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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季可薔 -【歲歲伴君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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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31 00:07:0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季可薔《歲歲伴君行

你的前半生我來不及參與,
你的後半生希望我能陪在身邊……

要說誰是世上最傻的男人,溫歲歲覺得非顧晏然莫屬,
要不是死後在他身邊“飄”了兩年,她不會知道他愛她勝過性命,
好不容易有重生的機會,她定要回應他的真心……當然沒那麼容易!
她容貌跟以前不同還只是個小官之女,哪有辦法找到四處經商的他,
結果緣分就是這麼奇妙,兩人竟能在她隨父親調任的路上重逢,
她不停在他身邊晃啊晃的混個臉熟,三不五時高調示愛一番,
故意當著他的面跟其他男人“密切接觸”,激起他的妒嫉心,
再用送吃食這萬年有用的好招來展現她的賢慧之處,
這一連串下來果然頗有成效,她明顯感覺到他死去的心再次跳動,
偏偏這家伙的榆木腦袋硬是不開竅,依然嘴硬說不愛,
甚至在沒有事先告知她的情況下直、接、落、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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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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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31 00:07:4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癡心受感動

程沐蘭是被一陣吵吵嚷嚷的叫喚聲給驚醒的。

閉著眼楮,身體彷佛飄在柔軟的雲朵上,意識昏昏沉沉的,只听見那些吵鬧聲忽遠忽近地傳來——

程沐蘭是被一陣吵吵嚷嚷的叫喚聲給驚醒的。

閉著眼楮,身體彷佛飄在柔軟的雲朵上,意識昏昏沉沉的,只听見那些吵鬧聲忽遠忽近地傳來——

話語未落,旋即響起的便是一聲清脆的巴掌聲,接著便是她那王妃婆婆尖銳的怒斥。

「她不是你的大小姐,是我睿王府的世子妃!不過是個出身卑賤的馬奴,別以為你跟著大將軍在邊疆戰場立下了丁點功勞,就敢腆著臉來我王府撒野,還不快滾——」

砰然聲響起,似乎是有誰暈厥在地,跟著是一陣兵荒馬亂的驚叫。

「來人!王妃暈倒了,快送她回房!」

隨著這一聲聲驚慌凌亂的呼喊,程沐蘭終于緩緩睜開了眼楮,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片茫茫的白,接著是好幾個搖搖晃晃的人影,然後是一具棺木,一具由紫檀木打造的,精雕細琢,她娘家定國公府給陪嫁的棺木。

程沐蘭盯著那棺木,有片刻的怔忡,漸漸地回過神來,才醒悟自己原來身在靈堂——她的靈堂。

原來,她已經死了。

仔細想來,她這兩年一直身子骨不好,秋冬之際又因一時不慎染上風寒,此後便纏綿于病榻。

最後的記憶彷佛是身邊最信重的貼身大丫鬟琥珀服侍她喝了一碗湯藥後,又給了她一塊糖含著,她還笑著說這糖讓她想起了小時候曾經偷偷去街頭買來吃的糖葫蘆,甜得讓人心窩漲得滿滿的。

然後她就什麼都不記得了,只隱約記得自己很累,一種發自骨髓的疲倦,闔上眼前似乎看見琥珀眼里閃爍的淚光。

原來那塊糖,那令她回味不已的甜,就是她最後的記憶啊!

程沐蘭怔怔地站在自己的棺木前,模模冰冷的臉頰,又低頭看看幾近透明的手,身上只穿著一件雪白的中衣,墨色的長發散落至腰下……

既然她成了女鬼,怎麼沒見到黑白無常,不是該有個什麼陰間使者之類的引渡她前往地府等待投胎嗎?

程沐蘭正茫然思索著,一轉身差點與一堵堅硬的胸膛撞上,她嚇了一跳,連忙往後退一步,揚起墨睫。

映入眼里的是一張男人的臉孔,如刀削似的五官,劍眉深目,鼻若懸膽,唇形俊逸,此刻卻略有幾分蒼白之色。

他穿著一襲戎裝,風塵僕僕,像是才剛從戰場上飛奔回來,以往偏清冷疏離的氣質,在戎裝的襯托下多了幾分鐵血與肅殺,教人難以逼視。

顧晏然!竟然真的是他!

程沐蘭倏地倒抽口氣,即便鬼並不需要呼吸,她仍感覺到胸口一股窒悶,沉沉地壓抑著。

所以她方才在半夢半醒之間,听見的果真是他的名字……明知睿王府上上下下都恨他在戰場上連累了世子,害得世子誤中敵軍陷阱,英年早逝,他如何還有臉面來這里討嫌?

真的只是想要吊唁她嗎?就為了在靈堂見她最後一面,他甘冒這大不韙?

程沐蘭怔忡地瞧著眼前的男人,只見他身旁站著一個相貌粗豪、鬢邊微霜的中年男子正低聲勸著。

「小顧,走吧。唉,咱們今日就不應該上門吊唁的,這哪里是跟睿王府和解,簡直是把仇恨結得更深了……」中年男子一臉懊悔難當。

程沐蘭想這位大約就是鎮北大將軍武英吧,這些年多虧他驅逐韃虜,守住了大齊的北境,才有百姓的安居樂業。

她打量了武英片刻,一邊用手捧著再也不會跳動的心口,緩緩地、試探地重新望向顧晏然,只一眼她就驚得睜大了眸。

她沒看錯吧?顧晏然那雙總是溫潤淡定的眼眸此刻竟明顯泛紅,且翻騰著某種激烈的情緒。

兩束如電的眸光掃來,她慌得又後退一步,只是他看的不是她,而是她的棺木,那陰郁又隱藏著狂暴的眼神,差點讓她以為他會沖動地掀開她的棺木,抓她出來鞭尸。

但他憑什麼生氣,憑什麼暴躁,她還沒跟他算清楚兩人之間的恩恩怨怨呢,他哪來的臉面來她的靈堂撒火!

程沐蘭緊緊咬牙,負氣地瞪著面前這個無恥的男人,就算他看不見她,她也要狠狠地瞪他,否則不足以解恨。

沒錯,她恨他!

從很久很久以前就開始恨他了,當年在那個狂風暴雪的夜里,她就不該大發那無聊的善心,救了在雪地里奄奄一息的他。

她就不應該和他相見!

程沐蘭緊緊捏握雙手,听說厲鬼是有厲爪的,可偏偏她的手指甲剪得干干淨淨,此刻也絲毫沒有長出爪子的跡象,否則她定會狠狠在這男人的臉劃上幾下,在他那張俊臉多添上幾道疤痕……

「小顧,走吧。」武英再度勸說顧晏然,見他還是動也不動,整個人像失了魂似的,索性拖住他的臂膀,硬將他往外扯。

這回,顧晏然並沒有抗拒,或許是因為他終于神智清醒,終于真真切切地意識到,那個總在他腦海里活得恣意鮮亮的女子確實故去了。

沒有人騙他,她的靈堂,她的棺木,清清楚楚地印證了這個殘酷的事實。

她離開了,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在他面前笑著、鬧著,用那種傲嬌又神氣的口吻命令他——

顧晏然,你把我的馬牽來!

顧晏然,我不吃這個,你去買珍饈坊的點心來!

顧晏然,我想偷溜出去放風箏,你替我守門!

不會再有了。

「顧指揮使,這是小姐的發簪。」

風雪天,京城最知名的酒樓三樓包廂,琥珀身穿兜帽風衣,懷里揣著一個紅木盒子,冒著漫天風雪悄悄來到這里。

在包廂里等著她的是顧晏然,他慎重地起身接過她帶來的紅木盒子。

「多謝琥珀姑娘。」顧晏然將紅木盒子緊握在手里,另一手則遞出另一個黑木匣子。

琥珀接過匣子打開,里頭是幾錠金銀以及兩份契書,她愣了愣,訝異地望向顧晏然。

他神色淡淡地解釋。「這是京城南邊一間商鋪及一座兩進小院的契書,是在下送與姑娘的,大恩不言謝。」

琥珀一凜,眼眶頓紅。「這發簪原就是您送給小姐的及笄禮,我只是物歸原主。」

「無論如何,多謝了。」顧晏然淡然一哂。「據說王府已經放了姑娘的身契,顧某願姑娘從此安好,若有需要在下相助之處盡管送消息給我。」

「顧指揮使,您也保重。」琥珀頓了頓,又猶豫地加上一句。「小姐在天之靈必也希望您平安順遂。」

是嗎?顧晏然默然不語,嘴角隱含自嘲。

睿王府上下都說是他在戰場上害得世子遭殃,她怕是早就恨極了他,巴不得剜他的心、啖他的肉吧,若是人死後尚有靈,他倒寧願她恨到拉他一起到九泉之下,與她生生世世地糾纏……

琥珀告辭後,顧晏然仍獨坐于包廂里,盯著紅木盒子好片刻,才顫著手緩緩打開。

盒子里鋪著一層絨布,絨布上躺著一根桃木簪,簪頭細細雕出一朵蘭花,花瓣輕盈,花蕊中含著露珠,栩栩如生。

顧晏然取出發簪,動作極輕、極慢,彷佛怕一不小心就會損壞了簪子。

他哪里知曉即便他動作再輕,仍是驚動了被迫困在簪中的程沐蘭,一個眨眼就發現自己的魂魄重得自由,能夠飄出來了。

不過怎麼又是顧晏然!

程沐蘭一從發簪中脫身,就急急飄了幾步遠,但很快她便察覺自己不能動了,周遭好似被一堵透明牆擋住,她怎麼也無法越過。

她試著往另一個方向走,同樣走了幾步就被困住,再試了幾次,她終于能確定,自己的活動範圍被局限于顧晏然周遭三尺的方圓之間。

簡直莫名其妙!

程沐蘭有些忿忿,自那日在靈堂顧晏然被武英硬拖著離去後,她陡然驚覺自己整個人虛弱無力,差點要魂飛魄散,接著也不知哪來的一股吸力直接就將她帶回了房里,鎖進這支被她藏在某個妝奩深處的發簪里。

連續數日,她的魂魄被困在這發簪里哪里都去不得,直到這日她的大丫鬟琥珀將發簪送到了顧晏然手里。

方才听兩人的對話,她才恍然這發簪竟是他送給她的,她之前一直以為是世子送她的呢,她真不懂,為何連琥珀也要瞞著她?琥珀可是她的人!

程沐蘭氣憤地瞪著顧晏然,只見他盯著發簪,神色恍恍惚惚,良久才用拇指輕輕撫過簪頭那一朵嬌艷欲滴的蘭花。

「歲歲。」他啞聲低喚。

程沐蘭霎時愣住了,這是她的乳名,小時候最疼愛她的娘親總會如此喚她,後來娘親過世,父親續弦,她就再也不曾听誰這般喚過她了。

「歲歲。」他又喚了一聲,嘴角含笑,神情有點痴。「你知道嗎?我早就想這麼喚你了,這是個好名字。」

哪里好了?就只是個隨便取的乳名而已,你騙鬼呢!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他忽然低低地念道。「記得嗎?以前你曾念過這首詩給我听,從那時候起我心里就記著,歲歲年年,但願長相見。」

程沐蘭傻了,呆立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地望著顧晏然,望著他眉間嘴角一片難以言喻的柔情。

她確實記得自己念過這首詩給他听,當時才十三歲的她滿腦子盡是風花雪月,總想著以後會有個英勇的夫君,那人必是玉樹臨風,滿腹才華,會與她琴瑟和鳴,一輩子愛她護她,絕不會讓她受任何委屈,不會讓她在生母去世後就成了個爹不疼娘不理的,堂堂國公府嫡長女還得受後娘和異母弟妹的氣。

睿王世子,娘親臨去前為她定下的未來夫婿就是那個會呵護她一生一世的人,她一直是如此堅信的。

所以那日秋高氣爽,她偷偷溜出府去城外馬場,一時興起就對從小替她牽馬的馬奴念起了這首詩。

「顧晏然,你說我嫁給世子後,念這首詩給他听,他會高興吧?」

當時她可真是神采飛揚,騎在一匹紅棕色的牝馬上,居高臨下,對著那個總是板著張臉、最會假正經的少年綻開了最燦爛的笑顏。

但無論她笑得如何恣意淘氣,他還是面無表情,淡淡抬起頭睨她一眼。「小姐才十三歲,現在就想嫁人的事太早了。」

呿,她就知道,他又嫌棄她不端莊了。

程沐蘭朝他扮了個鬼臉。「哎呀,我就是想一想嘛,你這人怎麼這般沒情趣啊?」

她從馬上彎下腰來,想彈他額頭一個栗爆,哪知一時偏移了重心,差點驚動坐騎,幸虧顧晏然不動聲色地替她穩住。

「小姐,你莫亂動。」他永遠是一臉淡定。

她不高興了,拚著重心不穩也非要賞他一個栗爆不可,氣哼哼的,圓溜溜的大眼楮直瞠著他,大有「我就要亂動,你能奈我何」的意思。

他果然不能奈她如何,只是幽幽嘆息。「小姐的騎術總是不能精進,令人憂心。」

他這是取笑她呢!

她氣極了,更想拍他的額頭,也不曉得天老爺是哪里看她不順眼,她從小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就連弓箭也射得有模有樣,偏就騎馬不行,只要上馬她就像中了邪似的,肢體完全協調不起來。

這滿京城的名門貴女里怕也只有她,騎馬多年身邊還得緊跟著一個馬奴隨時照料她的安全,否則一個錯眼就可能從馬上摔下來。

她已經夠懊惱了,偏這個馬奴還沒眼色,老是拿這點來戳她,哪家的下人敢像他這樣反過來訓主人,偏她沒用,總被他訓得心虛。

「顧晏然!」她氣呼呼地喊他。

他往後退一步,畢恭畢敬地躬身行禮。「大小姐有何吩咐?」

「你、你、你給我等著!等我嫁給世子,我讓他教我騎馬,到時必定讓你刮目相看!」

「這些年來,小姐換了不下十位騎馬師傅,他們每一個騎術都還不如小的。」

意思是,連他都沒能讓小姐你騎術精進,指望你那個世子?作夢吧!

「顧晏然!」程沐蘭那個氣啊。

「小的在。」

少年眉眼不動,一派恭謹,她卻是越看他淡定的表情越惱,這人怎麼就這般討厭呢,從來就沒有什麼喜怒哀樂,當年全身是傷孤伶伶地被丟在雪地里等死沒表情,後來她救了他,他跪下來向她叩謝救命之恩時沒表情,到如今她怎麼逗他鬧他,甚至揮馬鞭嚇唬或厲聲斥責,他還是沒表情。

一股莫名的情緒在胸臆激烈地翻騰,猶如熊熊火焰在她心口一灼,她整個人熱滾滾地燒起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小腿一踢馬腹不顧一切地向前狂奔起來。

前方有個柵欄,是讓騎士們練習跳躍用的,之前她都是小心翼翼地繞道遠離,可這回她就像發了瘋似的,催著馬兒往前沖。

座下的牝馬似是被她的魯莽嚇到了,掙扎地不願躍過,馬蹄生生停在柵欄前,整匹馬直立立起來。

「呀!」

她駭然驚叫一聲,握不穩韁繩,當即從馬背上摔下來,眼看著背脊與後腦杓就要重重撞上地面,一道人影從後頭飛躍過來,及時把自己當成了她的肉墊。

那救了她的人正是顧晏然,她一策馬疾奔,他便立刻躍上自己的馬飛快地追上她,在她差點一失足成千古恨前挽回了她的性命。

她在他懷里全身發抖,後怕不已,待抬起頭來時更是瞬間驚駭難當。

她看見了他的表情,眼眶泛紅,眉宇糾結,臉上的肌肉一陣陣抽搐,還有他的眼神,那是驚愕、是憤怒、是恐懼,以及難以言喻的茫然失措。

從識得他以來,那是她初次在他臉上看見如此鮮明的表情,從此以後再難忘懷。

程沐蘭回過神來,怔怔地望著眼前的男人。

仍是俊美無比,但已不復當時年少的銳氣,于戰場上遭烈日灼黑的皮膚,眼角讓北境朔風刮出的細紋,以及眉間隱約的皺折,在在顯示了他曾經歷過多少滄桑,多少歲月的摧折與消磨。

他比她大三歲,在她十四歲那年他上了戰場,之後就杳無音信,若不是方才琥珀送他發簪時說的那番話,她真以為那支蘭花木簪是世子送她的禮物。

十六歲她嫁入睿王府,婚後甫三個月,北境便傳來韃子犯邊的消息,世子自恃勇武,一心想著建功立業,自請上戰場,被分發到鎮北大將軍武英麾下,與顧晏然成為戰友。

接著就出了那樁事,世子率領一支小隊,與顧晏然的小隊分進合擊,卻誤中敵軍布下的陷阱,顧晏然的小隊及時抽身,據說等他趕到想去援救世子時,世子已然被敵軍萬箭穿心,傷重不治。

睿王夫婦都怪顧晏然,覺得如果不是他晚了一步,或是當時他和世子交換追擊的路線,死的人不該是世子。

他們甚至懷疑是顧晏然貪生怕死,刻意陷世子于危境,讓世子頂替自己去送死,因此恨極了他,而她也在接到這消息後重病了一場。

在她病重期間,王府里開始傳出零星的謠言,說她命中帶刑克,克死了自己的親生母親,如今又克了夫婿,未來可能還會克王府的子嗣。

沒錯,在與世子成婚後,她才得知原來自己的夫君早就有了庶長子,是從小和他一同長大的丫鬟生的,睿王府怕丑聞傳出去,由王妃作主去母留子,將孩子暫且養在別院里,待時機成熟再回府認祖歸宗。

原本應該繼承爵位的世子過世後,孩子自然提前被帶回來了,她也被迫在成了寡婦後又當上了嫡母。

孩子雖然回了王府,卻沒養在她身邊,是由王妃親自帶著,她明白公婆是怕她這個嫡母心有忿忿,養廢了這個孩子。

她看見了他的表情,眼眶泛紅,眉宇糾結,臉上的肌肉一陣陣抽搐,還有他的眼神,那是驚愕、是憤怒、是恐懼,以及難以言喻的茫然失措。

從識得他以來,那是她初次在他臉上看見如此鮮明的表情,從此以後再難忘懷。

程沐蘭回過神來,怔怔地望著眼前的男人。

仍是俊美無比,但已不復當時年少的銳氣,于戰場上遭烈日灼黑的皮膚,眼角讓北境朔風刮出的細紋,以及眉間隱約的皺折,在在顯示了他曾經歷過多少滄桑,多少歲月的摧折與消磨。

他比她大三歲,在她十四歲那年他上了戰場,之後就杳無音信,若不是方才琥珀送他發簪時說的那番話,她真以為那支蘭花木簪是世子送她的禮物。

十六歲她嫁入睿王府,婚後甫三個月,北境便傳來韃子犯邊的消息,世子自恃勇武,一心想著建功立業,自請上戰場,被分發到鎮北大將軍武英麾下,與顧晏然成為戰友。

接著就出了那樁事,世子率領一支小隊,與顧晏然的小隊分進合擊,卻誤中敵軍布下的陷阱,顧晏然的小隊及時抽身,據說等他趕到想去援救世子時,世子已然被敵軍萬箭穿心,傷重不治。

睿王夫婦都怪顧晏然,覺得如果不是他晚了一步,或是當時他和世子交換追擊的路線,死的人不該是世子。

他們甚至懷疑是顧晏然貪生怕死,刻意陷世子于危境,讓世子頂替自己去送死,因此恨極了他,而她也在接到這消息後重病了一場。

在她病重期間,王府里開始傳出零星的謠言,說她命中帶刑克,克死了自己的親生母親,如今又克了夫婿,未來可能還會克王府的子嗣。

沒錯,在與世子成婚後,她才得知原來自己的夫君早就有了庶長子,是從小和他一同長大的丫鬟生的,睿王府怕丑聞傳出去,由王妃作主去母留子,將孩子暫且養在別院里,待時機成熟再回府認祖歸宗。

原本應該繼承爵位的世子過世後,孩子自然提前被帶回來了,她也被迫在成了寡婦後又當上了嫡母。

孩子雖然回了王府,卻沒養在她身邊,是由王妃親自帶著,她明白公婆是怕她這個嫡母心有忿忿,養廢了這個孩子。

他向酒樓小二要了一壺濁酒,兩個酒杯,各倒了七分滿,彷佛與她共飲,嘴上一邊叨念著。

「我帶你去江南,看小橋流水,帶你搭船,順江而下去看海港的繁華,帶你走絲路,品味何謂‘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的豪情。我還听說越過大漠另一邊有個如同雄鷹般偉岸的帝國,那里的玫瑰燦爛芬芳……總之,你想去哪兒我都帶你去,好不好?」

喝著喝著,他突然流下淚來,在桌上攤開宣紙,拿筆蘸墨,一點一點地描繪。

程沐蘭在一旁看了半天,才看出他正在畫她,只是不知為何其他五官都描摹得活靈活現,到了點楮的時候他的手卻發顫,怎麼也點不下去。

最後,畫筆跌落,而他伏在案上哭了起來。

「歲歲,我忘了,我忘了你看我的時候是什麼樣的眼神……你是帶著笑,還是心有怨憤?是不是從分別後你就一直恨著我?歲歲,我畫不出來,畫不出來你的眼楮,我害怕,怕你恨我,更怕你心里從來沒有我……」他痛哭失聲,像個孩子般涕淚肆流。

程沐蘭在一旁看呆了,不知不覺間也是淚流滿面。

原來是這樣嗎?原來不是他心里沒有她,而是有太多的她,是不是因為對她的情意已然濃重到無法承受,當年他才會不辭而別?

「歲歲,我好後悔……」

你別哭啊,我就在你身邊,就在你眼前,你看見沒?我就在這兒啊!

程沐蘭拚命在他耳畔喊著,在他眼前揮舞著雙手,試圖想踫觸他,想與他共飲一杯濁酒,但她做不到,她就只是個流連于世間的魂魄而已,無法與他相依相偎,無法對他的深情厚愛有任何響應。

接下來足足有兩年的時間,程沐蘭一直跟在顧晏然身邊。

他果然實踐了對她的諾言,從軍中退了下來,跟幾個也因為受傷退伍的袍澤一同組成了一支商隊,來往于西域絲路。

他帶她渡過江,走過大漠,看過天山與雲海,有時露宿野外,在寂靜的夜里他會吹羌笛給她听。

他在好幾個城鎮買下了商鋪與宅子,其中有一座鄰近京城的三進宅院,佔地頗為寬闊,他便在里頭仿造江南園林,修了小橋流水,月洞回廊,正屋的廂房藏著一個雕花細致的匣子,里頭滿滿是和她有關的紀念品。

一個她用過的香囊,一條她親自編好送他的劍穗,一根她某次騎馬時遺落的發帶,一張拿來夾在書本里的押花書簽,一方她用來為他包扎傷口的手絹。

還有他親手為她做的馬鞭與馬鞍,她出嫁時卻因為賭氣故意落在娘家不帶走,也不曉得他是怎麼透過關系從國公府里拿出來的。

還有他在軍營里給她寫的信,一月一封,卻從來沒有寄出過。

她想看那些信,卻沒法踫觸,又氣又怨,恨不得連賞這男人幾十個栗爆,這該有多傻啊,明明思念著她,還不敢讓她知道!

有一回突降豪雨,夜里陡然變得寒冷,他在夢中申吟著醒過來,一遍遍地揉著雙腿膝蓋,她才知道他有了老寒腿,是在戰場上受傷留下來的後遺癥,每逢天涼下雨便會發作。

而這毛病還與睿王世子有關。

這日,他的戰友帶著燒雞好酒來拜訪,見他腿疼得走路微瘸,忍不住感嘆。

「你說你啊,那時要不是為了回頭救那勞什子睿王世子,也不必在冰河里受凍,那可是寒冬臘月啊!你為了救人不惜豁出自己的一條老命,結果他們睿王府倒好,把世子的死都怪在你身上,明明是他自己想搶功勞,差點連累我們這支小隊也跟著送了命,你怎麼就不肯把真相說出來?你可曉得,你這鋸嘴葫蘆一當,我們這些弟兄有多心疼!」

面對袍澤發自內心的埋怨,顧晏然只是一派處之泰然。「人死為大,我說這些也沒意思,更何況……」

「何況怎麼?」

顧晏然沒解釋,旁邊听著的程沐蘭卻驀然醒悟,是為了她吧。

他不願破壞夫君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寧可自己背了這冤屈,也不讓她心目中那個踏著雲彩而來的世子成了貪功冒進之徒。

每跟隨在顧晏然身邊一日,程沐蘭便多了解他一分,他的矛盾,他的痛苦,還有他藏在內心最深處對誰都不可訴說的隱微情思。

時光荏苒,冬去春來,轉眼又到了她的忌日,他懷里揣著蘭花木簪來到江邊,獻祭酒水憑吊她。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他低聲念著這首詩,每念一句,就往江邊靠近一步。

眼看著他離江水越來越近,程沐蘭的心也隨之懸起,他意欲何為?不會是想投江吧?

一陣狂風襲來,卷起了他的衣袂,飄飄似仙,而他搖搖欲墜……

「不可!」

隨著這聲撕心裂肺的驚喊,程沐蘭只覺得彷佛被拉近了一個漩渦,幾乎要將她整個扯碎,而她轉瞬便失去神智,再清醒時發現自己來到了一處幻境,腳下踏著的是一朵朵雲海,前方一望無際。

這是哪里?程沐蘭震驚地環顧周遭,心緒凌亂。

「顧晏然,你在哪兒?顧晏然!」

那傻男人該不會真的投江了吧?

「放心吧,他無事。」一道悠遠的嗓音驀地響起,彷佛听到了她的心聲。

程沐蘭頓時愣住,回頭一看,只見遠處的天邊,不知何時射下一道亮白的光,光里隱約有看不清的人影閃爍。

「要回去嗎?」這道清冷的嗓音來自四面八方,似近似遠,無法捉模。

「回去哪里?」她惶然不解。

「回去從前,回到你十三歲的那年,重新開始。」

程沐蘭大為驚訝,「回到我十三歲?這如何可能?」

「在我這里,萬事皆有可能。」

「所以我可以不跟顧晏然分開了嗎?我可以不嫁給世子,不進睿王府?」

「既有重生的機緣,嫁與不嫁,分與不分,都由你重新選擇。」

程沐蘭很激動,她真的能回到顧晏然身邊,以一個人的形體,以國公府嫡長女的身分,而不是像如今這般只是一縷無能為力的幽魂,可是……

「我回去了,那他呢?顧晏然……他也能回去嗎?」

「他必須留在這里。」

「什麼意思?我回去了,一切都可以重新再來了啊,我不能讓他再像如今這般孤單了,我要陪在他身邊!」

「你回去後,那里的顧晏然自然有了不同的命運線,可這里的顧晏然也有他的命運線。」

「什麼這里那里的?我不懂……」

「簡單來說就是平行時空,你若回去十三歲那年,顧晏然的命運便在那年有了分岔,一個時空是眼下這個,一個時空是你重生後重新創造的那個。」

平行時空,分岔的命運線。

程沐蘭似乎懂了,也就是說,她重生回去後只是創造了一個新的時空,但現在這個時空仍然存在,這里的顧晏然仍必須承受失去她的痛,仍會這般孤寂落寞。

她回去,即使能和另一個顧晏然圓滿,此處這個懷里日日夜夜揣著一支蘭花木簪,把死物當成她呵護的傻男人依然孤孤單單,一樣會在天涼有雨時受老寒腿的折磨。

「這里的顧晏然會一直這樣下去嗎?會不會有哪一天,他也遇到一個愛他敬他的女子與之相伴,讓他不再寂寞?」

「這于目前而言都是未知的,也許有,也許不會有。」也許他這一生,就是注定孤獨到老。

程沐蘭覺得自己听懂了這道神秘的聲音話里的含意,但她不願接受,不願顧晏然的後半生只是去賭一個未知,那令她心碎。

「我不能成為那個未知嗎?不能是我來愛他敬他,和他相伴到老嗎?我想留在這里,留在這個時空……」兩行珠淚滑下,她語帶哽咽,心痛難抑。

她不想丟下他一個人,尤其這兩年做為靈魂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邊後,她對他更加不舍了,恨不能回報他滿腔真摯的情意。

「就不能是我嗎?我不回去了,讓我留在他身邊,求求您。」她不知自己求的是什麼,只想求得一個能撫平他傷痛的機會。

那道聲音在沉寂半晌後有了響應。「我可以讓你留在這個時空,只是你不會再是定國公府嫡長女,程沐蘭的肉身已然入土,你必須趁另一個女子彌留之際進入她的。」

就是要讓她變成另一個姑娘吧?是誰都好,只要此生能與顧晏然白首不相離。

「我接受。」

「去吧!」

隨著聲音落下,她再度被卷入深深的漩渦里,投身于另一個,奔赴屬于顧晏然的未知——

顧晏然,等我,你的歲歲回來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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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31 00:08:0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重生小官女

「歲歲,歲歲……」

一道明顯焦慮的男性嗓音在耳畔喚著,一聲一聲在她迷迷糊糊的神智里敲響。

是誰在喊她?這聲音有些熟悉,又有些令她不知所措的陌生。

「姊姊,你快醒來,別嚇我啊……」另一道聲音顯得幼嫩些,還有著少年剛變聲時的別扭與沙啞。

這又是誰?喊她姊姊,莫非是她的弟弟?可她不記得自己有哪個弟弟會為了她如此心慌意亂啊。

「爹,怎麼辦?姊姊一直不醒,湯藥也喂不進去,大夫說她身上的熱度再不降下來,就會……」

「噤聲!」起初那道男性嗓音喝止了少年。「不許胡說八道!」

「我沒胡說,是大夫……」

少年驀地頓住,許是被男人的目光給制止了,不再吭聲。

也不知是否這對父子倆盯著她的視線太灼熱了,程沐蘭覺得自己實在不好繼續再昏迷下去,悄悄鼓著勁,勉強凝聚這副身軀殘余的氣力,緩緩地睜開了眼。

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少年臉孔,年齡在十一、二歲左右,五官頗為清秀端正,只是臉頰瘦削,氣色看起來不大好,有幾分蒼白,身上約莫有些不足之癥。

「姊,你醒了!」少年見她醒來,眼眸驚喜地一亮。

程沐蘭悄悄調勻呼吸,未及回應,少年身後的男人便將他擠開,一張留著美髯的俊顏明晃晃地在她面前刷著存在感。

「歲歲,你感覺如何?可有哪里不爽快?」男人一邊心急地問,一邊上手就模她的額頭。

程沐蘭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後避開,男人一愣,接著大約是想起女兒如今已經十八、九歲了,就是跟親爹也得謹守分際,訥訥地收回了手,但掛著兩枚眼袋的眼楮仍是巴巴地盯著她。

程沐蘭眨眨眼,看著這對父子倆緊張兮兮,顯然對自己十分掛心的模樣,說不上心頭是何滋味。

雖然才剛清醒,但她已大致理清了目前的處境,如今的她不再是程沐蘭,她的魂魄入主了這位小官之女身上,這姑娘姓溫,芳名正和她原先的乳名一樣,喚做歲歲。

而這對擠在床前關心她的父子倆,便是溫歲歲的親爹溫承翰和嫡親弟弟溫炫,至于生母已經在兩年多前病逝了,眼下家里就是她和爹爹弟弟三人相依為命。

溫歲歲自小性子就有些摟巴,安靜內向,偏生心思重,總愛在心里揣摩事情,生母去世後她為母守孝,這段時間就減少了社交活動,幾乎可以說是足不出戶,可就這樣還是惹來閑言閑語。

原因就在于她日前實在推托不了縣令千金何憶菲的邀約,參加了一場閨閣女孩的聚會,人人都眾星拱月地捧著何憶菲,就原主一個是個嘴拙的,不會說好听話就算了,還常常一出口就戳人,氣得人心肝疼,簡而言之就是個白目。

再加上她也不是個聰明靈慧的,琴棋書畫都普通,跟人比才藝比不過,言談也不出彩,自然備受冷落,當下就鑽起牛角尖了,回家以後悶悶不樂的在閨房里躲了好幾天。

若只是如此便罷了,孰料屋漏偏逢連夜雨,原主在那場聚會中意外弄丟了一支極別致的珍珠發簪,被縣城里一個富商之子拾到,那就是個不學無術的二世祖,經常出入花街柳巷,他拾了她的發簪後竟大張旗鼓地四處詢問,而那日參加聚會的千金小姐們個個都看過她那支發簪,一時間傳出了不少流言。

那二世祖交了一群狐朋狗友,眾人在青樓里喝醉了的時候拿這事打趣,二世祖就說自己可是非美人不要的,區區一個縣丞家的小姐,還是個大齡嫁不出去的,他還不一定看得上眼呢。

這話從青樓傳了出來,幾番加油添醋不知怎地就成了原主單戀那位二世祖,故意丟了自己的發簪讓他拾起,欲成就兩人緣分,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本來這些骯髒話也不該傳入原主耳里,偏溫炫替自家姊姊抱不平,在書院里跟造謠的同窗打了一架,事情在溫家鬧開來,原主一听越發覺得自卑難堪,反倒把為自己出頭的弟弟痛罵一頓,當天夜里甚至賭氣地在屋梁上懸起白綾自縊。

溫炫覺得自己對不起姊姊,擔心姊姊胡思亂想,不顧夜色已深非要闖進房里向她道歉,這才發現已然昏迷不醒的原主。

原主足足昏迷了兩天兩夜,接著身子發熱,又燒了一天一夜,終于油盡燈枯,也就在此際她的魂魄穿了進來,接收了原主的記憶,也答應了會替原主照看她親爹和弟弟。

「歲歲,你怎麼不說話?是哪里難受嗎?你跟爹爹說,別什麼事都悶在心里,啊?」溫承翰望著自己形容憔悴的女兒,真是心如刀割。

這一刻,他萬分懊悔這些年因忙于公務對兩個孩子多有疏忽,尤其是閨女,明知她心思重,他卻總想著姑娘家免不了多愁善感,一向也沒太在意,豈料這麼一疏忽讓他差點失去了女兒,這可是妻子臨去前矚咐他一定要好生照顧的孩子啊!

