴爛的豆花鬼!」

李家阿祖萬萬沒想到突然會竄出一個小丫頭對著自己狠狠猛拍亂抽,打得他魂魄痛得像被無數電蚊拍同時爆電一樣,忍不住哀號扭滾了起來。

他嘴里還不斷嚷嚷,痛罵兒子和曾孫居然只旁觀而不幫忙拉住這個肖查某(瘋女人),簡直就是不孝雲雲……

狐九卻是看戲笑得很開心,修長指尖還隨手畫了個圈圈,把李家阿祖框在一個小圈圈陣法內,讓他家「圓啊~」打起來省力,不用追著到處跑。

小桂錦也愣住了。

她呆呆地看著小寶圓氣呼呼地拿小金錢劍狂揍自己畢生最大的仇人……

而後,不知不覺間,小桂錦眼眶濕了,嘴角卻輕輕地往上揚……

「小桂錦小姐你不要變厲鬼,我幫你打他,打到他媽媽……不,是他兒孫都不認得他——說不說?你到底說不說?」

寶圓打得氣喘吁吁,還不忘一邊苦口婆心勸說小桂錦,嗓音稚嫩卻憂心忡忡的語氣,讓小桂錦又想笑,血淚又不自禁撲簌簌往下掉。

原來這世上,還是有好心人的。

李家祖父和那名助紂為虐的青年家丁在一旁瑟瑟發抖,生怕自己就是被暴打海扁的下一個。

李家阿祖痛到覺得自己的魂體都快崩潰瓦解了,只能劇烈抖動著求饒著。「我說……我說……別打了,你別再打了……」

寶圓總算收回小金錢劍,氣喘如牛,奶凶奶凶地瞪著這老鬼。

「彼時,你阿弟找到了李家祖厝……」李家阿祖奄奄一息,虛弱地道︰「他想把你贖回家,說他已經在船行做事,攢了好幾年的錢,手頭上有五百圓,正是當年我把你從煙花間買回來的贖身錢……哼,他一個小小的船員,拿著區區五百圓就想從我手上搶人……」

小桂錦臉色慘白了,厲聲又恐懼地斥問︰「你——你把我阿弟怎麼了?」

李家阿祖又迷戀又怨恨地盯著這個小了自己數十歲的美貌細姨(小老婆),臉上浮起了抹變態的得意滿足笑容來。

「誰也不能把你搶走,你是我的細姨,一輩子都要在我身邊,我不準任何人帶走你,就算你親兄弟也一樣……我讓阿罔把他騙上山,然後打死埋在了山里面……沒有人知道,然後我告訴阿罔,如果他認下和你私通,我就給他一大筆錢,你這跟人私通的罪名一出,除了我,誰都不會要你了……」

瘋了……瘋了……

李家祖父悲傷地望著自己的父親。

李先生卻是不自禁打了個寒顫,不敢相信眼前這瘋癲痴狂變態的老人,就是自己曾經仰望崇拜了大半輩子的「阿祖」。

「所以你讓家丁阿罔強暴了小桂錦,可事後你又反悔了,無法接受小桂錦被另一個男人玷污弄髒,所以你就勒死了她,對嗎?」狐九低沉嗓音冰冷地穿透而來。

李家阿祖手抖了起來,他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眼楮赤紅如血。「她是我的……我的……」

「你居然連我阿弟也不放過?」小桂錦痛苦至極,魂體越發黑化黏稠惡臭起來,啪嗒啪嗒不斷掉落的血淚已經變成了腐蝕地面的黑色液體。

她激烈扭曲起來,頭頂逐漸迸出了兩只漆黑尖銳的鬼角……

糟了!

寶圓大驚失色,猛然揚起手中的小金錢劍一下子拍扁了李家阿祖的魂魄,而後想也不想地撲過去抱住了小桂錦的旗袍下擺,竟出奇地抱了個牢牢實實——

「小桂錦不要變厲鬼!」

氣定神閑看戲的狐九驀地目光一凜,豁然起身就要把寶圓抓回來,電光石火間甚至腦中閃過立刻彈指將小桂錦挫骨成灰的念頭——

管她冤不冤,若敢傷及他的寶圓就是大忌!

小桂錦卻是一顫,痛苦猙獰血肉翻騰的臉龐緩緩低下頭來,腥紅仇恨的雙眼有一霎的迷茫……

她感受到了另一頭狐九駭人絕倫的可怕殺意,也為之深深驚顫悚然……可是,她本也就沒打算傷害寶圓。

「你,別哭,也別阻止奴家,奴家願意化身厲鬼,永墜惡鬼道,只求能手刃仇人。」小桂錦血淚肆流,溫柔的,幾乎是怕嚇著了寶圓似地輕輕哄誘安慰道︰「不要難過啊……奴家是自願的。」

小桂錦不安慰還好,一安慰,寶圓頓時哇地暴哭起來。

「不要哇……你不要變厲鬼,你也不……嗚嗚,不是奴家……你就是你自己……不是奴……你已經是自由身了,我會求祖師爺,求九哥幫你……讓你跟你家人在地府團圓……不要變厲鬼啊嗚嗚嗚嗚嗚……我還幫你打他……」

小桂錦被寶圓哭得手足無措,銳利漆黑的鬼爪想拍拍她的頭,又唯恐劃傷了她,最後只能求助地看了狐九一眼。

「大人,求求您……幫奴,幫我勸勸……」

「……」狐九呆滯了一下。

他真是……大開眼界。

而寶圓依然死死地抱著小桂錦的裙擺,小臉哭得一塌胡涂,想到小桂錦可憐悲慘的身世和經歷,含冤了六十年好不容易能擺脫檀木的鎮壓禁錮,又知道了阿弟為了贖回自己而慘死仇人手中……

如果換作是她,應該也會想要不惜跟仇人同歸于盡的。

可寶圓如何忍心眼睜睜看著小桂錦淪為厲鬼惡鬼,用永世不得超生的巨大慘痛代價來報這個仇?

「讓我幫你……」寶圓抽抽噎噎。

小桂錦沉默了良久……不知不覺間,她頭頂長出的鬼角又漸漸鑽了回去,七竅流血陰森恐怖的臉龐也恢復了方才未癲狂前的秀麗溫婉。

「別哭了。」小桂錦溫柔模模她的小臉,低聲道︰「好,你幫我。」

李家祖父和李家夫婦不約而同大大松了一口氣,也難掩感激地望向寶圓。

青年家丁鬼瑟瑟發抖。

李家阿祖鬼魂完全被拍黏在青石地面上,用盡力氣也動彈不得。

「……」俊美妖嬈的狐九則是繼續懷疑人生……

圓啊~你敢情是劉備轉世的吧?全靠哭就能得江山啊。

壓根兒不知道她崇拜的九哥正在腹誹自己,淚汪汪的寶圓破涕為笑,吸了吸鼻子,笨拙卻真誠地握住小桂錦的鬼爪,輕輕搖了搖。

「那,就這樣說定了喔,我幫你!」

「好。」

「我請地府鬼差來把他們兩個壞人捉回去,」寶圓氣憤地握緊小拳頭威脅地晃了晃。「上刀山,下油鍋……炸油炸鬼!」

小桂錦驀然笑了起來,嬌艷燦爛如春風拂來……

「好。」

「那你等我,你親眼看著,我、我幫你報仇!」寶圓本想用袖子擦眼淚鼻涕,可下一瞬,小臉卻被一只漂亮大手轉了過去,然後一條阿曼尼的高級真絲男用手帕在她涕淚縱橫的臉蛋上擦了起來。

狐九一邊幫她擦臉,一邊嫌棄。「嘖!」

寶圓乖乖地仰臉讓他擦拭著,不忘感激地道︰「謝謝九哥,回去我幫你洗手帕吧。」

「干洗費你出。」

「喔。」寶圓有點小肉痛,不過還是順從地應了。

狐九忍住了笑,把仔仔細細擦干淨了的小臉蛋又轉回去。「行了,干活吧!」

小桂錦看著狐九嘴上雖然嫌棄挑剔,但幫寶圓擦臉的動作卻輕柔至極,而寶圓卻是憨態可掬,對著他滿眼信任依賴。

……這人間,原來也有不涉腌臢的心意。

小桂錦悵然又感動地一嘆。

寶圓被擦好了臉,認認真真地拿出了小金錢劍,再拿出一張符咒,氣勢很足的大喊一聲——

「拜請……」

狐九見氣勢洶洶的她忽然一下卡殼了,有點壞心地瞧她這學渣接下來究竟該怎麼辦?

「……」寶圓小臉肉眼可見地局促漲紅了起來——糟糕惹,是該先拜請閻君還是判官還是陰差來著?

——現場氣氛有一瞬間的尷尬,彷佛有一群小鳥嘎嘎嘎地飛過。

狐九終究還是看不下去了,修長指尖不著痕跡地朝她小腦袋瓜的百會穴上凌空一點!

剎那間,寶圓平素背得七零八落的請酆都咒乍然在鈍鈍的腦中清晰出現,字字句句彷佛就映在眼前。

寶圓也不知道為何面前那麼幸運冒出了提詞器,她只唯恐下一秒這個提詞器又消失了,趕緊拿著小金錢劍在符紙上唰唰唰畫下咒,然後照著請酆都咒念了出來——

當她說完最後一句「召請陰官拘惡魂,急急如律令」時,眾人眼前一花!

一黑一白兩道身影驀然飄飄渺渺現身,冰冷肅穆鐵面無情地環視眾人。

而被一黑一白模糊身影盯視到的人或鬼,都不約而同寒顫不已。

寶圓也不例外,她膝蓋都在抖……

可萬萬沒想到那一黑一白影子卻在看到狐九的時候僵住了!

「……九爺,您也在?」黑影只得無奈現了形,露出冷峻青年面目。

「……九爺,您的場子?」白影也恭謹地朝狐九一禮,俊俏討好地露齒一笑。

「不用客套了。」狐九懶洋洋地揮揮手當作打招呼了。「喏!就那兩個,一個死老鬼,一個死狗腿……你們這個月地府生死簿上的電腦檔案應該更新過了吧?就是這兩只在逃惡鬼,捉回去一個扔刀山,一個下油鍋,不然輪著來我也沒意見。」

冷峻黑衣青年一滯,本想解釋地府也是有三審制度的,不過這位九爺跟寶寐大妖一樣,都不是有耐性听人……呃,听鬼解釋的,而且想來自己的頂頭上司閻羅王也不會不給這位面子,索性都應了。

「明白。」冷峻黑衣青年點點頭。

「那依您看,刑期該按多久呢?」俊俏白衣青年笑咪咪接口問道。

「隨便啊,」狐九慵懶地斜撐著俊美絕倫的妖嬈臉龐,隨口道︰「不然六十年好了,一天滾一回刀山,炸一次油鍋……滾完炸完再扔進畜生道,剛剛好。」

「不!高人饒命啊!」還黏在青石地板上的李家阿祖發出了撕心裂肺的絕望慘嚎。

「大師饒命啊……饒命啊……」那家丁鬼嚇得猛磕頭,可又有哪個會甩它?

