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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那天,當武朝卿來袁氏馬場報平安時,袁長雲只是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就將心思放在照料那匹辛苦奔波的馬兒上頭,彷彿對他救人的過程是否順利一點也不感興趣。
反倒是袁長風頻頻追問,不但沒責備他的隱瞞,還派人尋找武父那匹棄主逃跑的坐騎、張羅藥材、借他駿馬應急,陪他一起回武家打點後續。
袁長風的鼎力相助讓武朝卿很感激,但那一晚讓他帶著微笑入眠的,是那表裏不一的彆扭小姑娘。
他看見了,看到那快得幾乎察覺不到的如釋重負在她臉上一掠而過,還有她因偷聽他和袁大哥對話聽得太專注,停下了幫馬梳毛的動作,結果被不滿的馬兒咬辮子以示抗議。
從此,他的生活開始起了變化,一連串的忙碌等著他——
照料父親、練馬、被長雲帶去四處挑戰,將曾取笑過他的人一個一個贏回來;等父親傷好後,變成學捕馬、練馬、再被她帶去四處挑戰,讓沒笑過他的人也一個個成了手下敗將。
「一國的」——其他孩子都這樣叫他和袁家姊弟,提到他們總是豔羨中帶著崇拜,只要想到這個詞,他就會忍不住笑,他不再是孤獨一人,若有人敢欺負他,長雲絕對會第一個跳出來,因為他們是「一國的」!
那段時光充滿了驚喜,他擁有了生平第一匹馬,贏了生平第一場馬,憑著一己之力捕到了生平第一匹馬,因為太快樂了,快樂到他不敢相信自己會如此幸運,有時候睡到一半會突然驚醒,以為這只是場夢。
直到看到自己開始長高的身形,還有與長雲只需一個眼神就能心意相通的默契熟稔,都在告訴他那無數的喜悅全是這些年的真實經歷,沒人能奪走,那股虛浮才就此消失。
因為有長雲的出現,讓他明白難過是會結束的,然而人們無法阻擋的生老病死,也提醒著快樂不會一直持續。
在他剛滿十六歲,長雲十四歲時,袁伯母因病過世。
此時棺木已然入土,不同於送葬時的嚴謹,回程時有人先行告別,有人默默離開,變得三三兩兩的隊伍少了哀淒,卻多了分曲終人散的寂寥。
出發時和兄弟領在前頭的袁長雲如今緩緩獨騎,麻布頭罩遮去了半邊面容,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陪父親一起前來的武朝卿只在上香時和她正面相對,她沒有掉淚,臉上也沒有哭過的痕跡,只是神色沉靜地盡著喪家的禮儀,一一對著來為亡母送行的賓客叩首答謝。
送行時,身為小輩的武朝卿只夠資格跟在隊伍尾端,但他的視線一直離不開她,直到現在已不用那麼拘謹,他還是騎在後頭,默默地望著她的背影。
他看到有個長輩騎馬來到袁長雲身邊。
「咱們北方兒女就是要像你這樣堅強,做得很好!」那個伯伯聲如洪鐘,豪邁地拍了下她的背就走了。
很痛!袁長雲咬牙,鎮日累積的煩躁與怒氣再添一筆。
煩死了,幹麼每個人見了她只會說這些話?她哭不哭、堅不堅強關他們什麼事?她又不是做給他們看的,況且這本來就沒什麼好哭啊,娘只是去和爹作伴,她高興都來不及了,有什麼好難過的?
就算以後再也見不到娘了又如何?反正她忙得很,要做的事很多,才不在乎呢!抿著唇的小臉滿是倨傲,已有曲線的身子挺得筆直。
聽到又有蹄聲靠近,袁長雲一看清來人,愈加沈冷的表情像是瞬間蒙上一層冰霜。
這時候她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武朝卿。
任何人對她說那些話她都還忍得住,就他不行,因為他是武朝卿,是這世上最瞭解她的人,永遠都知道她什麼時候是真的生氣,而什麼時候又可以繼續鬧她。
她不要安慰、不想說話,只想一個人靜一靜。
快走開!她在心裏大吼,死命盯著前方想讓他知難而退。
「欸,來比馬吧。」武朝卿對她的拒人於千里之外視若無睹,臉上輕鬆無比的笑容像他們只是出來踏青。
「我不要。」她咬牙。這傢伙是怎麼回事?就算她看起來不怎麼難過的樣子,也不代表有玩樂的心情!