「姊姊,都是我不好,是我傷了你的心,我該死,你莫惱了好不好?你心里要有什麼過不去的你罵我好了,打我也行……算了,你別費這個勁,我自己打!」

溫炫語落,自己賞起自己耳光,一下下的打得可實在了,啪啪響不停,程沐蘭听著都替他覺得痛。

不對,現下她已是溫歲歲了,這對父子就是她最親的家人。

「別打了。」她勉力抬起虛軟的手,輕輕扣住少年的手腕。「姊姊沒怪你,是我自己想岔了,我不該做這種事,徒讓親者痛,仇者快。」

她低低說著,聲嗓幽微細啞,許是白綾束縛頸部久了,咽喉受到些損傷,說起話來有些費勁。

但她肯開口,肯承認自己輕賤生命不對,對溫承翰父子來說就是最大的寬慰與救贖,兩人都是淚漣漣地瞧著她。

「姊姊,你嚇死我了,嚇死我了!」溫炫好一陣後怕,也不管什麼男女七歲不同席的規矩,直接就趴在姊姊身上痛哭失聲。「如果你醒不過來怎麼辦?那我一定一輩子都不原諒自己……」

溫炫哭得全身都在顫抖,溫歲歲心頭也跟著發軟,輕輕拍撫他的背脊。

「不哭了,啊?不哭了,姊姊沒事的。」

溫炫仍是哽咽難抑,而溫承翰在一旁看著,淚水都打濕了一把胡子,見女兒望向自己,一時有些尷尬,連忙伸手抹淚吸鼻子,假裝自己很淡定。

溫歲歲微微一笑。「父親…」

溫承翰一震,好不容易抹去的眼淚又氤氤了起來,一臉沉痛悔恨。「怎麼這樣喊爹爹呢?你是不是惱了爹爹,氣我沒護好你,害你受流言的中傷?」

溫歲歲一愣,半晌才恍然大悟,看來是她的稱呼過分生疏了,于是舌尖幾次回旋,總算略微艱澀地喊了出聲。「爹爹。」

簡單的兩個字,宛如有什麼神奇的力量,瞬間點亮了溫承翰黯淡的臉色,他高興地回應。「哎,我的好閨女。」

溫歲歲心頭又是五味雜陳,她想起自己還是定國公府嫡女的時候也曾親匱地喊過爹爹,但對方從來就不以為意,後來娘親過世了,父女倆一日日地疏遠,她便不喊爹爹了,只是規廠規矩矩地喊著父親。

「歲歲,你餓了吧?要不先吃點東西吧。」

「不對,姊姊應該先喝藥。」

「先吃飯,肚子里沒墊點東西,喝藥傷胃。」

「可是姊姊身子沒好,也沒胃口啊!」

「你這渾小子,就非得這般和長輩頂嘴嗎?」溫承翰氣得當場就想舉手巴自己兒子的頭。

溫炫彷佛看出了父親的心思,搶先閃到一邊,雙手護住自己的頭,嘴上還不服氣地嘟囔。「我說的是事實啊,才不是頂嘴呢。」

「你!」

父子倆你一句、我一句,來回吵著嘴,溫歲歲听了有些驚訝,卻也心暖。

前世的她無論是在國公府或睿王府,都不曾見過如此真摯坦率的親情,沒有勾心斗角,沒有迂回試探,只有明明白白的相互關懷。

驀地,一陣清脆的叩門聲打斷了父子倆,跟著一個面容文雅的女子推門進屋,手上提著食盒,見溫歲歲起身靠在床頭,登時大喜,將食盒放上案桌便急急奔過來。

「小姐,你醒了!」

溫歲歲望著眼前這位梳著婦人頭的女子,她是溫母的丫鬟沉香,臨終前溫母特意將她抬為姨娘,矚咐她照顧老爺和兩個孩子。

沉香性格溫順,在溫母的教導之下頗通藥理,且理家掌事都有一套,相當盡心。

溫歲歲細心觀察,見她是真心為自己的清醒感到欣喜,微微點頭,淡淡一笑。「香姨,對不住,讓你也為我擔憂了。」

沉香聞言,眼眶一紅,淚光閃閃。「只要小姐醒來就好,小姐平安無事才是最要緊的。對了,我熬了些米粥,小姐餓了嗎?不如先用一點。」

「那姊姊吃粥,我替你熬湯藥。」

「歲歲,你自己拿得動勺子嗎?還是讓香姨喂你吧。」

幾人在溫歲歲床前忙碌起來,噓寒問暖,圍著她團團轉,漸漸地,她豬徨的心沉靜下來。

無論前世留下多少遺憾與傷痛,至少這一世她有了真正關愛她的家人,接下來她得想辦法,排除萬難成為顧晏然的那個「未知」。

顧晏然,再等等我,歲歲很快會到你的身邊。

「爹,您說什麼?」

才剛蘇醒沒幾日,把身子養好了些,溫歲歲就從溫承翰口中听到了一個堪比晴天霹靂的震撼消息。

「爹爹的意思是,你再有幾個月就出孝了,剛好我在平縣的任期也即將屆滿,你京城的大伯父替我謀了個縣令的職位,待爹回京述職,你就和你弟弟留在侍郎府,好讓你大伯母把你的婚事給辦了,你看如何?」

「我不同意!」溫歲歲一口回絕,毫不猶豫。

溫承翰一凜,顯然從未曾見過這個悶葫蘆女兒有過這般激烈的反應,愣了好片刻才找回說話的聲音。

「歲歲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爹知道你是舍不得家里,可姑娘家總不能一輩子不出閣,何況你已經為了替你母親守孝耽擱三年,可不能再拖下去了。」

但她不想嫁啊,除了顧晏然,她誰也不想嫁。

若不是溫承翰提醒,她都差點忘了原主早就定下親事,對方是母親從前閨中密友的兒子,據說十分聰穎有才,年方弱冠已然是舉人。

「為父前些時候曾寫信向你大伯父打探過,那鄒文理今年就會進京趕考,待他會試過後,無論中或不中都該為你兩人議親了。」

溫歲歲郁悶地咬牙,勉力做出撒嬌口吻。「可是爹爹,自從娘親去世後,那鄒家除了喪禮的時候派了家中的婆子來吊唁,這幾年可說是對女兒不聞不問,您確定他們還想要這門親事嗎?說不得早就反悔了。」

「胡說!」溫承翰臉色一變。「你娘親當年替你定下親事時雙方可是已經換過了庚帖,鄒家固然世代簪纓,我們溫氏也是書香門第,哪能無緣無故悔婚,咱們兩家都丟不起這面子。」

溫氏是世代簪纓沒錯,可她爹溫承翰這支不過是旁系,還是個庶子,若不是母親和鄒夫人有幾分情誼,論理溫歲歲是攀不上這樣的好親事的。

況且她也不想攀,她對那個鄒文理一點好感也沒有,就連原主腦海中對這個只在幼年時見過幾次面的未婚夫印象也很模糊。

「爹,您就先別煩惱女兒的親事好嗎?說到底我都還沒正式出孝呢,且回京以後那邊是個什麼樣的情形也未可知。」

不論是什麼情形,有一點她能確定,無論如何她都要想辦法退了這門親事!

溫歲歲深思地顰眉,溫承翰卻誤解了她的心思,以為她是憂心鄒家會悔婚,不免焦急起來。

「歲歲啊,你可莫要再胡思亂想了,爹知道前陣子縣城里傳的那些流言蜚語,傷了你的心,但那都是無妄之災啊!爹自個兒的閨女,爹最清楚,你向來矜持守禮,絕對是清清白白的,都是那些人狗嘴吐不出象牙,污蔑了你……你且放寬心,切莫多思多慮,一定想辦法替你爭回一個公道,啊?」溫承翰放柔了嗓音,聲聲哄著自家閨女,才剛不惑之年,眉宇間就有了濃濃的疲倦與滄桑。

溫歲歲看著心弦不禁一緊,這片慈父之心當真少見,倒令她有些羨慕原主,至少有個真心疼愛女兒的爹。

她暗暗嘆息,櫻唇揚起,刻意綻開一朵清淺的笑容。「爹,您莫要憂心,女兒不會再做傻事了,從今以後我一定會堅強勇敢。」

「果真?」溫承翰眼眸一亮。

溫歲歲慎重地頷首。

溫承翰一顆老父親的心總算安定下來,也跟著笑了,笑容沒有這個年紀官場男子的精明,反倒有些傻乎乎的。

「爹就知道,爹爹的小棉襖是最懂事的。」

溫歲歲不免有些害羞,她都是十八歲的大姑娘了,還被父親稱呼為小棉襖,真是……好羨慕啊,羨慕原主有個這般疼愛她的父親。

「爹。」許是心田流淌過溫暖,她喊爹的嗓音更甜脆了起來。「您剛剛說大伯父為您謀個縣令,在何處啊?」

「就在鄰近江北的清河縣,距離京城約莫有六、七日的路程。」

溫歲歲在心里暗自琢磨起來,清河縣在江北一帶算不上大縣,但因交通尚算便利且通河運,倒是有幾分繁榮景象,她記得那里就有顧晏然商隊的一個據點,在城內還開了幾家商鋪販賣南北雜貨及藥材。

她暗自雀躍著,明眸熠熠生輝。

這幾日她還一直煩惱該如何與顧晏然搭上線,若是父親真的升調去清河縣,她和顧晏然就有再相遇的機會了。

「只是如今倒有個難題……」溫承翰忽然躊躇起來。

溫歲歲一凜。「什麼難題?」

「你爹我眼下只是個八品的縣丞,要擢升為縣令除了托你大伯父幫忙在吏部使勁,我今年的考評也得是個優等,但我前日剛得罪了上峰……」

上峰?是指平縣的縣令何大人吧?

「爹如何得罪他的?」

溫承翰苦笑不語。

溫歲歲倏地恍然大悟,肯定是因為她的事,父親八成是為了她的遭遇抱不平,或許還埋怨了縣令家的千金幾句,上峰自然沒好臉色了。

見溫歲歲沉默下來,溫承翰心一跳,恨不得打自己一嘴巴。

他最怕女兒這般想心事的模樣了,都怪他嘴上沒把門,就不該對閨女吐苦水!

「歲歲,你听爹說……」

「老爺、小姐!」

溫承翰話說到一半就被一道溫婉的嗓音打斷,父女倆回頭一看,只見沉香盈盈走進來,手上拿著張帖子,神色多少有些遲疑。

「什麼事?」溫承翰有不祥預感。

「何大人府上派了個婆子送來這帖子。」沉香送上帖子。「今年何夫人的生辰宴,也邀請了小姐。」

「何夫人的生辰宴?」溫承翰蹙眉接過帖子來看,越看臉色越是凝重。

「爹,也給我瞧瞧。」溫歲歲好奇的從父親手中拿過帖子,帖子印制得十分精細,還染著一股百合薰香的味道,顯然是用了心思。

她翻找著屬于原主的回憶,這才想起這位縣令夫人是京城貴女出身,每年都會假借自己生辰名義舉行宴會,一方面是接受城里各方人士的討好,另一方面則是邀集一群年輕男女吟詩撫琴,借此相看。

原主前兩年因為守孝,自然不曾接過這帖子,沒想到今年尚未正式出孝,帖子就來了,也不知這背後有什麼含意。

溫承翰見女兒拿著帖子反覆琢磨,不免有些著急起來。「歲歲,你可別去,你如今尚在孝期,就算不赴宴也沒人會怪你的。」

「爹,我要去。」

「啊?」

溫歲歲微微一笑。「這帖子雖是何夫人派人送來的,但背後未必沒有何家小姐的意思,我若是不接,豈不是又讓她有了輕賤我的理由,以為我是因為心虛才不敢去?」

「可是……」

「難得有可以自清的機會,我可不能錯過。」溫歲歲微笑加深,眼神粲亮之余又閃爍著幾分清冷。「那些愛嚼舌根的人,理當付出代價。」

更何況如果原主留給她的記憶沒錯,那日宴會上怕是還會發生一件有趣的事,若是運作得當,說不定就是她與何憶菲和解的契機,那父親升調清河縣縣令一事也就不會再受人阻撓了。

溫承翰一凜,望著女兒幾乎不曾流露過的堅定神態,驚愕難言。

天光晴好,花團錦簇。

這日,靠近南部沿海的平縣從一早就熱熱鬧鬧的,一輛又一輛馬車駛向縣城里最大的一座別院,澄園。

這是縣令夫人房氏娘家給置辦的宅邸,房氏出身京城平遠侯府,身分顯赫,她的生辰別說平縣城里的商賈富戶必須捧場,就連鄰近幾個縣城的官衙也都派了人來道賀。

溫歲歲坐著一乘小轎,早早就來到了澄園,她身邊沒有女性長輩,只有沉香領著她拜見了房氏,送上賀禮後,房氏便將她交給自家閨女何憶菲來招待。

後花園里飄香處處,年輕的姑娘都愛俏,個個打扮得嬌艷如花,只有溫歲歲因仍在孝期之中,穿了一襲秋香色的衣裳,耳朵上別了一對丁香耳環,發鬢插了一朵素雅的絹花,打扮不算別致,甚至可說有些寡淡。

只是她雖然穿著素淡,清秀的容顏倒是一直漾著抹盈盈淺笑,眼眸亦是明亮生彩,不僅沒有從前的小家子氣,還顯得落落大方,一身恬淡優雅的氣韻竟比何憶菲還多了幾分高貴。

一干平素總是跟在何憶菲身邊奉承的姑娘都看呆了,紛紛交頭接耳,有幾個上回曾親眼目睹溫歲歲出棋的姑娘試著擠對了她幾句,被她四兩撥千斤淡笑回應,更是難以置信。

「她是怎麼了?感覺跟上回見時好像不大一樣了。」

「明明人還是那個人,衣著打扮也很尋常,可我怎麼就覺得她改頭換面了?」

「究竟怎麼回事?」

姑娘家圍在一塊兒絮絮叨叨,不時有異樣的眼光朝溫歲歲看來,溫歲歲卻仍是穩如泰山,倚在水榭邊捧著何家丫鬟送上的茶盞,淡定地喝著。

她當然明白自己在這些閨秀的眼中宛如脫胎換骨,也能想見她們會如何心有不甘,但這于她而言都是不足為道的小事。

她前世可是國公府千金,這些女孩家之間的刀光劍影她早就習慣了,比起京城那些真正的名門貴女間的暗中較勁與廝殺,眼前這幾個姑娘的鄙視與耳語就彷佛過家家似的,絲毫動搖不了她。

她眼中只看著何憶菲,以及一直跟在何憶菲身邊那個看來有些嬌弱膽怯的遠房表姊張秀青。

何憶菲尚未及笄,身材卻已顯出幾分韻味,身上穿著縷金的錦緞梢子,翡翠撒花裙,腳上踩著一雙翹頭繡花鞋,鞋頭上綴著的明珠品相非凡,光彩奪人。

這身貴氣打扮,倒是很符合她侯府外孫女的身分,而張秀青的穿著便遜色多了,容貌也及不上她,面露討好地親自倒茶給何憶菲喝,何憶菲卻連眼角余光都懶得賞對方。

溫歲歲望著這一幕,嘴角不禁揚起若有所思的笑意。

何憶菲察覺到了,在她看來溫歲歲這般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分明就是意在挑釁,她心中莫名一堵,一個眼神,她身邊的貼身丫鬟便領會了她的暗示,捧來一個精致軟綿的引枕,讓她也靠著坐下。

何憶菲拿了一把魚飼料看似在喂著池子里的錦鯉玩,其實是有意與溫歲歲搭話。「溫姊姊好閑情,瞧你來了這花園後就只顧著喝茶,也不跟其他姊姊妹妹說說話。」

溫歲歲淡然一笑,並未立即放下茶盞,而是又啜了一口後才慢條斯理地回應。「上好的君山銀針,自然是值得細細品味的。」

何憶菲訝異地揚眉。「你竟喝得出這是君山銀針?」

「君山茶色澤淡雅,芽片細嫩,經沏泡張開後,芽尖在杯中根根直立不倒,如同刀山劍磋,這茶確實是上好的君山銀針。」

只不過相較于作為貢品的君山茶,等級又稍遜了一些些,但也不奇怪,何家再如何想炫富,房氏再如何想彰顯她侯府貴女的身分,也是舍不得拿貢茶來招待這些普通客人的。

今日能喝到這盞君山銀針,怕也是何憶菲急切想在這些外府的姑娘前爭個顏面,確立她眾星拱月的地位。

溫歲歲一番話娓娓道來,看似不經意地說著茶經,何憶菲卻是越听越感到古怪不適,忍不住出言嘲諷。

「我听說溫縣丞俸祿並不多,姊姊家的姨娘有時進商鋪買點東西還得和掌櫃的算計些三瓜兩棗的零碎錢,想不到姊姊對于茶道倒是有些浸婬。」

言下之意,你們家無甚家底,根本就喝不起這樣的好茶,你也只是現學現賣,唬唬人罷了。

溫歲歲可沒想跟她斗這些嘴上功夫,淡然一笑。「我家家境尋常,自然是不如何妹妹你見多識廣,品味高尚的。」

溫歲歲話說得越是雲淡風輕,何憶菲越覺得臉上發熱,其實她舌頭並不靈敏,母親不知私下叨念過她多少回了,說給她喝好茶就是牛嚼牡丹。

她忍不住懊惱地鼓起臉頰,往池子里丟魚飼料的動作也不知不覺重了些,像是在跟誰賭氣似的。

張秀青一直暗中觀察著,見她神情似是不悅,連忙過來陪著笑,小小聲地說道︰「憶菲,你不是說今日想玩投壺嗎?丫鬟們把東西都準備好了。」

何憶菲沒好氣地瞪了張秀青一眼,目光一轉,果然見水榭外頭已經放上了投壺的器具,一眾姑娘都躍躍欲試準備大展身手。


她眼珠一轉,見溫歲歲也是一副頗有興致的表情,忽地心念一動,起身拍拍手。「今日不玩投壺了,我們斗琴!」

「斗琴?」姑娘們都愣住了。

何憶菲笑得燦爛。「大家也曉得,我母親的生辰宴向來是辦得最熱鬧的,如今我哥哥他們都在另一頭吟詩作對呢,我們來比拼才藝,可不能輸給他們。」

她這話一說,姑娘們頓時都明白了,今日這宴會有何目的她們心知肚明,出門前就听說這附近幾個縣城只要有點名氣與才氣的少爺公子們都接到了邀請,姑娘們正值豆蔻年華,芳心不免有些悸動,臉上也泛起了羞澀的紅暈。

「那就斗琴吧。」

比起玩投壺,自然是琴聲更能傳到那些公子少爺們的耳里,也才能在對方心里留下好印象。

姑娘們笑嘻嘻的,你偷偷捏我一把,我悄悄對你使個眼色,分明是在打趣彼此的少女情懷。

這其中只有溫歲歲仍是一臉淡然,越發令何憶菲看不過眼。

「溫姊姊怎麼不說話?我可是听家兄提起了,今日那周家大少爺也會來呢。」

周家大少爺正是那個撿到原主發簪的二世祖,鬧出滿城風波害得原主不堪受辱,上吊輕生的罪魁禍首。

溫歲歲神色一沉,雖然何憶菲和這些姑娘們並不曉得她們的閑言碎語已經害死了一個年輕女孩,但這樣的罪責她們仍必須承擔。

溫歲歲霍然起身,凌銳的目光掃過眾人,正色撂話。「我不管外頭那些流言是怎麼傳出來的,今日我溫歲歲敢當著大家的面起誓,我與那周家大少爺絕無私相授受之事,誰再敢污我名聲,我與她不死不休,猶如此茶盞!」

語落,她拿起茶盞重重往地上一擲,聲響震驚了周遭十幾個少女。

姑娘們都嚇到了,何憶菲臉上更是不好看,半晌才勉強笑道︰「溫姊姊言重了,姊妹們不過說笑而已……」

溫歲歲清冷地打斷。「你我都是知書達禮的女兒家,須知女兒家名節要緊,你們幾句玩笑話傷的卻是我清清白白的閨譽,我如何能忍!」

何憶菲臉色刷白。

張秀青在一旁見狀,上前斯斯文文地向溫歲歲行了個禮,細聲細氣地說道︰「我表妹年紀尚小,或有不夠周全之處,萬望溫家姊姊多擔待幾分。」

她話說得有禮,表面上是替自家表妹打圓場,其實卻也是將年紀輕不懂事的帽子扣在了何憶菲頭上,就不曉得這莽撞的姑娘能不能領會了。

溫歲歲若有深意地睨了何憶菲一眼,何憶菲也不是個笨的,立刻就听出表姊沒安好心,氣呼呼地甩袖拂開她。

「你讓開!不會說話就把嘴給我閉上!」

張秀青一听,全身都顫抖起來。「表妹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她囁嚅地道歉,後退了幾步,一副委屈可憐的模樣,更顯得何憶菲盛氣凌人,連對親戚也頤指氣使,倒教周圍一些姑娘對她產生些許同情。

這出戲還真是好看啊。溫歲歲微微冷笑。

何憶菲瞥見她嘴角的笑意,更加氣惱難忍,指著她就念道︰「溫姊姊既然自認端莊守禮,想必閨閣教養是極好的,今日斗琴不如就請姊姊獻藝,也好讓大家都見識見識你的好風采。」

溫歲歲漫不經心地理了理衣袖。「你確定要我彈琴?」

「是又如何?莫非你怕了?」

「我只怕搶了在座諸位姊姊妹妹的風采。」

「你!」何憶菲氣得臉頰都紅了,命令自家丫鬟。「碧玉,抱琴來!」

錚錚琴音,跌宕起伏,響徹了小橋流水的後花園。

所有人都震撼了,被房氏領著吃茶點的夫人們停下交談,在花園另一頭飲酒作詩的少爺公子們也都停止了嬉鬧。

听到琴音激越處,何憶菲的長兄甚至發出了雄心壯志的感慨。「好一曲十面埋伏!金戈鐵馬,波瀾壯闊,你我大好男兒當如同此曲,為國為民,一展抱負!」

「為國為民,一展抱負!」眾公子們舉杯一仰而盡,豪情萬丈。

而圍在溫歲歲身邊听琴的姑娘們更是早已听呆了,一個個茫然不知所措,這般犀利的琴音,溫歲歲沒說錯,她一出手就再也沒有了其他人表現的空間,她一個人獨佔緊頭,搶盡了風采。

就連向來對琴藝極是自傲的何憶菲在溫歲歲一曲彈畢後都不敢再說什麼,命丫鬟收起了琴,憋著一肚子火玩起投壺來。

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吧。

即便有些姑娘看不慣何憶菲平日的驕縱,心里腹誹幾句,表面上卻都沒多說什麼,很是識趣地繼續玩樂笑鬧起來,就當斗琴一事不曾發生。

大家當沒這回事,何憶菲卻仍是感到面子下不來,瞥扭不已,也不知怎地,丫鬟上果子酒時不慎翻倒了酒盞,在她的裙裳上潑出了一道難看的紅色。

她氣極了,罵了那丫鬟一頓後,就被張秀青勸著欲回自己院子換衣裳,偏生路上張秀青,乍見一條小蛇從草叢里竄出來,嚇得往她身邊躲,害她的腳跟著拐了一下,當下疼得走不動路,只得在附近的小樓里暫歇,等丫鬟替她拿衣裳來換。

丫鬟走了,張秀青也被她罵得躲開,屋內只留她一人,她才喝過果子酒,有些暈暈的,喉嚨又發干,于是拿起桌上的茶盞一口氣全喝了,沒想到一點也不解渴,頭反倒變得更暈了,身子陡然發起熱來,熱得她受不住,下意識就想脫掉外裳。

衣帶才剛解開,她手臂就軟得再也舉不起來,想站起身身子也虛軟無力,正覺得整個人迷迷糊糊時,屋外忽然傳來一陣喧鬧聲。

「少爺,您喝醉了,可別亂動。」

「本少爺沒醉!誰跟你說我醉了?啊?我還能再喝,你讓人繼續上酒來,快啊!」

「少爺啊,您可別鬧了,這里有座小樓,不如小的扶你進里頭歇歇吧。」

「不、不用你扶!我自己可以走……你去拿酒來,快去啊!」

主僕倆吵吵嚷嚷,眼看著就要闖進屋里來,何憶菲總算警覺到不對勁,她不會是中了什麼圈套吧?她如今衣衫不整,要是有外男闖進來,她的名節還要不要了?

她想躲,想將自己的衣裳重新穿好,卻怎麼也動不了,再是心急如焚也只能軟綿綿地趴在桌上,眼角泛出無助的淚花。

「娘,救我,爹……」她哽咽地喊著,嗓音細弱如貓兒,急得淚流滿面。

「你們倆,給我站住!」

正絕望時,屋外驀地響起一道清脆的聲嗓,何憶菲神智暈沉朦朧,也听不出是誰的聲音,只模糊地感覺到外頭的人似是經過一番爭吵,那個少爺和他的小廝嘴上嘟嘟囔囔地離開了,屋里進來了一位姑娘。

何憶菲努力抬頭,睜大眼望向來人,竟然是溫歲歲端凝嚴肅的臉孔。

「是……你?」

「你認得是我就好。」溫歲歲櫻唇一勾,似有幾分嘲弄之意。「否則我怕救了你也沒人認這筆賬。」

「你……」何憶菲只覺得一口氣堵在胸口,差點喘不過來。「為何救我?」

「自然是要你承我的情了。」溫歲歲笑容如花,看得何憶菲頗為刺眼。「待你逃過此劫後,可莫忘了報答我。」

「究竟……怎麼回事?」

「等會兒你就明白了,誰把旁人帶來這小樓里看熱鬧,誰就是設計這一切的幕後主使。」

何憶菲迷惘不解,但片刻之後,她便領悟了,她那個最愛裝柔弱可憐的表姊帶了一大群姑娘來這里看她。

算計她的人,原來是張秀青!

數日後,何憶菲帶著貼身大丫鬟,捧著幾盒禮物,親自上溫家來拜訪。

兩個姑娘坐在房里喝茶,何憶菲先是扭扭捏捏地向溫歲歲道了謝,接著終于忍不住問出盤旋心頭多日的疑惑。

「你是如何察覺這件事的?怎麼就曉得是我那表姊存了壞心,欲要對付我?」

溫歲歲笑笑,喝了口茶,足足吊了何憶菲胃口好片刻,才悠然開口。「其實說來也是巧,就是之前那回你邀我去澄園參加詩會,我去上官房的時候,偶然听見你那位寄居府上的遠房表姊和她的丫鬟在念叨,本來我也听不太懂她們在說些什麼,回家後仔細琢磨了一番,才知道她們是想借著令堂生辰宴這天辦一件驚天動地的事,好讓你毀了名聲,以後再也不能在她面前裝腔拿喬。」

這件事在原主記憶里確實存在,只是她向來不愛動腦筋,听張秀青和丫鬟含含糊糊地說了半天也是一臉莫名,還是她將這段記憶翻找出來,來回推敲才恍然大悟,也霎時明白了這正是她能替父親保住升職之路的好籌碼。

果不其然,那天她救下何憶菲,房氏對她是千恩萬謝,口口聲聲稱贊她聰慧機靈。

「我娘說,如果那日不是有你,我怕是擺脫不了表姊精心布局的毒計。」何憶菲咬著牙,難掩憤慨。「她不只是怨我,最主要的是她一直偷偷戀慕著我母親娘家的外甥,也就是我表哥,她就是妒恨表哥和我……」

她驀地頓住,臉頰染上幾許紅霞。

溫歲歲心中了然。「你和那位表哥正在議親吧?」

何憶菲呼吸一窒,不過既然被溫歲歲猜到了,她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大大方方地回應。

「是,我和表哥青梅竹馬,我娘和姨母也早有默契,就等我及笄之後為我們倆張羅婚事。」

怨妒的確會令人迷了心智,尤其是因情而生的嫉恨。

溫歲歲不去評論張秀青的動機卑劣,也無心過問她如今是什麼樣的下場,她設此毒計陷害自己的表妹,自有何家人處置。

「你現在懂了吧?一個女孩的名節是如何輕易就能被旁人潑上髒水,那日醉酒欲闖進小樓里的正是那位周家大少爺,你能想像到如果你和他的丑聞在這平縣城里傳得沸沸揚揚,日後你出門在外可還抬得起頭來?」

何憶菲聞言一震,其實這正是她後怕也最心虛愧疚之處,她難受地望著溫歲歲,此時此刻真心感受到自己罪孽深重。

她站起身,鄭重懇切地對溫歲歲行了一禮。「我知錯了,雖然溫姊姊身上的流言並非因我而起,但我卻有推波助瀾之惡行,我在此鄭重道歉,請你原諒我的魯莽輕率。」

原不原諒的已沒有意義了,畢竟原主已經離開,不過既然她佔用了原主的身體,至少得幫原主化解最後這口怨氣,她直勾勾地望著何憶菲,語重心長。

「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你若是真的心有愧疚,還請你用縣令嫡千金的身分在這縣城里替我正清白,護我名聲……你可願如此?」

何憶菲深吸一口氣。「我願意!溫姊姊你放心,不僅我本人,我也會請托爹娘替你澄清流言,還有那位周家大少爺,我爹爹必不會放過他,他會付出應有的代價!」

「那就麻煩你了。」溫歲歲語氣稍稍溫和下來。

何憶菲卻越發感到汗顏,幾乎沒臉直視溫歲歲沉靜的眼神。「是我應該做的。」

說著,她從丫鬟捧著的一個禮盒里撿出幾本琴譜,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溫姊姊琴藝高超,想必是愛樂之人,我抄寫了幾本琴譜,都是家里珍藏的,送給姊姊作為賠禮。」

溫歲歲秀眉一挑,接過琴譜略翻了翻,果然都是些少見的曲目,其中還有一本就連前世她在國公府也不曾看過,且琴譜抄寫的字跡工整秀麗,顯然何憶菲是用了心思的。

她微微一笑。「既是何妹妹的好意,那我便承你的情。」

何憶菲听出她話里的笑意,頓時松了口氣,接著又奉上另一個匣子。「這里頭是一些宮制的珠簪和絹花,待姊姊出孝後可以戴,父親說令尊這次考核優等,已被拔擢為七品知縣,你們一家很快就要回京了,祝福姊姊一路平安。」

溫歲歲唇畔笑意更深。「多謝了。」

送走何憶菲後,溫歲歲陡然身上一輕,她能感覺到原主殘留于這世間的最後一絲怨氣也煙消雲散了,就好似放下了最後的心事,能夠瀟灑自如地前往另一個世界。

走吧,善自珍重。

她在心里默默地向原主告別,仰頭望向悠遠的天空,正是一片晴朗蔚藍,萬里無雲。

一個女孩離開了,另一個女孩留了下來,離開的人了卻執念,留下的人卻有了更多的牽掛。

溫歲歲微微一笑,她不怕牽掛,只怕她在乎的人被孤伶伶地留下,這也是她重活一世的選擇——

回報他摯烈的愛。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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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31 00:08:3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在驿站重逢

狂風大作,黃沙滾滾。

一望無際的官道上,人煙渺渺,只有一座驛站孤立于路邊,青磚石瓦,屋檐懸掛著幾盞紅燈籠,門前栽了幾棵梧桐樹,已是落葉紛紛。

驀地,兩輛馬車由官道急駛而來,打破了此刻風雨欲來的氛圍,一個男人搶先下車,打起傘來護著隨後下車的一行人。

「快!歲歲,帶著你弟先進去……沉香,你照顧孩子們。」

溫承翰話語方落,不遠處便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響,幾個人抬頭一看,只見天空烏雲密布,一顆又一顆的冰雹正如天女散花般地往地面砸落。

「爹、姊,這是什麼?」溫炫好奇地睜大眼,想伸手去接。

溫歲歲見狀,嚇了一跳,連忙拉回弟弟的手。「是冰雹,砸到會受傷的,咱們快進去!」

溫歲歲拉著溫炫便往驛站院內走去,一個穿著官服的驛丞匆匆迎出來,接過溫承翰遞給他的官職文書,略掃過一眼,面上就堆起了笑容。

「原來是溫大人,快請進。」

「多謝。」溫承翰朝驛丞拱了拱手,卻沒立刻進驛站,而是看著車夫將車輛趕進一旁的馬棚,幫著卸下行李。

這回北上,為了輕車簡從,溫承翰將家里的門房和幾個丫鬟小廝都辭退了,除了他們一家人,一同跟隨的只有一個徐姓老管家和一位姓劉的師爺,另外于通州下船時,溫承翰雇了兩輛馬車並車夫,一輛載人,一輛拉行李。

溫歲歲見父親與徐管家等人都站在屋檐下有了遮擋,心下安定,拉著弟弟隨驛丞上了二樓。

此時正值各地方官回京述職的時節,原本溫歲歲還擔心驛站里的廂房不夠,不過顯然他們運氣不錯,今日整個驛站竟然空蕩蕩的,只來了他們一家。

既是無人爭搶,驛丞便把鄰近後院的一棟兩層小樓安排給他們,溫歲歲謝過驛丞,給了在此值勤的驛卒一串銅錢,請他打些熱水過來,再備些熱湯熱飯。

溫炫一進屋就迫不及待地打開窗,驚奇地看著屋外下冰雹,溫歲歲卻無法同弟弟一般興奮,心頭有些不祥的預感。

這一路回京,他們是趁著河水尚未結凍,從南方最大的港口歸海城上船,沿著運河往北在通州下了船,改走陸路往京城。

誰知就在下船前幾日,氣候突然有了變化,連日降下滂沱大雨,原定的行程也不免有些耽誤,見天候實在不佳,溫承翰也是沒辦法了,便和子女們商量在這個離京城尚有百余里的驛站暫歇。

一家人冒著狂風驟雨趕路,好不容易在日落前進了驛站,沒想到天空又降下了冰雹,一連下了一刻多鐘,教溫歲歲都有些憂心這驛站的屋頂能否支撐得住。

總算在天色全暗前冰雹停了,一家人梳洗過,換了衣裳,用過晚膳,便各自回房睡了,一宿無話。

隔天,溫歲歲早早便起床,只听窗外風聲呼嘯不斷,大雨嘩啦嘩啦地落下,打得窗橋似乎都有幾分晃動起來。

用過早膳後,一家人坐在花廳內喝茶,溫承翰對著屋外的天色嘆息起來。

「看樣子今日只能在這驛站多停留一日了。」

溫歲歲也看了看天色,微微蹙眉,卻沒多說什麼,抓著精神略有些頹靡不振的弟弟,考校他論語的內容。

「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何解?」

溫炫一听又要考他讀書,登時頭大起來。「姊姊,我的好姊姊、親姊姊,這一路在船上你日日都教我讀書,好不容易上了岸你就讓我歇兩日吧,我這頭好似還暈著呢,腳踩在地上都還覺得晃晃悠悠的。」

他小臉皺成苦瓜,大眼楮眨呀眨的,滿是祈求撒嬌的味道,看得溫歲歲一陣心軟,差點就要允了他。

只是一轉念她又板起臉來,想起原主這個弟弟因早產的緣故自幼便體弱,導致家里誰都不敢十分拘著他,倒把他養成了爬樹模魚、上房揭瓦的頑皮性子,就連之前去書院讀書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動不動就裝病逃學。

他可是唯一的男孩子,家里未來的頂梁柱,可不能隨著他就這樣淘氣下去,否則將來長大了成為只會斗雞走狗的敗家子,父親肯定心痛萬分。

憶起前世國公府里她那些只會仗著富貴權勢欺人的兄弟們,溫歲歲咬了咬牙,心下發狠。「再不回答,禁你三日的點心!」

溫炫聞言臉色大變,他素來愛吃甜食,寧可不吃飯也要日日吞上幾塊荷花酥、茯苓糕之類的,禁他吃點心還不如將他關小黑屋算了!

