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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範君易很久沒到一般的餐館用餐了,算算至少有一年以上了;撇開缺乏閑情不談,時間是最大的問題,他難得擁有好整以暇的用餐時間。
從再度投入軟件開發部門之後,進食又回到了果腹的層次,毫無質量可言;但他完全不介意,也不考慮調整它,大費周章擠兌出的空白光陰不過是突顯了他人生的單調無趣,他早就該承認這一點了不是麼?
罷才進入這家位在巷內的餐館時,他略微打量了一下陳設;並不昂貴的裝潢,可以歸類為改良過的鄉村風,大量使用的木作和彩漆讓空間很明亮很溫暖,加上撲鼻的食物香氣,讓人心生愉悅。餐館有個不起眼的名字,叫「小廚房」,他不排斥置身此處,跟著同仁從容地落座;但僅此而已,談不上期待。
「吃一頓飯開車二十分鐘,有必要嗎?」點餐後,他對興致勃勃的張立行道。
「沒辦法,嘴饞啊,還不是江莉。」
上周一名客戶曾經請江莉到此用餐,江莉驚艷之余外帶了幾份餐點回公司分享張立行等同事,獨漏了出差的範君易。張立行始終念念不忘,總想再嘗一次,「就那個獅子頭啊,好吃得不得了。」
「這還不簡單,讓他們外送到公司不就得了?」範君易不解。
「他們宣稱人手不足,不接受外送。」人事部主管搭腔,他也是上次的受惠者之一。「我懷疑是營銷手法,越不容易吃到就越想來。」
「那可只有你們。」範君易嗤笑。
「況且距離也不近;尖鋒時間就更不好送了。難得一趟,你就放寬心嘛!廣當吃不膩啊?」張立行搖頭。
「放寬心?」範君易指指表面,「先說好,一小時後我得準時出發到機場,遲到了唯你是問。」
在範君易的經驗里,只有一個人會為了美食按圖索驥尋覓餐館,然後再想辦法復制出同樣的菜色,像一樁好玩的游戲。只有一個人。
靜夜獨處時,那個人的名字不時輕輕掠過他的心,勾動一點悵然;有時悵然凝聚成渴想,催動著他,他會拿起手機,撥按那串再也不屬于那個名字的號碼,聆听陌生的女聲在彼端回應,「喂?哪一位?」彷佛接听次數多了,對方就會不堪其擾地承認,「好吧你贏了,是我,我是雁西。」
雁西。
這正是範君易排斥休假的原因,更多的傷懷徒增困擾。
但他還是免不了東張西望一番,也許百萬分之一的運氣降臨了,踫巧遇上也來嘗鮮的她。踫巧,因為有些東西一旦放手了,能憑恃的就只有機緣。
餐點比想象中更快送上,套餐的形式,一份主餐加上四樣配菜,一碗湯。
範君易只有一小時余裕,但他不到半小時便用完餐。主餐自然是重點所在,無論是外相或口感皆俱備宴客水平,但配菜和一般人對簡餐的認知不同,並未馬虎湊和,而是精心燒燴的家常菜,每一樣放進嘴里都讓人不由得心生感動。竟有店家如此認真對待配菜,而非隨俗偷工減料。
「其實,店家如果人手不夠,我們讓肋理早點到店里來拿不就行了。」範君易建議。
「咦!說得也是,我怎麼沒想到。」張立行笑嘻嘻,「等一下就跟老板談談。」
這家店有上下兩層樓,樓面窄長,加上店家在前方騰出一小塊地作為香菜園圃,面積其實並不大,座位有限,中餐時段幾乎座無虛席。
三個大男人很快把食物一掃而光,眼看候位的人漸多,無法安心久坐,張立行起身道︰「我上洗手間一趟。」
走道狹仄,分開左右兩排座椅,張立行不時得側身讓送餐服務生通過。這家店熟客似乎不少,一名穿戴圍裙的年輕女子站在桌邊為顧客解說這一季的菜色,輕松談笑的模樣非常親切,「……下次你們來就吃得到醬牛肉了,我的作法很不一樣,添加了一些香草,你們可以給我意見喔……」
那聲音,那口氣,張立行暗訝,回頭一瞄,女子已經轉身走進廚房,背影身段似曾相識,後腦杓馬尾搖晃,幾秒鐘的張望,不易證實他的想法。
他不加思索跟上前去,很快在廚房門口被一名女服務生攔下,「先生,這是廚房,洗手間在另一個方向。」
