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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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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風光 -【紅妝小譯官(姑娘上朝去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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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31 00:04:1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自告奮勇去疫區

因為榮煥臣還有傷,無法立即上任,顧巧領有四夷館的差事,也需要先備課,于是他們便在天津過了年。

祭灶那日,他們沒有用當地人習慣用的糖瓜,而是依循著海口村的習慣,做了粟米及糯米兩種不同口味的紅棗年糕來祭祀。

當兩人各自拿著一種顏色的年糕吃得歡快時,彷佛也回到了兩小無猜的青澀時期,他沒有政事與軍務在身,不必提著頭上戰場,只要記得每次由鎮上鏢局回村時給她帶一塊最喜歡的火燒;而她也沒有悔叫夫婿覓封侯的忐忑,更不用背負四夷館授課的壓力,只要替他照顧好娘親,插著最好看的頭花,等著他回來斗斗嘴撒撒嬌就好。

然而成親之後就變成大人了,成長有時很殘酷,幸而他們一直堅定地牽著彼此的手。

除夕夜,他們倒是吃了當地慣吃的素餃子,榮煥臣還故意喂了顧巧吃棗子與栗子,弄得她一頭霧水,後來知道是為了「早立子」,沒少得到她一番嬌嗔。

而天津衛的年禮,熟悉的親友習慣送不剪枝的臘梅、海棠及迎春花等等花卉,于是待到年十六,榮煥臣與石森交接了印信,他才帶著好幾盆花與顧巧舉家搬遷至京師。

神機營為京營三大營之一,隸屬于五軍都督府,其中榮煥臣擔任的是神機營第一把手,稱之為管操。他入京時就有神機營的副將前來迎接,一口一個榮管操叫得親熱,他才知道原來自己改良火器,在水師作戰用兵如神,已經在神機營傳得神乎其神,大家都期待著他的到任。

榮煥臣在京師原就有一座三進的宅邸,那是他協助盛昌帝勤王有功,盛昌帝登基後賜給他的將軍府。三進院位于黃華坊的文思院附近,距離長安左門外、玉河橋之西的四夷館並不遠,距離一堆中央衙門聚集的大時雍坊也很近,都督府就在其中,未來無論是顧巧或榮煥臣要應卯都很容易。

劉總管帶著願意一起赴京的奴僕,比主子們提早了十日由天津衛出發,先到京師的三進院將屋里屋外打點好了,于是榮煥臣夫妻抵達後很快就安頓了下來,兩人一來就忙得不行,各自開始新職務的熟悉及到任工作。

人說春雨貴如油,但今年不知怎麼回事,自來到京師後這雨就不停地下,雖然只是綿綿細雨,下久了也是頗令人煩悶,顧巧的第一門課便是在這樣的雨絲風片中展開了。

四夷館分配給西語館的課室坐著二十五名學生,其中二十四名都是由國子監選出,第二十五名學生卻是相當特別,坐在最後側,生得細眉鳳目,膚白似雪,沒人與其交談,更沒人敢多看她一眼,竟是宮中的開陽公主喬裝而來。

自從她打听到上回御 書房撞見的那名武官是天津衛指揮使榮煥臣,她便開始調查注意關于他的一切。知道他早已成親,她還不開心了一陣子,最近得知他調職京師任神機營管操,他的妻子顧氏甚至被聘至四夷館授課,這位刁蠻公主便想親眼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人配得上榮煥臣那樣英武不凡的男子,所以便扮成了國子監學子,打算親自來上顧巧這門西語課。

第一次任教的顧巧雖然有榮煥臣在事前替她做了不少準備,但在進入課室前還是先深深地吸了好幾口氣,平復一下緊張的情緒,才毅然決然地走進了屋內。

原本吵吵嚷嚷的教室里瞬間變得一片寂靜,顧巧穿著皇宮中女官的官服,方領對襟琵琶袖的深藍色襖裙,只是她沒有正式官餃,未戴官帽,只繪了牡丹髻,插上銀質的花簪,低調且穩重。

這衣服是宮中發下來的,樸素老成,剛拿到時被她嫌棄得不行,但當她看到榮煥臣的欽賜大紅蟒服時,直接笑倒在他身上,突然覺得自己這身其實還是不錯的。

當顧巧緩緩行來,開陽公主已在心里給予了極差的評價,這種清秀的臉盤,哪里有她公主妝容的大氣?身子瘦巴巴的也沒有自己珠圓玉潤好看,只有笑起來勉強還可以,但這顧氏是來授課的,總不能光笑吧?

雖然將顧巧月復誹得一無是處,但開陽公主的不甘心卻是與之激增,內心的酸水沸騰得都快溢出來。

顧巧在眾人面前站定,先是靜靜地環視了整間課室的學生,目光在最後頭開陽公主的臉上多停留了一瞬,便微微一笑,聲音清脆地開口道——

「雖然你們一個個坐得端正,但我知道其實你們心里是不服的,認為區區一個女子,憑什麼來這里教授你們學問?而且你們堂堂國子監生,被選到西語館學習外國語言文字,簡直浪費你們讀聖賢 書的時間,因此都打定了主意不會認真上我的課,想被踢出西語館,對嗎?」

這簡直是一來就挑釁,卻也明確地說中了眾人的心情,屋子里頓時喧譚起來。

其中一名方臉的學子直接冷笑回道︰「顧先生言重了,我們皆是監生中挑選出來學習西洋外邦語言文字的優秀學子,豈會不尊師重道?」

而一名身材敦實的胖學子也譏笑地附和道︰「是啊是啊顧先生,我們對你可尊敬了……」

剎時間,課堂上哄笑成一團,哪里還有什麼學習的肅穆氣氛。

顧巧也不動氣,只是依舊微笑著朝那名方臉學子說道︰「那很好,這位優秀學子,既然你要尊師重道,那麻煩請你先將壓在紙張下的話本收起來可好?」

此話一出,課堂間的嘻笑聲瞬間少了大半,那方臉學子當下漲紅了臉難以置信地瞪著顧巧,怎麼也想不明白她是怎麼知道的。

顧巧沒有多理會他,把視線轉向了胖學子。「還有你,藏在袖子里的饅頭可別上課吃,否則旁人還以為四夷館伙食比不上國子監,那膳房的人可是要找你打架的,屆時你優秀學子的形象可是會斯文掃地。」

胖學子臉色微變,臉上的肉抖動著,居然不敢與顧巧對視。

被點名的兩名可憐學子,不知道顧巧身後可是有著榮煥臣,要查課堂上學子的名單還有事先打听各人的毛病,還不是小菜一碟。

「至于其他人……」顧巧目光淡淡掃了過去,「那些空桌連文房四寶都還沒擺上的,想來我的授課,你們光用腦袋就能全記起來,佩服佩服,等會兒課後抽考,希望你們能表現出國子監生的優秀。」

顧巧三言兩語,幾乎就鎮壓了全班的學子,個個匆忙地將桌上東西該收的收該擺的擺,終于開始正視這位先生。

然而坐在最後的開陽公主恨不得這群學生鬧起來,詎料他們這麼快就慫了,她自然越看顧巧越不順眼,忍不住高聲說道︰「你又有什麼值得我們認真上課的?」

其他人紛紛看向了開陽公主,又看看顧巧,有幾個已經在內心竊笑起來,這開陽公主可不好擺平,喬裝而來顯然不懷好意,就不知道先生如何應對了。

她語氣中的惡意,顧巧清楚地感受到了,笑容不由淡了些,卻是風馬牛不相及地說道︰「這位學子,請問你知道西方友邦,男子對于女子,或是下官對于上官,是如何見禮的嗎?」

「還不就是打躬作揖那一套……」開陽公主不以為然地嗤笑了一聲。

顧巧搖搖頭,緩步走到她身旁,突然伸出右手執起開陽公主的柔荑,放到唇邊輕輕地吻了一下。

手背傳來那軟綿綿的輕柔觸感,簡宜讓開陽公主雞皮疙瘩都泛了起來,本能地大喝一聲,「放肆!」

顧巧仍是那從容的態度,放下了公主的手,說道︰「西方友邦男子對女子為了表示恭敬或歡迎,或者是榮幸,行的就是類似這樣的吻手禮。」

顧巧這麼說,代表她早知道開陽公主是個女子,其他學子當即恍然,所以她只挑著開陽公主示範,就沒有男女逾距的問題了。

開陽公主瞪大了眼,鳳目挑得更高。「這豈不是唐突?誰敢親本……親我的手,我就砍了誰!」

「今日若你身為接待的官員,在友邦派來使者見禮時就砍了對方,真不知道對方有幾顆頭夠你砍的?」

顧巧此話一出,馬上有人忍不住笑了出來。

還搞不清楚狀況就斬了來使,是要如何腦殘才干得出的事?

開陽公主還想再辯駁,顧巧卻已經跳到下個問題。「如果今日西方友邦的使者獻上了他們國家的烤肉及面包,你會怎麼吃?」

「那自然是用筷子吃了!」開陽公主本能回道。

「你可知西方友邦用膳是使用刀叉的?而且使用的方法還很講究,如果今日友邦使者獻上了他們的食物與餐具,你卻不知道怎麼用,在拿出筷子的剎那已經貽笑大方了。」

顧巧听著原本稀稀落落的笑聲漸漸多起來,她也沒有制止,只是對著開陽公主說道︰「所以,你現在覺得這門課值得認真上了嗎?」

開陽公主臉都綠了,簡直被堵得啞口無語,但她又不想奉承顧巧的觀點,只能冷哼一聲別過頭去。

這樣的倨傲及不友善依舊沒有激怒顧巧,她只是聳了聳肩,慢慢走回眾學子之前,輕松地道︰「好啦,事實證明了,你們對我授課這件事還是有些抗拒的。但是據我所知,國子監生想要任官,除非參加科舉中試,成績還要非常靠前;不想考試就得背景雄厚,才能得到六部不錯的官位,否則頂多也是掛個末流小官,或是被分發到外地去做那听都沒听過的官位。一輩子這樣庸庸碌碌無法出頭,你們願意?還是你們每個人家里都是高官勛爵,可以不愁前程的?」

如果不愁前程就不會入國子監了,而且會被選到四夷館來,都是靠山沒有別人大,斗爭過程輸了,成績中流,在科舉時吊車尾都懸的那類人——也就是很可能會是顧巧口中庸庸碌碌無法出頭的典型。

這根本是個矛盾的陷阱題,但顧巧這麼一說出來,卻是無解,每個人都像心里被戳了把刀,啞口無語。

「現在可以說說我們西語館的好處了。你們這批人會是第一批被送去交流學習西洋學問的學子,如今朝中貴人所坐的能轉向減震的四輪馬車,還有水師改良的火炮,你們都看到了吧?我就是因此立了功,才被請來教授你們西語,你們由西洋友邦回來後,你們會的東西別人都不會,在官場上能佔多大優勢,這就不用我說了吧?」

「未來你們由西方學習交流回來後,會各自具有不同的專長,到時候肯定會被分發到六部,一進去就是有品級的官員,若是待在國子監,會有這待遇?出海學習一趟回來,就能站在以前國子監同窗的頭頂上,那感覺該有多爽快?」她突然猛地一拍桌,振聾發饋,「你們真的不想要嗎?」

顧巧這番話顯然鼓動了不少學子,就算原本心生不屑的也開始認真起來,就連開陽公主不是國子監生都听得有些熱血沸騰,一下忘了自己是來干什麼的。

他們終于明白,顧巧授課的風格與國子監的夫子、博士們都大不相同,她說話方式風趣通俗,一點都不晦澀古板,可以接受質疑,更不怕嘲笑譏諷,因為最後她都會用事實來讓大家心服口服。

瞧著一個個表情眼神都變了,顧巧偷偷松了口氣,擺出一個大大的笑臉。

「看來你們想通了,我們可以開始上課了。」

春季這場雨一直下到了夏初,突然間就停了,然後太陽像是憋屈了太久,還未到三伏就散發出炙熱的陽光,不僅看天吃飯的老農怨聲載道,一般百姓亦是叫苦連天,出門不打把傘都曬得胳膊生疼。

幸而顧巧不必天天至四夷館,基本上三日一回就行,以往她應卯都有春桃及幾個護衛隨行,但見天熱成這樣,她讓護衛們別累了,只帶著一名會武的車夫以及春桃乘馬車就行。

她上課時也將門窗洞開,甚至把所有人拉到樹蔭或涼亭中上課,無形中也替西語課增添了不少趣味,學子們回饋的反應都相當不錯,二十四個人到現在一個也沒少。

開陽公主在暴露了身分後更像是破罐子破摔,偶爾也會來蹭堂課听听,不時就在課堂上搗亂撒潑,惹得監生們敢怒不敢言。

幸好公主出宮都會跟著一個內侍,那內侍總有辦法平息阻止開陽公主過度放肆,否則顧巧這課也不用上了。

這一日上完課,顧巧回府的途中見到有人賣涼茶,便買了三大桶,讓人送到三進院中,給下人們分著喝,怕大伙兒中了暑熱,而她自己則是留了一壺,等著榮煥臣回府時喝。

榮煥臣通常會在申時太陽落山前回府,但今日相當特別,才剛過午時不久便回到家中,顧巧見他曬得滿身汗,俊臉發紅,連忙送上在井水中放涼的布巾,倒了涼茶。

榮煥臣抹了一把臉後,狠狠地喝完一整壺茶,才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石頭哥,衙門還是營里發生什麼事了嗎?」顧巧看著他凝重的神色,忍不住發問。

榮煥臣輕輕一嘆,「巧兒,因為今年年初天氣古怪,沿海有些地方發生了瘧疾,尤其有幾個村子有一半以上的村人都得了擺子病,朝廷已經劃定了幾個州城不許外人進入,也不許城內人出來,因為怕造成百姓禪變,如今朝廷欲遣軍隊及太醫過去鎮守。」

只要他認的叫她巧兒,而不是小臭美,代表說的一定是很正經的事,顧巧不由心里一沉。

「這麼嚴重?」她難掩心中驚訝。「是哪幾個州城不許進入?」

榮煥臣欲言又止,最後遲疑地道︰「主要都是在魯省濟南州,樂陵、陽信及……濱州以北的部分,已經封閉了。」

濱州!顧巧緊張地抓住榮煥臣的袖子。「那咱們海口村……」

「海口村,便是疫情最嚴重的幾個村子之一!」榮煥臣一咬牙。

「怎麼會這樣?」顧巧坐不住了,猛地站起來在屋里急得團團轉。「那、那我們能做什麼?已經封閉不許進入了,我們能去看嗎?」

「自然是不行。」榮煥臣拉住她,把她按回椅子上,試圖讓她冷靜。「巧兒,你听我說,橫豎現在無戰事,神機營暫且派不上用場,我已經向陛下自告奮勇,請求領兵到疫區去,陛下也答應了……」

這是個苦差事,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有榮煥臣這個愣頭青自己撞上來,盛昌帝自然是順水推舟同意了。

「我和你一起去!」顧巧不假思索地道。

榮煥臣正色道︰「不行,這回我是去辦正事,況且你去也改變不了什麼,萬一也染上瘧疾怎麼辦?」

「可是爹、娘,還有我弟都還在那里,我不去看看怎麼放心?」顧巧眼眶一紅,急得都要哭出來。

「我知道你擔心,我也擔心,否則就不會領了這個差事。」榮煥臣溫聲安撫她。「家里的事我會替你擔著,絕不會讓岳父岳母還有小舅子出事的,你乖乖待在家里等我。」

「我、我幫得上忙的!」顧巧急急忙忙地道︰「瘧疾這種病西方也有,史密斯最精通的其實是西方的醫術,他告訴過我的……」

「巧兒,巧兒,你冷靜點。」不管她怎麼說,他都不會讓她到疫區去,那太危險了。

「如今疫區封閉,不是說去就能去的,我是因為有陛下允許,你還有四夷館的差事,不能丟了就跑,這回你得听我的話,留在家里。」

「我……我我我……」顧巧扁起嘴,卻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最後只能耍賴地哭了。

「……我要去。」

「哭也沒有用,這次我不會心軟。」榮煥臣硬著心腸說道。

「我要去,你不讓我去,我就算偷偷爬上你們的馬車也要去……」

「不準。」

「榮煥臣你討厭,你惡霸,你沒良心……」

「不可以。」

這一次當真是哭也沒用了,榮煥臣逼自己無視她的眼淚及撒嬌,甚至在出發前讓府里護衛好好看守住她,不讓她有機會鑽空子,然後選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時間……跑了。

榮煥臣偷跑後,從劉總管到春桃都以為顧巧會大大的發一次脾氣,想不到她相當冷靜,四夷館的課還是照上,不過在她下了學之後竟沒有直接回府,而是讓馬車拐了個彎,進宮求見盛昌帝。

按理說她身為誥命夫人,應該只能求見皇後才是,偏偏她還有個四夷館的教職,領的是同八品俸祿,而且她身上穿的是女官服,不是誥命服。

盛昌帝听陳公公轉述顧巧是為了瘧疾之事而來,心忖就當給榮煥臣一個面子,接見了顧巧。

想不到顧巧一來就給了他一個大驚喜。

她緩緩步入御 書房,原欲行跪拜大禮,但盛昌帝卻免了她的禮。

「眼下並非朝會,朕接見臣子時可以不必行大禮。」他說道。

顧巧只能行了一個福禮,然後一番驚天動地的話就像火炮一樣砸到了盛昌帝頭上。

「啟稟陛下,對于沿海地區如今肆虐的瘧疾,妾身有辦法!」

盛昌帝訝異地看著她,「朕以為你是來請求隨榮將軍一起到疫區去?听說那一帶是你的家鄉,榮將軍出發前曾來求朕,說你一定會想盡辦法跟去,讓朕無論如何不能同意你進入疫區……」

顧巧臉色微沉,在心中罵了榮煥臣數百次,但面上仍波瀾不驚地道︰「妾身確實想去,也知道夫君會極力阻止,今天妾身就是特地來求見陛下,給陛下一個不得不讓妾身去的理由。」

果然是個通透的女人,盛昌帝被她調起了好奇心。「你說。」

顧巧是帶著東西來的,此時陳公公將她帶來的一小箱子書本取來,放在了一旁,看著這些書彷佛有了底氣,她沉聲說道——

「妾身師從西方學者史密斯,史密斯其實最專精的是醫學,在治療及預防瘧疾上西方已經有了很好的辦法,而且像我們一直認為瘧疾的產生是因為瘴氣,其實也是錯誤的,這些事情史密斯雖然沒有留下醫書,但他口述與妾身的內容,妾身都做成了紀錄,這些書籍便是妾身將以前學習的內容裝訂成冊,今日便獻給陛下,希望對瘧疾能有幫助。」

盛昌帝拿起書翻了翻,書中是西語及已經通譯好的文字交雜,其中有些畫線的地方,他多看了一眼,突然來了興趣。「你說瘧疾的產生,不是因為瘴氣,而是因為蚊蟲?」顧巧慎重地點頭。「這是可以證明的,以往瘧疾都發生在南方雲貴川等瘴癘之氣重的地方,大夫們便將緣由歸咎于瘴氣。然而這回的瘧疾卻發生在魯省沿海,那里可沒有什麼瘴癘之氣,反而海風強勁,瘴氣根本留不住。」

「陛下仔細想想,南方就是因為氣候潮濕炎熱所以多蚊蟲,而今年北方春日多雨,入夏酷熱,替蚊蟲的滋生形成了良好的條件,因此才會在沿海形成瘧疾,所以妾身說瘧疾是經由蚊蟲傳遞的,並非虛言。」

盛昌帝是個聰明人,一听她合理的解釋,馬上聯想到如果按照她的說法,如今對于瘧疾的處置可能就不那麼適當了,于是這位英明的君王臉色開始有些變化了。

「你既說瘧疾由蚊蟲傳遞,那會由人傳人嗎?」

「不會。」顧巧臉色也是極為難看,這就是為什麼她急著趕到沿海去。

「所以最好盡快撲滅蚊蟲,把康健的人疏散開來,但現在所有人都關在城里,髒的地方更髒,形成更多蚊蟲,只怕瘧疾的傳遞會越來越迅速、越來越嚴重。」

盛昌帝眯起眼,開始正視這件事,方才她剛進門時,他的確輕視了她來的目的,但這個被他主動封了誥命及教職的女子,畢竟不是一般任性的後宅婦人,不會單純的用家事來煩擾她說的事,就目前看來確實頂頂重要。

「既然如此,你說史密斯還留下了預防及治療瘧疾的方法是嗎?」盛昌帝連忙問道。

「是的,預防最直接的方法就是用藥水浸泡紗帳,封住門窗及用來當床帳,避免蚊蟲叮咬;戶外還要清理淤積的污水以避免蚊蟲生成,還有可制作一些驅蟲驅蚊的藥劑,在疫區內噴灑……種種方式,妾身的 書內也有做下記錄說明,可以讓駐紮在疫區的官兵們快點實行。」

「那治療呢?」盛昌帝又問,這才是他最重視的。

「這便有些棘手,需要多人配合。」顧巧凝重地道︰「在遙遠的海外有一種樹,名為金雞納樹,它的樹皮中有一種成分可以治療瘧疾。但是這種樹我朝並不生長,所以史密斯住在海口村那幾年也對此做過研究,尋求替代的植物。」

「最終讓他發現了一種叫臭蒿的植物,這種植物在前朝先賢的醫學典籍上就有提到,只是它在南方川渝一帶盛產,卻不能食,氣味辛臭,所以被忽略了。

「史密斯留下了由臭蒿提取出治療瘧疾的臭蒿液的辦法,臭蒿不能煮沸也不能踫到高熱,否則藥性全失,處理起來相當麻煩,妾身卻是已經從史密斯那里學會了這方法,所以妾身才斗膽求見陛下,請陛下讓妾身赴疫區,妾身雖有私心,卻也知道孰輕孰重。」

盛昌帝沉吟了一下。「你如何證明所謂的臭蒿液真的有用?」

顧巧早知道他會問這個問題,沉著地回道︰「妾身在面聖之前,已經由藥鋪買到市面上少數流通的臭蒿,花了兩日時間提取出了一小瓶臭蒿液,陛下盡可以找個染上瘧疾的病人試驗其成效,若不能治,請陛下治妾身的罪!」

她說得斬釘截鐵,一點後路都不替自己留,盛昌帝神情復雜地看著她,萬一事不成,想替她開月兌都沒辦法,屆時不知如何向榮煥臣交代。

不過見識過西學某些原理的神奇,盛昌帝其實已經相信了,眼下時間不多,最終還是當機立斷地道︰「你所求之事,朕準了。」

榮煥臣帶來的駐軍及太醫駐紮在濱州城的衙門,距離海口村不到一日的路程,他除了在第一日瞞著所有人偷偷的趕到顧家去探個究竟,留下安撫的話,之後回到濱州城就忙得再也沒有停歇過。

已經一個月過去,天氣越來越炎熱,染上瘧疾的百姓有增無減,榮煥臣急得心火上炎,光是視察及宣撫就已經花費了他大半心力,州城里的百姓因為不得出入,沒病的怕自己染病,有病的怕自己死,幾乎已快到達忍耐的極限,再一步就是民變,如果真鬧到這個地步,他難辭其咎。

他忍不住請來隨行的老太醫一問究竟,這位太醫姓李,是一位清高又古板的人物,在太醫院人緣並不好,才會被推著接取這吃力不討好的任務。

然而來到這個地方,他並沒有改變高傲的態度,因為這里即使聚集了不少大夫,他的資歷及官位仍是最高,所以此地行醫施藥幾乎是他的一言堂,如今情況惡化,自然頭一個便是找他。

