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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製布廠會議室裡,黃廠長、製版部劉主任、車縫部陳主任,圖案設計師沈任祖四人神情焦慮地坐在大木桌後邊。
打自何曉峰踏進會議室,然後拿走他們交出來的牛仔褲,到相鄰的小會客室試穿的這段時間,四人表情一直都像這樣惶惶不安。
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拿出了看家本領;但每個人也都無法確定,交出去的成品,是否能讓何曉峰滿意。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
「咖啡。」被何曉峰帶進來的熊嘉怡端著托盤進門。關於裁作牛仔褲,她是完全不懂,所以只能幫忙做些瑣事,緩和會議室裡的緊張氣氛。
「嘉怡啊,」陳主任拉著她的手連搖了好幾下。「我真的好緊張啊!萬一何先生不喜歡怎麼辦?」
「不會的,大家都這麼努力了。」她拍拍陳主任的手安慰著。
安慰歸安慰,說真話,連她自己也不清楚曉峰接下來會作什麼決定。
他僅僅透露,若交出來的牛仔褲真如黃廠長所言很出色,想當然他會傾全力保住龍岡廠,實現他爸媽生前的冀望。
相對的,如果試穿結果他認為不如預期——龍岡廠自然就得關閉。
一發現自己在想什麼,她趕忙打住思緒。
不要自己嚇自己;她重重吁了口氣,要對黃伯伯他們有信心。
鄰房的何曉峰,正雙手抱胸瞪視著窗上的倒影。
他從沒想過,這世上真有一條牛仔褲,能夠這麼熨貼自己的身形,而且毫無束縛感。在東方男人裡邊,他腿算長臀算緊,可比例上,仍舊難比擬西方男模特兒天生的好骨架。但是他正穿著的牛仔褲,竟然有辦法把人難以改變的腰線臀線,修飾到近乎完美的程度。
可見打版與剪裁功力之深。
他側轉身,注視左側口袋下方那方威風凜凜的麒麟繡圖。設計師沈任祖在文件上標註:麒麟,龍之子,瑞獸。麟子鳳雛,比喻穎異俊秀的年輕人。
沈任祖這馬屁精。
不過話說回來,被拍馬屁的感覺並不差。
他再看一次窗中倒影,然後點頭。
該是給他們一個明確答覆的時候了。
他手握門把,昂首闊步地踏進會議室。
眾人目光先是看著他的臉,然後看向他腰下的牛仔褲。
「好好看!」陳主任捂嘴讚嘆。
連她自己也很驚訝,沒經過任何試穿微調,直接裁作出來的成品,竟然如此完美。
只能說老天爺保佑——不不,老董事長顯靈!
「正如陳主任所言,」他目光先停留在嘉怡臉上,才又接口說道:「這條牛仔褲,的確是我穿過,最舒適、也最符合我身形的牛仔褲。」
「所以——」一臉緊張的黃廠長猛一嚥口水。「何先生準備……?」
何曉峰微微一笑,眼睛掃過來望過去,吊足了大家胃口,才開口說:「當然是好好經營下去。」
「Yes!」會議室內爆出歡呼聲。陳主任、劉主任、沈任祖跟黃廠長,全都抱成了一團。
「嘉怡——」陳主任又哭又笑地摟住熊嘉怡的肩膀。「妳聽見了沒有,龍岡廠會留下來,我不會失業了!」
「是啊。」熊嘉怡輕拍著陳主任的背脊。「別哭別哭。」
「我是太高興了,喜極而泣——」陳主任笑抹著眼淚。
何曉峰任他們發洩情緒,直到幾人再度坐回椅子,他才把腦中整理好的思緒,一鼓作氣全說了出來。
「既然打算保留龍岡廠,有些事我得在這裡挑明——我想大家應該知道我之前的工作,是IT產業的財務長,所以對企業的營運,我重視的角度跟我爸,甚至是現今VIVA的執行長會很不一樣。」
底下人頻頻點頭,表情認真的聆聽。
「正因為我們產品的目標,放在精緻、量身打造、獨一無二這幾個重點上,所以降低員工週轉率會成為首要之務——」他目光挪移到黃廠長臉上。「這是我事先擬好的獎勵計劃,黃廠長,麻煩你公佈下去。」
黃廠長唯唯諾諾地接過卷宗,一讀,雙眼立刻瞪大。「何先生——」
開這樣的條件,會不會太優渥了?