「我知道,我是記者,來看看你們的作菜環境。放心,我都報喜不報憂。」服務生立即被唬愣住,張立行徑自掀開門簾走了進去。
廚房比想象的寬敞,設置很完備,中間有一張不銹鋼長方形工作台,整齊排放了正要出餐的配菜,兩名戴著口罩的中年婦人忙碌地盛菜、分菜。即使在尖鋒時間,廚房亦有條有理,不見紊亂。靠近里面正在看顧烤箱的便是那名女子,她背對門口,一手叉腰,一手旋轉溫度控制鈕。
女子控制好烤箱,轉頭拿起湯杓又幫著婦人盛菜,動作干淨利落。張立行認清了那張臉,喜出望外地笑了。
「雁西。」他喚。
女子應聲抬頭,結實愣往。
「真是你啊,太好了。」他大步走過去,握住她的手,「君易他也在——」
「噓——」雁西趕緊以食指覆唇,搖搖頭,「別說,來。」她拉著他走近爐台,打開鍋蓋,盛了一碗湯遞給他,「這是今晚的配湯,嘗嘗看。」
張立行接過湯碗,啜了一口,雙眼一亮,「嗯,不錯。」
「盡量喝,以後你隨時來,我隨時請你吃飯。」雁西笑。「記住,你沒看到我。」
張立行就這樣白吃白喝了十幾天。他每晚必然登門光顧,不管下班時間早晚,倘若哪天抽不開身吃上一餐,直到睡前都有說不出的空虛感。
他還技巧地打听到雁西正是小廚房的經營者兼主廚,初期只承租一樓,開店半年後顧客反應良好,店面塞不下慕名而來的客人,二樓發廊剛好租約到期,于是听房東建議便宜租下二樓,上下樓打通,二樓後半部隔出一房一廳的空間作為雁西的住處;她可說是以店為家。
不用說,她總是忙碌著。店里員工不算多,各司其職,雁西偶而才能偷空現身和張立行閑話兩句。她絕口不提範君易,只要他的語意稍有涉及,她很快轉移話題或借故離開,即使她語氣保持溫柔,笑容未減。
日復一日,看著雁西近在咫尺,卻得守口如瓶,張立行心情十分復雜。吃不到小廚房的菜產生的空虛感終究敵不住愧對好友的罪惡感,掙扎萬分,他停止上門用餐兩天,終于在將一切歸究于天意之後,他挑了個範君易悶頭加班的晚上,隨手攜帶特地從小廚房免費外帶的餐盒,親自奉上。
範君易瞥了一眼外袋,接上手,省去謝謝,一面盯著計算機屏幕,一面打開餐盒吃起來,不忘調侃︰「那麼殷勤做什麼?說吧,又要我接什麼案子?」
「沒事、沒事,你先吃,專心一點,別消化不良。」張立行擺擺手。
「丑話說在前頭,這次這個專利權我可不賣,我有策略上考慮,利達出價再多百分之十也一樣,你可別幫著他們說服我。」
「當然當然,你說了算,反正好東西值得待價而沽,不急。」
範君易古怪地瞟了他一眼,不動聲色地繼續吃飯。
幾分鐘後,餐盒迅速空了一半,範君易夾了顆炸肉丸放進嘴里,咬了一半,忽然停頓,視線從熒光幕收回,移到筷子上的半顆肉丸,一臉狐疑。
張立行搓搓手,「那個——我有話對你說。你听好,不要怪我,听好喔——」
「奇怪,最近怎麼搞的,你越來越婆媽,江莉越來越雄性,你們交換靈魂啦?」
「呿——」手一甩,張立行直接進入正題,「晚餐好吃嗎?」
「……有話快說。」範君易擱下筷子,瞪著他,就要失去耐性。
「這樣啦,你要是吃不夠,等一下下班以後拐過去,再叫一客套餐,單點也行,不要超過九點,九點以後就不出餐了。你要是斗膽殺到廚房叫老板娘出餐,她應該會答應,她一向拿你沒轍,不過我奉勸你好自為之,不是每個人想念誰就能遇見誰,她現在對你可是敬而遠之,你別害我以後吃不到她煮的菜——」
一串沒有指名道姓的凌亂敘述讓範君易眉頭越擰越緊,听完一個段落,低頭再審視一次半顆炸肉丸,他猛然站起來,脫口而出︰「雁西?」
「我什麼都沒說喔,你一定要告訴她,我什麼都沒說——」
話沒听完,範君易就像一陣旋風沖出了辦公室。
胸口引發的悸動超乎他的想象,他極力按捺,平穩駕駛,不催促油門,數度深呼吸調整心跳節奏。
一年半載都過去了,不急這幾分鐘,他得好好想一想,他該怎麼對她說。