「反正現在也沒事了,比一下嘛。」平常很懂得分寸的武朝卿今天卻異常難纏,仍一臉燦爛地笑著。
「別、煩、我。」袁長雲更火了。什麼叫沒事?對她而言,這不只是葬禮結束那麼簡單,她娘走了,她以後再也見不到她了,他怎能說得這麼無關緊要?
「你不會是上回差點輸我,所以不敢接受挑戰了吧?」武朝卿挑眉。
「誰差點輸你?」袁長雲不敢置信地抽了口氣,終於正眼看他。「明明就是你輸!」
她承認,現在的他已不可同日而語,雖然離高大威猛還有很大一段距離,但男女天生的差異都漸漸浮現,她已經沒辦法再像以前贏得輕鬆,必須靠著技巧及苦練才能保住不敗之地。
問題是,她好歹也算他師父,沒淪落到輸他的地步!
「是平手吧?好啦、好啦,算你贏。」武朝卿撇撇唇,一副不跟她計較的寬宏大量。「這回比出個高下,你就沒話說了吧?」
他居然暗指她賴皮?袁長雲氣炸了,差點沖上去把他嘴角的笑給揍掉。「武朝卿,我警告你……」
她話還沒說完,那個始作俑者已一勒韁繩。
「看誰先到萬丈崖,輸的人要幫贏家提鞭喂馬一個月!」語音未落,武朝卿已縱馬飛竄而去。
袁長雲呆了呆,趕緊策馬追上。「武朝卿,你作弊!」
原本正和武父說話的袁長風回頭,看著他們一前一後遠去,眼中滿是嘉許及欣慰,他知道妹妹已不需要他擔心了。
惱武朝卿的顛倒是非,袁長雲一心只想用勝負讓他心服口服,她忘了喪母之慟、忘了被她拋在後頭的隊伍,使盡全力猛追。
她緊盯著領在前方的身影,嫌遮了視線的麻頭罩太礙事,一把扯下塞在腰際,任它在賓士間迎風飛舞。
察覺她的接近,武朝卿全速前進間不忘變換方向阻擋,還拋來笑意滿滿的一眼,更讓袁長雲氣得牙癢癢。
馳騁間,他們已來到山腳下,等在前方的是陡峭的坡,雖不如它的名稱真有萬丈之高,卻說明瞭它的難度,坡度險峻、土石鬆滑,若非藝高人膽大根本上不去。
不過技術純熟的兩人早已征服過這個萬丈崖,登頂對他們並不是件難事,他們追求的是一次比一次快,訓練自己更精益求精。
雖然已來過無數次,知道危險性的袁長雲仍不敢輕忽,專注心神,帶領著馬兒勇敢向上,而一旁的武朝卿也幾乎和她登到同等高度,他們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見了興奮及鼓勵。
見目標就在眼前,兩人更是各展其技,結果袁長雲快了一步,搶先來到崖邊。
「我贏了!」她勒馬回頭,因劇烈活動而紅豔不已的臉蛋上滿是開心的笑。
「甘敗下風。」以一匹馬身之差飲恨的武朝卿來到她身旁,大汗淋漓的俊容不見絲毫懊惱,唇角勾揚的表情仍是那麼輕鬆自若。
登頂後的壯闊景色是誘使他們一再挑戰的獎賞,袁長雲著迷地望向前方,寬廣的草原及藍天彷彿遠到看不見邊際,她不禁感動地閉起眼。
餘波未平的興奮感仍在血液中流竄,讓她忘了身體的疲累,所有的煩鬱都隨著汗水逝去,只有舒暢的快意籠罩著她,那看所有事都不順眼的壞心情,似乎已遠得像上輩子的事了。
她緩緩地張開了眼,視線仍望著眼前的景致,激烈的心跳逐漸平穩,卻因感覺到身旁那人的陪伴而起了另一種悸動。
他向來就不是在乎輸贏的人,更別說是主動提議比賽了,這場挑釁不是為了勝負,而是為了她。
她以為自己可以泰然接受失去母親的難過,大家也都以為她調適得很好,只有他看透了自己,沒給她任何安慰,卻用她最需要的方式帶她宣洩了情緒。
他的察覺,是因為太瞭解她了,抑或是因為他也懂得這種痛?袁長雲輕輕籲了口氣,卻釋不去心口的揪擰,她心疼他,也懊惱自己竟沒有發現這一點。
他很少提起武伯母,就算偶爾有人問到,他也都笑笑地說不記得了,他的反應太自然,所以她也不以為意,還以為他真是因為沒有印象所以少了留戀,直至此時,她才明白,在那無謂的笑容裏還藏了更多她不曾察覺的秘密。
「要多久才能忘記?」她輕聲開口。他忘了嗎?還是他依然痛著?