「姊啊,我可是你親弟弟,你如何狠心這樣待我?」溫炫假哭裝可憐,又轉向坐在一旁寫信的父親。「爹,你也替兒子說幾句公道話!」

溫承翰听姊弟倆這般斗嘴,胸口的沉郁倒是散去不少,捻著一把美髯笑起來。「你啊,不學無術,就該你姊姊來治你,听你姊姊的,乖乖念書。」

「爹——」溫炫拉長了尾音。

溫承翰繼續寫信,裝沒听見。

溫歲歲則拿戒尺,輕輕打了下弟弟的手背。「這可是我兩日前才教過你的,可莫說忘了,快回答!」

溫炫討不到援兵,沒轍了,只得坑坑巴巴地說明起來。「孔子說,用法制、法制禁令去引導百姓,用、用刑法來約束,這樣老百姓只是因為怕受罰,才去遵守,就沒有了廉恥之心……然後、然後……」

然後後面他就忘了。溫炫可憐巴巴地瞧著自家姊姊。

溫歲歲差點笑出來,勉強忍住,語聲淡淡地提示。「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喔喔。」溫炫想起來了。「用道德去教化百姓,用禮儀去統一百姓的言行……嗯,那,百姓就不僅知道廉恥,也會守規矩了……姊姊,我答得挺好的吧?今日能不能多加兩塊點心?」

「你呀,也不怕甜食吃多了生蟲牙!」溫歲歲拿手指輕輕點了點弟弟的額頭。

溫炫笑得傻乎乎的,不知怎地,自從姊姊那日投糧未遂醒來之後,他總覺得姊姊像變了個人似的,性情開朗多了,也會跟他這個弟弟斗嘴說笑,不像從前老是一個人悶悶的,令人難以親近,他喜歡這樣的姊姊。

「那多吃一塊行吧?不然半塊?姊姊,就許我多吃半塊糕點嘛。」

「你想多吃也行,不過你得答應我,將今日香姨炖給你的藥膳乖乖吃了。」

溫炫才剛驚訝地跳起身,沉香就捧著一個托盤進屋,上頭正是一盅散發著濃郁中藥味的參竹煲老鴨。

「我不喝藥!」溫炫嚇得往後躲。

「這是藥膳,不苦的。」沉香顯然很明白這位少爺的脾氣,溫和地解釋。「我用了好些時辰,鴨肉炖得嫩嫩的,少爺試試?」

「不成!就算鴨肉再嫩,里頭也滿滿都是中藥的味道,我不吃!」

「少爺……」

一個躲,一個勸,兩個笑著看戲,屋里正一團亂時,驀地從屋外傳來一道淒厲的嘶喊聲。

「驛丞在嗎?快來人!」

屋內眾人一凜,面面相覷。

來人是替安州知府送信前往京城的,連續幾個日夜不曾停歇,剛到驛站門口,連人帶馬就整個趴倒在地。

馬匹口吐白沫,掙扎不過片刻就力竭而亡,信差也是臉色蒼白,身上忽冷忽熱,明顯是感染了風寒。

驛站內頓時一陣兵荒馬亂,驛丞忙著喊人去請大夫,又讓驛卒捧來一碗熱熱的姜茶灌進信差嘴里,溫承翰也在一旁幫忙。

待信差好不容易緩過氣來,才抖著唇開口,道出一個噩耗。「江北沿岸發、發大水了,安州轄下幾個縣城都、都遭了災。」

溫承翰與驛丞聞言都是一震,尤其是溫承翰,他即將前往就任的清河縣,就是在安州知府轄下。

「如今並非汛期啊,怎麼就會發大水?」溫承翰焦急地追問。

「這場大雨連下了將近半個月,北寧、安康、萬家等縣的田地淹了大半,清河縣還決了堤……」

「清河縣決堤?」溫承翰大驚失色。

溫歲歲在屋內坐不住,悄悄來到前廳探情況,才到門口便听見溫承翰震驚的喊聲,也跟著胸口一緊。

顧晏然現下該不會也在清河縣吧,也不曉得他一切可安好?

溫歲歲心口怦怦跳,更加仔細听起父親與安州府信差的對話。

「如今情況如何?災民可有得到安置?現任知縣都做了哪些安排?」溫承翰一疊聲地追問。

信差像是被問愣了,打量了溫承翰片刻。「不知這位大人是?」

溫承翰這才警覺自己有些失態,整了整衣袖,正色回應。「失禮了!在下乃是新接任的清河縣縣令溫承翰,待回京述職後,便將前往就任。」

「原來您就是溫大人!」信差大喜。「巧了,我這兒正有一封信,是安州知府汪大人給您的。」

信差說著,勉力撐起尚且虛弱的身子,從懷里掏出一封油紙包裹的信函。

溫承翰一凜,立刻接過信函展開細看,臉色越發難看起來。

溫歲歲頓時覺得不妙,也顧不得回避了,掀起斑竹簾進了前廳,將父親拉到一旁低聲問道︰「爹爹,可是有不好的消息?」

「汪知府在信上說,清河縣的縣令因祖父去世早已回鄉丁憂守制,如今整個縣城百姓流離失所,極需有人主事,要我盡快前往就任。」

溫歲歲一凜,當地情況已如此危急了嗎?

「可您不是先得回京城拿升遷的文書?」

「事急從權,文書可以日後再補。」溫承翰面色凝重,長聲嘆息。「何況如今清河縣的百姓也等不得了。」

這倒是,百姓遭逢如此大難,能夠倚賴的也只有一個盡心負責的地方官了,尤其是在地的知縣,所謂的青天大老爺便是此意。

溫歲歲能理解父親的為難,而父親未及上任便已開始牽掛起當地百姓,也證明他會是一個心懷百姓的好官。

「爹,那就去吧,我們明日便出發。」

溫承翰聞言一愣。「你們也去?」

「那是自然,我們是一家人啊。」溫歲歲微微一笑。

溫承翰卻面色一變。「不成!你方才也听信差說了,清河縣決堤,眼下正是一團混亂的時候,爹爹可顧不上你們。」

「我能照顧弟弟。」

溫承翰依然搖頭,沉思片刻。「這樣吧,我寫封信給你大伯父,讓他派人來此驛站接你們,老徐管家多年,行事頗有章法,我讓他留下照應,你們就暫且在此多待上幾日。」

「爹!」

「就這麼定了。」見女兒一臉不情願,溫承翰拍拍她肩膀。「乖,听爹的話,爹趕去清河縣是要做正事的,莫要讓我再多了牽掛。」

溫歲歲咬唇,許久方頷首答應。

父親說得不錯,若是她和弟弟硬要跟著父親前往清河縣就任,不僅幫不上父親的忙,還可能徒增困擾。

更何況此時顧晏然也不一定在清河縣,即便在,她相信以他的能力不可能避不過此次的災禍。

他可是沙場上的戰神呢,不過是個水難而已,豈能奈何得了他!

連日大雨總算于這日放晴。

黃昏時分,從京城方向來的官道出現了兩匹快馬,直接來到驛站附近,馬下來兩個男子,其中一位勁裝打扮的大漢身材粗壯,面貌憨厚;另一位約莫二十七、八歲的青年,長身玉立,穿著一襲藏青色的圓領長袍,腰間墜著一枚古樸的玉佩,容貌分明生得端正,眉目之間卻頗有些冷意,教人難以親近。

勁裝大漢拿起掛在馬背上的牛皮水囊,打開來咕嚕咕嚕連灌了幾大口,接著才暢快地用衣袖抹了抹嘴。

「痛快!」

青年轉頭淡淡地看了漢子一眼。「你又在水囊里摻燒刀子了?」

勁裝大漢脖子一縮,一臉被抓包的尷尬,卻是訥訥地將水囊往青年的方向一遞。「頭兒也來一口?」

青年沒理會他,解開自己的水囊喝著,一邊打量著周遭的環境,大漢也隨著他左右張望。

「頭兒你瞧,這天色也晚了,這里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就前頭有個驛站,不如咱們今晚就在那兒投宿吧。」

青年男子不置可否。「你可是忘了?如今我早已不是官身。」

「晦,那驛站雖說只接待官差,但不都是名義上的嗎?誰替官家做事還不會私下拿點油水了,咱們老百姓想住,只要多給些銀兩,想必驛丞也不虧的。」

兩人正說著,遠處忽然傳來一陣車輪聲,大漢回頭一看,只見一輛雙頭馬車輕快地駛來,兩旁還有幾個騎在馬上的護衛跟隨。

大漢嘖嘖有聲,拐起肘子,頂了頂青年。「頭兒,你瞧,是溫侍郎府上的馬車。」

「嗯。」青年應了一聲,和大漢往路旁稍稍讓了一讓。

這輛禮部右侍郎府里派出來的馬車之前在道上他們也曾遇過,當時馬車的車輪意外陷進爛泥里,他們兄弟倆幫忙抬了一把。

對方是溫侍郎家的管事,表面上客氣地道謝,實際上卻有些看不起他們這樣在江湖上行走的平民百姓,言語之間頗有些傲氣。

見馬車駛進驛站里,大漢驚疑出聲。「咦?他們也打算在此處投宿?」

青年白他一眼,一臉嫌他事多的表情。

大漢訥訥地模頭。「頭兒,我就是好奇,你說這正值江北鬧災的時候,這溫侍郎還有閑心派家里的下人出來,看來不像是走商,也不像是去哪兒送年節禮,也不曉得是為了什麼……」

「為什麼都不干你的事。」青年淡淡回了一句。「走吧,你不是餓了?難不成想在野外露宿啃干糧?」

這就是要去驛站投宿的意思了。

大漢聞言大喜,巴巴地應了一聲,隨著青年一起牽馬進了驛站。

這一進去才發現里頭熱鬧非常,馬車除了侍郎府的還有其他好幾家的,據說其中還有個是南部沿海市舶司的大官,任期到了領著家眷浩浩蕩蕩地回京,行李裝得滿滿當當的,十分招人眼。

驛丞忙著招呼侍郎府的管事,好一會兒才迎向青年與大漢。「請問兩位是哪里的大人?」

大漢咧嘴一笑,直接將一錠銀子塞進驛丞手里。「這兒還有空房間嗎?我和我大哥想住!」

驛丞一看,足足十兩重的銀子,登時眉開眼笑。「有的、有的,上房是沒有了,但中等廂房還有幾間,兩位看看是否合意,請隨我來。」

是夜,驛站內極是熱鬧,不時有言語笑談聲,驛丞忙著使喚驛卒給諸位大人及眷屬們端茶送水,伺候酒菜。

人多嘴雜,溫歲歲便不好出門了,只能在屋里躲著,幸而大伯父那邊已派了府里的管事及僕婦來接,待明日就可啟程回京。

不過只派了家中的下人來接自己的佷子和佷女,可見父親在這位族兄面前並不怎麼得臉,恐怕她和弟弟到了京城侍郎府還得格外謹慎小心地度日。

一念及此,溫歲歲自嘲地勾了勾唇,不過無論如何,確定明日便可離開驛站她還是暗暗松了口氣。

前兩日南方市舶司一個五品官員領著家眷來投宿,一陣紛紛擾擾,她意外撞見了他們家的少爺,差點遭到對方調戲。

那少爺一看就是個貪花的,雖然她此時的顏色並不如前世嬌艷,只能算是清秀而已,但也不想無故惹了風波,這兩日只得閉門不出。

幸好還有溫炫和香姨陪著她打發時間,倒也不至于太過無聊,只是這猴精似的弟弟就沒一刻坐得安穩,瞧,此刻又巴著窗戶往外看熱鬧了。

「姊姊,你過來!」溫炫一個人看不夠,還拉著她一同看熱鬧。「你瞧那人連自己的馬也哄不住,被馬踹了一腳,真真好笑!」

溫歲歲被弟弟強拉著來到窗邊,卻是興味索然。「阿炫,別胡鬧了,把窗子關上吧。」

「咦?那人手上拿著的紅果子是什麼?姊姊你瞧,那又圓又大的,可是你曾跟我說過,從西方傳來的紅隻果?」

隻果?

這下溫歲歲興致也來了,側身半隱在簾後,往窗外望去,這間廂房外頭正對著驛站的後,鄰近馬康,有些人便會在此洗馬喂馬,此時只見一個相貌粗豪的大漢正拿著一顆紅果子一匹棕馬。

溫歲歲睜大眼,仔細辨認那顆果子,驀地眼角余光閃進另一道修長的人影,她陡然一震,心韻停了一拍。

她屏氣凝神,脖頸僵硬著緩緩地轉了個方向,望向那個忽然現身的男子,一襲藏青色的倒,眉目清俊,正和那名大漢說著什麼。

她的心怦怦跳,血流瞬間沸騰加速,好半晌才尋回恍惚的心神。

是顧晏然!

竟然是他……她以為可能會在清河縣,也有幾分可能會在京城遇上的男人,竟這麼巧也來到了這座驛站。

她必須去見他,現在馬上就去!

溫歲歲不顧一切地奪門而出,嚇了溫炫一大跳。

「姊姊,你去哪兒?姊姊!」

明月當空,夜涼如水。

簫聲悠遠地回旋著,吹著一曲「明月出天山」,大漠獨有的壯闊景致彷佛也隨著簫聲在夜色里徐徐展開。

吹簫的人正是顧晏然,任驛站內如何人聲鼎沸,熱鬧繽紛,他只是歲然不動地坐在後院石牆邊,伴著他的只有馬里幾匹嚼著草的牲畜以及正使勁擦洗著愛駒的大漢。

溫歲歲躲在角落,望著顧晏然吹簫的側影。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她依然如他記憶中那般俊美無瑕,氣韻淡泊,只是彷佛又更添了幾許孤寂蕭索。

明明他身邊就有人啊!

她認得那個壯漢,在她以囊魂的形式跟在顧晏然身邊時曾見過他幾次,他是張大壯,是顧晏然在戰場上一同出生入死的袍澤。

之後顧晏然組了商隊,便將回鄉後遭到家人排擠,連僅有的積蓄也被騙得精光的張大壯納入自己的羽翼之下,跟著他一起四處做買賣,走遍了大江南北。

張大壯性格憨傻,天生樂觀,她以為有這個朋友跟在顧晏然身邊,能漸漸地將他從孤寂拉出來,看來並沒有。

溫歲歲神色黯然,從知道他也進了驛站開始,她已經在這兒躲了將近兩刻鐘了,好不容到借口打發了溫炫,卻不知下一步該怎麼做。

明明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她卻苦于沒有正當的理由能夠接近他,總不能上前就打招,說句「公子你好,小女子可否有幸與公子結識」吧?

她能想見,顧晏然的反應只會覺得她是哪來的女瘋子!

思及此,溫歲歲懊惱地咬了咬唇。

這個世道是不允許女子出格,總是有太多限制,即便前世她身為國公府嫡女,再如何瀟灑恣意也得受世俗禮教的束縛,從不曾設想過自己與他會有任何可能。

溫歲歲在暗處躊躇,卻不知她若隱若現的倩影早已落入了顧晏然眼里,劍眉微擰,浮上些許厭煩之意。

他放下簫管,一旁張大壯正好聲好氣地哄著今日與自己鬧瞥扭的祖宗,忽然驚覺簫聲停,拍了拍愛駒,走過來抬頭望向牆頭。

「頭兒,怎麼不吹了?」

顧晏然跳下牆,神色淡漠。「我先回房。」

張大壯一愣,驀地想到什麼,往溫歲歲躲藏的方向瞥去一眼,對顧晏然擠眉弄眼,壓低噪門。「頭兒可是被姑娘家看得煩了?我瞧那姑娘挺規矩的,也沒敢湊過來。」

說起來頭兒也接近而立之年了,至今尚未成親,也是令人心急,偏偏他天生一張冷臉,嚇得那些個大姑娘小媳婦都不敢親近,難得有位姑娘躲在一旁偷看他,還看得痴了。

說實在的,他很興奮啊。

「頭兒,要不我去替你打听打听那位是誰家的姑娘?說不定……」

張大壯話沒說完,就被兩道凌厲的眸光瞪回去,尷尬地笑了笑。

顧晏然懶得和他多說,轉身欲走,才剛舉步就听見角落那處傳來一道邪肆的聲嗓。

「唷,溫姑娘,可真巧啊!」

「齊公子。」這是一道清冷的嗓音,比顧晏然想像得淡定許多。

「不是跟你說了嗎?喚我一聲齊哥哥就好。」男子的語氣越發輕佻。「這夜也深了,你一個姑娘家孤身在此所為何事啊?可是知曉哥哥我會來此處散步,特來等我?」

「齊公子,請自重!」

「生氣啦?哥哥就喜歡妹妹你這般氣呼呼的模樣,你靠近一點,讓哥哥仔細地瞧瞧你。」

听著姓齊的男子話說得越來越不像樣,顧晏然和張大壯臉色都不好看起來,顧晏然尚且冷淡以對,張大壯卻已是忍不住,上前就想替姑娘家解圍。

但他還沒來得及英雄救美,就听見齊公子發出一聲殺豬般淒厲的慘叫,倒教張大壯腳步一頓,顧晏然也好奇地往兩人糾纏的方向望過去。

只見那位齊公子握住疼痛的手背,氣得跳腳。「你敢拿發簪刺我!」

「小女子一時不慎,誤傷了公子,望公子見諒。」

「你、你分明是故意的!」齊公子往前大踏一步,手臂剛伸出去準備逮人,哪知電光石火間又吃了一刺。

這回痛的是另一只手,他簡直氣到全身要冒煙了。「你、你還來!」

「齊公子,我這發簪是死物,沒長眼楮,望你大人有大量,可莫和一支簪子計較。」溫歲歲語氣很冷。

「賤丫頭!區區一個七品地方官的女兒也敢招惹本少爺,你可知本少爺的外祖父在京城是當什麼官?只要他一句話,我保證你和你爹吃不了兜著走!」

「齊公子這是黃口小兒叫陣嗎?自己打不過就喚家里的長輩出來替你撐腰,小女子長見識了。」

「你……」齊公子還想說什麼,驀地感覺後背一疼,似乎有人拿石頭丟他。

「是誰暗算我?」他氣哼哼地回頭一看,只見一名俊秀青年和一個糙臉大漢都睜大眼盯著他。

他頓時感到面上無光,雖然他總是仗著父親和外祖之名在外頭橫行霸道,但心里也明白要是讓爹娘知曉他在外頭調戲別人家的閨女,自己也討不了好。

無奈,他只能忍下這口氣,忿忿然地拂袖而去。

確定齊公子離去後,溫歲歲這才松了口氣,可一轉頭見顧晏然和張大壯都看著自己,霎時心一亂,臉頰染開一抹緋紅。

她極力裝作鎮定地將簪子別回發髻,朝兩人盈盈福了個禮。「讓兩位壯士見笑了。」

張大壯呵呵笑。「姑娘,你方才那招叫什麼?男人耍刀劍,你這姑娘使簪子的功夫倒也俐落啊!」

「雕蟲小技,不足掛齒。」溫歲歲順著張大壯的口吻開玩笑,一雙清亮的妙目卻是不由自主地望向顧晏然。

果然如她所料,即便是出手替她解了圍,他也不打算與她有什麼交集,連看都不多看她一眼,逕自要走。

溫歲歲急了,不得不揚聲喊。「壯士請留步!」

顧晏然置若罔聞,頭也不回。

倒是張大壯頗有些歉意地對溫歲歲解釋。「姑娘,我這兄弟就是這個脾氣,不愛理人,你可莫要嫌他無禮。」

眼見顧晏然越走越遠,溫歲歲只能壓抑住滿腔迫切,對張大壯微微一笑。「不會的,兩位壯士方才為小女子解圍,我很是感激。」

「方才那姓齊的一副急色樣,誰見了都看不過眼,我那兄弟也就隨手丟了一顆石頭而已,姑娘別放在心上。」

溫歲歲不動聲色地打量張大壯,見他確實是真誠熱絡,心念一轉,向他打探起來。「不知壯士貴姓大名,此番可是要前往京城?」

「免貴姓張,我們不是要回京城,是剛從京城出來。」

他們不是去京城的?難道她和顧晏然就要這般錯過了嗎?

溫歲歲實在心急,偏面上不能流露什麼,只能故作冷靜。「不知兩位壯士意欲前往何處?照理說兩位替我解圍,我該請家里長輩親自登門致謝才是。」

「就說沒什麼,你這姑娘哪來這麼多禮!」張大壯有些慌,連連搖手。「我和我兄弟听說江北幾個縣城發了大水,想趕過去處理些產業。」

溫歲歲眼眸一亮。「家父正是新任的清河縣令……」

「還真巧,我們的產業就在清河縣!」

總算能攀上關系了。

溫歲歲暗自欣喜,笑容越發粲然。「既是如此,壯士可否將在清河縣的產業告知于我,興許家父有幫得上忙的地方。」

「幫忙是不需要啦,不過既然你是知縣大人的女兒,跟你說也無妨……」張大壯話說到一半,就听見一道清銳的喊聲。

「大壯!」

張大壯一凜,回頭一看,正是一臉冷漠的顧晏然不知何時又走回來,目光淡淡地望向溫歲歲。

「不過是萍水相逢,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領。」語落他也不等溫歲歲的反應,暗示地掃了張大壯一眼。

張大壯會意,只得苦笑地朝溫歲歲拱了拱手。「姑娘,告辭了。」

兩個男人相偕離去,留下溫歲歲無奈地佇立于原地。

這可惡的顧晏然,就一定要這樣板著張死人臉嗎?她可是女兒家,難不成要她厚著臉皮纏著他不放,還是假裝跌倒撲進他懷里,含羞帶怯地逼他對她的清白負責?

好不容易老天爺賜下良機,讓她能與他重逢,偏偏出師不利,她該如何是好?

溫歲歲幽幽嘆息,櫻唇被她咬出了一枚深深的月牙印。

一鉤新月,一壺濁酒,一腔相思。

顧晏然坐在窗邊獨酌,思緒紛紛,腦海中有一幅幅如走馬燈的畫面閃爍,耳邊彷佛又听見那道帶著傲氣與嬌氣的嗓音——

顧晏然,你吹簫,我彈琴,我們倆合奏一曲如何?

我的簫藝不佳,當不起與大小姐合奏。

不夠好那你就練啊!我就不相信了,憑你的聰明才智連一首曲子都練不好,我還等著和你共效伯牙與子期呢!

伯牙與子期乃舉世難得的知音,而我與大小姐只是……只是什麼?你話說一半,怎麼不說啊?你倒是說個明白啊!

那時她的聲音高起來了,明顯是蘊含著氣惱,可他說不明白,他只知道她是主,他是奴,她是高門嫡女,而他是一個家道中落的流民。

世人都道,知音難尋,他曾有幸遇過那麼一個知音,卻沒有勇氣與她唱和。

顧晏然舉杯,一口咽下略帶苦澀的薄酒,桌上一管簫,在窗外月色掩映下浮掠過瑩瑩光澤。

「頭兒你又一個人喝酒了?怎麼不喊我一聲?」張大壯一把推開房門就走進來,聲若洪鐘。

顧晏然頭也不抬,自斟自飲。「說過幾次了?先敲門。」

張大壯很是隨意,「哎,頭兒,咱們是什麼交情?以前在戰場上還蓋過同條被子呢,你瞎講究什麼!」

顧晏然抬眸,淡淡瞥他一眼。

「行、行,下回我一定記得敲門。」張大壯訥訥地笑,也不問一聲,毫不客氣地就在桌邊坐下來,拿起另一只空酒盞就為自己倒酒,邊喝還邊抱怨。「你這才一壺酒,喝得也太不盡興了,要不我讓小二搬個一壇燒刀子過來吧。」

「明日我們還要趕路。」

「才一纜酒,醉不死我。」

「喝酒是怡情,你總是這樣猛灌會傷身。」

「傷身也比傷心好。」

顧晏然一怔,舉杯的動作微微一凝。

張大壯見狀,嘆了口氣。「頭兒,你別以為我這人是個大老粗,就看不出你的心事,你心里有個人對吧?而且那個人早已離開你很久了,你卻到如今還放不下她。」

顧晏然默然,半晌才自嘲地勾了勾唇。「別瞎猜。」

「我還用猜嗎?」張大壯邊說邊為兩人倒酒。「從前在軍營,我就常看你手上拿個香囊出神,後來一次出擊,那香囊弄丟了,你還發了瘋似的想回去找,幸虧弟兄們合力把你給攔住了……這兩年呢,香囊沒了,又不曉得從哪里多了一根木頭發簪,我都看你拿出來兩、三回了。」

顧晏然被說得臉都熱了,表面仍端著,彷佛若無其事。「你有時間注意我,不如去找個媳婦。」

「嘿!這是我要對你說的話好嗎?上回咱們去清河縣辦事,隔壁那媒婆就對我說了,下回咱們再去,她肯定會給我介紹個好姑娘……我啊,就是快有媳婦的人了!倒是頭兒你,別老是揪著過去的人不放,也該找找自己的好姻緣了,還別說,剛才那姑娘我瞧著就挺不錯的。」

「莫胡說!」

「我說真格的,你不覺得那位溫姑娘挺有趣的嗎?幾句話就讓那姓齊的下不了台,她的發簪利,嘴巴更利。」張大壯笑眯眯的,越想越覺得妙趣橫生。「要是別的姑娘家,遇到登徒子早就嚇得大呼小叫了,她沒有,也沒趁機裝嬌示弱來向咱倆討救兵,寧可自己把登徒子逼退,這膽量講實在的,我張大壯挺佩服!」

顧晏然不回應,腦海不由得憶起當時情景,她的反應的確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或許就算他最後沒有出手,她自己也能讓那位姓齊的公子知難而退。

只是不管她是柔弱或勇敢都不關他的事,對他而言,那姑娘就是個偶遇的路人而已,他甚至連她的容貌都不曾細看。

顧晏然默默地喝酒,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張大壯看著,不禁在心里偷偷嘆氣。

頭兒總是這樣,喜怒哀樂都不形于色,沒什麼情緒起伏,就好像眼下活著只是盡個義務而已。

他老覺得若不是頭兒對他們這些在沙場上共同出生入死的弟兄們有過承諾,怕是早已撒手一切,遁入佛門不再管這紅塵俗事。

張大壯想著心情也悶了,抄起酒壺要倒酒,卻發現酒壺空了,懊惱地撇撇嘴。「這灑還真不禁喝,我再去拿幾壺過來!」

語落,他正想起身,顧晏然驀地按住他的手。

他一愣,欲開口問,只見顧晏然一個眼色使過來,示意他噤聲。

他連忙閉嘴,正莫名其妙時,顧晏然已悄悄起身半隱在窗子後,觀察外頭的動靜,好一會兒才回到桌邊。

張大壯壓低了嗓音,好奇地問︰「頭兒,你發現什麼了?」

「有幾個黑衣人在屋頂上。」

張大壯一凜。「是賊嗎?」

「不像。」顧晏然搖頭。「看樣子是來探情況的,或是找什麼人。」

「找誰?」

「看看情況,如果今晚沒發生什麼事,恐怕就是明日。」

明日?會怎樣?

張大壯還想再問,卻見顧晏然已陷入深思,暗自琢磨著。

也罷,不管如何,反正萬事緊跟著頭兒就對了,就像從前在戰場上一樣,兄弟們總是仰仗這個英武又善謀的男子,只要有他在,即便要大伙兒闖過刀山火海都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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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31 00:08:5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趕路半途遇襲擊

溫歲歲一夜未眠。

她一直在想顧晏然,想著他孤寂悠遠的簫聲,想著他對她的冷漠淡然,想著他連看都懶得多看她一眼,哪怕她就站在他面前對他笑、試圖攀關系,他的眼里依然沒有她。

她頹喪、懊惱,卻也心疼。

她知道他不把其他姑娘看在眼里,是因為他心心念念就只有前世的她,那位出身定國公府的程沐蘭。

這麼多年過去了,從他不告而別,去戰場從軍,到她嫁入睿王府,甚至在她的遺體都已入土後,他還是掛念著她。

這般心如止水的他該如何接近?如今她這具身體的外貌說不上是絕好的顏色,身分也平常,並沒有足以稱道之處,要怎麼才能引起他的注意?

總不能真讓她學那些草原或苗疆的姑娘,豪放大膽地追著自己的心上人跑吧?就算那樣他也未必肯買賬,只怕會更加嫌棄她。

深究起來也是無奈,如果是程沐蘭追著他,他肯定就不嫌棄了,說不定還心頭火熱,小鹿亂撞呢……咦?

一道靈光突如其來地在溫歲歲腦海劈亮,她驀地從床上彈坐起身,一雙秋水明眸瞬間點亮璀璨異采。

她怎麼就魔怔了,為何要堅持以溫歲歲的身分和他重逢?她可以告訴他,她就是程沐蘭啊!

雖說他那人從來不信鬼神之說,但她可以說出那些只有她和他才知曉的往事,要是他還不信,她還能說出自己的靈魂跟隨在他身邊那兩年間所發生的點點滴滴,他和商隊走過哪些地方,他在漫漫長夜如何輾轉難眠,甚至她偶然撞見他沐浴時,因驚慌失措造成的那些不尋常的異動,她都可以跟他說啊!

他會相信她的,只要她能證明自己就是程沐蘭,即便是奪舍重生這樣的神異之事他也必不會將她視作妖孽,反而會幫她保守這個秘密。

對啊,只要告訴他,她是程沐蘭,她就有理由到他的身邊了,此生與他相伴,形影不離。

就這麼辦!

一念及此,溫歲歲頓時興高采烈起來,輕快地跳下床,也等不及喚人送來熱水,直接就著盥洗盆里的冷水洗漱,然後對鏡理妝起來。

因尚在孝期內,她平日並不怎麼打扮,只偶爾以粉敷面,可今日她不僅描了眉,敷了粉,還在唇上點了淡淡的口脂。

接著她從衣箱里挑出一件淺藕色素紋緞裙,烏黑的秀發插著一支珍珠梅花簪,雖仍是一嚴身素淨,到底多了幾分女子的嬌柔。

女為悅己者容,這個才剛剛破曉的清晨,溫歲歲深切地明白了這個道理。

***

顧晏然一開房門,映入眼里的是一道亭亭玉立的倩影。

嚴來人是一個姑娘,容貌清雅,身材縴細,正對他綻開一朵燦爛的笑容,明眸如最上乘的珠玉,熠熠生輝。

他一凜,懷疑是自己昨夜睡得太遲精神不濟,一時恍了神。

他冷冷盯著姑娘,姑娘卻依然笑如花,半晌,見他沉默不語,她像是很無奈地輕輕嘆息一聲,總算主動開了口。

「才過了一晚,你就不認得我了嗎?」

顧晏然一震,這聲嗓又嬌又脆,宛如琴聲叮咚,其中還蘊含著無限深意,像是氣惱,又似撒嬌。

「你是昨夜那位姑娘?」他語氣清冷。

她卻是笑得更甜。「是,我就是昨位那位姑娘,躲在角落偷听你吹簫,惹你厭煩,還拿發簪凶狠地對付登徒子的那位很潑辣的姑娘。」

顧晏然微訝地揚眉,不是沒有姑娘家對他示好過,但還從來沒有一個會在他面前如此自嘲。

他眯了眯眼,再度默不作聲。

她又嘆了口氣。「你不問問我為何這麼一大早就來敲你的房門嗎?」

他淡淡掃她一眼,墨眸深邃無垠。「為何?」

「我有件重要的事跟你說。」

「嗯。」

溫歲歲有些不滿,「你就嗯一聲?一個姑娘家清晨來敲你的房門,對你笑、對你示好,你就這個反應?」

「姑娘有事就說,我不听廢話。」

這男人,簡直敗給他了!

溫歲歲臉頰發燙,真心覺得自己是俏媚眼拋給瞎子看,他非得要一個姑娘家拉下面子就是了。

雖然這回她的確是來倒追他的,可身為女兒家的矜持難免令她有幾分羞澀,芙頰生暈。

罷了,是你欠他的,程沐蘭欠顧晏然。

她深吸口氣,終于鼓起勇氣,揚起羽睫。「接下來我要告訴你的事,你可能會覺得匪夷所思,但請務必相信我,我是句句實話。」

顧晏然的反應是往後退一步,眼看著他順手就想關門。

溫歲歲頓時大驚,橫臂去擋。「你做什麼?」

顧晏然神色淡淡。「姑娘廢話太多,實在浪費在下時間。」

「你!」溫歲歲氣得跺腳。

而他的反應是拉下她橫在門邊的手,顯然還想關門。

溫歲歲見狀,越發心慌意亂,沖口而出。「顧晏然,你別太過分!」

兩道凌銳的眸刃射向她。「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是大壯告訴你的?」

「沒人告訴我!」

那她如何知曉?莫非她一個姑娘家還四處向人打探一個陌生男子?顧晏然嘲諷一哂,正欲回話,目光與她的眼神對上,頓時愣住。

他從來不曾在一個人的眼中看見如此復雜的情緒,有哀怨、有委屈、有惆悵,還有更多的眷戀不舍。

她看著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個久別重逢的故人……不更像是看一個情人,因為那目光太纏綿,絲絲勾惹人的心弦。

「為何……這般看我?」在理智回籠前,他已不由自主地喃喃問出聲。

她的眼神更纏綿了,柔情似水。「因為我是那個人。」

「是誰?」

她沒立刻回答,盯著他的眼眸一點一點地泛紅,像是極度的痛楚,極度的傷感,教他的胸口也糾結起來。

「顧晏然。」她上前一步,送來一股盈盈暗香。「我是程……」

咚咚!

溫歲歲陡然屏息,只覺得心髒彷佛遭受某種強烈撞擊,教她幾乎承受不住。

這是怎麼回事?為何她會忽然覺得自己胸口悶痛難抑,氣都喘個過來?

「我是程……」

咚咚!

又一下劇烈的撞擊,痛得溫歲歲無法呼吸,試著換句話說。「定、定國公府……」

咚咚!

劇烈的疼痛宛如天罰,絞扭著她的胸口,她腦門發暈,身子發軟,眼前逐漸變得迷蒙。顧晏然察覺她的異狀,莫名也有種不祥預感。「定國公府怎麼了?與你有什麼關系?你為何不說了?」

「我、我……」溫歲歲雙手抓緊胸口,痛得全身冷汗涔涔。

她說不出來,神靈不允許她說,原來是這樣,原來她不被允許以如此取巧的方式到他的身邊。

她不能再是程沐蘭了,不能和程沐蘭有任何一點點牽連。

她,只能是溫歲歲。

珠淚滑落,她迷蒙地看著眼前的男人,看著他一直漠然的神色終于有了動搖的跡象。

「顧、晏然……」她朝他伸出手,抓到的只有一片虛無,接著雙眼一閉,頹然暈厥。

再醒來時,溫歲歲發現自己躺在床上。

她有片刻的恍惚,腦子有些迷迷糊糊的,還未完全清醒過來就听見溫炫驚喜的喊聲。

「姊姊,你總算醒了!」

溫歲歲一凜,側頭一看,只見溫炫坐在床邊,正滿懷關切地瞅著她,眉宇仍有些擔憂過後的緊繃。

溫歲歲連忙坐起身。「我怎麼會在這兒?」

「你突然暈倒了,是一位姓顧的公子送你回來的。」

是顧晏然,他將她抱回來了?

「那他人呢?」她焦急地追問。

「他說他和朋友還要趕路,先告辭了。」

所以他已經離開了?她好不容易才與他相遇的,這就錯過了?

溫歲歲芳心沉下,心口隱隱揪痛著,一股難言的情緒噎在喉頭,她頹然地低斂著眸,玉手緊緊抓住被褥。

溫炫卻誤會了她的難過,慌忙安慰道︰「姊姊,你莫多慮,顧公子送你回來時很小心,沒有外人看到,連大伯父那邊派來的劉管事和僕婦都不知曉,是我和香姨把你接回房里的。香姨跟劉管事他們說你身子有些不舒服,請了大夫來把脈,大夫說你可能是因為一時情緒激動才暈過去的,沒什麼大礙,只要放寬心就好了,又開了些安神的藥方,香姨替你煎藥去了。」

溫歲歲默默听著弟弟長串的解釋與安慰,心中暗自苦笑。

弟弟怕是以為她被一個男子抱著送回來,會擔心自己壞了名聲,可她其實不是的,她巴不得能與顧晏然有更多親密接觸,要是能讓他不得不娶了她那才好呢!