但,萬一她並不想听,拒他于千里之外呢?這個假設又令他加足油門,難以冷靜。
右轉彎進巷口,無暇找停車位,車子就扔在路邊紅在線。三並兩步,他推開餐館大門,不理會服務生詢問是否已訂位,他長驅直入,尋找廚房入口,服務生被他急如星火的態勢震懾,忘了橫加阻攔。
踏進廚房,里面有兩名正在工作的婦人齊望向他,沒有雁西。
「雁西呢?」
「她今晚有事出去了。」其中一名婦人回答。
他怔了一怔,才發現自己有多失態,但一點也不失望,他終究遇得見她。
九點零五分,送出最後一份餐,她熄了爐火,關上電源,準備收拾工作,年輕女服務生走了進來,神秘兮兮遞上點單,「馮姐,那個帥哥又來了,出不出餐?」
雁西瞄了眼點單,想了兩秒,輕輕嘆口氣,「我來吧。」
連續好幾天,範君易總是九點左右踏進店內,叫一份完整的餐,慢條斯理地進食,用完餐就離開,一句話也不說。起初雁西感到相當困擾,店里每個工作人員都認得出來這名客人曾經急匆匆找上雁西且撲了空,後來發現他不過是上門來消費,沒有其它的意圖,即使心里有不少問號,也都不好去向她詢問。
可挑這種尷尬時間來,實在也稱不上好顧客,總是拖延了廚房的收拾時間,增加員工的額外工作量;後來雁西只好自己來備餐,再讓員工送上去。
雁西思索了一下,從冰箱挑揀出數樣食材,稍作搭配,再以姜燴炒,加入高湯,下面,煮成一碗菜單上沒有列出的什錦湯面。
不再煩勞服務生,她端起托盤,走出廚房,親自送餐。
看見雁西,範君易似乎並不驚訝,他節制地表現出欣喜,目光追隨著她在他對面入座,然後充滿感情地端詳她。
五官、臉蛋,和夢里的一樣熟悉;身材稍微瘦了些,但和以往差別不大;頭發長了,在腦後扎了一束整齊的馬尾;臉上化了一點淡妝,比以前白晰。
唯獨神情,神情不一樣了,更為淡然堅定,不見一絲慌張,她從容不迫地直視他。
「你不該老是這麼晚才吃飯,對身體不好。這面很清淡,容易消化,快吃吧。」她淺淺一笑,替他拿起筷子,示意用餐。
他高興地接過,看了一下前方這碗特別為他料理的面,忽然胃口大開,認真吃了起來。恍惚間,像回到那間有她母親回憶的小房子,她經常為他下廚,看著他吃,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談笑,寧謐而溫馨。
「你店開得很好,我很為你高興。」他由衷表示。
「沒辦法,我只擅長這個啊。」見他吃得差不多了,雁西倒了杯麥茶給他,然後說︰「如果你還想來,就早點來,三餐最好定時——」
「我打過電話給你。」他打斷她的話,「你換了號碼。」
「……」她看著他,輕輕點頭,「那應該是在第九十五天後的事了,從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算起。」
範君易全身僵住。這樣數算日子,可見當時有多難捱,九十五天,她足足等了他三個多月,在沒有等到任何音訊之後,才死了心吧?
「對不起。」三個字不能盡訴萬分之一的歉意,而他只能這麼說。
「不要緊,我了解。我也不好,不該隱瞞你。」雁西露出寬慰的笑容,
「都過去了啊,你看起來很好,那就行了,我也過得不錯,這樣就夠了。老朋友,這一餐我請,下次請早點來。」
「老朋友?」
「是啊,記得嗎?我以前答應過你,要是再見面,一定請你吃飯。」她站起身,做出送客姿態。「抱歉,得打烊了,我送你。」
他意外地跟著起身,一時語塞——如此有禮,落落大方,前嫌盡釋,不過是要與他隔開一條無法跨越的界線嗎?
但他能說不嗎?她表現友善,始終噙著微笑,不讓彼此尷尬,他能任性破壞這和諧嗎?他明白了什麼,微微頷首,沿著走道慢慢走了出去,站在燈光幽微的前院,他回首俯看她,想從她眼里看出一丁點近似眷戀的情愫,她面無波瀾,微傾著頭,那是她的習慣性動作。
一股說不出的情緒洶涌而上,他決定不再客套。客套什麼呢?他失去的還不夠多嗎?
