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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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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尋 -【富甲衣方】《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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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失去了你

陌言的墓地選在他父母親旁邊,黑黝黝的泥洞像會吸人魂魄似的,明明埋的是他的骨灰,曉夏卻覺得埋葬的是自己的一世喜樂。

欣瑤的哭聲斷斷續續,陌軒、陌新紅著雙眼,不斷用手背抹去淚水。只有曉夏,半滴眼淚都沒有掉,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沒有那麼傷心,只是……她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剛做好的新鞋新襪新 衣服連同骨灰一起放進棺木里,眼看著棺蓋一點一點密合,最後一眼,她瞥見衣角上的葉子及寒鴉。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再無時,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相識一場,竟就斷了她的肝腸,太不劃算……

這幾天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整夜對著天邊斜月,輕聲問︰「來是空言去絕蹤,更隔蓬山千萬重,既無歸心、何苦應諾?」

她認真信了他每句話,她硬著脖子撐過每場苦難,她所有的努力都是想讓他看見——白曉夏是個說話算話的女人,她不負所托,她把他的親人當成自己的,竭盡心力全是為他。

可他連一個正眼都沒看?

睜著眼,從天黑到天青,她把他的信擺在床上,一封封細品。人都死了,她還一面看著信,一面從字句里尋找他喜歡她的痕跡。

好笑吧,他再也無法走到她面前,認真地給她一個正確答案,她卻還死命地追尋答案。

她喜歡他,是一見鐘情——在很早以前、在她胖得不敢奢望會被喜歡的時候。

她用豁達掩飾自卑,她用開朗假裝無心,她說他是兄弟,可心里……悄悄地醞釀起愛情,那時她想啊,等到她變成一個更好的自己,再來與他說愛論情。

沒想到她努力變好了,他卻掐斷所有機會,太殘忍了!他用死亡斷卻她所有的期待與想像。

天空飄起小雨,濕了她的頭發、衣服,把她的心泡成一團爛泥。多少怨恨,昨夜夢魂中,她不教夫婿覓封侯,但別離依舊離間了他們。

心痛一陣接過一陣,催痛了心肝腸肺腎,讓她疼到發覺人生不值得。

她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感情會這麼深、思念會這麼痛人,不知道他的死訊會一口氣把她打進地獄里,不知道心痛會讓人失去活下去的動力,真的不知道……

棺木被放進黑黝黝的泥洞里,匠人將土一鏟鏟覆上棺木,從此黃泉相斷,陰陽兩隔,從此他與她……斷卻!

她沉默地看著泥土被填平,看著墓碑立起,梁、陌、言……蒼白的手指在上頭輕輕描繪著。

曾經她在紙上寫滿這三個字,曾經她寫著寫著,便笑得像個傻兮兮的神經病,曾經她被欠債搞得焦頭爛額,被壓力折騰得想拋下一切,于是大筆一揮寫下——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然後表示要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他來信答道︰常覺人生在世不稱意?無妨,明朝陪你散發弄扁舟。

誰曉得發未散、舟未停,卻已是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說話不算話的家伙,以後再也別想我應你任何事。」她對著墓碑蹶嘴,表達不滿。可惜他再不會對她的不滿給反應。

「大嫂,我們回去。」陌新輕聲在她耳邊說。

回哪里去?二十一世紀嗎?回不去了……就像回不去有他支持的歲月里。

兩兄弟對看一眼,葉青上前,扶起一身白衣素服的曉夏,他猶豫好久才鼓起勇氣在她耳邊說︰「別怕,你還有我,我會一直陪著你。」

緩緩轉頭,她認真看他,片刻咯咯低笑,「別指望誰陪你一輩子,沒光的時候,連影子都會離開你。」

她就是忘記這件事才會這麼悲慘,要是牢牢記住沒人能夠靠一輩子,現在的她就不會這麼難受。

對,就是忘記的錯!忘記她曾是二十一世紀,從不依靠旁人的新女性。

都是梁陌言的錯,幾封信、幾句不經意的溫柔,讓依賴在不知不覺中形成。

曉夏推開葉青,推開他的善意與念想。

他是個懂得分寸的男人,理解了她的心意,悄悄退開兩步,不再強求。

眾人沒想到會在半路上遇見白曉春,五年了,她沒有為徐華明生下一兒半女,她對徐家的貢獻是氣死婆婆、把小姑賣進大戶人家當妾室,以及讓徐華明徹底放棄仕途。與剛考過鄉試的陌軒、陌新迎面遇上,倏地,白曉春一身棘刺張揚,她從來都認定最好的防守就是攻擊,所以走到曉夏跟前,上下打量身穿孝服的她,冷笑兩聲,輕拍幾下自己的嘴巴。

「瞧瞧,我這嘴巴可真靈,這不就成了真寡婦?可惜沒讓你料中,我可是坐上大紅花轎,成為了徐家明媒正娶的妻子,如今夫妻和諧,生活美滿,小寡婦嫉妒不?」

寡婦……當年她就是這麼一句,詛咒了陌言。

是她的錯!失去理智的曉夏揚手一巴掌往她嘴巴據去,狠狠地用盡全身力氣,一下不夠,第二下、第三下,她的速度快到白曉春來不及反應,直到被打了三下,才想起躲到丈夫身後。

曉夏不是潑婦,但她今天要當一回潑婦,打不到白曉春,她就撕打徐華明。「你敢詛咒他,他是三品大將,你是什麼鬼?你憑什麼詛咒他,沒有他在前方打仗,鐵蹄踏破山河家園,你連命都沒有,可你居然詛咒他,你這種人不值得他保護,不懂得感恩圖報的白眼狼……」

她發了狠,爪子一下一下朝徐華明臉上撓去,在他臉上撓出數道血痕。

白曉春不心疼自家丈夫,躲在後頭,嘴巴繼續為耍賤奉獻心力。

「我不詛咒梁陌言,我就詛咒你這個黑心爛肺的小寡婦,詛咒你守寡、詛咒你千人騎萬人耍、詛咒你下地獄……」

徐華明不敢對曉夏動手腳,卻听得妻子在身後叫嚷,不斷刺激曉夏,他只好左閃右躲試著避開曉夏的攻擊。

見丈夫不對曉夏動手,白曉春氣得往他後腰狠狠扭一把,痛得他哇哇大叫。

「叫什麼叫,你沒有手嗎?快打啊!你不會連白曉夏都打不過吧。這樣你還能做什麼?我真倒楣啊,怎麼會嫁給你這種啥都不會、啥都不是的廢物……」

白曉春又哭又叫,曉夏趁她不注意,一把抓住她的頭發,把她從徐華明身後拽出來。白曉春一個沒站穩,摔進泥地里,徐華明見狀急急往後躲。

曉夏不顧滿地泥水,翻身騎到她身上,按住對方的雙手,啪啪使盡全力狠甩巴掌。

陌軒嚇呆了,他們認識的曉夏溫柔脾氣好、從不與人計較,可是……看著陷入瘋狂的她,陌軒長嘆,她終于把心里那口氣吐出來。

使盡全力的曉夏虛脫了,白曉春翻身,輪到她把曉夏騎在身下,揚起手就要加倍奉還,但手卻被人給制住。

轉頭望去,只見陌軒嘴角微掀,似笑非笑。「我大哥是三品將軍,大嫂是三品誥命,你敢動她一下……問問你男人,毆打朝廷命婦是什麼罪?」

白曉春看一眼徐華明,見他連看都不敢看向這邊,所以……是真的?

「哼!」陌軒一腳把她從曉夏身上踹翻,打橫抱起脫力的曉夏,一家人頭也不回地離開。

回程的馬車里,曉夏沒有大獲全勝的快意,只有滿身的頹然與蒼涼,她把頭埋進膝間,心空了一塊。

從此過盡千帆皆不是,腸斷白隻州……

好像一個按鈕按下去,所有事都與她無關了。

她沒為沈曦送嫁,沒有交代葉青任何事情,所有事全由陌軒、陌新接手處理,喪事辦完的隔天,梁家四個主子、兩個下人、兩部車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

千萬別再說什麼自己有多重要,誰都離不得自己……諸如此類的話。那不過是自我膨脹的說詞,世間任何人都能被取代,根本沒有不可或缺的角色。

所以總有一天梁陌言也能被取代、也能不重要、也能在她心底徹底消失……對吧?

理智告訴她——你必須振作,人生還很長,你不能在這里停下腳步。

她明白的,只是很難啊……好像突然間,累積五年的疲憊一古腦兒侵襲而來,讓她累得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

所以進到京城之後,房子是陌軒找的,家事是陌新安排的,連指揮下人、主持中饋都是欣瑤負責的。

曉夏呢?她光忙著睡覺了,從早上睡到中午,又從中午睡到晚上,那晚上?當然是再繼續睡……好像睡著就天下無難事,她再不會被人給為難到。

照理說吃睡是最好的自我修復行為,但她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憔悴。

她知道這樣不對,卻無法改變,她就想這樣一直下去,因為迷迷糊糊、朦朦朧朧之間最舒服。

彷佛她還立在桌前給他寫家書,彷佛他們還能在信里斗嘴、分享喜怒哀樂,彷佛他沒有死,還對著她說……等我。浪漫小說圖書

她喜歡等他,等待與想像讓她辛苦忙碌的生活有了目標。

但是沒有人可以等了,突然間她的世界天崩地裂……

她害怕天崩地裂,因此決定一路昏睡。

這一睡,睡到即將過年,睡到弟弟妹妹越來越緊張,睡到大夫束手無策,大家都想知道該怎麼辦,卻沒人曉得該怎麼辦,睡到她的「我沒事」再也安慰不了人。

今年的團圓飯沒有曉夏的精心策劃,便少了熱鬧與驚喜,如果硬要找出與往年不同的,大概就是……今年的團圓飯只有三菜一湯,小小的桌子擺在曉夏的床上,大大小小全上了她的床。

像什麼話啊,半點規矩都沒了。

但陌軒說︰「團圓飯本來就要一家子圍在一起吃。」

曉夏苦笑,拿他沒辦法,小男孩長大,有自己的主意了,當家長的就該乖乖退居二線,不再事事出頭。

「大嫂知道甘爺爺的學生是誰嗎?」陌新笑問。

「誰?」

「記不記得到書院請你做 衣服的欽差大臣唐紹和?」浪漫小說圖書

「是他?」

「對啊,他現在是翰林院長官,厲害吧,听說當年他還是個狀元呢。我們居然和唐大人是師兄弟,實在是太幸運了,能被爺爺收做徒弟。」

「都是陌言的功勞,居然幫你們找到甘爺爺這麼好的先生。」

提到陌言,席間氣氛頓時黯然。

他們不是不想大哥,但大嫂已經這個樣子,家里沒有能力再收拾另一份悲傷,他們只能藏著腋著,把哀慟壓抑在心底。

欣瑤急忙另尋話題。「听說這次能夠消滅敵國,最重要的功臣有三個,一個是劉將軍,一個是七皇子,另一個是永平侯家的長子韓磊。現在外頭的人都在討論韓磊,因為他長得很好看,一進京城就迷倒眾家千金,許多大官都想求皇上賜婚呢。」

「他們是沒見過陌言,如果他沒死、如果他領兵進京,肯定會萬人空巷。」

到時那些老頭想招婿,陌言就能帥帥一甩頭,用睥睨天下的眼光看著眾人道︰「我已經有妻小,她的名字叫做白曉夏。」

酷吧,一個不小心她成為男主掌心的朱砂痣,多爽啊!這種人設她喜歡。

陌軒、陌新垂下頭,他們何嘗不希望如此,可惜蒼天無情。

陌新硬把話題從大哥身上拉開。「七皇子封勤王,劉將軍賜爵,現在是鎮國公了,韓磊也封了靖遠侯。現在酒樓飯館里說書的,都拿他們的功勳當故事講給百姓听,他們是百姓心目中的大英雄。」浪漫小說圖書

如果故事的主角是陌言會更勵志吧!一個平頭百姓,身負一家子的期待,從無足輕重的小兵一路往上爬到最高階……這樣的故事肯定更能撼動人心。

曉夏不再接話,光是笑著,笑著編織三品將軍逆流而上的故事,可惜她不會寫故事,不然定要讓所有人知道,天底下有一個叫做梁陌言的英雄,這樣的英雄不應該淹沒在歷史的洪流中。

他們談論三位大英雄的事蹟,曉夏听著、笑著,不再制造尷尬氣氛,她懂的,都是好心,她怎麼能當成驢肝肺。

「大嫂,听說京城的元宵節很美,滿街的燈把天空照得像白天呢,到時我們全家一起去逛逛好不好?」

不想,她要睡覺,但長大的小屁孩做了主張。

陌軒說︰「就這麼決定,這是我們搬到京城的第一個元宵,無論如何都要趕上這場熱鬧。」

一錘定音,由不得她反對。

曉夏失笑。對啊,都是好心,她不能當驢肝肺……

京城的元宵果然萬頭鑽動、熱鬧非凡,這是從小地方來的他們不曾見過的。

安定下來之後,兩兄弟為了即將到來的會試,從早到晚都關在屋里讀書,難得松泛,臉上不由得浮出笑容,欣瑤更是了,一雙眼楮好像怎麼看都看不夠似的。浪漫小說圖書

不過沒人叮矚,也沒人規定,這一家子不約而同地穿了白色素服出門。大過年的,誰不是穿得喜氣洋洋、熱鬧張揚?這麼一來,就顯得他們很不一樣。

就是這個不一樣,才會讓迎面而來的男人一眼注意到他們。

梁家大小不論男女都長得清麗干淨,最令人矚目的是他們的氣質,一個個文質彬彬、溫文儒雅,尤其是最年長的姑娘,雖然像生病似的,看起來有些憔悴,卻也因此更惹人憐愛。

男人在經過身邊時,不小心撞到陌新,他的眼楮閃了閃,嘴角笑容更加深刻了。「對不住,是我不小心。」男人拱手道歉。

「沒事。」陌新輕聲道。

曉夏下意識審視起對方,三十幾歲,五官端莊,態度和煦,身上有著掩飾不了的貴氣,只是他的眼神閃爍、目光不定,感覺心術不正,這種人不宜相交。

他身上的絲綢是去年江南剛研制的新款,遠遠看著是簡單的紫色,但在太陽的照射下,會反射出深深淺淺的紫,而深淺不同的紫構出了大小雲紋。

那樣一匹布連價錢都沒有,重點不是貴,而是根本拿不到,因為那是貢品,數月前她手上有同樣的一塊布,縫制好後透過汪東家的手送到靜寧郡主手上。換言之,他是皇親貴冑?

「不知兄弟是哪家的貴公子?」

「我們是進京趕考的士子。」陌軒輕描淡寫道。

「不簡單,這麼年輕就要出仕?」男人微微訝異。

「好說,還沒下場呢。」

「今日街道人潮洶涌,你們帶著姑娘上街,實屬危險,要不要到前方酒樓坐坐,就當兄長給你們賠禮?」

對方過度熱情,讓陌軒心生警戒,回道︰「多謝大爺相邀,不過我們已經打算回家,就此別過。」

拱手說完,他和陌新護著妹妹和曉夏離開。

突地,前方人群騷動,百姓不停往前推擠,曉夏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拉住欣瑤的手被人群給沖開,不由自主地,她被人群推著往前走。

回頭,視線對上滿面焦慮的陌軒,周圍太吵、聲音被淹沒,她只能夸張了嘴型說︰「護好欣瑤、各自回家。」

她不確定他有沒有听見,但陌軒點頭了,點得幅度不大,卻讓曉夏放下心。

她隨著人潮往前,走過三百公尺左右,人群漸漸停下,曉夏被堵在中間,視線被前頭的人遮住,什麼都看不見,但耳朵听見了,她听見了百姓的歡呼聲。

「勤王、勤王……」

哦,恍然大悟,是那位立下大功勞的七皇子啊。確實,這麼好的宣傳時刻,就該出來混個臉熟,再表達一下自己的親民態度,于百姓心目中建立良好形象,才有機會和其他皇子一爭。

這種事與她無關,她也不熱愛宮斗劇,于是試著往外鑽,但是老百姓對英雄的憧憬太過熱烈,害得曉夏擠亂了 衣服頭發,擠出滿身大汗,好不容易才脫離追星人潮。

她管不得東南西北,一心想盡快回家,但最近的路被堵了,她一點都不想再鑽回去,只能換個方向。

她走著走著、走離市中心,走得人群越來越少,方才吐出一口長氣。她看準方位後,決定從眼前這條街走到底,繞個大圈圈,再轉回自己家。

做出決定後,她鑽進人煙稀少的街道,低著頭快步走,行走間卻被兩扇黝黑大門給吸引,那兩扇門好高啊,門釘一顆顆安著,彷佛壓在心口,讓她有點透不過氣。

抬起頭,她看見門上的牌匾。

靖遠侯府?哦,是那個很厲害、很帥氣、很多名門閨秀都喜歡的大英雄,听說他沖入敵軍陣營,將深陷其中的七皇子給救出來。

富貴險中求啊,韓磊絕對是個狠人,為前途,連命都可以拿出來賭。

不過他賭贏,陌言卻賭輸了,陌言的頭顱墊在他的腳底下,助他封官承爵變成人上人,陌言卻只能躺在漆黑的泥土里,與家人永別。

錯了,就該堅持一點的,堅持給他縫一整個包袱的投降小旗。

沉重的聲音傳來,那兩扇門被拉開,有人從里面走出,曉夏下意識想避開,但一句「小心」拽著她的腳步。

緩緩抬頭,她看著從門後走出來的男子。

氣宇軒昂、卓爾不凡,男子有張帥到讓人觸電的臉龐……

曉夏觸電了!愣愣看著在腦海里深深烙印的臉,和初識時一樣目不轉楮、一樣心跳飛速、也一樣喘不過氣。

怎麼會是他?沒死嗎?變成大英雄靖遠侯了?那她親手埋下的骨灰是誰的?為什麼要更名改姓換身分,因為……

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扶著那名女子,臉上露出從來沒見過的溫柔。

了解……她傻傻點頭,傻傻笑著,千百年來人世間從來不缺陳世美。

那女子長得……雖然她很想用惡毒的語言來形容對方長相,但人家眉是眉、眼是眼,五官端正,形容姣美啊,他有足夠的理由變心、有足夠的理由拋棄手足、也有足夠的理由,把過去的一切埋葬。

曉夏認得女子身上的 衣服,因為那是她親手做的,這個晚上她還在另一個男子身上看見同樣的布。

她就是靜寧郡主啊?

良禽擇木而棲,他沒錯。是她錯認相思,是她誤解「無一是你,無一不是你」,當兵嘛,拼命會緊繃神經,有個傻女人的愛戀確實可以讓人放松心情,他只是在尋找一點娛樂,是她誤會、認真了,關他何事?何況人家付費了呀,兩千兩銀子呢,買她一季相思又如何?那麼他對郡主呢?是有緣千里來相會?是一見鐘情、此生不悔?是天雷勾動地火,燃盡三生情愛?還是……三品將軍不夠看,立志往上爬的他,必須求得靜寧郡主長相伴?

他想當靖遠侯,想要光宗耀祖,滿足對成就的需求?

笨蛋,可以明說的呀,何必送來骨灰嚇唬大家?她能夠理解的呀,人各有追求,為夢想可以犧牲的程度也各自不同,面對面說清楚不好嗎?

白曉夏,你成就不了我的人生,請你讓路。

她肯定會讓的,她不硬又不臭,對于當絆腳石不感興趣。

唉……算了吧,何必再追究原因,結論才重要,結論是梁陌言與白曉夏此生無緣、來世不得聚,結論是他們失之交臂,從此斷情絕緣,再無關系。

只是……多不甘心,一千多個日子的引頸期盼,熬過無數潦倒艱難,日夜盼著早晚下三巴,欲將書報家,她以為將會迎來終生繕,誰知是生死兩不見……浪漫小說圖書

應該調頭就走的,但她不好過了,怎甘心輕易放他幸福呢?