隨著白光劇烈一閃,下一瞬眾人再定楮時,李家阿祖和家丁已經被冷峻黑衣青年和俊俏白衣青年拘走了。

順道被捎走的,還有本就該回地府報到的李家祖父。

四周靜默了很久很久,也不知是給震懾的,還是被驚嚇的……

最後,驚魂甫定的小桂錦目光一轉,溫暖感激地注視著寶圓,輕輕地道——

「謝謝你,謝謝你們。」

「不用謝,不用謝。」寶圓有點不好意思,撓撓頭道︰「我道法低微,你不嫌棄就好了。」

「你很好,真的。」小桂錦真摯地道︰「奴……我不懂道法,可我覺得你是個了不起的修道之人。」

「真、真的?」寶圓頓時驚喜地睜大了眼,歡快又小激動地追問︰「那、那你覺得——我能很快就得道了嗎?」

小桂錦還沒回答,狐九已經听不下去了,大手搭上寶圓的腦袋,捏捏她的小啾啾道髻,沒好氣地道︰「我餓了,你快點超渡完她,我們去吃大餐。」

「喔。」寶圓有點赧然地偷瞄了小桂錦一眼,生怕她自尊受損,不過好在小桂錦笑吟吟溫婉如故地飄在原地,並沒有任何生氣或難過的意思。

「有勞了。」小桂錦柔聲道。

寶圓看著她的恬靜淺笑,不由鼻頭一酸,又趕緊清清喉嚨,認真莊重地點一點頭。「那、那我開始念往生咒了,希望你下一世能投生到平安和樂富足的好人家,然後做你想做的事,過你想過的生活啊!」

小桂錦听著寶圓的祝福,微笑著點了點頭,輕輕閉上了眼。

寶圓虔誠地朝著天空,結下劍指,口中誦念——

「太上敕令,超汝魂魄,前世種種,俱化煙塵……善念心燭,渡爾往生,華池流香,蓮蓋雲升……明光指引,自去新鄉!」

下一瞬,身著紅色旗袍的小桂錦漸漸地被點點金光包圍,彷佛有無數璀璨流光的金色蝴蝶在她身邊飛舞……而後,慢慢地隨蝴蝶翩然遠去……

——寶圓,謝謝你。

不知不覺間,原本被樹木遮蔽得處處顯得幽靜陰暗的祖厝大庭院忽然明亮了起來,陽光重新灑落了下來……

四周一片靜寂。

李家夫婦愣愣地看著這一切,心情滋味復雜萬千,他倆好似做了一個長長的惡夢,可是這個惡夢也不完全是驚悚恐怖,反而令人心生惻然且止不住的慚愧感傷。

他們夫妻有些失魂落魄,又花了好幾分鐘才勉強從這驚滔駭浪峰回路轉的家族秘事丑聞中回過神,看著高大慵懶的狐九和嬌小憨厚的寶圓,胸中升起了滿滿的敬畏之心。

「多謝九爺和寶圓居士幫忙超渡小姨祖奶奶,還有……化解我李家的罪孽。」李先生羞愧又感激地道。

「冤親債主是化解了,但誰告訴你,你們李家的罪孽這樣就一筆勾銷了?」狐九閑閑挑眉。

李家夫婦臉色瞬間發白。「那、那……該怎麼辦?」

狐九淡淡然道︰「下半輩子多做志工多行善,代替犯錯的祖先,彌補、回向給那些曾被李家傷害過的人和鬼。」

「對,對,」李先生忙點頭如搗蒜。「這是一定要的,我們回去後就馬上著手成立慈善基金會,幫助更多的人,也給小姨祖奶奶他們姊弟倆累積功德。」

「是的,我們還會以小姨祖奶奶的名字為基金會命名。」李太太也忙道。

寶圓听得好感動,不斷猛點頭。「這個好,這個好。」

「嗯,」狐九緩緩起身,舒展了一下高大挺拔的身軀,大手又搭在小寶圓的頭頂啾啾上,「案子了結,後續五十萬記得入帳。」

「一定一定。」

「我們馬上匯款。」

狐九和寶圓就在李家夫婦哈腰恭送下,十分瀟灑又仙氣飄飄地上了千萬賓利轎車,絕塵而去。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寶圓抱著小金錢劍,還在惆悵中……忽然啊地一聲!

「干嘛?」狐九大手穩穩握著方向盤,沒好氣地瞄了她一眼。

「檀木……雷劫……」她急得團團轉,「九哥,那個檀木的雷劫,我們還沒幫它呢!」

「那是它該應的劫。」狐九低沉語氣里有著一絲冷意。

「可是它……」她結結巴巴。「雖是好心辦壞事,但、但……我們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它被雷劈嗎?真的沒有其他挽救的辦法?」

「你就這麼喜歡幫人渡雷劫?」他眸光乍然凌厲如電。

寶圓一呆。

「是不是不管對方是誰,一遇雷劫你就撲上去擋?」他莫名呼吸急促胸口灼熱,陣陣煩躁難當。

「我……」她茫然。

「你真當自己是神仙,能割肉飼鷹、舍己為人還無所不能?」狐九額心又開始隱隱劇烈抽痛起來,煩亂之下,緊握方向盤的指節用力到泛白透青,語帶濃濃諷刺。「——你以為你是誰?」

寶圓瑟縮了一下,小小聲忙道歉。「九哥,對、對不起啊,你別生氣,都是我不好。」

「你哪里不好?」

她愣了愣,吞吞口水。「我笨,常常會說錯話,做錯事……九哥不要生氣,以後我會乖,我,我听話。」

他猛然一轉方向盤,把賓利車停靠在林間寂靜的路邊,強抑著不斷在頭顱中蔓延開來的無名劇痛,漂亮深沉的鳳眼眯起,瞳孔隱隱變色——

「你以前有沒有見過我?」

寶圓傻住了。

「嗯?」他眼神和語氣充滿威懾與壓迫感。

她心髒怦怦狂跳,有點害怕,又有點遲鈍的,好半天才勉強反應過來,小心翼翼地猶豫道︰「沒、沒有吧?」

他目光灼灼,熾烈地緊緊盯著她。

寶圓嚇到不敢呼吸,又下意識把小金錢劍牢牢抱在胸前,彷佛在尋找一絲絲安全感……

「……你在怕我?」他眼神有一抹恍惚和莫名的痛楚。

她憋著氣,想點頭,而後猛搖頭。「沒、沒有。」

「不要怕我。」他瘖啞嗓音里有隱隱莫名哀傷。

狐九不願承認自己像是陷入魔怔了,可他就是覺得……他和她,以前曾是見過的,而且……不只見過,還是相識……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頭疼欲裂,卻怎麼苦苦思索回想也找不出和她相關的任何一寸記憶。

——神力搜羅找尋之處,一片空白。

他頹然地垂下頭來,大手緊緊地扣著方向盤,閉著雙眼……彷佛听見了什麼?

……阿九別怕,我保護你啊!

「不,」他喃喃,神魂震蕩恍似正被寸寸割裂。「不要你……來。」

寶圓滿眼擔憂地望著他,小手想踫觸安慰他,但听見了「不要你」這三個字,她渾身一顫,腦中像是閃過了破碎片段,快得捉不住……可也足夠讓她怯怯地縮回了手。

「九哥,你……頭很痛嗎?要不要去看醫生?」她小聲問。「我不會開車,不然我幫你叫救護車吧?」

認識這兩天來,九哥在她心中是法力高強、無堅不摧的頂頂厲害大能,好像這世間萬物萬事都沒有任何能難倒他的。

可是這一刻,她卻覺得他有點……可憐。

不是那種讓人同情的可憐,而是那種,那種讓她有些心疼的可憐。

狐九沉默克制了許久,最後慢慢拭去了額際滲出的豆大冷汗,心情欠佳地重新發動車子,開車上路。

「吃飯。」

「……嗄?」她呆了呆。

「怎麼,你不餓?」他口氣又恢復了懶洋洋。

寶圓本來就遲鈍,又面對他轉換得那麼快的情緒,她就更是一臉懵了。

「九哥你,頭不痛了嗎?」她小小心心地問。

「痛。」

「那你還是去看醫生吧!」她急了。

「看到你就頭痛。」他哼哼。

「……」寶圓扁嘴——這樣就有點傷人了捏。

「誰叫你不承認自己以前認識我?」他妖嬈鳳眼微挑,開始胡攪蠻纏。

寶圓這下也有點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軟嫩嗓音苦惱地嘟囔,「九哥你要講道理呀,我真的以前不認識你嘛,你自己以前不是也不認識我嗎?」

狐九一滯,而後憤憤然地扭頭直視前方路況。「——等一下不給你點大杯珍珠奶 茶了。」

「我……」

「今晚只準把飯菜都吃光,沒有珍珠奶茶,也沒有飯後甜點了。」他發出「強大」的威脅。

不知道為什麼……寶圓偷偷瞄著這樣傲嬌囂張跋扈的九哥,突然很想笑。

「好,都听九哥的。」她小小咧嘴。

狐九板著臉不說話,嘴角卻不自禁微微上揚,而後又忙抿了回去。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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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深夜,狐九憊懶地坐在山莊天台上的寬大南洋風藤編沙發椅內,長腿舒服地伸展靠在腳凳上,一頭烏黑長發鋪散在背後,手持一杯威士忌輕輕搖晃著,嗅聞著那淡淡醇厚如橡木如煙燻堅果的酒 香。

他住在山巔之上最高處,山嵐霧氣掩映下,隱隱約約可見到大片大片的人類城市燈海如星子璀璨鋪地……

而在遠處另一處較矮的山勢中,有座百年小道觀,里面正睡著他那腦子不靈光的小跟班。

他隨隨便便用神識一探,就窺見了小跟班寶圓明明累得呵欠連天,還是硬撐著上網查了好幾個小時,關于史密斯大藥廠的任何相關消息。

小男孩喬已經上了天堂,縱然和她定了契,八十多年都等了,也不急著這三五個月就要看到結果。

可是寶圓卻傻乎乎地把這事背在了自己身上,好像一日沒有完成,就一日不能放下重擔。

她這是……馱什麼馱成習慣了?