他靠近雁西,冷不防抱緊她,緊得全身相貼,密不通風;她吃了一驚,困窘地掙扎了兩下,掙不過他,隨即放棄,任他盡情擁抱。
他在她耳邊低聲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說那些話傷害你,無論當時如何,我對你是真心的。」他很快放開了她,轉身跨出店門。
雁西杵了許久,才舉步維艱地走回店里,在所有員工古怪的注視下回到廚房。
那一晚,她史無前例地打破了兩個盤子,失了眠。
這樣干坐著不是辦法,他可不是閑人,後頭還有一堆事等著他處理;但範君易十幾分鐘前語氣凝重地請他到私人辦公室一趟,卻一句話也不吭,他等了又等,索性放下二郎腿,敲敲範君易的辦公桌面,「喂,你到底想說什麼?我還有事——」
「我好像從來沒有好好追過一個女人?」範君易突然抬頭。
「啊?」張立行傻眼,等了半天,就為這麼一個毫無迫切性的問題?他尋思了一下,「是好像沒有,她們自動就黏上來啦——喂,你不會挑這種時間和我討論這種事吧?江莉今天請假,我還得幫她——」
「你覺得怎麼做才能讓女人回心轉意,對你死心塌地?」
「搞清楚她喜歡什麼、在意什麼,哄得她心花怒放就行啦。喂,江莉那個手下在鬧情緒,我先去安撫一下——」
「萬一她不領情呢?」
「再接再厲啊,不然哪叫「追」啊?那叫「逗」好不好?好了好了,我得走了。」既然無關大事,張立行馬上腳底抹油溜了。
听起來不是多高明的見解,範君易還是琢磨良久,虔心思考。半天後,有了一點心得,心情篤定多了。
應雁西要求,他不再在夜晚九點造訪小廚房,他延後了一小時,十點。
當員工都陸續下班,收拾清潔工作告一段落,店內燈熄了大半之後,他才從容現身,要求喝一碗熱湯作為宵夜——很小的要求,加熱幾秒鐘就能搞定,雁西很錯愕,想不出拒絕的理由。
「別緊張,我喝完就走。」他笑著保證,反倒讓雁西不好意思了。
範君易在料理台一角坐定,一口一口慢慢喝,不疾不徐。
為免無所適從,雁西拿了塊抹布到處擦抹,出乎意料,範君易開始說話了,隨興自在地說,甚至說到他志向遠大,幾乎不在家的父母,說完一段就暫停,對她道︰「換你了。你呢?」
「我?我很普通,沒什麼好說的啊。」雁西反應不過來,立刻婉拒,但範君易不同意,「說什麼都行啊,又不是說故事比賽。」他雙目炯炯地逼視她,她只好勉為其難地回想那些並不怎麼令人留戀的童年往事。
雁西暗想他公司也許有什麼喜事,令他這一晚心情特別高亢。
但接下來,他每一晚都準時來,每一次都輕松地談天,像一千零一夜,一天透露一點,說他孤單而自負的年少,目中無人的學生時代,天昏地暗的創業史……最後總是話鋒一轉,說︰「那你呢?」雁西無法光听不說,必須適時回報一點。
她避談乏善可陳的自己,不避諱聊她酗酒早逝的父親,能干耐勞的母親,和聰穎靈秀的妹妹;尤其是妹妹,她像是獻寶般花了許多篇幅描述,不時露出引以為傲的神情。
兩人漸漸談開了,雁西戒備之心慢慢撤守,聊起周遭各種事物,一次比一次真情流露,就還是不談自己。
範君易靜靜地听,不插嘴,不評論,也不作多余要求;午夜之前,他必定準時離開。離開之前,必定給予雁西一個滿懷的擁抱,雁西拒絕不了,但不作回應;她努力讓自己保持平穩,平穩的心情和生活步調。
就這樣,如果沒有特別要事,範君易一定適時出現,雁西總是留了一碗湯給他;倘若不能來,他也會預先給個電話,讓雁西不必枯等,像個老朋友。
老朋友,雁西給予的定義,範君易彷佛無異議地接受了,也在實踐這個定義。
這一天,很希罕地,雁西主動打了電話給他,「你今天會來嗎?」
他萬分意外,不自覺笑了,「當然會。」
「唔——」她反倒遲疑了片刻,「好吧,但是沒法聊太久,我還有事,可以嗎?」
「……」這麼晚了,她還能有什麼事?「可以。」就算見幾分鐘也無妨。
即使不是滋味,範君易還是遵守了要求,他準時到達,邊喝湯邊打量雁西。