李太醫來時衣袂飄飄,嶄新的長袍一塵不染,與榮煥臣的邇遢形成強烈對比,他退了一步,一副嫌棄的模樣,並不想與榮煥臣太靠近。

「榮將軍不知尋老夫何事?」他淡淡地問道。

「李太醫,你和我說說現在究竟是什麼情況,染病的百姓都喝了藥,為何情況沒有改善,反而更多人生病了?」榮煥臣對李太醫這種道貌岸然的態度著實有些不滿,但礙于對方的醫術,所以話說出口勉強保持著禮數。

李太醫卻不領他這個情,只是照本宣科地道︰「所謂瘧疾,就是感受了瘧邪,內犯心神與衛氣相集,與陰爭則寒,與陽爭則熱,所以得了病的病人,或先熱後寒,或先寒後熱,陰陽相移,盛虛更替,瘧邪與衛氣相離,汗出癥止,故瘧疾發有定時。老夫先給大柴胡湯,外解表邪,內通里實;繼之以桂苓甘露散清暑泄熱,或是白虎湯,清熱生津……」

「夠了夠了,不管你用的大柴胡湯、白虎湯,還是桂苓什麼散的,總之我沒有見到疫情好轉,你可有其他的辦法?」對于每次詢問李太醫都只會掉 書袋,榮煥臣听了都心里窩火。

李太醫皺了皺眉,清咳一聲道︰「老夫觀古今治療瘧疾之方子,半數皆有常山及蜀漆兩味藥材,所以老夫打算針對此兩味藥材,重新礙定一份新的治瘧良方……」

「多久?」榮煥臣再一次打斷了他的廢話。

「這……老夫不敢確定……」李太醫沉吟了一會兒,給出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

榮煥臣覺得與這個李太醫相處久了,自己的修養簡直更上一層樓,居然沒有把這一事無成的老家伙一腳踹飛。現在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要爭取時間,免得染病的人越來越多,就這李太醫一直拖拖拉拉敷衍了事,著實該死。

此時外頭突然來了護衛傳訊,此人是榮煥臣由府里帶來的,名叫李鋒,李鋒是少數可以直接見到榮煥臣稟報重要之事的人。

「將軍,京師又派人來了,現在已經來到衙門外,欲求見將軍。」

「派了誰來?」榮煥臣眼楮一亮,要是來人能換掉這個李太醫,那就普天同慶了。

「有幾名隨行的太醫,帶頭的是……」李鋒頓了一下,硬著頭皮道︰「是榮夫人。」

「榮夫人?」他愣了一下,心頭頓感不妙。「哪個榮夫人?」

「咱們家的榮夫人。」李鋒突然小聲地道,他可是知道榮煥臣為了不讓夫人前來,刻意在半夜偷偷跑掉的。

榮煥臣臉色一黑,直接大步走了出去。

李太醫把這一番對話听清了,冷笑地哼了一聲,也慢慢跟了上去,想看榮煥臣家宅不寧的笑話。

他走沒幾步,已有小兵將顧巧等人帶了進來,雙方就在二堂的院子相遇。

顧巧痴痴地看著眼前形容憔悴的男人,一臉的胡碴,衣服皺得像梅干菜,人似乎瘦了點,臉頰都出現了微微的凹陷,原本就很深的眼窩更是深得像多了兩圈黑洞一般。

原本還有些氣他偷跑,現在馬上化為了疼惜。「你……」

詎料她一句話都還沒說,他已拉下了臉,語氣不善地問道︰「你來做什麼?」

「我……」顧巧見他動氣,就知他誤會了,好言好語地解釋道︰「我自然是擔心爹娘,也擔心你,還有更重要的是,陛下讓我……」

榮煥臣直接打斷了她的話。「我不管你來做什麼,現在立刻回去,你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地方!」接著他轉頭向李鋒說道︰「立刻送夫人回家,你的職務由林勇暫代。」

說完,他便頭也不回地欲回到屋內,竟是連一句話都不想與她多說的態度。

這等無禮簡直令佛也發火,顧巧原本還想放軟了姿態與他溝通,但他顯然自以為是的認為她就是來搗亂的,這下也不想和顏悅色了,免得還被他瞧不起,把她的低聲下氣當成是心虛呢!

「榮煥臣你給我站住!」顧巧一聲大喝,自從在四夷館授課後,她喊起人來簡直又清亮又明白,還多了絲威嚴。「我告訴你,我是背負著皇命而來,如果你不讓我留在這里,疫情就會加重,更多人會染病死亡,你愛听不听!」

榮煥臣腳步一頓,猛然回頭,臉色依舊鐵青。「什麼皇命?」

「我告訴過你史密斯是醫者吧?他早年就告訴過我瘧疾的預防及治療方法,要不是你離京前躲著我,怕我糾纏著你要跟來,還背著我偷跑,在京師時我就能告訴你更多!」

這算是兩人相識以來,他第一次真正對她動怒,顧巧從沒在他身上受過這種委屈,自然反彈的情緒就更大。

不過不管再怎麼生氣,她還是知輕重的,便按捺住情緒,把自己先前對皇帝稟報的一切說與他听。

「……所以現在最重要的首先就是預防,需要的藥材及紗帳我都帶來了,熬成藥汁噴灑即可。再者是把病人集中,城里由不許出入改成只許出不許入,不應該把健康的百姓困在一起,反而要疏散人群,還要清潔環境。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治療瘧疾的主要藥材臭蒿,已經在運送的路上,你要隨時派人接應,我也會在這段時間教授你這里的大夫們如何提取臭蒿液……」

「慢著!」李太醫在一旁听了許久,一直到顧巧說出瘧疾是來自蚊蟲叮咬而非瘴氣,他就覺得這女人在鬼扯,她後來提到的什麼治療瘧疾的金什麼樹,還有臭蒿,對此他簡直忍無可忍,直接無禮地打斷了她的話。

「榮夫人,老夫乃太醫,行醫已有四十余年之久,古往今來的典籍都說瘧疾來自瘴癘,從未听說源自蚊蟲的!」李太醫相當嗤之以鼻。「至于什麼臭蒿,那更是無稽之談,《抱肘千金方》內確實有提到青蒿可治瘧疾,但那與你所說的臭蒿根本是兩樣東西。」

「李太醫,此刻我不想與你辯論,西學援引的醫藥本就與我朝不同。我提到的臭蒿液已在宮中做過試驗,確實對瘧疾有效,隨我而來的太醫皆可證實,你大可以去詢問。」顧巧皺眉,心忖哪里冒出來這麼一個討厭的老人找確。

李太醫卻不領情,「老夫受命陛下,領導眾醫,在這里,所有的大夫及太醫都必須听老夫的。榮夫人,老夫並不相信你說的話,也不會讓你隨意醫治病人!」

顧巧氣得跺腳。「等臭蒿送達,我立刻提取臭蒿液,你大可讓染病的病人來使用看看,就知我所言是否為真。」

李太醫冷笑。「你說試就試?萬一人被你治死了怎麼辦?老夫可不負這個責任。」

「你……」顧巧瞪他,這老頑固在不講理這件事情上簡直超乎榮煥臣了。她把心一橫,直接撂下狠話。「那好,我拿我自己來試驗總可以吧?這陣子我便與病人處在一起,讓蚊蟲叮咬,直到染病為止,到時候我再使用臭蒿液,若是我把自己治好了,你便無話可說了!」

李太醫沒想到她區區一個女流之輩,竟有膽識以性命作賭,居然一時之間找不到理由反對。

然而榮煥臣卻是快氣炸了,這個笨女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千方百計不讓她過來疫區,隔絕她任何染病的可能,她卻又要自己送上門?

他听不下去了,在眾目睽睽之下,突然將顧巧扛了起來,直接往內堂行去。

顧巧嚇得低呼了一聲,就這麼掛在他肩上,一直到最內一進他的居處,他才將人狠狼的扔在床上。

床上鋪有被褥,這麼摔下去倒是不痛,但這一路的丟臉及屈辱才是最令她在意的事。

「你給我好好待在這個院子里,不許再出去!」榮煥臣冷聲警告她。

「你怎麼也這麼說?提取臭蒿液能少了我嗎?我說的都是真的!」顧巧槌著床,只差沒尖叫了。

「我並沒有質疑你說的話是假,」榮煥臣逼自己冷靜,不知是否最近太累心火上升,他很容易就動氣。「我只是氣你不珍惜自己的生命!」

「誰叫那個李太醫那麼固執,我也是沒辦法……」顧巧以為他有所軟化,趁機說道︰「等到臭蒿送來之前尚有幾日時間,我能不能去海口村看看爹娘和弟弟?我保證做好防範的措施,不會真的讓自己染病的!」

「不行。」榮煥臣回答得完全沒有討論的余地。

顧巧心里一急,簡直要被他氣哭。「那是我爹娘啊!」

榮煥臣定定地看著她,嚴厲的神情中居然流露出一絲失望。

「那也是我爹娘。」說完,他再也不和她多說一句,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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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31 00:04:36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刻意染病親試藥

顧巧發現,自己被軟禁在衙門里不得出入了,而且榮煥臣也從此不見人影。

每天早上她睜開眼見到的就是榮煥臣吩咐前來服侍她起居飲食的一個小丫鬟,任憑她心急,有滿月復的事情想告訴他,讓那小丫鬟前去轉達,他卻從未回應她的請求。

不過其余的事情那小丫鬟倒是有問必答。

原來她帶來防蚊蟲的藥劑方子被李太醫嗤之以鼻,聯合手下的大夫抵制不用,但她自京師也帶了幾名太醫,這幾名太醫即便品級沒有李太醫高,對李太醫的為人卻是不屑一顧,橫豎他們身負皇命,皇上叫他們干啥就干啥,所以當榮煥臣將制藥的工作交給他們的時候,他們也從善如流。

之後李太醫冷眼旁觀,榮煥臣手下的兵則帶著藥劑到城里去噴灑,同時宣導防蚊除疫的觀念。

原本因為疫情越發嚴重而心灰意冷就要豁去抗爭的百姓們,冷不防見到軍隊居然有新花樣,城門也重新打開,只要取得大夫證明自己沒有染病便許出不許入,這麼大的動靜彷佛看到了朝廷的決心,居然莫名其妙地安撫住了百姓。

噴過藥的半個月後,果真沒有再增添一個新的瘧疾病人,百姓就更信服了。

又過了半個月,好幾十車的臭蒿及一些輔助藥材浩浩蕩蕩運入了濱州城,這次小丫鬟沒有再攔顧巧,讓她親自點收了這些東西。

顧巧想著總該可以見到榮煥臣了,但他卻是躲得不見蹤影,讓她氣不打一處來。

她認識他這麼多年,真不知道他是這麼小氣的人,居然和她冷戰這麼久,說不理就不理,連面都不露一下,既然他要賭氣,那她也賭氣好了!

從此以後,顧巧沒有再吵著要見榮煥臣,只是一門心思地搗鼓可以治療瘧疾的臭蒿液。

她將提取的手法教給隨行的太醫們,但臭蒿液也只是當時史密斯針對瘧疾所提取出的主藥,還來不及將服藥後可能產生的不良影響考慮進去,做出完整藥方,他就回國了。

然而天朝的醫術並不遜于西方醫術,只是著重的方向不同,太醫們針對臭蒿液的藥性搭配不少輔藥,最終制作出他們認為可以治療瘧疾的藥方,被他們稱之為「逐邪湯」。

逐邪湯研究出來,顧巧連忙讓太醫們拿去治療病患,想不到等了幾天,等來的卻是各個垂頭喪氣的太醫,原來李太醫得知消息後,指控他們試圖用來路不明的藥,不僅不讓他們治療病人,還直接把太醫們趕出了病人聚集的地方。

顧巧憤怒了,這李太醫自己治不好,還不許別人治了?

就在她怒火中燒、準備去找李太醫說個分明時,小丫鬟突然慌慌張張的闖進屋內,對著顧巧說道——

「夫人夫人,李鋒護衛有重要的事要稟報,說是榮將軍出事了,將軍他……他支撐不住了!」

「什麼支撐不住了?」顧巧皺起眉,心中莫名惶然。

「婢子……婢子也不知道,請夫人去看看吧!」

顧巧起身向諸位太醫告罪,接著欲跟著小丫鬟離開,但臨行前福至心靈地回頭取了一份裝在瓶中的逐邪湯藥液,才快步出了屋子,一路走至衙門外,上了一輛早就備好的馬車。

說真的,這還是她第一次出衙門,之前被榮煥臣軟禁,後來雖因臭蒿送達解禁,但制藥的地方也是把衙門的吏舍清空讓她使用,所以她一直都待在里頭,沒有出門過。

馬車飛快前行,顧巧越看這風景越熟悉,似乎是前往海口村的方向,之後果然如她預料,馬車直接過了重重關卡駛入海口村,原本需要一整天時間的車程硬生生被縮短成了半日。

顧巧回到故鄉,雖然才離開一兩年,總覺得村口的那棵樹,河岸的那小土坡,都有些不同了,感覺恍如隔世。

不過她還是不能回家去探望雙親弟弟,因為車夫直接將她帶到榮家小院,一進門便看到李鋒站在炕邊,持劍擋在李太醫面前。

李太醫帶著幾名大夫,手里還端著一碗黑乎乎的藥,對著李鋒破口大罵。

而炕上躺了一個人,被李鋒擋住了臉,卻讓顧巧心中七上八下起來。

她的進門打斷了雙方的對峙,顧巧忍不住皺眉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李鋒見到她像是松了口氣般,讓開身子到一邊,顧巧得以清楚看到躺在床上的確確實實就是榮煥臣,且他看起來臉色蒼白,不省人事。

「他怎麼了?」顧巧撲了上去,一模他的臉卻發現渾身盜汗,還抽搐了一下,不由臉色劇變。「他染上瘧疾了?」

李鋒憂心忡忡地道︰「將軍是故意染上瘧疾的,他在這屋子里已經住了快一個月,所有命令往來及要務處理都在這個疫區內,還刻意去與病人接觸,讓蚊蟲叮咬,幾日前終于染上瘧疾。」

「他為什麼……」顧巧想到了什麼,心頭一痛。「難道是為了我?」

李鋒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但他的解釋顯然給了答案。「將軍是想親自為夫人試藥,在夫人的藥劑做出來前,將軍甚至拒絕了李太醫的藥湯,怕萬一試藥時治好了,李太醫又說是他的功勞。瘧疾的癥狀會反反覆覆,將軍也是好一天病一天,但這一次將軍實在太嚴重了;整整抽搐痙攣了大半天才緩和過來,我怕將軍他……所以只能不顧將軍的命令將夫人找過來。」

此時李太醫鐵青著臉插嘴道︰「簡直就是胡鬧!老夫這是來救人的,這李護衛卻死命阻擋,萬一將軍死了誰都負不了責!」

他不說話則已,一說話就直接觸了顧巧的逆鱗,她指著這老頭就是一陣好罵。「還不就是因為你這老頑固?明明在京里已經試驗過臭蒿的效果,你非得要個證明,這也就罷了,還不許我們給病人施用,這不就逼得榮將軍必須以身試法嗎?」

「比起你那毫無根據的藥方,我熬了大柴胡湯,只要將軍喝下就能好轉……」李太醫還想辯駁。

「你放屁!你來了這麼久,熬了多少大柴胡湯?染病的人比你救起來的人還多吧?這就代表疫情沒有止住!」顧巧忍不住飆了粗口,「還不滾開!你救不了人,還不讓我們救?我們是奉皇命而來,你三番兩次阻撓我們救治病人,在皇上面前你擔待得起嗎?」


「老夫是正六品的院判……」

「我還是三品誥命夫人呢!給我滾開!」她壓抑住憤怒,回頭對李鋒說道︰「治療瘧疾的藥劑已經做出來了,我只帶了一份來,原本是想讓榮將軍看看,現在他反而要成為第一個吃這藥的人了。你讓人回濱州衙門去取藥,順便讓太醫們多做一點,我在這里先喂榮將軍吃藥,只要等榮將軍醒來,向李太醫證明效果,那些藥就可以分發下去給疫區的病人了,只是李太醫抗旨不遵,想必是已經做好如何向皇上請罪的打算了。」

李鋒點點頭,事關重大,他幾乎是跑著離開。

李太醫拿著那碗大柴胡湯,听完顧巧的話,氣得摔了碗,「你要給將軍吃什麼藥?萬一治死了將軍我可不負責。」

「將軍死了不用你負責!但若是將軍好了,這陣子你阻撓太醫用逐邪湯救人,你負責定了!」顧巧氣極,直接讓人將李太醫等人轟出去。

而後她轉身,跌坐在炕床上,眼眶隨即紅了,卻是不敢痛哭出聲。

她知道他是有感覺的,因為方才她模他時他馬上抽搐了起來,如果現在她哭了,他一激動又會開始抽搐打擺子,她不忍見他痛苦。

這個男人為什麼這麼傻呢?她還以為前陣子他不出現是在躲避她,原來他是住進了疫區,想方設法讓自己染病,以證明她的藥劑是有效的。

這麼久的時間她都在誤會他,明明他一直這麼疼她、這麼愛她,就算一時生氣吼了她,也不可能和她冷戰這麼久,他根本舍不得。

一時之間,顧巧簡直被愧疚及心疼的情緒滅頂,胡亂地用袖子擦去盈眶的淚後,她才拿出放在懷里的藥劑,小心翼翼地喂榮煥臣服下。

服用完藥劑的榮煥臣當晚就不再打擺子了,但隔天即使清醒也迷迷糊糊的,累得說不出話。

李鋒送來新的藥,顧巧又喂榮煥臣服了一劑,之後他不再狂冒冷汗,就連反覆的高燒也停了下來。

這幾日顧巧就像照顧榮煥臣箭傷時的那般,所有服侍喂藥灌食皆不假他人之手,自己的事都顧不得了。小丫鬟來送飯,沒胃口的她都只是硬逼自己吃個兩口,才多久的時間,居然肉眼可見的消瘦了一點。

一直昏昏沉沉、時醒時病的榮煥臣,終于在第三天徹底清醒過來,無神的眼中有了光采。

渾沌不清的腦袋好像在這一日突然明朗了,他一睜開眼看到的就是眼腫成核桃的顧巧,臉色憔悴,頭發微亂,只用支釵子給了個單髻,衣服也皺得不能看,靠坐在炕頭打瞌睡,一只小手還揪著他的大手。可是這樣的她,在他眼中看來卻是比仙女還要美麗。

這幾日都是她在看顧著他,他雖渾渾噩噩,卻有知覺。

此次確實是自己魯莽了,沒有與她商量就自作主張染病,差一點見不到隔日的太陽,可顯然她的藥方成功了,將他從鬼門關拉回來。

幾乎是榮煥臣一動顧巧就立刻清醒過來,睜著酸澀的眼一看,他果然已經清醒,顧巧馬上趴在他胸口,哭成了淚人兒。

榮煥臣心疼得輕撫她的頭,把她原就凌亂的頭發弄得更亂了。「別哭……」

顧巧吸了吸鼻子,然後使壞的用臉蛋在他胸前磨蹭,眼淚鼻水全糊在他身上,這樣她才滿意地起來,控訴地紅著眼楮瞪他。

「別氣,我下次不會了……」

他沒有說是什麼,但顧巧又怎麼會听不懂。

「你下次再敢先斬後奏,我一定以齊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雖然語氣凶巴巴,但她卻是倒了杯擱在炕頭的溫水,溫柔而仔細地喂他喝,一邊碎念道︰「我也要偷跑一次,然後都不听你說話,隱瞞你我做的壞事,讓你知道厲害!」

「我會不理你,也是怕你染上瘧疾,我自己得過之後才知道那真是很痛苦。」喝完水的榮煥臣口沒那麼干了,話也能說得長一些。他含情脈脈地看著她。「小臭美,你知道我不能沒有你的……」

這個人說起情話來怎麼這麼動人呢?顧巧幾乎瞬間就原諒他的欺瞞,輕輕模著他的臉,不甘心地道︰「臭石頭,我也不能沒有你啊!」

「我就是相信你的話,所以才敢以身試藥的,雖然見到你來這麼危險的地方我很生氣,但我始終相信你有辦法。」榮煥臣也模了模她的臉蛋。「怎麼樣,這次我幫你打臉李太醫了!」

「在你情況好轉之後,我就讓太醫們去發送逐邪湯了,逐邪湯就是我們用臭蒿液研究出的藥劑,如今李太醫連屁都不敢放一個。」說到這個,顧巧終于有了笑容。

榮煥臣哭笑不得地道︰「小姑娘家家的,說話這麼粗魯?」

「我再粗魯還不是嫁出去了。」顧巧抬高下巴斜睨他。「而且我夫君可疼我了,你說是不是?」

榮煥臣輕笑。「是是是,你這麼凶,我的命都押在你身上,誰敢不疼你。」

顧巧作勢要打他,卻被他抓住了手,將她拉到自己面前來就想吻她。想不到顧巧直接用手擋住了他的臉,然後月兌離他的魔掌。

榮煥臣眉頭微皺,正要重新將她拉回來,但她接下來的反應卻令他啞然失笑。

「唉呀!我現在好丑,幾天沒睡好眼都腫了,也沒有洗澡,渾身臭得我自己都不敢聞,頭發又被你弄得亂七八糟,虧你下得了口!」她嬌嗔道。

「你就算滾到泥里我都下得了口。」榮煥臣打趣,真不愧是海口村小臭美,這時候還記得注意外表。

顧巧卻是豎起了柳眉。「我怎麼覺得你說得像豬呢?」

榮煥臣卻是搖了搖頭,正經八百地道︰「你比起豬還瘦了點。」

顧巧一噎,這回真是不依了,輕輕拍打他的手臂,結果又被他抓住,一個重心不穩趴到他身上,終是被他得償所願。

這時候不管身上再臭她也不想放開他了,只有真真正正被他擁在懷里,她才能確認自己不是作夢,他真的回來了。

榮煥臣的康復證明逐邪湯確實有其效果,李太醫直接夾起尾巴,以為不出聲就沒他的事,不過榮煥臣可沒這麼好糊弄。來魯省這陣子,李太醫仗著身分在平疫隊伍中耀武揚威,壓得其他大夫出不了頭,治病更成了他一言堂。

他明明在太醫院是被排擠的對象,在魯省疫區卻被推上神壇,無怪乎徹底膨脹,之後還以一己之力杠上整個京師來的太醫團,簡直勇氣可嘉。

加上在逐邪湯制好的第一時間李太醫更是拼了命的抵制,延誤了好一段救人的時機,所以榮煥臣重新理事後,第一件事就是讓人綁了李太醫送回京中治罪。

逐邪湯在顧巧帶來的太醫們推行下已開始用來醫治瘧疾病人,然而比較嚴重的病人有些已經救不回來了,也有服了藥之後沒有效果,或是部分被李太醫洗腦的百姓根本拒絕這種完全沒听過的藥湯。

但大多數的病人在服完逐邪湯後漸漸康復,原本瘧疾就是間歇性發作,病一日好一日,好的那一日有些人仍可與常人無異,所以得到適當的醫治後痊癒得也快。

于是,榮煥臣帶顧巧回到了顧家。

夫妻兩人進屋時劉念芙正在服侍顧安邦喝藥,顧原則是拿著一本 書坐在炕尾讀著,他們抬頭見到顧巧回來了,都驚喜地驚呼出聲,尤其顧安邦一個激動,差點沒掉下炕去。

「爹!」顧巧連忙沖上去,和劉念芙一起扶住他。「爹您怎麼了?」

「我沒事,沒事。」顧安邦笑呵呵的在女兒頭上捋一把。

劉念芙亠吟了他一聲,把女兒拉過來,親手把她頭上的發髻弄整齊,一邊說道︰「這不是染病了嗎?好不容易喝了新藥好多了,怎麼這手還是這麼欠,把我女兒的頭發都弄亂了……」

榮煥臣發出輕笑,小臭美之所以臭美,可是家學淵源啊!