她幽幽嘆息,為自己的厚顏無恥感到汗顏。

一陣叩門聲響,接著沉香推開門走進房內,見溫歲歲已經坐起身了,大喜過望,忙忙地來到床邊。

「小姐醒了,正好這湯藥也熬好了,等我搧涼了些小姐就喝了吧。」

「我沒事。」溫歲歲有些懨懨。「用不著喝藥。」

溫炫與沉香聞言交換一眼,兩人還想再勸,就听見外頭響起吵吵嚷嚷的聲音,有人高聲喊著。

「香姨娘,小姐可醒了?劉管事吩咐了,若是小姐無事,咱們就趕著出發了,否則天黑之前怕是進不了城。」

這听起來就是個中年婆子的聲音,語氣頗有些不客氣。

溫歲歲蹙眉,未及反應,溫炫已搶先開口。

「剛剛那位顧公子不是說了嗎?路上可能有變,讓我們最好延遲一日出發,香姨你沒去提醒劉管事嗎?」

沉香臉色也有些難看。「我說了,但劉管事的意思是顧公子與咱們非親非故,也不知是何居心,還說這幾日府里忙得很,最好早些回去,免得侍郎老爺和夫人他們掛心。」

說來說去,就是不想為了接他們這幾個不重要的親戚耽擱時間吧。溫歲歲嘲諷地冷笑。

下人們的態度絕大多數也代表了主人的態度,有時候她在想,若不是她和鄒家有親事,而鄒文理的外祖父又于去年入閣,她那位大伯父還會那般熱情地替父親在吏部走動,得來升遷的機會嗎?她的大伯母怕也是懶得費神為她這個旁支佷女操辦婚事吧。

她定了定神,懶得去理會劉管事等人的粗率無禮,見沉香去了外間,開門和那僕婦說話,她便抓著溫炫細問。

「你方才說,顧公子提醒我們晚一日再上路,可曾問清楚是什麼緣故?」

「我問了,可顧公子也沒有細說,只是囑咐我們回京時務必小心。」

「那顧公子和他那位朋友可是也要回京?」溫歲歲帶著一絲希冀,顧晏然會特意提醒,說不定是決定改變行程了。

可溫炫的回答終究還是讓她失望了。

「我原也提議過,不如就讓我們跟著顧公子一同出發,可他說他和朋友與我們並不同路。」

她和他終究是錯過了。

溫歲歲有些索然無味,沉默下來,而外頭的喧嚷聲更大了,只听見一道不客氣的男聲下著命令。

「動作快些!將行李都搬下樓去,讓車夫和護衛們準備好了,我們一會兒就出發!」

「劉管事,我家小姐還需要多休養些……」這是沉香的嗓音,仍是溫溫柔柔的,帶著些許焦急意味。

「小姐既然醒了,咱們就在馬車上多墊些軟褥子,讓她回京路上舒坦些就是了,若真要調養身體還是等回到府里,拿老爺的帖子去請個好大夫來看才是正理。」

很明顯,劉管事這是堅持今日一定要出發了。

「王大人他們也打算今日就回京,咱們兩家一同上路,彼此也有個照應……」劉管事態度依然強勢。

溫炫不以為然地撇撇嘴,壓低了嗓音對姊姊說道︰「顧公子說了,他也會去提醒王大人他們多在驛站停留一日,看來他們也是不听勸了。」

「既然如此,我還是起身吧。」溫歲歲勉力振作起來。「阿炫,你把桌上的藥碗拿給我。」

溫炫登時笑了。「姊姊肯喝藥就對了,總是身子要緊。」

「……嗯。」

距離驛站往京城方向的官道上約十多里處有一大片空曠的野地,芒草叢生,路邊卻有一棵數百年的老樹,橫展著遒勁的枝芽,濃蔭如蓋。

此刻一匹玄色駿馬正被系在樹下,悠閑地吃著草,一旁則站著一個身穿靛藍色長袍的青年男子,圓領箭袖,十分英氣。

距離驛站往京城方向的官道上約十多里處有一大片空曠的野地,芒草叢生,路邊卻有一棵數百年的老樹,橫展著遒勁的枝芽,濃蔭如蓋。

此刻一匹玄色駿馬正被系在樹下,悠閑地吃著草,一旁則站著一個身穿靛藍色長袍的青年男子,圓領箭袖,十分英氣。

男子正是顧晏然,他已在此處等了一刻多鐘,總算听到一陣踢踏的馬蹄聲由遠而近,不一會兒張大壯便連人帶馬來到他跟前,俐落地躍下坐騎。

一下馬,張大壯還來不及開口,先扯下水囊咕嚕咕嚕喝了好幾大口。

顧晏然有些不忍。「累了吧?」

「累倒是不累,就是今兒這秋老虎曬得慌,害我跑馬跑得滿身大汗。」張大壯喝罷水,又隨便用衣袖抹了抹汗,立刻興奮地報告。「頭兒,還真的被你猜中了,京城那邊送出來一批流放的犯人,約莫今日午時就會經過驛站附近。」

「嗯。」顧晏然深思地頷首。

昨夜他和張大壯發現那幾個意圖不明的黑衣人後就提高警覺,兩人輪流守夜,可直到天蒙蒙亮整個驛站都毫無異動。

這便排除了那些黑衣人是想趁夜入室偷盜或綁架的可能,也就是說他們的目標並不是打劫。

為了厘清那群人的計劃,他命張大壯趁著天色未亮往京城那頭的官道沿路打探消息,果然如他所料,那群人夜探驛站確實是想找人。

這會兒,張大壯素來不怎麼靈光的腦袋也有了想法。「頭兒,那幾個黑衣人該不會真的想劫犯人吧?他們是想趁著那些犯人進驛站投宿時偷偷地把人帶走?可是不對啊,押解流犯規定日行五十里,照他們的腳程,今天入夜前怕早是離驛站很遠了,只能宿在下一個據點。」

顧晏然不置可否,淡淡地問︰「若你想劫犯人,可會如此明目張膽?」

張大壯一愣。「難不成我想錯了?」

顧晏然神情意味深長。「若我想劫犯人,必會讓人看不出我原本的目的,一是這群流犯不會在這座驛站休整,二是在驛站下手,意圖也太過明顯。」

「頭兒的意思是……」

「官差押解流犯,路途遙遠,意外頻傳,有時在荒郊野外遇到野獸或是些山賊盜匪,也是常事。」

張大壯頓時恍然大悟。「所以他們不是想在驛站劫人,是想在路途中動手?」

顧晏然頷首。「昨夜那些人怕是來查探驛站里可有準備往京城去的富商或官員,到時這兩路人馬在途中交會了,正巧冒出一群山賊打劫,混亂之中跑了幾個流犯,在上面的人看來也是情有可原。」

「頭兒說得有理!那個從南方市舶司回京述職的五品官帶了十幾輛馬車的行李,裝得滿滿當當的,分明是富得流油,眼看就是只肥羊,說是山賊想打劫他們我也相信!這群人表面打劫富官,實際是想帶走流犯,這就叫明修那個那個什麼……」實在想不出來,張大壯略窘地放棄。「頭兒,你也知道我沒讀過什麼書,那些文謁認的話我記得你有教過我,可我實在是忘了。」

顧晏然忍不住微微一笑。「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對對對,就是這句!唉,你說讀書人怎麼就那麼能鑽研呢?這麼多典故我都想不出來。」張大壯懊惱地連拍幾下自己的頭,「頭兒,那咱們現在怎麼辦?是管還是不管?」

「如今我們只是尋常百姓,這種事也管不著。」顧晏然頓了頓,腦海中莫名掠過一張燦順的笑顏。「不過既然同宿于驛站也算有緣,今日一早我已經提醒過溫侍郎和王大人的家人了,讓他們延後一日再出發,至于他們听不听就不是我們能干涉的了。」

「也是,他們要是晚一日走,那些黑衣人假搶劫真救人的計劃也只能被迫中止,得到下一個合適的地點再動手了。」

張大壯話語才落,就听見遠方隱隱約約傳來一陣車輪行進的聲音,帶動一片黃沙滾滾。顧晏然面色一沉。

張大壯粗濃的眉毛皺起來。「頭兒,看樣子王大人他們沒听你的勸,這聲勢干脆直接敲鑼打鼓通知大伙兒肥羊來了。

顧晏然默然不語,望著那一輛輛的馬車踏著煙塵而來,他認得前頭應該是那位市舶司王大人一家,而溫侍郎的家人則跟在後頭。

那位溫姑娘應該也在某一輛馬車上吧。

顧晏然默默地看著那一輛接一輛的馬車駛過,他不知道溫歲歲正坐在倒數第二輛馬車內,和溫炫、沉香同乘。

車窗上蓋著一層深藍色的粗布簾,溫炫想掀開簾子,卻遭到沉香柔聲勸阻。

「外頭都是煙塵,你姊姊身上不大好,你也容易氣喘,可別嗆到了。」

「我不開窗,就打開簾子看看外頭景色。」

「就是一片黃沙,也沒啥好看的,外頭日頭曬,免得又把小姐曬暈了。」

溫炫沒轍,訥訓地看了溫歲歲一眼,溫歲歲只是倦懶地靠在馬車壁上,一句話也不想說。

車內的姑娘意態消沉,車外的青年神色冷郁,這一扇窗,一道簾,宛如天際那一帶蜿蜒的銀河,阻絕了牛郎與織女。

一長列的馬車漸行漸遠,再回神時,視線所及之處已看不見車輛,連那漫天煙塵也都消逸無蹤。

「走吧。」顧晏然神色淡淡,解開系在樹上的韁繩,翻身上馬。

張大壯連忙跟上。「頭兒,咱們這就走了嗎?」

「嗯。」顧晏然輕輕踢了踢馬腹,策馬往與京城相反的方向奔去。

隨著馬蹄噠噠,回旋于他耳畔的卻是那姑娘的嬌甜軟嗓——

我有件重要的事跟你說。

顧晏然,你別太過分!

我是程……

顧晏然陡然一震,說不清在胸臆漫開的是什麼樣的滋味,驀地緊緊勒住鶴繩,坐騎有些受驚,直立嘶鳴起來。

張大壯也嚇了一跳,揚聲喊。「頭兒,怎麼了?」

顧晏然調轉馬頭。「追上去!」

「啊?你要去追……你不是說咱們管不著嗎?」

「駕!」顧晏然的回答是僵繩一抖,策馬疾奔。

張大壯傻眼,只得慌慌張張地跟著調轉方向,緊追而去。

驚變起于轉瞬之間。

前一刻溫歲歲還靠著引枕閉目養神,一邊听弟弟心不甘情不願地背著論語,下一刻就听見四面八方傳來雜沓的馬蹄聲。

這段官道是一路上最窄的,一邊是陡峭的山壁,另一邊被一片樹林擋住,越過樹林便是溪流縱谷,此時變故陡生,一行二十多輛馬車登時卡住,馬匹都不安地打著轉兒。

「姊姊!」

馬車激烈搖晃,溫歲歲一時不察,後腦杓在車壁上重重撞了一下,溫炫與沉香有些驚,兩人都擔心溫歲歲被撞得不舒服,紛紛望向她。

沉香握住她臂膀。「小姐,你還好吧?」

溫歲歲模了模自己後腦杓,安撫地笑了笑。「沒事。」

溫炫見溫歲歲還能笑著說話,稍稍松口氣,但仍是惶恐,忍不住緊緊握住她的手。

溫歲歲輕輕拍拍他,彎身敲了敲前方的車壁,揚聲喊。「徐管家,怎麼回事?」

徐管家一路跟著溫家人上京,受溫承翰的命令和沉香一同留下照顧溫歲歲姊弟倆,他用粗嘎的嗓音回應道︰「小姐少爺莫慌,前面來了一隊押解的流犯,可能是雙方起了什麼爭執,你們且待在馬車內,待我下車去瞧瞧。」

徐管家才剛下車,就听見前頭有人驚懼地嘶喊——

「是山賊!一伙山賊拿刀殺過來了!」

跟著便是一陣鏗鏘凌厲的金戈交擊聲。

「山賊動手了!快逃!」

徐管家嚇了一跳,連忙過來打開車門。「小姐,是山賊!山賊來了!」

溫歲歲聞言神色一凜,溫炫與沉香更是嚇白了臉。

沉香焦慮不已。「小姐,怎麼會遇上山賊的?如今我們該如何是好?」

溫歲歲一手攬住香姨,另一手將弟弟握得更緊,打開車窗探頭察看外頭形勢。

此刻周遭已是一片殺聲震天,押解流犯的官兵以及分屬于王、溫兩家的家丁與護衛,足足上百個人拿刀砍在一起,好幾個雙手上著繚的流犯趁這一團混亂,彼此使個眼色就往一旁的樹林里竄去。

王大人的家眷都被嚇慌了,侍郎府派出來接溫歲歲姊弟的下人們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個個四散逃命,劉管事高聲喝令家丁與護衛們團團護住他乘坐的那輛馬車,卻沒人想到來關心溫歲歲姊弟的安危。

看來他們只能自力救濟了。

溫歲歲咬牙,望向負責駕車的老僕。「徐管家,可能駕車逃離此處?」

「不成啊!小姐,前頭的路都被其他馬車給卡住了,咱們是動彈不得!」

「後面呢?後面是鄧叔負責押送行李,他是殿後的最後一輛,讓他想辦法調轉車頭,我們回頭走!」

「好!我去同他說!」

徐管家往後頭去找從通州雇來的鄧姓車夫,溫歲歲其實也心慌意亂,但見弟弟和香姨都眼巴巴地瞧著自己,只能勉力鎮定下來。

「阿炫,香姨,你們莫憂,山賊要搶劫也得找頭肥羊,王大人他們的目標比我們顯眼多了,我們悄悄地往後退回去,說不定根本沒人會注意到……即便他們還是要搶,我們將所有的金銀行李都給他們就是了,性命要緊。」

「可是……」

「莫怕,來,握住我的手,無論如何,我們三人絕不分開!」

溫歲歲神色篤定,溫炫與沉香看著,豬徨不安的心彷佛也有了依歸,兩人都握著溫歲歲的手彼此撫慰。

徐管家重新回來駕車,正艱難地調轉車頭時,前方溫府的幾個護衛與山賊交手漸漸落了下風,劉管事躲在馬車上,深怕刀光劍影波及自己,腦中念頭一閃,忽然朝車外大喊。

「壯士,我們只是侍郎府的下人,身上沒幾個值錢的東西,還不夠壯士們一口吃的,後頭、後頭那輛車坐的才是小姐和少爺,他們才是真正的矜貴人……你們、你們就饒了小的吧!」

劉管事想著將禍水東引,卻不料外頭幾個蒙面的山匪听他求饒,反倒一肚子火。

「吃里扒外的狗東西!本大爺最看不起你們這種賣主求榮的鼠輩……兄弟們,把這輛馬車給我掀了!」

這頭打得熱鬧,另一頭徐管家趁機要駕車逃離現場,沒想到攔住他的不是山賊,而是溫府的下人。

「都是你們!不過就是些來打秋風的窮親戚,偏老爺夫人還讓我們來接,如今被你們害得不得好死……要死大伙兒一起死,誰也別想走!」

那僕婦彷佛瘋了似的吆喝來兩、三個家丁,拉扯著徐管家不放,欲將他給拽下馬車,徐管家死命撐著,手肘都脫臼了,痛得他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溫歲歲探頭往車窗外看,見狀大驚,隨手抓起一個食盒就往那僕婦背部用力砸去。

那僕婦吃痛,身子踉蹌了下,順勢撞歪了一旁的家丁,幾個人狼狽地跌在一起。

「徐管家,快走!」

徐管家點頭,忍著痛一甩馬鞭,駕車急馳,馬匹受了驚橫沖直撞起來,沒往後頭的官道上走,反而慌不擇路地朝一旁的樹林奔去。

顧晏然與張大壯策馬趕到現場時,目睹的便是這一幕混亂的情景,拿刀的官兵與護衛和假扮山賊的黑衣人持刀互砍,黑衣人明面上打著搶劫的名號,實際上暗中分流,護送幾個流犯藏進樹林里。

張大壯驚愕地張大嘴。「頭兒,都亂成這樣了,咱們是打算救哪個?」

「找溫家的馬車!」顧晏然當機立斷。

「溫家?」張大壯先是一愣,繼而恍然大悟。「你是要救昨那個勇敢的姑娘?早說嘛!要知道你是來英雄救美的,我這一路上也不會哇哇叫了……」

「別說廢話,快找人!」

「顧晏然無心听張大壯插科打譚,只掛念著找那個言笑晏晏的姑娘,她雖然魯莽了些、大膽了些,但一朵迎風綻放的春花不該凋零在如此蕭瑟的深秋。

他縱目四顧,犀利如鷹隼的目光將現場的所有細節都一一掠過,偏偏就是看不見那道娉婷曼妙的倩影,看不見那張燦爛甜美的笑顏。

顧晏然越發著急,他已經許久不曾有過這般激蕩的情緒了,不曾這般迫切地想找到一個人,想听見她的聲音……

「顧晏然!」

清脆高昂的聲嗓在他的腦海激起千層浪,顧晏然渾身一震,往聲音來處尋去。

「顧晏然!是我,我在這兒!」

他看見她了,一輛歪歪扭扭竄向樹林里的馬車上,一個神態俏皮的姑娘不顧危險地攀著車窗,幾乎整個上半身都探出窗外,朝他不停揮著手。

「顧晏然!」

明明那麼險象環生,她臉上卻是笑著的,語氣輕盈歡快,就好像能在這樣的險境與他相逢,對她而言是多麼大的幸運。

「啊!」

溫歲歲忽地驚喊了一聲,顧晏然的胸口也隨之如遭重擊。

只見駕車的車夫不知怎地身子一歪,摔下車來,而已然受驚的馬更加惶恐,一個直立嘶鳴差點帶翻了整輛車,接著繼續往樹林深處,跌跌撞撞地竄去。

顧晏然悚然大驚,一踢馬腹,立即朝那輛已經失控的馬車狂奔,張大壯一凜,也隨後跟上。

兩人身上摺著弓箭,一入樹林就被幾個黑衣人誤認為是來壞己方大事的,不由分說便拿刀砍過來。

顧晏然並不想與這些黑衣人交手,抽刀揮了幾下,邊打邊退,黑衣人卻反而死死糾纏不放。

張大壯見勢不妙,連忙喊。「頭兒,你先去救人,這邊我來斷後!」

顧晏然一凜,也明白再和這幾個黑衣人糾纏下去只會耽誤救人時機,低聲叮囑。「那你自己小心!」

趁著張大壯揮刀掩護,顧晏然立即後撤,待他追上那輛失控的馬車時,只見那匹馬拉著車廂一路奔到懸崖邊,崖下便是溪流湍急的深谷。

馬兒嚇到了,慌忙煞住馬蹄,一個打轉卻是將整輛車來回甩動。

車門被搖晃開來,車廂里三個人一時重心不穩撞成一團,沉香更是整個人被甩出車外,撲跌在地。

「香姨!」溫炫驚喊,上半身也被甩出車外。

「阿炫小心!」溫歲歲一手抓住車上橫把,另一手揪住溫炫後衣領,試著將他提上車,奈何氣力不夠,也跟著搖搖欲墜。

「快跳車!」顧晏然厲聲高喊。

說時遲,那時快,半個車廂已掛在懸崖邊,跟著便是一點一點地往後墜,顧晏然飛快甩繩,試圖套住車廂將整輛車拉回來,卻已經來不及。

千鈞一發間,他無暇細思,索性從坐騎上縱躍而起,借著扣住車廂的強繩,整個人順勢隨著車廂一起墜落——

「頭兒!」

張大壯策馬趕到崖邊,只見顧晏然和溫家姊弟,連人帶車馬墜入深谷,在湍急的溪流里載浮載沉,不知被帶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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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31 00:09:2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他們都要活着

因日前才下過一陣豪雨,此時溪水暴漲,水勢湍急,載著溫歲歲等人的車廂早在墜崖的過程中被岩壁撞得散架,幸而顧晏然眼明手快,將被晃得七葷八素的溫歲歲和溫炫都攬過來,三人緊緊抱住了拉車的馬匹。

有馬兒的軀體護著,三人落水時都只受了些輕傷,只是這只可憐的牲畜就免不了全身骨頭盡碎,很快就斷了氣。

顧晏然勉力抓來一塊也跟著斷落于附近的車板,推給溫歲歲姊弟。「抓好!」

溫歲歲經歷過墜崖的強烈震蕩,如今又整個人泡進深秋冰涼的溪水里,神智已是模糊不清,只憑著本能抓住木板,然後將早就昏迷的弟弟攬入懷里。

三人順著急流往下游處漂去,顧晏然手上還抓著控馬的強繩,為了防止溪流將三人沖開,他將繩索一頭綁在自己腰間,另一頭則將溫歲歲姊弟緊緊綁住。

溫歲歲迷茫地看著他,值此性命攸關之際,她唯有慶幸自己是跟這個男人在一起,卻也深深懊悔為何牽連他也跟著兩人墜崖。

「對、不起……」她喃喃地道歉,從前世到今生,她對這個男人一直都是濃濃的愧疚。

「顧晏然,我總是、對不住你……」

「你說什麼?」她的聲音太細微,顧晏然沒听清。

溫歲歲眼眸泛紅,胸臆糾結著一股難言的酸楚。「其實……我早該跟你說的……我喜……」

喜歡他,心悅于他,不想再錯過他了。

「你別、別走了,別離開我……」她淚眼迷蒙地瞅著他,貓兒般地哽咽著,每一聲都是來自靈魂深處的祈求。

雖然顧晏然听不清,也沒听懂,可他仍從她纏綿難舍的眼神中感覺到一股蝕心入骨的傷痛,他不明白為何她會有這樣的痛,更不明白為何她會用這樣的眼神看他。

這姑娘身上有著他難以參透的謎,他目前能做的就是力保她平安獲救,然後再仔細厘清這一切疑點。

眼看著溫歲歲氣息逐漸微弱,被水打濕的墨睫垂落,整個人軟綿綿的,似是要陷入昏迷狀態。

顧晏然一驚,握住她單邊肩膀,用力搖晃。「不能睡!你得保持清醒!」

溫歲歲半昏半醒地勉力揚起沉重的眼眸,只見男人臉上的神情冰冷而嚴厲。

「把你弟弟也叫醒,否則他很可能永遠不會再睜開眼楮了!」

溫歲歲聞言悚然大驚,即將消散的神智頓時清醒了三、四分,顧晏然繼續抓著她肩膀,用了極大的手勁,彷佛要借著疼痛強迫她保持清醒。

「別掐了,我……痛……」

「痛也得忍著!」他毫不容情。「沒我的允許不準你閉眼楮,听見沒有?」

溫歲歲虛弱地說不出話來。

「你听見沒?說話!」

看著男人神情緊繃起來,有著平素少見的慌亂,溫歲歲忽然覺得胸口一暖,蒼白的唇瓣竟然微微揚起。

「顧晏然,你……擔憂我嗎?怕我……死了?」

這回,他總算听清了她說什麼,卻是狼狽又氣惱。

「住嘴!你不會死!」他狠狠地瞪著她,眼神銳利,飽含警告與責備。

明明是那樣可怕的眼神,她看了卻好心動,神魂都飄飄然,唇畔的笑意更深。「嗯,你放心,這次、我不會死了……」

她一定會好好活著,拼盡全部的氣力也要活下來,然後與他作伴,此生此世,永不分離。

日頭逐漸西斜的時候,三人順著溪水總算攀上了岸。

顧晏然憑借著一身練出來的強健體魄,踩過一片砂石淺灘,硬是拉扯著溫歲歲姊弟倆上岸,他這一路護著姊弟倆,全身上下添了不少傷口,此刻為了上岸雙手抓著銳利的岩石,更是磨出鮮血淋灕。

好不容易趴上岸,他已是精疲力竭,伸手往溫歲歲姊弟倆鼻間一探,確定兩人都還有呼吸,整個人松懈下來,頓時氣力放盡,倒頭就陷入昏睡。

日落月升,繁星點點。

溫歲歲朦朧醒轉,映入眼簾的先是一片漆黑,瞳孔逐漸適應之後,才從幽微的月光中看清身處的環境。

她這是從水里漂上岸了?她還活著?

迷迷糊糊的思緒剛閃過,她驀地一凜,掙扎地坐起身來。

顧晏然呢?阿炫呢?他們可都還安好?

「顧晏然!阿炫!」

她驚慌地喊著,一開口,才察覺自己嗓音沙啞得幾乎听不清,全身上下亦疼痛不堪,還一陣陣忽冷忽熱的,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她顧不得自己身上的痛楚,只著急地伸手模索著,發現腰間的繩索還系著,她先順著模到了躺在她身旁的溫炫。

「阿炫,醒醒!」她輕輕搖晃溫炫,只覺得觸手所及一片冰冷,她心一涼,顫著手去探溫炫鼻息,幸好還有呼吸。

還活著就好,還活著就好。

溫歲歲再往另一邊找尋,顧晏然也躺在她身邊不遠處,她慌忙靠過去看,他的胸膛也有,只是氣息顯得有些短促,再就著月光細細一瞧,他臉上、脖頸、雙手等處都有不少傷口,更別說那些被衣裳遮住的地方恐怕都是傷痕累累。

她不由得心口一酸,愛憐地撫過他的眉宇。「顧晏然……」

這一路順水漂流的過程,光靠她和弟弟的體力根本撐不住,都是靠著他舍命相護才能苟活下來。

他一定很累了,他還有老寒腿呢,如今又在深秋的溪流里泡了這麼久,也不曉得他腿上的毛病以後會不會發作得更厲害。

她真是對不起他。

不行,不能讓他在這溪邊躺下去了,她得想辦法找人求救,否則三個人在這秋夜里露宿一晚,怕是都活不了!

溫歲歲其實也很想睡,只是靠著一股毅力解開繩索,勉力撐起身子,還沒站穩就一個腿軟,整個人又趴跌下去,緊急之際她只能以雙臂護著臉,免得磕到溪邊那些細碎的石頭,劃傷了臉。

雖然很可能她現在一張臉早已是傷痕累累了。

她自嘲地尋思,手掌小心地撐地,幾乎是用一種跪爬的姿勢重新站起來,四處張望,總算在溪水下游的方向看見隱約的光芒閃爍。

那是燈光吧?老天保佑,拜托一定要是這附近住戶人家的燈火,拜托那屋里住的是善良的人,能夠幫幫他們。

溫歲歲朝那燈火闌珊處走去,每一步都是百般艱難,她跌了一次又一次,身上不知多了幾處瘀青擦傷,可她不能放棄,也沒有軟弱的余地,就只能一步步地走下去,走向那唯一的希望。

之前是顧晏然護著他們姊弟倆,現在換她來替三人找出一線生機。

「等我,等我……」

聲也不知是何時開始,她臉頰滿是淚水,滑過細細的傷口更添疼痛,她其實沒那麼堅強,也並不勇敢,真的好痛啊,要走到那戶人家求救這條路怎麼就這麼長,這麼困難……

顧晏然,你給我力量,給我勇氣吧,我快不行了……

溫歲歲在心里懇求著,在瀕臨崩潰的時候她只能想著這個男人,想著自己許下的要與他相伴一生的誓言。

她欠這個男人很多很多,所以她一定得撐住,一定不能軟弱。

溫歲歲一邊走著,一邊抽抽噎噎地嗚咽著,到後來連哭也沒力氣了,只有淚水迷蒙了雙眼。

終于,她走到了那戶人家外,一間黃泥土坯的簡單屋舍,窗邊透出溫暖暈黃的燈光,可她不敢直接去敲門,先是悄悄蹲在窗下,仔細听里頭的人交談的聲音。

「老頭子,我擱在這兒的針線窶子呢?你瞧見沒有?」是一個婦人的聲音,語調慢慢的,嗓子粗啞,應是有了些年紀。

沒有人回答。

「老頭子,我在跟你說話呢,你耳朵聾啦?」婦人提高了嗓門,生氣起來。

「你這婆娘!都說了別動不動就上手掐我耳朵……你那針線窶子不就在那兒嗎,你這眼神也不知往哪兒使的!」

「哼,你眼神倒是好使,光瞅著我忙呢,就不曉得搭把手,老娘我還不是要替你縫你那破褲子!」

「你就別瞎忙了,那件褲子都破得不成樣了,索性丟了算了,英娘不是說了,過兩日女婿去趕集,替咱倆買幾塊布回來。」

「英娘都嫁出去幾年了,你倒好意思這麼使喚女兒女婿!」

「怎麼使喚不得了?咱們就英娘這一個女兒,好不容易養大了,還不得好好享受她和女婿的孝敬?」

「懶得跟你說了,滾一邊去,別礙老娘的事!」

夫婦倆雖是吵吵嚷嚷的,倒是一派平凡農家的溫馨,應該不會是那種心眼多的壞人吧。

溫歲歲攀著窗沿,努力撐起虛軟的身子,還沒來得及喊出聲來,她的身影映上了窗紙,倒嚇壞了屋里的老夫婦。

「老、老頭子,有鬼!」婦人嚇得都尖叫了。

「你別這樣喳喳呼呼的,小聲點!」

夫婦倆相互扶持,老頭子還將一把鐵鋤握在手里,兩人小心翼翼地打開屋門往外瞧,只見一個形容狼狽的姑娘家跪在地上,摘下戴在手上的紅珊瑚手串,神態懇切地望著他們。

兩人頓時愕然,面面相覷。

她不見了!

當顧晏然再度醒來,發現系在腰間的繩索松落了,還有些朦朧的神智霎時緊繃,在夜色里模索一陣,那個原該躺在他身邊不遠處的姑娘不見了!

她去哪兒了?明明她的弟弟還躺著呢,她不可能一個人離開,莫不是被哪個心懷不軌的路人給帶走了,不會對她做出什麼事吧?

顧晏然很清楚一個女兒家的清白與名節有多重要,要是她真的遭受到侵犯……

他不敢想像那樣的後果,勉力掙扎著起身,這才察覺自己一條腿脫臼了,每走一步便是難以煎熬的痛。

他強撐著在附近尋找著。「溫姑娘!溫姑娘!听見我的聲音了嗎?听到了就喊一聲!溫姑娘……」

驀地,身後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他一凜,悄悄從袖中滑下一把短刃,緊緊捏在掌間。

一回頭,映入眼瞳的先是一道燈影搖晃,他眨眨眼,逐漸看清原來那是一盞燈籠,提著燈籠的是一個穿著短褐的農家老漢,身旁跟著一個同樣上了年紀,面容純樸的婦人。

老漢見到他,揚起粗嘎的聲嗓。「小伙子,你是不是在找一個姑娘?」

他沒回答,直勾勾地盯著老漢。

老漢身旁的婦人倒是熱絡地笑開了。「別著急,在這兒呢!」

婦人說著從老漢手中接過燈籠,伸手往後一挽,將一個走在她身後的姑娘帶出來,燈籠微微高舉,映亮了姑娘的臉。

這一瞬間,顧晏然只覺得心口怦然悸動。

溫歲歲與他四目交接,綻開燦爛的笑容,分明形容狼狽,整個人披頭散發,額頭上撞出幾個瘀青,似乎還有些許細細的傷痕,可他卻覺得這張臉美若天仙。

「姑娘,這位就是你的族兄吧?」婦人問她。

「嗯。」溫歲歲點點頭,亮得驚人的明眸彎成兩枚新月,依然含笑睇著他。「還有我弟弟,勞煩嬸子和老伯相救了。」

「別擔憂,你們都會沒事的。」婦人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轉向自家老伴。「老頭子,你去把這丫頭的弟弟播著,咱們回去了。」

顧晏然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她不是被人帶走,是主動去找附近的農家求救。

在一行人前往老夫婦家的路上,顧晏然注意到她雙手都磨破了,衣袖上也染了血,還不知身上有多少傷口。

方才她去求救的路上肯定相當艱難吧,這麼黑的夜,又在陌生的地方,尋常姑娘家怕是一步都不敢多走動,她竟有這般的勇氣獨自去尋求外援。

顧晏然不由得想起初見她那夜,她拿自己的發簪對付登徒子,既強悍又驕傲的姿態。

這是個特別的姑娘。他默默地尋思,絲毫未察覺自己這一路,目光都膠著于她的背影,須臾不離。

公雞啼曉,天色將明未明。

農家的一日便是在這樣的黎明開始的,王老漢和他的婆娘早早便洗漱完畢,一個在灶間燒起了柴火,一個到後院喂雞喂鴨。

等王老漢從後院雞舍里撿出一籃雞蛋時,另一頭一間用黃泥茅草搭的小屋也有了動靜,一個穿著靛藍長袍的青年走了出來,步履看得出有些微跛,身姿卻極是英挺。

王老漢笑著打招呼。「小伙子,醒了啊,今兒倒起得早,你傷還沒好,該多睡一會兒的。」

他語氣熱絡,一張被日頭曬得黝黑的臉上有著鄉下老農最純樸的笑容,即便很少主動與外人搭話的顧晏然也不免回以淡淡一笑。

「在下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這幾日多虧老伯照顧,有什麼我可以搭把手的?」

「不用不用,你自去洗漱吧,等會兒過來前頭一起用朝食啊!」王老漢熱情地矚咐著,抱著那籃雞蛋進了主屋。

顧晏然目送老漢離去,這才轉身回到茅草小屋。這里原是王老漢年輕時做木工的地方,亂七八糟地堆了不少木材和工具,在靠牆處砌了一條炕,如今正好燒暖了,鋪上了被褥,讓顧晏然能在此處休養。

溫炫也被安置于這間小屋內,至于溫歲歲則被安排睡在王老漢夫婦女兒未出嫁前住的閨房。

那夜溫歲歲來到王老漢屋前求救,夫婦倆見她一個姑娘家遭逢匪難又墜崖落水,差點連一條命都折騰沒了,頓時大起惻隱之心,當下便讓她領路一起去溪邊救人,將顧晏然和溫炫都帶了回來。

三人當時情況都很不好,溫歲歲染了風寒,溫炫同樣發燒昏迷,而顧晏然滿身是傷,傷口泡了水,也有感染的危險。

隔天一早王老漢便去鄰近的鎮上請了大夫來,大夫為溫家姊弟把了脈、開了藥,又替顧晏然脫臼的一條腿正了骨,敷上傷藥,命令他務必好生調養,傷筋動骨一百天,絕對不可輕忽。

為了養病養傷,三人便暫且在王老漢住處落腳,住了幾日也和這對老夫婦漸漸熟悉了起來。

待旭日東升,朝陽的第一道光射進屋里時,溫歲歲也醒了,簡單的梳洗過後她換上一件王家閨女留在娘家的舊衣裳,悄悄推開房門走了出來。

堂屋的桌上已經擺上了早點,一籠蒸餅和包子,一盤炒雞蛋,幾碟自家腌的醬菜。

王大嬸正在擺碗筷,溫歲歲連忙上前。

「嬸子,我來。」她說著手腳勤快地幫忙起來。

王大嬸笑眯眯地打量她。「姑娘看起來氣色好多了。」

溫炫也被安置于這間小屋內,至于溫歲歲則被安排睡在王老漢夫婦女兒未出嫁前住的閨房。

那夜溫歲歲來到王老漢屋前求救,夫婦倆見她一個姑娘家遭逢匪難又墜崖落水,差點連一條命都折騰沒了,頓時大起惻隱之心,當下便讓她領路一起去溪邊救人,將顧晏然和溫炫都帶了回來。