她是個壞女人,所以她走向前,一雙眼楮灼灼地看著他,一瞬不瞬。

他不認得曉夏了,只覺得哪來的姑娘如此絕麗出塵,卻又如此教人心憐,他對女人不感興趣的,但此時此刻心髒怦怦地不規則跳動。

靜寧郡主被兩人的注視挑起了危機意識,軟軟嬌嬌地扶著男人手臂,頭輕輕靠上他的肩,柔聲問︰「侯爺認得這位姑娘嗎?」

郡主的提醒拉回他飄移的意識。「不認識。」


靜寧郡主細細觀察,確定他沒有說謊,這才一哂,心道︰韓磊果然好容顏,連陌路女子都會為他駐足痴狂。

看一眼女子的穿著打扮,帶起些許鄙夷,她微抬下巴道︰「我先回宮里了。」

「郡主慢走。」韓磊親自把她送上馬車,看著車子遠行。

他看著馬車,眼底那抹情緒是什麼?依依不舍嗎?

真的有那麼喜歡啊,真愛何必隱瞞?她又不是不識時務的秦香蓮,一路告到京城,非要把舊時心里人送上斷頭台,她向來主張好聚好散的呀。

馬車走遠,韓磊轉身準備進府。

「梁陌言。」

一聲低喚,她喚住了他的腳步,這個聲音……

韓磊不敢確定,緩慢轉頭,對上了她的眼楮。

曉夏逼自已笑得燦爛。「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他沒問什麼意思,但曉夏先解釋了。「白話文是,我終于失去了你。」

不是死亡的隔離,是真真實實地失去,失去一個未婚夫、丈夫、朋友、筆友……她也不確定自己失去的是什麼,但是很清楚,徹底的失去了。

韓磊認出來了,是白曉夏……他終于明白,她信里寫的「等你回來,給你一個大驚喜」指的是什麼,終于理解為什麼她會說「在美貌面前,才能抱負都得低頭,從現在起我要抬頭挺胸、昂首闊步」。

現在的她美得教人驚艷,美出驕傲本錢。

可她怎麼會在這里?陪陌軒、陌新科考?不至于啊,他們都大了,何況制衣廠、書院不是讓她忙得團團轉嗎?

她笑著說︰「沒事,活著就好,沒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

太驕傲了,她半點都沒有泄漏自己的傷心。握緊雙拳,揚起甜甜笑,她說︰「以後要更努力哦,加油!」

說完,一個漂亮的旋身,瀟灑背過他,跨開大步,挺直背脊往前走。

只是走著走著忍不住了,怎麼辦?伸出手背狠狠抹掉眼淚,她突然轉頭對他解釋,「別誤會,那是快樂的淚水,祝你幸福。」

望著她的背影,心像被斧子給砸了,瞬間碎成齎粉。

說好要斷卻、要深埋、要從此留在記憶里的人,硬生生地闖到他面前,她笑得那樣柔美,可他卻疼痛難當,咬緊牙關、青筋在額間隱隱跳動……對不起,他真的真的很抱歉……

「侯爺,那是……」管事上前詢問。

他攙起濃眉,一臉不耐,說︰「京城的女子都這樣瘋瘋癲癲嗎?」

管事松口氣,笑道︰「侯爺說笑了,那女子許是腦子壞了。」

她的腦子確實壞了,壞到顧不得形象,一路哭回家,像個瘋瘋癲癲的婆子那樣,到家時

已是深夜,她雙眼紅腫、形容狼狽,漠然的臉龐失去生氣。

陌軒幾人急得團團轉,直到看見她才松口氣。「大嫂,你去了哪里?」

「沒事,迷路了。」迷了整整五年的路,把心也給迷糊了。無妨,從今天起眼清目明,再不一葉蔽目。「時辰不早,都歇下吧。」

听她的話,大家各自回房,曉夏卻繞到廚房搬來一磚酒,推開窗戶,看著高掛天邊的皎潔明月,干杯。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今晚有月與影陪同共飲,沒有梁陌言的日子,她不寂寞。

她喝著喝著,喝得神智不清,一面念詩、一面唱歌。「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散了,都散吧,像蒙蒙飛絮,像風吹蒲公英,把種子吹向遠方,立地生根,數年後又是一片郁郁青青。

是的,悲傷促成下一份前進的力量,沒什麼了不起,沒什麼好害怕。

「心痛比快樂更真實,愛為何這樣的諷刺……原來容忍不需要天分,只要愛錯一個人……孤獨比擁抱更真實,愛讓人失去理智……」她放聲大唱。

白痴啊,白曉夏,天底下你的愛情最諷刺,不過是通幾次信、不過是幾日同居,哪就稱得上愛情?你的愛情就是空中閣樓,你的快樂全是假象,你的幸福全都是幻,你就是個沒有腦袋的笨蛋。

你是有多缺愛啊,你憑什麼認定他喜歡你?就因為接管了他的弟妹,就因為自認為他做出犧牲?愚蠢到了極點!

不怕,蠢過這一回,有了經驗,你將在愛情路上變聰明,就像被詐騙過一遍,再也不會掉進陷阱里面。沒事的,你的傷心不是因為太愛他,你只是習慣為難自己,所以沒關系,過了這關就好。

不想一輩子傷心,就用一陣子的眼淚去離開那個人吧!

不會了,你再不會被現狀所困,你已經付出足夠的代價,已經被這個世界狠狠地拇了巴掌。

曉夏用力吸鼻子,用力大聲歌唱。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別管那是一個玩笑還是謊話……我還是從前那個少年,沒有一絲絲改變……」

玩笑結束、謊言識破,她還是從前那個少年,沒有一絲絲改變……哈哈哈……她仰頭大笑,她大口喝酒,她一面哭、一面對自己大喊沒事……房間里,陌軒握緊拳頭,他對自己說著︰發泄出來就會沒事;陌新憂心忡忡,欣瑤在屋里來回繞圈圈,像只無頭蒼蠅似的,所有的「家人」都在為她擔心。

然意外地,經過一晚,他們在隔天的早餐桌上遇見曉夏。

她已經很久沒有跟大家同桌用膳,只是她的臉微種,眼楮也腫得有些滑稽。

但她不在乎,誰的人生沒有發生過一點兒破事,何況這事兒,彷佛依稀錯在她自己,是她的錯認,誤以為他的感覺和自己相似……沒關系,人非聖賢嘛!

曉夏笑著給大家布菜,像過去那樣。「你們今天要出門嗎?」

「我要上街買糧,過年前準備的吃得差不多了。」欣瑤說。

「我們家欣瑤真能干,以後家里的事就偏勞你羅。」曉夏道。

「放心交給我吧,我已經長大了。」欣瑤挺起胸膛說道。

「真好,你們一個個都長大了,記得哦,以後要好好孝順長嫂,我可是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們給拉拔大的。」

「去!我什麼時候給你把過屎尿?」見她又能說笑,陌軒一顆心終于放下,往她碗里夾了一筷子菜。

「我沒嗎?」說著目光對上陌新,害得他紅了臉。

他……有。大哥離家那個晚上,他尿床了,他不知道大哥離家,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害怕。

是她把他抱在胸前說︰「恐懼是種再正常不過的情緒,它可以幫助我們建立危機意識、避開災禍,所以恐懼並不丟臉。」

這話解除他的羞愧,當時他心想︰老天爺待他真好,給了他一個好大嫂。

噗的一聲,曉夏笑開,「好啦,說笑的,你們今天會在家嗎?」

「我們寫了新文章,唐大人讓我們每隔五日過去一趟。」

「那好,我會晚點回來,我打算去找個新鋪子,『白曉夏』該開張羅。」

听見這話,兄妹三人互看一眼,意思是大嫂終于要振作起來了?真是太好了!

「京城居大不易,我得努力好好賺錢。」

「我們很快就能夠分擔家計。」陌新說。

年輕人想得淺,七品小官能分擔什麼家計?怕是連和同儕應酬都有點困難,不過士氣不該隨便打擊,所以她說︰「好好努力,大嫂等著你們。」

陌軒看著曉夏,心頭有點酸、有點矛盾,她才十八歲,青春正好,她長得那樣美麗,不應該為了成就他們犧牲一輩子,她有權利擁有丈夫、孩子,擁有屬于自己的家庭,只是他舍不得把她嫁出去。

曉夏睡得極不安穩。

昨晚韓磊打發掉管事,悄悄跟在她身後,看見她一邊走著,一邊肆無忌憚地哭著,是因為傷心到無以復加?是因為覺得被欺騙?罪惡感在他心底不斷發酵。他看著她發酒瘋,她笑得亂七八糟卻也哭得亂七八糟,這樣的她讓他無比心痛。

她說要勇敢的,她大聲唱著歌,唱著要換種生活讓自己變得快樂,唱著放棄執著,天氣就會變得不錯,還唱著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她用盡力氣鼓吹自己,還是無法不傷心。

自從打完仗返京後,他又開始失眠,她的衣服已經拯救不了他的夜晚,他知道的,是因為他不再擁有她。

他想她,想得心都疼了,卻不敢承認,因為擔心承認過後,再也無法抑制見她的沖動,他很清楚控制不住自己的下場是什麼,他無法冒這個險。

是的,他的處境並不好,跟蹤她的路上,他殺死一個眼線——為了不曝露她的存在,第一次動用舅舅的人。

今晚,他听見棉被里傳出她壓抑的哭聲,她的極力控制讓他鼻酸。

怎麼辦?嘴上說著沒事,卻放不下哀傷,她這樣一路哭下去,會不會把眼楮哭壞?她夠瘦了,怎能繼續憔悴?

不應該的,但是沖動了,所以韓磊跳進屋里,點上曉夏的睡穴。

慢慢在床沿坐下,他看著她的臉,手指輕輕劃過她的眉眼鼻唇,現在的她令人驚艷,難怪葉青會鼓起勇氣向她表白,換成任何一個男人都會的吧?

看到宋敬回信提到此事時,他嫉妒得在院子里舞了一夜的劍,把靜寧郡主特地命人種下的薔薇全數毀去。

大戰結束前夕,決定放開她的那個晚上,他捶壞了帳里的木桌。

不甘心吶!她是他微小的幸福,是他想握在掌心的快樂,他當然想把她留下,只是理智提醒他,比起自己的不甘,護她一世平安更重要,因此他別無選擇。

身子微歪、再靠近兩分,她的氣味鑽進鼻息間,繃緊的神經松開,懸宕的心定位,他決定允許自己放縱一下下,長長舒口氣,韓磊滿足地收攏雙臂。

他挪動身體,漸漸地調整到最舒服的位置,他靠在她身旁,臉頰貼著她的秀發,淡淡發香陣陣傳來。

閉上眼楮,他回想兩人的過往——

陌新喂完雞卻忘記關上門,平日忘記就罷了,但今天里面有陌言從山上抓回來的雉雞,羽毛五彩斑爛,神態奕奕,肯定能賣個好價錢,但陌新的疏忽讓兩只雉雞越獄了。

他發現時,一語不發、臉色難看,陌新站在面前,對著大哥嚴肅的目光,神情緊張。

「為什麼同樣的錯要犯兩次?」他厲聲道。

他在乎的是「兩次」,這世道不會無限制原諒你,天底下只有家人能對你寬容。但他不會一直留下,他們必須更快學會世間殘酷。

冷眼望向陌新,看得他眼淚鼻涕齊飛。

「大哥,我知道錯了。」

「你說過同樣的話。」他面無表情。

曉夏在廚房,滋一聲蛋液下鍋,金黃色蛋汁瞬間在油里凝結成形,真香啊!

盛盤後她把蛋放到桌上時,發現後院一大一小面對面站著,小的那只都快把頭縮進胸口了。

怎麼回事?疑問剛浮上,就听見陌言道︰「今天的粗心丟掉兩只雞,你怎麼曉得哪天的粗心,丟掉的不會是你的性命,到時認錯有用嗎?」

「大哥……」

「賣慘于事無補。」

陌新控制不住放聲大哭。

听見哭聲,曉夏哪里還忍得住,立刻沖出廚房,擋在兩人中間,胖胖的身子像個盾牌,把瘦小的陌新擋在身後。

「小孩子有犯錯的權利。」一上來她就丟出這句。

「不會有人無限制原諒他犯錯。」

「他才八歲,還會不斷犯錯,但犯錯是好事,就像摔跤,只要摔的次數夠多,他就能學會怎麼不摔、怎麼摔不痛、用什麼方法可以最快站起來。你不給他機會犯錯,等同剝奪他學習的權利。」

滔滔不絕一大篇,陌言半個字都沒听進去,只是看著她表情認真,好像他敢動手,她就敢跳起來咬他一口。

羨慕啊……如果那時有人像她這樣擋在自己身前,是不是他就不會這麼恐懼?對上她的眼楮,冷然目光浮上一絲溫度,他沒夸她,也不再責備陌新,只是在轉身那刻嘴角揚起。曉夏握住陌新的肩膀。「我們來想個辦法,讓同樣的事不會再發生,怎樣?」

陌新看著她,輕輕笑了,露出掉牙的黑洞。雖然二哥不喜歡她,但他覺得這個大嫂挺不錯。

看著曉夏的背影,目光漸沉,眼皮微微合上,這些天他睡得特別好,彷佛躺在身旁的她是他的安息香。

經過那些爛事,他無法對人產生信任,但她這個「意外」,意外地贏得他的信任,他不知道如何解釋,但事實已經如此。快睡著了……鼻息已沉……

突然一個巨大震動!竹床發出強烈的嘎吱聲,曉夏從床上跳起來,尖叫著在床上翻來翻去,像顆球似的。

陌言被她這麼一吵,彈身躍起,應該驚詫的,但是看著一顆肉球在床上滾來滾去,他憋不住的噴笑。

還沒搞清楚狀況就听見一聲驚呼,她直接從床上蹦起來。

床不大,這一跳只會有兩種結果——不是把陌言壓成泥,就是把他撞成重度殘障。

但是她控不住驚慌失措、控制不了已經飛在半空中的自己。所以克完爹娘之後,她又要克夫了嗎……閉上眼楮,她覺得自己好悲摧。

砰!肉對肉的短促踫撞聲之後……沒有?她沒壓死他、沒撞死他,還被他牢牢抱在懷里?

天吶,她要暈過去了,怎麼會有這等好事?他好厲害,一百公斤的體重以及重力加速度……他受過長期的負重訓練?他的骨頭是由鋼鐵鑄成的?

下意識地,她伸出圓滾的、短短的手指頭往他胸口戳了戳。

這樣的手指頭勾引不起男人的興趣,何況懷抱中的球只有十三歲,他再變態也下不了于,但是在手指踫上那刻,他居然……心悸了?

不明所以的酥麻感迅速涌上,汗水不經通知就自行從額頭、後背冒出,明明天氣不熱的啊。

他板起臉,用嚴肅掩飾自己的失控。

曉夏被臭臉嚇到,小心翼翼縮回手指頭、小心翼翼指向床角,軟軟嬌嬌地說︰「那、那……里有老鼠。」

放下她,好吧,他承認那一刻,心底有微微的嘆息聲響起。

他順著她的手指望去,三兩下就把那只在床被間竄來竄去的老鼠給擒住,喀嚓一聲,頸骨折斷,他抓起老鼠往屋外走去。

回房間後發現她躺在他的位置。「躺進去。」

「不要,那里有老鼠跑過。」

老鼠跑過會怎樣?又沒癇屎拉尿。「躺進去。」他一早就得起床,不想擾了她。

「就今晚好不好?明天我把被子拆洗過,再換回來?」她可憐兮兮說著。

壯碩的女人很難可憐兮兮,但她辦到了,陌言擋不住心軟,沉默地躺到床內側。

雙手放在後腦杓,他沒看她,眼角余光卻見她把自己縮進薄薄的被子里。

沒理她,他眯起眼,在空氣中尋找熟悉溫暖的氣息,再度準備入睡。

軟軟的聲音從被子里傳出。「你可不可以設機關抓老鼠?我很怕……」

她聲音輕顫,向來缺乏同情心的他,臉龐被控制不住的笑意渲染。

沒听見回答,她拉下棉被想再說一遍,但卻見他在笑?他居然會笑?

帥哥的笑有感染力,于是她也笑了,胖嘟嘟的臉頰肉把眼楮擠成一條線,不存在半點美感,可他竟然覺得……漂亮極了?

天!自己一定瘋了。

一顆球在身前身後轉是什麼感覺?應該是滑稽吧,但陌言覺得幸福,伸長雙臂,任由她在自己身上擺弄。

她搞了條布尺出來,他沒見過那樣的東西,但挺有趣的,更有趣的是,從一開始動作,她的嘴巴就沒有停過。

「你不要真的以為馬革裹屍氣豪壯,就悶著頭一路往前沖,什麼叫馬革裹屍?屍啊,都變成屍體了,哪還有氣?豪壯個屁!」她說粗話了,沒有教養,但他卻覺得很可愛。

「打仗要靠腦袋,不是靠體力。你是小兵,影響不了戰局,但你可以影響自己,比如敵人從前方五十公尺過來,眼看他的大刀就要砍下,你可以立馬停下腳步、一個旋身,往後快速狂奔。」

「這不是打仗,是逃命。」

「不然在狂奔之際,眼觀四面、耳听八方,尋找身強體壯之人,站在他後面,再往前行。」

「你讓我拿別人當盾牌?」

是這個意思沒錯,但他能不能別那麼直白?這樣顯得她很邪惡狄。誰都想當白雪公主,哪有愛做惡皇後的?如果不是情況特殊,她怎會提出這麼「人不自私、天誅地滅」的提議。

「行行行,你盡量勇往直前,但如果不能確保自己平安歸來,對不起,這件衣服上面我會逢滿小白旗。」到時候他就是一個活動的投降看板。

噗!他放聲大笑,對于她的大膽,他已經放棄糾正。

一幕幕過往在腦海中盤繞,然後鼻息重了,合上眼,今晚失眠與他無緣。

跑到姑娘閨房找覺睡?這是不道德的,比拿旁人當盾牌更天誅地滅,但他的意志抵擋不了身體欲望,緊緊抱住她,像抱著泰迪熊那樣。

她變瘦、她變美,她有了讓所有男人怦然心動的本錢。但他為她怦然心動……在很久很久、在她還不具備本錢之前。

熟睡……緊擁的兩人,表情祥和恬靜,微微的笑容、淡淡的甜蜜,他們在彼此的懷中找到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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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死中求活

「白曉夏」正式開幕。

和鎮里的「白曉夏」不同,那里的 衣服專門提供給「金縷衣」,「白曉夏」代表的是設計師名號。然京城,她打算將這三個字打造成品牌。

這間鋪子只接VIP,從頭發衣服到鞋子,全都是個人專屬設計。

會決定這麼做的主要原因有兩個——第一,初來乍到,沒找到能委以重任的人,多數時候她必須親力親為,沒有量產條件。第二,「清照書院」即將招生,她想在上頭多花點心思。

經歷上回被陷害,卻得姑娘、太太們相援之後,她深深理解人脈的重要性,這時代女子地位雖然不高,卻也能影響一個家庭、一個男人。日後不管是做生意,或兄弟倆留任京官,對于沒有背景的他們來說,人脈非常重要。

因此決定好經營方針,裝潢好鋪子、招募助手後,放串爆竹就算開張了。

鋪面不大、地點也不太好,但「白曉夏」托「金縷衣」的福氣,早已在京城打下名號,因此招牌掛上去幾天,就有人過來詢問,還算是個不差的開始。

「大嫂別擔心,我們會照顧自己。」陌軒有些無言,光早上曉夏已經拿著單子,第三次檢查兩人的箱籠。

今天他們要進考場,會試各方精英雲集,進京後他們听甘爺爺的話,除唐大人家之外哪里都不去。起初不理解爺爺的意思,直到鋪子開張那天,在欣瑤的百般撒嬌下,他們全家到外頭吃一頓飯,踫過幾個高談過闊論的讀書人後便明白了。