看見黃廠長的反應,陳主任也好奇地把頭湊過去。看完,她嘴巴也是張得老大。
不只給薪水,他還打算讓員工抽成?
這事她雖然從電視新聞上看過,但她從沒想過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要凝聚員工的向心力,第一就是要讓大家都有錢賺。」這是他從美國企業學來的經驗。「往後,龍岡廠就是每一位員工自家的工廠,大家表現得越好,錢就賺得越多。」
相對,員工離職率也會跟著變低。這對強調手作訂製的龍岡廠而言,員工的手藝便是公司資產。
「見到這公告,大家一定很會開心。」黃廠長由衷說道。
「先別高興得太早。」何曉峰不是那種光會報喜不報憂的老闆。「新制度也正是考驗的開始;我來之前,VIVA劉執行長很清楚地表明,VIVA不需要產能低下、收支僅能打平的龍岡廠——換句話說,VIVA已經做好割捨掉龍岡廠的準備。原本設立在台灣、美國等地的專門店,應該也會在近期內結束營業。」
換句話說,VIVA牛仔褲,從此會從市場上消失。
眾人面面相覷。
沒想到處境會如此艱難,一切得從零開始。
還有,在沒有總公司的幫助下,獨力維持工廠的營運,這需要多少資本啊!
「資金問題你們不用擔心,我會處理。」何曉峰不卑不亢地表示。財務是他的專業。既然決定留下龍岡廠,就表示他已做好掏錢出來的心理準備。「現在的關鍵在於如何打響我們手作牛仔褲的知名度——沈設計師。」
「是。」沈任祖應答。
「這是我擬定的幾個目標人物,你上網多蒐集資料,事先設計好專屬於他們的圖案。像這個——」他拍拍口袋下方的麒麟繡圖。「馬屁就拍得恰到好處,照這方向走就對了。」
沈任祖臉微微一紅。原來他的用心,何曉峰早發現了。
「我明白了。」沈任祖回答。
「何先生。」陳主任舉手發問:「您剛才說,『之前』擔任IT產業的財務長——是不是表示,您決定留下來當董事長,不回美國了?」
何曉峰目光瞥向坐在沙發椅上的熊嘉怡;正巧她也看著他。
他的習慣是,作決定之前,無論好壞都會預先想好該如何運作。所以這件事,他自然也想過了,若龍岡廠值得期待跟投資,他當然會放棄美國的工作。
說來是有點可惜,畢竟財務長的年薪頗為可觀;不過捫心說,錢是他目前最不缺少的東西。但爸媽的夢想,卻只有他才能實現。
而且……他看著熊嘉怡點了點頭,這兒還有她在呢。
真的嗎?熊嘉怡插嘴追問:「你確定——」
「我確定。」他篤定地回答,接著看向會議桌邊的四人。「說來我還得謝謝你們,讓我有機會完成我爸媽的夢想。」
「不不不,」劉主任連聲說。「該說謝謝的是我們才對,要不是您,還有何董事長願意花時間栽培,我們也不可能有機會做什麼訂製牛仔褲——」
「是啊!沒錯。」眾人附和著。
「感謝的話就說到這兒。」何曉峰看了看大家。氣氛太溫情了,讓他不太適應。他還是比較喜歡跟人保持一點距離———當然,嘉怡是例外。
他望著她微微一笑,又接著說:「接下來事情會一件件不斷湧來,黃廠長,你等等去跟總公司確認,他們還需要我們提供多少牛仔褲現品,再核對目前庫存是否足夠;萬一不夠,立刻趕工補齊,頂多一個月,我就要大家全心投入訂製牛仔褲的工作,辦得到嗎?」
「沒問題。」大家異口同聲。
「很好。」他點頭。「大家把握時間,儘早做好準備;有任何問題,隨時回報黃廠長。」
「是。」黃、劉、陳、沈四人立刻離席,每個人臉上,都充滿了對未來的希望。
會議室一空,熊嘉怡立刻走到何曉峰面前。「我剛才真的嚇了一大跳。」
「哪一樣?」他握住她的手。
「每一樣。」她老實招認。「尤其是辭了美國的工作,這件事應該不在你原本的計劃中吧?」
當然,他點頭。「我一直以為,我會永遠孤獨,不關心、也不在乎任何人地活在世界某個角落,直到老死。可我現在發現,老天爺對我好像另有安排。」
「你……」她支吾著。「會不會……我是說,在某些時候——」
「後悔我剛才的決定?」他接口。
她表情忐忑地點頭。想一想,他現在做的,可是一個非常、非常大的改變啊!