听到笑聲,顧巧飛快轉過頭橫了他一眼。「我都不知道爹染病了,要不我早就來看爹了,都是臭石頭不讓我回家!」

劉念芙敲了她一記栗爆。「不讓你回來是對的!萬一你染病怎麼辦?海口村算是疫情嚴重之地,女婿已經特別吩咐官兵照顧我們家,這不缺吃不缺喝的,你可別像小時候一樣,老愛和他賭氣!」

那還不是真的就賭氣了嗎?顧巧心虛地別開眼,抓起顧安邦的手不敢說話了。

劉念芙哪能不知道女兒的脾性,沒好氣地念道︰「你啊……」

這一個長篇大論的起手式讓顧巧小臉都皺成一團,榮煥臣不忍,打斷道︰「娘您別罵她,這一次瘧疾疫情,巧兒可是立了大功,你們說的新藥逐邪湯就是巧兒獻上的方子,此事陛下必然會有所賞賜,功勞比我都大!」

顧巧有些得意地嬌哼了一聲。

劉念芙看不下去,笑罵道︰「喲?尾巴這就翹起來啦?這麼驕傲?」

此時一直沉默著的顧原,突然喃喃地道︰「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

榮煥臣再次忍不住噗嗤一笑,簡直要對顧原發出贊嘆,小子你有種啊!

果然顧巧馬上雙手抓了過去,「讀沒幾本書就愛掉書袋,你才驕而不泰的小人……」

顧原呵呵笑著閃了過去,還不忘對姊姊做個鬼臉。

劉念芙看著他們姊弟笑鬧,突然嘆了口氣。「我們家在這疫情之後還能團圓真是老天保佑,哪像你大伯家,那叫一個慘啊!」

「大伯家怎麼了?」顧巧停下欺負顧原的手,好奇地問道。

「你大伯及大伯母都得病了,發病的時間比你爹還要早上一個月。」說到那對糟心的夫妻,劉念芙不住搖頭。「得病的初期他們還不願讓人知道,等到被人發現,海口村已經封村不得出入,他們像瘋了似的想偷跑,不顧身上重病,結果就被人發現雙雙死在半道上。」

榮煥臣是知道這件事的,遂補充道︰「因為染病而亡的人必須集中焚尸,所以他們死了連墓地都沒有,也沒有人來領回他們的牌位。」

焚尸的地方有人記載著尸體的身分,會據此制作一塊牌位,若不是無名尸,大部分的家屬都會來領走,像顧定國夫婦這種在官衙擺了老久無人聞問的也算可憐了。

顧安邦也嘆息。「要不是我病了,家里的人都要照顧我,還能去將大哥大嫂的牌位領回來。」

榮煥臣自然也可以做這件事,但他對顧定國一家可沒啥好感,陷害過顧巧的人,別說為其領牌位,沒燒牌位就不錯了。

「那顧珍呢?」顧巧又問。

「顧珍始終沒有出現,這一年多她回海口村的次數屈指可數。」劉念芙說道。

一家子才討論起顧珍,守在屋外的李鋒突然行了進來,向榮煥臣稟報道︰「將軍,外頭有人闖村,口口聲聲說她是夫人的從姊,同樣姓顧,可要放人進來?」

顧家眾人對看一眼,這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顧巧的從姊也就顧珍一人而已。

榮煥臣看向劉念芙及顧安邦,見長輩都點頭了,他才說道︰「帶她進來。」

李鋒得令去了,不一會兒,他將一名衣著俗麗、濃妝艷抹的女子領入。

顧巧端詳了老半天,終于認出那真是顧珍。顧珍其實只大顧巧一歲,才多久時間沒見,容貌看上去卻比顧巧大了十來歲,足見這些日子她過得並不好。

顧珍拎著一個小包袱,一進來突然朝著顧巧跪下,哭哭啼啼地磕頭道︰「求妹妹救我!」

顧巧嚇了一跳,連忙起身避過這個大禮。「別這樣,有話好好說!」

顧珍卻像是瘋魔了,自顧自地說道︰「馬家……馬家根本是個地獄,我再也受不了了!,馬夫人染了瘧疾,她喝了藥也沒有效,就快要死了,她居然要所有的妾室陪葬……」

顧家每個人都听得目瞪口呆,只有榮煥臣沉住氣問道︰「馬員外就不阻止?」

顧珍拼命地搖頭,哭得更大聲了。「馬員外就不是人!他……他居然答應了馬夫人,因為馬夫人的娘家對他還有用,而且……而且現在這些妾室他早就都玩膩了,正好讓他換一批新的,我……所有妾室都被他關了起來,我知道榮將軍是負責這次平疫的將領,所有妾室知道我與顧巧有親,就聯合起來拼命幫我逃出來求救……」

她千辛萬苦逃到了海口村,知道顧巧也在這里,就像走到絕境看到一絲曙光,才會忍不住崩潰了。求榮煥臣其實她心里沒有底,但求顧巧她多多少少還有點希望。

她話說到這里,榮煥臣尚未表態救她不救,此時李鋒又進來了,說抓到一個鬼鬼祟祟擅闖海口村的家伙,自稱馬員外,是方才進來那位顧小姐的丈夫。

「這下人倒是齊活了。」榮煥臣冷笑。「帶進來。」

不一會兒,李鋒將馬員外帶了進來,馬員外一看顧珍跪在那里,心頭一動,也學她跪了下去,不由分說先朝榮煥臣告狀道︰「榮將軍!這賤婢偷竊鄙人家中財物,私自出逃,請將軍明察,讓鄙人將這逃妾帶回去管教!」

榮煥臣看向了顧珍,顧珍急忙搖頭,馬員外惡向膽邊生,突然搶過她一直護在身前的小包袱抖開,果然首飾金銀嘩啦啦掉了一地。

馬員外獰笑道︰「將軍你看!這就是證據!」

顧珍被逼到了這個地步,橫豎就是一個死,她也豁出去說道︰「榮將軍,我承認我偷了馬家的財物,但我只是貪,卻沒有想害人。可是這馬員外,喪生在他手上的侍妾婢女不知凡幾,全都扔進了他家後院那座廢棄的井里。將軍讓人去探查一番便知!我……我寧可被送進衙門也不願再回到馬家,求求將軍幫我!」

榮煥臣淡淡地看向李鋒。「去查。」

李鋒點了點頭,到門口朝護衛吩咐了一聲。

馬員外臉色慘白,腿一軟坐倒在地,手指著顧珍你你你了半天,居然說不出一個字。

這結果很明顯了,榮煥臣可沒有耐心等護衛從馬家調查回來,讓馬員外及顧珍這麼煩人的兩個家伙在顧家待這麼久,于是他直接命人將兩人拖到衙門去,不管是偷盜還是殺人,所有後續交由知縣處理。

此時在顧家也待得差不多了,榮煥臣還有公務不便久留,便帶著顧巧告辭,想不到才一出顧家院子就看到不少海口村的村民站在門外,一見到夫妻倆出來,全都做勢要跪下。

顧巧今天真是被跪怕了,而且眼前這些大多是她的父執輩,她哪里敢受這個禮,回頭怕不天打雷劈,于是連忙制止道︰「別跪了別跪了,村長伯,花嬸,還有各位叔叔伯伯大娘嬸子,連你們都跪我只能上樹了,這不是折我的壽嗎?有話直說就好。」

榮煥臣也說道︰「巧兒說的是,雖然我如今身為忠勇伯,但也是由海口村出去的,我不會忘本,我就是村里那個模魚掏鳥蛋的石頭,大家別見外了。」

村長等人果然不敢跪了,但他還是滿臉感激地帶頭說道︰「榮將軍……啊不,石頭啊,巧兒啊,你們在疫情中所做的事,我們村里的人全都知道,保全了那麼多人的命,是大福報,大家……大家都很感謝你們,所以才會想來向你們磕個頭……」

花嬸與榮煥臣夫妻算是最相熟的,畢竟以前周清雅臥病在床都是她照顧的,沒少與兩個小輩打交道,她從以前就覺得他們一定有大造化,現在不就證明了嗎?

所以她特別激動地抓住顧巧說道︰「真是,真是,如果沒有將軍維持秩序,還有帶來那些藥,我們都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我……我都差點去了啊!你們夫妻可是大伙兒的救命恩人,這份情怎麼也報答不了……」

村民們的真情摯意讓榮煥臣及顧巧都極為動容。

李鋒旁觀著這一切,不由附和道︰「將軍,當初李太醫著實迷惑了不少百姓,讓百姓們不敢信任新來的太醫,更不用說後來推廣逐邪湯,其實遇到不少阻礙。只有在海口村,知道這藥是夫人提供的方子並由將軍親自試藥,沒有遇到任何抗拒,這里的病人都積極響應使用新藥,將軍與夫人在這里的地位確實……確實很不一般。」

榮煥臣聞言心有所感,從小母親便帶他四處搬家,最後在海口村定居,因為只有這個地方不會歧視或質疑他有一半外邦血統的外貌,現在這些村民們的信任與愛戴更是證明了母親當初的選擇一點都沒錯。

他不由拉著顧巧上前,向眾人一拜,「我們夫妻只是做了該做的事,擔不得諸位長輩的厚愛。不過我能在這里向大家保證,很快地海口村及所有疫區都會慢慢恢復原狀,疫情不會持續太久了……」

今年的夏季特別熱,一直到了入秋依舊艷陽高照,不過幸好有逐邪湯的問世讓瘧疾的疫情緩和下來,如今已不再有新的病例,而原本的病人也逐漸痊癒,所有疫區全面開放回歸正常生活,魯北的瘧疾算是徹底結束了。

不過榮煥臣還需要處理一些善後的事,所以沒有立刻趕回京師,不過已經先將好消息送回京師。

盛昌帝听聞此事後大喜,不待夫妻兩人由魯省回歸,賞賜的聖旨就先頒下了。

榮煥臣原就是奉皇命帶隊平疫,他成功達成任務雖然有功卻是職責範圍,並沒有加官進爵,只得了些金銀財寶。

顧巧就不同了,她不僅提出了如何預防瘧疾,更獻上對臭蒿的研究,更從中與太醫研發出了逐邪湯的方子,這些都是不世的貢獻,可以嘉惠後人,也讓盛昌帝看到了西學與本朝學問之間雖各有優劣,卻可以互補。

于是給顧巧的賞賜遠遠大于榮煥臣,甚至盛昌帝前所未有地封了她一個鴻臚寺司正的正式官職,這個位置同樣是特別為她設立的,是鴻臚寺左丞的屬官,正七品,職務是專門研擬一系列接待西方使節以及派遣學子赴西洋交流的禮儀。

這可不是郡主、縣主那樣的宗室爵位,也不是隨夫而來的誥命,而是吏部登記有案的正式官員,是顧巧靠實力獲得的。

據說盛昌帝做出了這個決定之後,朝中不乏守舊的臣子反對,甚至連鴻臚寺卿都強烈表達過抗議,更奇怪的是連開陽公主都跑來吵鬧,認為不應該讓一個女子任官。

這一切都被盛昌帝一力壓下,他並不會因為顧巧是個女子而小瞧她,更重要的,眼下朝中也只有她擔任得了這個職務,這次逐邪湯的事情給了盛昌帝一個提醒,與西方外邦交流迫在眉睫。

當他向反對的官員提出要他們找另一個比顧巧還適合的人時,眾人只能面面相覷,理屈詞窮,這件事就這麼定案了。

當顧巧拿到聖旨後,與第一次領旨時一樣震驚成了化石。

這可是與去四夷館教 書大大不同,司正這個職務是要背負政治責任的,做不好砍頭都有可能。顧巧一時未能接受自己怎麼就成了當朝第一個女性官員,顯然帝王對她期望甚高,文武百官也等著看她笑話,心頭壓力之沉重前所未有。

榮煥臣對于自己的妻子竟有此造化也感到震驚不已,但他畢竟歷練得多,很快就冷靜接受。只不過見她從接旨後就日日焦慮,患得患失,原本就因為忙碌勞累而消瘦的身軀又變得更瘦了,他心里益發不得勁,抱起來的感覺不對了!

于是尋了一個沒那麼熱的日子,榮煥臣算好漲退潮的時間,拎著個小桶,帶著把小鐘,拉著顧巧前往海邊趕海。

在回京之前,他們依舊住在海口村的榮家小院,距離海邊甚近,只要翻過小土坡走一段路就好。

趕海是村里人閑暇時最愛做的事,撿些魚蝦貝殼、海帶海蛋之類的回家加菜,其樂無比,夫妻倆小時候也很喜歡跟在大人身後到海邊去玩,只不過現在這個季節還有疫情讓海口村村民元氣大傷,倒沒有幾個村人有心情去趕海。

顧巧其實也興致缺缺,但當榮煥臣好說歹說把她哄了過去,看到遼闊的海面,聞著帶著咸腥味的空氣,原本亂糟糟的心情突然放松了很多。

榮煥臣瞧她終于眼角不再那麼凝重,也跟著心頭一松,卷起褲管就拉著她往沙灘上走去。

顧巧穿的是褶裙繡花鞋,又不願意像他一樣月兌掉鞋子,所以一踩一個坑,走得磕磕絆絆,好不容易到了硬一點的濕沙地,她又不願弄濕鞋子,便站在石頭上拿鍵子挖貝。

隨興的榮煥臣就厲害多了,大赤腳踩到海水里,不時能拾到海螺、聖子、蛤蜊、蝦蟹等等,很快地就抓滿了半桶,笑嘻嘻地回到了顧巧身邊。

「嘖嘖嘖,瞧你這瞥扭的樣子,蹲下去還得撩裙子,從小到大一點沒變。要是靠你趕海維生,我們可能早就餓死。」榮煥臣毫不留情地嘲笑地。

顧巧挖了老半天才拾了十來個小螺、幾顆蛤刪,或許是轉移了心情,現在她面對榮煥臣時已經能露出俏皮的笑容了。

「誰像你愛逞強,每次趕海都走得很深,叫都叫不回來。記得有一次你沒注意到漲潮,差點被留在海中央的礁石上,還是我大哭才把你叫回來!」她同樣不客氣地揭他瘡疤,誰還沒有點小時候的黑歷史?

榮煥臣不甘示弱地回道︰「總比你連趕海都要臭美的好!明明喜歡到海邊玩,偏偏又一定要穿裙子繡花鞋,每次裙襦被水弄濕就耍賴不走,都要我背你回家!」

「你十二歲那年還趁著趕海跑去泅水,全身月兌得剩條褲衩,結果一個浪打來就把你的褲衩卷到海里,你縮在海水里不敢起來,還是我跑回家替你拿褲子你才沒出模的!」

「你十歲的時候說要撿漂亮的貝殼串手串,結果撿到的貝殼里有蟹的,手指被夾得流血,哭得那叫一個慘!我好心背你回去,結果我娘看你受傷不由分說揍我一頓,你都沒替我解釋!」

「那不是流血很痛嗎,來不及說……」

榮煥臣壞心眼地用雙手舀起一把海水潑向她。「現在我長大了,可以報仇了!」

顧巧的裙子被海水打濕,杏眼圓睜,氣不過也舀起水潑回去。「你小時候把我娘祭拜時的供品偷吃光了,拍拍就走,我娘還以為是我干的,罵了我一頓,她都沒想過我怎麼可能吃掉一整只雞?那我也要報仇!」

兩人從小可是替對方都背了不少黑鍋,不過很有默契的從來不會出賣對方,所以手中握有的把柄數之不清。夫妻倆你潑我、我潑你,尖叫笑鬧,最後顧巧甚至整個人都站到水里,也管不了裙襦鞋子濕不濕。

夕陽西下,海面映上了艷紅的霞光,兩人穿著半濕發皺的衣服並肩坐在沙灘上,欣賞落日的壯美,心中平靜喜樂,什麼壓力都暫時拋到一邊了。

「其實鴻臚寺的職務你大可以放心,你的知識及經驗絕對有用武之地。」榮煥臣突然說道,轉頭看著她在余暉映照下嬌美的側顏。「最近石森傳信告訴我,水師營發現了外邦船只,外型和史密斯所說的他們國家的船只很像,只是船型較小,我猜很可能是史密斯成功回國了,西方有使節團船隊前來,派遣了先導船只來探路。」

顧巧眼中光芒閃動,喜道︰「所以他們真的有人來了?」

「依據經驗,一個月之內必會有正確消息傳來。」榮煥臣頷首,原本看著她的眼楮突然微微一眯。

他的異樣令顧巧身體一僵。「怎麼了?」

榮煥臣按住她的肩,輕聲說道︰「你先別動……」

說完,他突然拾起趕海的小鐘子,一個飛身往顧巧身後距離不遠的巨岩及樹叢間竄去。

她知道一定有什麼不對,機靈地躲到了另一個大石之後,只探半顆頭偷看著他的動靜。

在海灘上觀夕照時,榮煥臣一直有種被盯梢的感覺,這是他征戰多年形成的直覺,之後無意間看到巨石及樹叢之間似有什麼動靜,還有鐵器的反光,便假作若無其事,而後猛地鑽入,果然見到了一個人影。

那人影反應極快,或許知道自己慢了一步,為了不被趕上,他朝榮煥臣射出一樣暗器。

榮煥臣不得不錯身閃開,就這麼一會兒功夫,那個人已經跑得不見蹤影。

他沉默地看著那人離去的方向,最後低頭撿起對方射來的暗器,赫然發現是一把短劍。

短劍不到他的小臂長,樣式相當獨特,劍身稜角分明,護手為球狀,不像本朝之物,反而更像……西洋那邊的東西。

五歲之前他還與父親一起生活,對這樣形式的短劍,他有印象。榮煥臣的心不由微微一沉,默默將短劍收到了懷里。

當他回到沙灘上,顧巧也從大石後行出,她好奇地問道︰「你看到什麼了?」

「不過是只蟲子而已,我還以為是蛇。」他說得若無其事,一把將她拉起。「太陽快下山了,我們也該回去了,否則要天黑了。」

「好啊!」

顧巧嫣然一笑,榮煥臣想牽住她的手,想不到她突然轉到他身後,跳起來撲到了他背上。

「人家衣服濕了,石頭哥背我回去!」

榮煥臣熟練的托住她的臀往上一抬,直接將人背了起來,沒好氣地笑道︰「你這是吃定我了?」

「誰叫你把我裙子和鞋子弄濕了。」她賴皮地道。

「你還不是把我衣服弄濕了。」

「你放心,我不會嫌你埋汰的!」

夫妻兩人就這麼打情罵俏地踏上了歸途,只不過一個是心事重重的來,輕松自在的回;另一個卻是暗自模著藏在懷中的短劍,心情的轉變恰恰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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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31 00:04:58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上司的找碴

回到京師後稍作休整,顧巧穿上了她的深藍官服,簡單梳了一個單髻,戴上樣式樸素的發冠,看上去俐落又慎重地上衙去了。

鴻臚寺衙門與四夷館相當不同。四夷館是上課的地方,館閣都是獨立的,一棟屋子就是一間課室或號舍,整個四夷館依語種有十一館,數十間課舍;鴻臚寺衙門就是一棟古樸大氣的建築,重檐垂拱,一進屋幾十號人都在一個空間內辦差,頂多是根據業務不同佔據了不同的方位,上官的位置也比下官要來得大一些。

顧巧是由鴻臚寺的一名序班領進門的,她知道自己的工作可謂無比繁重,所以還將自己的二十幾個國子監生全借調過來,務期在西洋外邦使節來臨之前將工作做好。

況且如果真要接待西洋使節,肯定是這幾個國子監生出面迎賓,也要讓他們先來鴻臚寺學學迎賓的流程及禮儀才成。

序班直接將這一行人帶到鴻臚寺左丞的面前。

顧巧像模像樣地作了一個揖,朗聲道︰「下官顧巧前來應卯,拜見錢大人……」

錢寺丞顯然有些敷衍地打斷她。「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是誰,顧司正嘛,你帶這麼多人來做什麼?」

「稟大人,這些都是下官在四夷館的學生,因著下官工作需要得接觸許多外邦文字,有他們協助能事半功倍,陛下便準許他們過來一同辦事學習……」

听到陛下準許,錢寺丞臉色微微一變,很快又恢復那不耐煩的模樣,再次無情打斷她的話。「本官可沒听說報到的還多了這一行人,你要多帶人進來,鴻臚寺不管俸祿不供膳食,更不負責諸位的安全,待不了的就自己出去。」

他指了指屋內的其中一個角落,「就那幾個空位,你們自行去分配吧!」

顧巧等人往那方向一看,是有幾張桌子,但上頭文房四寶全無,空蕩蕩的,她不由替大伙兒問道︰「敢問大人,這辦公的 書具等物該至哪里領取?」

「領什麼領,就你做的那些事,別浪費筆墨了。」錢寺丞終于不再掩飾自己對一個女官的嫌棄。「等會兒你們自去拿左邊架上的文獻來看,先看懂了再說!」

顧巧微皺眉,她可沒有那麼多時間浪費在看書上,不過如果書中內容值得參考,她當然從善如流。

于是在她眼神示意下,一名國子監生過去隨便取了幾本,顧巧接過一一翻看,氣得都笑了,「這一整個書櫃應該是過去鴻臚寺接待使節外賓的紀錄?可是只有年分及接待對象,看起來像是索引,其中介紹迎賓內容及細節一概全無,不知道大人讓我們看這個是要懂什麼?」


錢寺丞只差沒直接說你就乖乖尸位素餐少說廢話,冷笑答道︰「叫你看就看!我們鴻臚寺的新進官員,一進來都是要將這櫃子上的書倒背如流的!」

「是這樣嗎?」顧巧環視其他的鴻臚寺官員。

其中一名官員似想巴結錢寺丞,露出譏誚的笑容說道︰「就是這樣的沒錯,我們剛來時都背過那些書的!」

「是啊是啊!你就背吧,別羅唆了!」

有一個附和就有第二個,甚至他們還滿不在乎地發出嗤笑聲。

顧巧沉默了一下,突然對著第一個附和的官員道︰「隆和十五年七月,鴻臚寺接待的是哪里來的使節?」

那官員的笑聲戛然而止,本能的回道︰「都幾百年的老黃歷了,誰會記得那些東西?」

顧巧輕聲一笑,晃了晃手中典籍。「倒背如流?」

一群人當場被打臉,臉色都難看起來,尤其是錢寺丞,刁難人不成還被反將一軍,惱羞成怒是必然的了。

他指著顧巧罵道︰「有你這樣第一天上衙就沖撞上官、得罪同僚的嗎?女人就是女人,小肚雞腸、錨銖必較,我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難不成你帶這一群人來衙門就只會白吃飯嗎……」

或許是他罵得太激動忘我,聲音傳到外頭去,很快就驚動了鴻臚寺的大家長,身著繡著雲雁補子緋色長袍的鴻臚寺卿孫贊一臉沉重凝肅地踏進了大堂。

「吵什麼吵?成何體統?」

孫贊怒喝一聲,錢寺丞罵人的聲音當下停了,他立刻換了一個諂媚的笑。「孫大人,不是我們吵,是新來的顧司正太不像話了。」

孫贊若有似無地將眼神飄向顧巧一瞬,隨即像是刺了眼似的收回來,問道︰「顧司正哪里不像話?」

「她第一天來上衙,就對上官口出不遜,違背上官的命令,還出言折辱同僚,果然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所以我才會忍不住教導她幾句,沒想到驚動了孫大人……」錢寺丞幾句顛倒是非的話,沒少努力在孫贊面前抹黑顧巧。

孫贊終于正眼看向顧巧,厲聲道︰「上官的命令你服從就是,擾亂衙門該當何罪?本官念你初次上衙,給你個機會改過自新,你朝錢寺丞及被波及的幾名同僚行大禮道歉,這件事就算揭過,以後別再讓本官听到別人告你的狀!」

說完他轉身就想走,像是跟她多說一句都是浪費時間一樣。

顧巧可不服了,這什麼鬼鴻臚寺卿,根本是非不分!或許她乖乖听話就沒事,但她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有多重要,刻不容緩,若是被這群食古不化的老學究壓制住,拖延了時間,到時候陛下怪罪下來還不知道是誰死!