三人當時情況都很不好,溫歲歲染了風寒,溫炫同樣發燒昏迷,而顧晏然滿身是傷,傷口泡了水,也有感染的危險。

隔天一早王老漢便去鄰近的鎮上請了大夫來,大夫為溫家姊弟把了脈、開了藥,又替顧晏然脫臼的一條腿正了骨,敷上傷藥,命令他務必好生調養,傷筋動骨一百天,絕對不可輕忽。

為了養病養傷,三人便暫且在王老漢住處落腳,住了幾日也和這對老夫婦漸漸熟悉了起來。

待旭日東升,朝陽的第一道光射進屋里時,溫歲歲也醒了,簡單的梳洗過後她換上一件王家閨女留在娘家的舊衣裳,悄悄推開房門走了出來。

堂屋的桌上已經擺上了早點,一籠蒸餅和包子,一盤炒雞蛋,幾碟自家腌的醬菜。

王大嬸正在擺碗筷,溫歲歲連忙上前。

「嬸子,我來。」她說著手腳勤快地幫忙起來。

王大嬸笑眯眯地打量她。「姑娘看起來氣色好多了。」

「那你跟嬸子老實說,家里可曾替你訂親了?」

溫歲歲抿唇不語,不願承認,但也不能說謊,良久才低低回應。「我心里……已經有了喜歡的人。」

顧晏然聞言一震,王大嬸卻像是早有所料,笑開了。「傻丫頭,嬸子我早就猜到了!」

溫歲歲一愣。

「嬸子不僅猜到你這丫頭心上有人,還知道那人是誰呢!」王大嬸若有深意地擠眉弄眼,就差沒直接指名道姓了。

溫歲歲臉頰倏地酣熱,正不知所措時屋外傳來一陣響動,原來是剛從前院井邊打了水回來的王老漢提著水桶進屋。

他見顧晏然杵在堂屋入口,奇怪地問︰「小伙子,你愣在這兒干麼?」

這大嗓門一落,可把溫歲歲和王大嬸都嚇到了,兩人同時轉頭,這才驚覺顧晏然不知何時來到,方才兩人那番私語怕都被他听去了。

王大嬸有點窘,溫歲歲郁悶地咬唇,顧晏然也沒好到哪里去,偷听被人當場逮到,表面看似雲淡風輕,其實耳根都紅了。

而始作俑者王老漢整個狀況外,模了模頭。「怪了,你們一個個睜大眼瞪著我做啥?」

王大嬸沒好氣地翻白眼。「你可閉嘴吧!」

「嗄?」王老漢更莫名其妙了。

用過早膳後,溫歲歲幫著王大嬸一起洗鍋涮碗,見王大嬸拿了個小陶甕要煎藥,連忙要過去接手。

「王大嬸直搖頭。「你這風寒才剛好呢,還是得多養養,快回房里躺著,這藥我來煎就好。」

「還是我來吧,這是給我弟喝的藥,我這做姊姊的既然身子好多了,也該盡盡心,嬸子忙你的去吧,這幾日為了照料我們三個病人,實在辛苦你和王伯了。」溫歲歲語帶懇切,是真心感激這對夫婦。

「行,那這藥就交給你來煎了,正好家里的油壺見底了,面粉也沒了,我得去鎮上走一趟買些東西,再去藥鋪抓點藥……這鍋里還有些蒸餅包子,要是肚子餓了,讓老頭子弄來給你們吃啊。」

「我曉得了,謝謝嬸子。」

「就說了,別動不動就謝不謝的,听了難受……我走了啊!」

王大嬸放下抹布,風風火火地離開灶間,不一會兒就听見她的大嗓門傳來。

「老頭子,你死哪兒去了?我去鎮上走一趟,你來幫我收拾一下……」

溫歲歲微笑地听著外頭老夫老妻吵吵嚷嚷的斗嘴,一邊在紅泥小火爐上煎著藥,待王大嬸出了門,王老漢也去隔壁人家幫忙修理一輛舊板車,她藥也煎好了,將藥碗放在托盤上,捧著往後院的茅草小屋走去。

小屋門半掩著,溫歲歲才走到門外,就听見自家小弟哀嘆著。

「我這破身子可怎麼辦啊!姊姊都病好了,大叔你也可以下床走了,就我一個還躺在床上,連吃飯都要麻煩人端來房里喂我,我也太不中用了!」

「知道自己不中用,就得想辦法把身子練起來。」這是顧晏然的回應,依然是一貫的清冷。

「怎麼練啊?不如大叔你教我武功吧,你這麼厲害,我和姊姊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你都能護著我們……大叔,你教我吧,我想以後長大了也有能耐保護姊姊。」

顧晏然似是被纏得受不了了,語氣更淡了。「練武須得先強身,強身首重毅力,你可真的有決心?」

「嗯嗯,那我該怎麼做?」

「就從五禽戲開始吧,每日早晨,黎明即起,起碼打上半個時辰,如此持之以恆,自然可以強身健體。」

「五禽戲?那是什麼啊,大叔你可否示範給我看?」

一陣沉默。

「大叔,你教教我嘛,躺在床上可無聊了,大叔——」溫炫可憐兮兮地撒著嬌。溫歲歲忍不住噗嗤一笑。

她這個弟弟啊,最是調皮磨人的,她能想見這幾日顧晏然和阿炫共住一房,阿炫是如何纏著他陪自己說話。

此刻顧晏然怕是板著臉,恨不得立刻搬出這間茅草小屋,好離阿炫這個鬼靈精越遠越好吧。

一念及此,她含笑敲了敲門。

顧晏然早在听見她忍俊不禁的嗤笑時就察覺她來了,一時有些窘迫,表面卻仍故作淡定。「是溫姑娘吧?請進。」

一溫歲歲推開門,笑盈盈走進屋,靠坐在炕上的溫炫見是她,先是眼楮一亮,接著瞥見她手上端著藥,小臉立刻又揪起來。

「又要喝藥啊!這一日三頓地喝,什麼時候是個頭啊!」他哀嚎著,抱起被褥就想把自己全身蒙起來。

溫歲歲可不許他耍賴皮,在一方臨時用木箱替代的案桌上放下托盤,上前一把就掀起被子。「不乖乖喝藥,難道你想一輩子生病嗎?大夫說了,這藥喝了還有固本培元的效果……」

她還想勸,溫炫忙打斷。「方才大叔說了,要教我練武,教我打五禽戲,以後我身體會好起來的,不用吃藥……對不對喔?大叔。」

溫炫轉頭望向顧晏然,一臉期盼的模樣。

顧晏然眼角微抽,他什麼時候答應這小子要教他練武了?可真會順竿子往上爬。

溫歲歲明知溫炫話里有九分是虛,卻故意順著他口吻,假裝驚喜地朝顧晏然行了一禮。

「顧公子大義,小女子代舍弟致上十二萬分的謝意。」

顧晏然只是冷著臉瞪她。

她才不管呢,在炕邊坐下,一邊盯著弟弟喝藥,一邊彷佛語重心長地責備。「阿炫,姊姊方才可是听見了,你怎麼叫人家顧公子大叔呢,都把人叫老了。」

溫炫正捏著鼻子喝苦藥,聞言一愣。「會嗎?」

溫歲歲含笑睨了顧晏然一眼,眼波盈盈。

顧晏然心漏了一拍,咬牙開口。「顧某比令弟大了十五歲,他喊我一聲大叔倒也不為過。」

「不成,這可亂了輩分了。」溫歲歲拍了拍弟弟,鄭重叮囑。「阿炫,以後要叫他顧大哥。」

「為什麼?」

「因為姊姊不想叫他大叔。」

顧晏然又是眼角一抽,這丫頭在自家弟弟面前胡說八道什麼呢?她分明是語帶暗示。

眼看溫歲歲又笑眯眯地朝自己看過來,他深吸口氣。「顧某出去走走,就不打擾你們姊弟倆敘話了。」

語落,顧晏然轉身就走。

溫歲歲瞪著他挺拔的背影,懊惱地咬了咬唇。

他又想逃了嗎?這回她可不許他忽視自己的心意。

溫歲歲握了握拳,驀地站起身來。「阿炫,你自己乖乖把藥喝完,姊姊待會兒再來看你。」

「姊姊,你去哪兒?」

「你不是想隨顧公子練武嗎?姊姊替你去說服他。」

「果真?」溫炫聞言大喜。「那就拜托姊姊了。」

「交給我吧。」

溫歲歲對弟弟俏皮地眨了眨眼,掩上小屋門扉,追著顧晏然穿過後院的籬笆牆,來到一條鄉間小徑。

鋪著落葉的泥土路,兩旁林木夾道,深秋的陽光從染黃的樹葉縫隙中篩落,清風徐徐吹來,頗有一番閑逸風情,倒是個散步的好地方。

顧晏然踽踽走在前,溫歲歲翩翩跟隨其後,隔著幾步距離,不遠不近,足以讓顧晏然清清楚楚地察覺到她的存在。

終于,顧晏然有些不耐了,駐足轉身,銳利如霜的目光射向她。

「姑娘究竟有何事?」

溫歲歲沒立刻回答,雙手背在身後緩緩朝他走過來,鞋尖輕盈地踩在落葉上,沙沙作響,和著風聲,猶如一曲美妙的音律蕩人心弦。

她一步步地走著,有時踮著腳尖,有時又歪著頭,像極了林間可愛的精靈,更別說臉上那帶著三分喜悅、七分淘氣的笑容。

終于,她來到他身前,仰起秀美的臉蛋,少女身上幽微的馨香繚繞于他的鼻間。

「顧晏然。」她嬌嬌地喚了一聲。

他沒回應,面無表情地等待她下一句話。

她卻只是又喊了一聲。「顧晏然。」

他悄悄捏握掌心,表面仍不動聲色。

「顧晏然。」

他暗暗深吸口氣。「姑娘有話直說,在下能听見。」

「我已經在說了啊。」她的眼眸閃耀如星。

他一怔。「你說什麼?」

「我喊了你的名字,你沒听見嗎?」

他當然听見了,問題是她光一直喊他,意欲何為?

她彷佛看透了他的疑問,微微一笑。「我就只是想喊你的名字啊。」

想喊他的名字,想看他听見時的反應,因為曾經有那麼多年,她喊著他的名字,卻明知身在遠方的他根本不可能听見。

「喊我的名字就是你想說的話?」

是啊,就是她想說的,想跟他說她是這般無可救藥地思念著他,可他好像不懂,刀削般的臉龐冷著,眉間有著肅殺之氣。

溫歲歲無可奈何地輕聲嘆息。「你生氣啦?」

顧晏然一凜。「我為何要生氣?」

「因為我這樣鬧你,因為王嬸子剛才說的那些話。」

「我不明白姑娘的意思。」

「騙人!」她直接了當地戳破,朝他皺了皺翹挺的鼻尖。

顧晏然頓時感覺喉嚨有些發干,這樣俏皮嬌美的神情竟是如此似曾相識。

「你明明懂得的。」溫歲歲清澈如水的明眸直視他。「王嬸子都看出來了,我不信你看不出來。」

他不吭聲,墨幽的瞳眸如海,深邃無垠,教人看不清潛藏其中的情緒。

她又想嘆息了。「我知道,這都是我自己的一廂情願,可是……」

「別說了!」他倏地出聲打斷。

溫歲歲不甘心。「為什麼不讓我說?」

顧晏然努力放松繃緊的神經,試著平靜下來,淡然以對。「溫姑娘,你我只是萍水相逢,暫居于此處也不過是為了養傷,我朋友想必已經在四處打探我們的下落,待他找來……」

「待他找來怎樣?」她略微尖銳地搶話。「你就要跟著他走,把我和我弟丟在這里不管了嗎?」

顧晏然一愣,語氣略緩。「若是姑娘有需要,我可以送你們姊弟倆回京。」

「然後呢?」她似笑非笑地睇著他。「從此一刀兩斷,永不再見?」

他默不作聲。

「顧晏然!」她氣極了,明眸焚火,亮得教他難以逼視。「你還要繼續裝听不懂是嗎?那我就直說了,我、喜、歡、你!」

他倒抽一口氣,不可置信地瞪著她。

有那麼驚訝嗎?她才不信不曾有過姑娘家對他這般大膽地表白。

「我喜歡你。」溫歲歲直視著他,不再遲疑,不再閃躲,全然豁出去。「就喜歡你!」

他似乎有些狼狽,半晌才澀澀地揚嗓。「你我才識得幾日……」

「我識得你,比你知道得還要早!」她沖口而出。

他一凜。「什麼時候?」

溫歲歲頓時怔住,面對他質疑的目光,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她不自覺地伸手撫住胸口,有種強烈的預感,若是她膽敢說出任何不該說的,遭到的懲罰她將難以承受。

一股難言的委屈在心口糾結,她強忍酸楚。「總之是很久很久以前……恍如隔世。」

她無法坦承,他卻誤會她是有意欺瞞,眼神一沉。

「姑娘的話總是令人費解。」他語氣淡冷。「既然你總是不肯說個明白,不如由在下來問你——之前在驛站,你說有件事跟我說,可是與定國公府有關?」

「……不是。」

「或者你識得定國公府什麼人?」

「……不識得。」

「那你那時為何提起定國公府?」

她緊緊掐握著手心,指尖陷入肉里。「你听錯了。」

說謊!

顧晏然用嚴厲冰冷的眼神控訴著她,而她難以自辯,只能啞口無言。

他俊唇一勾,著嘲諷冷笑。「既是在下有所誤會,那便罷了。」

他明顯不想與她再多說了,轉身欲走,一股突如其來的慌亂攫住溫歲歲,她下意識抓住他臂膀,祈求地睇著他。

「你相信我,顧晏然,我對你的心意千真萬確。」

「或許吧。」他神色淡淡。「但對在下而言,姑娘不過是個陌生人。」

她心口劇痛,不由得松開手,全身忽冷忽熱,微微顫抖。「沒錯,你我只是陌生人……現在可能是,但總有一天……」

她閉了閉眸,壓下心頭所有的酸痛與自憐,重新睜開眼時,只有果斷的決心。「總有一天,我溫歲歲會走入你的心,在這里佔一席之地!」

如春蔥般的指尖用力指著他胸膛,他恍若未覺,陡然圈扣住她手腕。「你剛剛說什麼?」

「我說,我會成為你心里最重要的人。」她咬著牙強調,倔強又傲氣。

他恍惚地瞪著她。「不是,前面那句……你的名字?」

她先是一怔,繼而恍然大悟,難怪他會突然激動起來,原來是因為她的名字。

她澀澀地勾了勾唇,嗓音微啞。「歲歲,歲歲長相見的歲歲。」

他彷佛大受打擊,身子搖晃了下,松脫她的手。「歲歲……你叫溫歲歲……你怎麼可以……也叫歲歲?」

「怎麼不可以?」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如此嘲諷。「這是很了不起的名字嗎?是必須要避諱的名字嗎?不過就是個普通的名字……」

「是她的名字!」顧晏然幾乎是撕心裂肺地喊出聲,墨眸焚僥著熊熊火焰,映出滿腔不為人知的痛楚。

歲歲,是她的乳名,除了他以及她死去的娘親,不會再有別人喚。

溫歲歲看出了他的震撼,心下五味雜陳,她上前一步,揚起臉蛋,與他四目相凝。「她是誰?」

他咬牙不語。

「是誰啊!你不敢回答嗎?」她提高聲調,明知他處于激烈沸騰的情緒中,仍故意刺激他。

顧晏然終于咆哮出聲。「她是你永遠高攀不上的人!」

他狠狠瞪著她,眼眶隱約泛紅,那痛到極點的眼神,就好像在說︰你不配叫這個名字,沒有人配叫這個名字。

她的心也跟著酸痛起來,喃喃低語。「是我高攀不上,還是你高攀不上?」

顧晏然臉色劇變,全身緊繃顫抖,除了前世在她的靈堂,還有那次她落馬,她不曾見過他如此崩潰的表情。

她是真的戳中他痛點了,將他心上的傷口血淋淋地撕開。

「對不起。」她微微哽咽,珠淚滑落頰畔,心疼地望著眼前僵凝不動的男人。「對不起,我不該那樣說話,你莫要難過了,好不好?」

顧晏然怔忡地望著溫歲歲蒼白的淚顏,心神一陣恍惚。

這樣懊悔的神情,這般的溫言軟語,彷佛在久遠的記憶里也曾經有過——

顧晏然,對不起嘛,我不該那樣說話的,你莫要跟我生氣了,好不好?

小的只是一介奴僕,當不得小姐如此賠禮,小姐怎麼對我都是應該的。

你真是……氣死我了!顧晏然,大笨蛋,我不理你了,哼!

曾經,他的大小姐放下了千金貴女的顏面,撒嬌般地向他道歉,而他卻只是不解風情地冷淡以對。

如今回想起來,他怕是重重傷了大小姐的心,就好像如今,他似乎也傷了眼前這位姑娘。

他默默地望著溫歲歲,而她以為他不願意原諒自己,澀澀地苦笑。

「顧晏然,我真拿你沒辦法啊,你可不可以……莫要再這麼瞥扭了?你心里有個人也好,討厭我也好,我只希望你快快樂樂的,莫要總是板著臉,偶爾……也笑一笑。」

她含淚睇著他,輕聲說出的每一句話都猶如一顆小石子,投入他長年冰封的心湖,蕩開圈圈漣漪。

她見他還是不說話,幽幽地嘆息。「好了,我不鬧你了,你慢慢散步吧,我先回去。」

語落,她勉力對他笑了笑,最後依依不舍地看他一眼後,轉身往來處行去。

顧晏然默然目送她背影,她的步履沒有方才走向他時輕快,沉重了許多,有些許無奈,悵惘,脊背頹然地微微彎著,像被霜打過的茄子般蔫蔫的。

他看著,胸臆漸漸漫開一股不可言說的心疼。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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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31 00:09:4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心中有她了

又過了兩日,溫炫已經能下床了,顧晏然的腿傷也養得差不多,走路看不出絲毫跛態,甚至可以說健步如飛。

連過來復診的大夫都對他恢復的進度嘖嘖稱奇,贊他天生就是練武的好苗子,怪不得能練得體魄如此強健,一身肌肉勻稱。

大夫的評語讓溫炫對顧晏然越發崇拜了,纏著想拜他為師,讓他教自己習武,顧晏然雖沒理會,卻還是應允教他一套五禽戲。

這日早晨,一大一小便在這農家後院練起來。

相傳這五禽戲乃是神醫華佗所發明的一套健身功法,分為虎戲、鹿戲、熊戲、猿戲、鳥戲五種,模仿此五禽的肢體動作,配合呼吸吐納,亦有氣息調理之效。

這一系列的動作並不難,動中求靜,剛柔並濟,但一整套不停歇地做下來也頗耗費精力,至少溫炫這個體弱多病的才做了不到半套就覺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

顧晏然頗為嫌棄。「你這身體也太弱了!」

溫炫小臉揪成苦瓜。「師父,我能不能休息一下?」

「誰說你可以叫我師父了?我可沒你這麼不中用的徒弟!」顧晏然手上拿著一根燒火棍,只要一見少年動作不標準,立刻上前敲打一番。

「痛、痛啊!」溫炫哀叫閃躲著。

「叫什麼?繼續!」

溫炫爭取不到同情,只好苦著臉繼續,這一刻他好後悔,作什麼江湖大俠的英雄夢呢,明知道自己就不是那塊料,何必如此自討苦吃。

顧晏然一面盯著溫炫做五禽戲,指導他呼吸吐納,一面听著自灶間那頭傳來的動靜。

溫歲歲正和王大嬸學燒火做飯,似乎也和她弟弟一般遭遇到不小的困難,不時會听見她懊惱的驚呼,以及王大嬸爽朗的笑聲。

「姑娘,我看你實在不在行,還是別忙活了。」

「這下可真成了只小花貓了。」王大嬸調侃地笑道。

可溫歲歲似乎不以為忤,反而像是惡作劇似的學起貓叫聲,長長地喵了一聲,尾韻還百轉千回。

王大嬸更樂了,笑得合不攏嘴,溫歲歲自己也笑了,笑聲如夏日掛在屋檐邊的風鈴,清脆悅耳。

顧晏然听著兩人歡快的笑聲,瞬間竟有股沖動,想進灶間里看看那只滿臉煙灰的小花貓是如何嬌俏可愛。

他心神不由得有些恍惚,探手入懷,取出一張折好的當票,思緒如潮水般起伏。

那日她從那條林間小徑黯然離去後,他一個人走向小徑另一頭的出口,正好遇見搭了牛車回村的王大嬸。

王大嬸采買了不少糧食和日常用品,背窶裝得滿滿的,手上還提著兩大袋,顧晏然便主動上前替她拿東西,兩人一路回來,王大嬸跟他叨念了不少事——

「嬸子不曉得你和溫姑娘是什麼關系,那丫頭只說你是遠房的族兄,路上遇了難,幸好得你相救,不過照嬸子看啊,這究竟是誰救誰還真不好說……」

「那天晚上,溫姑娘可真是拼了小命才找到我和老頭子住的破房子求救,你是沒瞧見,她當時雙手和腳底都磨破了,也不曉得跌了幾次,全身都是瘀青,嬸子替她換衣服的時候都不忍心看了,好端端一個姑娘家,細皮嫩肉的,這是遭了什麼罪啊!」

王大嬸邊說邊搖頭,連連嘆息。

「那天她就跪在屋前,摘了一條紅珊瑚手串,求我和老頭子去溪邊救人,我見她痛得都快暈了,讓她待在屋里休息,她不肯,非跟著我和老頭子一起去,要親眼看見我們把人帶回去才安心……可憐嗔!」

顧晏然听了只覺得胸臆橫堵著,滋味難辨。

「王嬸,那條紅珊瑚手串,如今可還在?」

「唉,我當時也不想收,可我和老頭子這個家你也瞧見了,我們老倆口也就是靠著女兒女婿接濟才勉強過活,那晚把你們安頓好,隔天一早老頭子就把手串拿去鎮上當鋪當了,這才請來的大夫……」

顧晏然盯著手上的當票。

這當票是他私下向王老漢要來的,想著自己總不能讓她白白當了手串,听王大嬸說這還是她親娘留給她的遺物呢,總不能讓她心里有了遺憾。

最重要的是他想向她道歉,雖然不明白自己的歉意從何而來,但這兩日他一直記得她在那條鄉間小徑離去時的背影帶著些許惆悵,些許寥落,彷佛一個被抽取了靈魂的娃娃,不復平日嬌俏的神氣。

顧晏然,我真拿你沒辦法啊,你可不可以……莫要再這麼弩扭了?你心里有個人也好,討厭我也好,我只希望你快快樂樂的,莫要總是板著臉,偶爾……也笑一笑。

那日,她那嘆息般的感嘆幾番在他心間回蕩,那樣深切的憐惜與愛意他擔當不起。

歲歲……他在心里悄悄地喚著這個名字。

明明知曉她不可能是他忘不了的那個女子,但不知為何,溫歲歲的一顰一笑,那些不該對他說的、淘氣的、賴皮的、撒嬌的言語,總令他聯想起已然不在人世的那個人,她怎麼能也是歲歲……

「師父,你在想什麼呢?」

顧晏然一驚,倏然回過神,這才察覺溫炫不知何時已經停下動作,正一邊用衣袖擦著滿頭大汗,一邊好奇地瞅著他。

他霎時有些不自在,臉色一沉。「我讓你休息了嗎?」

溫炫愣了愣,心中暗叫不妙,刻意裝傻,討好地笑道︰「師父啊,我剛做完鹿戲了,你不覺得我做得挺好的嗎?我姊說了,做什麼事都得循序漸進,今日我學了虎戲、鹿戲,明日再繼續學熊戲、猿戲、鳥戲,所謂貪多嚼不爛,總得給我時間讓我好好消化消化,您說是不是?」

這熊孩子,嘴上一套一套的,還真能說,跟他姊一個樣。顧晏然又好氣又好笑,面上卻仍板著臉。「我說了,不準叫師父。」

「那我還是叫你大叔?不不不,大叔不好,我姊說把你叫老了……顧大哥!」

溫炫精神飽滿地喚了一聲,笑嘻嘻的,眼眸亮閃閃的,相當的自來熟,教顧晏然都不好擺臉色給他看了。

「你既然知曉貪多嚼不爛,那好,等會兒用過早膳,你把虎戲、鹿戲再重新做上幾遍。」

「嗖?」溫炫傻眼。「還得再做上幾遍?」

「你不是說了,得讓你好好消化消化,不多做幾遍要如何消化?」

「師父……不是,顧大哥啊!」溫炫夸張地感嘆著,拉著顧晏然臂膀就往他身上蹭,像只毛茸茸的傻狗似的撒著嬌。

這一幕可把從灶間走出來的溫歲歲給看樂了,噗嗤一笑。

听見她的笑聲,顧晏然一震,慌忙抽回自己的手臂,順便將溫炫的「狗頭」推到一旁,臉上的神情帶著幾分微窘。

溫歲歲假裝沒注意到他的尷尬,只是對溫炫微微一笑。「阿炫,可以吃飯了,順便把你的顧大哥也叫過來一起吃吧。」

語落,溫歲歲轉身便回灶間,看都沒多看顧晏然一眼,後者杵在原地,神色不由得一這兩日她待他的態度一直淡淡的,許是表白被他所拒,她便識相地不再試圖親近他,也不再對他說那些熱情大膽又令人費解的話了。

但為什麼,他並沒有松了口氣的感覺,一顆心反而更像被某種絲線高高懸著,不得安穩。

顧晏然不禁有些懊惱,彷佛就是從遇見她開始,他沉寂的情緒再度有了波動,分明該冷然以對,卻總是被莫名拉扯著。

「顧大哥,我們吃飯去,我肚子好餓了!」

見他愣在原地不動,溫炫主動過來拉他,兩人進了堂屋,未及在餐桌前坐下,就听見外頭傳來一道響亮的大嗓門。

「王老漢,你在家吧?有人來找你家的客人了!」

顧晏然聞言一凜,與一旁的溫歲歲交換一眼,兩人隨著王老漢夫婦出門,一個發鬢蒼蒼的老者拄著拐杖,領著一個身材粗壯的漢子走進院子里。

張大壯一見顧晏然登時淚流滿面,奔上前就將顧晏然整個人攬住,激動地大力拍他背」脊,差點沒把他拍得吐出血來。

「頭兒,我總算找到你了!」

***

王老漢屋前有一棵老槐樹,樹齡超過百年,生得枝葉繁茂,秋季葉片漸層染黃,別有一番意趣。

樹下,王老漢擺了個木桌並幾張木頭椅凳,如今顧晏然幾人都坐在樹下,听著張大壯訴說別後遭遇。

原來那日張大壯擺脫了幾個糾纏不休的黑衣人後,趕到懸崖邊時只見顧晏然與溫歲歲姊弟三人已然順著溪流飄走,當下他整個人快抓狂,只想著揮刀就跟那些黑衣人拼命,還是趴在一旁的沉香拉住他才讓他稍微冷靜下來。

「我香姨怎麼了?她可有受傷?」溫歲歲焦急地追問。

張大壯搖頭。「倒是沒受什麼傷,她見我站在懸崖邊著急,猜到掉下去的人跟我有關系,便求著我同她一起往下游去尋人,說多個人找便多一分力量,多一些可能性,早日將你何救回來。」

「姊姊,香姨沒事,太好了。」溫炫欣喜地拉住姊姊的手。

溫歲歲也松了口氣,又關切地問︰「那我家的老僕徐管家還有那位車夫鄧叔呢?張大哥可有見到他們?」

「他們兩個也沒事,只是受了些驚嚇,我讓姓鄧的車夫先回通州去了,至于徐管家,他手臂受了傷,不便跟著我們奔波,你們香姨便拜托他先去清河縣向溫大人報信,之後我在鏢局雇了幾個護衛,你們香姨便隨同一起沿路找人。」

「那香姨人呢?怎麼沒和你一塊兒過來?」

「她身子弱了些,這幾日我們一群人幾乎不眠不休,她一時不慎染上了風寒,我見她實在受不住,就把她留在附近春溪縣的醫館養病了。」

「香姨生病了?」溫炫大驚。

見姊弟倆著急起來,張大壯連忙安慰。「你們姊弟倆莫擔心,不是什麼大病,就是水土不服而已,大夫開了藥,說是休養幾天就好了。」

那就好。溫歲歲神色一松,安撫地拍了拍溫炫的手。

張大壯又繼續說他沿途尋人的經歷,一個一個城鎮、一個一個村落地打探消息,好不容易來到離此處最近的景和鎮,在鎮上最大的酒樓歇腳時,酒樓掌櫃忽然拿著一幅畫像來和他說話,問他是否就是畫像上的人。

張大壯望向顧晏然。「頭兒,那幅畫像是你畫的吧?你曉得我會找過來?」

顧晏然頷首。「我知你必然不會放棄尋找我們,就畫了你的畫像,托王老伯帶去鎮上,給那些做生意的店家都看一看,若是遇上了面貌相似的人就幫著問一問。」

張大壯一拍手。「幸虧頭兒留下了線索,否則我怕是找不到這處村落,說不得就錯過了。」

顧晏然沉默片刻,轉了轉手中的茶盞,墨眸淡淡地瞥了溫歲歲一眼。「既然你找了過來,那正好,你去鎮上買一輛馬車,我們明日就啟程,先送溫姑娘姊弟回京……」

溫歲歲急忙打斷。「我們不回京城!」

顧晏然一愣,眼色一沉。「你不回去,難不成還想賴在這兒不走?」

「你和張大哥不是打算去清河縣嗎?我和阿炫也去。」

溫炫一驚,悄悄拉了拉姊姊,低聲說道︰「可是姊姊,爹爹讓我們去京城。」

溫歲歲神情肅然。「那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劉管事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把我們都推了出去,還有那僕婦,分明是嫌我們拖累了他們。」

溫炫回想起當日情形,又是落寞又是氣惱。「大伯父府里的下人都是這種態度,是不是代表他和大伯母其實都不歡迎我們過去?」

溫歲歲輕聲嘆息。「畢竟我們只是旁支的親戚,也就父親以往曾在族學讀書,和大伯父有幾分香火情而已。」

顧晏然在一旁听著姊弟兩人對話,大致也模清了當日的來龍去脈,面色一冷,張大壯更是為姊弟倆忿忿不平。

「那幾個侍郎府的下人心高氣傲得很,尤其那劉管事,眼楮像長在頭頂上,俗話說什麼樣的主人養什麼樣的狗,我瞧你們那位大伯父也不是個心地良善的,不去也好,免得被人當成打秋風的窮親戚,白給你們氣受!」

溫炫心里也不高興,可還是記掛著父親要他們暫住侍郎府的叮嚀︰不禁猶豫地望著自家姊姊。

「可是姊姊,爹說了,這回我們進京是要讓大伯母替你議親……」溫炫話沒說完,手背就被姊姊用力一掐,痛得他差點喘不過氣來。

溫歲歲警告地瞪他一眼,轉頭見張大壯興味盎然地瞧著自己,而顧晏然則是眼神深沉,頓時心慌起來,勉力裝作若無其事地微笑。

「舍弟不曉事,讓兩位見笑了,總之還請兩位壯士讓我們姊弟倆搭個順風車,接了香姨一起去清河縣,到時家父必有謝禮,感激不盡。」說著她盈盈起身,朝兩個男人慎重地行了個福禮。

見她如此婉約有禮,張大壯沒吭聲,只是往顧晏然臉上看過去。

顧晏然不動聲色,深深地凝望溫歲歲好一會兒,才微微頷首。「既然如此,那就一起走吧。」

溫歲歲欣喜不已,一時忘了要對顧晏然冷淡,沖著他就綻開了一朵燦爛無比的笑容,如嬌花盛放,美不勝收。

顧晏然只覺得心韻彷佛漏了一拍,俊眸微斂,默默地喝茶。

***

定了出發的時程後,當天下午顧晏然便隨著張大壯去鎮上,兩個男人除了買了輛馬車,還采買了許多布匹首飾、米油糧食等物品回來,這些主要都是要留給王老漢夫婦的,為了感謝他們的救命之恩。

王老漢和王大嬸見其中還有人參、何首烏等昂貴補品,甚至借著要送給他們未出世的孫子孫女,打了好些金項圈、長命鎖、平安牌等等,俱是分量足足的,一看便知道價值不少銀兩。

夫婦倆都是老實人,推辭著不肯收,直說這禮也太重了,還是溫歲歲好說歹說,溫炫也在一旁附和,兩人這才勉強收下了。

當晚,王大嬸宰雞宰鴨,整治了一桌大魚大肉,再讓王老漢抱了一罅酒回來,幾個人暢快淋灕地吃了一頓。

隔天一早,溫歲歲等人與王老漢夫婦辭別。

顧晏然送出一張自己的名帖,讓王老漢夫婦遇到什麼難事或有什麼需要相幫的,只要去到他名下的商鋪,掌櫃的或管事見到他的名帖,自會想法子替他們夫婦周全。

王老漢夫婦拿了名帖,感受到顧晏然的誠意,自是感激不盡。

溫歲歲在一旁看著也頗為感動,這男人外表看著冷,對人對事彷佛都是淡然以對,其實心腸是很好的,重情重義,她一直都知道的。

一陣依依不舍的話別後,溫歲歲攜著弟弟坐上馬車,由顧晏然親自駕車,張大壯騎著馬在一旁跟隨,王老漢夫婦悵然相送。

馬車出了村子,便直接轉往通向鄰近縣城的官道,得先去把在縣城醫館養病的沉香接了,再一同北上往清河縣。

天色晴朗,蔚藍的天空漂浮著朵朵白雲,兩旁林蔭夾道,落葉繽紛,溫歲歲坐在車里,隨著車輪轉動的節奏微微搖晃著,只覺得心情飛揚。

她想起了前世自己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也常常趁著天氣晴好時出游,那時替她駕車的也是顧晏然,她總愛在車上和他斗嘴,有時出了城見四下無人,也會吵著要換她來駕車,往往把他驚得不知所措,只能板著一張臉裝酷。

這一刻,她雀躍的心情彷佛回到了往昔,真想就像前世那樣,溜到車前去鬧他,只可惜此時還跟著兩個程咬金,一個杵在車內,一個在外頭騎著馬,她倒是不好胡來。

溫炫原本雙手巴著窗,看著窗外張大壯騎在馬上悠然自得的模樣,暗暗欣羨著,驀地感覺到背部一陣刺刺癢癢的,回頭一看,只見自家姊姊正目光幽幽地瞅著自己。

他被那意味深刻的眼神看得心頭一顫,連忙將不安分的雙手收回來,端正坐好,一邊訥訥地笑了笑。

「姊姊,你不會又要考我論語吧?我這身子還沒完全養好呢……」這時馬車突然一晃,他連忙順勢裝起來。「哎呀,我頭暈!」

溫歲歲沒好氣地賞弟弟兩枚白眼。「是嗎?原來你頭暈啊,那只能算了,本來還想著要不要趁這個機會讓張大哥帶你一塊兒,學學騎馬。」

溫炫聞言一驚,立馬不裝了,眼眸閃閃發亮。「姊姊,我頭又忽然不暈了,我挺好的,你瞧,我還能在這車里打一套五禽戲給你看呢。」

說著,他就做了個鳥戲展翅飛揚的動作。

溫歲歲強忍笑意。「你頭真的不暈了?」

「不暈了。」

「能打五禽戲了?」

「沒問題!」

「行,既然你精力如此旺盛,也不好讓你光坐在車里傻愣著無所事事,不如姊姊來考你背書吧,你先背一段論語學而篇。」

溫炫聞言,登時目瞪口呆。

說了半天,還是要讀書啊!