數千年來,狐九游走在人間,見滄海桑田變幻、王朝輪替更迭……有無數出生的嬰孩呱呱墜地,彷佛轉瞬間又垂垂老矣逝去。

嘈鬧的、征戰的、純樸的、平凡的、溫馨的、丑惡的……都是人間。

人類也是這世界上最復雜的動物,他們有著最光明的道德,也有著最墮落的邪惡,不像百獸,弱肉強食只是為了生存,可等填飽肚子後就基本沒什麼事了。

比如說,他就沒听說過某只動物因為看另一只動物不爽,所以在獸群中到處散布謠言,或是聯合一大群動物朋友去霸凌那一只動物的。

人哪,經常都是閑出來的壞毛病。

可是不管凡人和動物,甚至是妖精鬼怪界,狐九還從沒見過像寶圓這麼……單蠢的,嗯,東西。

他下意識地模了模額心,對于白日的劇痛心有余悸,卻也更加疑惑難忍。

——他們,以前真的不相識嗎?

狐九飲完了那杯威士忌,靜靜合上眼。

高山清新冷冽的晚風獵獵作響,山間蟲聲唧唧、雀鳥低鳴……

……依稀彷佛,月落日升,流光倒轉。

寧靜的小村落里,有條古老的河蜿蜒流淌而過,它自遠方的山巔奔落而下,滋潤養活了山腳下數個村莊。

人們靠著這條河用水車引流灌溉農田,日日挑水歸家飲用,燒飯洗衣,春夏時分孩童光著小身子在河邊撲騰劃水嬉戲,村民泛舟撒網捕魚蝦。

這條河也並不是一貫這般溫柔寧靜,和村人緊緊唇齒相依。

听說以前每年都有暴雨侵襲,導致河水暴漲成災,洪水一來,幾乎都要淹沒了大半良田和村莊房舍,致使幾處村落百姓皆苦不堪言。

但相傳三百年前,曾有個游方道士偶然經過此處,在堪輿了風水後,便讓村民從高山搬來一大塊堅硬樸拙的石頭,雕造成一只鎮河小石牛馱著鎮水碑文,擲入河底最深處。

自那日後,說也神奇玄妙,這條河便再也沒有肆流泛濫、毀壞百姓農田屋舍過了。

時光冉冉,歲月如織,村子里的小孩兒長大成青年,又娶妻生子,生生不息……

河畔大柳樹下,有個嬌小的身影蹲坐在柔軟如茵的青草地里,正著迷地看著一窩螞蟻搬家。

「小石牛,又在發什麼呆呢?」一個低沉慵懶的嗓音忽在她頭頂響起。

鎮河小石牛幻化而生的小丫頭愣愣地聞聲抬頭,憨厚滾圓的眼楮隨即彎彎笑了起來——

「阿九你來啦。」

高大妖嬈艷色逼人的美男子意態風流地隨意斜靠在大柳樹干上,叼著根草,懶洋洋地開口,「嗯,來了。」

小石牛高高興興地起身,仰頭望著他——自己三百年來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

「阿九,我昨天又救了一個掉進水里的小娃娃哦。」小石牛努力比劃著,笑容憨實可愛。「那個小娃娃肉肉的,好軟好軟……還有,這麼小,但腿腳挺有勁兒,哭起來也好大聲,著實嚇了我一跳呀。」

他低頭看著她,忍不住微笑,然後又板起臉。「不是說了叫你不要管凡人的閑事嗎?那小娃兒家的爹娘就該把自家孩子看好,有你什麼事?」

小石牛好脾氣,被罵了也還是樂呵呵的。「小娃娃撿螺子玩,不小心跌進河里,我都見到了,怎麼能不救呢?」

「上回是誰在夜里救下了幾個不知死活的兔崽子,卻被他們誣陷是水鬼,拿石子扔砸了一頓的……」狐九冷哼道︰「還沒出息的只敢躲在蘆葦蕩里偷偷哭?」

小石牛小臉一紅,有些不知所措。「是我。」

「好了傷疤又忘了疼,這次怎麼又不怕了?」他冷冷地道。

小石牛低著頭,小腳丫在草地上蹭呀蹭。「……但我答應了保護村民的呀!」

「叫你鎮河,沒叫你保護村民。」他修長指尖恨鐵不成鋼地戳了戳她小腦袋。

小石牛欲言又止,但又受限于他的威懾氣勢不敢說話。

「知錯了嗎?」他心下一軟,緩和了嚴肅冷硬的嗓音問。

「知錯了。」她乖乖點頭。

「下次還敢不敢?」他微微松了口氣,嘴角也泛起一絲笑意。

「敢。」她仰起頭,圓圓大眼楮眨巴眨巴,老實承認。

「……」他差點被她給氣死!

可小石牛也懂得看眼色,她悄悄拉了拉他的大袖,好聲好氣討好道︰「阿九別生氣,你不是最喜歡吃河鮮嗎?我幫你撈很多很多好吃的河鮮,有那~麼大活跳跳的鯽魚,還有一指寬的小河蝦,你說把小河蝦泡在黃酒里,可好吃可好吃了。」

「我想吃河鮮還用得著你幫忙撈嗎?」他嗤道,漂亮如玉的大手隨意彈一彈指,剎那間河面便蹦出了數十尾鱗片銀亮的鯽魚和足足有一盆兒活躍的小河蝦,整整齊齊地落在了他跟前。

「阿九好厲害!」小石牛笑呵呵地拍手,三百年來一貫的崇拜歡喜和熱烈捧場。

他看著她笑彎了眉眼的憨圓小臉,胸臆堵著的那口悶氣霎時消散得一干二淨。

……罷了,他替這沒心沒肺的傻擰≠子生什麼氣、抱什麼不平?

石頭刻的就是石頭刻的,蠢鈍蠢鈍,呆懵呆懵的,跟顆石頭認真,他才是有毛病的那個吧?

想他可是青丘之國尊貴皇族中的天狐,是八千八百年來傳說中的存在,願意紆尊降貴和她這頭只有三百年修行的小石牛廝混……咳,總之,她還真是三百年來累積了大功德才能獲得這般榮幸。

他身為天狐,就不跟她這小石牛一般計較了,嘖!省得顯得自己跟她一樣蠢。

「我要喝鯽魚湯、吃醉蝦。」他抱臂,傲嬌地昂起下巴。

「好咧。」她眉開眼笑屁顛屁顛馬上就收拾烹食去了。「阿九等我,馬上就好了喔。」

「嗯。」他索性給自己變出了一架舒適的貴妃椅,懶懶散散地坐在上頭,大手不知何時拎了只晶瑩剔透的琉璃瓶子,里頭是甜 香四溢的蟠桃酒。

邊啜飲蟠桃酒邊等著吃河鮮,美哉美哉。

不遠處,圓頭圓腦可可愛愛的小石牛忙碌著燒火炖魚湯、泡醉蝦,還不時回過頭來偷看他,見他沒有絲毫不耐之色,依然風流閑懶如一抹春日中最美的麗色……她情不自禁又歡歡喜喜地笑眯了眼,心中一片滿足暖融融。

她永遠、永遠要跟阿九做好朋友,一輩子都不分開。

——只是當時的小石牛不知道,這,三百年已經是他們「一輩子」的盡頭了。

……道觀中松聲濤濤,如訴如嘆。

寶圓渾渾噩噩、胡里胡涂地醒了過來,鼻端彷佛還有青草的香氣,炭火和黃酒的味道。

她心口熱熱的、暖暖的,可整個人緩慢坐起來後,圓圓眼神又像是更呆了。

好像,昨晚做了一個好夢?

寶圓腦子鈍鈍地,有點重,只她怎麼回想也想不起來昨晚到底做了什麼夢,讓她莫名覺得歡喜,卻又莫名有點悲傷。

呣,沒關系,事情只要是想不起來的,就表示不重要啊。

她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撓了撓亂蓬蓬的小腦袋瓜,然後趕緊起身梳洗,開始了一天的晨課。

給祖師爺 上香奉茶,念誦了一卷經書後,她恭恭敬敬又十分開心地雙手合掌,跟祖師爺報告好消息——

「祖師爺爺,寶圓要跟您說一個好消息,昨天多虧九哥,我賺到了五十萬新台幣哦!五十萬耶!」

祖師爺神像慈悲威嚴,在裊裊升起的三炷清香中,彷佛垂眼悲憫憐惜地在微笑。

寶圓太高興了,一張小嘴兀自叨叨絮絮個沒完。「寶圓都想好了,今天就來去請我們中部最有名的雕刻老師傅來幫忙評估,該用什麼最好的材料來幫您重塑金身喔,嘿嘿,寶圓有錢了,我有五十萬呢,一定要請老師傅多刷幾層金漆上去!」

五十萬台幣對一窮二白了十幾年的寶圓來說,完全是一筆做夢也不敢想的鉅款。

她覺得自己簡直比中了大樂透還快樂,因為大樂透是集眾人之財僥幸落于一人之手,可她的五十萬卻是真正幫忙超渡冤魂、濟世助人而賺來的。

雖然濟世一次就能拿到五十萬,還是讓她昨晚良心不安了很久,一邊坐在筆電前查詢著史密斯大藥廠的訊息,一邊內心不斷在「這究竟算不算斂財?」和「但是九哥和李先生李太太都說沒關系、應該收的」,這兩個念頭中來回拔河。

最後的最後,她想到了急待重塑金身的祖師爺,早該補漏的道觀屋頂,欠九哥買3C產品的錢……還有日後或許得飛到美國跟史密斯大藥廠決斗(?),這些都是沒錢萬萬不能的。

她嘆了口氣,只能多念幾遍道德經消弭己身「罪過」,這才稍稍能安心上床睡覺。

但今天起床,跪在祖師爺面前,她就又開心起來了。

師父在天上知道的話,肯定也會很高興,也會說她很棒吧?