文人相輕,他們身上或多或少帶著幾分傲氣,尤其能夠一路過關斬將參加會試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家世闊綽、養尊處優長大的,自然目空一切。

兩兄弟親眼看見他們嘲弄同桌的年輕人——對方穿著簡陋,看起來瘦小病弱,他們讓他去買人蔘貂皮,免得進考場體力不支,才學再好也不過是鏡花水月。

他們清清楚楚地嘲笑對方的經濟實力。

曉夏說︰「誰說御寒只能靠人蔘貂皮,烏拉草也行,那男子若非意志力堅定,怕是未入試,心志已被摧折。」

兩兄弟看一眼身上的棉布衫,理解了,他們年紀尚小、太在乎旁人給的評價,肯定無法過這一關,從此閉門、更加努力。

甘爺爺給他們的目標是一甲,這話听起來不太對味兒,一甲又不是拔蘿卜,哪能一拔一個準兒。但爺爺寒聲道︰「如果辦不到,就別說我和你們有關系。」

爺爺說他們年紀太小,書念得好,不代表有治理一方的能力,人情世故、地方庶務、御人管理都需要時間學習。他們最好的出路是考上一甲,留任翰林院,從當差中多看多學慢慢累積實力。

曉夏問︰「要不要讓他們緩個三年,再去應試?」

甘秋禹哼道︰「我哪有時間跟他們慢慢磨,這科沒考上,以後就省省心,讓他們跟你做生意去。」

這話絕對是威脅,在爺爺教導下,他們太了解爺爺表面看起來清風明月,其實霸道得很,啥事都要按照他的心意走。

「出恭過了沒?」這話問得……還把他們當孩子呢,他們都是正經舉人了。

「去過了。」

「昨晚有睡好嗎?」她不贊成用外力解決睡眠問題,卻又擔心這兩只緊張到睡不著,硬是咬牙拿出十兩銀子買安神香,睡前點上一丸,他們睡好了、她卻肉疼得想咬牙。

「有,精神飽滿著吶。」、

「水省點兒喝,公用的茅廁肯定不干淨,老上會影響心情,吃飯前記得洗手,免得吃壞肚子,影響考試。」

陌新點頭,這是嫂子立下的家規,打吃她做的第一頓飯,他們就得照做。

「又不是大嫂去考試,干麼這麼緊張?」陌軒笑道。

「當我緊張你們啊,我是緊張爺爺的一世英名。記住,晚上一定要把壓在箱籠下面的那床棉被拿出來蓋,里頭我填了鴨絨,很保暖的。」

她順手把貂皮大髦披在陌軒身上並系起系帶,一面綁還一面叨叨。「今年都開春了還下雪,皇帝也不知道體恤讀書人體弱,把考期往後延些,果然是關在金磚紅牆下,啥都不知啥都不懂,只曉得娶老婆搞宮斗……」

听她隨口抓起皇帝就一陣批判,嚇得兩人心髒狂跳,連忙搗住她的嘴巴。

「我的好嫂子,皇帝是拿來尊敬的,不是拿來批評泄恨的。」

陌新緊張的模樣,讓她想起梁陌言,那時他也總……算了,想他做什麼?天涯兩隔,侯府大門早已關掉他們的關系與過去。

「考試推遲,各地讀書人就得在京城里多待,有錢的無妨,但窮人就慘了,怕是挨不到考試。再說每回取士,京城涌入大量外地人,多少造成百姓困擾,糧米肉菜價格變,外地商人進京做生意,連客棧都找不到……」

「行了,是我的錯,我不該批評你們至高無上的皇帝。」曉夏連忙阻止陌軒往下講。不過很開心,他不是光會念書的愣頭青,已經會從不同角度考量事情,甘爺爺到底是何方人士,為什麼有這樣的眼光來教導徒弟?

「時辰不早,該出門了。」

曉夏看一眼天色,天都還沒亮呢,心疼他們的辛苦。一人遞上一個手爐,車夫已經在門外等候,一家三口在下人的目送下走出家門。

陌軒不讓欣瑤跟,這幾日在咳嗽呢,要是出去吹風,肯定會病情加重,她只能扁著嘴送哥哥們到大門口。

「你們回來,我給你們做好吃的。」欣瑤的手藝得到曉夏的真傳,甚至是青出于藍。

試場外頭,曉夏看著兩兄弟。雖說年紀小,但這幾年羊奶日日喝著,肉菜點心頓頓不落下,體格不輸旁人,看著兩人背影,心頭一股驕傲油然而生。

考試得三天才能出來,這時候比的不僅僅是學識更是體力,幸好爺爺讓他們練武強身。

但爺爺卻是這樣說的,「好生練練,考不上官,還能給官看家護院。」

這嘴可真損,她總覺得爺爺有種虎落平陽的不得志,現在想想,那樣的人材來教導兩只小的,確實浪費。

爺爺是「他」請來的,還是在乎自家兄弟對吧?就算他有鴻鵠之志,卻也盼著同巢骨肉別學那金絲燕雀。

曉夏忽地捶上自己的額頭,重重的一下,疼……

做啥呢,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雲去。人都走了,她還在這里想念?蠢吶!別再想了,她根本不愛他,她只是放不下曾經努力的自己,她需要拋卻過往,從頭來過。

對!她要去鋪子上工,別再想那些有的沒的。嗯……想想陳姑娘吧,一個月後她要參加賞花宴,那是場改變形式的相親宴。

陳姑娘的皮膚狀況不太好,得讓助手幫她做護膚調理,好讓她容光煥發登場, 衣服的設計應該偏重身形……

走著想著,突然她被人用力一扯,差點兒沒站穩,抬頭看清楚來人,瞬間心情、表情全在此刻凝結。

他也來送陌軒、陌新進考場?也對,親兄弟嘛,打斷手骨還連著皮呢。

「我不是梁陌言。」他說。

「嗯,你是韓磊,鼎鼎有名的靖遠侯嘛。」她口氣里有掩不住的諷刺。

靜靜看著她,心情激蕩。不該來卻來了,不該拉住她卻拉住了,自從曉夏出現,他完美的克制力失蹤,這樣非常危險,但他無法控制自己……

「真正的梁陌言早在十年前就死了,我只是頂替他的身分活著。」從不解釋的他做了解釋。死亡議題書籍

這時眼角余光瞥見一個黑色身影,韓磊眉頭微緊,「他」到底要派多少人到自己身邊才能安心?沒時間解釋了,他提腳就走。

但曉夏怎能讓他離開?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把話說清楚。」

他低聲快速說︰「我要出京辦差,十天後回來,到時再去找你。」緊接著大聲斥喝,

「放開!可知本侯是誰?豈是你能覬覦的。」

一甩袖,轉眼間他走得不見蹤影。

兩人踫面的時間很短,但在短短的踫面中,她抓到線索。

他身不由己?有人在監視他?與他有關系的人會受到波及?這才是他改名換姓的真正原因?他不是不要家人,而是……要不起?

天,他在軍中究竟招惹到什麼危機啊?

快馬奔騎、日夜兼程,唐紹和與韓磊在三日內來到揚州,速度快得讓那些連消息都還沒有到手的碩鼠來不及動作。

「還有多久,信差才會到?」唐紹和問。

他們未進揚州,就換上綢衣、假扮商戶,揚州城的宅子早已收拾妥當,他們為今日預備許久。

打從韓磊進京的第一天起就在謀劃今日,他要一點一點把業炤瑜拉進地獄。

進京後,「韓磊失憶」的消息就傳播開了,之後他認下親爹,在親爹的牽線下成為太子的同路人,他為太子出謀劃策,能力受到青睞,短短時間內成為太子的左膀右臂,順利參與所有機密。

但太子疑心病重,既想信任他、利用他的本事,卻又擔心他突然記起過往,因此不擅長做人做事,卻很擅長布置眼線、棋子的太子,在他身邊安排了不少人,包括……是的,包括靜寧郡主。

「我讓人在路上阻了阻,應該能夠拖上五日。」

「五天?夠了。」

「舅舅可以盡快宴請揚州大官。」

舅舅將扮演太子身邊的重要幕僚「阮玉」,下揚州與各大官員一敘,明年的稅收將會有一半進入太子的口袋。

阮玉始終待在太子身邊不曾離京,官員們對他的熟悉度不高,這種事阮玉不會出面,只命人帶著太子的青玉章來談,但過去太子只要三成稅金,今年提高到五成,阮玉親自走這一趟……非常合理。

「拜帖已經遞出去,我邀他們到百香樓敘敘。」唐紹和拿出小鏡子,對著鏡子一笑,試著擠出滿臉貪婪。「練那麼久還是不像,怪我長得太正派。」

韓磊斜眼看他。「別對自己要求這麼高,舅舅的表情夠小人了。」

「為什麼是我演?你來!」這話純粹打屁,韓磊太有名,認識他的人滿街跑,更別說在戰場上待那麼久一身正氣,讓他來演奸臣,哪來的說服力?

比較起來,他這個深受皇帝看重卻深居簡出、不應酬結黨的翰林院長官,更適合扮演。

「也行,我去應酬,舅舅去偷帳本。」

這話刨人心吶,是先生親口認證——阿磊是所有徒弟中武功最高強的。那甘秋禹怎麼說唐紹和?他說這家伙最擅長察言觀色,不當權傾朝野的大奸臣,實屬浪費。

「還知道喊舅舅,懂不懂得做晚輩的道理?有事晚輩服其勞,兩件事你都該挑起來做。」

「欽差大臣是舅舅,事情都我做了,功勞算在誰頭上?」

「看在你舅媽面子上,讓我佔點便宜又怎樣?計較!」唐紹和輕嗤。

舅媽……面子的確很大,韓磊能爬到今天這位置,劉將軍功不可沒。

倘若曉夏知道他的身世,反應會不會和舅媽一樣?肯定會的吧……

韓磊的舅媽叫做劉娉婷,是劉將軍的女兒,現在劉將軍被封鎮國公,人人都高看,但在那之前「將軍」名聲雖然好听,卻入不了京城貴人的眼,誰曉得哪天就戰死沙場了呢。死亡議題書籍

因此名門淑媛不願與劉娉婷結交,嫌棄她莽撞粗魯。

偏偏這個被人視為粗野的女子,撞進唐紹和這個狀元郎懷里一見定情。

劉娉婷苦苦追求,唐紹和處處閃躲,當時還成為人盡皆知的笑話。

唐紹和舍不得劉娉婷受人嘲笑,拉了她細說苦衷。沒想到那個不要命的女人竟說︰「不就是復仇嘛,就算失敗,丟了性命又如何,至少爽快過。」

然後唐紹和就把人給娶了。

「有老婆了不起?」韓磊翻個大白眼。

「當然了不起,等你娶靜寧郡主就知道。」這話說得可歹毒啦。

「有人這樣詛咒親外甥的嗎?」

「郡主人美才氣高,要不是太子太想拉攏你,能舍這麼一個大美人?」

哼,侯府里管事、下人、奴婢……安插的眼線不夠,還想種上一枚大的?

想都甭想,現在的欲迎還拒,不過是為了糊弄太子,讓他和皇後對自己放下戒心,若非如此他怎能挖出機密。

「她算哪門子的郡主,不過是皇後娘家佷女,與早夭的公主有幾分像,皇後才帶在身邊。」

「可皇後是真心疼她,若非如此怎會順遂她的心意,非要為你們賜婚。」

「想都別想。」

「所以你打定主意,要娶白曉夏?」

「如果能斗倒太子,如果能順利活著,對,我會娶曉夏。」他斬釘截鐵的說。

但即使準備再充分,他們面對的是皇權,除非到蓋棺論定那一天,他都不敢把握自己能夠成功。

「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那麼胖的姑娘……」唐紹和搖頭。

「她現在很瘦了。」還很美、很勾人,讓他一見便日思夜想,夜夜不寐。

那次過後,他又偷渡兩回香閨,他一面指責自己,卻又一面暗自歡喜。抱著她,睡得分外深沉,一覺醒來,再大的壓力都覺得能夠扛得起,因此他又偷她一件 衣服。

「一顆球能瘦成什麼樣子?就算剩下半顆也……」

咻!陰森森的目光射過來,唐紹和後背滲出薄汗,在死人堆里爬過的就是不一樣,真不曉得靜寧郡主看上他什麼。死亡議題書籍

在韓磊的「威脅」下,唐紹和乖覺地轉開話題,「先生得到消息,無湘子躲在城郊的麒麟山里。」

甘秋禹天賦異稟,早年奇遇,習得一身文武才藝,卻因得罪考官以致名落孫山。是祖父發現他的才華,引薦給先帝,先帝對他賞識,聘為太子太傅。

當年他不過比太子,也就是當今皇帝大兩歲,就成了皇帝的先生。

講學數日,兩人投契,成為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麒麟山?竟然是在那里?」

七皇子派人到處追查,卻沒想過無湘子會在那里,那可是地宮的守護山啊。

「即使抓到無湘子,也無法證明他與太子之間有關系。」唐紹和咬牙道。

沒錯,太子可是拿性命擔保,說自己也是被無湘子欺騙的受害者呢。

「往好的方向想,至少皇上已經停用丹藥。」韓磊微眯起雙眼。

半年前皇後娘娘透過太子尋來無湘子,為皇帝熬煉丹藥,皇上用過後覺得很好,便命無湘子留在宮中煉丹。直到數月前大軍班師回朝,七皇子發現皇帝後頸處有奇怪的紫色斑紋,立刻請來太醫,這一號脈事兒便大了,什麼丹藥?根本就是毒,若非皇後娘娘也服用,太子弒父之舉就坐實了。

畢竟皇後與太子母子情深,滿京城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就在皇帝要抓無湘子時他逃了,據說還溜進東宮偷走太子三萬兩銀票,太子氣到跳腳,直說自己識人不明、悔恨交加,哭著守在皇後娘娘身邊侍疾,數日不曾合眼。

最後,此事以太子被罰禁足三個月告終。

皇帝高高舉起、輕輕放下,讓太子把心安回肚子里。

幸而皇帝食用的時日不多,只要一年半載就能將身上的余毒清理干淨。

恰恰因為此事,皇帝對太子不再全然信任,這才命他們甥舅徹查揚州稅賦缺漏,否則皇上肯定還想兜著藏著,假裝這個問題不存在。

「你說得對,至少所有的事都在往好的方向進行。」

唐紹和咬牙,就算這次不能把太子拽下來,也要卸他一條臂膀,虞家倒了,陳王吳林邵……金主一個個中箭落馬,待揚州碩鼠清除,錢袋一丟,沒錢可是寸步難行。

這三天曉夏過得渾渾噩噩,不斷回想那天的事。

韓磊會有危險嗎?是誰在暗中對付他?難道從軍的他沒死在戰場上,卻要在朝堂這個大染缸被害?

這麼一想,她的自律神經失調,失眠、胃酸瘋狂逆流、臉上長出兩坨黑眼圈、冒出幾顆小痘痘,脾氣變得暴躁。

她狂喝水,好像水能澆滅肚子里那把火,助手阿無、琬娘也發現東家情況不對,能攬著做的事兒,盡量不驚動東家。

但是……看著秦潤,阿無和琬娘不禁面面相覷。

阿無問︰「不知老爺找我們東家有什麼事?」

他拿出一襲長衫放上桌面,翻開縫在 衣服里頭的標簽。「我姓秦,想問問這上頭的白曉夏可是你們東家?」

是慕名而來的?兩人松口氣,阿無解釋道︰「是的,這間制衣廠在瑜州,做出來的衣服專供『金縷衣』,我們這里是不賣的。」

秦潤微微一笑。「可否請東家出來一敘?」

瞧對方身著錦衫,腰環玉帶,肯定身分高貴,琬娘不敢得罪。「秦老爺稍坐,我去請東家出來。」

曉夏硬逼自己專心工作,她很清楚,在事實不清的情況下,任何揣測都是徒勞。

「東家,外頭有位秦老爺想見你。」

秦老爺?不認識……

她放下針線,掀開簾子往外看去,一眼……便認出了秦潤!

那是在「金縷衣」見過的……沒錯,就是他,他的外表沒有太大改變,應是養尊處優、生活無虞的關系。

他仍舊是一張笑臉,彎彎的眉、彎彎的眼,讓人倍感親切。

只是裙襦上的小雛菊、白曉瑞的屍體、被刨走的眼球……許許多多的畫面讓曉夏驚出一身冷汗。

「秦老爺。」她硬著頭皮上前,努力不讓牙齒打顫。

「這些衣服是出自姑娘的手?」

「不,您手上這件是制衣廠做的,我只負責設計和督工。」

「數年前欽差大人帶回京的銀紅色紗蘿裳裙,是你親手作的,沒錯吧?」

他在指唐紹和?那年的衣裳是要送進宮的,那麼眼前這位……面白無須、臉皮光滑潔膩、微尖嗓音……是太監?

她道︰「我是做過一件銀紅色紗蘿裙。」

「你的手藝挺不錯,既然如此,你給爺縫幾件衣裳吧,要特殊、與眾不同,能引人遐想的。」

「稍等,我去拿簿子和尺為您量身。」

秦潤出聲制止,「不是我要。」

他從包袱里拿出衣服,曉夏一看,心跳加快兩成,再度遇見小雛菊……白曉瑞的臉浮上腦海……Death-themed merchandise

「你按這衣服的尺碼做十件,再做一套你上回做過的銀紅色紗蘿裙,尺碼在這里,記住,要一模一樣的,到時我親自過來取。」

他的口氣讓曉夏明白,這不是做買賣而是下命令,她沒有拒絕的權利。

但是她膽怯、不願瓊這渾水,現在的自己還沒有足夠能力與之抗衡周旋。深吸氣、賣力拉起笑容,她用嬌甜柔美的嗓音說︰「秦老爺,我們這鋪子和制衣廠不同,我們不賣 衣服,我們接的是量身打造的案子。」

「什麼意思?」

「我們的服務項目是透過諮商討論,從發型、妝容、鞋子、首飾……替顧客做整體設計。」

她這是拒絕?秦潤斂起笑意表情瞬間嚴肅,在京城橫著走的他,還沒人敢對他說不。

「意思是這鋪子不賣衣服?還是你想讓皇後娘娘來見你?」

他直接抬出皇後娘娘壓人。

他是皇後的人,虞家是皇後的娘家,綜合這兩點,白曉瑞的死和皇後有關?那麼成大師的失蹤呢?也有關系嗎?如果有,是不是代表自己也逃不過?Death-themed merchandise

她面露難色試著再掙扎一回。「此事小女子真的無能為力,倘若我制作衣裳往外賣,損害『金縷衣」的利益,將會違反契約,到時小女子怕是要賠得傾家蕩產。」

「『金縷衣』?沒事,不就是汪東家,我同他說說,你盡管做。皇後娘娘的衣裳先裁,之後再依這款式重新設計幾件,倘若衣服能入貴人的眼,日後自有你平步青雲之時。」

曉夏緊蹙眉心,這是沒有拒絕空間了?

見她遲遲不發話,秦潤不滿,沒見過這麼不識抬舉的。「還是不行?」

敢說不行嗎?皇後娘娘呢,她干笑著回答,「不是不行,小女子把老本全拿來盤下這間鋪子了,如今還沒有進帳,都不曉得能不能撐過這個月,哪來的銀子買布?紗蘿可不便宜,倘若秦老爺不介意,用棉布做好嗎?只要您點頭,我就試著去布莊賒幾尺。」

她知道這小小的卑微反抗起不了任何效果,只當是自尊作祟了,她就是不想讓他空手套白狼,天底下的好事,哪能全讓他佔盡。

秦潤猛地瞠眼,敢叫娘娘穿棉衣?她未免太大膽。做那麼多年衣裳,還沒人敢跟他拿錢,是鄉下女子太無知,還是她的膽子肥過老天爺,想在他頭頂上拔毛?算她行!