雖說她也很希望龍岡廠繼續營運,但聽他剛才的說法,感覺是一場硬仗。
結局是好是壞,短期內還很難說。
萬一失敗了,她光想都覺得可怕,那可是好多、好多錢的損失。
「那我反問妳,」他拉她坐到自己腿上,輕點她的鼻頭。「我打從認識妳的第一天,就不斷找妳麻煩、挑釁妳,妳曾後悔遇上我嗎?」
她立刻搖頭。
這也是他現在的感覺,不後悔。
他看著她,笑得無比幸福。
「是妳給了我相信的勇氣。」他攤平她的手,與她十指交握。「想一想,像我這麼偏激、不討人喜歡的人,都有辦法找到一個愛我的人;那麼這世上,還有什麼不可能的事?」
「不管結局是好是壞,」她認真地承諾。「我都會一直陪著你走下去。」
以前他聽見這種話,肯定會嗤之以鼻。可是在認識她之後,他知道只要是從她嘴裡說出的話,她就一定會辦到。
他對她的信心,就跟月亮落下之後太陽會接著升起一般,那麼地確定。
只是她認真的表情太可愛,他忍不住逗她。「這算是求婚嗎?」
她先是一愣,然後沒好氣地一拍他的手臂。「我跟你說真的,你在跟我開玩笑!」
「我也是說真的啊。」他從西裝口袋裡掏出預先準備好的禮物,附有門號的iPhone。「這是定情信物,以後妳想我的時候,哪怕是半夜,都可以用這支手機打給我。儘管打,電話費我負責。」
喔——她驀地明白「你現在是在嫌我,晚上都不打給你對不對?」
「妳才知道。」他一點她的鼻頭。
見面時間短就算了,連晚上的熱線電話都沒有,說多悶就有多悶。
不過也怪不了她,他嘆氣。誰叫她家裡只裝了一支電話,還放在客廳,熊嘉旬整個晚上虎視眈眈,就算她有一肚子情話也沒辦法說出口。
至於工作用的手機——因為年代久遠,電池充電力已到臨界點,每次兩人講不到半小時,就會突然間斷電死掉。氣得他!
「對不起嘛。」她嘟著嘴接過手機,開頭連怎麼開機都不懂,還是他教才會。
最後,他把手機往她褲子後邊口袋一插。
「不管上哪兒,隨時帶著,方便我找妳,OK?」說完,他往她屁股上一拍,頗有乘機吃豆腐的嫌疑。
這樣啊……她眼珠子滴溜轉了圈。「——洗澡上廁所也要?」
他邪氣一笑。「洗澡上廁所時更需要。」
「你這大色鬼。」換她擰他的鼻頭。
這等親暱之舉,隨著兩人相處時間越久,越常出現。
也證明兩人相處,越發地沒有界線、不分彼此。
「我再問妳一次,」他仰著頭看她甜蜜的面龐。「明天真的不跟我出去約會?」
「嗯——」她苦惱地鼓著臉頰。「可是小旬很看重運動這件事,你知道,他為了鍛鍊身體,不但上網,還看書學了好多知識跟動作,差點沒把我累死。」她口頭描述了好幾個,她每次一做,就會哇哇叫苦的鍛鍊動作。
他靈光一閃,有個主意在他腦中成形。
或許……可以藉此機會,一舉改變熊嘉旬對自己的觀感?