寶圓興高采烈地拜完了祖師爺,收拾好蒲團墊子,然後蹦蹦跳跳背上背袋搭公車下山找最強的雕刻師傅去。

又搭上了那班熟悉的環山公車,看著熟悉的老王司機,還有兩三個熟悉的阿姨阿嬤,寶圓心里有說不出的滿足。

她好喜歡這樣的生活呀,看著大家都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過日子,有去逛菜市場的,有去銀行辦事的,還有專門下山去看兒孫的……

听著公車車廂內幾個阿姨又在那邊講家長里短的閑話笑話,她也忍不住偷偷掩嘴樂了。

上次打麻將打了三天三夜的春花阿姨是櫻噿山「廣播電台」的八卦台長,在車上就憋不住了,一臉神秘兮兮地跟大家分享起山上那個采霓部落的最新消息——

「欸,我听人家說厚,這陣子有很多阿豆仔(外國人)去采霓部落買土地捏!」

「沒可能吧?采霓部落在那麼深山林內,阿豆仔去那里買土地要干嘛?」另一個歐巴桑忍不住質疑起這個八卦的真實性。「而且采霓部落一直都很團結,應該沒有人會願意賣地吧?就不怕祖靈不高興嗎?」

另一個阿嬤插嘴道︰「阿豆仔不是要買土地啦,我听我在市公所的孫子說,阿豆仔是要在采霓部落蓋什麼宿舍,好像要開公司。」

「在山上開公司?」幾個歐巴桑齊齊盯向那位阿嬤,滿臉疑惑。「桂珠嬸啊~你該不會是耳朵重(重听),听錯了吧?」

「不會有錯啦,就是要開公司。」桂珠阿嬤不服氣地堅持道。

「難道會是要來我們山上開那個什麼、什麼迪……什麼尼的?就是蓋得水當當像城池一樣,給小孩子玩,收門票的那種?」有歐巴桑猜測。

「我知我知,電視有在廣告,我小孫子他們以前出國去玩過的,就是有一只很有名的老鼠仔,還有那個啥米『矮啊沙公主』……」

前面的老王司機已經听不下去了,朝後頭吼了一聲——

「彼個叫作——迪士尼啦!」

「對對對,就是迪素尼,迪素尼啦。」

長輩們的台灣國語實在太有特色了,寶圓緊抱背袋,頭埋到胸口前,已經憋笑得渾身顫抖。

就在寶圓在一車歐巴桑八卦閑聊聲中前往找尋雕刻老師傅的當兒,狐九正臉色難看地坐在天台藤編沙發上。

媽的!他居然昨晚直接在露天的天台上睡了過去,早上起床沾得一身露水,連頭發都濕了。

而且昨晚,他還做夢了。

這個夢讓他心情很復雜,有點恍然大悟,又有些似喜似悲,但更多的是混沌謎團越滾越大……

他夢到了寶圓原來是鎮河的一頭馱碑小石牛,還夢到自己和她是三百年的……酒肉朋友?

她舊時一如現在的呆萌傻氣,腦子不甚靈光,濫好人還瞎好心。

他則成日跟在她身後,拿的是賣面粉的錢,操的是賣白粉的心……呃,差不多類似這個意思。

這三百年來,若不是有他暗中看著、提拎著,這頭小石牛恐怕早就連村里驢拉磨的活兒都幫著干了。

她總是把村民的死活好歹全攬在了自己身上,孩子丟了有她冥冥中幫忙找回,瘟疫來了也是她去向醫神保生大帝求藥,偷偷兒撒在河水和井水里給村民們喝下解瘟。

干旱來臨,河水幾近枯竭,她不顧自己石牛原身暴曬在炎炎烈日之下險些崩裂開,還想方設法尋找到最近的一條龍,求著能不能行雲布雨,解救瀕臨干渴而死的百姓和地里莊稼……

若非有他在後頭暗悄悄兒跟著,趁她不注意的時候把那條壞脾氣的雨龍摁在山里捶了一頓,那條雨龍能有那麼好興致出來降雨?

她想得美!

他不知訓了她幾百回,忿忿的指尖都快把她小腦袋瓜給戳穿了,可她總憨態可掬地仰頭對他笑呵呵說——

「阿九,我本就是應村民們請托而生,鎮水止煞保平安的石牛呀!」

笨牛!

他頓時氣結,索性一怒之下拂袖回了遠在東方泗水之向的青丘之國。

在青丘之國他是尊貴的皇族,所見之狐族盡皆崇敬臣服于他之下,恨不得把他高高捧在頭上,一日照三餐加宵夜膜拜才好。

而青丘之國更是珠玉遍地,富庶豐饒,山河綺麗若仙境……

狐九愉快地在青丘之國逍遙了十年,期間也不是沒有想起過那頭氣死人的小笨牛,但是既然她求仁得仁,他又何必多管閑事?

只是沒想到,暌違十年後,當他再度晃回到了那座村莊,卻看到馱碑小石牛不知道被誰挖了出來扔在河岸,給附近村民栓牛羊用。

馱碑小石牛灰頭土臉地斜靠在泥土中,身上套著好幾條牛繩,還有不少牛羊糞便噴濺在上頭。

那一瞬間,狐九腦子一轟!

可就在他目眥欲裂,直想瞬間咆哮卷袖毀去整個村子的剎那,忽然眼角余光瞥見了不遠處一個熟悉的嬌小背影。

一身灰撲撲的,小臉也髒了,發髻也歪歪的,卻是專心無比地在熬一瓦罐 香噴噴的鯽魚湯,旁邊還有一小瓦罐的泡醉蝦。

小石牛低著頭,守著那瓦罐翻騰炖煮得色呈奶白的鯽魚湯……

他不自覺地默默佇立在她身後,靜靜看著她那一瓦罐鯽魚湯都等到炭也滅了,湯也涼了。

狐九只覺胸口酸楚撕扯得厲害。

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滋味,卻天殺的決計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小石牛低著頭,抬起小小的袖子安靜地抹了抹臉,好像沒有氣餒,也沒有太失望。

這十年來,她天天都在這里撈鯽魚,做醉蝦,等著阿九來吃,可阿九一直沒有來……阿九被她氣跑了。

唉,都是她嘴笨,腦子也笨,要是……要是她能再聰明一點就好了。

小石牛垂頭喪氣。

可她就是石頭雕造出來的呀,就算修行三百年幻化人身,也長的是個子,不是腦子,真是太糟糕了。

但是……但是只要她繼續在這里天天熬鯽魚湯,泡醉蝦,阿九那麼喜歡吃這兩樣河鮮,他總有一天還是會回來的吧?

小石牛盯著兩只瓦罐看了很久很久,又嘆了一口氣,慢吞吞地收拾起冷掉了的鯽魚湯和醉蝦,抱起那兩瓦罐就對著河面開始發呆。

「對不起啊。」她低著頭,對著懷里兩只瓦罐內的鯽魚和醉蝦,誠懇地低聲道歉。「把你們撈了上來,煮了你們,然後又得倒回河里,天天糟蹋你們了……以後,以後我要是有幸投胎轉世當了人,我定一輩子吃素,補償你們,好不好?」

默默跟在她身後看了許久的狐九,終于再也忍不住了——

「你是傻子嗎?」

她猛然一震,懷里的兩只瓦罐險些松手墜落……又下意識牢牢攬緊了,她吞了吞口水,呆呆地、緩慢地轉過身來——

「阿九?」

他心髒揪緊,呼吸急促,雖然俊美妖嬈容顏如故,臉色卻難看至極。「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德性?」

小石牛抱著兩只瓦罐,傻傻地站在原地,對于他的問話好像沒听見,她只顧著望著他傻樂。

「阿九。」她叫了一聲,然後又歡喜地叫了一次,像是要確定眼前人真的是他。「——阿九,你回來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總算冷靜了些,微微瘖啞。「嗯,我回來了。」

然後……

然後就沒了。

昨夜的夢境便戛然而止于那一瞬,他甚至連自己吃沒吃那兩瓦罐的鯽魚和醉蝦都不知道。

狐九煩躁的抓了抓頭發,高大挺拔的身子在陽光明媚的天台上來回踱了幾圈,幾次雙手結咒,想逆轉時空輿圖,叫喚出自己這數千年來和她有關的片段點滴……

——可是,依然一片空白。

就像他腦中關于她的記憶全被刪檔了,而昨夜那個突如其來的夢,反倒是個本就不該存在的bug。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身為青丘皇族天狐,尊貴任性、逍遙自在了八千八百多年,就從沒有任何事逸出過他的掌控,但凡他想要的,他都能得到。

可小石牛……寶圓,他倆後來到底是怎麼了?

狐九可以感覺到夢醒前的那一霎,「他」還在想著往後可不能再落下這只小石牛。

……不過彈指剎那短短十年,她就能從村民尊敬的馱碑鎮河小石牛,淪落成了河邊栓牛馬繩兒的石頭墩子,天知道若是他再晚一點回到中原,回到小村里,她只怕都被扛去挖成喂豬的石槽了。

他狐九的小跟班,混得這麼差,是在打他的臉啊!

狐九略顯焦躁的腳步驀地一頓,俯瞰著山下大片雲海遮掩住的人類城市,看著某個打上了自己標記的「小點點」,在城市中的某處移動。

他沉思良久,陡然心念一動——

記憶中沒有她,最有可能的便是他親自給自己下了禁制,封印或者抹去了所有和小石牛的痕跡。

因為他十分確信,這世上除了他之外,無人能在他身上動手腳。

可惜「咒施己身,解術無門」。

但他雖解不了自己身上的禁制,可寶圓肯定不一樣。

他不知她當年究竟是得了何種大機緣,方能從鎮河馱碑石牛轉世投胎降生為人,但就算她喝下了孟婆湯,過往塵緣種種皆不復記,他也能強行從她眉心識海中,調出她自馱碑小石牛起至今的每一世輪回印象。

哪怕當年她也是他親手下的禁制封印,他也有把握能解開。

寶圓興高采烈的進了中部最知名、歷史最悠久的雕刻老師傅工作室,半個小時後卻是無精打采地走了出來。

雕刻老師傅听她說了要為祖師爺重塑金身後,也非常熱誠有心地跟她討論了工法和材質。

但是等問清楚了祖師爺的神像尺寸後,老師傅面露為難地跟她說,這樣高大巍峨莊嚴的神像,必須要動用包含他之內的一整組專業團隊,費時至少三個月的工期才能完美達成任務。

為神明重塑金身的做工是需要非常非常細的,且除了相關的彩繪工程外,光是黃金漆就得反覆刷上十幾層。

所以工錢加材料費,五十萬是遠遠不夠的……

她顫抖著小手把老師傅初估價的「一百二十萬台幣」輸入了手機記事本內,提醒自己,還缺了整整七十萬的經費啊!

剛剛有那麼一剎那,寶圓差點沖動地詢問老師傅工作室可還缺人?缺不缺學徒?可以讓她偷師的那種?

但她還是憋忍住了。

以她的資質,祖師爺要想等她親手為祂老人家重塑金身的那一日,那得何年何月啊?

「所以,還是得跟著九哥賺錢……不對,是賺功德金比較快呀!」她自言自語,又信心充沛了起來。

瞧,她不是在認識九哥後短短三日內,就已經賺到了鉅款五十萬嗎?

寶圓心情又快活了起來,覺得斗志昂揚。

正要走到公車站,忽然一輛銀色賓士停在她身邊,對著她按了按喇叭。

她回頭,疑惑地看著陌生的賓士,而後車窗降下,露出了那張這幾日最熟悉的英俊昳麗臉龐。

「九哥?」她驚喜。

——阿九?