溫炫深深覺得上當了,委屈地鼓起臉頰。「姊姊,你耍我玩。」

溫歲歲粲然一笑。「你姊姊我坐在車里無聊,只有你這麼個傻乎乎的傻蛋陪著,不耍你耍誰呢?」

「姊姊!」

姊弟倆在車里斗著嘴,坐在車頭駕車的顧晏然听著,嘴角不自覺地勾起一絲笑意。

他今天心情也挺好的。

也許是天光太澄澈,也許是周遭的景致太美,也許是這段時日,在一個平凡的農家重新感受到人情的溫暖。

也或許是在他耳邊繚繞的那清脆如風鈴的嬌嗓太好听,讓他的心也跟著馬車行進的韻律晃悠起來。

午後,一行人進了春溪縣城,找了間離城門最近的客棧投宿,先簡單地用了頓遲來的午膳,張大壯便去城東的醫館接人了,溫炫見這客棧對街就有一間香水行,當下便吵著要去見識一番。

「姊姊,我要去!從前在平縣書院時就听同窗說過,那香水行里頭還有人能替你搓背呢,可好玩了!」

溫歲歲听溫炫如此央求,也有些心動。

所謂的香水行其實就是開放給平民百姓的公共浴堂,前屋通常設有茶室,供客人飲茶休息,後屋就是洗浴的所在。

整套服務除了在浴池洗澡之外,還有專人幫忙刮臉、修腳、梳頭、按摩等等,待全身煥然一新後,穿了衣裳還能出來吃幾盞酒,快活似神仙。

溫歲歲正遲疑時,一旁來添茶水的小二殷勤地開了口。

「不瞞幾位客官,我們掌櫃的大哥正是對街那間香水行的老板,凡是在咱們客棧投宿的客人前去消費都能算便宜些,還送一回修腳的服務呢,就是……」小二頓了頓,迅速瞥了溫歲歲一眼,神色不免有些尷尬。「咱們縣的青天大老爺下過令,縣里的香水行只做男客的生意,所以……」

溫歲歲聞言,神色一凝。

其實無須小二提醒她也有所耳聞,即便這香水行早開遍了大齊境內,但其中願意接待女客的仍是少數,大部分地方還是受限于士大夫之見,認為女子不可拋頭露面,何況是去公共澡堂洗浴。

「為什麼你們這邊不做女客的生意?」溫歲歲還未說話,溫炫就搶先替姊姊抱起不平來。「我可是听書院的同窗說了,我們平縣的香水行是有專供女子沐浴的湯池的,男女分浴也就不算壞了規矩,你們縣令大人怎麼就這般冥頑不靈呢?」

「這個……客官請息怒,上頭大人們的思量,咱們小老百姓也不清楚,小的也只是怕這位姑娘萬一白跑了一趟,敗了興致。」小二暗自叫苦,降低了聲調,深怕溫炫這番大肆批評替客棧惹來禍事。

溫炫還想抗議,溫歲歲看出小二的惶恐,輕聲揚嗓。「阿炫,就別為難小二哥了,不去便不去吧,我就留在這里等香姨。」

「可是……」溫炫郁悶不已。

溫歲歲卻是微微一笑,妙目流轉,望向了一旁不發表意見,只是靜靜喝著飯後茶的顧晏然。

顧晏然從來不是個擅長和女子打交道的,可也不知怎地,一看她的眼神,頓時便領會了她的意思。

她這是想讓他領著她弟弟去見識呢,同時也哀怨自己不能去。

溫炫見姊姊視線盯著顧晏然,頓時也恍然大悟,連忙起身朝顧晏然行了個禮。「師父,聖賢有雲‘有事,弟子服其勞’,師父給徒兒一個機會孝敬您吧,我來替你搓背,保證讓師父洗澡洗得痛快淋灕。」

顧晏然聞言,眉角微抽。

這鬼靈精!明明是他自己想去玩,倒是說得一副大義凜然。

「我不是你師父。」他再次申明。

「師父指導弟子修練五禽戲,弟子銘感五內。」

意思是你都教我功夫了,那不管,你就是師父了。

溫炫眼巴巴地盯著顧晏然,顧晏然冷冷地回瞪,兩人一陣目光交鋒,看得溫歲歲好笑不已。

她自然是不會拆弟弟的台的,跟著一起對顧晏然盈盈行了個禮。「顧師父,舍弟頑劣,就蒙您費心管教了。」

怎麼連她也叫他師父?

「您是舍弟的師父,自然也當得我敬您一聲師父。」溫歲歲俏皮地眨眨眼,彷佛听見了他暗自的腹誹。

顧晏然可以不理會這對賴皮的姊弟,可不知為何他就是無法狠下心拒絕,或許是因為經過墜崖事故以來的相處,他們之間已有了幾分患難之情。

他收回與溫歲歲相凝的目光,轉向溫炫。「走吧。」

「師父肯帶我去了?」溫炫大喜過望,可轉頭望向姊姊時又不免有幾分歉疚。「姊姊……」

溫歲歲壓下輕微的悵惘。「你和師父好好去玩吧,姊姊先回房了。」

她話說得灑脫,可轉身往樓上走的背影卻顯出些許不甘與落寞,顧晏然望著,腦海驀地閃過回憶。

多年以前,有個倔強的少女曾向他吐露委屈——

為什麼女兒家不能騎馬,就必須在家里學刺繡?為什麼我的手拿針讀可以,一拿起弓箭,就要听長輩們輪番在我耳邊叨念沐蘭啊,你這不能做,那不能做,沐蘭啊,你可是國公府的嫡女,可莫要失了千金風範……我不想做程沐蘭了,程家的女兒沒有自由,只有這樣那樣的規矩要遵守!

她不想當程家的女兒,可她終究是程家的女兒,最後還是得為了家族循規蹈矩,走上家族長輩為她鋪好的道路。

她的婚姻,她的人生都早已注定,不能也不該有任何變數。

或許並不只有她,或許這世間所有的女子,都不能隨心所欲……

「溫姑娘!」顧晏然自己都不明白究竟是何來的沖動,讓他出聲喊住了她。

溫歲歲訝然回眸。

顧晏然上前,在她身前停定,微微低頭,凝視著她姣好的面容。「我這幾年四處行商,遇過不少出來開酒樓腳店的女掌櫃,也有女子掌管家族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的,京城幾家知名的香水行也都很願意接待女客……我相信巾幗不讓須眉,你以為呢?」

顧晏然淡淡一問,點到為止,溫歲歲卻听出了他話里未盡的含意,怔怔地凝望他。

他這意思是安慰她,要她不必灰心喪志吧?他這是對她心疼了、在意了?

如果對她無感,他不會注意到她的情緒,既然他能對她有這樣的關切,就表示她在他心里已經不是個不相干的人了。

他的眼里,開始看見她了。

溫歲歲只覺得心跳怦然加速,幾乎有些控制不住地奔騰著,似乎就要躍出胸口,她忍不住盈盈一笑。

「我也相信。」她直勾勾地望著他,明眸璀璨如星。

顧晏然胸口一震,這才驚覺自己都說了些什麼,霎時有些不自在,略別過眸,避開她過分專注的眸光,從懷里取出一個素色荷包,默默地遞給她。

「這是什麼?」溫歲歲詫異地接過,打開來一看,竟是自己原來戴在手上的那串紅珊瑚手串。

「這手串我分明已經給嬸子了……」她疑惑地望向男人。

他好似更不自在了,略清了清喉嚨。「我昨日拿了當票,去鎮上的當鋪贖回來了……這是你母親留給你的,你好好收著,別再給人了。」

他是為了她,才特意將手串贖回來的。

溫歲歲微笑睇著他,眼波溫柔地蕩漾,像要溢出水來似的。

他倏地一震,不敢再看。「你回房休息吧。」

匆匆落下一句後,他轉向一旁乖乖等著的溫炫,心性調皮的少年早就等不及了,立刻迎上來。

「師父,要去香水行了嗎?」

「嗯。」他微微頷首,率先邁開步履。

溫炫蹦蹦跳跳地跟上,一邊回頭朝溫歲歲歡快地揮手。「姊姊,我跟師父走了啊!」

溫歲歲目送兩人離去,握著紅珊瑚手串,一股融融暖意從掌心緩緩地沁入體內,在心田化成最令人迷醉的甜。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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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31 00:10:0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青樓找未婚夫

熙來攘往的街巷中,一只趣味的大水壺懸在門口,門旁還貼著一副對聯「金雞未唱湯先熱,旭日初臨客早來」,可見閑暇之余來這香水行泡個湯,享受修面按摩等服務不僅是市井小民的心頭好,也極受文人雅士的歡迎。

一名小二在門前熱情地迎客,顧晏然和溫炫隨著小二的引領進了香水行,先是在置物櫃里存放個人的衣裳鞋帽,接著踏進浴室,只見里頭大石為池,穹幕以磚,水霧氤氤,熱氣蒸騰。

溫炫登時興奮了起來,拿澡豆細細搓洗過全身後,又殷勤地表示要替顧晏然搓背。

顧晏然在軍營混過,又行商數年,本已很習慣搓澡時與同性之人袒露相見,只不過和軍營的同袍或商隊伙伴們通常都是各洗各的,從來也沒有誰會這般熱情地要替對方搓背,還煞有介事地執弟子之禮。

面對溫炫的自來熟,顧晏然原也能賞他個冷臉,只是不知為何,這幾日在這少年的軟磨硬泡之下,自己似乎漸漸對他軟了心腸,也或許是和少年的姊姊有關……

顧晏然暗暗嘆息,不再掙扎,由著溫炫歡快地替自己搓起背來,還不得不應少年相邀,也反過來回報一番。

搓過背後,再用冷水沖刷過全身,兩人便進了浴池,泡著熱湯,溫炫不禁感嘆起來。

「舒坦!這日子可真快活!」說著竟哼起小曲來。

顧晏然有些傻眼,明明是一個才剛準備經歷變聲期的大男孩,這副泡了澡便悠然自得的模樣怎麼活像個小老頭似的,還哼曲呢,簡直令人好氣又好笑。

可或許是溫炫顯得很自在,顧晏然也跟著放松下來,不由得就和少年說起閑話。

「你家和京城的溫侍郎府有親?從前也住在京城嗎?」

「也算不上很親啦,已經很多年都沒來往了,從我五歲那年我們就搬離京城了,即便在京城那時候,也不過逢年過節時爹爹和娘親會帶我們去拜見幾個族中的長輩……」溫炫就是個小話磨,叨叨地便將自家來歷倒了個干淨。

于是顧晏然很快便知道了,溫承翰因自幼家貧,修習舉業的過程並不順利,依附于族學讀書,直到三十多歲才中了進士,家族也並不十分為他使力,只得了個平縣縣丞的八品官職。

而溫承翰性格頗有幾分溫吞,並不善與人交際應酬,也不懂得對上峰巴結,這一蹉踣,便是五、六年,好不容易才得到個升遷的機會,轉往清河縣任縣令。

顧晏然從溫承翰的官途漸漸打听到了溫家的家事,听說了溫歲歲在平縣時曾遭受流言困擾差點輕生一事,心頭不免一震,又有幾分困惑。

思及自認識溫歲歲以來,她的種種行舉是那樣勇敢堅強,必要時甚至也可以很潑辣,這樣的姑娘真的會因為外人幾句閑言閑語就承受不住,不惜輕賤自己的性命致使親者痛、仇者快?

他難以置信。

見顧晏然神情有異,溫炫驀地警覺自己太過大嘴巴,竟連姊姊的私密之事都透露了,雖說顧晏然是救了姊弟倆的恩人,也是自己心心念念要拜的師父,但也不能這麼坑自家的姊姊。

「師父,我覺得我泡得差不多了,頭有些熱昏了,我出去喝盞冷茶醒醒腦!」語落溫炫拔腿就溜。

顧晏然莞爾一笑,也不著急去把人抓回來,又在浴池里泡了片刻才換回衣裳,在隔壁的休息間不見溫炫的身影,來到前屋的茶室,果然見到溫炫正坐在角落一張竹編桌幾前,點了一壺茶,兩碟點心。

顧晏然在他對面坐下,拿起一只空茶盞,自行斟茶。「這麼早就出來了?你之前不還嚷嚷著要試試讓人替你修腳按摩的滋味?」

溫炫听問卻是一動也不動,只愣愣地出著神,顧晏然這才察覺到不對勁,劍眉一挑。

「怎麼了?」

溫炫猶豫半晌,方小聲回應。「師父,我好像看見一個熟人。」

「誰?」

溫炫沒回答,目光望向另一頭,顧晏然順著他視線望過去,只見前方的庭院花木繁茂,兩個青年男子相對坐在緣廊下,品茶閑談。

「你認識他們?」

「我也不太確定,只覺得有一個很像是鄒大哥,小時候我曾見過幾次。」

「鄒大哥?」

「嗯,是我姊姊訂親的對象。」

顧晏然驀地一凜,溫歲歲已經訂親了?

一股難言的滋味在胸臆間漫開,顧晏然莫名地有些心亂,目光凌厲地再往緣廊下兩個青年男子望過去,其中一個身穿青色文士袍的生得細眉細目,頗為斯文俊秀,另一個大幾歲的,但氣質也不俗,寬衣緩帶,腰間墜著碧瑩瑩的玉佩。

哪一個才是她的未婚夫婿?

彷佛感受到他的疑問,溫炫主動說明。「長得好看的那個好像就是鄒大哥。」

那樣算是好看嗎?

顧晏然不著痕跡地打量那位細眉細眼的青衣男子,嘴角微微一撇,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眼神里帶著明顯的挑剔。

茶室里只有他們兩桌客人,顧晏然與溫炫安靜下來,坐在緣廊下的那兩個男子的交談聲便清晰的傳來。

「上回我和家里通信,听說我那遠房的族叔打算把兒女都送來京城,如今怕是已經入侍郎府了。」溫正則說著,語氣里暗含一絲不屑的意味。

鄒文理不吭聲,默默地喝茶。

見他沒反應,溫正則覷他一眼,狀若感嘆。「雖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可畢竟是關乎一輩子的大事,若對方不是個可心人,終究是遺憾。」

鄒文理捏著茶盞的手緊了緊。「正則兄所言甚是。」

「那你是如何想的?我可是听說了,我那族叔千里迢迢把女兒送回京城侍郎府,就是想讓我母親主持她和你的婚事,待你此次入京參加會試後怕是就得商定婚期了,到時你大小同登科,豈不美哉!」

鄒文理苦笑。「在下的心意正則兄應該明白,又何必取笑于我?」

「唉,文理,不是我說,當初你母親怎麼就給你定下那樣的親事?我那族叔在官場幾載浮沉,一直無甚建樹,還得靠我父親拉下老臉替他謀畫才勉強謀了個清河縣縣令,也不過是個中等縣,要做出政績,難!」

鄒文理斂眸不語。

溫正則見他臉色不大好看,又是一嘆。「可憐我四妹妹明慧通透,才貌俱全,在京城素有賢名,與你也是從小就相識的,彼此知根知柢,門當戶對,只可惜……」

鄒文理緊緊捏握茶盞,半晌方啞聲低語。「是在下沒有福氣,委屈四小姐了。」

兩人旁若無人地聊著,絲毫不怕被人听去,應是認為此處離京城尚遠,不可能這麼巧遇到熟人。

偏偏就在另一頭,溫炫正滿臉惱怒地瞪著他們,顧晏然也神色沉冷。

方才兩人對話中幾個關鍵字已經足以佐證溫炫並沒有認錯人,那位斯文男子確實就是溫歲歲已經訂親的未婚夫婿。

但顯然,這個未婚夫心里有別的姑娘,並不看重這門親事,甚至心有怨慰。

那姓鄒的憑什麼?如此三心兩意,卑鄙無恥!

一股無名火陡然在顧晏然心口焚燒,他咬牙強忍著,溫炫卻已忍不住了,拍案起身,正欲上前理論時,偏生又進來了幾個客人。

顧晏然拉住溫炫,示意他不可在公眾場合造次,若是傳出什麼不好听的,只是徒然傷害他姊姊的名聲。

溫炫看明白了他眼神的意思,臉色倏地一白,想起姊姊在平縣時就曾因旁人傳謠言鬧過自殺,恨不得掌摑自己幾個耳光。

差一點就因沖動壞事了,幸好師父及時提醒了他!

溫炫後怕地撫著心韻劇烈的胸口,而鄒文理與溫正則見茶室里多了好些亂糟糟的客人,大呼小叫的,一時也沒了喝茶的興致。

溫正則甩出一把折扇,故作風流。「听說百花樓的花魁今晚要獻舞,不如咱們現在就去佔個位子?」

鄒文理微微一笑。「但憑正則兄安排。」

兩個男人說著相偕離去,溫炫一凜,馬上就想追出去。

顧晏然拉住他。「你去哪兒?」

「師父,你沒听他們說嗎?他們要去百花樓,我一定得找鄒大哥理論一番!」

「百花樓不是你這個年紀能去的地方,這件事也不該你管。」

「可是……」

「這門親事該怎麼樣,還得由你姊姊和你父親來商量。」

溫炫扁了扁嘴,明知顧晏然勸得有理,卻還是委屈。「我姊姊那麼好,她值得一個全心全意待她的男子,鄒大哥……不想要這門親事。」

顧晏然心海也翻騰著,良久才壓下滿腔怒氣,拍了拍溫炫的肩膀。「先回去吧。」

溫炫只得不情不願地跟著顧晏然回客棧,未曾察覺到顧晏然墨眸瞬間如霜雪冰封了大地,凌厲而冷冽。

***

客棧後頭闢了幾間小院,院門一關便成了獨立空間,手上有些銀兩又注重隱私的客人往往選擇入住這樣的小院,溫歲歲一行人此時便佔了其中一間。

小院不大,正屋三間,左右各兩間,溫歲歲和沉香住西廂,溫炫和張大壯住東廂,至于正屋自然是讓給了出錢的老大顧晏然。

夕陽西下,彩霞滿天,灶間里溫歲歲和沉香正忙碌著備膳,沉香拿著大鍋鏟炒菜,溫歲歲則在一旁切菜剁肉。

「沉香一邊炒菜,一邊總忍不住往溫歲歲看去,深怕她一個不小心傷了自己的手。

「小姐,你還是回屋里等著吧,這灶間煙燻火燎的,萬一嗆著了小姐可如何是好。」她話里掩不住擔憂。

溫歲歲卻是粲然一笑。「香姨,你可莫要瞧不起我,我這幾日跟著王嬸子學著料理吃食,她也教了我幾手絕活呢,你且安心瞧著便是。」

「小姐……」

沉香還想勸說,溫歲歲連忙打斷,俏皮地朝她眨眨眼。

「都說了好幾次,以後別叫我小姐了,香姨和父親一樣直接喊我的名字吧。」

沉香一愣,炒菜的動作都慢了幾分,側頭望向溫歲歲,只見她淺笑盈盈,眉目舒展,從前的愁緒彷佛盡數淡去了,如今只有對未來的樂觀與期待。

沉香頓時有些恍惚,她其實明白自從夫人去世後,小姐一直郁郁寡歡,對自己升做姨娘心中也有所不滿,所以她也是小心翼翼地恪守本分,不敢僭越,仍是稱呼夫人留下的孩子為小姐和少爺。

而今小姐主動要她改了稱呼,這是願意承認她的意思,不再介意了?

她不由得眼眶泛紅。「小姐……」

「歲歲。」溫歲歲認真地糾正。

「嗯,歲……歲歲。」沉香心緒激蕩,舌頭麻麻的,略顯笨拙地喚了一聲,淚光微微閃爍。

溫歲歲見她這感動不已的模樣,心頭也不免一酸,走過去輕輕握了握沉香的臂膀。「香姨,你對我和阿炫好,我們姊弟倆都明白的,這幾日你為了我們一直擔驚受怕,辛苦你了。」

「不辛苦的!」沉香略哽咽地搖頭。「小姐……歲歲你和阿炫能平安無事,我回去見老爺時也算有個交代了。」

溫歲歲微微一笑,重新拿起菜刀,將一塊新鮮豬肉放上砧板。「香姨,這豬肉切片,可以吧?」

「嗯,切薄一些,這豬肉是要拿來炒的,薄一些好入味。」

「好咧。」溫歲歲輕快地應了一聲。

兩人邊做菜邊聊,灶上一個陶鍋里炖著蘿卜羊肉,加了當歸枸杞和些許料酒,一掀鍋蓋頓時香氣四溢。

溫歲歲深深一嗅,贊道︰「香姨,你這手調理藥膳的功夫真是了不得!」

沉香溫柔一笑。「這都是夫人教我的,我不過是依樣畫葫蘆,還差得遠呢。」

溫歲歲聞言,心念一動。

原主的娘來自醫藥世家,家學淵源的薰陶之下也懂得一些藥理,就是可惜原主本身沒興趣,進寶山竟空手離開。

「香姨,我娘以前可有教過你關于治療痹癥的藥方?就是每逢寒冬雨凍,膝蓋骨就刺痛,這毛病該怎麼調理?」

「這毛病多是年輕時不重保養留下的病根,可不好調理呢,不過你外祖家倒是有留下幾個藥膳方子,還有一套按摩的手法。」

「果真嗎?」溫歲歲眼眸一亮。「香姨教我!」

「這原是你外祖家家傳的手法,也是夫人教給我的,我自然是要傳授給你的,只是你怎麼突然想起要學這個?莫不是你這回落水,腿腳落下什麼後遺癥?」沉香這麼一猜想,頓時焦急起來。「晚上讓香姨給你瞧瞧,是哪里不舒服?」

溫歲歲連忙安慰。「香姨莫急,我好得很,我是替一個朋友問的。」

沉香一愣。「哪個朋友?」

溫歲歲妙目一轉,顧左右而言他。「總之香姨教我便是了,好不好嘛?」

這半撒嬌的口吻頓時讓沉香敗下陣來,心中一甜,笑得合不攏嘴。「好好好,我教你。」

「香姨,那我先把這些炒好的菜拿出去。」

堂屋里支開了一張大桌子,溫歲歲將菜盤擺上桌,透過敞開的大門,只見張大壯在院子里架起了炭爐,烤著肉串,油脂逐漸滴落,刷了醬料,最後再刷上薄薄一層蜂蜜,更顯得肉串表面晶瑩剔透,令人垂涎。

「張大哥,你這肉烤得好香啊!」

「自然香啦,不是我吹牛,我這烤肉的手藝,在咱商隊里那可是一等一的,哪個不搶著吃!」張大壯呵呵笑,一臉得意。

顧晏然領著溫炫自香水行歸來時,見到的正是此番情景,張大壯烤著肉,溫歲歲在餐桌邊布菜,沉香則端了一鍋熱騰騰的蘿卜羊肉從灶間走出來。

笑語頻聞,一片溫馨的煙火氣息。

顧晏然不由得步履一頓,心頭浮上幾許悵惘。

這樣的煙火氣息,曾是他悄悄向往過的,幾間紅磚青瓦的屋舍,一處花木扶疏的院子,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家常料理,一個笑著迎他歸來的姑娘。

「顧晏然,阿炫,你們回來啦。」

溫歲歲笑容可掬,顧晏然只覺得心韻失速。

相較于他的片刻失神,溫炫一見到姊姊卻是迫不及待地想告狀。

「姊姊,我有件事跟你說!」

「怎麼了?」溫歲歲秀眉微挑。「瞧你一副氣沖沖的樣子,出了什麼事嗎?」

溫炫差點就當場沖口而出,勉強撐住一絲理智,對自家姊姊使了個眼色,兩個人來到院子另一頭,站在一株老槐樹後竊竊私語。

顧晏然遠遠地望著姊弟倆的身影,沒有過去打擾,只是面上的神色微微凝重起來。

槐樹下,溫歲歲蹙著眉,听著弟弟憤慨不平地敘述在香水行偶遇鄒文理的來龍去脈,一時陷入深思。

「姊姊,鄒大哥是什麼意思?他不會真的喜歡侍郎府的族姊吧?」

相較于溫炫的氣惱,溫歲歲顯得冷靜,甚至有些許暗自竊喜。

她之前還一直想著,怎麼能名正言順地退掉這門親事呢,若是鄒文理果真對她不滿,另有意中人,她還樂得輕松呢!

「姊姊,我本來立馬就要去找鄒大哥問清楚的,可師父不許我當眾跟他吵,怕壞了姊姊的名聲。」

「他做得對。」溫歲歲肯定地對弟弟微笑。「無須與鄒公子爭論這些。」

「可是……」

「阿炫,這件事我和爹會解決的,你不必替姊姊擔憂。」

溫歲歲好言好語一番勸慰,好不容易讓溫炫冷靜下來後,沉香也恰巧過來喊姊弟倆一起吃飯。

看見沉香,溫炫還是很高興的,訴了一番別後的思念和擔心之情後,幾個人便坐在敞開的堂屋用餐。

席間,顧晏然不時注意溫歲歲的神情,只見她眉目彎彎,言笑晏晏,似乎心情完全沒受到影響。

眾人和樂融融地用了一頓晚膳,飯後各自回房,顧晏然卻留了心眼,默默關注著小院的動靜,果然不過片刻,就見溫歲歲一身男裝打扮悄悄從她房里溜出來,趁無人注意離開了小院。

她是要去尋那鄒文理吧,看來她表面裝作若無其事,其實對那位未婚夫婿還是挺在意的。

顧晏然胸口一緊,心下五味雜陳,默默尾隨于溫歲歲身後。

***

秋風蕭瑟,入夜後,氣溫降得極快,即便溫歲歲特意在男裝長袍下穿了棉襖棉褲,身上仍感受到些許寒意。

出客棧前她請教過客棧掌櫃,得知百花樓位于春溪縣內城東河畔,除了百花樓外還有幾間酒肆瓦舍聚集于此,皆有伶人倡優助興,是城內有名的銷金窟。

來到河畔,一股水氣拂上面來,溫歲歲感覺更冷了,禁不住微微打了個顫,雙臂環抱自己,搓揉著取暖。

驀地,前方來了一輛馬車,車夫駕車駕得急,驚動了無數行人,溫歲歲一時不察,差點被擠過來的一對夫婦撞上。

電光石火間,一只有力的大手自她身後探來;將她拽著轉了個方向,護著她不受人沖撞,溫歲歲一凜,一抬頭,眼里映入一張俊美容顏。

「顧晏然!」她輕聲驚喊。

男人卻是冷冷注視著她,神情凝肅,見她唇色凍得發白,越發不悅,逕自脫上的墨色斗篷,不由分說地便將斗篷攏上她縴細的肩頭,她一愣,下意識地想推卻,他卻低聲喝叱。

「披著!」

他替她系上斗篷的系帶,手指在她瑩白的頸間輕輕滑過,留下絲絲若有似無的暖意,她不覺又微微一顫,這次卻不是因為冷,而是心口一陣悸動。

她不禁仰頭凝睇他,水眸氤氤著,繚繞著難以言喻的情意,而他一低頭與她目光相接,頓時怔住。

夜色蒼茫,所有人間的煙火彷佛都在這一刻淡逸,繁華轉瞬成空,只有她和他在靜謐的永恆中相凝。

驀地,他回過神來,像是驚覺到自己方才做了什麼,略不自在地往後退了一步。

她絲毫沒被他冰冷的表情擊退,雙手攏著斗篷,細嫩的臉頰擦過領口那一圈茸茸的狐毛,嗅著屬于男人身上清冷的味道。

「顧晏然,你怎麼會在這兒?你跟蹤我出來的嗎?」她含笑睇他,眉目彎彎。

顧晏然暗自調勻呼吸,拒絕被她俏皮的模樣打動,劍眉一擰。「你一個姑娘家,入夜以後竟獨自出來街道行走,就不怕有危險嗎?」

「怕啊。」她理所當然地頷首,明眸流光璀璨。「所以我才換上了男裝,這可是我下午時去客棧附近的成衣鋪買來的,沒想到這麼快就派上用場了。」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顧晏然只覺得心口不爭氣地震了震,勉力壓抑著,語帶責備。「你以為換了男裝打扮,就能哄騙旁人你是個男子了嗎?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你這是掩耳盜鈴!」

「真那麼容易就看出來?」她眨眨眼,也不知是裝傻還是耍賴。「我還以為自己裝得挺像的呢,你瞧,我還特意用粉將自己的臉抹黃了幾分,眉毛也畫粗了。」

顧晏然簡直無語,瞪了她好半晌,雖說她刻意在臉上動了手腳,依然藏不住天生嬌嫩的肌膚,更別說她宛如撒嬌的一顰一笑,誰會錯認她不是個女紅妝?

顧晏然深吸口氣,緩緩壓下胸臆間那股難以言喻的煩躁。「你大晚上這身打扮是想去哪兒?」

「怕啊。」她理所當然地頷首,明眸流光璀璨。「所以我才換上了男裝,這可是我下午時去客棧附近的成衣鋪買來的,沒想到這麼快就派上用場了。」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顧晏然只覺得心口不爭氣地震了震,勉力壓抑著,語帶責備。「你以為換了男裝打扮,就能哄騙旁人你是個男子了嗎?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你這是掩耳盜鈴!」

「真那麼容易就看出來?」她眨眨眼,也不知是裝傻還是耍賴。「我還以為自己裝得挺像的呢,你瞧,我還特意用粉將自己的臉抹黃了幾分,眉毛也畫粗了。」

顧晏然簡直無語,瞪了她好半晌,雖說她刻意在臉上動了手腳,依然藏不住天生嬌嫩的肌膚,更別說她宛如撒嬌的一顰一笑,誰會錯認她不是個女紅妝?

顧晏然深吸口氣,緩緩壓下胸臆間那股難以言喻的煩躁。「你大晚上這身打扮是想去哪兒?」

「你不會是誤會了吧?我找鄒文理的原因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他胸口一梗,臉色越發淡了。「是什麼原因都好,我不會干涉,也不會阻止,姑娘無須防備著我。」

「誰說我防備你了?我是……」

溫歲歲還想解釋,顧晏然已率先邁開步履,往百花樓的方向走去,見他偉岸的背影漸行漸遠,她不免氣急懊惱。

「喂,你等等我啊!」

溫歲歲揚聲喚,他步伐邁得大,她原以為自己不容易追上,他卻像有意等她似的,走幾步便會略停下來,直到碓定她追近了,才又舉步。

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來到了百花樓,樓如其名,光是門牆就爬滿了無數花卉,即便是在這般深秋時節,仍可見花團錦簇,迎著夜風送出陣陣芳香。

屋檐上掛著一盞盞繪著美人圖的燈籠,燈影朦朧搖曳,更添曖昧。

百花樓的老板娘人稱明珠夫人,此時正在大廳內招呼著客人,徐娘半老,猶見風姿,一身珠環玉翠,更顯得明艷嬌媚。

她眸光一轉,就見顧晏然與溫歲歲相偕而來,一個俊逸出塵,一個姿容妍秀,都是拔尖的好氣質,登時笑容滿面地迎上來。

「兩位公子可是初次光臨我們百花樓,歡迎哪!」明珠夫人嘴上喊著公子,目光與溫歲歲對上時卻是若有深意。

溫歲歲頓時有些心虛,看來顧晏然的批評不假,自己這番裝扮確實騙不了人。

不過明珠夫人既然能開這百花樓,還將生意做得火熱,自不是那等沒眼色的,並未戳破溫歲歲乃易釵為弁,對顧晏然芝蘭玉樹般的出眾相貌雖是驚艷,卻也沒多看一眼,只笑著將兩人迎進來。

「不知兩位公子今日是想作何消費?是要在這樓下大廳欣賞歌舞,還是到樓上開個包廂,點幾位姑娘服侍?」

溫歲歲眼眸一亮,有些興奮。「要怎麼點?有什麼規矩?」

顧晏然一愣,側首一看,只見她滿臉好奇,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態。

她這是忘了自己來白花樓的目的嗎?

顧晏然清清喉嚨,暗示性地睨了溫歲歲一眼,這才對明珠夫人淡淡問道︰「听說貴樓的花魁今夜會當眾獻舞,不知可有此事?」

「原來兩位公子是為了我們麗娘而來。」明珠夫人嫣然一笑。「既然如此,請隨奴家過來,前排的貴賓席正好有兩個位子空了出來。」

明珠夫人喚來手下的管事,安排兩人入座,並送上酒水點心,款待得十分殷勤。

溫歲歲一坐下便左顧右盼,顯然對男人們平素呼朋引伴、飲酒作樂的煙花場所相當之興致勃勃。

顧晏然忍不住又咳了一聲。「溫姑娘。」

她沒听見,仍是興味盎然地張望著。

「溫姑娘。」

還是置若罔聞。

他吐口長氣,有些惱怒了。「溫歲歲!」

這回她總算听見了,側過一雙秋水明眸,笑眯眯地瞅著他。「對嘛,你就該這樣喊我,這樣我才能听得見啊!」

顧晏然聞言一愣,所以她先前是假裝听不見,就為了引誘他喊她的名字?

她忽地湊過來,在他耳畔輕吐蘭息。「你再喊一次?」

他整個人一震,耳朵尖不由自主地熱了熱,連忙正襟危坐,躲開姑娘家似有意若無意的挑逗。

溫歲歲分明感受到他的不自在,櫻唇淺勾,笑意明媚。

她不再鬧他,眸光在周遭緩緩梭巡過,大廳內設的座位幾乎都已經坐滿了人,有看似斯文儒雅的公子哥,也有腦滿腸肥的富家少爺,她看了好片刻有些窘迫地模了模眉角,只能再度傾身向顧晏然,低聲求教。

「你有沒有看見那鄒文理坐在哪兒啊?」

顧晏然一怔,見她神情微赧,若有所悟。「你認不出他?」

她更窘了,端起酒盞,借著飲酒的動作掩飾尷尬,小小聲地嘟囔。「那麼多年沒見了,一時認不出來,也不奇怪吧。」

主要是原主本人的記憶,對這個未婚夫的印象就是很模糊啊。

「哎呀,你別一直看我了,快幫我找人啊,阿炫說他看到鄒文理的時候你也在一旁,幾個時辰前才見過的人,你總比我認得出來吧。」她毫不客氣地催促起他來。

顧晏然無奈,只得尋覓起來,但說也奇怪,他自認自己有幾分認人的本事,可這滿大廳的公子少爺,他竟是沒看見鄒文理和那位溫家的公子。

他分明听見他們兩人說要趕著來這百花樓佔座看花魁獻舞,莫不是改了主意?

顧晏然正狐疑時,大廳的燈火驀地暗下,只見前方高起的舞台降下了一面輕紗簾幕,無數的玫瑰花瓣從空中灑落,清悅悠揚的琴聲中,一道曼妙的倩影翩然舞動起來,身姿隱在簾後若隱若現,更加引人遐思。

驀地,一陣急促的琵琶撥弦,女子舞動的韻律快起來,紗簾飛揚,那道娉婷的倩影來到人前,穿一襲湘妃色的霓裳羽衣,朱唇粉面,白玉為骨冰為肌,正是百花樓聞名遐邇的花魁張麗娘。

「好!」

眾人喝采聲不絕于耳,氣氛熱烈。

溫歲歲此時也顧不得鄒文理身在何處了,只顧著欣賞台上佳人的舞姿,一邊飲酒一邊贊嘆。「果然是狀似明月泛雲河,體如輕風動流波……你發什麼呆?喝酒啊,這梨花白釀得挺好喝的。」

她興致盎然地催促著顧晏然,似乎已完全沉浸于周遭的氣氛,渾然忘了今夜來此的目的,顧晏然看著,不禁有些傻眼,只得也端起酒盞,陪著飲了幾杯。

隨著樂曲來到最後的高潮,台下的男客亦是蠢蠢欲動起來,眾人都在等待花魁一曲舞畢時,那挽在藕臂間的彩帶一甩,會勾住哪個男人。

彩帶勾住誰,誰就是張麗娘今晚的入幕之賓,一夜風流到天明,那可是極樂無限啊!