冷眼看著白曉夏,他一語不發。

曉夏被看得瑟瑟發抖,卻打死不退讓,如果能氣得他拂衣而去,再好不過。Death-themed merchandise

但秦潤咬緊牙關、狠狠吸上幾口氣後低頭了,最近主子事事不順、心氣不平,打殺下人是常有的事,這回差事不但不能出差錯,還得辦得讓主子們歡欣樂意。

出點血吧!這會兒主子的開心最重要,要是能借此把對手踢掉,職位更上一層樓,那就值了。念頭轉變間,他從荷包里面拿出百兩銀票,往櫃台上用力一拍,恨恨道︰「你最好能讓貴人滿意,否則就自刎謝罪吧!」

撂下狠話,秦潤往外走了出去。

直到人走遠了,曉夏收起恐懼,淡淡看著桌上的 衣服,咬緊下唇,心道︰倘若注定躲不過,要不要拼一回?為世間掙取公道、為自已鏟出一條活路?

攤開衣服,細細撫模裙擺處的刺繡,還是雙面繡,前面是小雛菊,里面改了,是圖,男與男,古代版的斷臂山。

身為弟子,她再次確定是成大師的手藝,繡線顏色仍新,這是近期作品。

成妤鳳還活著?她在秦潤手中?如果她還活著,為什麼秦潤要另尋他人裁制新衣?他一口氣要求十件,那麼還有幾個白曉瑞在他手里?

如果所有猜測都成立,有沒有可能揭發他?有沒有可能救下成大師和少年們?她該怎麼做?

拿起皇後娘娘的尺寸一看,兩道細眉微凝,若不是迅速發福,那麼當年送進宮里的衣裳就不會是給她的,不給皇後娘娘她卻想要一件完全相同的?

當初送進宮里的是情侶裝,隱含特定意義,如果真做出全然相仿的,會不會犯下忌諱?

真是大神打架,小鬼遭殃啊!掐著紙張,曉夏陷入了沉思。

風勁角弓鳴,無邊暝色籠罩,唐紹和與韓磊施展輕功快速奔跑,然而身後追擊者片刻不放松。

唐紹和咬緊了牙關,是自己的錯,他錯估了張誠學那只老狐狸。

張誠學是他到揚州第三個見面的地方官員,當天張誠學沒知會自己,就邀集當地仕紳一起參與宴會,沒料仕紳只是障眼法,當中藏了一人,那個人見過太子,認識真正的阮玉。

他心思細膩,返回居處時,再二回想宴會情況,隱隱嗅出一絲不對味,他心急地等待韓磊回返。

前兩日韓磊偷回來的帳冊看不出任何問題,他很失望,認為實者虛之、虛者實之,費盡心思解開的機關里面,藏的不是真正的帳簿。

但唐紹和認為帳簿是真的,戲能演一天一月,不可能年年上演,截至目前為止,他們並不知道皇上派人來調稅收,畢竟這幾年送進朝廷的稅款,並沒有太大問題。

若非先生走訪揚州,誰曉得此地稅賦比其他地方整整高出三成?並且過橋要過橋費,進城要進城稅,連擊鼓鳴冤都得先繳上一筆錢,幸好此地商戶雲集、商業發達,否則百姓豈能受得了嚴苛稅賦。

回想張誠學的笑臉,唐紹和越發感受到危險,當下決定今晚就離開揚州,他將前兩日偷回來的帳冊貼身藏好,與此同時,听見屋頂上傳來數道腳步聲,心嘆一聲︰不好,來不及了!

倏地窗戶竄進數道身影,唐紹和抽出腰間佩劍與敵人對峙,但來者眾,而他的武功並不出色,不過數十招已出現敗象,他被逼到牆角,只見長劍當空刺來,就要在他身上留下一個血窟窿,此刻腦子里出現了劉娉婷笑張揚的臉。

她說︰「你想做什麼盡管去吧,這個家有我在,會給你守得穩穩的。」

想起劉娉婷,此刻該感到恐懼的他,竟露出一臉幸福笑容。

這讓刺客一怔,暗道︰不好,有埋伏,手上的動作隨即慢下來。

恰恰是這一個遲疑,救下唐紹和的命。

韓磊回來了!

他進屋,幾記狠招將敵人逼殺到牆邊,唐紹和得此空隙,急忙竄出屋外,兩人施展輕功,一方追擊、一方躲避,未至天亮兩人已經出了揚州城。

然而敵人窮追不舍,並且隨著一路狂奔,加入追逐的人數越來越多,在進樹林之後,更發現此地埋伏著弓箭手,這是……非要致他們于死地?Death-themed merchandise

「分頭跑。」韓磊道。

他的武功高強,能分走大部分刺客,舅舅才有機會逃生,他本想將今夜盜得的帳簿交給舅舅,但……咻的一聲羽箭飛來!

來不及了,韓磊將舅舅推到另一條路上後,施展輕功往密林里奔去。

唐紹和死命跑著,這時大腿處傳來一陣尖銳刺痛,該死!他被射中了。

咬緊牙關拖著受傷的腿,他撐起意志繼續往前,但短短數息間,腿上的疼痛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麻木感,不久他的動作越來越緩慢,箭上……有毒!Death-themed merchandise

唐紹和听見腳步聲漸漸靠近,嘴邊浮起一抹苦笑,心中有感今日將要命喪此地,多年的汲汲營營終究功虧一簣,眥蜉難撼大樹,他還是輸了。

臨死之際,他的心中充滿愧疚,對妻兒、對父母、對阿磊……對不住了,他無力報家仇,無法護衛妻兒……

力氣漸漸流失,他再也跑不動,唐紹和扶著樹干不斷喘息,眼看著刺客朝他步步迫近。

這時一把大刀當頭砍來,他想閉眼就死,但更快的有一長鞭卷住了拿刀的手,一抽一拉,大刀立刻飛離。Death-themed merchandise

猝不及防間刺客猛地旋身,唐紹和跟著對方往後看,天……失血過多,他開始出現幻覺了嗎?

轟!轟!轟!在他尚未分辨是現實還是幻覺當下,一陣爆裂煙火自眼前炸開,在迷煙中,他低低喚了聲,「娉婷……」

韓磊也中箭了,如他所願,八成刺客追在自己身後,他憑著意志力咬牙往前跑,只是行動漸漸趨緩,後胛處的箭入肉三寸,幾乎要穿透肩胛,箭尾已經被折斷,露在外頭的一小截,隨著他的奔跑,在夜風中微微晃蕩,箭上的毒在他骨血里擴散,他的意識像浮在雲端一般。

腳步越來越慢,喘息聲越來越粗……是低估太子了嗎?自己不在的這幾年,他暗中培養出偌大實力了?這樣的他,是不是再也難以扳倒?

這種預見失敗的絕望感,讓他陷入強烈的焦慮沮喪。

舅舅能夠逃過追擊嗎?他會不會死?他一死舅媽怎麼辦?她能夠撐得下來嗎?岳兒才一歲,他會記得父親的模樣嗎?Death-themed merchandise

應該不會吧,娘過世那年他三歲,他已經記不清娘的長相,只記得被娘抱在懷里的溫暖,一如那個夜晚,他緊緊抱著曉夏。

是恨的,多年的堅持與不懈,多年的戰戰兢兢、步步為營,多年的圖謀之後,他們終于跨出第一步,如若連這都無法成功,那麼再沒有希望了對吧?老天爺終究選擇站在他那邊。業炤瑜何德何能?這樣的惡人憑什麼得老天如此眷顧?

他跑不動了,他就要死了……是因為麻藥吧,此時此刻他感覺到的竟然不是恐懼,而是如釋重負,多年恨意好像突然變輕了,多年堅定好像不存在了,驀然覺得死亡是件好事,死了就能回到母親與外公身旁,死了就能重新洗牌重來一回。Death-themed merchandise

也許下輩子,老天爺會彌補此生的自己,給自己鋪一條康莊路。

心里這樣想著,腳步越發遲緩,失去拼搏的信心,放棄的念頭越盛,只是覺得遺憾抱歉,他答應曉夏的事,再一次違背了。

曉夏啊……她于他是個特殊存在。

她是被硬塞到自己身邊的,當他回到家,看見一顆肉球躺在自己床上時,好潔的他竟不厭惡,反而覺得有趣。一個女人怎麼能夠把自己變成這副德性,連走路都不穩,連翻身都困難,不難受嗎?

那晚他打地鋪,听著她沉穩的呼吸聲,嗅著空氣里傳來的淡淡香味,竟得一夜好眠。

當她清醒,他以為她會哭天喊地,甚至在地上滾幾圈,哭訴自己的哀淒,誰知她沒等自己回來為她做主,就親手給自己做了主。

那招夠狠,她寧可把家產捐給族人,也不願意留給親二叔。

事後他問過她,她回答,「忍一時得寸進丈,退一步變本加厲,壞人絕對不能寵,小寵敗家,大寵禍國。」

這話讓他憋不住笑,她徹底敗壞他的高冷形象。

想禍國?白家二房沒那麼大本事。

從訝異到好奇,從有趣到感興趣,同居的日子里,她每天都帶給他驚奇。

那時他告訴自己,天天想要趕回去,是為了美味晚餐、是為了一夜好眠,直到後來的後來,他才願意誠實面對自己——是的,他喜歡上那個胖丫頭,喜歡那顆球在跟前滾來滾去,喜歡那雙晶亮的眼楮里,透出對生命的無窮力氣。

趕不回去了,無法對她解釋自己的行徑,無法對她表達歉意。

很奇怪對吧,就要死了,他滿腦子想的全是她……圓滾滾的她,變成美人的她,生氣的她、憋著淚水的她……Death-themed merchandise

閉上眼楮,他準備停下腳步等待追兵上前,突然間一個嬌嬌軟軟的聲音鑽進耳里。

活著回來吧,我才十三歲,不想當史上最年輕的寡婦,不管你要不要和離、我都等著你回來,可以嗎?

沒事,活著就好,沒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她對他的要求很低微,只求他活著……那個晚上她好驕傲,下巴抬得老高,眼底的濕氣被燈籠照得閃閃發光,她勾起甜甜笑臉一路偽裝,假裝靜寧郡主對他的親昵沒傷到她的心,假裝在謊言掀開之後,他們還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她期待他活得更好,她握緊雙拳對他說︰「以後要更努力哦,加油!」

沒錯,她對他的期待很低,她從不要他做什麼,他的弟弟妹妹她來照應,他家門楣她來撐起,他的責任她來擔負,她對他別無所求,只求他活著。

什麼都不重要,活著就好。

只要活著啊,這麼簡單的事他還辦不到?太過分了,連他自己都看不下去。不能夠的,他不能再讓她失望!

所以活著吧,即使活下去,要面對的狀況比眼前艱難千萬倍。

只是一個念頭的轉換,此刻他的信心陡然膨脹,箭尖上的迷藥再也迷散不了他的意志堅強。再度深吸氣,加快速度往前狂奔,听著身後的腳步聲,不屈服的他,再跑、再跑……

峽谷就在眼前,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終于跑近了,他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跳,這一躍,求生不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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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遭人覬覦

曉夏求助無門,唐紹和不在家,她只能去串白嬌嬌的門。

白嬌嬌和宋敬搬到京城了,戰後宋敬成為五品武將,留任京城。看見曉夏上門,他臉上寫著無法出口的歉意——因為替韓磊說了謊。

曉夏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笑著和他寒暄。

不得不說、從老家出來的人就是熱情,有白嬌嬌幫忙,很快就問出答案,皇後娘娘並非快速增肥,而是天生雍容華貴,富泰圓潤。

所以能夠確定,當年那件衣服不是為皇後做的。

那麼是誰?某位深得皇帝喜愛的嬪妃?養在外頭的女子?

她不確定,但既然那是皇帝要的「獨一無二」,如果再做出一件完全相同的,豈不是在皇帝和心愛女子中間橫插一個大號小三?屆時皇帝怪罪,她有腦袋可以承受?

但皇後娘娘對那件衣裳如此執著,如果做出差別,等不到皇帝怪罪,人頭會先讓皇後娘娘砍了吧,思索許久、她定下設計方案。

會試結束,欣瑤傷風好多了,便同曉夏一起去接回陌軒、陌新。

試場外面萬頭鑽動,一堆人來接他們家的少爺公子,她們也想下車接人,但發現來的有九成是男人,為避開麻煩、兩人留在車廂里。

欣瑤拉開車簾往外看,忽然探出半個身子猛揮手。「二哥、三哥,我們……」話說到一半,突然噤聲。

他們暈倒了嗎?曉夏心頭一驚,連忙跳下馬車,站到駕駛座遠眺。

是他,那個在元宵節燈會里見過的男人,他站在兩兄弟跟前,不知在說些什麼,只見陌軒不斷擺手,像在拒絕似的,但對方沒放過兩人,直到陌軒點頭,才讓他們過來。

遠遠地,陌軒朝他們走來,曉夏的視線還停留在那個中年男子身上,只見他對著旁邊的清秀小廝說了幾句,那人就尾隨陌軒、陌新往前。

人群眾多,曉夏看著那名小廝始終緊隨。

她走到車夫身邊,低聲交代幾句後,掀開車簾,坐進馬車里。

兩兄弟在約定的地方找到自家馬車,連忙快步上前,上車之後,欣瑤給哥哥們遞了茶水,又把幾道咸味點心推到兩人面前。

陌軒笑道︰「又整出什麼好吃的,迫不及待拿到陌新跟前討賞?」

陌新是個妹控,自己省吃儉用,零用錢全拿來孝敬妹妹了——每回妹妹做了好吃的,他吃一口,味道還沒嘗全呢,就大贊一串,起承轉合、詞匯華麗,簡直是把妹妹當成主考官來巴結,贊完不夠,還把荷包里面的銀錠子給貢獻出去。

他說︰「男子可以盡情展現才能、實現夢想、妹妹只能關在家里,總要讓她有事可做、有事可開心。」

看吧,陌新是個多麼體貼乖巧的孩子,梁家祖先的墳頭真是冒青煙了,才能生出這麼優秀的孩子。

「幸好欣瑤想到帶這些上馬車,否則真要擔心你們肚子餓了,先吃吧,吃完在車上睡一覺。」

兩兄弟滿臉不解,家里離考場不過兩刻鐘,能餓到什麼程度?更別說睡了,她在想啥?

「我們不回家,到城外繞一圈,把人甩掉再回去。」

「什麼人?」

「剛才和你們交談的男人,你們離開後,他派人尾隨。」

曉夏才剛說完,欣瑤就接話,「二哥,那人是不是我們遇見的那個,他要做什麼?」

「他說來接家中應考的弟弟,沒想會遇見我們,覺得甚是有緣,要請我們吃飯,我沒同意,只說累慘了,想回家休息,我們這才約定十天後到知味軒一聚。」

他心想十天後放榜,反正要出來看榜,順道吃一頓無妨。

「他說謊。」曉夏道。

「大嫂怎麼知道?」

「他吩咐小廝跟蹤你們之後就離開了,根本沒接任何人。元宵那天你跟他說你們是進京趕考的士子,我猜那夜人潮洶涌,他們沒跟上你們,今天才特地跑到這里守株待兔。」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圖謀什麼?」陌新問。

「我不知道,但我不認為他心存善意。一個有權有勢的皇親貴冑何必低聲下氣、隱瞞身分的與你們攀交?」

「大嫂怎麼曉得他是皇親貴冑?」

「元宵那天,他身上的布料是貢品。」

「大嫂,如果是皇親貴冑,是不是更該結交?」那樣有助于他們的仕途。

「不對,京城水渾,我們身處外圍,不了解確切情況,你怎曉得有沒有奪嫡之戰、有沒有黨派紛爭?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什麼都不清楚就踵入渾水,一個不小心受人挾制,別說抱負了,連當個好人都困難。」

曉夏的話讓兩兄弟神色凝重,甘爺爺的話言猶在耳,他們這種無權勢的寒門子弟,恰恰是高官最喜歡利用的棋子。

「放榜時你們別出面,我來看榜,如果考上,你們就直接打包上唐家,等殿試過後再回來。」她不能冒險,京城中能夠倚靠的人不多,唐家是他們唯一能做的選擇。

「好。」兩人鄭重應下。

到了韓磊所說的第十天,他沒有出現,再一次爽約了,但這回曉夏心里沒有埋怨,只是恐懼,因為那天不擅長也不屑作戲的他作了戲。

同在一個屋檐下的時間雖然不長,但筆交日子夠久遠,因此她明白這個男人有多驕傲。

驕傲的男人脖子比誰都硬,若不是情況危急,他絕對不會演戲。

是她做錯了嗎?一個不小心,家里三個男人都要在水深的京城淹沒?

最近失眠的情況越來越嚴重,為梁家兄弟她真是殫精竭慮了。

天亮,她迷迷糊糊下了床,梳洗過後發現早膳已經擺在桌上,小米粥、四道菜,兩樣精致的小點,欣瑤越來越能干了,小小年紀就能持家,日後不管是誰娶到,都是天大幸運。身為嫂子,她有吾家有女初長成的驕傲,再過不久她就可以滿京城挑選才俊。

唉,想那麼多做什麼,也許再過一段時日,他們就要改喚旁人嫂嫂了……

剛坐下,兄妹三人就來到堂前,陌軒笑道︰「大嫂想吃獨食?」

「嗤!如果我想吃獨食,定要叫你們立正站好,等我吃完才能上桌,你們誰敢吱聲?這年頭,賺錢的是老大。」

她用大拇指比比自己,驕傲表情惹得眾人爆笑出聲……那個開朗豁達的大嫂好像回來了,兩兄弟互看一眼滿心欣慰。

陌軒吃一筷子雞蛋後,對曉夏說︰「大嫂,這幾天我和陌言討論過,京城不比咱們小鎮,招牌掉下來得砸壞三個當官的,就算真如爺爺所言,我們僥幸進了翰林院,也就是個六、七品小官,那些被招牌砸壞的,隨便拉一個出來,都比我們有權有勢。大嫂做生意不易,如若因我們行事不慎,害得嫂嫂舉步維艱……放榜後,我們另租房子住吧。」

听言,欣瑤猛地抬頭,不敢置信地望著哥哥們。又要分離了嗎?才剛送走爺爺,大哥也走了,現在輪到二哥、三哥?還沒開口,她的聲音已哽咽。

曉夏垂眉,半晌後回答,「這樣的話,是不是以後都別見面了?如果有心人想要探,不難查出我們之間的關系。」

她問得兩兄弟啞口無言。

「樹大分枝理所當然,你們已經大到有資格決定自己想怎麼做,只是……我以為成功的目的,是為了把自己喜歡的人事物給留下,但如果為了成功,要讓喜歡的人事物遠離,那麼成功還有什麼意義?」

「我知道京城比小鎮危險,知道以後的日子不會像過去那樣輕松,我也很清楚這些都是為了完成你們的夢想必須付出的代價,因此我決定舉家搬遷,在做出決定的當下,我就打定主意讓自己更勇敢,迎向所有未知的危險。」

說完她低頭,繼續把碗里的米粒扒拉進嘴里,只是甜甜的小米粥已失卻滋味……

陌言離開,甘爺爺離開,現在他們也要離開?再過兩年欣瑤成親也會離自己而去,到時她又是一個人。

來到這個時代,她雖然什麼都沒有,卻有一群家人陪著,她努力付出、努力爭取認同、努力成為他們的家人,誰曉得到頭來……通通要走了?