聽出她的言外之意,武朝卿心一震,隨之而起的是滿滿的感動。傻丫頭,明明現在最難過的人是她,怎會變成關心他了呢?
「會一直記得的,因為那都是回憶,會忘記的只有難過。」他的母親曾是造成他痛苦的起源,而今他已真正釋懷,更感到欣喜,若不是這一半的南方血緣,他永遠都不會發現這面噁心善的姑娘有多珍貴。
袁長雲回頭,望進那雙盈滿溫煦笑意的眸子,心不由自主地跳得好快。
那漂亮的五官是她從小就看慣的,那總是掛在嘴角的從容淺笑也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但就是有些地方不一樣了,彷彿他變成熟了,不再是那個事事都要依賴她的瘦小男孩。
這個念頭讓她心驚,她連忙抑下。
不,哪有什麼不一樣?他還是比她弱,還是那個對她構不成威脅的無害玩伴!
「剛剛是我贏喔,你要是再敢說成是平手試試看。」她仰起下頷,用勝利者的驕傲姿態睥睨他。「想贏我?你還早得很呢!」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強調這一點,她並不是那種愛自我吹捧的人,但只要一遇到他,她就是控制不了,好像這麼做就可以證明他們都沒有變,證明他們的關係還是和以前一樣。
武朝卿笑笑沒說話,卻突然用馬鞭挑起她的手,看到她的掌心佈滿新舊交雜的傷痕,他的笑容未變,黑眸卻閃過一抹慍色。
「偷偷練得很勤嘛,怕輸我?」他輕哼,用戲謔的表情掩飾掉眼中的不捨。
「才、才不是!」袁長雲急忙抽手,反駁得很義正詞嚴,微紅的臉卻透露了她的作賊心虛。「我本來就練馬練得很認真,跟你無關,你那點三腳貓功夫我才沒放在眼裏。」
怕他又拉她的手過去細看,她下意識地將手藏在背後,防備地瞪著他,劍拔弩張的模樣簡直就像被侵入地盤的小獸。
望著她倔強的臉,武朝卿突然有股衝動想對她做些什麼,想看她被逼急了會有什麼反應,但理智終究還是獲得了勝利。
他急什麼呢?他還不夠懂她嗎?她是一匹最難誘捕的寶馬,太急躁只會讓她溜得無影無蹤,時間還長得很,若說到比耐心,他還怕比不過她嗎?