真奇怪,她看起來不若以往自然,笑容敷衍,回話簡短,做事不專心,動作無意義地重復,他看得滿腹疑雲,碗剛放下,告辭的話尚未出口,雁西就站起來準備送客。
「你好像有心事——」他終于忍不住問了。
「沒有啊。」她口中否認,眼眸卻飄忽。
一串從二樓奔下樓梯的快疾腳步揭露了答案,一名範君易沒見過的年輕女性沖進廚房,對雁西嚷道︰「姊!我叫了你半天你都沒听見,熱水器好像故障了……」
話沒說完,女子赫然發現廚房竟有外人在場,三人面面相覷一番,呆站幾秒後,雁西尷尬地啟齒,指著女子道︰「這位是我妹妹雁南,今天剛回國。」
接著介紹範君易,立刻顯得一臉苦惱,「這位是我的……以前的雇主。」
多奇妙的感覺,雁西心心念念從未露相的妹妹,此刻竟真實不虛地站在範君易面前,眨動著一雙會說話的妙目看著他。
雁南五官精致,身量縴長,典型的都市美人。也許是受過國外生活洗禮,氣質比想象中活躍;她主動伸出手和範君易有禮地握一握,大膽地打量了他一遍,忽然恍然大悟道︰「想起來了,您就是那位我姊不下廚,就干脆不吃飯的雇主——」
「雁南——」雁西趕緊喊。
範君易一愣,隨即咧嘴笑了,「是,就是我。我叫範君易。」
雁南笑,「我姊做的菜讓人欲罷不能,對吧?這麼晚還來吃一頓?」
「完全同意。」範君易沒料到雁西口中的優等生妹妹姿態如此大方,毫不怯生,起興問她︰「听你姊姊說,你是念資訊工程那方面的?」
「是啊,範先生呢?您從事哪一行?」
杵在一旁的雁西以為自我介紹過後大家就自動散場,沒料到眼前兩人就此攀談起來。從彼此在國外的畢業學校、學生生活,到主修科系內容、對信息業的看法,一層緊扣一層,話題接二連三。兩人從站著談,到拉張椅子坐著談,談得笑聲連連,接著從輕松的話題進入嚴肅的專業領域,談話詞匯轉為艱澀,那已經超越了一旁的雁西能理解的範圍。
她不再聆听,主動走開為他們泡上一壺熱茶,烤了一些餅干,然後在遠遠一方檢查今天的帳目,計劃明天的食材采買內容。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雁南笑著提醒她︰「姊,範大哥要走了,你送送他吧。」
範大哥?雁西暗訝,兩人熟絡得真迅速。
雁西看了看時間,驚見過了午夜,她慌忙起身,把範君易送出店門外。
「對不起,耽擱了你的休息時間。」範君易致歉。
「沒關系,她第一天回來,有時差,一定也睡不著,還是會找我說話。」
雁西無所謂地笑。
「雁南是個很有潛力的女孩。」
她立刻點頭,「一直都是。」
「你也很有潛力。」他接著說。
她噗嗤笑了,搖頭,「我呢,最不缺的就是恭維。」
「我說的是實話。」範君易皺眉。
「好吧實話,大概就你這麼認為。」她還在抿著嘴笑。
「真希望就我這麼認為。你不知道吧,那次在警察局看到你坐在那群人當中,我第一次發現,你可以做到別人想象不到的事。我想,不單是我,總會有人看得出來,你具有別人沒有的潛力——」
「你指的是湯老板嗎?」她插嘴道。
「……他真說過?」
「嗯,差不多。」她點頭,然後聳肩,「我不懂這算是什麼好處,可以讓一個死對頭來追求自己,他好像忘了我看到他就想到他那個滑頭的母親——」
「他追求過你?」他十分訝異。
「有一陣子,」她隨和地說著舊事,「我不再去咖啡館以後,他經常打電話給我,請我吃飯。」
「你去了?」
「去了兩次,以為還可以再拿回一些我媽損失的錢,後來發現根本不可能,就拒絕了。而且,沒多久我也搬家了,電話都換了。」
範君易不再說話,他俯看她,出其不意撫摸她的臉頰;她下意識躲開他的手,頭一偏,他立刻將她一擁,傾下臉,偎貼著她的頸側,聞到她身上烤餅干的香氣。
他臂膀不斷收緊,略快的呼吸聲傳達到她耳膜,令她渾身一顫——今天擁抱的方式不對,感覺不對,她莫名害怕起來。