放下碗,她說︰「我先去鋪子。」

快步走出大廳,剛推開大門,就听見兄妹三人從後頭追上來。

「大嫂,我們不走,我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陌新道。

這句話很普通,卻普通到讓她酸了鼻腔。

「大嫂,是我們想差了,這里是我們的家,我們要當一輩子的家人,哪里都不去。」陌軒道。

她沒回頭,因為眼淚飆下,回頭會很丑,因此她朝後擺擺手。「這種事還要說?我等著你們孝順呢。」

然而離家後,她並沒有去鋪子,而是走了趟靖遠侯府。

這是她性格的缺點——性急,事事都要明白清晰,生怕不清不楚誤判情勢。因此以兜攬生意為由,請問侯爺在不在府里?答案是不在。

不是他刻意爽約,而是真的無法?想起他那日的表現,心髒快跳幾下,出事了嗎?嚴重嗎?有沒有受傷?

問號涌出、心情壓抑,失落之際卻撞見靜寧郡主從里頭走出來。那態度好似進出自家府邸,她能夠這麼自若,是因為彼此之間已經有了某些認定?

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原因很多,可能是因為心儀喜愛,也可能是為求自保,倘若是後者……她說過的,活著最重要,那麼她不該對他心存怨慰,畢竟那是人性,也是她對他的要求,她應該祝福恭喜。

當她還在替韓磊的行為解釋時,郡主已經從她身邊走過,帶著睥睨天下、高高在上的驕傲,無視任何人的存在。

但她注意到曉夏了,盡管那個晚上天太黑,她還是把曉夏看得清清楚楚。因為她長得太美艷,那樣一張臉,不管男人女人都會受吸引,所以她被吸引了,只是她更介意韓磊也被吸引……

四目相對,郡主勾起不濃不墨的笑麟。「姑娘怎麼又來?莫非是對侯爺上了心?」她的口氣並未加重,但曉夏從中听見一絲狠戾。

人在屋檐下,她已經習慣低頭。「姑娘誤會,我是來兜攬生意的。很快夏日便至,府中下人是否該準備添置夏衫了?」

她是布莊掌櫃?情況並非如自己想像?上下打量曉夏幾眼後,帶著宣誓地盤的驕傲,她道︰「允了。」

眼神示意下,中年管事走了上前。

「把府中下人的尺寸交給這位姑娘,每人訂制兩套。不過不必讓人進府,待衣衫做好命人去取即可。」

「是,郡主。」

見管事遵令,曉夏還是心酸了一把,連侯府中饋都能插得上手,所以身分已然確定?

管事走到她跟前。「不知姑娘鋪子在何處、店名為何?待尺寸量好之後,自會命人送過去。」

「東平街二十九號,『白曉夏』。」

郡主聞言猛地回望,她有好幾件衣裳出自「白曉夏」,難道她是東家?

「我听說『白曉夏」在京城開了鋪子,但與『金縷衣』有約,只能做個人造型,不能單獨販售成衣不是?」這話她在皇後娘娘那里听了一耳朵,還想過幾天上門看看,沒想到她竟然是「白曉夏」的人。

靜寧郡主,皇後佷女……她是在秦潤那里听說的吧。

匆忙間心生一智,曉夏回答,「民女無知,不知京城生意難做,把銀錢全數投進店鋪,誰知開幕多日生意慘淡,心慌吶!倘若再無進帳,怕是難以支撐,眼看夏季將至,便想著到各高門大戶問問,能不能接點工作以做貼補。

「『金縷衣』的顧客都是貴人,不會發生搶生意的狀況,就算汪東家知道我私底下接單,應也不至于糾結這點小錢。」

「京城里的高門大戶不少,你怎就單單挑上靖遠侯府?」

要說她沒有異心、沒被韓磊給勾引,她才不信。只是人總得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配不配?

曉夏苦笑,挑上靖遠侯府不算巧合,來兩次兩次都遇上郡主,才是真的巧。

「民女听說靖遠侯是皇帝剛封的侯爵,新府成立不久,行事肯定還沒有定例,比較容易爭取到訂單,其他的高門大戶恐怕都有了習慣的合作鋪子。」

「倒是有幾分腦袋。」

「多謝郡主謬贊,元宵那日只是先過來踩踩點,畢竟初來乍到對京城街巷不熟,沒想會偶遇侯爺和郡主。兩位貴人龍章鳳姿天生一對,民女驚為天人,竟一時失儀,還望郡主恕罪。」她把能拍的馬屁全拍盡了。

曉夏說得合情合理,可是長得讓人感到威脅就是錯,郡主不依不撓問︰「你的話不老實啊,連皇後娘娘的差事都敢拒絕,哪會缺這點兒小錢。」

曉夏愁起眉目,咬緊下唇勉為其難回答,「給娘娘辦差是民女無上的榮耀,哪能收銀了?只是當時民女手上的銀子實在連塊像樣的布都買不起,哪有本事辦差?幸好秦老爺賞下一百兩……」

這話說得忸怩,但郡主听懂了,秦潤那個老匹夫,是吸著平頭百姓的血,跑到主子跟前邀功呢,難怪百姓對表哥評價不好,肯定是下面的小鬼惹禍。

她本就不喜歡秦潤,那人再勢利不過,明里暗地兩張臉,兩人見面時客客氣氣,你來我往熱情無比,但背地里秦潤編排自己的話,她半句都沒落下過。

有了白曉夏這番表白,娘娘那邊……她已經開始計劃給秦潤穿小鞋。

而曉夏沒想到,此時的鋪子里竟還有另一個難題在等待自己。

「白姑娘讓我好等。」秦潤不陰不陽說著話,口氣非常刻意,明顯到讓人輕易發覺,他是個太監。

「對不住,昨晚我熬夜趕設計稿,想著秦老爺不知能不能看得上眼。」

她笑彎兩道細柳眉,可惜眼前這位沒有男性賀爾蒙,否則肯定要為她的笑容買單。

曉夏巴結的模樣比上回好看,秦潤輕哼,見她眼楮微腫,明顯沒睡飽,這才揭過話題。

「衣服做得怎樣了?」

「秦老爺稍等。」她進屋里拿來包袱,放在櫃台上,拿出為皇後娘娘縫制的銀紅色紗蘿裳裙。「我在腰身處做了點小修改,能讓娘娘的腰肢看起來更縴細,還有這裙襪處,是今年最時興的繡紋,我想娘娘肯定會喜歡。」

秦潤變了臉色。「好大的狗膽,誰讓你改的,我不是一再交代要『一模一樣』嗎,你居然給我改了樣!」

她垂眉道︰「紗裙本就顯胖、適合體態偏瘦的人穿,如果秦老爺不介意皇後娘娘穿上之後看起來肥胖臃腫,給我一刻鐘,我立刻將腰身改成回來,至于繡紋……秦老爺這是在為難我。」

「當年裙禰繡樣是成大師唯一的徒弟繡的,世間會雙面繡的人本就不多,更別說有那樣的手藝,成大師失蹤之後,大家只能找上她的徒弟,衣服款式我能處理,但繡樣我無能為力,若秦老爺不介意等待,我就托人送回清水鎮,但話說在前頭,人家肯不肯幫忙是一回事,這一來一往間得耗上……」

她注意到了,在听見成大師時,秦潤眼角輕皺,頰邊肌肉線條緊繃。

曉夏決定再次試探。「要不,我把繡樣畫給秦老爺,如果秦老爺能找到成大師,也是一個辦法?」

「不必了,就這樣。」他狠狠瞪了曉夏一眼。

意思是成大師不在了?還是她已經沒有刺繡的能力?心咯噎一下,不好的念頭隱隱而生。

她連忙打開一疊設計圖。「秦老爺看看這些設計吧,我畫了十款,也試做了一套。」

看見設計圖時,秦潤眼楮瞬間發亮,比起成大師的手藝非但不遜色,反而更加……出彩,光是想像,他就能想像主子看見時會有多興奮。

「好,就照這些圖一張做一套。」

「這些衣服都是緊身的,優點是穿在身上能夠展露身材,因此我必須親自量身,才能做到嚴絲合縫、盡顯效果,要是過緊把肉擠成一團,看起來會產生令人不悅的油膩感,如果太松,這設計就白白糟蹋了。」

听到這里秦潤斜眼看她,嘴角微勾,想起成大師再瞄瞄白曉夏,眼微眯……是她自己送上門的,可與他無關。

「你確定?」

咬了咬牙,她用力點頭。「確定。」

天未亮,曉夏親自到紅榜下等待,她相信甘爺爺的判斷,直接站在張貼前三名的地方。果如爺爺預料,陌軒的會試成績不如陌新,十四歲的陌新拿到會元,陌軒只拿到第三。

榜單開出,京城頓時炸了,兩個默默無聞的小子,竟然考得這麼好?

這時候旁人還不知道他們的年紀、出生和籍貫呢,不過倘若有心人士調查,他們的身分肯定很快就會曝光。

擠出人堆,曉夏回到家里馬上讓車夫備車,將三兄妹送進唐家,唐紹和沒見他們,只讓下人帶話,並將之好生安頓。

曉夏塞一包銀子給陌軒,讓他照顧好弟妹之後,也飛快打包好行李,搬進鋪子,家里只留兩個下人守著,等待報喜衙役上門。

這麼一來百姓更好奇了,梁家兄弟到底是何方神聖,竟有如此本事,倘若出身高門,還有買通考官試題的可能,但他們分明不是,于是短短幾天,關于梁家兄弟的傳言甚囂塵上。

唐紹和沒見梁家兄弟是因為他受了重傷,在藥物的影響下,昏昏沉沉的無法下床。這天他終于清醒,張開眼看見妻子的笑臉在眼前晃。

所以不是幻覺,那個執鞭的女子,真的是娉婷?

想到她可能踫到的危險,倏地怒火中燒。「誰讓你偷偷跟去揚州的?」唐紹和從沒這般嚴厲過。

劉娉婷低下頭沒有辯駁,倒不是覺得自己做錯,而是覺得……受那麼重的傷呢,病人脾氣不好理所當然的啊,她家爹爹受傷的時候更難伺候,一個人就能把全家上下都給折騰過一回,折騰得娘想掛冠求去——掛的是她的三品誥命服。

所以她家相公這樣,小事啦!

「對不起。」她蹶起嘴巴演小女人。

娘說男人都吃這套,雖然不懂為什麼男人都喜歡又蠢又弱的笨女人,但娘匯集前人經驗,肯定不會錯,她吐吐可愛的小舌頭,扯扯丈夫衣袖,笑盈盈地望著唐紹和。

果然這一套唐紹和吃了。

他緩下聲嗓道︰「以後做事能不能用點腦子?你出事的話兒子怎麼辦?」

「你出事,我和兒子也不知道怎麼辦啊。」她嬌嬌弱弱地說著。

她的委屈嬌弱堵住他的怒火。

娉婷總說她腦子不好使,可腦子不好使的她,總能讓腦子很好使的自己無話可說。有時候他實在懷疑,到底是誰更傻?

「為什麼跟蹤我?」

她咬緊下唇滿臉委屈。「我作夢很靈的,每次夢見爹爹受傷,他就肯定會受重傷,你離家之前,我夢見你快死了,你的腳被箭射穿,手被大刀砍斷,脖子跟身體只剩下一層皮黏著……嗚,好可怕、好可怕……」

她撲進他懷里,呃……竊笑著。對,她在胡扯,但她必須盡快把這一荏掀掉。

唐紹和愣住,有這種事嗎?但確實……如果娉婷沒出現,他真的會變成獨臂郎君,還是頭身只剩下一層皮黏著的獨臂哥。

「夫君可不可以別罵我?如果重來一回,我還是要跟。」她鼓起腮幫子,睜著大眼楮望向他,態度比發誓更篤定。

長嘆一口氣……他哪里是生氣,他是不舍、是擔心。「謝謝你救了我。」

「成親那天我就說啦,我會保護你的。」她得意揚眉,委屈煙消雲散。

看著她的張揚,唐紹和也笑了。旁人問他為什麼要娶劉娉婷,她不美、性格魯莽又笨。

曾經,他是人人看好的狀元郎,是多少人榜下抓婿的好人選。根本沒必要紆尊降貴,即使她的父親是將軍,但在文官眼里,將軍等同于莽夫。

可他就是喜歡腦子簡單的娉婷。

沒有心計、單純,想怎麼活就怎麼活,那是他做不到的事,他連笑都是種布置,他成天忙著安排、算計,每走一步,都要想三輪。

他羨慕她的簡單,喜歡她的簡單,及能帶給自己的幸福感。

「那天你丟出去的那個是……」

「是甘師父送我的新婚禮物,瓶子碎開後,散出來的紫色煙霧會讓人昏迷,他們不昏,十幾個人呢,我哪里打得過。」

「那些人呢,你怎麼處理?」

「沒處理啊,就讓他們躺在那里羅。啊對……」她跳起來跑到櫃子旁,打開抽屜翻出一大包東西,用天真可愛的口氣說︰「我生氣他們,又不敢殺人,所以就把他們身上的東西通通偷走,還叫人把他們送到官府呢,我聰不聰明?」

她隱去挑斷手筋腳筋這事兒,也隱去把事情鬧大的惡毒心態,說得好像……無心插柳。那天她灑出大把大把錢,讓近百個民眾把人細住,敲鑼打鼓送進官府,一路走、一路喊——「揚州出惡盜,殺死青天大老爺」、「大老爺千里迢迢來稅,揚州稅賦多三成」、「過橋進城都要稅,百姓心苦不堪言」……

做事干麼遮遮掩掩啊,依她的性子就該鬧大,大到朝廷不敢也不能不。既然張誠學想演「盜匪殺欽差」,那就照他的心意來安排羅。

殺欽差的盜賊,他辦還是不辦?辦了,那些一個個全是官啊;不辦,民意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她就要張誠學生吞黃連、有苦道不出。

那天若不是暗地跟蹤張誠學,看他想算計自家相公什麼,怎會太晚回來,又怎會讓相公受重傷?這帳……一筆一筆她都會算得清清楚楚,敢砍她老公,她就刨他十八代祖宗。

「送官?」唐紹和驚呼,他家老婆會不會太……

倘若皇帝想保太子,她這樣一搞……把皇帝逼得連退路都沒有。

看著床邊的包袱,里面有銀子、令牌,還有太子給的密信。京畿大營的士兵竟淪為盜匪,真真是太長進了。

「你有見到韓磊嗎?」

無奈搖頭,這點她很抱歉。「安置好你之後,我進林子里找過……你別擔心,他的武功比你好,能脫險的。」

她在心中默哀,相公的功夫實在太弱,以後教兒子武功,還是自己來吧。

唐紹和苦笑,這安慰人的話很不中听吶,沒辦法,他家娉婷缺心機,說話直爽。「家里還好嗎?岳兒呢?」

「家里都好,出京前我把兒子送到爹娘那里,你傷成這樣,我還沒派人接他回來,不過梁家三兄妹來投奔咱們了。管家安排他們住下,兄弟倆很厲害,小的考上會元,大的考了第三,現在滿京城的讀書人都想找他們呢。」

唐紹和輕笑,情況和先生估計的一樣。「什麼投奔,肯定是先生的意思,怕他們被外頭的贊聲迷失本心,你吩咐人好好照料他們。」

「我知道,你別事事擔心,心老掛著傷怎麼能痊癒?快把魚湯喝了,我親手熬的。」

她、親、手、熬、的?額頭冒黑線,他勉強喝一口。詫異!居然很好喝?看著她喂自己喝湯,細心又溫柔的小模樣,誰能說他的小妻子粗魯。「娉婷手藝進步了。」

「不是我,是梁家小姑娘熬的,她可真本事呢。」梁欣瑤?那是白曉夏教的,白曉夏、阿磊……還有機會千里共婢娟嗎?隱憂頓時涌上眉心,阿磊會歷經千劫萬難平安歸來的,對吧?與此同時,摔進山澗的韓磊終于清醒了,眼楮張開那刻,他急急模上胸口。

不在?之前偷出的帳冊找不出問題,就指望這本了,如果它丟掉,那麼所有的謀劃……全成了白忙一場!

他強忍疼痛在床側翻找,被水沖走了嗎?

一名老奶奶進門,見狀問︰「公子在找什麼?是油紙包嗎?」

他連忙道︰「是。」

老奶奶走到木櫃前,從里頭拿出幾本冊子。「有點濕,我曬干了。」

「多謝大娘。」

「不謝,你真是幸運,從那麼高摔下來,竟然手腳沒折,也沒大傷口。」老奶奶笑道,這孩子長得真周正,一看就討人歡喜。

是母親在天庇佑吧,也或許是想活下去的意念促使他逃過劫難,舅舅也會安然無恙的吧?

「餓不?老頭子獵了只兔子,我熬一鍋兔肉粥,先墊墊肚子好不?」

「行,多謝大娘。」

趁著老奶奶出門,他翻閱冊子,一頁頁翻開時發現,濕了又干的頁面中間,隱隱透出字跡,夾層里竟有東西?原來……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他笑了,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殿試結束,再次被甘秋禹料中,陌軒奪得狀元,陌新成為探花郎。

大殿上,皇帝親自召兩人說話,得知他們師承甘秋禹之後,皇帝倍感親切,論輩分算,他們可是自己的小師弟啊!

成績公布之後進士游街,梁家兄弟是所有人的矚目焦點,他們年輕聰慧、容貌出眾,更重要的是他們受到皇帝看重,因此游街時不少鮮花帕子香囊紛紛往陌軒身上拋。

兩兄弟心情炸翻,他們終于光宗耀祖,終于成為父母以及過世兄長的驕傲。

盡管如此,端坐在馬背上的兩人,臉上不見分毫得意與輕佻。

人潮緩緩向前推進,他們在知味軒前揚起頭,對上窗邊那兩張臉龐時,笑容燦爛。

欣瑤的香囊往哥哥身上丟,笑得歡快極了,接住妹妹的香囊,他們朝嫂嫂和妹妹用力揮手。

有人順著狀元、探花的視線移去,看見肌膚嫩玉生香,容顏絕麗的曉夏時,頓實都驚呆了!這是哪家的貴女,怎生得如此明媚嬌妍?

站在人群中,白曉春听見百姓的驚呼聲,揉皺了手中的帕子。

誰能想得到,一窮二白的梁家兄弟竟有今日風光,而站在酒樓窗邊的白曉夏……憑什麼!

深吸氣,隱下猙獰目光,真的是報應嗎?

爹娘還不出百兩銀子,讓曉秋代替自己進鄭家,她本想以美色魅惑枕邊男人,借此取代正妻,沒想被打得剩下一口氣,從此再不敢翻風引浪;曉瑞死後,娘得了失心瘋,成日又哭又笑、呆呆傻傻,爹抱著剩下的錢,一個子兒一個子兒算著花,舍不得給娘請大夫。

報應?大伯、大伯母在向他家討公道?

再次深吸氣,不對,不是這樣的,他們沒出息不代表報應,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瞧,徐華明一次兩次考不上舉子,可她逼著他放棄念書,當縣太爺的幕僚,極力討好巴結,如今縣太爺高升,不也把他們夫妻帶離那荒涼地,來到繁華京城?才沒什麼報應,是他們自己把日子給過壞了。

「曉春,我們回去吧。」徐華明小心翼翼說。

他也看見白曉夏了,誰想得到褪下一身肥膘,她竟是美貌無雙、嬌艷欲滴,而曉春……短短幾年她成了刻薄村婦,瘦得高凸的骨,讓她的眼楮變得精明凌厲,蠟黃的臉色、粗糙的皮膚,一開口就像刀子剜骨,讓人無處可躲。

「怎麼?看不下去?是不是刺了你的眼?當初信誓旦旦說會考取功名,給我爭個誥命,結果呢?啥都不是!看看人家姓梁的,當初你風光的時候,他們連學堂都沒上過呢,沒出息的廢物,梁家祖墳冒青煙,徐家祖墳這冒的是啥?」

她越罵越難听,徐華明幾乎把頭給縮進胸口里。

「小娘子。」

肩膀被人輕拍,她轉頭朝後看,見到一個圓潤白皙的中年男子,他笑得眼彎眉彎。「有事嗎?大叔。」

秦潤笑容微斂。大叔?你才大叔、你全家都是大叔!