前世今生神似的小圓臉歡快地望著他,狐九心髒一抽,鼻尖竟不自禁酸澀了起來。

「上車。」他簡短地道。

「欸。」她高高興興地上了車,在扣好安全帶的剎那,銀色賓士車已經往前急馳而去。

寶圓雖然遲鈍,但她還是注意到了狐九今天表情隱隱緊繃凝重。

「九哥,你心情不好嗎?」

「不算太好。」

「為什麼呀?」

他鳳眼瞥向她,目光幽微難測。「……你猜?」

寶圓一張小臉苦惱了起來,思前想後,還是老實地搖了搖頭。「我、我猜不到。」

心事重重的狐九反倒被她逗笑了。「猜不到就算了……你吃早飯了嗎?」

「吃了,」她笑嘻嘻的說,「早上蒸饅頭配道觀里種的地瓜葉,很好吃喔!」

他眉眼微微溫柔了起來。「……你喜歡吃素?」

「喜歡。」她開心地跟他分享道︰「我還自己搭了絲瓜棚,每年春天夏天都能收獲很多條絲瓜呢,還有秋葵、小油菜、小白菜……趁新鮮的時候摘下來炒枸杞,拌苦 茶油面線,又嫩又香,等明年春天我多種一點,九哥你也一起吃啊!」

狐九盯著她扳著指頭數算的憨然可愛模樣,彷佛又看見了那個總是設法偷偷在他的鯽魚湯里放剛挖的竹筍、蘑菇……的小石牛。

「我喜歡喝鯽魚湯,吃黃酒浸醉蝦。」他輕輕地道。

她一愣。

「你給我做這兩樣吧?」

寶圓眨了眨眼,有點恍惚……「九哥,我是道門中人,不能殺生的。」

「你道門『清微』出自正一,正一教可娶妻置室,傳宗接代,雖有齋戒,但除卻齋戒日外,亦可飲酒茹葷。」他淡淡然指出。「只禁食四大葷——牛肉、狗肉、鴻雁、烏魚。你師父沒同你講過嗎?」

寶圓點點頭。「師父說了,可我自己也喜歡吃素。」

「那你可想過,自己為何只喜食素?」

「吃青菜水果蘑菇很舒服,很安心。」她對他咧嘴一笑。「好吃。」

「你當真什麼都想不起來了?」他目光灼灼地盯著她。

「要想起什麼?」她疑惑反問。

他一滯,而後深深吸了口氣,揉了揉眉心。「你先跟我回家。」

「好。」她乖乖應道,突然睜大眼,興奮地問︰「九哥,我們要開始對付史密斯大藥廠了嗎?」

「對付你……」他強吞下「個頭」二字,冷著臉道︰「旁人的事有比我們倆的事重要嗎?」

「我們倆什麼事?」她好奇問。「我們倆怎麼了?」

「我們……」狐九瞥見她干淨單純的雙眼,驀然一股煩躁突如其來涌上胸臆間,像是有口火氣悶堵住了。

——如果老子知道的話,還用得著這麼煩嗎?

「九哥?」

「先別跟我說話,我需要冷靜一下。」他懷疑自己突然得了高血壓。

活了八千八百多年來都勇猛得跟條活龍似的,卻在短短三句話間就被她氣出了疑似高血壓癥狀……

小石牛本領變大了啊!

寶圓哪里知道九哥此刻內心不啻翻江倒海,有好幾座火焰山在轟隆隆燃燒,但是「求生本能」還是讓她縮了縮脖子,默默摀住了嘴巴,然後一手比出了個OK~OK的明白手勢。

「……」狐九看著她這樣,不由又好氣又好笑,半晌後長長吁了口氣。

半路上,狐九看見路邊某間知名的貴婦咖啡館,還是停車去幫她買了一杯甜甜暖暖的熱可可牛奶,還有一小盒草莓蛋糕。

「喏。」

「給我的?謝謝。」寶圓受寵若驚地接了過來,看見杯沿上貼著飄散著濃濃法國味的Logo,以及精致得彷佛是藝術品的粉色草莓蛋糕。「這個……很貴吧?」

她從來沒有吃過這麼漂亮的東西。

「你九哥沒那個身價嗎?」他挑眉,命令道︰「吃!」

「謝謝九哥。」她笑眯了眼,小心翼翼地打開了粉色草莓蛋糕,試探著咬了一口,瞬間被滿滿草莓和奶油的酸甜細膩香氣給淹沒了。

「好吃嗎?」

「真好吃!」她直覺把吃掉彎彎一角的粉色草莓蛋糕送到他嘴邊,眼楮晶瑩發光,透著分享的喜悅。「九哥也吃。」

他凝視著她嬌憨討好的笑臉,心髒怦通重重一跳,想也不想低頭咬住了粉色草莓小蛋糕……還是她咬過的那個地方,把底下的蛋糕基底卷進了唇齒間。

「九哥你沒咬到草莓——」寶圓呆呆地看著他慢條斯理性感魅惑地舌忝了舌忝唇瓣,小臉不知不覺紅了。

「嗯?」他嗓音也低啞了一絲。

她吞了吞口水,忽然覺得臉頰有點燙,車廂內舒適的空調也莫名其妙變熱了許多,喉頭發干得趕緊灌了口可可牛奶。

狐九靜靜看著她,胸口奇異地翻涌著陣陣憐惜與酸楚……

好像只要能這樣坐在她身邊,看著她吃得飽飽的,笑得開開心心的,于他而言,就是一種失而復得的莫大滿足。

——恍恍惚惚間,他竟有些不敢解開她身上的禁咒,回溯她和他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重大變故,才會致使他居然遺忘了她千年之久?

而她,又是如何從堂堂修煉成地仙的鎮河馱碑小石牛,投入輪回轉世降生為人?

狐九呼吸有些急促起來,大手捂在了瘋狂悸動的胸膛上,俊美慵懶的臉龐有些蒼白得厲害。

「九哥你是不是又頭痛了?」她嚇了一大跳。

「我沒事。」他試圖揚起一個渾不在意的微笑。

寶圓卻沒有被他的笑容騙過,依然擔心地仰望著他。

他心下一軟,大手模了模她的小腦袋,輕聲道︰「真的沒事,我可是狐九郎,地球都裂了我也不見得有事。」

她卻沒有被他語意輕松的調侃逗樂,小臉嚴肅地繃得緊緊。「九哥,你要照顧好自己。」

狐九怔怔地看著她。

依稀彷佛,又看見了灰頭土臉的小石牛努力掙扎著,抬起頭對著他笑——

阿九,往後,你要照顧好自己啊……

他眼眶漸漸濕紅了起來。

「九、九哥?」

狐九倏然傾身向前緊緊抱住了她,寬大的肩臂將她嬌小軟軟的身子牢牢箍攬在懷里,他閉上眼楮,深埋在她小巧馨香的頸項間,喉頭哽塞——

寶圓傻傻地被他攬了個滿懷,九哥的力氣好大好大……彷佛快把她全身骨頭都揉碎了。

盡管被他箍得有點生疼,可寶圓卻沒有掙扎和抗議的意思,因為她感覺到了九哥身軀隱隱在顫抖。

寶圓還感覺到自己心口酸酸的,熱熱脹脹的,有種很古怪的熟悉感致使她不自覺地伸手拍了拍他強壯精實的背脊……

好像她以前也曾做過相同的撫慰舉動。

「阿九,不要緊,我在這兒。」

狐九身軀猛然一震,聲音低微沙啞帶著不敢置信,「你……叫我什麼?」

寶圓拍撫的動作遲疑地停了下來,退出了他的懷抱,眨眨眼。「——九哥?」

「不對,你剛剛叫我阿九。」他屏息看著她。

寶圓單純的眼神掠過一絲茫然。「我,剛剛……是這樣叫的嗎?」

「是,你叫我阿九,你是不是想起什麼了?」他眼神灼熱地盯著她,隱隱帶著急切。

她小嘴微張,很認真的想了想,想到眉頭都揪在一起了……腦中依然空空蕩蕩,全無痕跡。

「對不起喔,九哥,我對你真的沒有印象。」她有點小糾結,但還是老老實實地道。

他妖嬈鳳眸一動也不動地注視著她,目光有些黯然……「沒關系,我會讓你想起來的。」

「我要怎麼想——」

下一瞬,他修長指尖摁壓在她眉心,踫觸之處肌膚乍然暖流點注漣漪而開……

「解心縛,斷禁錮,觀前生,尊我令——」他低叱一聲,「破!」

電光石火間,寶圓的上一世、上上一世、上上上一世……三世如同鏡花水月霞光掠影般出現在他腦中識海之中——

前三世,小小的寶圓都是頭梳小道髻,身穿粗布道衣,四處流離托缽化緣,竭誠捉鬼降魔,濟世助人……

她背著竹簍,系著小金錢劍,走過一個又一個村莊。

在繁華的京城里,勸服了被負心漢辜負而作祟的女鬼;在偏僻的野山一處亂葬崗中,默默擺壇超渡了百名魂魄……

也幾度因著道法不高,差點被厲鬼給生吞活剝了,最後若不是仗著腿腳靈光,恐怕早就成了鬼魅腹中餐。

小寶圓拖著受傷狼狽的身軀,猶樂呵呵地拍拍胸口。「還好還好,我跑得快。」

……曾有施餅給她的大娘忍不住問︰「道姑,你這般三餐不繼,風雨無阻,不覺得辛苦嗎?」

「不辛苦。」小寶圓一身灰撲撲卻笑容溫暖,感激地行了個道家稽首。「多謝大娘布施,祈願大娘闔家和樂安康。」

……也曾有文人墨客在山間亭下吟詩作畫,見她拾岩梯而上,一步一膜拜,腳下象征著「雲游十方,無量度人」的十方鞋已磨破,彷佛隨時都會磨出血來,不由高聲問——

「小道姑,你這求的是什麼?」

小寶圓揮汗如雨,聞聲憨然一笑,「貧道求,終有一日能得道。」

「得道升天,好做神仙嗎?」文人墨客們語帶揶揄。

「不求做神仙。」她輕輕道。

「不求做神仙?那你求得道做甚?」文人墨客們奇了。

她沒有回答,只是靦地笑了笑,繼續低頭一步步地往山巔之上走去。

——這三世,彷佛冥冥之中自有因緣,寶圓都降生于貧困之家,父母見她是女娃兒,便悄悄兒將她扔在道觀門口,他們想著,道觀內都是出家人,修行者慈悲為懷,總會給孩子一口吃的吧?

寶圓就這樣,經歷三生三世,在道觀長大,埋首修行習道,下山濟世助人,她從一個駑鈍善良的小道姑,漸漸走過日升月落,歷經滄桑……直到白發如雪,最後孑然一身地抱著小金錢劍,在某處孤零零地死去。

魂入地府,再飲孟婆湯,乖乖排隊,再復輪回……

——得道何其太難?

——難道正因有所求,其心不純,所以上天偏偏不能教她如意嗎?

狐九覽著寶圓三生的種種歷程,心中酸澀抽痛難抑。

「你得道不求做神仙,那求的是什麼?」他沙啞低問。「枉自吃了那麼多的苦,受了那麼多的累,助了那麼多人,又落得了什麼好?」

狐九不明白,她怎麼會落得這番境地?

天道不是一向最公道的嗎?