「這麼瞧不起我?看來要得到你的認同還有得等嘍。」武朝卿低笑,不著痕跡地將略顯僵凝的氣氛輕易地化解開來。
沒聽出他的弦外之音,袁長雲悄悄鬆了口氣,也對自己的反應過度感到抱歉,只是……她並不想讓他知道她贏得有多辛苦,那會讓她覺得自己彷彿被赤裸裸地看穿。
「來吧,給你反擊的機會,我們來比誰先回到我家。」將那些奇怪的想法全都拋開,她刻意輕快地說道。
「我來喊開始。」武朝卿調轉馬頭。
「沒問題。」袁長雲做好準備,只等他一聲令下。
「你教我騎馬的責任就到今天為止。」
全神貫注的袁長雲怔了下,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已一馬當先沖了出去。
這是什麼意思?她急忙追上,為了不輸掉這場比賽,也為了想問個清楚。
最後仍是她贏了,但對於他臨走前的那句話,不管她怎麼問,卻總是被他用笑語輕描淡寫地帶開,等她發現他還是什麼都沒回答時,她也錯過再追問的時機。
雖然是她贏了,但不知為何,那股梗在心口的煩悶卻比輸還難受。
五年後
位處邊關的大城是南北往來的重要通道,應有盡有的市集裏更是人來人往,販子的吆喝聲和買家的殺價聲此起彼落,交織成熱鬧活絡的景象。
「長雲,等等、等……救我、救我啦,長雲!」原本還刻意抑低的聲響,在發現情況已完全超出控制時,變成了顧不了面子的急嚷。
走在前方的袁長雲懊惱停步,一回頭,眼前的情景讓她很想直接掉頭離開——
一個嬌小女子狼狽地被馬兒拖著走,而原該乖乖被她牽著的坐騎正大搖大擺地東晃西逛,眼中壓根兒沒新主人的存在。
「長雲——」被帶往反方向的禹綾又扯開喉嚨喊。
怕引來側目,袁長雲快步來到她身邊,咬牙低道:「你怕認得我的人還不夠多是不是?」口氣雖凶,但她一接過韁繩,靠近馬兒的輕聲安撫卻是如此溫柔。
「我以為你沒發現嘛……」禹綾可憐兮兮地說道,看到自己搞不定的馬兒一到她手上就乖乖聽話,立刻又轉為一臉崇拜。「嘩,長雲你真的好厲害,我再學八百年也沒辦法像你這樣。」
瞪著那張真誠無比的笑臉,袁長雲氣也不是笑也不是。
「鬼才要跟你耗八百年,限你回去前和它打好交道,不然就算你被它丟在半路我也不管你。」將韁繩塞回給她,袁長雲牽著自己的馬轉頭就走。「快一點,你已經耽擱我們不少時間了。」
「好、來了來了。」禹綾趕緊小跑步跟上,怕一沒了她在身邊當護身符,那匹壞馬兒又開始拿喬。「馬大爺,你乖乖的啦,咱們都別再惹長雲生氣了好不?」
看似頭也不回的袁長雲其實都有留心身後的動靜,聽到緊隨的腳步和那帶著討好的商量,她得抿唇才能抑止湧上的笑意。
大哥在前些日子娶了這個來自南方的千金小姐,一開始她非常反對,氣大哥為了生意賠上自己的終身大事,而當見到那像是風吹便倒的嬌小個子時,大嫂這兩個字她更是喊不出口,因為她已經可以想見她捱不住苦,丟下大哥一走了之的情景。
沒想到這南方小女人柔弱歸柔弱,毅力卻挺夠的,總是被馬兒耍到團團轉還能越挫越勇,被她凶也能笑嘻嘻地跟前跟後,親熱地猛喊長雲,完全沒將她的冷臉當一回事。
這讓她不禁想起小時候,也有個不怕她凶、不怕吃苦的小個兒平反了她的偏見,讓她刮目相看,只是——
「你為什麼一定要欺負我啦?你再這樣我要跟相公告狀喔……」
聽到身後那一點威脅性也沒有的嘀咕聲,袁長雲深吸口氣。
為什麼兩個感覺那麼像的人,資質卻是天差地遠?!她不求大嫂像武朝卿那樣一點就通,但至少、至少讓她看到一點點進步成不成?
要不是念在大哥的分上,好幾次她都差點將她從馬上踹下去……不對,用不著她踹,這女人甚至連上馬都要踩著她的肩才上得去!
「長雲,你說的糧行是不是那一間?」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的禹綾還興高采烈地指著前方的鋪子問道。
她的話提醒了她,袁長雲再深吸口氣。
現在最要緊的是帶大嫂認識往來的商行,只要這項任務一了,她以後就可以不用再煩記帳、叫貨這些瑣事,為了這個大好遠景,她忍,她忍、忍、忍!