「明天,」他牽起她的手。「妳出門運動之前,先打電話給我。」
沒問題啊,她點頭。「你想做什麼?」
「當然是跟你們一起做運動。」他笑得高深莫測。「對了,先別告訴小旬,免得他不去。」
※※※※
翌日,熊嘉怡依約在出門運動之前,打電話通知何曉峰。
十五分鐘後,就在熊家姊弟正要走入國小校門時,穿著黑T恤加運動短褲的何曉峰開著白色LEXUS現身。
「你來幹麼?」發現是他,熊嘉旬表情極度不悅。
「跟你一樣,做運動。」何曉峰把黑色提袋往地上一放,彎身從裡邊拿出一瓶水,咕嚕咕嚕喝了兩口。
熊嘉旬一哼,逕自拉著姊姊,到一年級教室走廊前面,開始做伸展動作。
看樣子,他決定要徹底漠視何曉峰的存在。
熊嘉怡看著何曉峰做了個抱歉的表情,他搖搖頭表示沒放在心上。
他已經想好了方法,會一舉證明自己,是個堅毅剛強、值得信賴的人。
很快的,何曉峰也跟著鋪好了瑜伽墊。不知是刻意模仿或是無意湊巧,他在墊上做的動作,和熊嘉旬一模一樣。
他到底想幹麼?熊嘉旬狐疑地瞄了他一眼。
就在兩人一前一後在墊上做著捲腹動作時,熊嘉旬忽然領悟——
這傢伙打算跟自己拚體能。
笑話!熊嘉旬嗤之以鼻。他惡質地想著——何曉峰也不先掂掂自己的斤兩,一個三十來歲,長期蹲坐辦公桌的前中年期男人,怎麼可能贏得過年輕力壯,不過二十出頭的自己?
要比就來比,誰怕誰?
熊嘉旬悶聲不吭,飛快做完四十個捲腹。
何曉峰這頭,也以非常標準的姿勢,一口氣做完五十個捲腹。
然後臉不紅氣不喘,看起來仍有餘裕的樣子。
熊嘉旬眉頭皺了一下。
捲腹這動作鍛鍊的是腹肌——嚴格說來是中腹部,對不大運動的一般人而言,能一口氣做完十個不哀叫,已算很厲害。
而他自己,也是在練習了快一年之後,才養出了一口氣四十下的實力。
好像還有一點看頭……熊嘉旬抹了下額頭汗珠,突然翻身伏在瑜伽墊上,做了很像伏地挺身,英文名叫Plank(棒式)的動作。
他眼角餘光瞄見,何曉峰也跟著做起了棒式。
原本摸不著頭緒的熊嘉怡,總算知道兩人在幹什麼。
這兩個人真的是……幹麼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
長期跟著弟弟一道鍛鍊身體,她最是瞭解他們現在做的動作,肯定會讓腹肌痛到爆炸。
兩個人卻樂此不疲,一個勁兒想分出高下。
兩分鐘過去,只見一顆顆熱汗不斷自兩人額際滴落,他們撐在瑜伽墊上的手肘跟腳尖,也開始不受控制的發抖。
明明已到極限,兩人卻死撐住身體,就是不肯率先示弱。
「好了啦小旬。」她發現弟弟已經撐到滿臉通紅。「你這樣明天身體會很痛的。」
「妳跟他說啊!」熊嘉旬咬牙切齒回應。
熊嘉旬以往的極限是一次做一分半鐘,現在已超過三分鐘,他只覺得全身——尤其是腹部跟肩膀,已經不住地痛苦哀號。
真的……快撐不下去了……
他眼角瞄看著何曉峰,何曉峰反應也沒好多少,同樣滿頭熱汗,平懸在半空中的背脊正微微顫抖。
「啊!」一聲大叫後,他筋疲力竭地趴在瑜伽墊上大口喘氣。不過做了四分鐘的棒式,他已經全身汗濕了。
可何曉峰硬是比他多撐了半分鐘,才結束動作。
媽的!