但他表面看不出不豫神色,笑容持續擴大。「你認得今科狀元、探花?」

「是啊,我們是同鄉,我看著他們長大的。」

「可以說說他們家里的狀況嗎?」

他讓說她就說啊?白曉春斜眼相望、似笑非笑,秦潤從懷里拿出五兩銀錠,白曉春想也不想伸手就奪。

咻地,秦潤飛快把銀錠收回來,笑道︰「先說說。」

小氣!白曉春在心里想,卻還是說了。「他們爹爹是個教書匠,爹娘很早就死了,留下三兄弟和一個妹妹,老大去當兵卻死在戰場上,兩兄弟爭氣,一路從府試院試考上來,平日也不覺得他們有啥出彩,沒想竟考上狀元、探花,大家都在私底下傳,他家祖墳風水好,這兩年梁家祖墳旁邊遷來不少新墳。」

她絕口不提曉夏,好像一提,曉夏就能沾上梁家的光,她見不得曉夏好。

听她拉拉雜雜說些沒用的,秦潤不耐問︰「他們家里都沒人了?叔伯長輩都沒有嗎?」

「他們是外來戶,應該是沒啦。如果有,他們爹娘死的時候,幾個小的嗷嗷待哺,怎沒見人來幫襯?現在家里就兩兄弟和一個小妹妹。」

秦潤一听心安了,自從知道皇上心疑主子,派唐紹和到揚州查稅後,主子脾氣壞透了,揚州是主子的錢袋,萬一沒弄好,事情就大了。

這些年七皇子在軍中混得風水生水起,很受愛戴,主子能不緊張?

尤其這些年親信一個個被拔除,連皇後娘家、太子妃娘家都落了難,眼見七皇子在皇上跟前越來越說得上話,太子能不心煩?

旁的他幫不了忙,但想方設法讓太子開心,是他最大本事。太子眼光高,好不容易有兩個看得上的,沒想他們竟雙雙考上一甲進士,太氣人。

不過……沒權沒勢沒背景?那可真是太好了,只要謹慎安排,定不會有事的。

秦潤把銀錠遞給白曉春,笑問︰「小娘子想不想再拿多一點?」

「怎麼拿?」

秦潤壓低聲音,在她耳畔說了幾句。

白曉春一听,臉色微凝,但片刻後勾起一絲笑意。

對啊,這才叫做天道輪回,風水輪流轉嘛,總不能好事全教他家得了吧。

徐華明嚇壞,他沒想到妻子連擄人綁票的事都敢做!

確實,在京城丟掉兩個少年真不算個事兒,可那是新科進士啊,好壞是個官,人丟掉,官府哪能不查,他一路拉著曉春試圖勸說,沒想到換來一頓劈頭蓋臉的痛罵。

從來在白曉春面前,連大聲說話都不敢的徐華明見她苦勸不听,也不知道哪來的惡膽,竟大喊,「你這個敗家娘兒們,自從娶你進門,徐家就沒得一天好日子,我考不上鄉試、娘被你氣死、妹妹被你拿去換銀子,現在你還想害死我?算了,如果你非要這麼做,我就休了你。」

咦?膽子肥了?竟敢這樣跟她說話?

白曉春冷笑,把他往牆上一推,「我倒要看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回去,立刻把休書給我寫上!」

她又推又打,打得徐華明沒有招架之力、節節敗退,眼看路人紛紛圍攏看好戲,他受不了這等難堪,掩著臉低頭跑掉。

看著他佝僂的背影,白曉春哇拉哇拉罵個不停。「活生生一個齋種、廢物,沒出息的男人,嫁給你,我算是倒了八輩子血楣……」

她恨恨罵過一通後,看著圍觀路人,呸地一聲,恨恨扭頭就走。

她走到秦潤指的地方,看見游街結束的進士們聚在那里說話,人人臉上春風得意,也不知道這股春風什麼時候才能台到徐華明臉上。

嫌棄地又呸了聲,她在人群中尋找,終于看見陌軒、陌新,一笑之後,她換上焦慮表情,朝他們跑去。

「陌新、陌軒,快來!欣瑤被車撞了!」

「你說什麼?」

「方才她們在知味軒樓上看你們游街,你們過去後,她們就打算回家了,沒想一離開知味軒,竟然沖出一輛馬車,那聲……撞得可嚴重了,我看見欣瑤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渾身都是血,曉夏嚇得六神無主,讓我趕快過來喊你們,快!跟我來。」

他們知道白家兩房不和,但知味軒看游街的事白曉春沒說錯,心想畢竟是親戚,踫到這麼大的事,曉夏向她求救理所當然,因此他們想也不想,就跟著白曉春離開。

誰知剛進巷口,兩棒子揮下,兄弟倆就昏了過去。

左等右等,等不到陌軒兄弟回來,曉夏突地聯想起那個中年男子。不至于吧,他們再不是默默無聞的鄉下小子,他們是今科狀元、探花,誰敢輕易動他們?會不會只是有事耽擱了?

她安慰自己,兩兄弟已經長大,懂得保護自己了,她別再像只老母雞,時時擋在前面,他們將要擁有自己的生活,她老是神經兮兮,會帶給人壓力的。

只是,從知味軒訂回來的席面在桌上漸漸冷掉……姑嫂倆越等越心焦。

「會不會被人給榜下抓婿了?」欣瑤也有點慌,但今天是好日子,她不該胡思亂想。

「陌軒、陌新還小呢,想抓也得先問問我這嫂嫂的意思吧。」她試著說笑、驅逐心底不安。「我想應該是唐大人留他們說話,這段日子你們受唐大人和唐夫人的照顧很多,我該備禮上門道謝。」

欣瑤道︰「別的禮物不需要,只要嫂子給唐夫人親自做套 衣服就行,唐夫人很喜歡『白曉夏』的衣服,可惜手不夠快,每個月都沒搶到貨。」男裝 Men's clothing

「唐夫人告訴你的?」

「對啊,不過次數不多,唐夫人好像很忙。」

「知道了,等我見過唐夫人後,再提這事。」禮物還是得先備下,唐家的恩惠必須還,沒有唐大人的庇護……那個男人讓她有壓力。

兩人說著聊著,過了飯點後,曉夏等不住了,起身道︰「大戶人家規矩多,就算留飯,唐家定也會派人說一聲,不至于沒有半點消息,我去一趟唐府看看。」

這一說,欣瑤也緊張了。沒錯,唐夫人把唐府管理得井然有序,這種事斷不會發生。假如哥哥不在那里會去哪里呢?他們明知自己和嫂嫂在家里等。

「嫂嫂,我跟你一起。」

「你留在家里,如果陌軒、陌新回來,就讓人通知我。」

「好。」

曉夏加快腳步出門,沒想在打開大門時,看見徐華明站在門口。

徐華明越想越不對,如果事情鬧大,自己肯定脫不了關系。他本想去告官,卻又擔心那個男人身分高貴,萬一官官相護,自己肯定會倒大霉,思來想去還是決定繞道梁家。

梁家兄弟考上一甲進士,要探听他們住在哪里並不困難,他一路狂奔至此,還想著要怎麼解說整件事時,門就打開了。

「白曉夏?」

曉夏看見他,不祥浮上心頭。

徐華明帶來的消息直接把她給推入深淵,兩兄弟確實被帶走了,他形容得不清不楚,她無法想像買通白曉春的男人是誰?他是蓄意已久還是臨時起意,帶走他們的理由,會不會是自己想像的那樣不堪?

不管是什麼情況,她都必須做最壞打算,倘若與那個很可能是皇親貴戚的中年男子有關,而對方的身分高到連唐大人都不敢貿然插手,到時,她能怎麼做?

把事情鬧大,鬧到朝廷不得不重視?

可行!但操弄輿論的事她沒有做過,不知道該從哪里下手,買通兒童、乞丐散播此事?

鳴鼓伸冤,把京城大大小小衙門的鼓通通敲過一遍?

她的腦袋不斷運轉,現在還有誰可以幫忙?

韓磊?他如今都自身難保,怎能把困難往他身上加。

宋敬?他一個五品小武官,如果連唐大人都不敢插手,找他有什麼用?

沈曦?不,她剛出嫁,丈夫官小,她連京城都還沒適應,能幫上什麼忙?

怎麼辦?她能找的人太少,偏偏該找的又不能輕易上門,焦灼燒了她的理智,扭著手指頭,她開始自我懷疑……來京城,真是正確決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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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細說從頭

走進不見人煙的山林,甘秋禹坐在樹上,一派悠閑自然,他看著從樹下走過、手捧青玉盒的黑衣男子,這是第三個——這個月的第三個。

他不知道他們送什麼給無湘子,卻曉得無湘子將他們視若珍寶。


重要到連他這個「一見如故」、「相見恨晚」的好朋友,都不能一觀?花了那麼久時間培養出來的交情,似乎也沒多了不起。

無湘子為人謹慎,能套出來的話有限,截至目前為止,只曉得他正在煉丹藥——一種會讓人永保青春、長壽、且大振雄風的藥。

爐火一天十二個時辰不歇,他忙得很起勁。

甘秋禹假作興趣,想從他手上買來幾丸,無湘子笑道︰「藥材太珍貴,你買不起。」

天底下有什麼藥材珍貴到讓人買不起?他實在想不透。

但他必須承認,無湘子在煉藥這件事上頭,確實頗有本事。那日他「受傷」,跌跌撞撞、意外沖進無湘子住的山洞里,無湘子給的藥,讓他的傷口在短短兩日內幾乎癒合。這一身本事拿來救人多好,偏偏全用在邪魔歪道上了,可惜吶。

交往數月,他有些缺乏耐心了,不如……粗暴一回?

等黑衣男從樹下離開時,他看準穴道,將手中石子射出,那人還沒搞清楚發生什麼,就已暈了過去。

他抓起身邊布袋跳下樹,施展輕功、輕手輕腳地往洞穴走去,他將布袋口打開,里頭鑽出一條大蟒蛇。

當朋友還是有用的,至少他知道無湘子啥都不怕、就怕活蛇的秘密。

他的害怕並非因為蛇有毒,會造成危險,只是……單純恐懼,恐懼到一看見就全身麻痹、無力反抗。

每每以蛇為藥,他都得讓人把蛇給剖了、取出想要的部分。

洞里有剛離開時放的兩只受傷活雞,那是他這個「朋友」的善意魏贈。

果然巨蟒聞到鮮血氣息,緩緩往洞里爬進去,他雙手環胸、靠在牆邊,不久便听見無湘子大喊救命,甘秋禹微揚雙眉,好整以暇慢慢等待,直到無湘子的氣息漸弱,瘋狂的叫喊聲越來越低……戛然而止,他才慢條斯理地走進山洞里。

為什麼不直接用武力制服無湘了?難啊,他身上的毒太多,一不小心踫上,天底下沒幾個人能解,還是這樣更省事些。

韓磊易容返京,剛到城門,就發覺有幾張熟面孔在城門處徘徊。

在等著他回來?帳冊果然很重要,若非老奶奶無意之舉戳破了秘密,他當真以為是假帳冊呢。

他沒回靖遠侯府,直接進入唐家,暗中召來業炤珩,三人親手將帳冊拆開、縫補裝訂……呃,這種細致的女人工作,劉娉婷幫不了忙。

他們邊忙著,邊擬定應對計策。

唐紹和的入京之路也不平順,若非業炤珩「一時興起」到城郊拜廟,又逢唐夫人車駕毀損,好意將人捎帶返京,他還回不到家里呢。

「太子如此防備,你們進宮面聖不會太平。」業炤珩凝眉。

五年軍旅,業炤珩立下大大小小功勞,卻不敢通過奏摺一關關往上報,只能用密信呈到父皇御桌上,明面上的功勞全給了韓磊。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他把功勞送給韓磊,韓磊救他兩回。多年相攜相扶,他們已經是不能分割的共同體。

如今太子再不容他活命,敵人的刀劍取不了他的項上人頭,那就讓京畿大營的人來動手,在唐紹和與韓磊離京後,他接連遇刺,幸而宋敬機靈、自己身邊也高手如雲,否則他一死,就算韓磊二人在揚州挖出再多證據,父皇都會保下太子,因為……別無選擇。

「舅媽的方法看似魯莽,但也許這樣才能破局。」他們都太小心翼翼,處處顧慮皇上心情,生怕皇上翻臉。

唐紹和心底難免得意,嘴上卻道︰「她百無禁忌,是因為不懂朝堂動態,更沒想過忖度聖心。」

太子糟糕,卻掩不過皇帝是明君的事實,自他登基至今,百姓安居樂業、生活穩定,若非如此,依揚州那種搶錢稅制,百姓早就亂起來了,所以他們投鼠忌器,為皇帝而謹慎。

「我們就是太小心,才會遲遲報不了家仇。」

「所以你們都同意大刀闊斧、不顧後果?」唐紹和問。

業炤珩點頭,太子動作頻頻,再隱忍下去,恐怕連性命都沒了。

韓磊道︰「這次我不但沒依他的意思阻撓舅舅查稅,還幫舅舅假扮阮玉,太子還能不清楚我的立場?此後非但不會再拉攏我,肯定還要拼個你死我活。」

唐紹和點了點頭,「好吧,那就……破釜沉舟!」

這頭正在密謀,外頭曉夏找上門。

劉娉婷派人來報,听見陌軒兄弟失蹤,三人面面相覷,怎麼會?

早上定下名次後,兩兄弟還讓皇上召進御書房,他們離開後,皇上龍心大悅。

「朕這兩個小師弟好生栽培,日後定能成為棟梁之材。」皇上對甘秋禹懷有深厚感情,提拔唐紹和也有這層意思。

怎麼會消失呢?誰那麼大的膽子,進士游街才結束就發生這種事,分明無視朝廷法度,蔑視京城治安。

听到曉夏上門,韓磊控制不住想見她的欲望,明知大事尚未底定,保持距離才是保護她的最好方式,但陌軒、陌新失蹤,她肯定很害怕,這種時候他怎麼能夠不在?

顧不得理智,管不住相思,他什麼話都沒說,直覺往外沖。

看著韓磊的背影,唐紹和苦笑,破功羅!

還說要裝、能裝呢,溫柔鄉、英雄塚,但凡英雄都過不了這關,他但願能夠事事順利,但願別讓白曉夏成為韓磊受制于人的軟肋。

「先過去看看吧。」唐紹和道。

「好。」業炤珩點頭,疾行而去。他隱約感覺,梁家兄弟這一丟,會丟出大事來。

曉夏腦子亂糟糟,即使極力控制,卻還是抑不住眼角泛紅。

劉娉婷觀察強作鎮定的白曉夏,她長得相當美麗,唇紅齒白,膚若凝脂,濃眉大眼,眼底隱隱閃著英氣,看起來是個有主意、意志堅定的。她欣賞這樣的女子,如果她真能和韓磊走到一塊兒,她會很高興有這麼一個外甥媳婦。

三個男人匆匆從前院過來,腳步聲打斷兩人之間的沉默。

曉夏抬頭,目光對上韓磊,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會,瞬間她的堅強被擊潰。

她提醒過自己,兩人之間沒有任何關系,她恐嚇過自己,靖遠侯不是她可以奢望的男性,她甚至強迫自己定在原地不許上前,但……淚水潸然,刷過了慘白的小臉。

她試著假裝淚水不存在,他卻無法視而不見。

一聲長嘆,他知道……無法了,無法推開她、無法讓她置身事外……所以,她不靠近他,他來靠近!

沒有經過同意,韓磊捧起她的臉,大拇指揩去她的熱淚,下一刻他把人抱進懷里,在她耳畔保證。「不怕,有我。」

隔著距離,她還能竭盡全力地裝無視冷漠,但體溫濡染、氣息感染,他的存在充斥著她的知覺五官,還怎麼裝得下去?哇的一聲,她終于放縱自己哭了出來。

抱住他的腰,曉夏明知道獨立才是王道,明知道韓磊不會是自己的擎天柱,但她松不開手。

在低低的啜泣中,他听見了她的極力壓抑。

「陌軒、陌新丟掉了,是我的錯。」

「不是你的錯,你已經做得太多。」

「你不曉得,真是我的疏忽,我應該更謹慎的,明明心存懷疑,就該做足預防措施,可是我沒有。對不起,我辜負你的托付。」

「與你無關,也許那些人想對付的是我。」

韓磊懷疑,是不是夜渡梁家的事被發現,才給陌軒、陌新招來橫禍?是不是他返京的消息暴露,對手想用兩人逼出自己?

曉夏猛地抬頭,對付他?什麼意思?所以他置身京城真的很危險?若非如此,他不會想借郡主勢力,為自己謀取生存空間。

「白姑娘請說清楚,陌軒、陌新怎會丟掉?你疏忽了什麼?」唐紹和插話。

「剛才徐華明來找我……」她試著平靜地轉述徐華明所說的事。「甘爺爺離家時,一再卿咐陌軒、陌新別跟那些讀書人混,要他們除了到唐府求教之外,哪里都別去。他們乖乖照做了,進京以來幾乎天天待在家里,除唐大人之外,沒有認識其他人,直到元宵夜……」

她敘述兩次陌軒、陌新與中年男子的偶遇,包括對方命下人跟蹤。

「你怎麼知道對方是皇親貴冑?」業炤珩問。

「汪東家曾給過我一塊布,讓我用它來做衣服,最終那套衣服送到靜寧郡主手上,那時我才曉得。布是去年秋天江南新織成的飄絮錦,因織法復雜產量稀少,只作為貢品使用,平民百姓再有錢也拿不到。」

听到這里,業炤珩眼楮一亮。汪東家、白曉夏、飄絮錦,是她!那個很會做衣裳、讓淑妃總掛在嘴邊的白曉夏?讓韓磊喜歡的居然是她?充滿興味的目光朝曉夏望去,她肯定不知道,不久前皇後娘娘身上的銀紅紗蘿裙讓父皇怒摔硯台,要不是淑妃勸著,早就降罪于她。

倘若皇後娘娘時時挑釁,穿著它成日到父皇跟前晃,說不定父皇一個心氣不順,便要召她進宮好好「解釋」一番。

听到這里,韓磊寒冽了目光。「那個男人笑的時候嘴角會不自覺往左斜對嗎?」

他認得對方?曉夏忙道︰「是。」

「他的右眼也比左眼略大一些。」

「你怎麼知道?」曉夏驚呼。

韓磊沒回答,卻道︰「你沒猜錯,他是皇親貴冑,當今的太子。」

太子?以後要當皇帝的人?這樣的人別說擄走狀元、探花無罪?就算擄走宰相、尚書也沒人敢多話,曉夏的心頓時凍住。

那她的陌軒、陌新還能找回來嗎?小蝦米對上大鯨魚,他們有生還的可能性嗎?

舌忝舌忝干涸雙唇,她反手揪住韓磊的衣袖。「有個叫做秦潤的,你認得嗎?」她必須確定,他們抓走兩人和她腦袋里的齷齪想法沒有關系。

「有,他是太子近侍。」

韓磊的回答讓她瞬間全身發冷。不必猜了,十之八九是這樣,太子不會看上他們的才能聘為幕僚,畢竟初出茅廬的少年能有多少本事,再加上秦潤做的衣裳……太子好男風,專挑眉清目秀的少年下手,當年的白曉瑞,今天的陌新、陌軒……腳下一軟,她差點兒沒站穩。未來的皇帝出手,陌新、陌軒還能活著離開?