況且她沒有錯,要她向這群刻意找碴的人道歉,還行大禮,門都沒有!

于是她據理力爭道︰「孫大人請留步。孫大人處理政務,從來只听信一面之言嗎?」

這質問令孫贊當下怒了,他本來就不想要一個女下屬,沒少為此被同僚調侃,盛昌帝硬要塞一個來他沒辦法,難道還要受她挾制?

一個小小七品司正而已,什麼玩意兒!

「你的長官與同僚都指認你了,你還有什麼話說?」

顧巧冷靜地回道︰「西洋友邦使者不日就要前來,下官受封司正是為迎接他們,須先規劃出相對應的禮儀及流程,為此下官還特地商請在四夷館學習了好一些時日的國子監生來幫忙。可是我們一來,錢大人不由分說就讓我們去背那一櫃子毫無用處的 書,還說每個同僚初來乍到都需倒背如流,我不過問了書中的一個問題,同僚卻答不上來,這也算折辱同僚?下官職內之事迫在眉睫,無法配合錢大人命令延宕時光,請孫大人明察。」

孫贊嚴肅的面容沒有一絲改變,但不屑一顧的驕矜態度卻更濃。「你說西洋使節要來?本官都沒有听說過的事,你卻說得有鼻子有眼楮,為自己忤逆上官開月兌,這豈非造謠生事?」

鴻臚寺其他官員皆清楚了解孫贊的立場,連忙跟著附和抱大腿,朝顧巧等人嘲諷道︰「西洋人可不就是些毛長體臭、沒長成人的猴子嗎?這樣的化外之民,有什麼好接待的?」

「是極是極,況且就算有使節來,接待也是我們這些熟手的事,你們新來的在旁邊看著就好,還想規劃什麼禮儀?國子監來的就是天真,回去把四書五經多讀幾遍才正經!」

他們越嘲諷越過分,彷佛直接指著和尚罵禿驢。不待顧巧發難,一群血氣方剛的國子監生都憤怒了。

「簡直倚老賣老,愚不可及!你們將西方外邦視為化外之民,可知道最近改良的馬車、火炮,都有西方的知識在里面?」

「連對方的語言文化都不懂,還想要接待?以往接待緬甸、暹羅、朝鮮等國的使者,你們還要去四夷館的暹羅館、緬甸館等借人吧!憑什麼就瞧不起我們西語館來的人?」

「西方外邦的語言文化與我們完全不同,幾乎其他友邦的東西都無法沿用,不讓我們規劃,靠你們能整出什麼?」

雙方吵得不可開交,孫贊氣得臉都紅了,驀地一個大吼,「全都給我住口!」

大家長的驚天一吼果真有用,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只是怒氣沖沖地瞪著彼此,誰也不干示弱。

孫贊一次不了這麼多人,索性把氣全出在顧巧身上,「好啊,你顧司匹第一日便帶來這麼多幫手,擾亂衙門、忤逆上官、造謠生事,為維持我鴻臚寺的規矩及安寧,你不用來了,這群國子監生也不得再踏入鴻臚寺,通通在家閉門思過吧!」

上衙第一日便慘敗收場,顧巧都郁悶得不想說話了。

在四夷館她是授業的教師,課室里她最大,所以不費太多力氣就能收服那些國子監生。可是在鴻臚寺她是下官,區區七品,誰都能來壓她一頭,更別說據理力爭了。

榮煥臣見她沮喪,出門到國子監轉了一圈,倒是沒有立即安慰她,只是如往常般與她說笑。

隔日不必朝會,榮煥臣將顧巧從被窩里挖出來,原就心情不佳的她沒睡好,萎靡地看著他,竟有幾分可憐,「不用叫我了,孫大人叫我不用去鴻臚寺,讓我閉門思過呢!」

昨日榮煥臣早就找過國子監那些學生,把顧巧的遭遇問個一清二楚,如今見她委屈,不由心疼地揉了揉她一頭亂發。「你的官是陛下封的,又不是他孫贊私人聘請的慕僚,他叫你不去就不去,憑什麼?你可是吏部登記有案的正式官員,若他不想看見你,要麼他得找個御史彈劾你,要不他就自己遞摺子去六科給事中,等陛下裁示免你的官。現在他隨口一句要你不去,到時候曠職責任可是在你身上,他頂多能在職務上為難你,在考察時抹黑你,對于官員的任免,哼哼,他還沒那等權力。」

顧巧原本腦袋還迷迷糊糊,听他這麼一說都精神起來了。「孫老頭陰我啊?」

「可不是陰你嗎,而且他憑什麼叫你閉門思過?他是哪位啊?你爹還是你祖宗?」榮煥臣又低聲咕噥了一句,「我都不敢叫你閉門思過呢,這麼凶……」

隨之而來的便是嬌妻的粉拳伺候。

兩夫妻笑鬧了一陣,顧巧也重新振作起來,穿上官服戴好冠,夫妻倆共乘一馬上衙去了。

天色才微明,還不到應卯的時間,榮煥臣左繞右轉,繞進了五老胡同,這里有許多賣朝食的,在這深秋,每個攤位都冒著騰騰蒸氣,看上去很是誘人。

榮煥臣路過小攤帶了兩個椒鹽火燒,又帶她到另一個攤子坐下,要了兩碗羊湯。

他將火燒遞了一個給她,笑道︰「我早想帶你來吃了,味道和我們海口村鎮上的有所不同,但還算可以。」

顧巧習慣性地將火燒掰成兩半,一半遞給了榮煥臣,另一半沾羊湯吃了一口。「真不錯啊!我得吃飽點,等會才有精力跟孫老頭耗!」

「孫贊會那麼針對你,倒也不完全是因為他迂腐看不起女人。」榮煥臣語氣有些無奈,「背後有人唆使他,但那人不足為懼,你只要安心做你的事,孫贊沒辦法拿你如何的。」

「誰?」顧巧皺眉,「我得罪了什麼人嗎?」

榮煥臣欲言又止,最後才訕訕說道︰「是開陽公主,她母親是淑妃,到現在還承寵,所以開陽公主讓孫贊刁難你,孫贊多多少少會動點手腳的。」

「開陽公主!」顧巧當然知道她是誰,不就女扮男裝來蹭西語課的那個人嗎!「我一直覺得她莫名其妙啊!沒事跑來上我在四夷館開的課,老愛與我抬杠,在課堂無所不用其極的搗亂,只差沒把門給拆了。難道是第一次上課時曾被我奚落,所以就挾怨報復?這氣量未免也太小了!」

「其實她會針對你……呃……也不是沒有原因的……你不必追究,我會處理好……」這幾句話榮煥臣很想說得冠冕堂皇,但不知怎麼一出口就閃爍其詞,最後甚至說不下去,眼神飄遠。


顧巧定定地望著他,眯起眼。「該不會和你有關吧?」

榮煥臣不語,大口吃起火燒。「好吃,你不是說要多吃點?快吃快吃……」

「你惹的桃花債對吧!」顧巧柳眉倒豎,突然覺得羊湯火燒沒那麼好吃了。

「唉,她貴為公主,硬要糾纏我也沒辦法,不過我保證我一直避她避得遠遠的,她無機可乘才會尋到你身上。」榮煥臣瞧顧巧吃醋的小模樣,突然覺得有趣,心花怒放的感覺頓時比作賊心虛要大得多。「放心,我說的是真的,開陽公主不值一哂,我很快就會解決,你還不了解我嗎?應付我家小臭美就分身乏術了,哪敢有異心!」

顧巧死瞪著嘻皮笑臉的他,不知是看久了眼疫還是怎麼著,最後居然笑了出來。

要不是了解他,她早就翻桌了,哪里還會听他解釋?夫妻倆朝食用罷便前往衙門,顧巧以為榮煥臣送她到門口就會離開,想不到他竟領著她,如入無人之境地進了鴻臚寺。

站在門口的護衛認出他三品武官的牙牌,神機營管操更是連顏色都特別不一樣,護衛們連擋都不會擋。

「你要進去?」顧巧驚訝。

「當然。妻子被欺負了,當丈夫的怎麼能只看著?」眼下無人注意,榮煥臣趁機偷捏一把她的臉蛋。「且瞧瞧你夫君大發神威一回,替你好好教訓一下那孫老頭。」

原本還很緊張的顧巧听到這話突然不緊張了,心中涌起滿滿感動與愛意,甚至讓她鼓起勇氣走在了榮煥臣前面。

是呢!她可也是有後盾的人!有他在她怕什麼?

兩人一進門就看到孫贊立在窗前,似乎正在欣賞外頭那株艷紅的秋楓,听到腳步聲,他回頭看到顧巧,眉頭直接皺了起來。

「顧司正!你怎麼又來了?昨天不是叫你閉門思過,還不快趕她出去……」

顧巧身後的男人一身樸實無華的玄色曳撒,直接被孫贊當成外頭跟進來的護衛。

榮煥臣好整以暇地打斷他的話。「我倒不知孫大人的權力已經凌駕陛下,陛下親封、吏部登記有案的七品官,竟是孫大人一句話讓她不來就能不來的?」

這指控不可謂不狠,孫贊這才正視起他以為是護衛的這個男人。「你是誰?」

外頭看門的都還可以從牙牌認出他的身分,榮煥臣沒想到孫贊這老頭能眼拙成這個樣子,除了顧巧的丈夫,誰能站得離她這麼近?「都護送顧司正到這里了,你覺得我是誰?」

孫贊仔仔細細地打量榮煥臣,終于看到他的牙牌,突然想起顧巧的夫家似乎是忠勇伯府,而忠勇伯榮煥臣現任神機營管操,看來便是這廝了。

他沉著臉說道︰「榮將軍,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你即便在神機營權力滔天也管不到我鴻臚寺來!」

「我管的不是你鴻臚寺的事,我管的是我妻子的事。」榮煥臣朝孫贊走了兩步,高大的身軀氣勢驚人。「陛下在封她為司正時指明了讓她做接待西方外邦使節相關禮儀之事,你不讓她做,她便完成不了陛下交代的任務,你說我該不該管?」

他仗著身高優勢,微微低頭睥睨著孫贊。「當然,如果屆時因為孫大人抵制的緣故她有所失職,孫大人願意負起一切責任,那麼我自然樂得袖手旁觀。」

「你!」對方傳來的巨大威脅讓孫贊本能退了一步,隨即又覺得自己落了下風,不由羞惱道︰「我會懲罰她,是她擾亂衙門、忤逆上官,還散發謠言說什麼西洋外邦的使節不日到來,簡直胡言亂語……」

榮煥臣嗤笑了一聲,伸手拍蒼蠅似的揮了揮。「行了孫大人,你自己說這話你信?她再怎麼忤逆作亂,你也沒有權力叫她閉門思過,以後都不用上衙。更遑論你那些托詞只是不想讓一個女人待在你的衙門而已,你可敢與我們至金鑿殿上辯一辯,看看誰有理?何況西洋使節的事是我告訴她的,你若認為這是謠言,歡迎你向陛下參我一本,我隨時奉陪。」

「你你你……好!你狠。」孫贊身為文官,竟比不上一個武官能言善辯,臉被打得啪啪響。

他奈何不了榮煥臣,只能咬牙切齒把炮口轉向一旁看丈夫看得心醉魂迷的顧巧。「顧司正,你要應卯是吧!我就讓你應卯!你最好能在鴻臚寺衙門好好待下去,如果待不下去也是你自己的事,將軍屆時可別怪我!」

這赤果果的威脅榮煥臣與顧巧都收到了,孫贊這是不想讓顧巧在鴻臚寺里好過啊!

「如此便感謝孫大人大量了。」榮煥臣像是听不懂孫贊的言下之意,做了一個抱拳禮,然後若無其事道︰「對了孫大人,我們都督府的衙門離你們鴻臚寺也就隔一條大街。你也知道京軍一群粗人,沒見識過文官的衙門,如果你們鴻臚寺鬧出什麼動靜沒辦法解決的,我們很樂意過來幫忙。」

他還刻意轉向顧巧。「顧司正听到了沒有?萬一鴻臚寺發生了什麼事,你可要快些來通報,屆時我一定帶齊人馬前來解救孫大人啊!」

這家伙實在太損,顧巧忍得千辛萬苦才沒有笑出來。「是的榮將軍,下官會記得你的話。」

孫贊氣得渾身發抖,但這當口,他真的不敢再說出任何一句狠話。

榮煥臣見達到目的了,唇角勾勒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才裝模作樣地告辭。

「如此我便走了,孫大人告辭。顧司正……今日下衙時我來接你,記得等我啊!」

顧巧就這麼心安理得的開始了她鴻臚寺的為官生涯,日日準時應卯,行止作息全按規矩,錢寺丞即使有心找碴也無從找起。

不過孫贊那里交代了,不用管她做什麼,當她不存在就好,于是錢寺丞便堂堂正正的無視她,先前她第一次來衙門報到時至少還交代了讓她看典籍的工作,現在連鴻臚寺里的 書本都不讓她踫。

鴻臚寺里除了少數看不過去的官員會偷偷幫她一把,或是和她說兩句話,大多時候顧巧都是被晾在一邊。不過這不代表她無所事事,相反的她忙得很,因為榮煥臣已和她確認西方友邦的大帆船即將抵達,她每日忙著研擬迎賓禮節忙到飛起。

鴻臚寺不讓國子監生進門,她便借四夷館的課室將工作交代給眾學生,兩頭一起忙碌著。

很快的進了十一月,冬至本就是眾外邦朝賀的時候,加上這次還多了西洋外邦,所以鴻臚寺也要開始準備起來,在過了臘八節不久,盛昌帝特地召見了孫贊,詢問對于迎接友邦的準備。

因為每年都會問這麼一次,孫贊見怪不怪地入了宮,不過這次盛昌帝不問朝鮮,不問暹羅,居然問起了素未謀面的西洋友邦,孫贊突然有些緊張了。

「你應該收到此次冬至大朝會西方友邦也會出席的消息了。」盛昌帝對這件事很看重,「鴻臚寺做了什麼準備?」

孫贊恭敬答道︰「鴻臚寺已按過去外邦朝貢的情況,待使節團到來,由司禮賓辨其等位,教其跪拜禮節。禮部方面已著人安排會同館膳宿,至于招待,本寺建議帶西洋外邦使節團參觀天津衛水師軍演,揚我軍威震懾西方……」

他洋洋灑灑說了一堆,盛昌帝卻越听越不對勁。「等一等,你的意思是,所有招待西洋外邦的事宜,全依舊例?還要讓水師營軍演給他們看?」

「是的。」孫贊覺得這麼做四平八穩,沒什麼不對。

瞧他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盛昌帝皺起了眉。「顧司正呢?朕不是特地安排她進鴻臚寺,還讓國子監生協助她,就是要擬定一套接待西洋人的禮儀?」

「稟陛下,顧司正初來乍到,連鴻臚寺是做什麼的都還不太清楚,所以西洋使節團的招待事宜,臣令錢寺丞一力負責。顧司正每日也不知忙什麼,還不時外出,那些國子監生也……也沒來過,說不定他們並不知曉西洋使節團的到來呢……」言語之間,孫贊還不忘告顧巧一狀。

「荒唐!荒唐!」盛昌帝都氣笑了,「顧司正是朕特地請到鴻臚寺協助你們接待西洋使節團的,你們把她擱一邊還洋洋得意是怎麼回事?」

「顧司正她……」孫贊心頭一跳,只能硬著頭皮道︰「不太適應鴻臚寺……」

「朕不想听你推卸責任,你只回答朕,你可知西洋人用膳是不使筷的?這事你不安排教他們,屆時宴會使節團出漠你待如何?還有你不讓顧巧參與,也不接納那些國子監生,朕就好奇了,你哪里找得到懂西洋話的人與使節團溝通?對方可是有人會說我們的語言,總不能對方有通譯我們沒有,什麼都被他們牽著鼻子走吧?」

孫贊終于明白盛昌帝生氣了,大冬天的冷汗都浸濕了後背,西洋使節團遠道而來,就他看來也不可能長期交流,所以根本不放在眼里。何況教導禮儀什麼的依樣畫葫蘆就好,招待更是領著人去吃吃喝喝看風景就交代得過去,就算不會說對方的語言也無妨,因著孫贊不知道史密斯的存在,所以根本想都沒想過對方會有通譯。

他低垂著頭啞然無語,盛昌帝見狀更憤怒了,直接拿起他的奏摺扔在了地上。「還有你說要帶對方去看水師對吧?你可知我朝水師火器的改造就是由西方的知識而來?你認為這震懾得了他們?

「冬至大朝會可是各方來朝,西洋使節團若是和善還好,萬一遇到幾個刺頭,把你們虧待使節團的事泄露出來,這可是讓整個天朝在所有友邦面前丟臉!」盛昌帝一個拍案。「來人,宣鴻臚寺司正顧巧!」

外頭的大太監應了聲,隨即去傳令了。

盛昌帝看都不看孫贊,低頭繼續批閱奏摺,硬生生把他晾在那里兩刻鐘,孫贊當真覺得這是他人生最難熬的兩刻鐘。

從孫贊被皇帝召入宮,顧巧就知道自己一定會有事,不管好事壞事,先做好準備總是不會錯的,所以當宮人來尋,她整了整身上的官服,拿了準備好的摺子就匆匆入宮了。

盛昌帝一見顧巧,直接免了她的禮,面帶不悅地問道︰「顧司正,你可知此西洋外邦使節團就要抵達,會參加我朝冬至大朝會一事?」

「臣知道。」她想裝作不知道都不行,因為盛昌帝很明白榮煥臣會將這件事告訴她。

「孫大人說,他準備依循舊例迎接西洋使節,你怎麼說?」盛昌帝忍住氣,如果顧巧的回答像孫贊一樣敷衍塞責,那就別怪他懲處了。

「臣以為,依循舊例並不妥當。」顧巧先呈上她所做的一連串招待及教導西洋使節團的流程,讓盛昌帝一邊看,她一邊解釋道︰「膳宿的部分,有禮部安排在會同館,西洋使節團雖是首次到訪,也不宜特殊對待。禮儀教導的部分,西方人不習慣跪禮,為避免沖突,過去帖木兒國也曾有不行跪禮而行鞠躬禮的先例,臣以為可以仿效,若陛下同意,令他們行單膝跪拜吻手禮。至于食衣住行,對方來使本就應以我們天朝習慣為主,比如使用筷子,可遣人先予教之,如果他們始終不習慣,可備一份他們習慣的刀叉餐具……」

顧巧的計劃可謂鉅細靡遺,甚至也沿用了本朝的先例,所有安排並沒有墮了天朝威風,女人的細心在此表露無遺。

盛昌帝看得滿意,又問道︰「接待的部分呢?孫大人說讓西洋使節團參觀水師軍演,你認為如何?」

顧巧看了孫贊一眼,對方面色鐵青,不過這不在她考慮的範圍內,她直率地道︰「臣以為不妥。水師營的火器用的是佛郎機炮,很有西方的影子,讓他們看他們自己的東西豈非貽笑大方?

「臣認為此次招待使節團,應以展示本朝的繁華富庶為主。就臣所知,西洋的瓷器還是單色粗陶,沒有我們的彩瓷精美,布料也單調,不如我們材質多樣、色彩繽紛。我們的 書畫在他們看來是不可思議的,更別說茶葉、棉布、雕刻工藝等等皆是西洋稀缺、使節團會向往之物。

「如果以此震懾他們,在兩國交流時可以借此輸入他們有價值的金銀器、火器、食糧種子、玻璃……等等物品,也能讓我們的學子至西洋學習時有多提條件的空間。尤其是火器,這一點西洋確實進步很快,超乎我們想像,如果我們學會了制作原理,日後何愁外族侵略?」

「說得好!」盛昌帝只差沒拍手叫好,他果然沒看錯人,當初會用顧巧是他相信榮煥臣的眼光,如今事實證明,這對夫妻都沒有讓他失望。

「既然你準備得如此齊全,那麼接待西洋使節團的任務朕便交由顧司正全權負責,鴻臚寺及相關部司配合,孫贊你可听到?」

都直呼名字了,孫贊連哭都不敢哭,只能苦著臉應承。

不過盛昌可沒打算就這樣放過他,「至于你,孫贊,朕提上去的人你竟敢對著干;朕支持的事你怠惰推托,要不是有顧司正,我朝的臉都被你丟光了!冬至及元旦朝會你最好別出一點差錯,待一應大事結束,朕自有懲罰!」

冬至,盛昌帝具袞冕于天壇祭祀後擺駕回宮,此時文武百官慢慢聚集在午門外等候大朝會開始,待鼓聲初響,所有人必須在皇極門前就定位,次響,官員們隨著禮官,依序由左右掖門進入,三響時,盛昌帝由中極殿出,陞座于皇極殿,整個百官朝賀禮儀開始。

經反覆奏樂、跪拜,而後致詞,百官三呼萬歲後禮畢,之後就是盛昌帝于皇極殿設宴,所有官員及外邦使者皆按品級入座。

宴會雖也有行酒舞樂等禮儀,但比起朝會時要輕松不少,此時外邦若進貢特殊物品受到皇帝喜愛,也會在宴會中特別嘉獎。

就在盛昌帝一一慰勉諸國使臣,提到了西洋來的外邦使節團時,西洋使節團內帶隊的威爾公爵站了出來,帶著他們的通譯,有些驕矜地朝眾人說道——

「我國大學者史密斯先生曾在貴國停留數年之久,對于貴國的文化相當推崇,才促成了我們使節團前來交流。我們雖對于貴國土地之遼闊及生活之繁榮感到驚訝,卻也覺得在實用的學識技術上,貴國似乎並無甚進步之處,故此我們要求向貴國提出兩個問題,如果你們答不上來,便要自認不如我國,且在未來的兩國貿易上要給予相當的優惠。」對方的通譯官說得很清楚,上首的盛昌帝朝百官們看了一眼,顧巧便知機地上前行禮,乖乖地站到了盛昌帝背後。

在場也只有她有能力當這個通譯官,她還是佔了榮煥臣是三品官的便宜,和他一起坐得較為靠前,所以盛昌帝一個眼神,她就明白自己的用武之地來了。

在隨同禮部主客司接待使臣,進行事前的教導時,她早就知道這群西方人不好惹,還懷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必然會在大宴會時搞出事來,心里已經有了準備並稟明皇帝了,這也是盛昌帝現在雖然被挑釁了卻還能維持態度中正平和的緣故。

「你們覺得我天朝泱泱大國,實用的學識技術上會無甚進步之處?威爾公爵,刀叉我們都會用,但你們還不會用筷呢!」

盛昌帝的話經由顧巧的口中通譯出來,那種因為強大自信產生的冷靜語氣也被她揣摩得微妙微肖。

「如今是你們來使,不是我們上前去求,若我朝不想在貿易上給予你們任何優惠,你又待如何?畢竟你都說我朝既遼闊又繁榮,就算做生意少你們一個國家,我們也無礙。」

「陛下……」威爾公爵沒想到對方言詞如此犀利,想到了自己來的另一樁目的,語氣也放軟了些。「那麼,就當我國進獻給貴國的物品再多幾樣吧!只是如果貴國認不出那些物品是何物、有何用途,那我們也沒辦法,可就不是我們批評貴國了。」

這話說得刁鑽,如果在眾外邦使者之前,天朝辨認不出進獻之物,即使威爾公爵不說,其他人也會覺得天朝的學識技術的確比不上西洋國家,讓天朝先丟個臉,之後不管要談什麼條件也好談。

然而這種做法,身為主人的盛昌帝卻不得不接招,他壓下心里不滿,讓顧巧淡然說道︰「那就把你們進獻之物拿出來看看吧!」

威爾公爵朝使節團點了點頭,使節團的人退了出去,由外頭推進來一輛推車,上面蓋著紅布。

當東西推到了大殿正中,威爾公爵一把將紅布拉了下來,微笑道︰「這車中有兩物,請陛下品監,不知貴國有沒有人能說出此兩物的用法?」

盛昌帝表情頗為微妙的看著那兩樣東西,其實就是大小兩個木箱子,大的那個上頭有指針和刻度,下頭一個擺錘;小的那個木箱看上去平平無奇,只是在箱子旁邊加了轆鱸般的把手。

顧巧見到這兩樣東西也是嚇了一跳,表情比盛昌帝更難解,她朝著下方俊臉都有點扭曲的榮煥臣眨了眨眼,做幾個手勢,榮煥臣便像懂了什麼,默默消失在大殿之中。

為了怕失態,盛昌帝先清咳兩聲,朝著背後的顧巧低聲問道︰「顧司正,這就是……你家那兩樣東西對吧?」

顧巧俏臉微微抽搐,很努力才能擺出正經的表情,回道︰「是的陛下,臣已請榮將軍回去取,他騎馬快。」

然而除了打啞謎的兩個君臣,朝中其他文武百官都不由得緊張起來,因為他們當真弄不清楚殿中的兩個木箱為何物,怕被盛昌帝叫出去回答問題。尤其翰林們一向被視為皇帝的智囊,現下更是連頭都不敢抬,怕和盛昌帝對到眼自已就倒楣。

詎料盛昌帝的反應令眾人驚掉了下巴,他居然親自起身走下了台階,先來到殿中擺著那大的木箱前,悠悠說道︰「這東西名叫時鐘,靠著下方重錘的擺蕩,帶動里頭的機關運作,使指針動起來。時鐘顧名思義就是用來計時,與日同,當指針從這里到這里,指的是子時,這里到這里,是丑時……六個時辰運作一圈。」

盛昌帝當初在榮家早就見識過時鐘,事後顧巧詳細和他解釋過運作原理,想不到在這里用上了,他寢宮里甚至還有一塊顧巧送的小表呢!