他翻出袋子裡的毛巾,用力地抹了抹臉後,再扔到瑜伽墊上。
繼續!
熊嘉怡看看弟弟,又看看跟進的何曉峰。算了算了,她懶得再勸,愛比就讓他們比個過癮。
明天她再幫他們按摩緩解痠痛就是。
之後半個小時,兩人輪番比完了一整串腹部與腿部的鍛鍊動作之後,熊嘉旬突然脫下身上汗濕的T恤,發瘋似地衝向操場。
「何曉峰,有種就跟我比跑步!」
他的怒吼聲遠遠傳來。
就等你這句!
一直沒吭氣的何曉峰,也脫掉了身上的黑色T恤,露出鍛鍊已久的胸肌跟腹肌。
兩個半裸男一比,高下立判——何曉峰雖瘦,可身體每一寸肌肉,都經過他萬分精準的鍛鍊。當他跑步時,隨著步伐擺動屈伸的臂肌跟腿肌,每一處都像寶石般閃閃發亮,教人捨不得挪開雙眼。
反觀熊嘉旬,雖然年輕,但也因為鍛鍊時間相對的短,他身上的肌肉目前只是稍具雛型。
媽的!他扮豬吃老虎!
很快被追過的熊嘉旬恨恨地瞪著何曉峰的背影。
本以為何曉峰不過是光會動腦袋的辦公室馬鈴薯,可經歷半個多小時的較勁——他才知道,自己完全看走了眼。
忘了曾在哪本書上讀過,他們方才做的動作,是「全世界最孤獨的運動」;毫不花稍、不有趣,只是沈默著重複同樣的動作,直到全身肌肉爆炸喊疼。
據說世上最最認真鍛鍊那些動作的人,是被關在單獨房裡的囚犯。
因為太無聊了,只能反覆不停做著捲腹或伏地挺身,企圖消耗漫長的時間。
而眼前人——熊嘉旬望著何曉峰均速擺動的手臂——一個企業菁英,跨國IT公司的財務長,現今龍岡廠的所有人,竟然如此熟悉囚犯才肯費時間鍛鍊的運動。
這意味什麼?
是不是他的日常生活,遠比自己想像的更加刻苦?
要不然,他幹麼悶著頭做那些超級無聊又累人的動作?
……或許他沒自己想像中差勁。
這念頭一從腦袋閃過,熊嘉旬的表情就像吞了一大把的酸梅,皺了起來。
他不願正視這個可能,因為一承認,就表示得無條件接受自己不再是姊姊心目中,最最重要的那個人。
姊明明就是他的!他突然生起氣來,怒瞪著何曉峰,這個王八蛋外頭明明有那麼多女人,幹麼沒事跟他搶!