一想到這兒,袁長雲心情立刻好了許多,正要往糧行走去,卻又突然頓住——
糧行前聚集了一小群人,笑靨燦燦的武朝卿被諸位姑娘眾星拱月,簡直比市集上生意最好的攤子還熱鬧。
有必要說曹操曹操就應聲出現嗎?袁長雲不悅地收回視線。可惡,要招蜂引蝶不會去別的地方?擋在那兒害人都沒辦法做正事了。
「你在看什麼?」個子小的禹綾踮腳張望,一看到武朝卿,眼睛整個亮了起來。「哇!那位公子長得好俊喔,我連在南方都沒見過這麼漂亮的男人呢,他是誰?你認識嗎?」
看到自家嫂子也被他的魅力迷倒,袁長雲心情更差了。
「原來你喜歡那種瘦弱型的,現在換人還來得及啊!」她冷嗤。真不懂她們到底喜歡他哪一點?真正值得信賴的男人是像她大哥那樣慓悍威猛,而不是這種光長身高不長肉的漂亮男人。
「才不是,我只喜歡相公,其他人我都不要!」禹綾忙不迭地搖頭,然後又親昵地挽住她的手臂。「那個人到底是誰呀?感覺你們關係匪淺喔。」
雖然那男人真的很俊,但她對相公可是忠貞不二,會那麼在意全是為了長雲,十九歲的她早該許個好婚配,卻從沒聽相公他們提起,她還想著要找時間問問,沒想到機會反而自己送上門,當然得好好把握住來場姑嫂間的體己話嘍!
不習慣有人這麼靠近,更不習慣有人當街示愛——即使物件並不是她。袁長雲尷尬地紅了臉。這種話應該是小夫妻關起門來自己在閨房說,她一點也不想聽!
「誰跟他關係匪淺?我們只是從小一起長大,我們家偶爾會跟他買馬而已。」袁長雲掙扎著想拉開一些距離。
「相公不是也會捕馬嗎?為什麼要跟他買?」禹綾才沒那麼簡單放過她。直接說青梅竹馬不就好了嗎?越撇清越有問題,長雲和那俊俏美男子之間絕對不單純!
「他是專靠捕馬吃飯的,要極品好馬只有他才捕得到。」想到這樣好像在貶抑自家兄長,袁長雲趕緊聲明:「這可不是因為大哥技術差喔,要不是大哥要兼顧馬場,能花在捕馬的心力有限,不然哪輪得到武朝卿出頭?」
「原來相公說的武朝卿就是他啊……」聽到名字,禹綾恍然大悟,心念一轉,又笑道:「可是相公很誇讚他耶,還說如果要找妹婿,一定要這種人他才放心。」
看到長雲從瞪圓眼轉為窘惱的臉紅模樣,禹綾不禁在心裏偷笑。她可沒說謊喔,相公是真的對他讚譽有加,她只是自己幫忙補上最後兩句而已。
「放心個頭!」袁長雲脹紅了臉,既氣他們私下談論她的婚事,更氣大哥竟將她和那傢伙配成一對。「除了捕馬,其他的他從來沒贏過我,那麼弱的男人我才不可能會嫁!」
「那要是有人比你強呢?」慵懶的男子嗓音插了進來。
袁長雲不用回頭就已知道來人是誰,她暗暗咬牙。幹麼偷聽別人講話?
「當然是要再贏回來,我袁長雲才不可能輸。」回頭看到那漂亮到不像話的俊臉正沖著自己笑,她更火大。「你忙完啦?」
「瞧,她這不是很矛盾嗎?」對她的暗諷置若罔聞,武朝卿轉頭對禹綾笑道。「輸她的不嫁,贏她的她又不服輸,你說,這輩子她嫁得出去嗎?」
「沒錯、沒錯!」禹綾點頭如搗蒜。哇,近看更是不同凡響,長雲居然狠得下心將這種男人貶得一文不值?有鬼,一定有鬼!
「你認識他嗎?這麼一見如故?」惱他們連成一氣,袁長雲先是向禹綾吼,然後又瞪向武朝卿。「我的終身大事輪不到你來發表意見,你搞定那些投懷送抱的爛桃花就好!」
「同是南方人,人不親土親,當然一見如故。」越挨駡,武朝卿笑得越開心。
「你也來自南方?」禹綾掩唇驚嚷,興奮之情全寫在臉上。「難怪我就覺得你長得不像北方人,你來多久了?習不習慣?」
看到向來笑臉迎人的大嫂竟激動得像要哭了般,袁長雲突然覺得生著氣的自己很像笨蛋。她總算見識到他的好人緣是從何而來了,連為他童年引來不少嘲笑的身世都能拿來當成攀親引戚的橋樑,算他行!