見她失魂落魄,韓磊知道她串出始末了。

「你怎會認得秦潤?」韓磊問。

「我曾告訴你,有個長相富泰的男子,在『金縷衣』帶走款式奇特的男裝。」

兩人對話間,唐紹和將太子好男風、四處蒐羅少年的事,低聲對業炤珩和劉娉婷說了,兩人驚詫不已,太子竟然……這事沒人知道啊,他也隱瞞得太深了,竟連半點風聲都沒走漏。

「那男子就是秦潤。」是肯定句,他本不確定當年那個男人是誰,直到曉夏提起此事,直到「小雛菊、生殖器」與他的記憶疊合,他才確定業炤瑜與自己之間,除家仇之外還有另一樁恩怨。

「白曉瑞死時,身上穿的就是那樣的衣服,衣服出自成大師的手筆,但她失蹤了,我追問汪東家,他隱諱避談,還讓我明哲保身別到處探問。」

「然後呢?」

「最近秦潤找上我,拿來相似的衣服,讓我重新設計,我的根基不穩,本沒答應,但他不容我拒絕,因此我留了個心眼,把衣服設計成合身版,並且堅持親手替本人量身才能裁制,當下他沒有答應我的要求,只把設計圖拿走,我估量著,他差不多該找上我了。」如果陌新、陌軒在他手上的話。

「為什麼留心眼,你想深入虎穴抓虎子?你以為自己能掀翻對方老巢?」

「或許掀不翻,但能救出幾個少年也值。」

「莽撞!你連秦潤背後的主子是誰都不知道,怎以為自己能救得了人?」

「我知道莽撞,但如果不試試,怎知不行?萬一成功呢,也許能改變一個孩子的命運,那是一個『人』,一個青春尚好,有無限可能的少年啊。」

她知道自己激動了,可……無法不激動,她親眼看見白曉瑞的屍體,親眼看見本該活蹦亂跳的少年,僵著身子躺在自己跟前。

她的激狂觸動了韓磊身上某根神經,他看著她,滿肚子話不知該如何出口。又來了,那類似的感覺,當時要是有個人擋在前面護住自己,是不是他就不會變成今天這個寒心冷情、性格狠戾的韓磊?

唐紹和看見韓磊眼底的動容,這一刻終于恍然大悟。為什麼在白曉夏還是一顆肉球時,韓磊就對她上心?因為她像顆太陽,能夠融化四方冰雪,韓磊心中那塊千年寒冰在她的照耀下,一點一滴化開。

「何況我不這麼做,就能躲得開嗎?我會是下一個成大師,消失後的成大師在哪里?還活著嗎?我不知道,這時除了死命拼一回外就是坐以待斃,我要選擇哪個?」

看著她,滿眼滿心都是她,疼了、不舍了,原來她不是順風順水,原來橫在眼前的危難等著她一關關去闖,他不在的這些年,她還經歷過什麼?「不怕嗎?」

「怕的。記不記得那時我求你別去從軍,但你非去不可。那時我想幫你縫無數面投降小白旗,你敲上我的額頭,說我不愛國。最終我沒有勉強你,那是因為我曉得人生有些事,就算明知道愚蠢,還是非做不可。這件事于我也一樣,因為——非做不可!」

「我是個很自私的人,我只想要自己的小家和樂,外面的風雨都與我無關。可是那些少年和我們家的陌軒、陌新一樣大啊,如果有人在他們求助的時候拋給他們一根繩子,他們就不會充滿絕望。他們還那麼年輕,有無數的夢想等待他們去完成,如果因為一個變態的男人而失去生命,不公平也不值得。」

看著她的憤怒,韓磊不說話了。

是的,那些天……他日日盼著有人拋給自己一根繩子,但他始終等不到,那種說不出口的絕望,直到如今仍在他的惡夢中張揚。

兩人對望,眼底沒有硝煙只有理解,他們在對視中理解彼此的心情。

業炤珩打破兩人對視,道︰「既然知道這件事與太子有關,我們分頭進行吧。太子在府外有幾處宅子,我先回去派人盯著。」

「此事外人一無所知,代表他做得很隱密,肯定不會把人放在名下宅子里,既然秦潤負責誘拐少男,給他們做新衣,男孩的下落肯定與他有密切關系。秦潤有處宅子在東街,我讓人去盯著。」劉娉婷道。

話剛插進去,她發現唐紹和詫異的目光,心中暗道︰死了、完蛋!娘說,男人只喜歡蠢女人,她露餡了。劉娉婷害羞低頭,怯怯地輕扯他的衣袖問︰「我是不是說了傻話?相公別笑我呀。」

「沒有,一點都不傻,我家娘子再聰慧不過。」

他該想到的,就算太子再蠢、再管不住下半身,非要尋個美貌少年來糟蹋,也不可能找上狀元、探花,因此有很大的可能是秦潤的自做主張,若真是如此……太子這回可真是被個奴才給坑了。

想到這里,唐紹和心頭一顫,心道︰天助我也!

他與業炤瑜交換一個眼神,就算帳冊的事釘不死他,囚禁狀元、探花,行禁臠之事,怎樣也要把他拉下台。

「天色已晚,白姑娘在此住下吧。」唐紹和道。

「小妹獨自在家,我不放心。」

「我讓人接她過來。」劉娉婷喊了聲芙蓉,三兄妹寄居唐府時,是芙蓉做的安排,欣瑤認得她。

「多謝唐夫人。」

夜闌人靜,明月高掛,曉夏心不定,盡管韓磊向她保證,這幾天太子不在京城,陌軒、陌新不會受到傷害,她仍然害怕,他們是她來到古代後的親人,這些年相依相伴,她損失不起任何一個。

梳洗過,哄睡欣瑤後,曉夏回到自己房間,她在屋里來來回回走著,膨脹的想像力,讓她在恐懼中沉溺。

敲門聲起,她打開門,台階上的韓磊染了一身月光,他看著她一語不發。

「有事嗎?」她的嗓子略干。

「考場外,我說十日後登門卻失約了。」

「沒關系。」反正不是第一次,她已經習慣。

「有關系,我趕不回來,是因為被追殺,逼得我不得不跳進山澗。」

山澗?有多高?他大難不死嗎?這些話很早就想問了,她一把將他拉進屋里,兩手在他身上模來模去。「有沒有受傷?看大夫了嗎?他們怎麼說?」如果不是口氣太急,如果不是表情滿是焦慮,他會以為她想做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

她的手上上下下,模得他目光幽暗,必須極力控制住某處沖動,才能不讓尷尬現形。

見他不語,她催問︰「快回答我啊,你跟誰有仇?為什麼要殺你?」

一串串問話,顯示她的在乎與關心,這讓他的心情愉悅。

「別擔心,身上的傷都好了,只是一時趕不回來,昨天才順利進到唐府,心想陌軒、陌新考上一甲進士,你們應該在慶祝,便沒去打擾。」

「是不想打擾,還是擔心被他們發現你沒死?」一句話戳上真相,曉夏嘆問︰「你到底惹到誰?為什麼演戲?我搞不懂,你是打勝仗的大將軍,是皇帝親封的靖遠侯,所有百姓提到你,莫不帶著崇拜目光,這樣的你應該活得光明坦蕩、自信驕傲,應該行路有風,怎麼會是小心翼翼、戰戰兢兢?」

「曉夏,這故事很長。」

「我有足夠的耐心听。」

「好。」特地選擇今夜來說故事,是確定她今晚無法入眠。

韓磊拉著她走到床邊,兩人就著床沿坐下,與她面對面,他看著她的眼楮說話,「我不是梁陌言,梁陌言的骨灰已經讓你親手埋在梁家的祖墳旁。」

「所以你是……韓磊?」

「對,我是韓磊,父親是永平侯韓政華,唐紹和是我的親舅舅。進京這麼久,你听過永平侯嗎?」

「沒有。」為了生意,她到處打听京中貴戶,里頭沒有一個永平侯府。

一自從祖父過世,父親承爵之後,永平侯府便一日不如一日,如今父親無職無權,眾人談起永平侯府,只當做笑話。」

「你與父親的關系很糟?」

「非常糟,糟到我沒把他當成父親。」

「發生什麼事?」

「十幾年前,太子尚未入主東宮,他想方設法欲上位,到處拉幫結派建立勢力。我的外公名喚唐威,執掌北方二十萬大軍,太子想將他納入旗下,但外公不願涉入奪儲之爭,幾番拒絕後惹惱了太子,睚皆必報的他便密謀陷害外公。」

「你外公有軍權在手,他如何陷害?」不過是一個沒有實權的皇子。

「無法拉攏便殺戮,他與虞家買通內奸與外敵聯手,導至外公戰敗,五萬大軍亡于戰場,丟失兩座城池,朝廷彈劾折子不斷,指控外公通敵,外公心高氣傲,豈能忍受這等污哦,一怒之下帶著五千士兵深入敵營刺殺敵將。

「敵將亡,外公斬殺敵國太子于刀下,但他卻也因此身受重傷、不治而亡。外婆听見噩耗後暈厥,這一昏便再沒有清醒,外公家只剩下年僅八歲的舅舅。」唐大人竟是他的外家?「唐家就這樣沒落了?你父親沒有幫扶一把?」

「幫扶?哼!外公外婆離世不久,年邁的祖父也走了,爵位落在父親頭上,那時他風光無限,成為太子急欲拉攏的對象,皇後娘娘便將從姊嫁給父親為妾。

「虞氏一進侯府便興風作浪,當時懷孕的母親為娘家事憂心忡忡,又被虞氏處處算計刁難,最終母親被父親和太子合力害死,父親卻對外說是母親為娘家事四處奔波動了胎氣,導致胎死腹中。」

「當時處境很糟對吧?你們甥舅是怎麼活下來的?」

「是你們口中的甘爺爺照應我們這兩株幼苗。他叫甘秋禹,是外公的莫逆之交,他才華洋溢,文武雙全,可惜仕途不順,是外公將他推薦到先帝跟前,先帝看重,他成為皇上的太傅。兩人年歲相近、亦師亦友感情深厚,皇上登基後,也曾請他進宮教導眾皇子,但他被不學無術又處處作對的太子給氣得掛冠求去。他為報答外公的知遇之恩,將我和舅舅納入羽翼下,如果沒有他,我們大概都活不了吧。」

「後來呢?」

「雖年幼,但我們都很清楚太子對唐家做過什麼,報仇的念頭在我們的心中生根茁壯,可來不及等到我長大報復,我父親竟……」說到此處,他眉心皺出川字,憎恨、哀慟的目光望向了窗外那片銀白月光。

他的父親……到底對他做過什麼?心疼下,她的掌心輕輕覆在他的手背上。

掌心的溫暖滲入,迅速染上他胸口,對上她疼惜的目光,韓磊舒口氣,勾起笑意,是的,他已不懼!

「十三歲的我差點成為白曉瑞,我的父親親手將我送給太子作為禁臠,就為了換得官位。」

「垃圾!人渣!虎毒不食子,他竟能做出這種事。這種人沒有資格當父親,我們別認!」

不是「他」是「我們」?他喜歡這句話,于是拉過曉夏,攏入懷里。

她感受到微微的顫意,回手抱他,輕拍著他的後背。

「我不願意,他把我打得頭破血流,直接綁到太子的床上。那個晚上醉醺醺的太子進屋,我伺機拿錐子刺他,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沒想他醉得太厲害,竟沒感受到疼痛,還嫌棄我被打成豬頭,敗壞他的興致,他翻身睡過去,我逃過一劫。」

「逃跑時,被人發現了,我只能不斷奔跑,因為很清楚跑得不夠快就會死。那個晚上滿地霜雪,冰珠子滲入鞋里,凍得我雙足僵硬……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辦到的,回過神時天已經大亮,我凍得全身失去知覺。可我最後還是被追上,那些人圍著我,面目猙獰,我悲憤不已,決定咬舌自盡,誓死也不受人凌辱,幸而千鈞一發之際師父救下了我。」

直到那天,他才曉得原來師父不僅學問高深,還武功驚人,錯失這樣的師父,是太子此生最大的遺憾。

「殺皇子的罪名很嚴重,你無法待在京城,再加上你的父親,如果你回去,他肯定會『大義滅親』對吧?」她的口氣尖酸,表情刻薄,但看在他眼里,卻可愛極了。他愛她的義憤填膺,愛她的憤怒,愛她為了他忿忿不平。

「當時我並不知道自己殺的是誰。」

「為什麼?」

「我被打得鼻青臉腫、視線模糊,根本看不清男人的臉,但能讓我父親自願獻子,對方的身分肯定不低,于是師父帶我一路南下,最終在柳葉村落腳。」

「你怎麼會變成梁陌言的?」

「他為了養家,跑到深山打獵,卻被黑熊抓傷,傷得很重,連腸子都流出來,命快沒了還心心念念著家人。他說自己不能死,因為一歲的妹妹、三歲、五歲的弟弟需要他養育,還有個瞎了眼的母親等著他照顧,但他的傷實在太重,終究沒有撐過去。

「我捧著他的骨灰到梁家,欣瑤和陌新哭得很厲害,他們餓慘了,看他們這樣,我只好到廚房給他們做飯菜,三個小孩圍著我喊哥哥,那一刻我說不出心中的感受。喂飽他們之後,我想把骨灰交給他們的母親,這才發現她燒得很厲害,我找來大夫,但她的身子太虛弱,我放不下那幾個嗷嗷待哺的家伙,便留了下來。」

「這一留,他們真把我當成梁陌言了,師父說我需要一個全新的身分,再不能用『韓磊』行走天下。于是我趁人之危,成為梁家的一分子,我易容、我早出晚歸,避開村人窺探,我自以為做得很好,直到梁夫人過世前一夜,她把我叫到床邊——她知道我不是梁陌言。」

「你告訴她實話了?」

「對,她哭過一場後,把三個孩子托付給我,她說來世作牛作馬還我恩情。但她不欠我,我們是各取所需,之後隨著年紀增長,我慢慢改回原來面貌。」

「你從軍,你立下軍功,就是想當回韓磊?」

「對,我要為外公、外婆、母親報仇,要把太子拉下台,要他為自己做過的事負責。」

他又說起自己和七皇子的相識,細細地說了這五年的戰爭讓他學到什麼。

「太子沒認出你嗎?他不想報當年被傷害的仇?」

「他當然想,可惜我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任人宰割的少年。如今的我,有實力、有能耐,如果他想穩坐東宮之位,我是他必須拉攏的對象。」

「難道太子不擔心你為當年的事報復他?」

「當然,所以我假裝失憶,十三歲之前發生的事全忘記了。為此,太子試探過我無數次,甚至領我去春風樓,想看看我的反應。」軍中多年,殺人都可以面不改色了,不過是看男人在身下卑躬屈膝,算得了什麼?

「那永平侯的態度呢?」

「我的失憶讓他覺得自己安全過關,班師回朝的第一天,他就帶著虞氏生的兒女上門,甫見面就讓他們喊哥哥,他還求我幫忙弄個官職,我滿口答應了,與繼母、弟弟、妹妹的感情水乳交融。」韓政華太蠢,就算賣子求榮官位也坐不穩,短短兩年就讓太子連利用他的心思都歇了。

「為什麼,你就該指著他其他的兒子說『此子眉清目秀,承歡太子膝下,應能換到不錯位置』。」

他樂了,因為她的維護。「你變壞了。」

「好心是用來對待好人的。」

「對,好人壞人一視同仁並不公平。」

「那靜寧郡主呢?她替你執掌中饋?你們訂親了?」

「沒有,她只是一個眼線、一顆棋子,靖遠侯府里里外外全是太子的人,多她一個、少她一個沒有差別。但我的默許與曖昧,讓皇後和太子誤以為我樂意為他們效力,願為從龍之功無條件讓太子利用。

「之後我成為安插在七皇子身邊的間諜,為取得他們的信任,我還出賣過七皇子幾次,讓他在皇帝跟前吃癟。」

「然後呢?」

「取得信任之後,我加入太子陣營,得知內部秘事,若非如此我們不會輕易得知太子在揚州稅賦上動手腳,此次離京辦差、辦的就是這件事。他們太放心我,相信有我在,舅舅難逃一死。

「但不久後,他們發現我傳回的是假消息,舅舅不但沒有遭受暗殺,我還幫他改頭換面,變身為太子身邊的重要幕僚,助他查到若干線索,並竊得帳冊。為此太子下了死令,要我們兩人性命,我們躲過一劫,偷偷返回京城,直到現在太子還不曉得我們已經回來。」

「那現在你們不是很危險?」

「對,緊接著我們就要把帳冊送進宮里,這一路上肯定不會平靜。」

「那……讓七皇子去送?」

「他本就不受皇上寵愛,這些年的戰功,不但沒讓皇上高看他幾分,反讓皇上懷疑他有奪嫡欲望,如果帳冊由他送進宮里,效果會大打折扣。」

「為什麼七皇子不受寵愛?」

「皇上深愛淑妃,淑妃懷孕時為留住帝寵,把身邊宮女給了皇上,宮女很快懷上龍嗣,听見消息淑妃激動小產,命懸一線,從此再生不出孩子,她把罪過全算在宮女身上。七皇子就是宮女所出,恨烏及屋,淑妃把怒氣全算在七皇子頭上,要不是被養在皇太後身邊,他都不曉得能不能順利長大。」

「皇上的兒子都死得差不多了,他還不珍惜?」

「所以皇帝分外疼惜太子,即使他又蠢又傻,多年下來仍然沒放棄他,處處為他張羅籌謀。」可惜皇帝的悉心安排,太子從沒放在眼里。

「為了淑妃的怨恨,為國家百姓選擇一個蠢太子,皇帝太過私心。」果然戀愛讓人智商降低。

「皇帝還算明君,只不過男人嘛,總有那麼根軟肋。」

就像曉夏,也是他損失不起的軟肋,他寧可詐死,也不願意將她牽扯進來,可……她還是進入局中了。

「你也有軟肋嗎?」

話問完,對上他的眼,他什麼都沒說,卻也都說了,他輕輕地揚起笑眉,她沒說話,他卻曉得,她一定懂。

這種不必對話就能理解對方的默契,讓人愉悅。

握上她的手,他們之間的肢體接觸還很陌生,但兩人在最短的時間內,熟悉了彼此的體溫。

「一旦太子虐殺少年的事爆出來,民間輿論會讓皇上保不住太子對不對?」

「對。」

「如果秦潤始終沒來找我呢?」

「依我對秦潤的了解,他會的。」

「為什麼?」

「秦潤貪婪又蠢笨,卻能穩坐太子身邊第一人,憑的是什麼?他懂得如何讓太子在某方面得到滿足。」他查過了,當年也是秦潤找上父親,威脅利誘、讓父親不顧血緣親情,以親兒血肉之軀獻祭。「太子生性暴躁,遲遲沒找到我和舅舅的屍體,肯定會大發脾氣,這時候身為弄臣就得展現價值,秦潤都能抓走狀元、探花了,當然會想辦法把他們打扮得讓主子見之欣喜。別想太多,先睡吧,睡飽才能應付明天的事。」

他將她抱上床,心里的結被他解開,曉夏松口氣,可氣還沒松盡,韓磊就除去鞋子也跟著上了床。「你不回房?」

「又不是沒睡在同一張床上過。」

說得這麼理直氣壯……好嗎?「可我們孤男寡女。」

「放心。」簡短兩個字,他深吸氣,汲取她身上熟悉的氣味。

他說得對,也不是沒睡過,可這里是規矩嚴謹的古代,而她還是梁陌言的遺孀呢。

見她還有疑問,他苦笑道︰「拜托,我風塵僕僕趕回來,在城門口差點兒被太子的人逮到,之後一路忙到現在,真沒力氣回房了,要不你抱我過去?」

她抱?她是無敵鐵金剛哦?「抱不動。」她弱弱說。

「那就睡吧。」說完長臂一卷,他把她卷進懷里,然後曉夏就懵了。

不喜歡嗎?呃,挺喜歡的;凰覺不好嗎?呃,感覺挺好的;有損失嗎?應該沒有,還有一點點倒賺的愉悅感。

既然如此有啥好糾結的?也許一抱二抱,會抱出個水到渠成,金玉良緣就此定下,也許……看著閉起雙眼的男人,他是官、她是商,偶爾做點官商勾結的事,好像也不太壞。

來不及松就被嚇掉的那口氣徹底松了,軟軟的身子靠進硬硬的胸膛里,竟不覺得磕,如果這次的事能夠成功,也許、可能……

曉夏笑了,在這麼緊張的時刻,在陌新、陌軒尚未找回的晚上,她不應該笑的,但是她笑了,在他懷里。

因為感覺會沒事的,因為他在……他在就萬事底定。

「我們這樣會不會被沉塘?」突如其來一句,問出韓磊瞠大的雙眼。

「為什麼?」

「我是梁家婦,卻躺上唐家的床?不守婦道是很嚴重的罪名吧。」她說唐家卻不說韓家,因為知道他的心更向唐家。

他失笑。「不管哪張床、哪家婦人,睡在你身邊的都是我。安心睡吧。」他將她箍得更緊,做了這些年來,每天都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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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大仇得報

叮囑過欣瑤之後,馬車分別將曉夏和欣瑤送到鋪子和家里。

曉夏表面上看起來平靜,心底卻是惴惴不安,如果估計錯誤,秦潤不來呢?陌新、陌軒會不會危險?一個晚上了,他們會不會經歷什麼苦難?