就算不能讓她就此得道,亦未能成仙,可以她三世累積之功德,今生投胎到富貴和美人家也是足矣,但為什麼她一樣走了老路子,一樣出生就被窮困父母遺棄,周而復始,做著無用功?

這當中……究竟有何蹊蹺?

狐九不死心,他再施咒法,想繼續往上回溯,可卻撞上了一堵透明卻堅硬的光牆,縱然全力施為,也巍然不動。

他認出了這堵光牆是自己施下的禁咒,那熟悉的光和青丘天狐之咒靜靜而堅韌固執地流轉著,便是在他這個施咒之主面前,依然破除不開。

「這怎麼可能?」他皺起眉頭,不願置信。

寶圓閉著眼,等了許久,可等到她都快睡著了,除了眉心被狐九修長指尖點著的地方暖暖的、舒服得讓人有種打呵欠蜷縮起來的沖動外,什麼也沒想起來。

「……九哥,我可以睜開眼楮了嗎?」

狐九頹然地收回了手,瘖啞道︰「嗯。」

她睜開眼,看見他沮喪黯淡的神情,心里也有點難受。「對不起,九哥,我真的什麼都沒想起來。」

他俊美妖嬈的臉龐微微蒼白,疲憊地擺了擺手。「不怪你——」

「九哥,沒關系啦,不管我們以前認不認識,記不記得,可就算是忘了也不打緊……因為,我們現在不也一樣又認識了嗎?」寶圓略微笨拙地安慰他。「我下輩子努努力,不要再把你忘了就好呀!」

狐九驀然抬頭,直勾勾地凝視著她。

眼神之熾熱,寶圓被盯得又一陣臉紅心跳,趕緊低頭無聲背誦起道德經……這才勉強鎮定了下來。

九哥真是大好人,超熱心,對于她這個才認識三天的……實習生,也太照顧了。

——只不過,他們上輩子真的見過嗎?認識不認識又要緊嗎?

寶圓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非糾結這點,還糾結到常常頭痛胸痛傷自己身體,實在十分沒必要呀。

「寶圓,我會讓你想起來的。」他盯視著她。「讓你親口告訴我,當時,我們究竟發生了什麼?」

「……」寶圓一呆,都想給他拜下去了。

大哥,您還沒糾結完呢?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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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9 00:18:5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半路解禁咒無果,狐九還是硬生生把小寶圓給載回了雪山國家公園的山莊內。

「今天起,和我寸步不離。」狐九偏跟她拗上了。「我就不信,我想不出法子給你解咒。」

「不行不行,」寶圓大著膽子抗議。「九哥,我每天早晚要給祖師爺 上香 香的,還要做早晚課……」

他瞪著她,有點小傲嬌又有點小傷心。「——你以前都是黏著我的。」

「我不記得啊。」她眼神單純又無辜。

「……」他被噎住。

媽的,算你狠!

「寶圓你不乖了,」他哼哼,居高臨下抱臂地瞅著她。「賺到五十萬就想把我一腳踢開了是嗎?」

「九哥,不是的,我沒有那樣想。」她趕緊澄清。

「那你說,是你的祖師爺重要還是我重要?」他幼稚地計較起來。

「祖師爺。」寶圓想也不想,嬌憨呆萌的小臉認真嚴肅、理所當然地答。

狐九差點噴出一口老血……

他好半天後才悻悻然道︰「好,那我換個問法,除了每天早晚給你的祖師爺上香外,你想不想其他時間都同我在一起?」

寶圓果然猶豫了,「……那個,也不是不想……但是我還要修道、做功課、濟世,種菜,做平安符囊……」

他深吸了一口氣,咬牙切齒,只得再退讓「一步」。「好,那都做完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之後呢?剩余的時間都想同我在一起了吧?」

「想呀。」她聞言松了口氣,眉開眼笑。

他妖嬈美貌的俊臉霎時浮起了一抹志得意滿的愉悅笑容,全然沒有思量計算到,那個「剩余的時間」有多麼少得可憐……

縱使霸道跋扈、逍遙縱橫了八千八百多年的天狐大人,也全然不知,古今中外無論神佛仙魔,但凡遇到了命中注定的「劫」,任憑他再聰明的腦子和再厲害的法術,也勘不破這一關。

「對了,九哥,我昨天睡前在網路上找到了這些消息哦!」寶圓興沖沖地從手工背袋里掏出了平板,一一點開了自己發現的頁面和資料。「你看,這是史密斯大藥廠八十多年前的創廠歷史,還有他們在美國和世界各處蓋的研究室和廠房……」

狐九接過來掃了一眼,本想嗤一聲干嘛那麼麻煩?

自己一個附影咒扔出去,就能附在史密斯大藥廠任何一名重要干部——甚至是幕後老板身上,借由他們的雙眼、行蹤,親眼見到他們究竟在搞什麼鬼?

再扔過去一個攝魂咒,就能讓幕後主謀自己下載機密寄給他倆,甚至還能迫使他胡里胡涂間就親手將之公諸于眾……所以哪里還需要費錢請什麼私家偵探?專業駭客?

那個錢留下來飼養寶圓不好嗎?

——哼哼,剽悍的狐生,無須解釋。

八千八百多歲的天狐大妖就是這麼威!

然而當得意洋洋的狐九一瞥見正仰望自己、面露期待之色的寶圓時,他的囂張炫耀之情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咳,」他有些不自在地拍了拍她的小腦袋。「嗯,好棒棒。」

「謝謝九哥。」她眼楮亮了起來,樂不可支。

哎,就當陪小跟班玩玩吧!

前世……呃,不知是哪一世,他不也強捺著性子,收斂自己天狐大妖的赫赫威勢,陪在她身後看她偷偷去幫村民們做這做那……看著她顛顛兒的忙活和犯傻?

在他眼里,她確實是傻,默默做著這些無人會知曉、便也無人感激的事,圖什麼呢?

不像後來村子里的某個姑娘,聰慧溫婉,會繡最好看的荷包,會做各式各樣的美味菜肴,還會畫高大挺拔妖嬈魅惑的……

嘶!

狐九腦子倏然一陣撕裂般的抽疼,下意識又摁住了太陽穴。

「……九哥,還是你要吃普拿疼頭痛錠嗎?」寶圓憂心關切地望著他。「我去幫你買。」

他回過神來,失笑了,捏捏她猶有淡淡嬰兒肥的粉嫩臉頰。「不用,等你,或是我,把封禁的那段過去都想起來,就會好了。」

「真的嗎?」她小臉滿是懷疑。

「你對九哥沒信心?」他哼哼。「還想不想賺錢……嗯,濟世做功德,得道升天了?」

「我想得道。」她小小聲道︰「可不是想升天。」

他心下微震。「那你得道為的是什麼?」

「為了……」她眼神有一剎那的恍惚,不自禁喃喃,「我得道是為了……」

「為了什麼?」他呼吸靜止。

……是啊,為了什麼?

「我……」寶圓眨眨眼醒了過來,小手捂著心口,有些被方才好似失了魂的無我狀態給驚嚇到了。「我,我——咦?不是九哥你自己說,我得道就能和師父團聚嗎?」

狐九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更因為屏息期盼得太久,胸腔隱隱作痛……痛到又開始莫名煩躁起來。

「笨蛋。」

她吞了吞口水。「干嘛又罵人……」

「我是罵我自己。」他一臉心情欠佳,而心情不爽的時候就想找人麻煩。「你說你還找到了史密斯大藥廠什麼資料?現在主事的人是誰?」

——老子這就去捏死他!

「喔,是這位唐納.史密斯。」她一怔,趕緊跟上話題,把手中平板舉高高遞到他跟前。

狐九盯著平板螢幕出現的那個銀發白人中年西裝男,涂了太多氟化物的大白牙笑容格外像政客,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那股子靈魂混濁黑暗腥臭氣味隔著螢幕,都能飄散出來了。

不過……

一個西方白人身上居然有蠱蟲活動的痕跡,而且他照片身後還影影綽綽地站著個縴瘦鬼魅的女子,那氣息……

鬼蠱陳家?

他摩挲著下巴,露出了一抹發現意外獵物的愉悅微笑。「有點意思。」

「九哥,這個史密斯先生不好對付吧,我看他跟很多國家的政要合拍過照片,」寶圓有點憂心忡忡,生怕自己給九哥找了個天大的麻煩。「不然還是我自己——」

「自己什麼?」他笑意消失,不悅地瞪了她一眼。「你自己能行?」

「我……」她結結巴巴,最後干笑道︰「我,慢慢研究,總會找到辦法的,至多我先引魂,把當年的老史密斯叫出來跟喬他們道歉。」

「你幾時跟那一群長翅膀的鳥……咳,天使那麼熟了?」他挑眉看著她,「是你說叫就可以叫得出來的嗎?」

「不熟。」她尷尬地撓了撓頭,「不過我可以拜請黑白無常大人——」

「羅嗦。」狐九忍不住拎起了她的後衣領。「走。」

「去、去哪?九哥?」寶圓腳步有點踉蹌,跟不上他的一雙名模長腿啊!

「找幫凶。」他懶洋洋隨口一應。

「幫凶?」她瞪大眼了眼楮。

于是寶圓又被拎進了賓士,又這麼被載下了雪山國家公園,短短一個小時——根本是以飛行的速度——就飄移到了台北。

清寒家庭(?)出身的寶圓從來沒有搭乘過傳說中的高鐵,但是她敢打賭,就算高鐵也沒有九哥開車的速度快。

「九哥……」她呆呆地在高架橋上看著台北一0一大樓越來越近,被飆走了大半的三魂七魄總算又回到了體內,舌忝了舌忝發干的嘴唇,「我們,在高速公路上一直超速吧?會不會收到很多罰單?」

「我是那麼沒有交通安全觀念的人嗎?我借了陰路。」狐九沒好氣地騰出一手,打開了前頭置物箱,抓出一把金莎巧克力塞給她。「吃!」

「陰……陰路?」她打了個機伶,傻傻地托了滿掌心圓滾滾的金莎巧克力。

是她想的……那種嗎?

「本來可以直接拎著你跳躍空間到台北,但是我們需要交通工具,外面租的車我又用不慣。」他說得很理所自然。

寶圓吃驚地微微張大了嘴。

狐九慵懶地道︰「開上高速公路得注意速限和安全問題,所以我就借了陰路……你剛剛沒覺得路上的『車』都在閃我們嗎?就算閃不及的也全被我們撞開了?」

「……」因為車速太快,她剛才只顧著緊閉雙眼抓緊安全帶了。

不過此刻卻格外慶幸,否則今晚可能會做惡夢……

咳,不對不對,她是道門修行之人,怎麼可以怕、怕……鬼車呢?