警覺性方起,他已然雙手捧住她的臉,毫不遲疑地吻下去。這個吻只存在了兩秒鐘便結束,雁西快速推開範君易,她掩住唇,嚇了一跳,像怕被佔了便宜似地防備地瞪著他。
像是早有預料,範君易什麼也沒解釋,莞爾向她道別︰「我走了,明天見。」
雁西發了半晌呆,她下了決心,不能再和他這樣曖昧不明下去,得保持安全距離。她表現得太沒原則了,沒有人相信她和範君易已無關系,連那些員工們都明著在調侃她每天都有個神秘的宵夜約會;她不介意那些無心的玩笑,但不能讓範君易也以為她默許了這段關系。
明天吧,明天開始,她會把一切都說清楚。
但雁西始終說不清楚,因為雁南。
範君易人一到,雁南聞風而至,也下樓來湊熱鬧。
她毫無困難地開啟話題,向範君易請益各種工作問題。雁西識趣地咽回心事,自動退到一邊,取出茶葉罐,開始泡熱茶、張羅點心,服務周到地送上桌。
範君易似乎很能接納雁南,或許是話題幾乎圍繞著他們共通的興趣和專業,他頗能侃侃而談,極富耐心地說明,提供不少獨到的見解和建議。雁南反應快,不僅聆听,還能反問更深一層的問題;這一聊,兩人又興致高昂地聊到了午夜,範君易最後說了一句,「到我們公司來吧,你會遇到很棒的工作伙伴,有興趣嗎?」
雁南兩眼騫然晶亮,回頭喊了一聲︰「姊,快恭喜我,我有工作嘍!」
一直在櫃台伏案理帳的雁西抬起頭,望向客座上談興不絕的兩人,一時不知該做何種反應,「……很好,恭喜。」她費力地擠出了笑容。
兩姊妹稍遲回到臥房,喜上眉梢的雁南忽然冒出一句︰「姊,你覺得範大哥這個人怎麼樣?」
雁西心虛地頓了一下,給了個模糊的答案︰「還不錯的朋友。」
「唔……他專業挺強的,不知道在公司是什麼樣子?」
「你真要去他的公司?」雁西驚問。
「有何不可?年輕公司有活力又沒束縛,不見得比大公司發展差。」
「你不多考慮幾家嗎?你剛回來,也許還有別的更好的機會——」
「姊,別緊張,我不會讓你丟臉的,你要相信我。」雁南拍拍姊姊的肩。
「而且,有範大哥在,一切都好談。」
面對更有主見的雁南,雁西幾乎沒有置喙的余地;況且,她該說什麼呢?
她整整失眠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早上,她添了一雙黑眼圈上工,雁南中午就出門了,只說範君易要為她引見公司的高級主管。
雁西撐著不靈光的腦袋做菜,煮砸了一鍋獅子頭。她當機立斷,放棄掌廚,交給員工負責,回房倒頭昏睡。
傍晚,雁南回來了,迫不及待向雁西報告所見所聞和工作安排,「我被安排在範大哥主持的軟件開發部門,後天開始上班。」
雁西看著一臉艷光的妹妹,注意到雁南化了精巧的粉妝。真是個美人兒,她在心里贊嘆;雁南再也不一樣了,她將飛得又高又遠,雁西只能仰望她的去向,無法左右她。「你開心嗎?」雁西問。
「當然開心啊。」雁南嬌笑。「媽知道也會開心的。」
雁西忍不住動容,「那就好,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她振作起精神回到廚房。夜晚範君易來了,帶了些項目資料讓雁南過目,在一盞照明燈下悉心指點她,兩人湊在一張桌上細讀內容,熟稔的速度超過雁西想象。她放下茶點,無聲無息回到二樓起居室仔細思量。
她無法左右雁南,總可以懇請另一個人吧?
第二天她尋了空檔,撥通電話給範君易。「我想麻煩你一件事,別把我們以前的事告訴雁南,可以嗎?」
電話彼端安靜了幾秒,「雁西,你在害怕什麼?」
她沉默了許久。「……不害怕,只是不想讓雁南尷尬;還有,我這幾天比較忙,晚上不能招待你了。」