「你們慢慢敍舊吧,不打擾你們了。」將馬丟給武朝卿,她頭也不回地朝糧行走去。
「……長雲生氣了?」禹綾笑容緩緩褪去,猶豫著該不該追上。
「沒事,她只有那副表情能嚇唬人,嫂子不用擔心。」武朝卿微笑安慰。
「你很瞭解她嘛。」禹綾對他更有好感了。這男人真的懂長雲,不錯不錯。「我知道她只是嘴硬,其實人很好,會以為她真的生氣,是因為怕她誤會。」不好意思說得太明,她指指彼此。
「嫂子多心了。」武朝卿低笑。「我想,長雲應該連吃醋這兩個字要怎麼寫都不曉得。」
一個活潑嬌俏的少婦,一個言行輕佻的浪子,只要稍有理智的人都不會留他們獨處,但長雲就是可以毫無芥蒂地走掉,他很愛她如此坦蕩的心思,但有時這一點也讓他很挫敗。
「可是剛剛看到你在跟一群姑娘說話,她臉色不太好看耶。」禹綾從他的話裏嗅到了一些端倪,眼中閃過黠光。「欲擒故縱這招要斟酌使用,不然小心適得其反喔。」
心思被說個正著,讓那帶笑的俊容染上些微尷尬之色。
他承認,他是耍了點小計謀,他雖沒刻意招惹那些姑娘,但若要斷絕她們對他的希冀,其實他是做得到的。
卻因為她,那個完全無視他的改變,將他貶到一無是處的固執小女人,他故意不劃清界線想引起她的——
武朝卿暗歎一口,好,就算引不起妒意,只要引起一些些在意也好,讓她知道他其實很炙手可熱,但她的冷淡反應卻只讓他覺得自己是個搬石頭砸腳的傻子。
他現在已經認清了,寧可告訴自己她只是因為別的事在生氣,也不要再抱著無謂的期待。
「是嗎?」他不置可否地笑笑,將話題轉開。「嫂子對北方的生活還習慣嗎?」
「嗯,相公他們都對我很好,只是天氣有點冷,馬兒也不聽我的話。」雖然她忍不住小小抱怨了下,仍掩不住那一提到丈夫就洋溢幸福的表情。「聽我相公說你很行,你是怎麼辦到的?居然能比北方人還厲害。」
「長雲幫了我很多,而且老實說,我只算半個南方人。」武朝卿對小時候的辛苦簡單略過,人在異鄉已經夠不安了,她需要的是鼓勵而非打擊。「先母也是從南方嫁到北方,如果她還在世,一定會很高興多了同伴。」
相同的際遇讓他對袁家嫂子多了份關心,這片土地其實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可怕,只要有人願意伸出溫暖的手,再大的差異都可以克服。
「知道有人比我早那麼多年嫁到這兒,還把孩子教得那麼好,我安心好多喔。」禹綾笑道,卻突然往後一個踉蹌,原來是她牽著的馬又開始不安分地逛起大街了。「你這笨蛋,回來啦!」她氣急敗壞地和它展開拉扯。
「讓我來。」武朝卿啞然失笑,趕緊上前幫忙。有這種打不倒的活力,看樣子他也不用太擔心了,袁家嫂子絕對可以在這兒適應得很好。
見別人又是一出手就簡單搞定,禹綾哀怨地看著那匹馬兒。
「你給點面子嘛!」誰的話都聽,就是沒將她放在眼裏,好嘔喔!