听盛昌帝說得有模有樣,經顧巧通譯,威爾公爵臉綠了,接著他又看著天朝的皇帝走向那小的木盒子。

「這是音樂盒,轉動這個把手就能利用里頭銅片的敲擊演奏出音樂,就是個花架子,博個有趣好玩,沒什麼大用處。」盛昌帝當場示範,直接轉動把手讓音樂流泄而出,口中說得毫不在乎,不過他讓宮里匠人模仿顧巧家所做的音樂盒子就放在龍床邊,他不時還會拿起來把玩把玩呢!

這下威爾公爵當真無語了,原來並不是這里的實用技術比不上他的國家,而是人家沒讓他見到罷了!這次回答的人甚至還是皇帝自己,不是什麼特別有學問的學究或大儒,足見這樣的常識信手拈來。

這讓威爾公爵信心全失,須知他們國家的榮恩國王,遇到這樣的情況,肯定會將大學者史密斯推出來的!

「天朝的陛下,我服氣了。」他終于願意朝盛昌帝老老實實的行了一個跪拜禮,這倒是讓顧巧意想不到的。

在西方使節團嘆服之後,文武百官及其他外邦使者立刻驚雷似的響起各種贊美及崇敬之語,諸如聖上人中之龍、才學無雙、識見高遠……等等,即使一向不喜臣子拍馬屁的盛昌帝都被拍得有些飄飄然——當然這回他們拍得可真誠,畢竟他們根本不認得那兩個木箱到底是什麼東西。

就在這個時候,榮煥臣趕回來了,他將家中的音樂盒及表都帶來,穿過眾人來到盛昌帝面前,行禮之後奉上兩物,至于座鐘實在太笨重,他騎馬拿不了所以作罷。

音樂盒先不說,這表可是顧巧讓人按圖索驥做出來的,盛昌帝讓人送到威爾公爵面前,得意地笑道︰「我朝也有這樣的東西,你看看是否相同。」

那表的做工畢竟與西方不同,但也就是這樣更引起威爾公爵等人的驚嘆,當他的目光放到音樂盒上時更是一雙眼楮都要凸出來。

「啊!這是史密斯家族的徽記。」威爾公爵突然苦笑起來。「是了,听聞史密斯在東方收了一個學生,不知是誰,可否為我們引見?」

威爾公爵和史密斯其實于政見上不合,他們的國家教派分裂,史密斯屬于新教,他則是舊教,如今國王支持舊教,威爾公爵才得以取代史密斯進行這次的出使。

這個結果令史密斯相當不滿,所以許多關于東方的事情都不願多說,威爾公爵現在才恍然大悟原來史密斯留了一手,他早就把很多西方的東西帶入東方大陸了!

「就是她,我朝的通譯顧司正。」盛昌帝指了指身後的顧巧。「接下來使節團的行程便由她負責招待你們,你們可慢慢敘舊。」

威爾公爵答謝之後重新入座,若有所思地看了顧巧一眼。

顧巧知道對方一定有什麼話要對她說,或許就是史密斯傳來的消息,于是她也輕輕頷首,雙方像是達成了某種默契。

榮煥臣在一旁注意到了這一幕,心中似有所感,卻不好在這當口發問,只能壓下心中狐疑。

盛昌帝回到上座,宴會繼續,今日西方使節團來這麼一手,也算替整場宴會造成了一波

高潮,這一次難得的賓主盡歡,氣氛空前融洽。

唯獨臉色鐵青的孫贊始終食不知味,他身邊的官員們有得知他干了什麼蠢事的,紛紛離得他老遠,反而凸顯出一種千夫所指的淒涼,他終于也嘗到被人排擠是個什麼樣的感覺。

隔日,由禮部帶頭,顧巧及國子監生陪同,榮煥臣也奉命守在一旁,領著西方外邦的使節團開始參觀車馬如龍、花團錦簇的京師。

如今接近臘月,更是街上集市熱鬧的時候,人潮川流不息,馬車無法行走,逼得眾人只能步行。

威爾公爵等人只是稍微听史密斯提過東方的繁榮,如今自己真正見識到了,都有種目不暇給的感受。

二十四個國子監生全用上了,能做基本通譯的人手夠多,使節團的成員們幾乎都玩瘋了,看到這也想買,見到那也想拿,才走了半天的路,使節團購買的東西已經裝滿了兩輛馬車,就這樣他們還嫌不夠。

威爾公爵倒是沒買什麼東西,只是眼神常常朝著衣著華美的仕女身上瞥去,榮煥臣隨即知道他好這一口,便用蹩腳的西語和他聊了起來。

榮煥臣的父親在他小時候也會用西語與他溝通,雖說長大忘了大半,但之後也和史密斯學過一點,顧巧亦是不時就教他兩句,就這樣竟也能和威爾公爵溝通無礙。

只能說,在這方面,全世界的男人都是一樣的。

禮部的人見使節團逛得沒完沒了,馬上與顧巧及榮煥臣提出請求。

顧巧聞言覺得有理,便與威爾公爵商量道︰「威爾公爵,如今時至正午,是否讓我們帶使節團前去用膳?我們已訂好京中最大的酒樓,保證能讓你們吃到最道地的東方佳肴!」

走這麼久的路也累了,使節團眾人自是點頭稱善,于是一行人便移駕到了酒樓雅間之中,上了一桌子八冷十六熱二十四道菜,一張大桌都擺不下。

席間,威爾公爵與榮煥臣已建立了交情,推杯換盞好不愉快,禮部的官員完全插不進話,只得換桌去招呼其他使者。

待威爾公爵喝到半醉了,榮煥臣突然拉來顧巧,請顧巧正確無誤地替他通譯一段話。

「公爵喜歡我們東方的女人吧!要不要自己帶一個回去?」榮煥臣說道。

這什麼話題?顧巧皺眉,輕輕打了下榮煥臣,榮煥臣朝她搖頭又眨眼,她才勉為其難的替他說出了這句話。

「當然好!你可是要替我找?」威爾公爵心中早有這個想法,醉眼朦朧的他說話有些大舌頭,顧巧很認真才听懂並通譯出來。

榮煥臣卻是搖搖頭,語帶遺憾的認真道︰「我無法替你找,但我知道有人很適合你,她的身分高貴,做你的妻子都夠格,得要你自己去求才行。」

「你說誰?」威爾公爵喝得腦袋有些暈,聞言突然間像是酒醒了,口齒清晰起來,連忙也提出自己的條件。「等等,我要漂亮的,越漂亮越好,還有你說她身分高貴對吧?沒有這些我是不要的!」

顧巧好像猜到榮煥臣想做什麼了,美眸中透出一種荒謬的意味,照實替他通譯了,嘴角卻不由自主地上揚。

「我說的這個保證漂亮……」榮煥臣這句話說到一半,發出了嘶的一聲吃痛的聲音,他連忙用手抓住顧巧捏他腰內肉的小手,假作若無其事一板一眼說道︰「……身分也保證非常高,配得上你。」

「好好好,你說是誰!」威爾公爵連聲問道。

「便是我朝的開陽公主,就是我們皇帝的女兒。」榮煥臣慫恿著,「我們陛下豐神俊朗,你是見過的,他的女兒還會差嗎?況且陛下還等著你們帶我朝的學子前去西方學習交流,你若提出聯姻的要求,很有優勢的!」

公主的身分倒是不錯……威爾公爵沉吟了一下,沒有再問榮煥臣,反而轉向了顧巧。

「你說,那個開陽公主真的漂亮?」

「真的漂亮!」顧巧鄭重的點頭,她可沒有浮夸,開陽公主的艷麗原就享譽京師。

威爾公爵突然又朝著另一桌的禮部官員大叫道︰「那誰,你告訴我,你們國家的開陽公主可漂亮?」

禮部官員听了身邊國子監生的通譯,雖然心中納悶,卻是如實回道︰「很漂亮,是公主中最漂亮的一個。」

當然,身為臣子,就算開陽主長得像頭母豬,他也會昧著良心捧成貂蟬。

「那成了。」威爾公爵很滿意,又和榮煥臣干了一杯,氣氛更加熱烈起來。

一直等到眾人酒酣耳熱,禮部的人才將使節團送回會同館,在分離的前一刻,威爾公爵突然喚住顧巧。

「那個,顧司正,你們皇帝說你是史密斯的學生對吧?」他喝得滿臉通紅,打了個酒嗝,都快站不穩了卻堅持把話說完。「史密斯讓我帶了封信給你,我……我放在屋子里,就……就去取來給你,你等著。」

說完,威爾公爵便進了屋子,顧巧與榮煥臣在外頭等著,不多時使節團的一個隨從送了一封信到她手上。

「怎麼史密斯會有信給你?」榮煥臣笑問。

顧巧對信的內容心中有數,並沒有立即拆開,只是定定地看著他。「是啊,你想看嗎?」

「我應該看不懂。」榮煥臣聳聳肩。「不過如果你願意告訴我他說什麼,我洗耳恭听。」

他輕松的態度讓顧巧心中一沉,心忖听了信件內容後,不知他還能不能這麼輕松。

于是她慢慢拆開信,飛快的瀏覽了一遍,史密斯在信中提到的事,她真不知對自己來說是喜還是憂。

于是她深吸了口氣,小心翼翼地覷了他一眼,才說道︰「在通譯這封信之前,我必須先和你坦承,在史密斯回國之前,我曾經拜托他替你尋尋你父親的行蹤,還把你父親留下的家徽圖案讓他看了……」

果然,听到這里,原本還帶笑的榮煥臣眼神慢慢冷了起來,深邃的五官上添了幾許凝重。

顧巧微微一嘆。「史密斯信里說,他找到你父親了,他還活著,也承認了自己在東方有妻子與兒子,同時也對他的妻兒表達了無限的思念之情,希望有生之年能再見一面。」

這消息花了榮煥臣一點時間才能除掉那種沖擊,沉默過後他忍不住露出一記冷笑。「找到又如何?既然他還活著,只是更加確定他刻意拋棄了我和我娘,我娘人都死了,他再說什麼思念也不過是虛偽罷了。」

「史密斯說他是有難言的苦衷,你爹的身分……太重要,他在信上不便多說,問我們要不要……親自去看一看?」顧巧鼓起勇氣說完。

榮煥臣不語,,陷入了掙扎,他其實真的想親自問問那個男人,為什麼要拋妻棄子,他娘和他到底有什麼不好?如果可以的話,順便當面揍他一拳,以平這麼多年他們母子受到的風言風語之恨。

可是他又隱隱覺得,和那男人見面了,會給他與顧巧如今平靜且幸福的生活帶來波瀾,他不由想起在海口村的海邊被窺視時拾到的那把西洋短劍。

與其冒那麼大的風險,他寧可一輩子不見親生父親,他可以逼自己不在意那人,卻無法接受顧巧有一點點危險。

「不必見了。」他咬牙道︰「去西洋也不是那麼容易,光船程就要三到六個月,海上可是比你想像的還危險,無須為那種負心人付出那麼大代價。」

顧巧看出他眼中的糾結與無助,每次提到他父親他都會這樣,如果這個心結不解開,那他是不是一輩子都要背負著這種遺憾與仇恨?

「去吧!」她輕聲說道,抓住他的小臂,「我不希望你永遠帶著恨,即便是現在,你睡到半夜都還會因此而夢魔你知道嗎?」

她已經不是第一次听到他在夢里喊著爹娘,有時甚至還會流淚,天知道她有多舍不得。

「你不是一直想替榮嬸問一個答案,也一直自我質疑為什麼父親不要你,是不是你哪里不好?如果見了他,這些疑惑都可以解開,我相信你這麼好,他應該不是故意拋棄你們……」

「不要說了!」榮煥臣難得厲聲制止了顧巧的話,這或許是自上回瘧疾發生後她吵著要以身試藥,他第二次對她發怒。

「總之我不會去,你也不許去,這件事就這麼說定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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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31 00:05:1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上船去西洋

威爾公爵果然和盛昌帝求娶開陽公主,考量到未來與西洋外邦可能會有更多的交流,盛昌帝評估了一下後便答應了這件事。

巧合的是,開陽公主曾私自跑到四夷館上顧巧的西語課之事也被盛昌帝知道了,也就是說開陽公主是少數略通西語的公主,不嫁她嫁誰?

開陽公主自是不願,跑到皇帝寢宮大吵大鬧,更是在皇後那里鬧得不可開交。

盛昌帝原還有些憐惜她,但她的作為令他完全失了耐性,直接下了死命令,命開陽公主要不出家做姑子,要不就嫁給威爾公爵,開陽公主才終于不再鬧了。

冬至過後,前來朝賀的友邦使節團紛紛離去,便是秋後算帳的時候了。

在招待西方使節上,孫贊倚老賣老,剛愎自用,排擠了盛昌帝派去的人手,差點釀成影響天朝聲譽的大錯,所以二話不說降職了,被貶到遙遠南方的道州去任知州,這輩子都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回京師。

錢寺丞更不用說了,孫贊在與皇帝答辯時,沒少把錢寺丞推出來擋箭,于是錢寺丞也直接被一擔到底,成了太僕寺牧監監正,養馬去了。

盛昌帝趁著這個機會,好好的把鴻臚寺、太常寺與禮部相關禮賓衙門全清洗了一遍,倒是讓不少有才官員有了出頭的機會。

朝中氣象一片大好,但榮府可就不是這樣了。

在威爾公爵一行人尚未離開前,顧巧仍需陪同,但榮煥臣已回神機營了。她一直想找機會勸說他關于榮父之事,但榮煥臣或許真是氣極了,直接住在神機營不回府,任顧巧再好的耐性,遇上他蠻不講理的時候她也火大了。

要不是為了他與榮父的心結,化解他的夢魔與仇恨,她需要踵這渾水嗎?現在弄得好像她無理取鬧。其實史密斯給她的信里,她還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沒說,因為威爾公爵的隨從轉交信件時在戶外,雖然在場只有兩人,她仍覺得不適合,結果現在卻找不到人說了。

每次吵架他就鬧消失,他還有理了嗎?

顧巧派人去京營尋過他幾回,得到的都是榮將軍公務繁忙無法回府的答案,天知道如今天下河清海晏,京軍哪里能忙成這樣?

于是小夫妻就這麼冷戰著,顧巧也不再浪費時間派人去京營問了。

吃過臘八粥,威爾公爵等人終于要啟航回西方,船隊在天津衛出海,本朝的福船宏偉碩大就不說了,西方的斜桅大帆船亦是相當有特色,吸引了許多百姓圍觀,在使節團登船這一日,港邊萬頭攢動,因著這次船上的人太過重要,天津衛出動了兩千人維持秩序。船上餐廳

在臘月初始,皇宮先有了一場公主出閣的婚禮,西洋使節團返回會將公主一同帶回去。

所以開陽公主及隨侍自然也上了西洋的大帆船,至于天朝的使節團其他成員,還有公主陪嫁及奴僕等則坐本國的福船。

此外,因為有了充分的交流,二十四個國子監生竟是一個不落都願意到西洋去交流學習,所以船隊中也包含了這一群唐巾禰衫的學子。他們選擇坐西洋大帆船,便與西洋人比肩而上。

然而西洋使者們的緊腿褲及高墊肩的斗篷在百姓看來實在是奇裝異服,相較之下監生們衣袂飄飄、氣質卓然,圍觀的百姓無不稱贊叫好。

護衛的天津衛隊伍之後,指揮使石森眯眼看著眾人上船,再不久就能安然送走這些人,令他松了口氣。這時,百姓突然像是被什麼驚擾了,紛紛往兩旁讓開。

石森臉色一黑,驀地回頭,見到一片混亂,不由大喝道︰「什麼事?什麼人竟要沖撞使節團?」

很快的,一匹馬兒沖到了港邊,被士兵團團圍住,騎士翻身下馬,石森走近才發現闖入者竟是榮煥臣。

「榮將軍?」石森真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他個人雖敬畏榮煥臣,但榮煥臣擅闖的姿態也著實令人惱怒。船上餐廳

榮煥臣也不羅唆,冷聲問道︰「使節團的人都上船了嗎?船開了嗎?」

石森答道︰「只待那些國子監生全上了船就要起錨開船了。」

榮煥臣直盯著正在上船的那一群 書生,突然目光變得銳利,莫名問道︰「上船的監生有幾名?」

他的語氣不太好,讓石森心中一跳,連忙往國子監生那里看去。「一共二十四名,兩兩上船……咦?怎麼會有落單的?」船上餐廳

石森的話說完的時候,最後多出的那一名監生已經上船,眾學生或許沒見識過西洋船只,全好奇地留在了甲板上,在船舷站成了一排,正好讓石森再數一次。

「一二三四……他娘的怎麼會是二十五個?多一個哪里來的?」石森差點咬到自己舌頭,正想喚來護衛去阻止開船,卻被榮煥臣攔住。

「不必問,我知道是誰。」榮煥臣死死盯著舷邊那身量最矮小的監生。「她竟然真的如此大膽!」

他知道今日使節團出海,顧巧做為通譯官自然也要去送行,然而一大早他心中就一直忐忑不安,索性還沒下衙就告假策馬直奔天津衛,果然讓他看到了目皆盡裂的一幕。

那女人居然不顧他的意願,混在國子監生之中上船了!

記得魯省瘧疾肆虐那時,他沒說一句就直接前往疫區,還瞞著她染病,以身試藥。顧巧曾經撒嬌似的告他,他敢再犯,她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一次,果然換成她二話不說先斬後奏了。

在前導的船只先行後,港邊發出了厚重的鳴聲,不知是什麼樂器發出的聲響,沉重渾厚。

石森忍不住抬頭望去,大帆船嘩啦啦的起錨,岸邊的人將纜繩由樁上解開,扔給了船上的水手,船上的人與船下百姓軍士們用力揮手,大船終于啟航,緩緩駛離港邊。船上餐廳

此時石森長吁口氣,轉頭正想說些什麼,卻見原本站在他身邊的榮煥臣早已不見蹤影。

西方的大帆船三層甲板,船首高船身狹長,船尾呈方型,船帆的桅竿有三支,斜斜地支撐著幾面碩大的風帆,外型與底尖上闊、高大如樓房的天朝福船相當不一樣。

三層甲板中,最底層是做倉儲用,里頭擺滿了糧食與清水,中間甲板則是水手及護衛們活動及休息的地方。

大船行駛回西洋需三到六個月,無風無浪的日子甚至還可以賭博、摔跤、歡唱、吃喝,還有船只的炮火也幾乎都在這一層,這是西洋船只獨有的舷側炮,相比甲板上一整排的火炮顯得更有隱匿性及更合理的重心分布。船上餐廳

至于最上層,前方是高聳的望樓,望樓上也安裝了小型旋轉炮,士兵及水手們輪班望遠警戒;而上層的中間是社交場所,甚至還養了牲畜,不過天朝的人一般不會來這里,因為西方的士兵及水手的許多行為在他們看來是月兌序無狀的,所以大多待在最上層後方的廂房里,就算偶爾出來透透氣也只會在後頭的甲板上走走。

顧巧雖是以監生的打扮混進來,但一上船就換回了她的女官服,她的廂房就在開陽公主隔壁,每日早晚會去替公主上課各一個時辰,其他時間她是自由的。

她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裹著厚厚的披風在船後的甲板上遠望京師,想像留在京師的榮煥臣不知道要多久才會發現她不見了。

她相信他會氣死。

她是在使節團離京前向盛昌帝毛遂自薦,願陪同護送開陽公主至西方,正好這段航行的時間她可以教導公主更多西洋的禮儀文化及語言習慣,同時她的西語能力最佳,也能在船上擔任雙方溝通的橋梁,甚至在兩國交流未來的貿易條件時也能派上大用。

盛昌帝雖不解她為何會自薦上船,會長至半年以上的航程可不是開玩笑的,不過既是出于自願,顧巧又是他的臣子,做出這種犧牲他倒是挺感動的,應了她的請求後自然同時也許以不少她回京後的好處。船上餐廳

如果她能順利見到榮父,又能安然回朝的話,或許要迎接的是榮煥臣莫大的怒火,但她並不後悔,只要能化解他的心結,便不枉她替他冒險一遭。

因為她愛他呀!在那討厭的臭石頭頑固得令人想打他的時候,她還是愛他,女人就是這麼傻。

船行了一個多月,這期間大帆船在佔城停靠了一回,補給食物清水,佔城的人與天朝的人長得倒是相似,只是說著不同的語言,天氣也暖和得多了。

之後又在一個叫科倫坡的地方停了一回,這城市位于錫蘭山國,氣候更熱,人民長得黝黑,顧巧在天朝沒有機會喝過的椰子水在這里倒是喝著了。船上餐廳

而她對于外邦地輿的理解也到此為止,之後再停留的地方她就一個也不認識了。

這一日,在吃了一頓難以下咽的面包與濃湯餐點後,顧巧在房間簡單梳洗,換上了輕便的衫裙就上床準備就寢,在這船上她還是保有一定的警戒,從未解衣而眠。

船上的用火十分嚴格,無事是不允許亮燈的,所以日光一落,到處烏漆抹黑,最好早早睡了,有時運氣好晨起時還能在甲板上看到日出。

這個晚上月光通明,顧巧通過舷窗恰好能見到外頭的滿月。她睜著大眼,回想以前在海口村,榮煥臣曾經帶她爬上屋頂看月亮,賞月時的確是滿心喜悅,可後來她不敢下來,嚇得大哭,最後免不了榮煥臣又被榮嬸一陣好罵。