但雁西又錯了,不見範君易,並沒有讓她重獲平靜;開始上班之後的雁南,每天總是興致勃勃地捎回一些訊息——「張立行最好相處,客戶都喜歡找他談。不過範大哥專業比較強。」,「江莉很能干,不過老對範大哥不客氣。」,「我的團隊伙伴實力都很強,我接下來也要加班了,範大哥都陪著我們。」,「我今天有點小貢獻,找到了一個破解關鍵,範大哥很開心,請大家吃飯。」,「範大哥今天發了脾氣,因為項目進度落後了,沒見過他這個樣子,真不習慣。中午我說了個笑話給他听,他心情才好一些。」,「同事說範大哥通常不喜歡錄用女員工,因為一罵就哭,我說我才不這麼脆弱呢,不過他沒罵過我就是了。」……
每一點訊息,都產生了一道漣漪;漣漪匯聚後再形成巨大的波動,干擾了雁西的平靜。她白天不得休息,晚上夜不成眠,失眠的情形每況愈下,便嘗試服用安眠藥;安眠藥又令她作息失序,腦袋呈現一片空白,不停發呆。
每個人都看出來她病了,病在哪也說不清,只是不停消瘦,眼圈加深;雁南催促她就醫,她說︰「我沒事,只是沒睡好。」
一個月後的一天,她終于交出了掌廚工作給長期跟在身邊的廚房幫手,小廚房這個月暫停更換菜色。
雁南一出門,雁西便再次服藥,她躺在床上,昏沉入眠。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悄悄進了房,坐在她身邊,撥開她面龐上的發絲,趨前檢查她,手掌貼在她前額上探觸,她翻了個身,眼皮睜不開,「別煩我……」
「雁西,」低沉的聲音出現在她耳畔,「你在吃藥,為什麼?」
「……我睡不著。」她咕噥著。
「誰讓你睡不著?」
「……雁南……雁南老談他……我不想听……」
「不想听?是不是因為害怕?」
「唔,害怕……」
「害怕什麼?」
「……害怕忘不了他……害怕雁南……喜歡上他……」
「為什麼要忘記他?」
「……不想再嘗一遍……九十五天……的滋味……」
她聲若游絲,終至唇不再翕動。意識迷離間,有人不停摩挲她的面頰和頸項,手勢輕柔無比,還不時貼吻她的唇,一次又一次,因為極度溫柔,雁西不由自主偎靠過去,那雙手將她安穩地環抱住,讓她沉睡在一個熟悉溫暖的胸懷里。
徹底的熟睡,不再難眠。她蘇醒在夕陽西下時分,雙眼一掀開,房里除了她,別無他人,但吻和擁抱如此真實,她像是作了一場春夢。
朝右一望,床頭櫃上有一杯水,滿滿的水,旁邊一張便條紙,上面兩行字——
多喝水,別再吃藥,你的憂慮不會成真。
她大為驚駭,跳下床,尋到一樓廚房,抓了個服務生問︰「今天有人找我?」
「馮姐,你沒事吧?」服務生湊近她,悄聲道︰「那個帥哥上樓去待了一個下午,你不知道嗎?」
「你們讓他上樓?」
「他不是你男朋友嗎?而且大家都很忙,顧不了他啊。」服務生一臉無辜。
雁西走回臥房,懊惱地搔亂了頭發。她到底都做了些什麼?
渾渾噩噩了幾天,她的失眠癥終于露出一點曙光,因為雁南決定搬出去獨居。
「姊,我們作息不一樣,同一張床你又老是翻來覆去睡不好,彼此干擾,而且我的書好幾箱都從國外寄回來了,需要一間大一點的房間存放,我們不能再像小時候一樣窩在一起了。」雁南苦惱地解釋。
無論什麼樣的理由,雁西都不反對。起居室和臥房對兩個成年女人而言的確太局促,雁南也早就習慣獨立;重點是雁西的耳根得到了清靜,她又將重獲平靜的生活,一種努力就看得到結果的生活。
雁南一搬走,雁西立刻重執掌廚工作;她恢復了靈感,推出了幾種特別菜色,每天埋首在廚房里研究新食材,統計顧客喜好。打烊時間一到,馬上熄燈關門,絕不耽擱。有了充分的休息,她忙碌得有聲有色,只有在接到了雁南那通電話,她明亮的心情才稍微波動了一點。
「姊,大後天店里公休,剛好是我們公司的年度活動晚會,你一定要來。听同事說,每年大家玩得很瘋狂,今年輪到江莉的部門表演,一定很有意思,要不要我去接你?範大哥說他傳了簡訊邀請你了,你都沒響應——」
「不要來接——」雁西脫口拒絕,「我自己去,我知道怎麼走。」
範君易胡涂了,她當然不會去。他新居酒會當日,公司八成的人都見過她以女友之姿出現,再度出席盛會,不正好成了焦點?
只煩惱了半天,雁西就把這項邀請拋在腦後;當天現場關然氣氛熱烈,誰有空閑掛心她何時出現?