「對了,九哥你車上怎麼會有金莎?」她趕緊轉移注意力,低頭看著手上滿滿的巧克力。

「女孩子不都喜歡吃這個嗎?」

「謝謝九哥。」她心里沒來由有些甜甜的,又有些莫名忐忑心慌。

以前她讀國高中的時候,班上的男同學只要情人節都會送金莎巧克力給心儀的女同學……

雖然她從來沒有在情人節收過金莎巧克力,因為在同學們眼中她一直有點沒存在感,又有點像國小生,有些個性很好的同學,無論男女,都會叫她咩咩(台語發音),就是小妹妹的意思。

同學們就會偶爾分幾顆給她吃,所以她對于金莎巧克力的印象就是——很甜很貴很好吃,而且是男孩告白時的必備禮物。

她不太確定,九哥到底是把她當咩咩?還是……

寶圓心髒突然火速飆車了起來,她心跳如擂鼓,大聲到不斷在她耳膜怦咚怦咚怦咚怦咚……

她臉蛋漸漸漲紅了起來,而且越來越紅,紅到像熟得透透兒的隻果。

如果他對她……可、可她是個道姑……雖然說……天一教不禁嫁娶……但是……她是要走修行之路得道的呀……

但,他可是九哥啊!

寶圓腦子又開始胡涂了起來。

「不拆開吃吃看?」

她被提醒後,唯唯諾諾道︰「喔,好。」

狐九面上雖不顯,眼角余光卻總偷偷注意著她剝巧克力金色錫紙的動作,直到看見她咬開了一口甜脆的外殼,嘗到了里頭濃濃 香滑的榛果醬和榛果後,心滿意足地笑眯了眼……

他也跟著笑了。

賓士很快下了交流道,進入了繁華熱鬧的台北街道車陣中。

寶圓邊吃著巧克力,邊一臉稀罕地望著車窗外的城市景色,狐九忍不住道︰「今晚要不要在台北過夜?喜歡看一0一嗎?那我們就去住它附近的飯店……」

「晚上我要回去——」她回過頭來。

狐九嘆了口氣。「知道知道,你晚上還要回去給你家祖師爺 燒香奉茶。」

她憨然一笑。

他心里有點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可是總不好當著寶圓的面叭啦叭啦什麼,萬一把寶圓弄哭了……

平生習慣嘴賤……咳,是毒舌的狐九還是憋了回去。

賓士車來到了位于緊鄰公園的豪宅區,在大台北寸土寸金的土地面積上,有一棟被高聳白楊樹密密麻麻包圍住的三層樓舊式洋房,掩映在樹影中,四周都是年代感厚重的高高磚牆,卻布置著最新的監視防盜錄影設備。

光是那道面向大馬路的沉甸甸鑄鐵大門,就已明顯地對外表達出了一種訊息——

權貴重地,不得擅入。

狐九卻對這一切嚇唬人的做派嗤之以鼻,絲毫不以為意,直接就將賓士車大剌剌地開上了人家大門前的專屬車道,堵在人家鑄鐵大門口上。

警衛亭的警衛看不下去了,黑著臉氣勢洶洶地走出亭子彎下腰警告,「這里是私人——」

寶圓被九哥這一連串操作驚呆了,看見警衛的時候,她就更慌了,可是身邊駕駛座上的狐九卻氣定神閑一派慵懶優雅,她縮頭縮腦的話也太給九哥丟臉了,所以強自鎮定地對上凶神惡煞的警衛。

「警衛大哥你好,我們想找里面的主人家,能方便幫我們通報一下嗎?謝謝你喔。」小寶圓內心在顫抖,卻還是十分有禮貌。

凶巴巴的警衛看著車窗刷下來露出的嬌小憨厚少女,一雙大眼楮單純干淨乖巧無比地望著自己,怒氣頓時一卡。

「呃,那個,你要找誰呀?」警衛語氣之軟之客氣,好像怕稍稍大了點聲就會把人家小妹妹嚇著了。「你是想找我們家老老板,還是老板?」

寶圓被問住了,下意識征詢地望向狐九。「九哥?」

而駕駛座上正挾帶著「還不快幫老子開門」王霸氣勢的狐九,一剎那間竟有了種「英雄無用武之地」的空虛感……

「……我們找陳老。」他清了清喉嚨。

「喔,對。」她得到了答案後,轉頭又嗓音糯糯地跟警衛先生說︰「我們想拜訪陳老,有事,是很重要的事。」

警衛看著寶圓,忍住了伸出蒲扇大手揉揉她小腦袋的沖動……按娘喂,這就是男人總想生個嬌嬌軟軟小女兒的原因啊!

會睜著忽閃忽閃的明亮滾圓大眼楮,溫順乖巧可愛又崇拜地望著自己,伸著粉墩墩的小胖手要抱……

——咳,上班期間,嚴禁做夢。

警衛想起了自己的職責,繼續板著臉,口氣卻好得不得了。「我們老老板平常不見外客的,我幫你……你們問問啊,等我一下!」

就在警衛走回警衛亭通報的時候,寶圓忍不住興奮地轉向狐九——

「九哥,警衛大哥人真好,原來台北人一點也不冷漠呢!」

「……」狐九無言了好幾秒,有絲醋味飄了出來。「不準叫人大哥,他跟你很熟嗎?」

「欸?」她一愣。

「我才是你最親近的人。」他憤憤然。

「你是呀。」她嫣然一笑。

狐九一震,腦子嗡地一聲,俊美臉龐剎那間竟漸漸地紅透了。

寶圓這才意識到自己脫口而出說了什麼,羞窘地結結巴巴起來。「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們……」

「不是哪個意思?」他瞬間又黑了臉。「你嫌棄我?」

「我沒有嫌棄你。」她急了。

「那我哪里配不上你了?」他得寸進尺,步步緊逼。

「你沒有配不上我,是我……那麼鈍,老是連累你,給你添麻煩。」寶圓急出了一腦門汗,「九哥你很好,真的。」

「那你喜歡我羅?」他目光灼灼地盯著她。

「喜歡呀。」她趕緊表示。

「喜歡到想永遠跟我在一起的那種喜歡?」

她被問得反應不過來,本來腦子就鈍,現在更是招架不住,「等、等一下,我想一下……」

「給你十秒鐘。」

寶圓脾氣再好,也忍不住被催得有點不開心了。「九哥你太惡霸了,我還沒搞清楚呢……我們不是才認識了三、四天嗎?怎麼就……就在談論這種喜歡跟……在一起……而且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修行的道姑?」

「要我跟你解釋幾次?正一教的乾道坤道都能婚嫁成家的。」

「婚嫁成家就不能得道了呀!」她小臉嚴肅。「我是要得道的。」

「……你!」

就在此時,警衛回來了,面露為難和歉意——

「小妹妹,不好意思,我們老板不見外客。」

寶圓還沒說話,神情陰郁不爽的狐九已經一彈指!

頃刻間,警衛忽然恭恭敬敬地掏出了車門電動遙控器一按,鑄鐵大門緩緩開啟……

狐九腳下油門一踩,賓士轟然疾馳而入。

寶圓目瞪口呆。

直到賓士車一路長驅直入,在噴水池前停下,四周有十數個黑影漫天奔襲而來……是鬼蠱陳家歷年秘密豢養的蠱人。

鬼蠱陳家畢竟傳承千年,早年也不是沒有術士蠱師方面的敵人,所以房子內外除了監視錄影器之外,還布下了蠱陣。

只要四周有法術波動痕跡,蠱人就會自暗處撲圍上來,或擒拿或擊殺。

十幾個面目冰冷身形卻緩緩扭曲如無數蠱蟲拼湊而成的黑衣人出現在他們賓士車邊,訓練有素地就要破開車窗玻璃將里面的人扯出來!

寶圓倒抽了一口氣,小手抓住小金錢劍就要抽出迎敵——

「不知死活。」狐九冷笑,修長指尖只隨意從虛空中抽出了一支燦爛奪目金光閃閃的羽毛,而後車窗降下,猛然往外一拋——

乍然間,光華萬丈暴漲!

蠱人們瞬間驚恐地連慘叫聲也來不及發出,眨眼間就全數消融在金燦燦的光芒大盛中,連半絲兒灰燼也不剩。

鬼蠱乃晦黯陰邪之物,慣常飼養于潮濕黑暗腥臭間,最畏懼光亮和灼熱高溫,蠱人雖然已經克服了這一點,但又如何敵得過狐九信手拈來、彈射而出的上古「金烏羽」?!

金烏又名三足鳥,為日之精,陽之靈,主侍奉西王母……

狐九身為天狐,昔年每回為西王母祝壽,就會去逮住頑皮過度的金烏,從它們身上揪幾把金烏羽毛回去當紀念品。

攢著攢著,他手邊的金烏羽甚至都足夠做幾件羽絨服穿穿了……嗯,不過今天拿來扔這些蠱人也屬對癥下藥,不算浪費。

其實以狐九無邊的法力,自然也不將區區蠱人放在眼中,如何予以團滅的方式也不過是看他心情,是想彈一彈指還是揮一揮袖?

但今天有妹子坐在身邊,他自然得出點漂亮絢爛耀眼的花招了。

放放煙火撩妹算什麼?丟出上古金烏羽才叫豪奢啊!

——看!是不是九哥最厲害?

「嘩……」寶圓果然趴在車窗沿,看得目不轉楮,小臉滿是驚嘆。

「好看嗎?」他一掃方才的浮躁,妖嬈鳳眼透著討好邀功之色。

「真好看呀!」她點頭如搗蒜,又轉頭眼巴巴地對他道︰「九哥,你真神。」

「好說好說。」狐九忍不住笑了,笑得像狡猾的狐狸,又像傲嬌的孔雀……

「要是學到像九哥你這樣的境界,就可以算是得道了吧?」她臉上浮起一朵向往。

「……不想回答你這個問題。」他嘴角抽搐了一下,索性打開了車門下車。

心情欠佳,臭臉舍不得給寶圓看,自然就要找替死鬼……背鍋的了。

寶圓忍不住跟著下車了,乖乖地跟在他身邊。「九哥,我們一起。」

他心瞬間又軟了下來,「好,我們一起。」

高大的狐九就這樣牽著嬌小的寶圓,意態風流閑庭信步地迎上了驚駭聞訊而來的陳家眾人。

今日恰巧是陳家族人齊聚之時,他們被陳老召集至陳家宅邸中,就是為了商議要派出哪幾位陳家的菁英子弟進入史密斯大藥廠,配合其制藥實驗歷程。

「這麼剛好?」狐九挑眉看著驚惱不已的陳氏族人,他們拱衛著一個瘦削清貴的老人,老人身後那對美麗的雙胞胎姊妹花更是對狐九和寶圓怒目而視。「——都齊了。」

「閣下何方高人?」陳老手微微一揚,制止住了蠢蠢欲動的族人和雙胞胎姊妹,清臞面龐不動聲色。「到我陳家來,一打照面就滅了我陳家十數名安全人員,出手這般凶殘狠辣……看來,陳家低調沉潛太久,倒叫江湖術士一跳梁小丑都自以為能欺上我陳家了?」

「鬼蠱陳家前身,千年前不過是苗疆一個奪寶叛逃的小丫頭所創,仗著那一卷七零八落的蠱 書,還真把自己當一盤菜了?」狐九語氣淡然,說著說著忍不住又隨手捏起了寶圓頭頂發髻上的小啾啾。

寶圓又忐忑又擔心又想笑,暗悄悄輕扯了扯他的袖子一下——這種緊張時刻,能不能不玩了?