「啊——」他大喊著邁開步伐,企圖超越眼前的背影。
就在他正要與何曉峰平行而跑的瞬間,何曉峰步伐加大,眨眼又拉出了三個人的距離。
十月底的太陽,即便是中午,仍保有一定程度的威力,兩個人就像瘋了一樣,繞著兩百公尺的操場,不斷不斷奮力地跑著。
「可惡!」
熊嘉旬使盡吃奶的力氣,不斷追在何曉峰身後。就在跑完第三十五圈的當下,他終於明白何曉峰刻意展現個人體能的原因。
他的背影如此訴說著:別跟我比耐力。我或許不討人喜歡,但在耐力這一點上,你不得不佩服我。
熊嘉旬驀地停下腳步,一邊喘息一邊喊:「夠了。」
聽見喊聲,同樣汗流浹背的何曉峰回頭看他。
熊嘉旬搖搖晃晃走到草皮上。一停下來,他才發現力氣已消耗殆盡。就像被曬乾的抹布一樣,再擠不出半點力氣。
他需要休息……
就在他彎身準備躺下的瞬間,一隻汗濕到不行的手臂硬把他從地上拉起。
「還不能躺下。」何曉峰架住他的臂膀把他拖回操場跑道。「慢走個兩圈喘過氣之後,要休息再休息。」
熊嘉旬氣喘吁吁地瞪著他。氣死了,他就連甩開手臂的力氣也沒剩下。
「你故意的對吧?讓我難看?」
何曉峰拿手一抹額上的汗滴,看了熊嘉旬一眼。
好久沒跑得這麼過癮了。
「我只是想證明自己是認真的,不管做任何事。」
尤其是追求嘉怡這件事。
熊嘉旬搖頭。「我不懂,一個跨國IT公司的財務長,不是應該很忙,騰不出時間鍛鍊身體?」
可看看他,一身結實精壯的肌肉,看起來反而比較像長年練習馬拉松的運動員。
何曉峰稀鬆平常地聳了聳肩膀。「我不喜歡跟人交際。」加上不交女友,獨來獨往,除了工作之外,他就只剩下運動、閱讀跟看電影三件嗜好。
熊嘉旬看著他─—第一次願意剝掉偏見,剝掉外界對他的讚美,乃至他優異過人的外表跟能力,認認真真地看進他的眼底深處。
他才明白,眼前人不過是一個會哭會笑,會寂寞會害怕受傷,跟自己一樣的尋常人罷了。
想想自己,在面對新的挑戰時,開頭不也習慣用著備戰的姿態,不留情地拒絕一切?
「我可以自己走了。」一回復體力,熊嘉旬立刻把橫在他肩上的手臂收回。
何曉峰立刻退開,不多纏黏。
兩個高矮相距不到五公分的瘦長身影,隔著一條白線緩步走在赭紅色的PU跑道上。繞過彎道,看見穿著灰色運動衫加粉色短褲的熊嘉怡拿著毛巾跟水壺靠近。
熊嘉旬眼角餘光瞄見,一見到姊姊,何曉峰的眉眼唇角像沾了蜜,變得柔情似水,原本略嫌陰鬱的表情,也變得無比燦爛。
重不重視姊姊,嘴巴講的不算,下意識的表現才最是真實。
「辛苦了。」熊嘉怡走向前遞出毛巾跟水壺,在何曉峰仰頭喝水的時候,她很自然拿著毛巾幫他擦去額際的汗珠。
那種你呼我應,完全無須言語的默契,教站在一旁的熊嘉旬,看得無比羨慕。
他不大情願地承認——或許姊是對的,兩個人開頭是不是處在同一個世界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兩人有沒有心,願意一塊兒面對往後的生活。
「姊,」他突然望著熊嘉怡說話。「我到現在還沒問過妳,妳到底喜歡他哪一點?」
熊嘉怡嚇了一跳。幹麼突然問起這個?而且還當著曉峰的面!
「我也很想知道。」何曉峰附和。
熊嘉怡瞟瞟兩人,臉頰很快脹紅。
「就——」她做出很難形容的表情。「每個地方啊。」
「拜託,他明明就很難相處,嘴巴賤,」還死愛贏!熊嘉旬在心裡補上一句,只是基於面子沒說出口。「妳還有辦法說妳每個地方都喜歡?」
會不會太不挑啦?!
挨罵的熊嘉怡尷尬地笑著。對於何曉峰,她是真的沒得挑剔,縱使是他難相處難伺候的地方,她也一樣喜歡。
因為,那就是他,完全的他;不是嗎?