與他相處的往事,絲絲縷縷都是她心中最珍貴的寶貝,從記事開始,她幾乎沒有忘卻一點一滴。

就在顧巧沉浸于過去時光,突然听到自己房門隱約被推開的聲音,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猛地驚坐起身,卻駭然發現真的有一個穿著西洋水手服飾的人闖了進來,手里還握著一把短劍。

顧巧當下尖叫,但原該守在房外的護衛卻沒有任何反應。她嚇得拿起所有觸手可及的東西往那水手身上扔去,卻只阻撓了那水手幾息。

只見那看不清面容的西洋人在黑暗中露出了白森森的牙,朝著顧巧就要刺下短劍,這瞬間顧巧真以為自己就要死了……

突然間,那水手慘叫一聲,按著肩膀滾到了一邊。

顧巧驚恐地喘息,就著月光照耀才發現屋里出現了一個黑衣人,衣服倒是天朝款式,黑衣人相當高大,就是他在西方水手的肩頭刺了一劍,救下了她。

兩人在房里拼斗起來,那西方水手顯然不敵黑衣人,又被刺了一劍。黑衣人似乎想活擒水手,但水手並不給他機會,自知沒有得勝可能,竟是豁出去似的往舷窗外一跳。

顧巧倒吸了口氣。「那外頭是大海……」

黑衣人此時才收劍,緩緩開口道︰「他若不跳,被扔出去的就會是你。」

在海上殺人,毀尸滅跡最快的方法自然是丟海里,就算隔天發現她不見了,一句意外落海就能解釋一切。

顧巧也想通了這個道理,心里更是惶惶不安,這才有余裕仔細看向這個黑衣人。

此時黑衣人因為追到了舷窗不遠處,整個身影落在月光下,五官清晰可見,顧巧猛地瞪大眼,失聲叫道︰「石頭哥……」

但這句話只說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因為這黑衣人雖也是大眼高鼻,但眸子是黑色,臉型偏圓,輪廓只是與榮煥臣有些相似,仔細看卻完全不同。

榮煥臣有一半西洋人的血統,其實就顧巧看來,西洋人只要身材別太離譜,都是長得有點雷同的,只是她的石頭哥在她心里自然是比別人更俊一點、更挺拔一點。

眼前這個黑衣人只是五官稍微有點神似榮煥臣,身高比榮煥臣更高,身形卻偏瘦,重點是剛才黑衣人說了一句話,那聲音壓根不是榮煥臣。

雖然她對這個暗衛有種莫名的親近熟悉感,不過那或許是她太過想念她的石頭哥了,尤其在剛剛遇襲、心里最脆弱的時候。

「你不是他……」顧巧喃喃自語,說不上心中有多失望,不過這也讓她清醒過來,忙問道︰「你是誰?」

黑衣人冷冰冰地答道︰「我是陛下派來護衛公主的暗衛,今日這刺客是迷倒了侍衛進來的,只是沒想到他刺殺的對象是你。」

盛昌帝是個開明的君主,麾下滿是能人奇士,看他敢用榮煥臣這種具外邦血統的人為將就知他的大氣敢為,所以他派來的暗衛具有外邦血統倒是一點都不奇怪,說不定就是因為要混進西洋船只所以才找這種長相的暗衛呢!

「我……」對于自己遇襲,顧巧內心是全然的迷惑。「我為什麼會被暗殺?」

「這就要問你自己了。」暗衛回答得沒有一絲感情。

「我並沒有做什麼啊!而且那是西洋人,我何時和西洋人結仇了……」顧巧想替自己辯解,突然像想到了什麼,表情頓時難看起來。

「想到了?」暗衛輕輕哼了一聲,轉身就要離開,卻被顧巧喚住。

「你等一下!」她緊張地問道︰「如果……如果又有人來殺我怎麼辦?」

黑衣人的腳步只在門口停了一瞬便繼續離開了房間,直到房門拉上了他都沒有再吭聲。

顧巧沒有得到答案,暗嘲自己真是問了句廢話,這黑衣人能救她一次,就能救她第二次、第三次,雖然他保護的是公主,但顧巧就是覺得這個人不會狠心丟下她。

縱使他的沉默還是令她在接下來的航程忐忑不安。

大帆船花了四個多月的時間順風順水的回到了西洋,這期間顧巧沒有再遇上暗殺,但她也再沒機會見到那名令她很有安全感的暗衛。

東方使節團一抵達便受到了極大的歡迎,令顧巧驚喜的是,迎賓的代表竟是史密斯,她一見到他便又哭又笑,讓史密斯回想起了海口村那個嬌氣又愛漂亮的小女孩,一時之間頗為動容。

除了開陽公主帶著陪嫁哭唧唧的隨著威爾公爵離開,其余眾人的住宿安排在史密斯任教的學校中。載著眾人的馬車相當豪華,有四個輪子四匹馬,因為天朝也有類似的設計,因此不算稀奇。

但眾人一下車入了花園就大開眼界,園內樹木花草都剪得井然有序,不見假山流水,而是一覽無遺的草地及一叢叢盛開的鮮花,也有那鋪石子的小道及木頭做成的涼亭,相當具有奇趣。

眾人才驚嘆著花園之美,見到房屋更是為之傾倒。他們住的是天朝罕見的三層小樓,尖型的拱門,復雜的刻花,每個房間都有圓形扶手的小陽台,屋頂尖銳得指向天空,內部則有精美的各色雕刻及壁畫。

最令人贊嘆的是每扇窗上貼的不是窗紙,而是玻璃,有的玻璃還拼成了彩色的圖案。大伙兒即使做足了心理準備,也是看得目不轉楮,嘆為觀止。

在眾人先去休息時,顧巧覷了個空與史密斯會晤,除了敘舊之外當然也要說起榮父之事。

史密斯約莫四十來歲,身材瘦瘦高高的,頭發棕色偏金,眼珠子還是綠色的。他在東方時多穿著文士長衫,還挺仙風道骨,如今的他穿著一身墊肩澎袖的大衣,長度及膝,搭配上緊腿褲與尖長靴,那種出塵的氣質沒了,看上去卻多了點英武之氣。

會客廳並不大,中間擺了張小桌,上面有茶與點心,旁邊就是一扇十六格小窗,可以看到庭院美麗的風景,還有那些排列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花木,其他三面全是書櫃。

顧巧喝了一口茶,那澀中帶苦的味道令她不適地皺起眉,索性推開食物,看向眼前坐在圓背木椅上的史密斯。

只听他嘆息一聲,說道︰「榮煥臣的父親名叫榮恩,是現任的國王。」

顧巧即使已從信中知道這件事,听史密斯當面提起還是覺得很沖擊,難怪榮煥臣姓榮,原是音譯的結果。他父親是國王,這便是她瞞著沒說的事,若真要算起來,那榮煥臣還是西方王子,她可是西方王子妃呢!

史密斯自然不知她在心里胡思亂想,繼續解釋道︰「西方大多數國家原本信仰的都是天主教,當時榮恩因海難滯留東方,他的父親老國王以為自己沒有了兒子,便想與老皇後和離,迎娶替他生了私生子的情婦。然而天主教並不允許和離,因此老國王一氣之下宣布國內的信仰月兌離天主教,另外成立了新的國教。」

「當然這樣的情形國內不會每一個人都贊同,甚至國教許多儀式及傳統教義也是來自天主教,所以兩股勢力就在國家之中不停沖撞。最後老皇後一派的人出海去尋,居然真的把榮恩王子找了回來,所以舊教的勢力突然坐大,在老國王去世後,榮恩王子順理成章的接任了國王。」

史密斯雖然在回國後比較兩教的教義,比較傾向新國教,但對于王位由皇室正統的榮恩繼承他還是支持的。

「既然他成了國王,為什麼不讓人去東方把榮嬸和榮煥臣接回國?」顧巧不解,這也是榮煥臣最想知道的事。

「我問過國王陛下,他卻不肯說,不過他願意在宴請東方使節團之後與你談一談,說不定他會願意替你解惑。」史密斯也很納悶,卻只能把疑惑放在心里,畢竟他總不能去逼問榮恩國王。

「只是現在他已經有了皇後及王子,王子比榮煥臣還要年幼七、八歲,就下一任繼承人的觀點來看算是教養得很好,這點你與國王若見了面,必須小心應答,畢竟榮煥臣的身分敏感。」

史密斯知道榮煥臣是個好孩子,所以才願意替他尋父,須知當初他見到顧巧拿給他看的家徽,呼吸都差點停了,這明明就是皇室的家徽啊!只是當下他不方便說開,畢竟茲事體大,必須尋到皇室中人問個清楚才行。

最後他成功回國,也當面問了榮恩國王,榮恩國王坦承不諱,會答應派遣使節團去東方或許也有這方面的考量,只是他絕口不提把榮煥臣母子帶回來的事,也不知原因為何。

所以史密斯自作主張,他猜想自己由東方離去後,顧巧與榮煥臣應該成親了,便在信中力邀他們夫妻隨同使節團來西方,把所有謎團都解開,可是最後來的卻只有顧巧一人,老實說史密斯挺遺憾的。

「史密斯,其實……」顧巧遲疑了一下,「其實我在搭船來西方時曾經遇到刺客,刺客是西方人,喬裝成水手想殺我,幸好有暗衛救了我。我一直在想,東方使節團里,要說地位最高的就是開陽公主,但刺客不殺她卻來殺我,會不會與榮煥臣的身世有關?畢竟你說,榮恩國王已經知道了……」

史密斯臉色突然難看起來,他在心中猜測各種可能性,但怎麼都不覺得榮恩國王會對榮煥臣及他的妻子下手,真要說起來王子還比較有可能,但王子善良敦厚,也沒有過惡跡,著實不像那種人……

「我不確定。」史密斯深深地望著她。「不過我相信,憑你的聰慧,在見過榮恩國王之後就能明白了。」

隔日榮恩國王舉行了招待東方使節及學子的宴會,幸而顧巧已在事前教過大伙兒關于西方的禮節,包含見面禮及如何使用刀叉等等,同時因為在船上連續幾個月的航程相處,西洋使節團也與東方使節團的人混熟了,彼此交流了不少文化習慣的差異,所以雖然宴會行程安排得很緊湊,東方來的人還不至于出漠。

開陽公主似乎已經認命,她剛啟程到西方時看顧巧像看仇人一般,但或許西方男人特殊的體貼加上威爾公爵的甜言蜜語征服了開陽公主,今日的宴會她已經能穿著西洋瓖著華麗珠寶的蕾絲禮服,頭上戴了一頂小皇冠出席。

最令顧巧驚訝的是那件禮服是低胸大方領的,開陽公主居然不介意袒胸露臂,這令顧巧的目光一直無法從開陽公主露出來的大片胸脯上移開,甚至還要旁邊的國子監生輕輕推了推她才沒出離。

相較起來,穿著緋紅色繡百花爭鳴的交領大袖錦衣,搭配暗色紅白邊仙鶴馬面裙的顧巧在膽量上差了不止一星半點。

真不愧是一天到晚想方設法撲倒別人丈夫的開陽公主啊!果然豪放,果然霸氣!顧巧在心中贊嘆著。

宴席是在西方的城堡中舉行,這種層層繞繞的華麗建築簡直令每個人昏了頭。宴會廳很大,四周是落地窗襯上拖地的長窗簾,中間一排長桌,擺著鮮花與瓷餐具,不過這里的瓷器顏色單一,造型也無甚特殊,這讓東方使節團的人不由內心暗自驕傲了一番。

眾人落坐之後侍者開始上菜,看到千篇一律的面包及沒煮熟的菜,還有滿滿當當的各式烤肉及煮肉,東方使節團的眾人們簡直欲哭無淚,連自認已經開始融入西方生活的開陽公主都是一臉菜色。

這樣的食物第一次吃那是新鮮,天天吃還叫人怎麼活?

好不容易熬過了宴會,榮恩國王特別接見了顧巧,顧巧原本有一肚子話想要問,但在看到這個眉眼之間與榮煥臣有幾分相似的國王,突然什麼都說不出來。

「榮煥臣那孩子,還有他的母親,過得好嗎?」或許因為交談的對象是兒媳婦,榮恩國王的態度倒是和藹,與方才接見使節時那種冷傲有所不同。

但顧巧總覺得對方的笑容有點皮笑肉不笑,于是她回答得小心謹慎,「陛下,榮嬸已經過世了,榮煥臣過得很好,他在東方,是帶兵的將領。」

「是將領啊!那很不錯,強壯,勇敢。」榮恩國王此時輕輕一嘆。「可惜他母親已經過世了。」

「陛下……」顧巧鼓起勇氣問道︰「能不能請問,為什麼當年陛下登基後不派人去東方把榮嬸和榮煥臣接回來呢?」

其實她很想把榮嬸是如何痴痴的等待,把自己的身體都拖垮,還有榮煥臣從小受到諸多歧視,成長過程相當辛苦,幾乎沒享過什麼福的事全都告訴榮恩國王,但他的態度還有那種隱隱散發出的威勢讓她說不口。

畢竟萬一對方惱羞成怒,她不知道西方皇權是否也是被激怒了就能隨便砍人的頭。

只見榮恩國王皺了皺眉,似是思考了一下才說道︰「當年我登基後就娶了現在的皇後,我們這里是一夫一妻制,不容許有妾,所以把人接回來也只會是我的情婦及私生子,要知道我父親老國王就是因為情婦的事弄得政局不穩,我不能重蹈他的覆轍,只能委屈榮煥臣他們母子了。」

這話說得好听合理,彷佛他拋開兒女私情是以大局為重,但顧巧已經忍不住在心里罵了他祖宗無數遍。

他登基了才娶皇後,不就代表了榮嬸與他成親在前?他大可把榮嬸接過來做皇後,但他沒有,還是娶了對鞏固王權有利的貴族女子,這分明就是一朝得勢拋棄糟糠之妻,妥妥的西洋陳世美啊!

不過這番內心話顧巧自然不敢說出來,她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來錯了,原以為能得到不錯的結果,卻讓她發現榮父似乎其實並不愛榮嬪母子,事實就如榮煥臣所猜測的,這老男人惡意拋棄了他們母子。

此時一旁火爐上的水沸騰了,逸出騰騰蒸氣,眼下可是夏天,屋內瞬間變得有些熱。榮恩國王顯然不願再多說了,他挽起了袖子,將銅制的水壺執起,親自替顧巧沖了杯茶,擺足了長輩的慈祥態度。

「來試試我們這里最好的茶,保證你會喜歡。」榮恩國王笑道。

顧巧心中苦笑,意思意思啜了口茶,又是那種苦澀的怪味。這種茶听說是從東印度進口,只有皇室喝得起,片葉片金。但東印度的茶可是由天朝進口的啊!而且還是品質普通的茶葉,經過長期倉儲漂洋過海,這味道能好就奇怪了。

她只恨自己沒帶個幾兩武夷大紅袍或廬山雲霧,保證喝到這些的西洋人會趴下求售啊!

放下茶杯後,她連忙向榮恩國王道謝,但見到他露出的手臂時她瞳孔一縮,心跳當下加速起來,像是看到了什麼不對勁的東西。

「怎麼了?」榮恩國王見她突然呆住,不由問道。

「呃,沒有。」顧巧勉力一笑,掩飾她的心神不定。「陛下不知記不記得,榮煥臣的小名是陛下取的,名叫『大樹』,如今見陛下泡茶姿態優雅,實在不像會取出那樣通俗小名的人。」

榮恩國王淺淺一笑。「是啊,當時只是隨口取的,沒想到就用上了。」

「還有榮煥臣曾說陛下在他小時候會唱歌哄他睡覺,不知道是什麼歌,陛下能不能教教我,讓我回去能唱給榮煥臣听。」顧巧又道。

榮恩國王思索了一下,「他小時候我確實常唱,八成是搖籃曲之類的……但我現在忘了怎麼唱了。」

「唉呀,那真可惜。」顧巧一副遺憾的模樣。

之後兩人又交談了幾句,榮恩國王國事繁忙,顧巧便告辭離去。

榮恩國王的侍衛送她出城堡,門口已準備了一輛馬車,但顧巧不知為什麼,看著馬車車廂內黑鞍緩的,竟本能的不想上去。

「小姐請。」那護衛面無表情的朝她做了個請上車的手勢。

顧巧退了一步,內心狂跳,腦中瘋狂運轉著能用什麼理由拒絕上車,然而那護衛突然朝她伸出手,似是想將她拉上車,卻在踫到她之前被一只大手攔住。

「顧小姐我們自己送就可以了。」攔住那西方護衛的人,竟然便是在船上救過顧巧的那名暗衛!

听到暗衛熟悉的聲音,顧巧簡直感動得要流下淚來,不知怎麼地,有他在身邊,她就覺得很安全,什麼都不用怕了。

那名西方護衛听不懂暗衛的話,顧巧替他通譯了一遍,西方護衛似是不悅,但使節團的人要自己護送,他也沒有理由阻攔,只好沉著臉離去。

待到西方護衛走遠了,那暗衛才冷聲道︰「你不該自己留在城堡里。」

「我……我是有重要的事要做……」被他懾人的眼光看得有點心虛,顧巧低下了頭,隨即又覺得自己沒做錯事,連忙抬頭倔強地瞪著他。「而且幸好我留下來了,才會發現一件重要的事!」

暗衛對她口中重要的事並沒有任何好奇,只是淡淡地道︰「回去吧。」

「我還不能回去!」顧巧跺了跺腳,不依地道。

他定定地望著她,依舊不語,但顧巧就是看出來了,他等著自己解釋為什麼不回去。

她有些緊張地環顧了四周,確定周圍的人都離得老遠,沒人有機會听到她的話,她才低聲道︰「喂,你能不能偷偷帶我去見史密斯……完全不被人發現?」

暗衛不愧是暗衛,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帶著顧巧回到學校,然後又默默的帶著她出了住宿之處,停在花園暗處。

史密斯同樣住在學校里,只是他的屋宇更大更精致,從這里必須穿過整個花園再轉過幾條石板路才會到,如果只有暗衛一人,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如鬼魅般抵達史密斯的住處,但加了一個顧巧這難度就不是普通的高了。

考量到穿過花園的風險,暗衛幾乎想都沒想,彎身伸手就想將顧巧抱起,想不到顧巧退後了一大步,花容失色提防地看著他。

「你……你想干嘛?」

暗衛的動作頓了一下,這才發現自己的逾矩,他難得地皺了皺眉,很快又恢復原本的漠然,「跟我來。」

既然抱不得,那只能另尋出路了。

暗衛帶著顧巧沿著花園的邊緣前進,為了借助花木來隱匿,顧巧幾乎是爬樹鑽洞什麼都來,好不容易才出了花園躲到一條小路里,離史密斯又近一步。

她灰頭土臉地瞪著一派從容的暗衛,對方連頭發都沒亂掉一根,反觀自己身上又灰又土,頭上還插了不知道幾根草葉,不過走個花園,簡直好好的讓她體會了一把什麼叫人世間的不公平。

暗衛依舊是那高傲的姿態睥睨著她,言簡意眩地道︰「繼續走。」

接著他又領著她開始在小路里繞圈子,也不知他是什麼時候把這一帶的布局全弄熟了,這一路她當真沒有遇到一個人,即使偶爾听到令她膽戰心驚的人聲,他也能輕輕松松帶她避過去。

最後,她發現自己出現在了史密斯住處的後院。

屋子的後門關著,窗卻是半開的,顧巧二話不說地攀上了那約有她腰部高的窗台,千辛萬苦地爬了上去,赫然與屋里正在讀書的史密斯對上了眼。

「嗨!史密斯!」

她尷尬地向驚訝的史密斯打招呼,半個人都還在窗台上,正為難著如何落地,赫然發現旁邊的後門被打開,暗衛默默地走了進來,又將門輕輕關好。

顧巧簡直傻眼,氣急敗壞地向暗衛問道︰「你……你怎麼不告訴我門沒鎖?」

「你沒試。」但他試了,所以輕而易舉地進來了。

史密斯終于知道自己的傻學生在搞什麼鬼,哭笑不得地搬了張凳子過去,讓吊在那里的顧巧能由窗台上下來。

直到終于能坐下喘口氣,顧巧仍舊憤憤不平地瞪著守在窗邊的暗衛。

史密斯拿了個手鏡給這愛漂亮的小姑娘整理儀容,笑道︰「他也是保護你,否則根本無須走這一趟,你就別氣了。來,告訴我,你偷偷模模的來找我做什麼?」

顧巧拍拍身上的灰,就著鏡子將頭上的雜草撿去,還來不及重新絹發,這才想起正事,驀地抓住了史密斯的手臂,石破天驚地道︰「史密斯,我發現榮恩國王……他根本不是榮煥臣的父親!」

她不怕在暗衛面前說這些,因為她總覺得那暗衛不是碎嘴的人,守得住秘密,不會隨便把話傳出去。

這時候的顧巧還沒意會到自己莫名地對那暗衛相當信任,要知道暗衛可是盛昌帝的人,听到什麼都需回報的。

史密斯瞪大了眼,像是沒听清楚她在說什麼,連暗衛都忍不住把目光由戶外移到她身上,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

「你在說什麼?榮恩國王不是榮煥臣的生父?」花了幾息時間史密斯才能消化這個消息,之後露出一個難以置信的神情。「不可能啊!你給我的家徽確實是皇家家徽無誤,榮煥臣跟榮恩國王長相也非常相似,更不用說當我由東方回航,尋到榮恩國王一詢問,他馬上就承認了自己在東方娶過妻子,還生了一個兒子。」

「除此之外,榮恩國王可有與你說過他的兒子叫什麼?妻子叫什麼?在東方時居住在什麼地方?」顧巧逼問。

「這……」史密斯皺眉回想著當時詢問的狀況。「當時國王承認了在東方有妻有子之後就顯得很傷心,我見他難過也不敢再多問,只說要不要讓你們也過來我國,至少談一談,他考慮了很久,卻沒有回應,我才自做主張請你們來……」

「這就是了。他對榮煥臣及榮嬸的認識全都是明面上的消息,其他根本像個陌生人,一點都不像一起生活過的親人。」顧巧嘆息,提起自己試探榮恩國王的情況。「我說榮煥臣的小名『大樹』是他取的,他也說對,但榮煥臣從小到大都只有『石頭』這個小名,我到現在還叫他臭石頭呢……」

窗邊的暗衛听到這里,余光又瞥向顧巧,唇角幾不可見地抽動了一下。

「還有,我又胡扯他爹小時候會唱歌哄榮煥臣睡覺,榮恩國王居然說他唱的應該是搖籃曲,只是他忘了怎麼唱。天知道這事是我編的啊!榮煥臣他爹哪里會唱歌,榮煥臣也不喜歡听歌,都是榮嬸唱著咱們山東小調哄我的……」顧巧說得義憤填膺,最後都站了起來。「最重要的證據就是榮嫦稅榮煥臣父親的手臂曾被火燒傷,留了老長道疤痕,那種疤痕是不可能去除的!但我不經意看到榮恩國王的手臂,上面根本沒有任何傷痕啊!」

這無疑是顛覆性的發現,史密斯連目光都嚴肅了起來。「但……榮恩國王為什麼要冒充榮煥臣的爹?不對,應該說他大可以一開始就不承認榮煥臣母子……不對不對,當初的榮恩王子是從東方被找回來的,雖然他在東方成家的事算是皇家秘辛,但是只要問問當初去尋榮恩王子的人,還是問得到實情的,所以榮煥臣母子的事,榮恩國王否認不得,但他的長相不可能是假的啊……」

這一連串的矛盾讓史密斯與顧巧齊齊皺眉,簡直想破了頭,不懂問題到底出在哪里。

倚在窗口的暗衛突然清冷地開口道︰「那就代表著從東方回來的那個榮恩王子,和現在這個榮恩國王不是同一個人,只是長得很像。」

這答案像點燃了史密斯與顧巧心中的明燈,但同時也帶來了更深的驚疑,怎麼可能國王被掉包會沒有任何人發現?