琵琶撥落最後一個音,只見花魁一個輕盈的扭腰,猶如天女散花,手上的彩帶往台下的貴賓席流雲般地甩來——

勾住了一個相貌堪稱絕色的男子。

溫歲歲震驚地睜圓了眼,即便她事前並不知曉這百花樓花魁的規矩,此刻見四周嘆氣聲,此起彼落,滿大廳的男人都朝她身邊這個人投來又羨慕又嫉恨的眼光,也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他這是讓花魁給瞧屮了啊。

溫歲歲似笑非笑地睇著身旁的男人。「你挺有艷福的嘛。」

顧晏然听出她話里的嘲諷,耳根瞬間又浮上一抹難以察覺的緋紅,故作冷然地橫眉瞪她。

「胡說什麼?起來!」

話語一落,也不等她反應,他便甩開纏上肩臂的彩帶,逕自拉她起身,在花魁與所有人愕然的注視中匆匆離開。

大廳內起了騷動,好些人責罵這個幸運兒不解風情,替站在台上花容失色的花魁忿忿不平。

顧晏然可不管旁人怎麼罵,直接就拉著溫歲歲往外走。

之前領他們入座的管事見狀,迅速迎過來陪笑道︰「兩位公子這就要走了?」

顧晏然遞去一個沉甸甸裝著金元寶的荷包,淡聲問︰「其實我們是來找人的,敢問管事,可見過一位姓鄒名文理的年輕舉人?他和京城溫侍郎府的大公子今晚應該是來了百花樓。」

管事一想,立即會意點頭。「鄒公子和溫公子確實來過。」

「那他們如今人在何處?」

「那溫公子的小廝來送信,說是京城府里出了點事,他和鄒公子便先行離去了……兩位坐的貴賓席就是他們倆空下來的位子。」

這麼巧!

顧晏然與溫歲歲交換一眼,溫歲歲想了想,追問管事。「那你可知曉溫鄒兩位公子住在哪間客棧嗎?」

「這在下就不曉得了。」管事搖頭。

「既然如此,多謝貴樓的款待,我們這就告辭了。」

沒等管事再挽留,顧晏然圈住溫歲歲手腕,拉著她就走,兩人來到街道上,他尋了一處僻靜的角落,這才駐足望向她。

她垂著媒首,不知在想些什麼,罩著他寬大的斗篷,更顯得她身形縴細,隱約似有一絲嬌弱。

顧晏然胸口一緊。「你還想去見他嗎?」他壓低了聲調,嗓音微啞,似是怕太高聲就會驚動了她。

‘溫歲歲心中一動,緩緩抬起頭來。「若我想,又如何?」

他目光似是一黯,微微抿了抿唇。「那我還是陪著你,我們一間客棧一間客棧去問,總會找到人的。」

他真的願意陪她去找人嗎?

她深深地凝睇他。「可是都已經這麼晚了……」

她嗓音細細的,像貓兒叫喚似的,帶著些許試探,些許不確定,他以為她是在豬徨,胸臆越發一堵。

「你莫難過。」他低聲安慰。

她一愣。「啊?」

「今晚見不到人,明日也是可以的,我們就在這春溪縣多待幾日,總會讓你見到他。」他語氣堅定。

還真的要讓她去見那鄒文理啊。

她眨眨眼。「你就這麼希望我與他相見嗎?」

他一凜,默然不語,墨眸如海,深不可測,她努力分辨著他眼里潛藏的情緒,希望那是對她的在意。

她微微一笑,忽然自顧自地轉身,往街道另一頭走去,他也不問她去哪兒,只在她身旁默默地跟隨。

她踩過街道的石板,踩過泠泠月色,踩過他拉長的影子,終于在走上一道彎月形的石橋後,她停下來,回眸一笑。

「你想錯了,我一點也不難過。」

他訝然,墨眸與她相凝。

溫歲歲朱唇輕啟,宛若嘆息。「我想見鄒文理,並非我對他有什麼留戀,或是想質問他對我的心意,其實我是想做個了斷。」

「了斷?」

「對,既然他無意,我也無情,又何必被這樣一樁親事綁著,不如彼此祝福,各自安好。」

「所以你是想……」

「退親!」

果斷決絕的兩個字令顧晏然胸口一震,心跳瞬間漏了一拍。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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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31 00:10:2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路途不平靜

「我不想嫁給自己不愛的人!」溫歲歲直視著眼前的男人,信誓旦旦地強調。

她的眼神粲亮如火,焚燒著強烈決心,秀眉微微挑起,是堅定也是屬于女兒家的驕傲。

而那如櫻瓣粉嫩的唇挑起一個美妙的弧度,著淺淺笑意,有些撒嬌,有幾許淘氣,令人心猿意馬。

這樣的驕傲、這樣的笑容像極了她,像那個他無法靠近卻也永遠放不下的她。

顧晏然頓時有些慌,明知不該有這般的聯想,明知這或許只是他求而不得後產生的幻覺,可這一刻他確確實實在眼前這姑娘身上看見了另一個女人的影了。

不該是這樣的,他不能由著這樣的幻影牽制自己,更不能讓這個坦率純真的姑娘將一腔熱情浪費在他身上。

顧晏然全身繃緊,藏在衣袖下的大手捏握成拳,良久才澀澀地揚嗓。「我心里……有個人。」

溫歲歲呼吸一凝,心韻不由自主地奔騰起來,她緊張地繃著嗓音。「你的意思是,你有心悅的姑娘了?」

「是。」他微微頷首。

「那人是誰?」她迫不及待地追問。「為何你不和她在一起?」

他沉默片刻,俊唇一扯,滿是苦澀。「我並不曾向她表白過。」

「為何不表白?」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質問起他,為前世那個早逝的自己感到委屈,更為他直到此時依然放不下那個自己感到心酸。「既然你心悅于她,就該跟她說明白,再怎麼樣也不能不辭而別啊!」

顧晏然聞言,胸口劇震。「你怎麼曉得我是悄悄離開的?」

凌銳的眸光宛如利箭,直直朝她逼過來,她心韻急跳,暗惱自己竟在無意間露了餡,有些慌亂地編著理由。

「我……我猜的!不行嗎?」越是心慌,表面就越要裝得理直氣壯,潑辣得像河東獅吼。「你這麼一個又笨又可惡的悶葫蘆,不跟人家姑娘家表白情意,一定是一個人偷偷溜走了!」

他果然被她震住了,一時怔愕無語。

她索性單手授腰,另一手點了點他厚實的胸膛。「被我猜中了吧?是不是?」

是。

顧晏然澀然地尋思,當年他的確是不告而別的,可並非出于自願,他原也想在臨走前和她見上一面,至少留下一封信,只是……

回憶里,一個按品盛裝的中年男子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而他只能溫順地跪在地上,任由對方恣意地羞辱痛罵。

只因為那人是高高在上的國公爺,而他不過是國公府撿回來的一個馬奴,若不是國公府的嫡小姐在年幼時對他仲出援手,他早就餓死在那片冰天雪地里。

小姐如天上的雲,而他是地上的泥,他何來的資格讓潔白的雲染上了污穢的泥。

「你說,為何要不辭而別?說啊!」眼前的姑娘仍憤慨地逼問著他,不得到答案不干休。

他自嘲地扯了扯唇。「因為我配不上她。」

「什麼配不配的?」他不回答時她心急如焚,他回答後她又為這個答案氣憤難抑。「你真是個懦夫!若你果真對她有意,若她果真是你此生割舍不下的意中人,至少你應該對她表白心意啊,讓她能有個選擇,而不是孤伶伶地被你拋下!」

她一股腦兒地沖口而出,字字句句都是來自她內心最深處的吶喊,是她藏了兩世的怨憤。

可顧晏然只是淡淡一笑,那樣清冷,犀利中有著不可言說的惆悵。「我憑什麼做她的選擇?當時我只是個家奴,不曾建功立業,即便我對她表明心意,也不過是徒增她的困擾而已。」

「怎麼會是困擾?你又怎麼知道她不會也偷偷喜歡著你?」

「她不可能喜歡我。」

「怎麼不可能?」

這傻瓜……大笨蛋!簡直氣炸她了!

「正如我心里有她,她心里也有個人,那人與她從小便定了親,門當戶對,她一直等著對方來娶她,和那人……」歲歲長相見。

他將最後這句咽回喉嚨,順著食道而下,狠狠灼燒著心口。

溫歲歲瞪著他,霎時也感到惘然,他不曾出口的這句話她卻已听得清清楚楚,強烈的懊悔因而襲上心頭,揪著她幾乎不能呼吸。

「你就沒、就沒想過說不定只是你誤會了呢?說不定是那姑娘太傻,自己都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她弱弱地反駁著,說到後來聲嗓細不可聞。

顧晏然沒察覺到她的心虛,嘴角的那絲笑更犀利了,不是針對她,刺痛的是自己的心,自己的神魂。

「即便真有那萬分之一的機會,她心里也有我,我與她也是不可能的,她是嬌養的閨閣千金,難道我能讓她跟著我過餐風露宿的生活?我只有先脫了奴籍,只有先拼出一個功成名就才能昂首與她說話,許她一個安穩的未來……」

溫歲歲怔怔地望著眼前這男人,驀地恍然大悟,所以他當年離開,是為了有朝一日能配得上她,為了能有底氣與她平起平坐,才不惜豁出去,上戰場搏命。

他在前線殺伐拼搏,日日在刀鋒上舌忝血,命在旦夕,她在後方嫁做他人婦,心里還怨著他,直到死後才看明白了他的心意。

他是傻,傻在不該將滿腔痴情浪擲于她這樣沒心沒肺的人身上,傻在明明她都離開人世了,他仍執著不忘,到如今還牽掛于心。

她不覺紅了眼眶。「對不起。」

他一愣。

「都是我不好,是我……」辜負了你。

她含淚睇他,迷蒙的眼眸似有千言萬語,他怔了怔,竟有股沖動想伸手模模她的頭,安慰她不必傷感。

他緊緊捏握自己的手,不許自己輕舉妄動。「你無須向我道歉,這與你無關,正如你所言,是我太膽怯,錯過了向她表白的時機。」

「你不明白……」

這一切當然與她有關,因為她就是是程沐蘭,可她不能說。

溫歲歲眨了眨濕潤的羽睫,讓淚水風干,她不能哭,哭也無用,所有前世錯過的,今生她必要追回。

她揚起秀致的臉蛋,對他綻開帶著些許傻氣的笑容。

他怔忡地望著她,又哭又笑的,這姑娘簡直令人莫可奈何。

「走吧!」她笑嘻嘻地朝他揮了揮手,方才還沉重的氣氛被她輕盈歡快的步履一踏,轉瞬間消逸無蹤。

回首見他愣在原地不動,她還催促。

「走啊!你不想回客棧嗎?喔我知道了!」她回到他身前,踮起腳尖,像要看清楚他臉上表情似的。「你舍不得吧?那張麗娘顏色挺好的,人家都對你主動示好了,你心里是不是想著干脆和她來一段露水姻緣啊?」

這話分明是在捉弄他,顧晏然惱了。「溫姑娘!」

「歲歲。」她笑眯眯地糾正。

他一愣。

她伸手拉住他胸前衣襟,明眸流光熠熠。「叫我歲歲,否則你以後喊我,我不一定應你喔,到時你可莫怪我耳背。」

她靠他極近,只養寸許就能鼻息相聞,他甚至都能感覺到從她身上傳來的那股淡雅撩人的馨香。

他瞬間臉熱,扯開她的手。「姑娘喝多了。」

「我沒喝多,才幾杯酒,醉不了我!」她認真地強調,芙頰生暈,也不知是凍紅的,還是真有醉意。

他暗暗嘆氣。「晚了,回客棧吧。」

「啊?你說什麼?」小手在弧形優美的耳朵旁張開。「我听不見。」

這是故意裝傻呢!

顧晏然冷瞪溫歲歲一眼,轉身就走。

她微愣地看著他的背影,筆直挺拔,身姿如松,多迷人的背影啊,每走一步都宛如踏在上,她能想像這樣的他在戰場時是如何百折不撓,絕不向任何敵人屈服。

那對她呢?也不屈服嗎?

發了好一會兒花痴,她才陡然回過神來,只見他背影越發遠了,不覺有些嗔惱,嬌聲揚嗓。「喂!你等等我啊!」

他身子微頓,卻沒停下步伐,彷佛置若罔聞。

還真不等?

溫歲歲咬牙,眼珠靈動一轉,忽地雙腿一軟,蹲在地上哀喊。「哎呀,我的腳好痛啊!」

顧晏然倏然停步,轉過身來,見那覆在斗篷下的俏人兒縮成一團,整個人顯得更嬌小了,不由得胸口一緊,快步回到她身前。

「怎麼了?」

「我的腳扭了。」她仰起白嫩嫩的臉蛋,小嘴嘟著,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都怪你,走那麼快,都不等我!」

他眸光一暗,總覺得她這番作態,十有八九又是在戲弄他。

「真的不能走了嗎?」

「不能!好痛!不想走!」她再三強調。

「那我去找一頂轎子……」

「這麼晚了,哪還有人出來抬轎子?」她很不給面子地反駁。

他驀地感覺額角微微抽痛。「那你意欲如何?」

靈動的眼珠一轉,接著,兩條縴秀的藕臂伸向他。

他一凜。「怎麼?」

「背我。」她嘻嘻一笑。

他愕然倒抽口氣。「你說什麼?」

「我要你背我。」她眉目彎彎,笑得更恣意了,明顯就是在對他耍賴皮。

他更頭痛了。「溫姑娘……」

「歲歲。」她糾正。

他強忍嘆息。「莫要胡鬧了。」

「我沒胡鬧啊!」見他不買單,她索性將雙手撐在圓潤的膝頭上,托著緋紅的香腮,鬼靈精地朝他搧了搧卷翹的睫毛。「你不想背我嗎?」

他以沉默代替回答。

「真的不想?」

他依然不說話。

「好吧,那就不勞煩閣下了!」她拍拍手,翩然起身。「我找別人幫忙!」

顧晏然一震,還來不及分辨溫歲歲這話是何含意,傲嬌的姑娘已經扶著一條腿,看似一拐一拐地走向一旁路過的一位年輕公子。

公子一襲寶藍色的錦裳,腰間墜著玉佩,面色紅潤,身材圓滾滾的,臃腫得像一顆行動的球,顯然是個養尊處優的富家少爺,明明天涼了,手上還握著一把折扇輕搖,做足了風流姿態。

起先那藍裳公子乍見一個男人拍了拍自己肩膀,還覺得頗奇怪,防備地往後一退,但美人一開口,嗓音嬌脆,如黃駕出谷,霎時便恍然原來是個易釵為弁的女紅妝。

「這位公子,你曉得城門附近的悅來客棧嗎?可否送我一程?」

藍裳公子目露驚艷,左右看看,有些不敢相信地指向自己。「姑娘,你是在同我說話?」

「是啊。」溫歲歲巧笑嫣然。

藍裳公子聞言大喜,長這麼大,這還是初次有良家女子在街邊向他搭訥呢,就連他去百花樓灑銀兩,樓里的姑娘還嫌他腦滿腸肥,上不得台面。

「姑娘,你一個人?」藍裳公子喜得雙眼都眯成縫了。

「我的腳扭了,走不動路,可否勞煩公子送我回客棧?小女子感激不盡。」

「姑娘客氣了,佳人有難,在為男子,豈能視若無睹,自是必須鼎力相助的……」

「不必了!」

藍裳公子才剛擺出準備英雄救美的姿態,就被一道嚴厲的聲嗓潑了冷水,他嚇了一跳,呆呆地望向忽然逼臨自己的男人,只見這人渾身肅殺,臉色陰沉得厲害,眸光如刃,銳氣凌人。

「她有我。」顧晏然手臂一展,將溫歲歲納入自己的勢力範圍,分明不許任何人覬覦。

藍裳公子被他一瞪,冷汗涔涔,頓時慌亂起來。「姑、姑娘,這是……你的朋友?」

溫歲歲沒立刻回答,似笑非笑地睨了顧晏然一眼,靈慧的明眸眨呀眨的,像是在考慮著自己要不要否認。

顧晏然一眼便看透她的企圖,警告地擰了擰眉。

溫歲歲輕聲一笑。「算是認識的人吧。」

還真認識啊。藍裳公子臉色發苦,為自己稍縱即逝、根本來不及抓住的艷福哀嘆。

他被顧晏然冷冽的氣勢所震懾,越發緊張得有些結結巴巴。「那、那既然姑娘的朋友來了,恕在下告、告、告辭!」

語落,他也不等佳人反應,直接溜之大吉。

溫歲歲好氣又好笑,眸光流轉,嗔視一旁肅然挺立的男人。「你不是不想理我嗎?」

能不理嗎?才一個閃神,她就渾不知羞地跑去勾引旁的陌生男子了!

顧晏然咬了咬牙,心下懊惱,表面卻是故作淡定的在她身前蹲下。「上來!」

男人寬廣堅挺的背主動折彎,縱容她的依賴。

溫歲歲滿意地微笑,眸光似水,蕩漾著連她自己也未察覺的柔情,她也不拿喬,溫溫順順趴上他的背,玉手軟軟地勾住他頸脖。

「我就知道,你不會舍得丟下我不管的。」

馨香的蘭息在他耳畔曖昧地吹拂,顧晏然覺得又癢又熱,只能強迫自己忽略那磨人的滋味,托住姑娘雙腿,將她穩穩地擔起來。

他一步一步緩緩地走著,怕搖晃了她,每踏出一步都小心翼翼。

可她還要調皮地鬧著他。

「顧晏然。」她又在他耳邊輕聲細語。「我告訴你啊,我是真的不喜歡鄒文理,一點都不喜歡,我喜歡的人是……」

「閉嘴!」他低聲喝叱,勉力壓下想揉耳朵的沖動。

她卻似是看透了他的窘迫,脆聲一笑,小手淘氣地揪了揪他耳垂。「你不想听啊?沒關系,遲早有一日你會听的,我呢一定會等到那一日,所以你認命吧。」

說著,她再度貼近他頸側,柔軟的唇瓣有意無意地擦過他敏感的耳垂,激起一陣酥麻的顫栗——

「你,擺脫不了我的。」

***

「你,擺脫不了我的……擺脫不了我……擺脫不了……我的天哪,溫歲歲,你簡直是瘋了!」

深夜,客棧小院,西廂房,溫歲歲躺在榻上,久久無法入眠,抱著被子輾轉反側,恨不得把自己卷成一顆蠶蛹。

瘋了,瘋了,真是瘋了!顧晏然肯定被她嚇呆了吧?他一定想著這輩子就沒見過哪個姑娘家如此厚顏無恥……

「嗚……好丟臉喔!」

溫歲歲整個人縮在被子里,臉頰發燒,心口怦怦跳,全身血流都不由自主地沸騰著,這一刻她好後悔。

或許正如他所言,她是酒喝多了才會忽然那般大膽……不對,也不是,她真沒喝醉,就是想借著酒意鬧一場,盼著能勾著他心猿意馬,至少讓他明白,她是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他的。

思及此,溫歲歲驀地扯下被子,拍了拍發燙的臉頰,努力振作起來,為自己打氣。「溫歲歲,你沒錯,你這是勇敢向自己心愛的人告白,這麼做很好,值得稱許!」

是啊,她為何要害羞,為何要後悔呢?

不就是因為前世留下了遺憾,才立誓今生一定緊抓著他不放嗎?所以她沒做錯,就應該這麼做!

溫歲歲振奮起來,一時羞惱,一時又歡喜,一時又甜蜜地回想著與顧晏然的種種曖昧,以及他好似也有些羞澀的反應,自顧自偷笑著。

一夜思昏昏,隔天早上,她便晏起了,急急忙忙梳洗過後打開房門,才發現其他人都已用過了朝食,連行李都收拾好了。

「姊姊,你總算醒了。」溫炫迎過來。「師父說了,等你醒了用過朝食,我們就上路。」

溫歲歲有些尷尬。「怎麼不早點叫醒我?」

「是師父說你昨晚睡得遲,讓我們不要吵你。」溫炫忽然壓低了嗓音。「姊姊,你昨晚偷偷溜出客棧了對吧?你是不是去找鄒大哥?」

「嗯,不過沒見到人。」

「我猜也是,師父和張大哥一大早就出去了,把城里所有客棧都問了一遍,探听鄒大哥他們的下落。」

溫歲歲聞言一驚,急忙追問︰「那他們可找到人了?」

「未曾。」一道清冽的聲線淡淡揚起,猶如飛泉碎玉。

溫歲歲回頭一看,正是顧晏然,著一襲便于行動的勁裝,身姿英挺,緩緩朝她行來,身旁還跟著龍行虎步的張大壯。

也不知怎地,溫歲歲當下就斂了眼眸,不敢直視這個昨夜才被她鬧過的男人。

顧晏然見她神色微窘,一時也愣了,步履稍稍遲滯。

倒是一旁粗神經的張大壯絲毫沒察覺兩人之間異樣的氛圍,大大咧咧地就說道︰「溫姑娘,我頭兒說你那位溫侍郎府的族兄也來這春溪縣了,本來是想著可以讓你們親人見個面,誰知道出去轉了一圈,才知道你那族兄今兒天還沒亮,就跟他那個姓鄒的好朋友坐著馬車出城了……唉,害咱們白白瞎忙活!」

溫歲歲一听張大壯這麼說,就曉得顧晏然並未提及鄒文理與她是定過親的關系,張大壯怕是只以為她想見的是侍郎府的親人。

「溫姑娘,要是你真想見你那族兄,咱們早點上路,快馬加鞭,應該還能趕上他們。」

「不用了。」溫歲歲毫不猶豫地婉拒。「我那位族兄想是回京城去的,和我們不同路,不必特意追趕。」

顧晏然深深地看她一眼。「你真的不想見?」

她知道他問的是鄒文理,而非溫正則。

她搖頭,唇角揚起一絲自嘲的笑意。「不見也罷,待我與父親商議過後,這事自然會有個決斷。」

反正見不見她都是要退親的,她就差沒直接坦率地對這男人表明這意思了,也不曉得他溫歲歲有些幽怨地瞥了顧晏然一眼,後者仍是神色淡淡。

「嗯,那就先在這城里采買一些食水用品,巳時正再出發,正好你也先用點朝食。」

這是听明白她的意思了。

溫歲歲粲然一笑,心情轉瞬就飛揚起來。「就這麼辦!」

***

江北安州,清河縣,縣衙。

因水患造成嚴重災情,為了安置流離失所的百姓,溫承翰連日都忙著處理各種公務,像只陀螺轉個不停,漸漸地有些心力交瘁。

更別說日前,徐管家還送回一個壞消息——他的女兒和兒子竟然遇上了馬賊,意外墜落深谷,如今下落不明!

一頭是公事,一頭是私情,雙重的煎熬,溫承翰只覺得每一天都度日如年,恨不能將自己掰成兩半,親自去救回孩子。

「老徐,京里那邊還沒人送信過來嗎?」他每一日都會問被他派去城門附近守候的老僕。「有沒有歲歲和阿炫他們的消息了?」

每一日,徐管家都會為難地搖頭,一張本就歷盡風霜的老臉爬滿了擔憂的細紋。「老爺,您莫要著急,小姐與公子墜崖的時候,是那位姓顧的壯士拉扯著他們,那位張壯士也說了,顧壯士以前是上過戰場的,武功身手都挺好,有他護著小姐和公子,他們會安然無恙的。」

「就怕那位顧壯士自己都自身難保,還怎麼護得了歲歲和阿炫!」溫承翰依然心急得團團轉。「怎麼京城那邊至今也都杳無音信呢,侍郎府那樣的能耐,難道至今還尋不到我兩個孩兒?」

侍郎府那邊有沒有將這事放在心上還兩說呢。

徐管家憶起當時遭遇馬賊時,侍郎府那些下人背主的作為就不免心寒,可也不敢多嘴,怕老爺一時急火攻心,身子更撐不住。

「老爺,咱們且耐心再多等兩日,一定會有好消息傳來的。」他只能這般勸慰。

溫承翰皺眉一想,沉聲嘆息。「也只能如此了,只盼兩個孩子的娘親在天上能保佑他們平安歸來。」

正說著,屋外忽然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有個衙役慌慌張張地奔進來。

「大人,不好了!」

溫承翰一凜。「怎麼回事?」

「是、是疫病……」衙役臉色發白,嗓音慌得直發抖。「疫病……爆發了!」

「什麼?」溫承翰震驚難抑,眼前陡然一黑。

***

不對勁。

自從那日從春溪縣城出發後,顧晏然一行人兼程趕路,越是靠近江北地界,越是嗅到一股不尋常的氛圍。

路上的災民變多了,扶老攜幼一個個衣衫破舊,身上髒兮兮的,形容極為狼狽,有的推著推車,車上放了些鍋碗瓢盆之類的家當,有人卻只能徒步行走,捎著幾個包袱,顯然是大水泛濫時什麼都來不及收拾,便遭受到家破人亡的沉重打擊。

這些災民一路向南,有部分則轉往東去,應是奔著京城的方向,但無論如何百姓都是安土重遷的,輕易不肯離開家鄉,會淪落到成為流民,顯然是在發大水的安州府轄下並未得到妥善的安置。

而更令人心驚膽顫的是這一路上漸漸地能看見路邊橫七豎八地躺著些尸體,即便是還有力氣行走的流民,有不少也臉色發黃,不時會停下來咳嗽、嘔吐,甚至腹瀉,分明是得病的癥狀。

一察覺到不對,顧晏然便立刻命眾人在口鼻處蒙上布巾,全身上下都盡量包覆起來,以防蚊子叮咬,食用水也務必煮沸,絕不能生飲,時時都要用皂角洗手清潔。

溫炫幾次忍不住好奇,想掀開馬車布簾探視車外情景,都被顧晏然厲聲喝止了,更不許眾人去接近災民。

這日因路上遇到一群行乞的流民糾纏,耽誤了時間,眾人不得不在野外露宿,燃起了篝,顧晏然和張大壯就各自拿著刀和弓箭,緊繃著精神守夜。

「是疫病吧?」溫歲歲端著一碗湯坐到顧晏然身邊,低聲問道。

顧晏然接過湯碗,默默喝著,點點頭。

「瞧那些流民的樣子,像不像是瘧疾?」她試探地問。

他一凜,望向她的目光有些訝異。「你知道這病的癥狀?」

「嗯。」

「如何知曉的?」她一個官家小姐,總不會曾接觸過那些得了疫病的人吧?

溫歲歲看出顧晏然眼里的好奇,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

其實她是以靈魂的形態跟在顧晏然身邊那兩年見識到的,那時她悄悄伴著他走過了許多,看過市井繁華,也見過底層百姓的疾苦。

有一回,他們路過南方一座縣城,由于正值汛期,附近的村落發了水患,之後就傳出有個村子絕大多數的村人都得了疫病,那位縣令大人在得到消息後不是想著怎麼救治災民,而,並命人將發了疫病的村子封起來,放一把火燒了。

百姓生為蝮蟻,莫過于此!

那是她初次知曉人命可以如此卑微,如此被輕賤,也是在那時她親眼目睹他因此盛怒,當即決定涉入藥材的生意,並在名下的藥鋪定下規矩,定期向窮苦百姓免費施藥。

而她,也對這個男人越發心儀。

溫歲歲定了定神,微微苦笑。「不曉得清河縣那邊眼下是什麼情形?我爹爹他好不好?」

既然說不清緣故,就只能另起話題了。

「莫擔憂,我們明日加緊趕路,應該來得及在傍晚進清河縣城,到時你便能與你爹相見了。」

「嗯。」見他擱下了湯碗,她關懷地問︰「肚子還餓嗎?要不要再吃塊餅?」

「不用了,你回馬車上睡吧,今晚我和大壯會輪流守著。」

溫歲歲點頭,只得轉身上了馬車,車上已經鋪了好幾條厚厚的被褥,溫炫靠在邊上打著盹,沉香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替他墊上枕頭。

溫歲歲想了想,揚聲問︰「香姨,這被褥能分一條出來嗎?」

沉香一愣。「怎麼了?」

「顧公子他們要守夜,晚上涼,我想讓他們至少有條毯子蓋著。」何況顧晏然腿上還有些毛病,受不得冷。「還有,我們煮一些茶吧,也好讓他們喝了能暖暖身子。」

沉香一想,笑著點頭。「倒是我疏忽了,你說得對,是該讓顧公子他們用些姜茶。」

于是兩個女人忙碌起來,沉香煮姜茶,溫歲歲則略有些艱難地抱著一條毛毯,來到顧晏然身邊。

「哪,蓋著吧。」

顧晏然劍眉一挑,搖了搖頭。

溫歲歲嬌聲斥道︰「不是只給你蓋的,還有張大哥呢,夜里冷,你們要是受涼生病,誰將我和阿炫、香姨安全地護送去到清河縣!」

顧晏然一愣,倒是在另一頭的張大壯听了,主動湊過來。

「溫姑娘說得對,頭兒你這腿天涼了就犯毛病,可不得多保養著?莫辜負了人家的好意,我替你蓋上!」

張大壯不由分說地就接過毛毯,主動披在顧晏然身上,還拉起毛毯一角,替他將膝蓋處也裹上了。

溫歲歲對張大壯嫣然一笑。「張大哥做得好。」

「這人太瞥扭,也是毛病,得治。」張大壯朝溫歲歲擠眉弄眼。

溫歲歲笑得更歡了。

片刻,沉香煮好了姜茶,溫歲歲催著顧晏然與張大壯一人先灌了一碗,又萬分慎重地囑咐。「要是覺著身上冷了就多喝點,明白嗎?」

顧晏然沒應聲,卻仍是溫順地接過姜茶,一口一口慢慢地啜飲著,看著姑娘總算心滿意足地回了馬車里,胸臆融融地流過一股暖意。

這就是被人牽掛的滋味吧?感覺真好。

這一夜並非平靜無波,不時有流民試圖過來,或是想乞討,或是帶著惡意欲行竊或搶劫,都被警醒的顧晏然與張大壯及時打發了。

隔天一早,眾人也不敢在原地多所逗留,各自用涼開水咽了一塊蕎麥餅後便匆匆啟程。

一日急馳,到了黃昏時分,一行人總算趕到清河縣城外,卻見城門外密密麻麻的全是流民臨時搭起的窩棚,此時正有一群人擠在城門口激動地吵吵嚷嚷,有人氣勢洶洶高聲喊著要進城,也有人跪下來哭著磕頭,求青天大老爺給可憐的老百姓一條生路。

「我家婆娘和孩兒都生病了,求求知縣老爺讓咱們進城,給找個大夫看病吧,人都快死了……」

城牆上,每個箭垛後頭都站著一個預備拉弓的兵卒,其中有一個領頭的站在高處,對下面的人厲聲喝叱。

「去去去!得了疫病的人還想進城,是想拉著大伙兒陪著一塊死嗎?縣令大人都說了,明兒一早會有人前來施藥,這會兒你們就安生點,否則別怪我們手上的弓箭不長眼楮!」

「官爺啊,我怕家里人熬不過今晚了啊,賞小的們一碗藥喝吧,求求你們了……」

「走走走!別在這兒鬧事了,都走!」

喧鬧的百姓卻不肯散去,依舊聚在城門口叫囂哭求著。

顧晏然騎在馬上,遙遙望著這一幕。

一旁駕著馬車的張大壯見情勢不妙,有些著急。「頭兒,現下該怎麼辦?看來官兵不許百姓入城啊!」

顧晏然朝張大壯比了個手勢,示意他稍安勿躁。「你們先在這里等著,我過去瞧瞧。」

語落,他輕輕踢了踢馬腹,才走了幾步,就見城牆上的官兵為了喝阻鬧事的百姓,一個個舉起弓箭就往城牆下射去,百姓們見官兵動真格,一時都嚇慌了,紛紛竄逃,只其中一個腿腳略有不便的中年漢子跑得遲了,眼看就要受到箭雨波及。

顧晏然一凜,策馬疾奔,搶過去便彎身一撈,將中年漢子整個人提臂拽起,將他甩到一旁安全處,卻是不曾勒馬止蹄,繼續踢踏往前。

城牆上的官兵見一名勁裝男子策馬直奔城門而來,頓時驚駭,怒聲喝叱。「來者何人?還不快停下!」

顧晏然深深呼吸,自丹田運氣,嗓音了亮,悠長地傳出去。「林小七,還認得我嗎?」

乍然被點到名的大肚子官兵一愣,靠到城牆邊,往城下張望,顧晏然在牆下停住馬,仰頭往上望。

林小七眯了眯眼,仔細辨認來人五官相貌,驀地一驚。「顧指揮使?」

「是我,顧晏然。」

確認了來人的身分,林小七連忙向身旁的同僚揮手。「是我認識的朋友,快放下蘿筐。」

于是在幾個官兵協助下,一個足以裝下幾個人的藤編大筐順著城牆緩緩降下,顧晏然朝張大壯吹了個兩短一長的哨聲,後者會意,駕著馬車過來,兩個男人擔心方才被箭雨嚇走的百姓再度聚集騷動,護著溫歲歲三人先上了蘿筐,下一趟才跟著上來。

連拉了兩趟才將五人都拉上來,林小七迎向風塵僕僕的顧晏然,神色滿是驚喜。

「顧指揮使,許久不見了!」

林小七前幾年當大頭兵的時候正好在顧晏然的小隊,對這個英勇善戰的長官向來是佩服敬重的,後來因傷提早退伍便回到老家,謀了個看守城門的職位,卻沒想到今日能在此重逢。

「我早已卸了官職,你便直接喊我的名字吧。」顧晏然微微一笑。「上回我來清河縣做生意,听說你在此處守城門,原就想找你敘舊的,這回也是運氣好,正好遇見你當值……我在這清河縣城里有幾間商鋪,能進城瞧瞧嗎?」

「顧指揮使想進城,小的自然盡力替你周旋。」林小七笑得爽朗,目光一轉。「只不知你身邊這幾位是?」

張大壯听了有些不滿,大手粗魯地就往林小七身上重重一拍。「小七,認不得我了?我是大壯啊!」

林小七被拍得身子踉蹌,差點沒跌倒,站穩身子後仔細一瞧,登時喜得喊出聲。「張大胡子!」

「誰是大胡子?沒見我早把胡子都剃了,如今可是個細皮嫩肉的美男子!」

「呵呵。」林小七但笑不評論,接著又望向溫歲歲等人。

顧晏然主動介紹。「這三位乃是清河縣令溫大人的家眷,煩你通報一聲。」

「竟是溫大人的家人?」林小七一凜,連忙就往後頭喊道︰「快,去喊徐管家上來,讓他認認人!」

不過半盞茶時分,一個布衣老漢便急急忙忙地隨著去喊人的兵卒上來,溫歲歲雖是戴著帷帽,卻仍一眼就認出來人是誰。

溫炫也看出來了,驚喜不已。「姊姊、香姨,是徐管家!」

「小姐、公子!」徐管家認出溫歲歲幾人,也十分高興。「老爺一直在等你們的消息,你們能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