保險起見,公司年度活動這一日,從傍晚開始,雁西便關了手機,空蕩蕩的店面,寂靜無聲。她啟亮了廚房燈,打開音響,著手做了幾樣簡單的小菜,因為不趕時間,她不慌不忙地做,不慌不忙地嘗。吃了一半,忽然感到無趣,想到了一樣好東西,轉身從干貨貯藏櫃底下翻找出一個棕色小酒壇。她抱起酒壇,放在料理台上,拿出工具,撬開軟木塞,濃郁酒香頓時撲鼻,她興奮地低喊︰「成功了!」趕緊斟了一小弓酌飲,酒液入喉滑順,滋味比想象中美妙。
連飲兩杯,肩後忽然響起兩聲輕笑,接著手中的酒杯被另一只突如其來的手奪去。雁西驚駭地往旁退避,一回頭,範君易好端端站在前方沖著她笑,還把杯里的剩酒喝完,舔了舔嘴,皺眉道︰「太甜了,這酒。」
「你怎麼進來的?」她摸不著頭腦地往店門探看,吃驚地瞪著他。
「我有鑰匙啊。」他把一串鑰匙放在台面上。
「這不是我給雁南的那把?」她認得那串吊飾。
「是啊,她借給我的。」
「她在搞什麼——」她突然噤聲,看了看他,「你都跟她說了?」
「還用我說?你不都讓她知道了?」他聳肩。
「——我哪有?」
「你成天魂不守舍,又失眠又吃藥的,她這麼聰明,還猜不透嗎?」
雁西頹下雙肩,從範君易手里奪回杯子,自顧自坐了下來,又斟了杯酒道︰「那跟你沒有關系,你快回公司去吧,我習慣安靜,不喜歡太熱鬧,我說真的。」
「我知道你喜歡安靜,所以在山上時才能整天在屋里不吭聲也行。」他也拉了張椅子,與她對坐。
「不吭聲是因為那時你不喜歡說話。」她看著他,「如果你想說,我也會陪你說,老太太都付了錢了不是嗎?」
「老太太並沒有付錢讓你喜歡我。」
她靜了一會,「所以我真不稱職,不是嗎?」她又啜飲了一口。範君易說得對,這酒是太甜了。
「如果能花錢雇用你,讓你一輩子都在我身邊,你想開價多少?」
她愣怔了一瞬,「你這是做什麼?」
範君易長嘆一口氣,「討你歡喜可真不容易。你什麼都不想要,什麼都自己來,把自己和家人照顧得好好的,想獻殷勤都無處著手。雁南一直是你付出最多關愛的人,你最寶貝的不就是她嗎?為了討好你,我費了一番功夫讓她快速進入工作狀況,打破我的原則干涉人事,為她安插職位,還得讓團隊心無芥蒂地接納她,沒想到你還是不領情,連晚上那晚碗湯也不施舍了——」
她大為震驚,「我以為是因為雁南優秀你才網羅她——」
「她很好,但這一行的天才比比皆是,我見多了,沒那麼容易驚艷。」
雁西垂下眼,捻著杯子說不出話來。
「雁西,你都讓我被朋友笑話了,賣個面子,接受我吧。還是你想讓我吃閉門羹九十五天才能消氣?」他接過她手上的杯子,也喝了一口。
「你是怕人笑話才來的麼?」
「我是怕你鐵了心拒絕我,然後嫁給莫名其妙的人。我們沒必要老在做後悔莫及的事吧?」他鄭重凝視她,「我從沒把你當作替身,你就是你,我愛的就是你這個人,一直都是。你從前說過,只想簡簡單單去愛一個人,沒有其它因素干擾;經過了這許多,我也想對你說,我就只簡簡單單愛著你,請你相信。」
對望良久,在眼眶濕熱那一秒,雁西轉身離開,添了一碗飯,取了一雙筷子,放在範君易面前,「餓了吧,今天就幾樣小菜,將就一點。」
「還有酒。」他咧嘴笑。
「太甜了,這是我第一次自己釀的水果酒,甜度沒抓好。」
「雁西,你到底還會什麼?」他一臉不可思議。
「讓你愛上我。」
雁西是讓床邊電話給吵醒的。
一聲接一聲不絕于耳,她努力掙扎了一會,睜不開眼,伸手在床頭摸索了一番才抓到電話筒,湊耳喂了一聲,電話那頭立刻哇啦哇啦喊起來︰「不會吧?馮姐你到底在干什麼?都幾點了還在睡?店門也不開,送菜的把菜堆在門口沒人收,怎麼搞的十點了,今天到底做不做生意啊?」
听完對方一串喳嚷,雁西猛然醒神,來電的不是她的外場員工嗎?
「我下去,我這就下去——」
幣完電話,她隨手一掀被,忍不住喊了一聲,棉被底下,一只男性手臂橫在她的腰上,大腿跨在她的下半身上,可想而知,她和身後的男人皆一絲不掛。
她捂住嘴,幾秒內全都想起來了,那激烈的擁吻,竟夜的纏綿,銷魂的畫面……大吃一驚,她為何如此大膽,讓範君易對她予取予求,還讓他過夜?
是那壇酒。他們倆把一壇酒都給喝光了,像吸了笑氣一樣整夜都在笑。
她慌忙搖醒他,「快起來,完了完了,他們都在門口,我該怎麼解釋——」她跳下床,匆促穿上衣物,隨意撥弄頭發,就要沖出房門,剛下床的範君易一把拉回她,兩下又脫除了她的恤衫,她忙掩住胸口,「大白天你還想干什麼——」
「衣服穿反了。」他鎮定地替她套回上衣,「我想干什麼也是晚上的事了。」
雁西紅了臉,不想搭理他,正要走出去,又回過頭,為難地問︰「待會你要怎麼走出去?」
他笑了笑,吻了她的額角一下,「光明正大的走出去。」
【全書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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