熊嘉旬嘆口氣,他知道姊討厭說謊,所以她說的每一個字,肯定都是真的。
然後他也看得出來,何曉峰非常喜歡姊的答案。
熊嘉旬別過臉,惱恨地瞪著面含淺笑的何曉峰。「你這傢伙,你真的知道你多幸運嗎?」
何曉峰不太情願地把目光調到熊嘉旬臉上。若他可以選擇,他現在肯定會馬上把熊嘉怡抱到他車上,緊緊抱著她,親吻她可愛的小嘴。
真要命,她怎能用那麼可愛的表情說出這麼動聽的話!
「知道。」他回答。「早在遇上嘉怡時,我的目光就離不開她了。」
是喔!熊嘉怡驚訝反問:「我一直以為你那時候很討厭我呢。」
他揉揉鼻子,不太好意思地承認。「我只是愛逞強。」
對於她,打從開始,他就全無招架能力。
簡直就像人朝湖裡扔進一顆大石的速度,咚的一聲,他就落入了愛裡。
只是開頭他還不明瞭,非得要經歷愚蠢地掙扎、挑剔與確認之後,他才恍然明白,自己花了三十多年企圖要找的,不過就是一個能夠直視他脆弱的靈魂,願意無條件愛著他的人。
試想,這世界上還有多少顆疲憊的心,在強忍著孤寂,他便深刻理解自己的幸運。
弱水三千,他終於尋找到專屬於自己的那份愛情。
與他心愛的人一起。
看著兩人旁若無人的對話,熊嘉旬輕嘆一聲,黯然察覺,一路和自己相依為命長大的姊姊,身旁已多了一個她想倚靠的對象。
身為她的弟弟,她世上唯一的親人,他應該要大方一點,祝福她才對。
「何曉峰。」他一出聲,就發覺自己的聲音有些哽咽,連忙假咳了幾聲。
不過看起來,他們好像都沒發現的樣子。
何曉峰看著他,目光裡含著疑問。
終於,他認為自己已夠平靜,可以順利把話說出口。「她是我唯一的姊姊,你一定要好好待她,讓她幸福。」
「小旬?」熊嘉怡驚訝地看著弟弟。他的意思是,他接受他們了?
「就這樣,東西讓你們收,我回去了。」熊嘉旬裝酷地轉過身。
媽的,他邊走邊責備自己。不過是姊姊交了男朋友,他在難過什麼?
可說也奇怪,鼻子就是酸酸熱熱的,視線也漸漸模糊了起來。
他忽然想到,電影裡常出現的,當爸爸的把女兒的手交放到女婿手上的瞬間,或許就是類似的感覺。
只是自己放開的……他用力揉了揉眼睛,是一直牢牢緊握的,姊姊的手罷了。
熊嘉旬一遠離操場,何曉峰立刻攬住熊嘉怡的肩膀,讓她偎在自己懷裡哭泣。
「妳有個好弟弟。」
她邊抹著眼淚邊點頭。「全世界最棒的。」
畢竟打小一塊兒長大,感情極好的姊弟,她怎麼可能聽不出弟弟剛才話裡挾帶著哭音。
她之所以佯裝沒發現,是因為清楚弟弟好強的個性。
「別哭了。」何曉峰用她手上的毛巾幫她擦去眼淚。「我剛才答應妳弟,一定會讓妳幸福的,怎麼眨個眼就哭得像個淚人兒?」
「沒錯。」她破涕而笑,連連點頭。「好,我不哭了。」
「還有時間嗎?要不要找個地方坐坐,喝個咖啡也行。」
她拿出手機察看時間。時間還早,距離小食堂晚上開店的時間,還有四個小時。
「有個地方,我一直想去看看,但是……」
怕那地點太敏感。
他毫不猶豫點頭。「妳說。」
她看著他的眼,深吸了口氣後才說:「何伯伯的墓地……可以嗎?」
他稍微緊閉了下眼睛。怎麼覺得,她的要求,早在自己預料中呢?
「當然可以。」他用力點了下頭。
他想,似乎也是重新面對爸的死亡——這件事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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