「是我爹讓你在此處等候的嗎?」溫歲歲問道。

「是啊,老爺很擔心小姐和公子……」徐管家忽然頓了頓,欲言又止。「老爺他……」

溫歲歲頓時有不祥預感,急切地追問︰「我爹爹怎麼了?」

徐管家嘆息,面露悲色。「老爺病倒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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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幫忙整治清河縣

「沒事,大夫說我最近耗費了太多心神,喝幾碗藥,睡一覺就好了。」

縣衙後衙官廨,溫承翰一身常服打扮,坐在花廳一張太師椅上,迎接平安回歸的親人與貴客,雖然面色有些蠟黃,精神略顯不濟,但臉上那笑出摺子的喜意,足見他內心有多麼高興。

眾人略敘過別後情景,溫承翰鄭重地起身向顧晏然與張大壯致謝,直呼兩人是救了他兩孩子的恩人,顧、張二人抱拳為禮,只說舉手之勞,不必多謝。

一個婆子在一旁烹茶,為每個人面前的茶盞都添了茶水,溫歲歲親自端了一盞,侍奉父親。

「爹,您真的沒事吧?女兒看您臉色不大好,要不您還是先回房歇歇吧。」

「爹挺好的,你莫要擔心。」溫承翰喝了口茶,將手中出自龍泉窯的青瓷茶盞放下,對女兒溫潤一笑。

侍立于下首的徐管家見狀,忍不住插嘴。「老爺,大夫說了,你這病不能勞神,得多休養幾日。」

溫承翰搖頭嘆息。「如今這景況,不知還有多少流民滯留在城外等著救命的藥材和糧食,我又怎能放心休養?」

顧晏然心念一轉,主動揚嗓。「大人,在下方才入城時遇見了一個守城門的故舊,據他所言,明日一早,大人本欲派人出城施粥放藥,如今卻是遲遲找不到人選。」

溫承翰神情一滯,黯然苦笑。「不瞞顧壯士,因城外的幾個村落疑似爆發了疫病,如今我這清河縣城內人心惶惶,百姓們都害怕放了人入城會造成疫病流行,也怕出城和那些流民有了接觸,自己也不能幸免,我雖身為一縣之主,也不好以官威強壓百姓……我已經決定了,明日我親自出城,以身作則,總有人願意跟隨我。」

溫歲歲姊弟聞言大驚。

沉香更是容色刷白,焦急地開口。「老爺不可!您身子還沒好完全呢,萬一過了那些流民的病氣……」

「若是連我這個父母官都貪生怕死,又怎能強求城內的富商百姓們秉持良心行善,幫著安置城外的流民?你們不必再勸了,我心意已決!」溫承翰神情肅然。

沉香不好再勸,焦灼地瞥了溫歲歲一眼,溫歲歲正欲說話,顧晏然卻是搶先起身向溫承翰抱拳。

「大人,在下于城內有幾間商鋪,其中一間正是藥材行,我方才已派人去向掌櫃送信,將能夠治療瘧疾的藥材都揀選出來,並向其他藥鋪求購……在下感佩大人為公務勞心勞力,願毛遂自薦,明日出城施藥。」

「顧老板此言當真?」溫承翰大為驚喜,眼眸一亮,顫巍巍地起身。

「大人,我頭兒說話向來說一不二。」張大壯笑著搭腔,豪邁地拍了拍胸脯。「您就放心吧,這事我們顧氏商行管了!」

「多謝顧老板,多謝張壯士。」

溫承翰誠心誠意地向兩人彎身行禮,顧晏然和張大壯一凜,忙側身避過。

顧晏然語氣悠然。「大人如此客氣,折煞在下了,在為大齊國百姓,地方有難,自當善盡一己之力。」

溫歲歲在一旁見父親似有些站立不穩,上前扶住他臂膀,粲然一笑。「爹,顧老板和張大哥仁心仁義,施藥一事有他們張羅,您盡可安心了,至于施粥,女兒倒有些想法。」

「你說。」

「城內的富商顧忌疫病,不願派人出城,您方才說得也對,我們身為官家,若能以身作則自然能號召其他人跟隨,所以女兒斗膽,自請替爹爹擔下這個拋磚引玉的責任。」

「你說什麼?」溫承翰大驚,急得當下就咳嗽起來。

溫歲歲連忙替父親拍撫背脊順氣,沉香也跟著遞過茶盞,讓溫承翰喝了一口。

溫承翰一緩過氣來,立時便表示反對。「城外流民人心浮躁,不定會起什麼騷亂,你一個姑娘家去拋頭露面,太危險了!」

「姊姊不能去,那我去好了!」溫炫搶著報名。

溫承翰神色一冷。「你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去外頭添什麼亂!」

溫炫一窒,若是姊姊如此責備,他肯定立馬撒起嬌來,可偏偏罵他的是從小就對他不假辭色的父親,他不敢造次,只能郁悶地閉嘴。

溫歲歲見弟弟出師未捷,悄悄對顧晏然使了個眼色,顧晏然看明白她的眼神,劍眉一挑,假裝沒瞧見。

溫歲歲頓時惱了,眼珠一轉,忽然甜甜地喚了聲。「顧師父,我這主意你說好不好?」

顧晏然愕然一震,溫承翰則是一臉困惑。

「歲歲,你怎麼會喊顧老板師父?」

「爹,您不曉得,我們被王老伯王嬸子帶回村子里休養時,阿炫就認了顧老板當師父,他教阿炫五禽戲呢。」

「是啊,我師父身手可厲害著呢!」溫炫興奮地炫耀。「我將來要跟他學騎馬射箭,還好多功夫,到時我可真就是文武全才了,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

溫炫為自己編織了一個光明美好的未來,目光閃閃,崇拜地望著師父。

顧晏然只覺得喉間像哽了一枚橄欖,有苦說不出,這姊弟倆還真是強買強賣的高手,他這就莫名其妙成了兩人的師父了?

溫歲歲分明見他神情無奈,抿唇一笑。「所以爹爹,既然阿炫認了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

「對對對!」溫炫機靈地接口。「師父要去施藥,我這個做弟子的當然要跟著一起去!」

「阿炫有師父看顧,不會闖禍的,而他身為縣令家的公子,代表父親前往城外施粥也能籠絡百姓,爹您就可以安心留在縣衙坐鎮了。」

姊弟倆一搭一唱,目的就是勸說老爹安心養病,不必勉強,溫承翰也明白孩子們的孝心,想了想,頹然擺了擺手。

「也罷,就隨你們去吧。」他說著又轉向顧晏然。「我這個不肖子就勞煩顧老板費心教了。」

事情說定,溫承翰又喊來縣衙內其他屬官與幕僚,眾人一同商議施粥送藥的事宜,顧晏然還以自身游歷所得的見聞,對如何防治疫病提出種種建議。

這一論便談到了深夜,眾人都告辭後,溫承翰才有余裕和溫歲歲姊弟倆說些家常私話。

「你們獲救後可有送信去侍郎府,通知你們大伯父一聲?怎麼不往京城去,反倒來了爹爹這里?」

「爹,您不曉得,侍郎府那種作派,擺明了不歡迎我和姊姊過去!」溫炫總算逮到機會,和父親一連串竹筒倒豆子般的抱怨,連在春溪縣見到鄒文理和溫正則的事情也說了。

溫承翰越听越是心驚,到後來臉色極是難看,沉吟不語。

溫歲歲忖度著父親的心思,主動開口。「爹,依族兄和鄒公子所言,恐怕鄒公子和大伯父的女兒是郎有情、妾有意,我倒成了妨礙他們的第三者。」

「胡說!」溫承翰神情不悅。「你和鄒家大郎是長輩定下的親事,雙方早已換過庚帖,那鄒文理和你四妹若有私情,那就是壞了規矩,不為世俗所容!」

「可爹爹,我不願嫁給一個心里有旁人的男人。」

「歲歲莫憂心,你和鄒文理成了親,你便是正妻,他就必須待你以妻禮……」

「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溫歲歲嚴正地抗議,無論如何,她都必須向父親表明自己的決心。「女兒要的是一樁情投意合的婚姻,我只想嫁給一個我心里有他,他心里也有我的郎君。」

「歲歲……」

「爹,您若是真心為女兒的幸福著想,就退了這門親事吧!」溫歲歲不依不饒地懇求著。

溫炫也在一旁幫腔,他真心覺得自己姊姊值得更好的,何必苦苦去巴著一個三心兩意的男人?

溫承翰說不過自家女兒,頭痛不已,他是講究世俗禮法的讀書人,可他同時也是一個心疼兒女的父親,他做不到為了循規蹈矩而犧牲女兒的婚姻。

「那就……再看看吧。」溫承翰暫且讓了步。「橫豎離春闡還有段日子,待鄒家大郎考完了,我們兩家再議婚事不遲,我先寫信給你們大伯父,探探他們究竟是什麼意思,若是侍郎府果真瞧不起我們這門窮親戚,有意作踐,我也不會將自己臉面拉下來由他們糟蹋!」

溫歲歲聞言,心口震動,既欣喜又有些難言的酸楚。

不是所有父親都能這樣為自己女兒的幸福著想的,至少在前世,她的婚姻就只能順從家族的安排,必須為家族帶來利益。

她抱住溫承翰的臂膀,做小女兒態輕輕搖晃著。「爹,我就知道您對女兒最好了。」

溫承翰難得受到女兒這般撒嬌,一時間竟有些飄飄然,就連溫炫這個老令他氣得橫眉豎目的不肖兒子學著姊姊來搖晃他另一條臂膀,他也覺得胸口暖暖的,看這不肖子也順眼許多了。

室內一派溫馨,沉香適時送進來親手做的宵夜小食,溫歲歲姊弟倆搶著吃,氣氛更歡樂了。

***

秋去冬來,臘月初,清河縣城降下了初雪,這場幾乎席卷半個安州的疫病也終于得到了控制。

先是在清河縣,顧晏然提議的種種防疫措施在縣令溫承翰全力支持下,號召全城所有的百姓響應,之後擴散至清河縣轄下每個村落,有病的隔離用藥,沒病的勤于保持衛生,並在自家屋舍及周遭的環境用草木灰和白醋做好徹底的消毒。

為了使無家可歸的流民得到妥善的安置,顧晏然提議以役代賑,組織災民們去修堤防,重建家園,以此獲得溫飽,縣衙也可撙節支出,不至于寅吃卯糧。

因這些政令確實都見了效,溫承翰便上書至安州知府,知府大人下令全安州通行,溫承翰這個新上任的縣令也得到了上峰的賞識與嘉獎,在清河縣百姓心目中也真正成了個青天大老爺。

父親的聲望日漸升高,溫歲歲兩姊弟也因積極參與各項慈善活動,並游說城內富商仕紳鼎力贊助,推動慈幼堂、安養堂、惠民藥局等救濟貧苦百姓的設施,得到了民眾的愛戴。

為了賑災及消滅疫病,這段時日整個清河縣城由上至下皆是忙忙碌碌,負責主事的顧晏然更是率領張大壯等一群得力手下,忙得每日約莫只能睡上兩、三個時辰,他為縣衙及百姓勞心勞力,溫歲歲自然也有了理由隔三差五親手熬藥膳送去給他吃。

有清潤滋補的參竹煲老鴨,有養胃健脾的白胡椒豬肚湯,最常做的便是一道舒痹湯,對于緩解風、寒、濕所造成的痹癥,頗有良效。

「這舒痹湯是我用上好的蹄筋熬的,空閑時記得喝一碗,莫要只忙著工作,身子骨要顧好,況且這天越發寒涼了,你腿上的老毛病隨時會復發,更要精心照料著。」

每每送藥膳過來時,她總這樣嘮嘮叨叨地叮囑著,顧晏然不免感到些許不自在,也有些疑惑。

「你如何知曉我腿腳有毛病?」

她一凜,眸光閃爍,看似有些心虛。「總之你好好吃這些藥膳就是了,總是強身健體,于你有益的,對了,這藥膳也有張大哥的份,給他也喝一些,別說我偏心啊!」

她這般時常過來送藥膳,又或者找各種借口來協助處理一些瑣事,久而久之饒是粗線條的張大壯也看出了一絲端倪。

這日,正值臘月初八,今日溫歲歲不送藥膳了,改送一鍋臘八粥,兩個大男人在顧氏藥材行後院分了吃。

那熬得溫軟綿密的甜粥一入口,張大壯不由得一陣舒爽,登時就感慨道︰「你說這溫姑娘明明是個官家小姐,卻是日日鑽研這灶上的手藝,性格也挺好的,親切善良,一點沒有千金小姐的臭脾氣,將來不曉得誰能娶了她,這輩子可有得享福了!」

顧晏然聞言一凜,握著羹匙的手在半空中微微停滯了一息,卻是故作若無其事。

張大壯見他沒反應,索性直接開門見山。「你也別裝傻,連我這個大老粗都看出來了,那溫姑娘肯定是相中你了。」

顧晏然默然不語。

張大壯繼續叨念。「照我說啊,頭兒,你們倆就好像那戲文上說的,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就是月老他老人家給牽的紅線……」

一根羹匙猛地塞進張大壯嘴里,他一愣,嗚嗚有聲地抗議著。

顧晏然冷冷瞥他一眼。「你這嘴就這麼閑不住?吃你的粥!」

張大壯吐出羹匙。「不是啊,頭兒,我這不也是為你的終身大事操心嗎?我知道你心里有個姑娘,可人家都已經走了,你還要為她守幾年?咱們大男人,老婆孩子熱炕頭,這輩子才有個盼頭啊!」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管好自己就好。」顧晏然看似冷漠。

張大壯仍不死心。「頭兒,咱們認識也有好幾年了,你別以為我看不出來,那溫姑娘三番兩次來見你,你要是真煩了她,早就把她踢到天邊去了,可你沒有,你容忍她找各種借口親近你,容忍她對你笑,向你耍賴,指使著你做這個做那個……你自己說說,你要是心里沒讓溫姑娘給佔了個位子,能到現在還舍不得推開她?唬人呢!」

顧晏然咬牙不語,心海倏地強烈翻騰起來,一只手下意識搗住胸口,撫著那根藏在懷里,一直隨身攜帶的木頭發簪。

張大壯見他神情郁郁,明白自己怕是戳中了他心頭痛處,倏地懊惱不已,恨不得打自己嘴巴。

「唉,我這人就是嘴賤,這嘴一天不胡叨叨些什麼就發癢……頭兒,你就當我沒說啊,別放在心上。」

怎麼可能不放在心上?

張大壯離去後,顧晏然獨自佇立原地,悵惘地出神。

片刻,他從懷里取出發簪,簪頭一朵栩栩如生的蘭花,正是他費盡心血所雕就的。

蘭花是她,發簪是他的情意。

他曾以為,此生不會再為任何女子而心動,可偏偏遇上了溫歲歲,一個與她的乳名同名的姑娘。

他不想耽誤這個對自己彷佛情根深種的姑娘,總想著應該遠離,卻又莫名地眷戀不舍。

他想,或許自己是將這姑娘當作是她的替身吧,因為這兩人的一顰一笑,有太多相似之處。

可不該是這樣的,溫歲歲不是程沐蘭,他也沒有資格將任何女子當成是她的替身……

是該做個了斷了。

當這樣的念頭浮掠過顧晏然的腦海,他竟感到一股強烈的心痛,難以呼吸。

***

臘八節過後,天空一直是陰沉沉的,濃雲密布,卻也未曾再降下第二場雪,只是氣溫寒涼。

因溫炫生了場病二這幾日溫歲歲便一直在家里陪著弟弟,讀書給他听,待他病情稍微好些又逼著他練毛筆字,直把溫炫悶得恨不得自己的病快快好起來,好讓姊姊盡管去忙,別再這麼盯著他了。

其實他就是因為天氣冷犯了氣喘的老毛病而已,而且自從跟著師父練五禽戲,今年他犯病的癥狀已經沒以往那麼嚴重了,偏是家里人都緊張,不許他這樣不許他那樣,差點沒把他困在屋里悶到發瘋。

終于在今日,大夫宣布溫炫的病好全了,溫歲歲也終于放過弟弟一馬,一早便鑽進灶間蒸了好幾屜茯苓餅。

溫炫耐不住寂寞,聞著味道便跟進廚房來,見出籠的是自己素來愛吃的點心,大為驚喜。

「姊姊,這是給我吃的嗎?這麼多,我哪吃得完啊!」他笑得傻乎乎的。

「想得美!」溫歲歲沒好氣地賞弟弟兩枚白眼,從一旁捧過一個食盒。「這里頭才是留著給你和爹還有香姨的。」

「那其他的呢?」溫炫一愣,轉念一想,驀地恍然大悟。「不會是拿去給師父的吧?他哪吃得下啊,何況我記得他不怎麼愛吃這些甜食的。」

「他是不愛甜食,但我這茯苓糕只放了少許的糖,清糯不膩,是香姨特別教給我的秘方,好吃著呢。」溫歲歲有些得意地炫耀著,眉目之間恣意飛揚。

溫炫拿起一小塊茯苓糕咬著,見姊姊笑得甜,心頭倒有些發酸。「姊姊,你會不會對我刖父太好了?時常做些藥膳和吃食給他,不曉得的還以為你才是他的弟子呢!」

溫歲歲一凜,不由得有些心虛,眸光微微閃爍。「他是你的師父,也等于是我的師父呻,況且他這段時日為了咱們清河縣的百姓辛苦勞累,也算幫了爹爹大忙,我給他做點吃的心麼了,你和爹爹不也都有份?」

溫炫想了想。「那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了?莫不是你認了人家做師父,心里還將他當成是外人?虧這幾日你病了還親自來探望你,還請了城里的好大夫來替你瞧病。」溫歲歲有理有據。

但溫炫听著總覺得哪里不得勁,眼珠滴溜溜地打量著自家姊姊,半晌試探地喚了一聲。「姊姊。」

「怎麼?」

「之前我們和師父一同幫著爹爹安置流民,日日踫面也就罷了,眼下事情告一段落,你熠老是送吃食給人家,再怎麼說師父總歸是個外男……」溫炫頓了頓,遲疑片刻,還是決定人著膽子問道︰「你不會是喜歡上人家了吧?」

溫歲歲聞言,臉頰倏地發燙,渲染開一抹淺淺的薔薇色,斂眸不語。

溫炫見狀越發感到心慌,不可思議地追問︰「姊姊,你不說話,不會真是被我料中了吧?」

溫歲歲深吸口氣,明眸揚起,目光堅定。「是又如何?」

「啊?」溫炫傻眼。

「你姊姊就是喜歡上人家了又如何?他性格沉穩,淵淳岳峙,又心存良善,難道不值得我以心相許?」

溫炫當然不會說不值得,事實上他也覺得師父這樣的男人世所少有,至少比起鄒大哥有情有義多了,只是……

「姊姊,爹若知道了會不高興吧?畢竟你已定了親事,況且爹向來疼愛你,他會答應將你許給一個商戶嗎?」

雖說大齊國並不會重農輕商,但商賈終究比不上做官的,溫承翰想必還是更看重有功名在身的文人。

「這個就不用你替姊姊擔憂了。」溫歲歲輕快地拍了拍弟弟的頭,粲然一笑。「來幫我將這些糕點裝進食盒,待會兒我要帶去慈幼堂的。」

「師父今日去了慈幼堂嗎?」

「嗯,據說那邊缺了個看守的門房,你師父親自把人帶過去了,順道也送些柴油米糧。」

溫炫忍不住贊嘆。「聖人有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許多人都是師父卻真的是身體力行,不只出錢也出力。

「所以啊,姊姊才會如此心悅于他。」溫歲歲眉目彎彎,眼神粲亮。

她喜歡他,不只在于他的孤傲,他的清冷,更在于他表相如此,內里卻擁有一顆溫熱的,對自己的手下、朋友從來都是照顧有加,對老弱幼殘也多所憐惜,並不輕賤。

能善待他人的人,也值得人善待。

懷著一顆飛揚的心,溫歲歲乘上自家馬車,帶了來到清河縣後,父親配給她的丫鬟丹橘,主僕倆往城南而去。

***

城南有一座楓林山,以金秋時節滿山火紅的楓葉而聞名,半山腰有一排空屋舍,原是位于山頂的佛寺建來做為香客休憩用,後來被縣衙征收設立了慈幼堂,專門收留于此次水災中失去父母親人的孤兒。

這所慈幼堂可以說是顧晏然一手促成的,因此他也格外上心,時不時便前來探視,關切運作的情況。

溫歲歲讓車夫在山下等著,雇了個幫忙扛東西的腳夫,和丹橘帶著自己做的茯苓糕並幾箱城中富戶捐贈的舊衣物和玩具來到慈幼堂,打听之下才知顧晏然去了山頂的佛寺,她陪著孩子們玩了一個多時辰,一直等不到顧晏然歸來,不禁有些坐立不安。

忽地,有個孩子看著窗外喊出聲。「下雪了!」

屋里二十幾個孩子頓時興奮不已,紛紛擠到窗邊看,有幾個調皮的不顧負責看顧他們的師長勸阻,非要到屋外奔跑跳躍,玩得不亦樂乎。

溫歲歲也來到窗邊,望著雪花紛飛,大地漸漸裹上一層銀妝,心頭卻是牽掛著那個遲遲未歸的男人。

他下山了嗎?會不會正走在半路上?雪越下越大了,听說越往山頂的山路越不好走,他不會出什麼意外吧?

越想越是憂心,溫歲歲吩咐丫鬟。「丹橘,你去灶間幫我看著藥膳的火,我出去一會兒。」

「小姐,您要去哪兒?」

「我去等等顧公子。」

丹橘頗有眼色,服侍了小姐一段時日,看得出來她對顧公子有意,也知曉顧公子對小姐與少爺有救命之恩,且又得到老爺的賞識,便識趣地不再多問,自去灶間忙碌。

溫歲歲披上一件海棠紅的羽緞斗篷,撐著一把繪著江南煙雨的油紙傘來到屋外,和看門的老僕說了一聲,獨自往那條上山頂的小徑走去。

起初她只是在小徑旁等著,只見楓樹枝頭薄薄地積了層雪,接著那雪越堆疊越厚,天色越發灰蒙蒙的。

她心口怦怦地跳,總覺得有股不祥的預感,一股沖動襲上來,待她回過神時已走在上山的路上,踩著濕滑的薄雪,小心翼翼地前進。

楓林夾道,小徑蜿蜒,驀地她腳下一空,一個踉蹌,整個人便不由自主地往前撲倒,危急之際她本能地伸手一抓,抱住一棵細細的樹干,人是站穩了,可腳踝也扭傷了。

她忍痛想繼續走,可雪地濕滑,才往前走了幾步便驚險萬分,她不得不蹲下來揉著自己疼痛的腳踝,一時無計可施。

顧晏然從上方走下來時,望見的便是這一幕,茫茫雪地里,一個紅色倩影蜷縮于樹下,宛如在這銀白的世界里,一朵紅梅獨自吐露芬芳。

顧晏然一眼便認出了那是誰,心韻跳漏一拍,不知是驚還是怒。

他大踏步走過去。「你怎麼會在這兒?」

溫歲歲仰起雪白的臉蛋,看見自己一心掛念的男人,登時歡喜,笑容如春光明媚。「顧晏然!」

他沒回答,直勾勾地注視著她,墨眸深邃如海。

他好像……是在生氣?

溫歲歲心一跳,嗓音下意識地軟糯起來。「我的腳扭了,好痛喔。」

他劍眉一挑。「又扭了?」

「這次是真的!」她理直氣壯地強調。

上回在春溪縣,她是借酒裝瘋在鬧他,可這回是真扭了,她可沒騙他。

姑娘嬌俏地嘟了嘴,看似委屈,顧晏然發覺自己就是無法對她做到全然的冷漠,暗暗嘆了口氣。

「誰叫你上山來的?不曉得雪地里走山路危險嗎?」

「人家擔心你嘛。」她小小聲地解釋。「我和家里的丫鬟送吃食和舊衣裳去慈幼堂,他們說你去山頂的佛寺了,我見雪越下越大,擔心你被困在半路上,所以就來接你了……哎呀,我的傘呢?」

她左顧右盼,見油紙傘被自己拋在不遠處,伸手過去欲拿,他搶先一步彎去,將傘撿起,在她頭頂撐開。

圓形的傘面擋住了一朵朵飄落的雪花,彷佛展開了一個溫暖安逸的世界,她在傘下無憂無慮,只須仰頭看他,看這個守護自己的男人。

她覺得安全了,便又軟綿綿地撒嬌起來。「顧晏然,你怎麼才回來啊。」

他心弦一緊,目光下意識地飄移,半晌才朝她伸出手。「先起來吧。」

她看了看那厚實的大掌,指間還有幾個弓箭磨出來的薄繭,十指修長,骨節分明,這是雙好看的手,好看又溫暖。

柔萸緩緩探出,搭上他的手,卻不是偎在他的掌心,而是與他十指交扣。

他有些震驚,愕然望向她。

她抿唇一笑,心甜也害羞,卻仍堅持緊緊扣著他。「你牽著我走,不許放手,不然我可是會跌倒的。」

這話半撒嬌半威脅,顧晏然一凜,拿她沒轍。

「走吧。」

他牽著她的手,讓她稍稍扶握著自己半邊臂膀,帶著她緩緩地往山腰處走,傘面不夠大遮不了兩個人,他悄悄將傘面移向她,將她護得周全,自己半邊肩膀卻是落了雪,濕濕涼涼的,他也渾然不在意。

兩人並肩而行,男人披著玄黑大蹩,女人一身嬌俏的海棠紅,相互輝映,身影如此親密和諧。

驀地,一陣狂風大作,雪粒如冰珠一顆顆地打在兩人臉上,漸漸地便有些視線不明。

顧晏然皺了皺眉,展臂替身旁的姑娘遮擋風雪,關切地問︰「你還好吧?」

「嗯,我沒事。」她故作輕快地應道,可他分明瞥見她秀眉緊顰,顯然正勉力忍著痛楚。

大雪紛飛,兩人行走越發艱難,顧晏然想了想,帶著溫歲歲走上另一條岔路。

她覺得奇怪。「這不是下山的路啊,要去哪兒?」

「你腳上有傷,不便行走,前頭有一間小屋是給山上的獵戶休息的,我們去那兒暫時躲一躲,避過這陣風雪。」

他撐著傘,用自己的臂膀護著她冒著風雪往前,約莫半盞茶時間,兩人躲進了小屋里。這屋子是由木頭搭建的,屋內空間不大,只簡單地搭了張木床,一張木幾,幾張椅子,牆邊還挖了個能燒火的爐子,堆著一捆一捆的干木柴。

溫歲歲腳踝痛著,一進小屋便自行脫了斗篷,坐在床邊休息,顧晏然也解開大髦,抱起一捆柴薪點燃火摺子。

柴禾熊熊焚燒,室內冰冷的空氣頓時就暖和了起來,顧晏然轉頭見溫歲歲安靜地坐著,一副乖巧溫順的模樣,心頭不由得一軟。

他身上帶了個水囊,此刻里頭的姜茶仍是溫熱的,遞給溫歲歲。「喝點姜茶,暖暖身子。」

「你自己喝吧,我還不渴。」她擔心這水囊里的茶水不夠,別是她喝了幾口,他就沒得喝了。

彷佛看透了她的憂慮,他淡淡一笑。「放心喝吧,這水囊裝滿了的。」

「嗯。」她這才接過水囊,頗為節制地喝了一口。

顧晏然拉了張小板凳,在她面前坐下。

溫歲歲愣了愣。「怎麼了?」

「你不是歲了腳嗎?我瞧瞧。」他從懷里掏出一個藥瓶。「這是推拿的藥油。」

她訝然。「你怎麼連這個都有啊?」

「我今日便是送這些常備的藥材和傷藥去慈幼堂的,順手就留了一瓶。」他瞥她一眼。

「你要自己脫鞋,還是我幫你脫?」

他問話的口吻怎能如此自然啊?

她有些哀怨,難道只有她覺得他替她推拿腳踝是一件很曖昧很羞人的事嗎?只有她的小心肝跳得亂七八糟的?

溫歲歲嘟了嘟嘴,小小聲地嘟囔。「我自己來。」

她理了理裙裳,略側過身,遮遮掩掩地脫了棉靴。

「襪子也得脫。」他提醒。

「……知道了。」她悶悶地應了一聲,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把羅襪也脫了,露出一只光潔瑩白的腳丫,腳趾一個個猶如珍珠似的,透著粉嫩的顏色,足弓形狀玲瓏,線條秀氣縴美。

正常男人看到這般縴巧的嫩足,怕是早就心猿意馬了,偏他還能板著一張臉,眉眼不動地只盯著她瘀腫的腳踝,像老夫子似的訓斥。

「都腫成這樣了,怎麼不早說!」

怎麼說嘛,方才兩人可是頂著風雪行走,總不能還像上回似的耍賴要他捎吧?那可不累壞了他!

溫歲歲眼神閃躲,貝齒輕輕咬著櫻唇,一語不發。

他又看了她一眼,也不再多說什麼,倒了些藥油在掌心抹開,就伸手握住她的腳踝。

「哎呀!」她心韻頓時跳漏一拍,下意識想躲,只覺得被他大手圈住的肌膚整個發燙起來。

他卻稍稍加重了手勁,不許她躲。「怕痛也忍著。」

她才不是怕痛呢,是怕羞!

溫歲歲在心里暗自腹誹,他卻像是絲毫未曾察覺她的羞澀,一本正經地替她揉起腳踝,她咬唇忍著痛,更必須忍著的是那一陣陣異樣酥麻的感覺。

這人真討厭啊!

她默默在心里暗罵,偷偷瞪了男人一眼,卻意外地瞥見他耳根似乎隱隱地泛紅,她再仔細一瞧,他握著她腳踝的大手也不是那麼穩定的,偶爾會發顒。

原來他也緊張啊,真會裝呢!

確定了顧晏然並不如表面那般鎮定,溫歲歲心口頓時就軟融融的,凝睇他的眼神也不知不覺地溫柔起來,蕩開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其實啊,她能感覺到這男人對她也是有意的,他心里有她。

溫歲歲甜甜地抿唇微笑,漸漸地忘了害羞,只想和這個男人再更親近一些,再多了解他幾分。

「我問你啊,你為何要對慈幼堂那些孩子那麼好?」

他動作一凝,很快地又繼續推拿起來。

沒等到他的回應,她也不氣餒,自顧自地猜測起來。「是不是那些孤苦無依的孩子讓你特別地感同身受?你以前吃過在外邊流浪的苦吧?」

類似的問題,其實在前世她就曾以國公府小姐的身分問過他,只是他總是淡淡地帶過,不願多提。

這回他有了反應,語音微微干澀。「為何要問這些?」

「我好奇啊,不能問嗎?」

顧晏然心弦一動,抬起頭來,與一張神態似撒嬌似俏皮的容顏相對,那瀲灩著盈盈水波的明眸格外柔情。

他一凜,又斂下眸。

「這樣吧,你不肯說,那我來說,你只要點頭或搖頭就行了。」她自顧自地訂了規則,也不等他同意,嬌脆的聲嗓便猶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叮咚不休。「你幼年時出身于耕讀世家,牛也是個興旺的家族,家中長輩應該頗有學識,才替你取了個這麼好听的名字,布政施,海內晏然,你家中的長輩必是對你有大期許的。」

他默然不語,替她推拿腳踝的動作卻有些凝滯起來。

她知道自己肯定猜對了,大著膽子繼續說道︰「可惜家鄉遭了災,又有外族入侵,戰火綁,餓殍遍野,流民四起,家族長輩便決定南遷,孰料在路上失了防備,遭到賊寇搶劫,和親人失散了,混入流民堆里,一路行乞,勉強保全自己……」

他不只是混入了流民堆,甚至差點死在一群餓昏了頭的流民手里,他們想將他炖了吃,吃夜脫逃,卻是四顧茫然。

溫歲歲打量著顧晏然逐漸冰冷的神情,她知道自己又猜對了……事實上也不完全算是,前世她曾悄悄命人去調他的過往,雖然得到的信息不多,總也是有了大致的輪廓。

她為他心痛,嗓音都有些低啞起來。「你可曾嘗試去尋找自己的族人?」

他默然片刻,接著深吸口氣,嘴角扯開一抹自嘲的弧度。「自然是尋過的,我是顧家大爛子,這幾年透過各種關系打探過,二房、三房確有幾個叔父順利到了南方。」

「那……大房呢?」

「除了我,再無一人存活。」

看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猶如一塊巨岩沉沉地壓在溫歲歲心上,她明白,這男人的心情必不如表面這般淡然處之。

「對不起。」她吶吶地道歉,心里火燒火燎似的,萬分煎熬。「我不該問你這些。」

他卻像是不以為意地微微一笑。「你猜對了,我會特別關心慈幼堂那些孩子,是因為我曾有過與他們相類的經歷,在每一個絕望的日日夜夜,我總是想,要是有誰能伸手拉我一把就好了……」

後來,他也真的等到那個人,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她將他從雪地拉起的那一瞬間,對他而言便是無盡的永恆。

顧晏然下意識地伸手模了模藏在懷里的那支蘭花木簪,收起藥瓶,站起身,低聲叮嚀。「你好好歇著,別亂動,免得又拉扯到傷處。」

「嗯。」她穿回羅襪,將裙裳小心翼翼地拉好,覆蓋自己的腳丫。

驀地,木屋外牆一聲砰然巨響,嚇了溫歲歲一跳,凝神靜听,屋外狂風陣陣呼嘯而過,顯然風雪越趨劇烈了。

她喃喃低語。「風雪那麼大,我們會不會趕不及在入夜前回到慈幼堂?」

顧晏然走向被風吹得啪啪作響的木門邊,將門問扣緊,又仔細檢查過窗戶。「幸好這屋子的門窗還堪用,要是真來不及回去,也只能在這兒過夜了。」

他有些憂心,她倒是暗自雀躍起來,她一直盼著能和這男人獨處,眼下可不正是一個大好機會?

溫歲歲尋思著,櫻唇不禁勾起淺笑。「你肚子餓不餓?」

他搖了搖頭。

「你不餓,我可餓了。」她俏皮地眨眨眼,從懷里取出一包油紙,里頭是幾塊茯苓糕。

「我帶了這個,你吃不吃?」

他看了一眼。「這是……茯苓糕?」

「嗯,我做的,也嘗過了,特別好吃喔。」她邀功地笑笑。見他沒反應索性拈了一塊,招手要他過來。「我沒多放糖,不甜的,你嘗嘗看。」

她不容拒絕地緊盯著他,顧晏然沒轍,只得上前接過她手中那塊茯苓糕,咬了一口。

「好吃吧?」

「嗯。」他細細咀嚼,確實綿密爽口。

「你喜歡,我下回還做給你吃。」她笑得甜蜜蜜。

下回還做?顧晏然心一跳,他深深地注視她,心頭五味雜陳。

她察覺他奇異的眼神,愕然不解。「你怎麼了?干麼這樣看我?」

他悄悄捏握了下掌心,淡聲揚嗓。「再過幾日,我便要離開清河縣了。」

她驀地倒抽口氣,胸口劇震,難以置信地瞪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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