雖然她對九哥的法術充滿信心,但是眼前聚眾而來的不下五、六十人……要是人家不打算一對一釘孤枝(單挑),而是要來個群毆,該怎麼辦?

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類,不是妖魔鬼怪,沒法施咒把他們全超渡了……不過,不知道她的小金錢劍要是潛能大爆發的話,有沒有辦法把他們先電暈過去?

陳老听見他完全不當一回事的懶散輕蔑口吻,饒是多年養氣功夫練得好,此刻也抑不住火氣上涌!

先是史密斯那個美國奸商政客掐住了陳家的命門,仗著他姑母和不肖子造出來的孽,致使陳家不得不受制于人……今日連個年紀輕輕的青年都敢踹上他們陳家的門來了?

看來,陳家確實也應該一掃過去百年的潛伏,好好地向世人宣告,他們鬼蠱世家的——

陳老狠話還沒撂出,下一秒,就看到狐九跟隨手拂開衣上一縷灰塵般,修長指尖略略一動……

眾人眼前一花!

陳家族人身上人人盡皆撲簌簌地掉落了一地的蠱蟲,有紅的、白的、綠的、黑的、青的……

蠱蟲們花花綠綠,僵躺在地面上,乍一看還以為地上被傾倒了一大車的五榖雜糧各色豆子。

在蠱蟲們紛紛掉落癱臥同時,陳家族人們和自己養的蠱蟲血脈相連、人蠱同心,一個個也跟被抽去了精力似的,轉瞬間氣色灰敗彎腰駝背地蒼老了好幾歲。

美麗的雙胞胎姊妹花更是一下子從嬌艷的十八歲少女模樣變成了三十出頭歲的……輕熟女,只是粉嫩臉龐沒了蠱蟲的滋潤,不只氣色蠟黃,連淡淡的抬頭紋、眼角紋都出來了。

寶圓看得瞠目結舌,腦中閃過一個不合時宜的古怪念頭——

那個,該不會肉毒桿菌也是一種蠱吧???

陳家族人又驚又懼,剎那間終于領悟到了什麼叫做——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任何的技巧都形同虛設,任何的權謀算計都不堪一擊!

——這個高大漂亮魅惑到令人心悸的男人,究竟……究竟是何方神聖?

陳老顫顫巍巍地躬身下拜,所有的意志力全都瓦解了,震顫哆嗦老淚縱橫。「高人……高人饒命……我陳家若有什麼地方得罪了高人,還望您告知,無論是誰,我陳家絕不包庇……」

「我今天來是想弄清楚一件事的。」狐九語氣淡然。

「高人請說,請說……」其他陳家族人也冷汗涔涔地連連作揖道。

「只要你們坦然相告,說出實情,那滿地上的蠱蟲我可以不弄死。」他態度閑散,大發慈悲道。

「謝謝高人,高人果然菩薩心腸——」

「免了,」狐九妖嬈鳳眸冷電般一掃。「我不是菩薩,別亂給我戴高帽子,老子做事只管自己高興不高興。」

「是,是。」陳家族人汗流浹背,兩股顫顫,面上還不能露出苦相,努力對狐九擠出恭敬示好的殷切笑容來。

「不知高人想知道些什麼?」陳老小心翼翼地問。

「史密斯大藥廠。」狐九似笑非笑。

陳老臉色慘白了一瞬。「高、高人您的意思是?」

「——史密斯藥廠八十多年前在美國西部某小鎮上做的生化藥劑實驗,當中有你陳家那位姑奶奶的手筆吧?」

陳老心中一灰,隨即憋屈到想搥胸大喊痛哭嚎叫一頓……

都是那個豬油蒙了心,為愛情瞎了眼的姑母,害了上一輩還不夠,現在連陳家的根基祖墳都要刨得一干二淨……

不對!不只是那個混帳姑母,還有他自己的親生兒子,不只是與虎謀皮,這是請鬼開藥單啊!

孽子!孽子!

「高人……」陳老差點跪了下來,還是一旁的陳家族人子佷輩和雙胞胎姊妹眼尖給攙扶住了。「請高人恕罪,當年……當年之事我們陳家確實不甚清楚,只知道姑母堅持嫁入了史密斯家族,還將鬼蠱秘事交代了大半,後來我祖父去了一趟美國,和史密斯家族簽訂了協議……」

陳老這時也顧不得什麼家族秘辛不可外傳了,祖父已經為了履行誓約,丟了一條命,現在史密斯又拿著姑母的易命蠱和他兒子簽下的那份鉅額契約為要脅,箍得他陳家的頸子不得不同他們沆瀣一氣。

可祖父當年那張血淚斑斑的紙箋,也一直不斷浮現在他眼前——

吾和史密斯家族契約已然履行,從此恩斷義絕、兩不相涉,然所傷陰德甚重,望後代子孫引以為戒。

陳老這幾日也時常夜不能寐,自夢中驚醒大汗淋灕……

可他,又有什麼辦法呢?

大義滅親說得容易,但他如何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兒子違約而負債三十億美金,整個陳家都覆滅于一旦?

狐九和寶圓听完了陳老哽咽顫抖的敘述,默契十足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嘖嘖!

史密斯大藥廠果然狗改不了吃屎……這自然是狐九的口氣。

寶圓則是氣得小身子發抖。

八十多年前造的孽還沒償還,史密斯大藥廠又打算開始造惡業,到處謀財害命了嗎?

而且,他們這次居然還想在台灣造出喪屍來?

「他們太壞了……真是太壞太壞了……」寶圓呼吸急促,胸口一鼓一鼓,眼圈都氣紅了。「不能讓他們得逞,一定不能!」

可把狐九給心疼壞了,他趕緊捧起她的小臉,搓揉了幾下,輕聲哄道︰「不生氣不生氣,他們這次不可能會得逞的,你放心,有九哥在呢,我幫你弄死他們!」

她仰望著他,感覺到自己原本憤怒和驚怕的冰涼臉頰,被他溫暖掌心捧得格外熨貼安心,不知不覺間滿眼俱是信任和依戀。

……不生氣,有阿九在呢!阿九幫你弄死他們!

寶圓神識恍惚了一剎,依稀彷佛,她曾見過這樣的他……和自己。

「不要為了他們造殺業,不值得的。」迷茫朦朧間,她喃喃接續了同樣的一句話。

……別為了他們造殺業,不值得的。

狐九也有一瞬的恍神,他好像看見小石牛也曾對他說過這樣的話。

對于狐九而言,陳家的種種顧忌在他眼中全然不值一根毛。

政商之間的骯髒交易,要揭穿來也十分簡單,只不過是信者恆信,不信者不信,縱然掀翻了那鍋見不得人的蛇蟲鼠蟻大白于天下,世人也總是健忘的,有時沸沸揚揚群情激憤哄然一陣子過後,很快就又被另一則新聞覆蓋、沖刷去了記憶。

若為政者主事者不能鐵腕斷是非,龐大的金流和貪婪的欲望依然會如同下水道腥臭不堪的污水,在越發隱蔽、無人可見的暗處里繼續蜿蜒流竄,邪惡橫行……

所以這世間的惡,只要貪妄不止,也就永遠不會有平息的一日。

千百年來,古今中外,狐九見的還少了嗎?

渡化人心是神佛的悲憫,他狐九郎卻沒那麼好的性子,撞見了,也不過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罷了。

尤其他護短,誰讓他、或是他護著的人不痛快,他就給誰好看!

「九哥,我該怎麼做?」在回程的路上,寶圓神情鄭重的問道。

他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捏捏她嫩嫩的小臉頰。「回台中,吃飽飯,然後回道觀給你的祖師爺 燒香 香奉茶,晚上早點睡。」

「……啊?」她愕然。

「吃飽喝足睡得好,明天早上才有精神力氣去找人麻煩。」他目光笑意瀲灩,語氣卻輕佻閑散得像是「明天早上逛菜市場買豆腐」。

——買豆腐干嘛?

——捏爆「它們」啊!

「可是……」

「怎麼,不信我?」

寶圓想起了今天他在陳家的「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原本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激憤之情全跑光了,心情頓時一松!

「信啊信啊!」她滿眼崇拜地猛點頭。

「晚上到米其林星級餐廳吃台菜好不好?」狐九眉宇飛揚,笑容盎然。

「不用吃那麼貴啦,我以前在手搖杯飲料店打工的老街上,有家清粥小菜很好吃喔,有葷有素,一個人六十塊就能吃到飽呢!」她熱切地跟他強烈推薦。「九哥吃吃看?」

他欲言又止,想說什麼挑剔的話又怕打擊她的自信心,最後只能躊躇地問︰「……有鯽魚湯嗎?」

「有紅燒吳郭魚。」她咧嘴一笑。「听說一尾只要三十元哦,附近的學生可喜歡吃了。」

狐九安靜良久,看著她殷勤期盼的小臉。「……好吧!」

——然後當天晚上,堂堂青丘之國.皇族天狐.九哥在他瞧不上眼的清粥小菜小店里,在吃完了一條紅燒吳郭魚後,就把人家頭家嬤剛剛燒制出來的一整盆全部端到自己桌上來。

絲毫不顧滿店里大學生們幽怨的小眼神……

他優雅從容慢條斯理吃完了後,還事後評語︰唔,沒有你以前炖的鯽魚湯好吃,不過也過得去了。

寶圓默默把頭埋進自己面前的地瓜稀飯碗中。

——今天又是好怕九哥被打的一天。

但是寶圓不一會兒又悄悄地抬起了頭,看著在人群中妖嬈魅惑俊美得不斷被女學生們頻頻偷拍的狐九,那慵懶傲嬌漫不經心的模樣,小心髒又不自覺歡快跳了起來。

九哥就算毒舌,也還是好好看啊!

可寶圓在驚覺了自己居然對狐九生起了遐思之念後,頓時心下惴惴起來,當天晚上回到了道觀,忍不住跪在祖師爺面前念了整整兩小時的道經,以示清心懺悔。

她……她怎麼能對九哥動邪念呢?

自己可是堅心要走上修行濟世得道之路的呀!

是夜,躺在木板上的鋪蓋內,寶圓靜靜听著道觀窗外的松濤聲、蟲唧聲……破天荒失眠了。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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