更不用說榮恩國王跟老國王長得很像,也跟榮煥臣神似,他從東方回來後,基本上除了年歲增長,模樣卻沒什麼變化,有誰能偽裝成這個樣子,從容貌上一點疑點也沒有?

還不待他們厘清諸多迷惑,暗衛突然隨手拿起了史密斯放在桌上的餐叉,打開窗戶將餐叉射出去,接著就听到外頭悶哼一聲,矮樹叢里一陣騷動,一會兒才恢復平靜。

「這是有人想闖進來?」史密斯連忙走到窗邊,但外面已然沒有異狀。「是跟蹤你們而來的嗎?」

「不可能有人跟著我們來,這點我有自信,所以這個人應該是來監視你的,在樹叢中待了一陣,被我驚跑。」暗衛淡淡地說道。

史密斯嘆了口氣,今日听完顧巧的發現,再加上外頭居然有人偷偷監視他,只怕榮恩國王背後真有驚天秘密。

他無奈地看向顧巧,在後者不甘心的表情下說道︰「這已經是國事了,你不適合再涉入,這件事你無須再管,時間到了你就和東方使節團回去吧……」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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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31 00:05:4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真相大白

開陽公主與威爾公爵在西方也舉行了一次婚宴,東方使節團的眾人自然全部必須參加,當顧巧看到那低胸無袖露肩的婚紗時眼楮都快凸出來,這可是比上回接風宴穿得還要,不由內心有些偷偷的欣羨,忍不住低頭看看自己,自認憑她的本錢,應該也撐得起西洋禮服,如果能帶一件回去,不知道榮煥臣會不會允許她穿?

西方的婚禮是在教堂中舉行,男女雙方交換誓言,行出教堂時觀禮的眾人會朝著新人撒麥粒,接著宴會正式開始。

一樣是大長桌眾人一字排開入座,現在對于宴席上這些面包、生菜及烤肉,東方的大伙兒已經不再那麼排斥,倒不是因為吃慣了,而是某個晚上,那個愛吃的胖監生不知從哪里搬來一個深湯鍋,他們將湯鍋放在火爐上,把生菜及肉全扔下去一鍋炖了,加上鹽及不知名的西洋調料,甚至還要來了面粉做成面條放入鍋中,最後一鍋雜贈面被大伙兒吃得底朝天,顧巧也有幸分得了一碗。

之後他們還烙饌做了肉夾饌,揉面做了肉鍋盔……雖然做得不倫不類,但有了類似家鄉口味的食物做調劑,偶爾來一頓西方餐食好像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了。

西方的新娘並不必關在房間里坐帳,而是可以在宴席中任意行走交談,顧巧用餐到一半就見開陽公主朝她行來,她連忙起身行禮,然後眼楮就黏在開陽公主胸前露出的深深溝壑中不可自拔。

「好看嗎?」開陽公主似乎還很得意,自信地挺了挺胸部。

「好看極了!」顧巧真誠地贊美,一點也不想掩飾自己的羨慕。

開陽公主也不是第一天認識顧巧,一直就知道她是個真性情的,說好看就一定是好看,所以公主也笑逐顏開。

以前對顧巧不假辭色是她心儀榮煥臣所以嫉妒,現在嫁到西方已成定局,想開之後才發現其實顧巧的性格挺可愛的,難怪榮煥臣對她死心塌地。

「我知道是你和榮煥臣慫恿威爾公爵向我求親的。」開陽公主突然說道。

顧巧的笑容當下僵在臉上,尷尬地不知道如何回應。

詎料開陽公主一點也沒有生氣,落落大方地續道︰「當時我恨死你們了,害我嫁給化外之民!不過真正來到西方後,發現這里沒有女則、女誡,對女人沒有那麼大的束縛,成婚後女子也不會被關在後宅,甚至可以自在地和其他男人交談互動,不會一不小心就被人說是逾矩、!」

「還有這里的男人對女人的愛意都是掛在嘴上的,不像咱們天朝那些男人,明明愛在心里還假惺惺地不敢說,更不用說可以穿這般好看卻暴露的衣服,在天朝會被浸豬籠吧!」

「除了食物我吃不慣,其實我還比較喜歡這里的生活。所以不管是不是誤打誤撞,你們讓我嫁到西方,我必須向你們夫妻道謝。」

以後雙方或許一輩子再沒有見面的機會,這次的和解顯得意義深遠,顧巧听得動容,忍不住紅著眼眶擁抱了開陽公主,向她說了一句西方的祝福。

「願你幸福。」

開陽公主與威爾公爵的婚宴結束後,東西雙方代表簽訂了貿易的文書,再過兩天吃完餞別宴,國子監生會留下學習,東方的使節團則是要搭船返航。

顧巧心中雖然還掛著榮恩國王究竟是真是假的疑惑,可畢竟這里是外邦,她沒有自己的勢力,也不應該插手他國內政,只能像史密斯所說的暫時將此事放下。

希望日後史密斯調查出真相,能來信告知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吧!

顧巧在西方的任務算是完全結束了,趁著空檔,她打算在這里的街市好好逛一逛,帶些當地的特產回去,讓爹娘還有顧原也能瞧瞧,除此之外,她還有個不能說的小心願,也想趁著這機會偷偷進行。

當她走在西方的街道上,並不僅是她一人,暗衛默默綴在她的身後。

自從與史密斯發現那驚天大秘密後,只要顧巧落單,暗衛一定會出現,橫豎是保護她的安全,她也不排斥,跟著就跟著吧!

或許因為是首都,這里的街道鋪滿了石板,馬車行經時不會揚起塵土,這里的房舍也不像天朝都是磚瓦平房,大多是石造的樓房,尖屋頂、鏤花窗,櫛比鱗次地排列。

進入市集,有烤面包傳來的香氣,有肉品的腥氣,有花朵的濃郁味道,也有路上遺留下來的馬糞,形成復雜的氣味。

顧巧的外型及衣著在一群西方人之中可謂鶴立雞群,不過這里的人也知道最近有東方的使節團來,所以即使好奇也沒有把她當怪物一樣圍起來指指點點。

她自在地在街上逛著,在一處賣雜貨的小攤前停下,這也想買那也想買,最後挑了一面手鏡,正想掏錢出來付帳的時候才尷尬的發現身上沒有這里的貨幣,不知道銀子他們收不收啊?

就在不知所措的時候,她身後的暗衛竟掏出了一枚銀幣扔給那名小販,小販樂得眉開眼笑,連連道謝。

顧巧吁了口氣,回頭甜笑道︰「當我向你借的。」

暗衛不置可否。

顧巧現在已經有點抓到他的思維,通常不回答就是默認,所以她心安理得地繼續在街上狂買,身後的暗衛不知怎麼地成了她的挑夫,手上拎的包袱越來越大。

終于來到一家服飾鋪子外,顧巧猛地停步,回頭朝暗衛說道︰「我進去一會兒,你在外頭等就好。」

說完,她腳步輕盈的踏入了鋪子內。

如果方才一整路的橫掃街上商品只是前菜,這間服飾鋪子就是主菜了!她幾次見到開陽公主穿西洋禮服,早就心動得不行,今天有機會她也想來穿一穿過過癮,遇到適合的還能買回去,也向榮煥臣炫耀炫耀。

一名店員問明了她的需求,便帶她來挑選禮服。顧巧眼花撩亂的選了半天,才拿起一件綴滿蕾絲花邊的孔雀綠多層禮服,在店員的協助下喜孜孜地到更衣室去更換。

折騰了好一陣子,在里頭束腰擠胸的,顧巧終于將禮服穿上。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由更衣室出來,她知道外頭有一面大片的落地西洋鏡可以看到自己全身。

然而當她不設防地行出,卻發現那暗衛抱著胸,好整以暇地等在更衣室外。

她低呼一聲,本能遮住自己的胸前,順手一抓拿起一件掛在一旁的斗篷擋在身上。

她身上是一件低胸露肩的小禮服,將她雪白無瑕的香肩及縴細的腰肢展露無疑,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她胸前的美好風景卻沒有逃過暗衛的眼。

這女人瘦歸瘦,該有的一分沒少。

「你怎麼會進來?」顧巧緊抓著斗篷問。

「你不能在我視覺之外。」暗衛冷聲道,就是看不到至少也要听得到,否則如何稱得上保護?

「我……」顧巧漲紅了臉,簡直欲哭無淚,榮煥臣都沒看過的,居然被這暗衛先看光了。

「換掉!」暗衛將視線由她身上移開,散發的冰冷比往常更盛。

「我……我要買回去給我夫君看的……」

「換掉。」他的聲音又低了一點,隱隱在發火的邊緣。

這番殺氣騰騰,顧巧脖子一縮便想躲回更衣室,不過走到一半她突然又回頭,囁嚅地道︰「你……你今天看到的,不許告訴我夫君啊!」

暗衛不語,顧巧理所當然地當他答應了,很快又鑽進更衣室之中,但她不知道的是,听完她這句話,暗衛的臉已經全黑了。

隔日就是餞別宴,偏偏這個晚上下起了雷雨,這算是顧巧來到西方後遇到最恐怖的事情了,虛偽的榮恩國王和突如其來的暗殺都沒讓她覺得這麼恐怖。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獨身在外,少了榮煥臣溫暖的懷抱,西方的雷聲好像更響,雨勢似乎更大,閃電也更猙獰。

顧巧將自己裹在薄被之中,用羽毛枕頭搗住雙耳,閉著眼楮微微顫抖,希望這場雷雨快過去,然而天不從人願,突然一道震天撼地的雷聲響起,嚇得她驚聲尖叫,眼楮突然張開。

只見那名暗衛不知什麼時候立在她的床前,一臉木然,在閃雷的映照下顯得有些駭人。

「你……你想干什麼?」顧巧嚇得後退,背抵著牆。

暗衛定定地看著她,突然從懷中取出一塊白布,在臉上狠狠抹了抹,當白布拿開,他的五官容貌竟變成顧巧最熟悉的那張臉。

她倒抽了口氣,眼眶幾乎是本能的紅了,傻傻看著對方許久,直到下一聲驚雷驟響。

剛剛還不讓踫,現在二話不說主動撲進了對方懷中,顧巧可憐兮兮地叫道︰「石頭哥!怎麼是你,我好怕……」

一路偽裝成暗衛的榮煥臣冷著臉,不輕不重地拍了她的臀兩下,權當教訓。「你還委屈了?」

顧巧嗚嗚地哭了起來,為了這陣子受的驚嚇,也為了重逢的喜悅。

記得兩人成親前她問過他,如果她做了他會生氣的事,他待如何?他回答會先打她的,然後繼續對她好。

眼下的情況證明了他的話,顧巧雖然哭得可憐,卻也偷偷笑得甜蜜。

她雖然擔心過再見到他他會發多大的脾氣,內心深處卻是不怕的,因為他的愛讓她有把握,他終究還是會讓著她。

「你怎麼假裝成暗衛騙我!難怪我一直覺得你好熟悉!可是你身材和臉都不一樣了……」她緩過氣來,眼波盈盈地看著他,惡人先告狀。

「身高可以穿高底鞋,體型是我故意瘦的,臉上那是易容。」他簡潔有力地回答,臉色還是不見轉好。

「那你的眼眸……」都變顏色了啊!

「大內秘藥。」他面無表情地瞪著她,一副你再問就討打的模樣。「你最好說點我想听的。」

顧巧扁了扁嘴,心虛地垂下眼睫,小臉在他胸膛蹭了蹭,埋得更緊。

「我、我不是故意偷跑的,誰叫你那時候都不理我,我就算想找你說也找不到……石頭哥,人家很想你。」早知道裝傻不行,但撒嬌一定行。

那她還真是委屈了。他沒好氣地瞪著她的頭頂,最後還是軟化在她的眼淚之下。

在出使西洋這件事情上,她雖然任性妄為,源頭卻也是為了他,千里迢迢跑到大海另一頭的外邦可不是好受的,這份情他不得不領。

一記輕吻落在了她頭上,顧巧迷糊地抬起頭,第二個吻便落在她的唇上。相愛的兩人久別重逢,自是纏綿緋惻,如痴如醉,要不是眼下的時機與地點不適合,榮煥臣絕對會讓這個吻引發的情潮發展到最後。

兩人唇瓣分開,他細細用手描繪她的眉眼,她絕對不是最漂亮的那個,但他卻愛她愛得不可思議,連他自己都弄不清是為什麼。

他本來還想繼續裝成暗衛瞞她幾天,但今晚的雷雨來得不巧,他畢竟還是舍不得她受驚嚇,巴巴的就趕來了。

「要不是我化身暗衛保護你,你不知會遇到多少危險,看你以後還敢不敢亂跑!」模著她臉蛋的大手冷不防狠狠捏了一下。

顧巧低叫一聲,氣呼呼地瞪著他,但做錯事的是她,氣勢很快又弱下來。「你怎麼會知道要跟來西方的?你神機營的差事怎麼辦?」

「當初史密斯寫給你的信,我拿給國子監生替我通譯了,你沒有告訴我西方外邦的現任國王就是我的父親,我就猜想你很可能會偷偷跑來,所以早就和陛下告假了,想不到你真敢偷跑!我的模樣與父親太像,不適合直接出現,只能偽裝成暗衛。」他沒好氣地算起了帳。

「然後你這小臭美,到了西洋還要臭美,居然在暗衛面前穿那樣暴露的衣服?什麼叫別告訴你夫君?」

顧巧的目光左右飄移起來,小聲地咕噥,「那是你闖進來好不好!我叫你在外面等的!」

「暗衛原就是要貼身保護你的安全!」

「反正最後看到的還是你嘛!」不想再被質問,她索性雙手摟上他的脖子,在他臉上甜

蜜蜜地親一口,嬌聲問道︰「你說好不好看嘛?」

「……好看。」榮煥臣很沒骨氣的承認。

終于她拿回話題的主導權,作為被寵愛的小女人,氣勢又重新起來了。「可是你偽裝的暗衛對人家冷冰冰的……」

「你見過熱情洋溢的暗衛嗎?」他反問。

顧巧語塞,不依地睨了他一眼,問題不在熱不熱情,她根本也沒機會見過陛下的暗衛好嗎?

這段對話還來不及結束,窗戶突然砰的一聲被打破,榮煥臣反應極快地抱著顧巧往地上一滾,赫然發現方才位置的牆上多了一個小孔。

「是火銃!」榮煥臣拉著顧巧躲到了櫃子後,他管著神機營,對火銃這東西熟得不行,在敵人不明、無法反擊的情況下,第一件事必是尋找掩護。

因為火銃一次只能擊發一枚鉛珠,第一次射擊時刺客失手,屋里的人再傻也懂得要躲,從屋外再想射中已是機會渺茫,那刺客索性持劍闖了進來。

榮煥臣見狀隨即上前與那人戰成一團。

如果說此時西方某部分的知識領先了東方,那麼在武功這方面,只要不動用火器,東方肯定是穩穩鎮壓西方的。

那名刺客很快就不敵,被榮煥臣刺中肩膀,刺客連忙往窗外一跳,逃逸無蹤。

「你有機會殺他的……」顧巧在旁看得明白,榮煥臣明明可以一劍刺中那人心口,為什麼要放走?

榮煥臣過去將她拉起,說道︰「我要真在你面前殺人,你今晚該作惡夢了。」

原來還是為了她,顧巧羞愧地道︰「可是又被他跑了。」

「跑了就跑了吧!反正我猜得到他是誰派來的。」榮煥臣冷笑,「幾次都殺不了你,這回算是孤注一擲,趁著打雷用了火銃。只是沒想到這麼晚了我還會在你房里,讓他功敗垂成。就算在這里,火銃也不是普通百姓可以擁有的。」

他這麼一說,顧巧似乎也明白了一連串的刺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欲言又止地道︰「石頭哥,過兩天我們就要啟程回去了,那榮恩國王的事,你……」

見她問得小心翼翼,知是怕觸動他的心事,榮煥臣沒有像以前一樣提到父親就像被觸到逆鱗,反而露出一抹難解的矛盾神情。

「其實史密斯私下找過我,前幾日我已經開始調查,相信在我們離開之前,一切就會真相大白了……」

夜晚一場大雨似是將空氣洗得清新,陽光彷佛更加燦爛,映照在有大片草地及雕塑的花園里,地面都粼粼地反著光,看上去無處不耀眼。

顧巧隨著使節團的眾人們行經,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這藍天綠地的美景,無端的覺得這樣的美麗帶著一種扭曲,一種詭異,就像是隱藏著毒藥的糖衣,越美好便越陰暗。

她覺得眼前這一幕自己該是一輩子也忘不了。

今日是東方使節團的餞別宴,同樣是在上回辦接風宴的城堡中舉行,榮恩國王坐在王座上向眾人舉杯,但顧巧總覺得他看她的眼神格外不同,笑容帶著一抹凌厲。

由于兩國的交流協議已然簽署完畢,所以此次的宴會格外盛大,不只有西方的外交官員在場,還有眾多貴族臣子齊聚,連王子殿下也參加了,眾人都想在與東方的貿易中分一杯羹,自是要先好好的與東方的使節們打好關系。

其中這個王子殿下先前因為不在首都所以錯過了接風宴,顧巧今天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忍不住偷偷多打量了幾眼,與榮煥臣還真有那麼幾分相似,只是頭發的顏色偏紅,臉也長一些,年紀輕了許多,或許再成熟一點會更像,不愧是有血緣關系的親人。

因著榮恩國王與史密斯都曾滯留天朝,所以西方不乏有訓練過的通譯官夾雜在人群之中負責雙方的溝通。榮恩國王代表國家慰勉東方的使節,通譯官也如實通譯了,之後宴會就要開始。

就在此時,一名官員神色慌張地不知在榮恩國王耳畔說了什麼,只見榮恩國王臉色大變,用西語吼了一句話,所有听得懂的人都驚呆了,但听不懂的東方使節們則是將目光同時投向了顧巧。

顧巧淡淡地道︰「他是要讓宴會暫停,所有人不許走呢!」

「發生了什麼事?」開陽公主的護衛長也是使節團中負責安全保護的,馬上就站了起來,把所有人護在他身後。

「我們等著看好戲吧!」顧巧意味深長地賣了一個關子。

很快地,眾人就听到外頭一陣騷動,之後一群西方武士竟團團圍住了不知什麼東西,進到了宴會廳中。

武士分散開來,廳內的眾人才發現他們圍著的是兩個男子,其中一個身形高大、穿著東方武服的便是榮煥臣,他一手持劍,一手扶著另一個穿著連帽斗篷的高瘦男子,就這麼大大方方的闖了進來。

「把他們拿下!」榮恩國王大喊。

「誰敢拿下我!」那名穿著斗篷的高瘦男子驀地說了這麼一句話,而後伸手將斗篷的帽子取下。

眾人看清了這個人,紛紛驚嚇地倒抽了口氣,因為這個人和榮恩國王實在長得太相像了,只是可能太瘦有些月兌了形。

「這是誰?為什麼和國王一模一樣?」

「國王陛下,這個人和你有關嗎?他是……」

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榮恩國王臉都鐵青了,想不到那高瘦男子一聲冷笑,馬上讓廳中鴉雀無聲。

高瘦男子用著虛弱但清晰的聲音朝著榮恩國王說道︰「理查,你還想假扮我假扮到什麼時候?」

「什麼?你叫國王陛下理查?理查不是老國王的私生子,他應該已經病逝了啊……」

「國王陛下怎麼會是理查?那你又是誰?」

西方的官員們你一言我一語地逼問,高瘦男子只是不慌不忙地月兌下斗篷,斗篷下衣衫檻褸,但他毫不在意地撥開自己髒得不像話的袖子,讓眾人看他的手臂。

「我才是真正的榮恩,這道疤痕是我在東方受的傷,相信你們很多人都看過,可惜我親愛的弟弟理查並不知道,假冒我的身分時忘了加上這疤痕,不信你們大可以查驗看看。」

王座上的榮恩國王……不,如今應叫理查,腦袋一片空白,怔怔地坐在那里,一旁的史密斯見狀索性上前拉起他的衣袖,果然什麼疤痕都沒有。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其中一名官員驚問,他到現在仍未能接受眼前這個離奇的情節。

真正的榮恩輕聲一笑,滿臉滄桑地說道︰「理查本就與我長得相當神似,只是發色不同,當時理查又很瘦,臉型較長,反倒被人忽略了我們容貌上的相似。我從東方被接回來後,理查私下與我接觸,我憐惜他見不得光,當他是親人,對他相當信任,想不到他竟用麻藥暗算了我,接著便將我囚禁。」

「之後他模仿我的樣子,將身體吃得強壯,又染了發色,居然沒人看出與我的不同。他就這麼取代了我的地位,冒充榮恩王子登基,他原本的身分理查,哼,只能病逝了。」

此時還處在震驚中的理查終于回過神來,咬牙切齒地道︰「我只恨一時心軟沒有直接殺了你!」

榮恩冷回,「你哪里是心軟不想殺我?你只是想留著我的命,讓我眼睜睜看你用我的名字登基,成為國王統治國家,娶妻生子,而我就被你囚禁在密室,過著你以前過的那種不見天日的日子……」

他突然轉向榮煥臣,握住了他的手。「石頭,我一直都想去接你和你母親,只恨這廝將我囚禁多年,害得我與你母親無法團聚,我……」

榮煥臣不太習慣,想掙月兌他的手,但榮恩握得很緊,榮煥臣動了幾下,最後還是沉默地隨他去了。

榮恩這才終于露出他重見天日後第一個真心的笑容。

而在今日之事扮演重要角色之一的史密斯突然開口說道︰「我幾年前回國時曾經詢問過當時的榮恩國王關于他在東方成家之事,這件事雖然隱而不宣,但相信在座很多人也都知道,榮恩國王不得不承認。但後來東方使節團的顧司正試探他,榮恩國王連自己兒子的小名都可以說錯,也說不出自己以前在東方的生活習慣。顧司正將此事告訴我,我才因此對國王的身分起疑,商請這位榮壯士協助……」

他指向了榮煥臣。「他名叫榮煥臣,便是榮恩國王在東方生的兒子,武功高強,是他查出了榮恩國王被囚禁在密室里,趁著理查今日宴客,密室守衛薄弱,榮煥臣才潛入囚牢將榮恩國王救出,揭發理查的惡行。」

史密斯是本地知名的大學者,也是最高學府的校長,說話相當具有權威及可信度,如果方才還有人對榮恩有一絲懷疑,現在加上史密斯的說詞,基本上人人都相信那個還坐在王座上的男人真是私生子理查了!