「教你一招。」武朝卿手一翻,有如變戲法般似地變出了根胡蘿蔔,折了一半遞給她。「像這樣喂它。」他用手上那一截示範要怎麼將胡蘿蔔立在掌心。
「這樣?」禹綾如法炮製,手才剛伸過去,之前甩都不甩她的馬立刻親熱地靠了過來,一口吃掉那截胡蘿蔔後,眼睛還眨呀眨地直看著她。「然後呢?」她興奮不已。
「然後呢——」武朝卿微笑拿著那截胡蘿蔔朝馬兒靠近,直視著它,臉上的笑容好溫柔好溫柔。「不聽話就沒得吃,懂了嗎?」在他用溫醇語調低喃的同時,手上那截胡蘿蔔也已直接往禹綾拋去。
禹綾眼明手快地接住,只見那匹總是趾高氣揚的馬兒一臉震驚地看看他,再看看她,像是終於接受了她身為主人的事實,垂頭喪氣地嘶鳴了聲。
「嘩,你真的太厲害了!」禹綾開心地又笑又跳,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你手上那截記得收好,別被它給偷吃了。」武朝卿好笑地提醒。
「相處得很融洽嘛。」袁長雲那像在自言自語的冷哼自後傳來。「如果嫌我太早回來,我可以再去別的地方晃晃。」
回頭看見她吃力地抱著一袋馬秣,他動作自然地接過,幫她置放馬背上。
「看在袁大哥的面子上,這馴馬的費用就不跟你收了。」要損人誰不會?武朝卿輕鬆自若地接招。
「平常那麼多姑娘跟你討教,怎麼就沒見你收過錢?」明知他只是說說,她就是忍不住想反駁他。「而且你其實沒把我大哥放在眼裏吧?說沒辦法來喝喜酒,卻有時間在這兒和人有說有笑。」
「我那時守著一匹馬走不開,這你也曉得。」武朝卿苦笑。「我只不過是進城來買些東西,誰知這樣也能被逮住。」
「你活該,誰教你老和姑娘家糾扯不清。」袁長雲嘴上雖仍念著,其實心裏早已不氣了,望向那個正專心和馬兒嘀嘀咕咕的小女人,她壓低聲音問:「你覺得我大嫂待不待得住?」
近年來南北聯姻的例子越來越多,但能幸福圓滿的幾乎是少之又少,她並不是在詛咒大哥大嫂他們,只是……她總覺得有些不安。
「她沒問題的,就算你瞧不起她,也該對袁大哥有信心。」武朝卿微笑。他猜得沒錯,她剛剛是怕袁大嫂礙於她在場有苦難訴,所以刻意回避。「別擔心,我家的狀況並不代表全部。」
心裏的不安被撫平了,但隨之而起的是對他的關心。袁長雲很努力想從他那輕鬆自若的笑容找出一絲絲的隱瞞,一如以往,她什麼也找不到。
三年前,武伯伯在一次意外去世,那時他所展現的是真正的泰然以對,而不是像她當年喪母那脆弱不堪的強撐無謂。
她知道這些年來他們父子間的關係已逐漸好轉,但仍有著疑惑,然而看到他那毫無芥蒂的神情時,她問不出口,因為只要提出任何疑問,都會讓她覺得自己像在譴責他的偽裝,於是她將那些問題放回心裏,要自己相信他是真的釋懷了。
只是當看到他總會對那些南北結親的家庭多加留心及關懷時,壓抑下來的疑問又會不由自主地隱隱浮動。
「怎麼?太久沒見到我,發現我變迷人了嗎?」武朝卿促狹道,接觸到她淩厲射來的目光,他忍俊不禁地大笑。
「那些姑娘是怎麼回事?竟看上這種人。」袁長雲惱聲嘀咕,卻也對這種一如以往的相處方式感到安心。
隨著年齡增長,他們都有各自要擔負的責任,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有時十天半個月都沒見到人也是常有的事,有股憂慮總會不受控制地浮上心頭,怕他們會因為太久沒見而變得生疏了,值得慶倖的是,這種情形一直都不曾發生。
「不懂得欣賞的你,才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吧?」大街上並不是適合深談的地方,武朝卿用玩笑的方式點到為止。「我該走了,幫我轉告袁大哥,改天我會親自登門送上大禮,祝賀他新婚。」
臨去前,他不忘再去跟禹綾那匹坐騎「關切」一下,又和禹綾聊了幾句,這才邁步離開。
看著他在人群裏消失了蹤影,袁長雲有種說不上來的悵然若失。下次見面不知又是什麼時候了,她好想念以前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
「我覺得相公的眼光真的很不錯耶。」禹綾踱回她身邊,笑得好曖昧。剛剛她是識趣地留給他們獨處的機會,瞧他們聊得可開心呢。「他沒你說的那麼差啊,連我這匹壞馬他都能三兩下就治得服服貼貼的……」
怎麼又提這檔子事啊?袁長雲懶得理她,拉著馬兒直接掉頭走人。
怕被丟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城鎮,禹綾顧不得要點什麼鴛鴦譜了,拚命拉著馬兒想跟上,誰知剛剛乖巧不已的馬兒選在這時候跟她鬧彆扭,一直用鼻子頂她,威脅她將剩下的胡蘿蔔交出來。
怎麼會這樣啦!
「不要搶,武公子說你要乖乖聽話才能給你……長雲、等我,我不認識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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