史密斯見眾人信服的神情,又進一步說道︰「我當初向理查冒充的榮恩國王要求派使節團至東方,理查表面答應我,實際上卻在使節團里安排了殺手,想去東方刺殺榮煥臣,只是沒能成功。」

榮恩驚異地看向榮煥臣,握著他的手縮得更緊。榮煥臣默默地點點頭,由懷里取出一把短劍。

「這便是刺殺他的殺手留下的短劍。」史密斯取了過來,讓眾人傳閱。「還有昨日顧司正也受到暗殺,殺手還用了火銃,在我們國家誰有權力能指使用火銃的死士,不用我多說吧?」

眾人都圍上來看短劍,果然是國王的死士所用,再加上史密斯說昨日顧司正遇襲,屋里的人看向理查的眼神更為警惕,連原本圍住榮煥臣父子兩人的西方武士們都放下了劍,反而隱隱有朝理查包圍的趨勢。

顧巧趁機來到榮煥臣身旁,低聲問道︰「我怎麼不知道你曾經被西方的殺手暗算?」

「他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就跑了,不是什麼大事……」榮煥臣本想裝傻過去,但見到她不善的眼神,也只能訕然模模鼻子。

「回去再和你算帳!」

顧巧嬌哼一聲,卻恰好對上榮恩的眼,後者朝她慈祥地一笑,她驀地臉上一熱,這才想起她剛才可是在公公面前教訓夫君啊,她都還沒能先建立美好形象就已經破滅了嗎?

榮煥臣見她尷尬,突然覺得好笑,輕咳了兩聲,被她在腰間偷偷一頂。

榮恩看到了小倆口偷偷模模的小動作,眼中笑意更盛,原本還有點緊繃的父子關系,好像在這樣的插科打譚下緩和了不少。

廳中議論紛紛,理查突然失心瘋似的笑了起來,先指著榮煥臣。「這個,是榮恩的血脈,自然留不得。」他又指向顧巧。「這個則是太不安分,居然敢試探我,死不足惜。」

理查笑著笑著居然哭了起來,連色厲內荏都裝不出,被扒開面具的他剩下的只有身為私生子的脆弱及自卑。

「我不甘心,明明我也是皇家血統,陪伴老國王的時間更久,從小到大讀的更是皇家學院,受正統教育,培養帝王宏觀,為什麼榮恩一回來,王位就要交給一個流落海外、對國情根本也不清楚的人?」

「他是王子又如何?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能力也沒有我好,你們這些人現在視我如國家叛徒,但你們自己說,我登基這麼多年,有哪里做得不好?國家是不是因為我變得蒸蒸日上?」

吵雜沸騰的大廳慢慢靜了下來,說實話理查當國王時確實非常稱職,他廣開貿易管道,加強海軍,改良工業,促進藝術……就連今日能把生意做到東方去也是他的功勞,誰能說他做得不好?

官員們沉默著,就連圍著理查的武士也沒有一個拿劍指著他了,而听完這番話的榮恩更是神情復雜,若有所思。

理查在看到榮恩被救出來的第一時間就知今日無法悻免,幽幽地看向了一旁內心仍激蕩著驚濤駭浪、臉色泛白的王子,說道︰「對于這個國家,我無愧,我唯一對不起的,除了被我囚禁多年的榮恩,就是我的孩子了。我不奢求能逃過制裁,只希望在我死後留下我孩子的性命,他什麼都不知道,他是無辜的,他也一心想做一個好王子,善良敦厚,待人真誠……孩子,是我對不起你,你不要恨,不要怨,只要好好活著……」

他喘了一口大氣,之後昂首向天,像是喃喃自語道︰「父親,對不起,我沒能完成您的遺願,我因為冒充的是榮恩,只能守著舊教,沒能替您把新的國教扶持起來……」

說到這里,他突然拔起身旁武士的刀,引頸自刎。

「不!」王子驚叫一聲,沖了過去,眼楮立刻紅了。

榮恩也放開榮煥臣蹣跚走過去,在理查咽下最後一口氣前,他輕輕問道︰「理查,你告訴我,你假扮我的事,父親知道嗎?」

理查已說不出話了,他只是輕輕一點頭便闔眼逝去。

大廳隨即陷入一片哀戚,王子俯在理查的遺體上大哭,眾人都沉默地看著這一幕,或許他們不容許理查混淆王位,但他們內心絕對是認同理查的施政。所以這樣的安靜,許是唏噓,許是默哀。

王子好不容易停下了哭泣,他站直了身,取下頭頂上代表他身分的王冠,走到榮恩面前雙手鞠躬奉上。

「對不起!我父親做錯了事,他沒有彌補就走了,剩下他的罪行就由我承擔吧!」

榮恩深深地看著他,並沒有收下王冠,只是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你也是皇家血脈啊,何罪之有……」

又是一個大雷雨的夜晚,但顧巧卻是不怕了,因為她正枕在夫君的臂彎中與榮煥臣嘿喂細語著。

瓢潑大雨打在玻璃窗上,很有一種獨特的美感,床頭幾上一個魚叉似的燭台亮著,他們睡的大床上罩著輕紗,像頂飄逸幽雅的大帳篷……這些西方獨有的式樣,今晚特別讓顧巧覺得陶醉及感慨。

因為這是她在西方的最後一夜,明日東方使節團就要啟航離開了。

「……我與他長談了一下午,他說當年一回國,其實就著手安排把我和娘接到這里,只是後來被理查囚禁了……他從來沒有不要我們。」

榮煥臣語氣平靜地敘述了他與榮恩的對話,那是因為他的心情已經狠狠的激蕩過一遍,一整個下午又哭又笑的,所以現在反而激動不起來了。

他對父親的心結已經徹底化解,可以說他不僅找到了父親,還找回了對父親的愛。

顧巧听出了濃濃的孺慕之意,欲言又止半晌,才囁嚅地問道︰「所以你現在的身分也算是這里的王子了吧?你……是否不回天朝了?那我……」那我怎麼辦?

榮煥臣原本放松的雄軀一僵,低頭莫名其妙地看著她,那眼神彷佛在質疑她怎麼問得出這個蠢問題。

「我就知道,我從小到大都知道,你這小臭美就是個沒良心的!居然敢質疑我對你的感情?」他陰惻惻地瞪著她。「你覺得我會丟下你?在你心中的我究竟是如何的狼心狗肺?」

顧巧連忙搖頭,她從來沒懷疑過他的愛,但心頭梗著一根刺,總是想問清楚。

榮煥臣惡狠狠地揉亂了她的頭發,這體罰對愛美的顧巧而言可謂比打她還重。

「我只說一次,顧巧,我在天朝長大,那里就是我的家,你離不開故土,我也離不開,橫豎我已經知道我爹不是故意不要我就好。沒有你就沒有今天的我,所以有你的地方才有我,我怎麼可能不回去?」他話聲頓了一下,而後有些惆悵地道︰「我還要去娘的墓前告訴她一切真相,讓她知道爹始終是愛著她的。」

「榮恩國王會願意讓你回去嗎?」與其說顧巧擔心的是榮煥臣,不如說她擔心的是榮恩。「畢竟你是他唯一的兒子了。」

榮煥臣的神情突然變得微妙。「他也會和我們一起回去。」

「什麼?」顧巧直接坐了起來,瞪大了眼正視著他,一頭亂發看起來傻乎乎的。「我沒听錯吧?我這輩子還沒听過國王親自出使他國的,還是我們要把人家的國王拐回去?」

「他說,他願意為了我放棄王位。」這就是榮煥臣放棄了這麼久的仇恨,輕而易舉地原諒了榮恩的原因。「他說他被囚禁了這麼多年,與社會已然月兌節,身體也受不住,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我不可能留在這里,所以他領了一個公爵的身分和我們回去,之後便會留在天朝,做為西方貿易的代表。」

榮恩沒有說的是,有他為質留在東方,榮煥臣在東方的官職地位才不會受到質疑及影響,然而榮煥臣何等聰明,父親如此用心他怎麼會不明白?

若不是真的愛他這個兒子,不可能做出這麼大的犧牲。

「他不當國王,誰當啊?理查都自刎了……」顧巧不解。

「這個國家還有王子啊……嚴格說起來應該算是我從弟,所以血脈上絕對沒問題。我爹說他的性格及才識足以接任國王,只是年輕了點,不過史密斯會協助他,重點是他對我們沒有惡意。我爹已留下證明是他自願讓出王位,日後若有人反對,就要靠王子自己克服了,想當上一國之主,豈會沒有一點風浪?」

而榮恩避到東方,同時也是想避免日後王子成為國王後,說不定會對榮恩這個名正言順的王儲猜疑。

顧巧當真听得目瞪口呆。「榮恩國王……不不不,他現在不是國王了。就一個下午,他已經想了那麼多,做出那麼縛密的安排?太厲害了……」

榮煥臣好笑地看著她,忍不住又伸手將她雜草一般的雞窩頭重新撫平理順。雖是自己弄亂的,但自己選的妻子跪著也要寵到底,看來他這輩子就不會有夫綱大振的一天了。

顧巧享受著他的服務,突然又低叫一聲,讓榮煥臣手一歪,又把她的頭發抓亂。

不過她這時已管不了她的頭發,她忽然想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我們就這樣回去,陛下那里……」

她說的陛下指的自然是盛昌帝。

榮煥臣毫不遲疑地道︰「你當真小看陛下了,我來之前他就看過史密斯的信,知道了我的身世,也明說了他不介意。何況這次我還把爹帶了回去……」

他突然聲音放小,笑得蔦壞。「巧兒你不知道,我爹的學識原本比起史密斯就不遑多讓。再加上他被囚禁的密室其實就是國王的私人 書庫,我爹看了那麼多年 書,可謂一身是寶……你覺得陛下會不歡迎他嗎?」

顧巧听得雙眼放光,「太好了!那我以後通譯上遇到問題就有人可以詢問了!否則天朝的西語就我一個人撐著,遇到沒見過的都得鑽研老半天,有時我也挺心虛的呢……」

這可愛的小模樣令榮煥臣失笑,他故意沒好氣地挑起眉,「現在把話說清了,我可以和你算帳了?」

這說的自然是她不信任他,居然以為他會丟下她、讓她自己回東方的事。

顧巧的喜悅當下停頓了一瞬,化為傻笑,無辜地看著他。

「別想裝傻。」榮煥臣身子一彎,突然由床底下撈出一個紙盒子,放到顧巧身上。「你打開看看。」

顧巧不解地打開了紙盒,發現盒里是一套禮服,赫然就是那日她試穿之後卻來不及買下的那一件。

「你……」顧巧看著他的眸中晶瑩閃爍,火熱得幾乎要將他燒融。

「你去把禮服換上,這次我要好好看一看。」榮煥臣一笑,語氣驟然變得又輕又勾人。

「然後我再親手將它月兌掉……」

這大膽又惹火的勾引令顧巧渾身都發熱起來,她雖然又羞又窘,內心深處燃起的渴望卻讓她說不出拒絕的話。

于是她拿起紙盒由床上跳了起來,小跑向更衣室,在關上更衣室門那一瞬間,驀然回首給了他一記挑逗又撫媚的眼神。

榮煥臣忍住了闖入更衣室的沖動,目光幽深地直盯著那扇之門。

看來今晚會是熱情美好的一夜。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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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31 00:06:07 |只看該作者
尾聲 三歲定終身

榮恩來到東方,果然成了西洋貿易代表,不僅替天朝成立遠洋航隊,還因為知識淵博多次被召入宮,六部也不乏有高官學者來向他請益。

榮恩會的西語可不止一種,為此四夷館又多開了好幾門課,顧巧也跟著公公學習,更忙碌了。

至于顧巧,第一女官功績卓著,成為第一個成功促成西洋外交的人,折服眾人。再加上她還兼著四夷館的西語課,如今又多學了好幾門。只要她走在四夷館,一堆人追著喊先生;走在鴻臚寺,一堆人追著喊大人,比榮煥臣還威風。

五年後,顧原成功考上二甲進士,以庶吉士身分留京,他在京里買了一座小宅,特地回鄉將顧安邦、劉念芙接來。

這海口村小 書生也算完成了自己的承諾,終是將父母帶到京師與姊姊一家團聚了。

「齊兒出來!我們要出門了,你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今天都要來了。」

顧巧無奈地看著她與榮煥臣的三歲兒子,這小魔星知道她在趕時間,還故意玩起躲貓貓,半截小身子埋在落地窗簾內,圓滾滾的卻露在外頭,令人看了好氣又好笑。

窗簾下的只是搖了搖,卻沒有出來的意思。

顧巧都被他氣笑了,正打算去把人揪出來,一雙大手就伸進窗簾,一把將小兔崽子拎了出來。

「我說過,你若敢不听你娘的話……」打爛你的小!

榮煥臣把兒子提得高高的,讓他能看見父親嚴肅的臉,無視他烏龜似的劃動四肢掙扎。

榮家齊眨了眨與母親如出一轍的清澈大眼,突然放聲大叫,「爺爺救我!爺爺救我!」

隨著求救聲來的是一身禰衫的榮恩,他現在在東方過得樂不思蜀,每天除了偶爾上上四夷館的課,或者應付一下宮里及各衙門來的諮詢,其他時間全耗在他最親愛的小孫子身上,除了學問由他親自教導,就連小孫子的吃喝玩樂他偶爾都要插上一手。

像現在他就急急行來,先瞪了榮煥臣一眼才小心翼翼地將孫子抱過。

「好了好了,爺爺來救你了,你也得乖一點,別老闖禍啊,走走走,爺爺帶你坐大馬車去城門口等外祖父外祖母……」

祖孫倆親熱地往門外去,顧巧哭笑不得地看著這一幕,真要說榮恩寵孫,卻也沒有寵壞,應該說他用他的方法總能達到讓小魔星听話的目的。

榮煥臣來到顧巧身邊,趁著沒人一摟她的縴腰,剛剛還黑著的臉在她面前瞬間亮了起來。「小臭美你嫉妒了?兒子只听爺爺的話,不听娘的話?」

顧巧含笑覷著他,「有什麼好嫉妒?我兒子听爺爺的話,爺爺的兒子听我的話啊!」

榮煥臣哈哈大笑,低頭親吻了下顧巧,看看窗邊的西洋座鐘,時間差不多了,夫妻倆也親熱地出了門。

就算有下人不小心看到他們夫妻親近也已見怪不怪,他們忠勇侯府的主子們表達感情的方法都相當直接,心髒不強一點的下人還做不好侯府的差事。

是的,兩年前因為火器的改良,神機營戰術提升,對抗外族時打了一個大勝仗,榮煥臣又升了爵位,成了侯爺。

四輪大馬車來到城門口,因著被小魔星拖了一點時間,倒是沒等太久,顧家的車隊緩緩由城門行入,榮煥臣帶著顧巧迎上。

顧家的馬車停了,顧安邦牽著劉念芙下了車。

顧巧即使去年才回鄉探親過,現在見到父母依舊相當依戀。

「娘!」顧巧上前就要撲入母親懷中,想不到下方一道黑影比她動作還快,直接先抱住了劉念芙的大腿。

「外祖母!齊兒想您。」軟糯糯的童音加上可愛俊俏的面容,榮家齊要是撒起嬌來那是老一輩通殺。

劉念芙低頭看見外孫時,當下就把女兒給忘了,動容地直模著孫兒肉乎乎的臉蛋。顧巧眯眼看著這老愛打斷她好事的小鬼,心念一轉,一個掉頭又改撲向自己的父親。

「爹,您終于來了……」

不出顧巧所料,她才轉移了目標,小魔星馬上也變了心,轉過身來抱住顧安邦大腿。

「外祖父,齊兒也好想您……」榮家齊向顧安邦撒嬌的同時還不忘向母親做了個可愛的鬼臉。

詎料顧巧才不理他,幾乎是在他改抱顧安邦大腿的同時,顧巧早已回頭摟住了自己的母親,好一陣親熱後才得意洋洋的看著自家小魔星。

哼!小鬼,想跟老娘斗?

這次榮家齊失算了,小小的嘴兒一扁就要哭出來,此時他身後傳來榮煥臣兩聲輕咳,小魔星微微一僵,臉蛋直接埋進外祖父的衣服里。

一直在旁的顧原看著這一切,啼笑皆非地道︰「你們兩個做父母的,怎麼老愛欺負孩子?」

「小 書生你考上進士膽兒肥了,居然指責你姊姊?」顧巧瞪他,手里還是抱著劉念芙。

「你哪只眼看到我們欺負他?明明都是他欺負我們!」

求生欲依舊強烈的顧原想都不想就成了順風倒的牆頭草。「原來我搞錯了,一直都是齊兒欺負你們啊……」

榮家齊沒料到最溫和的舅舅居然倒戈,不服氣地哇哇叫起來,而這些平時個個都說疼愛他的大人,沒一個來安慰他,反而都笑不可抑,就連最寵他的爺爺也抱著肚子笑得闔不攏嘴。

「好了,娘要帶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回家吃飯了,你要回去不?」顧巧低頭問兒子。

榮家齊一听到吃飯,瞬間乖了,伸出雙手只要娘抱。

顧巧吃力地將他抱起,他隨即依戀地趴在母親肩頭,還磨蹭了兩下。

榮煥臣知道現在不可能把兒子接過手,否則怕這小魔星真要哭了,所以只在後頭用手托著他的小,替顧巧減輕一點重量。

眾人又笑了。真要說起來,最會鬧的是這對母子,最愛彼此的也是這對母子。

一行人歸整歸整重新回到馬車上,緩緩地駛回了忠勇侯府。

如今京師西學暢達,玻璃窗、座鐘、地球儀等隨處可見,學子們除了看《九章算數》也會看《幾何原本》;欽天監除了《開元星佔》亦有《乾坤體義》,而盛昌帝甚至收藏著一本萬國輿圖……因此顧巧用來招待家人的,自也是京師以外尚不太流行的西餐。

面包、烤肉、煮豆子湯、葡萄酒……這一餐吃得算是賓主盡歡,餐後顧家人回到客房稍事休息,很快地便來到了傍晚。

在顧巧要去安排晚膳時,顧原奉母命特地前來,說道︰「姊你別忙,娘說這頓晚膳由她負責。」

顧巧聞言笑了起來。「娘還是最疼我。」

顧原挑了挑眉。「怎麼不說是中午的西餐實在令人吃不慣啊……」

「顧原你再講,那你中午干麼和我兒子搶肉吃……」

顧巧不依地笑罵,但顧原早就大笑跑得老遠,很快就不見蹤影。

待到晚膳時刻,所有人在花廳坐定,劉念芙領著下人們親自上菜,都是普通的家常菜色,卻讓席上除了顧家以外的人全怔愣地看著餐桌,感動得不發一語。

「快吃啊,怎麼了?嫌我做得不好?」劉念芙知道他們的心情,刻意笑問。

榮煥臣先反應過來,替自己盛了一碗鱍魚丸子湯,吃了一口,眼眸中全是回憶。「我最愛吃鱍魚丸子,這道湯是特地為我做的吧?這幾年我也試過其他地方的魚丸,始終是娘做的鱍魚丸子最合我胃口,只有娘會記得我不愛姜味……」

劉念芙但笑不語,眼中全是慈愛。

顧安邦替她解釋道︰「這季節要弄到鱍魚可不容易,你娘找了好久才找到的,特地用冰存帶來這里,就是為了做給你吃。」

榮煥臣沉默了一下,壓下鼻頭酸澀,感動地道︰「謝謝娘。」

在他說話的同時,顧巧也伸手取了籃子里的火燒,她習慣性地掰成兩半,都還沒吃,光是這手感及酥脆的聲音便令她很是動容地道︰「這是鎮上大廟口的火燒吧?虧你們帶得過來……」

顧安邦點頭說道︰「我們兩老都來京師,你也不知道多久以後才可能回海口村了,你娘特地交代要替你帶,你爹特地去大廟口買的,這東西不怕放,重新熱過還是一樣好吃。」

「爹、娘……您們怎麼那麼好……」顧巧沒像榮煥臣那麼有自制力,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坐在她身邊吃著芝麻酥糖的榮家齊見母親好像快哭了,嚇了一跳,連忙拿出自己的小帕子,作勢要替顧巧擦眼淚。

他小手黏黏的,沾了顧巧一臉糖,她打他也不是疼他也不是,不由破涕為笑。

然而這頭才止住了哭,榮恩那頭可是直接淚流滿面了。他幾乎是抖著手夾起了一塊糯米做的紅棗年糕,這是他還住在濟寧時,每逢過年周清雅會做給他吃的東西,回了西方被囚禁在密室時,他覺得自己作夢都還能夢到這個味道。

之後回到東方,定居京師,雖然過年吃的也是這一口,但就是不對味。這年糕承載的是他美麗愛情的回憶,伊人已逝,所以他也不勉強再去尋了。

想不到今天在餐桌上還能看到,榮恩就著淚水咬了一口年糕,說道︰「就是這個味道,就是這個味道,我幾乎有十幾年沒有吃過了……親家母,真是謝謝你,真的謝謝……」

年糕入口那當下,他覺得幸福感充塞全身,現在不年不節的,年糕這東西肯定是特地做的,如何叫他不感激,就算為了這口吃的,現在叫他回西方他都不干了!

顧安邦劉念芙連忙勸慰著榮恩,他們做年糕是想讓他回味,可不是故意惹他哭。

他們說著說著居然聊開了,三人不像姻親,倒像知己。

桌上還有涼拌蟄頭、羊湯、糖醋鯉魚、燒雞……等等,全都是熟悉的魯省味道,榮煥臣、顧巧及榮恩三個人吃得不亦樂乎,簡直可用腿風過境來形容,看得顧安邦劉念芙及顧原目瞪口呆。

小魔星榮家齊個子小,搶菜沒有大人快,急得亂叫,顧原只得哭笑不得地替他夾菜,在父母爺爺的夾縫中求生存。

一桌子菜很快就被清空,劉念芙又讓下人上了甜品,主要是槐花糕,一人一碗茶湯,還有方才被榮家齊偷吃的芝麻酥糖。

這茶湯顧原喜歡喝,他認為自己讀 書時就是靠這補腦才考得上進士,所以多喝了一碗,還不住地鼓勵榮家齊多喝些。

不過榮家齊和他母親一樣,好那口芝麻酥糖,吃一口糖舅舅喂一口茶湯,吃得好不愉快。

其他人則是享用著槐花糕,用的雖是干燥的槐花,但香氣依舊很足。

直到剩下最後一塊槐花糕,榮煥臣還意猶未盡,伸了筷子要夾,卻被顧巧按住了手。

「夫君,你記不記得自己小時候的承諾?」

「什麼承諾?」榮煥臣一頭霧水,他小時候答應她的事情海了去,一下子模不清楚她在說哪一條。

顧巧用一副他是負心漢的表情看著他。「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就說過,如果我天天想吃點心,你就會天天給我吃!」

她指了指最後一塊槐花糕,「所以這個,我的。」

第一次見面?榮煥臣眯眼皺眉努力回想,似乎好像有那麼一回事,當時他才七歲,娘親也是做了槐花糕,然後一個小女孩闖入了他的生活,從今以後霸佔了所有他娘做的甜點……

他不由啞然失笑。「那時你才三歲啊……」

「三歲定終身啊!三歲做的決定,要一輩子遵守的!」她曲解完老一輩的諺語後,理所當然地夾起了最後一塊槐花糕,囂張地咬了一大口,還要故作姿態吃得優美,朝他笑得得意。「我從小就聰明吧!」

榮煥臣幾乎是不錯眼的看著她的一顰一笑,眸中溫柔泛濫。就是這樣臭美、這樣嬌氣的女孩,他卻幾乎愛了她一輩子。

他不由低聲在她耳邊說道︰「所以三歲那年,你就把終生定給我了,用幾塊點心拐一個娘子,想來我更聰明啊……」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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