離開韓磊的懷抱,安心散盡,焦慮回籠,數不清的猜測在腦袋里轉,直到秦潤上門。

抱著包袱,曉夏安靜地坐在馬車上,車行很久,她不敢打開車簾向外探看。

但她心里有譜,不蒙她的眼楮,不是因為信任,而是沒打算讓她回去。自己還是把情況想得太簡單,倘若沒有韓磊,她按計劃傻傻行動,別說救人,恐怕連自己都得搭進去。

連韓磊看不在眼里的「蠢人」她都斗不過?嚴重缺乏斗爭本事吶。

車行近兩個時辰,她猜大概出京城了吧,但路面平坦,不輸京城大街,都市建設做得不錯嘛,所以……是哪里?

馬車停下,曉夏乖乖地跟在秦潤身後下車,雙腳著地後赫然發現,還在京城里?

也對,如果真是兩個時辰的距離,太子想放松一心,得在路程上耗去多少時間。

那麼繞路的目的在哪?避免跟蹤?那韓磊還在嗎?心突突地跳著,她咽下口水,安慰自己,肯定還在的,韓磊那麼厲害,不會被輕易甩掉。

秦潤在門上用叩叩叩、叩、叩叩的規律連敲三遍後,門才緩緩打開。

「秦爺。」守衛向他打招呼。

「都好吧?沒人作怪?」

「沒有,都乖覺得很,練琴的練琴、跳舞的跳舞,沒人敢松懈。」

「那兩個……」話沒說透,對方機靈接下。

「都處理好了,東西已經送到麒麟山,是大師親手接的。」

秦潤點點頭,領著曉夏往里頭走。幾乎每走幾步就能看見一個少年,或下棋、或跳舞、或練琴、或泡茶……他們身邊都有兩到三人看守。

不確定那些看守者武力值多高,但確定此處戒備森嚴,沒有人對話,大家都神情緊張地做著手邊的事。

難怪太子性格變態的事沒人知曉,滴水不不漏吶,倘若有人告訴她,這園子里不管是看守者或取悅者,都不能活著離開,她也不會覺得訝異,上位者的名聲往往比下面人的性命更重要。

那些少年無一不是眉清目秀、風流俊逸的人物,可憐的孩子,就要在這里葬送一生,他們做錯什麼?

曉夏被領到後園,身材碩壯的男子在秦潤的示意下,把安在地面的鐵片拉起,她方知那是一扇門,門後是長長的階梯,兩人順著階梯走下之後,門砰的一聲關起,他們則借著昏黃的燭火照明,繼續慢慢往前行。

里頭有四、五間牢房,每個牢房里都關著人,那些人彷佛失去求生意志般,一個個蜷縮在牆邊,對于進來的人沒有任何反應。秦潤領著她走到最里面,隨即一眼就看見靠在一起的陌軒、陌新。

他們神情狼狽地望向來人,在發現曉夏時雙瞳瞠大,眼看就要沖上前,站在秦潤身後的曉夏連忙把食指往唇間一放,兩人剛開的嘴巴立刻合上。

「這兩個,十天之內趕出兩套新衣,按你設計圖上畫的那些,行不?」

意思是太子十天後會到來?

「沒問題。」她想也不想立刻回答。

對于她的毫不猶豫,秦潤很滿意。「你盡快給他們量好尺寸就走。」

「那衣服縫制有點復雜,我必須在這里裁剪,而且一絲不苟,才能做出設計圖上的視覺效果。」

「你要在這里裁剪?」秦潤懷疑。

「『白曉夏』剛開幕,每件衣服都是我親手做的,務求完美,招牌不能砸,以後我還要靠它賺錢養家呢。」

秦潤聞言不由冷笑。她還以為出得去?作夢吧!不過他現在需要一個這樣的人來替自己賣力。「你做衣裳的本事,最好有你說話的本事這麼高明,否則她會是你的下場。」

說完,粗短的手指往旁邊的監牢指去,那里躺著一個女人,听見兩人的對話,她將散在前方的長發往後撥。

成大師?太好了,她還活著!只是她的左手不見了,也瘦得只剩下骨頭……

白曉夏表現出一臉的驚嚇,顫顫巍巍道︰「我、我明白的。」

「行,你就在這里裁剪吧,有需要的話就像我剛才那樣敲門,連敲兩遍,上面的人就會開門。」

「知道了,多謝秦老爺。」

秦潤勾勾嘴角轉身離去,直到鐵門砰的一聲重重關上,里頭又恢復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靜。

陌新悄悄朝她靠近,低聲問︰「大嫂,你怎會自投羅網?」

「不入虎穴,怎麼把你們這兩只小老虎救出去?」她刻意語氣輕松,刻意樂觀,刻意相信韓磊沒被甩掉,他很快就能來救他們。

「傻!你當自己無所不能啊?我們招惹的不是普通人物。」陌軒想狠狠臭罵她一頓,自從知道那人是太子之後,他再無僥幸念頭。

「知道啊,就是不普通,才需要我親自出馬。」她放低聲音在兩人耳邊說︰「這個太子不行,咱們就換一個。」

「說什麼鬼話?他是太子,太子啊!」陌軒激動了,以為她傻,卻沒想會傻到這等程度,怎不說皇帝換她來當?

「太子又怎樣,我們有你大哥啊。」

「大嫂,大哥已經死了。」陌軒更加生氣。都多久了還認不清現實,本以為她已經恢復正常,沒想到她還在欺騙自己!

「呃,這個……故事有點長……」勾過兩個小叔肩膀,三人圍在一起,她盡力壓低聲量,在他們耳邊把故事說完。

故事結束,兩人驚得說不出話,他竟然不是他們的親哥哥?怎會這樣?

「韓磊答應你哥哥和你們娘親的事,他全做到了,你們三兄妹都長得很好,別怪他沒把真相告訴你們。」

怪?怎麼怪,靖遠侯是梁家的大恩人吶!沒有他,稚子三人半個也活不下來,更別說得甘爺爺教導。

曉夏看看兩人,不再說話,讓他們慢慢消化這件事。

走到欄桿邊,她對著成大師招手。「師父,我是白曉夏,您還記得我嗎?」

對方無奈道︰「我就知道,以你的手藝早晚會輪到。」

「什麼意思?」

成妤鳳撐起上半身,慢慢挪到曉夏身前,挪動間,曉夏發現她的雙腿折了,而左手掌也被削斷。

怎會這樣?沒了左手,她還怎麼裁衣制服?這就是秦潤找上自己的原因?

「那年秦潤找到我時,我很得意,認為自己的手藝得到貴人青睞,從此就要平步青雲、大富大貴。直到進京城,搬到園子後,發現自己被控制,哪里都不能去、才曉得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師父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

像陷入沉思般,成妤鳳一句句慢慢回憶。「他們喊他大爺,但我一眼就曉得他不是普通人,他系著明黃色腰帶,那不是平頭百姓能用的顏色。」

曉夏點點頭。「那人確實不普通,他是當今聖上的嫡子,身分高貴的太子。」

太子?呵呵,果然是啊……「這里養著很多年輕男孩,從七、八歲到十六歲,我的工作就是打點他們的衣裳。

「太子每隔幾天就會上門,如果他不滿意少年身上的衣服,我就會受到懲罰,從鞭打、杖刑到斷手斷腳,什麼刑罰都有,听說在我之前的裁縫連顱骨都碎了。每廢了一個裁縫,秦潤就會重新尋找合適的裁縫。」

「我本就擅長刺繡,不擅裁縫,這些年受的虐待沒有少過,但我好歹撐了三年,希望你能撐得更久些。」

凝視著師父的手腳,曉夏心情沉重,如此殘暴不仁、草菅人命,這樣的人登基為帝,將會是千千萬萬百姓的悲劇。

「那些少年也會受懲罰嗎?」她想起白曉瑞失去的一雙眼楮。

「他們比我更慘。」

「更慘?」

「這里是取悅太子的地方,太子心慕童男、愛戀少年,此事不能被外人知曉,因而到了這里的男孩,都別想活著走出去。」

「全死了?」

「對,受寵的可以活到十六歲前夕,不受寵的活到被看膩,之後他們就會被挖去雙眼。」

「為什麼要挖去雙眼?」

「那雙眼珠子是要給太子入藥的。」

「入藥?太子病了?」

「傻!是風月藥,吃了藥,太子可以在那些孩子身上逞一夜雄風。刨去眼珠之後,他們就被關進這里,天天喂以湯藥,那藥會讓他們的心髒不斷膨脹,七七四十九天後,剖胸取心,心髒也是要入藥的。

「不管眼珠或心髒都會用玉匣裝著,慎重其事地送出去,屍骨則直接丟進湖里,你沒發現池塘里的荷花開得特別早、特別茂盛、也分外美麗嗎?」

成妤鳳冷笑,當秦潤毫不避諱地在她面前說這些時,她就曉得自己活不了了,之所以還留她一條性命,定是尚未找到取代之人。直到看見曉夏……她明白,等新衣裁制完成,自己的死期就到了。

那白曉瑞是怎麼逃出去的?「師父,您記得這里有個叫做白曉瑞的孩子嗎?」

听見這名字,她冷漠的臉上出現一絲起伏。「記得,他長得和我佷子有幾分相像,當年我對他特別照顧,在他被刨去眼楮時,還特地去看他,他哭著求我幫他逃出去,我一時頭昏,竟然真的幫了他。」

為了這件事,她失去左手掌。「別多想了,過一天算一天吧,既然進來這里,能活多久就听天由命吧!」

「不會的,師父,我一定會救您出去的。」

「我都變成這個樣子,出去還能做什麼?算了,就這樣吧。」

「別絕望,您的右手還在,可以教導學生,如果師父有更好的去處便罷,倘若沒有,我開了間鋪子,到時師父過來幫我吧,我們合力把鋪子給做大!」

成妤鳳望著她,眼底浮上同情。多麼天真啊,她怎會相信進來這里還出得去呢?揮揮完整的右手,她倒地就睡。「快去做衣服吧,希望你能活久一點。」

曉夏看著她了無生氣的面容,不再多話,匆匆丟下兩個字,「信我。」

業炤瑜回京後立刻去見皇後,此次離京是去解決虞家留下來的爛攤子,這幾年虞家敗得徹底,若不是父皇對自己仍然倚重、對老七依舊冷淡,他都要懷疑父皇有意換太子。

母後把淑妃恨進骨子里,表面上卻與她維持良好的姊妹感情,淑妃無子且深得父皇恩寵,有她給父皇吹枕邊風,老七有再大的功勞也沒用。

可隨著父皇對淑妃娘家人的恩寵,及對虞家的冷落,母後無法忍耐了,明里暗地與淑妃斗得火熱。他勸不了母後,外祖家又老給自己添麻煩,他真想撒手不管,由著虞家去自找死路。

上個月揚州傳來消息,說帳冊被盜,雖然那些人信誓旦旦,帳冊不會輕易被看懂,但如果發生意外呢?他損失得起那些官員,卻丟不起那麼大的錢袋子啊。

之後暗衛回報,說唐紹和與韓磊已死。但是沒找到屍體,他哪能心安?沒想才多久功夫,又有消息傳來,說兩人已經被抬進宮里。

搞什麼鬼啊,什麼話都是他們說的!消息變來變去,吊得他的心忽高忽低,這麼不得用,要不要換批人使使?

業炤瑜想也不想拔腿就跑,搶著去攔截人。

抬著兩人的是太監,唐家和靖遠侯府的下人進不了宮,業炤瑜看太監一眼,他們皆是自己的心腹,幾人對著太子輕輕搖了下頭。

沒有?帳冊被偷,若不是他們拿走還會是誰?懷疑的目光望著擔架上的人。

「向太子請安。」唐紹和看著眼前人說道。

「父皇不是派你們出去辦差,怎會變成這樣?」

「稟太子,下官辦事不力,沒查出稅賦弊端,反遭刺客追殺,雖擺脫險境,卻身受重傷。」唐紹和虛弱不堪,回答得極其緩慢。

不是很厲害嗎?還假裝阮玉去套人家的話,強吶,這招他都沒想到呢,要不是張誠學生性謹慎,說不定到現在,自己還被蒙在鼓里呢。

這些年左膀右臂被砍斷好幾根,一直不曉得是誰在背後使壞,如今凶手終于浮上台面,唐紹和吶……厥功至偉。

看一眼昏迷不醒的韓磊,眼底閃過凌厲,對方的背叛讓他心知肚明,什麼失憶、什麼從龍之功?他們分明要從他身上討回唐威那筆帳!不過當年他們年紀那麼小,怎會知道自己謀劃了唐威的死?是誰泄漏出去的?

不管,有本事、有膽量就沖著他來,他就不信對付不了。眼下父皇還等著見他們,暫且動不得,之後……他會讓他們明白何謂死無葬身之地。

「既然傷得這麼嚴重,怎還進宮?」

「端居恥聖明,下官躺不住了,盡管差事辦砸,也得報與聖上,再派遣臣官下揚州。」

這話惹得業炤瑜火氣蹭地狂燒,怎麼,還沒查夠嗎!還要讓父皇派人往下?他狂怒,但臉上的微笑一刻都不曾降下。

「甥舅倆都是盡忠為國的好臣子,朝廷有你們為助力,是國家之福。」

他滿眼不屑,卻表現得一臉賢德,看在他人眼里,更覺得太子是接位的不二人選。

「多謝太子謬贊。」唐紹和說道。

昏迷的韓磊始終一動不動,他的膚色灰暗,五官僵硬,整張臉沒有一絲生氣,胸口處幾乎不見起伏,看來確實傷得很重。摔下山澗呢,能留一口氣回來,確實不容易。

「韓磊怎會傷得如此嚴重?」業炤瑜搖頭輕嘆,心頭卻盛滿得意。「到底傷到哪兒了?」

他邊說邊拉開棉被,這還不夠,硬是扯開韓磊松松垮垮的衣服,從領口衣角、袖口褲腿處看進去。只見四肢用布裹得一圈一圈的,上頭還隱有血跡滲出,這才滿意轉身道︰「既然唐大人掛心差事,你們就好好送兩位大人去見父皇吧。」

他甩袖離開後,擔架緩緩抬起,韓磊眼球微顫,嘴角勾起笑意。

業炤瑜不曉得,這一幕已經被報到皇帝跟前,皇帝揮起眉心,若非心虛,何來這場?

甥舅被送進皇帝跟前後,唐紹和虛弱地請皇帝屏退左右,待御書房的門合上,兩人便俐落地跳下擔架,並肩跪在皇帝跟前請罪。

見狀,皇帝臉色鐵青。

當年唐威的事,他並非完全沒有懷疑,只是沒有證據。何況哪個父親願意犧牲兒子?因此唐紹和當官後,為彌補心中罪惡,他把人留在身邊。

皇帝當然知道唐紹和在對付太子,他詳察證據,借自己的手,將太子心腹一個個除去。

這是他默許的,因為那些佞臣對太子有害無益,他一心拉攏唐紹和及太子,盼太子接近賢臣遠小人。

沒想到自己的苦心,太子半點不能體會,如今還鬧得勢同水火。

不過皇帝太清楚唐紹和的性子,若非為了小心周全,他不至于擺上這一場,至于韓磊……能頂替他人名字,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兵一路爬上三品大將,怎會是普通人,這樣的人不會無的放矢。

「怎麼回事?」

唐紹和幫著韓磊拆上的裹傷布,將藏在里面的帳冊呈上,他不帶半點情緒地將此次辦差過程一一詳述。

不過,仍是保留太子命韓磊趁機謀害自己的密令。

能不說太子蠢嗎?他怎會相信韓磊對舅舅沒有半分感情?相信他會為遠大前程樂意屠戮親人。

莫非是因為……永平侯?

韓政華能不顧親情、獻祭親兒,擁有相同血脈又失憶的韓磊,把尖刀送進舅舅身體里,定不會有任何負擔?

唐紹和半句話沒提到太子,但帳目記得清清楚楚,皇帝看著帳冊,怒火中燒,咬牙問︰「朕餓著他了?他要那麼多錢做什麼?」

「稟皇上,甘先生無意闖進麒麟山,遇見一名道士,那人仙風道骨、擅長醫毒,雙眉中間有一顆朱砂痣,自稱無湘子,他與先生相談甚歡,互為朋友。」

听見無湘子這名字,皇帝倒抽口氣。

此話似乎與皇帝所問無關,但細思極明,大理寺那票人在京城上竄下跳、掘地三尺都找不到的無湘子,竟能躲到麒麟山?麒麟山是陵寢的守護山,有軍隊駐紮,怎能讓他混進去,除非上頭有人下令。

那個「上頭」是誰?唐紹和沒明說,卻在皇帝問「他要那麼多錢做什麼」之後,答出這麼一句。

這是在暗指太子已經掌控那支軍隊,他要那麼多錢的用途——就在這里!

皇帝深知唐紹和性子謹慎,沒有把握絕不敢亂說,何況此事禁不起細查,他沒有必要說謊。倘若無湘子和太子有關……那麼自己中毒,太子就不會只是單純的受害者。

換言之,他有弒父謀奪江山的意圖?此事踩到皇帝的底線了。

「無湘子呢?」

「他生性狡猾,且擅于用毒,屬下怕打草驚蛇,若皇上想將他提來,下官去求先生。」

「去吧。」

「臣謹遵聖諭。」

見皇帝揮揮手讓他們離開,兩人對視一眼,重新把布裹回身上,躺進擔架里,讓太監抬著下去。

這動作讓皇帝眉頭深鎖,他們是在向他提醒,身邊有太子的暗棋?

這個提醒讓皇帝心里不是滋味,但有錯嗎?若非如此,怎會兩人甫進宮,太子便立刻追上來,若非事前布置……皇帝看一眼案桌上的帳冊,這些東西無法呈上吧?

這個皇宮,已經是太子的天下了?

業炤瑜出宮,心情略松,比起韓磊和唐紹和在外頭生死不明,他更樂于親眼見到兩人鍛羽而歸,傷重體弱地躺在自己面前。

可惜他們剛見過父皇,不能操之過急,要弄死他們,還得再等上一段時日。

但揚州那邊,那群膽小如鼠的官員怕是不敢異動了,才想讓他們送十幾萬兩上來……思及此,心情頓時不美。

秦潤已經等上半天,見主子出宮連忙迎上前。

「太子爺,您離京前看上的那兩兄弟,奴才已經把人給弄來了。」

他沒提兩家兄弟考上狀元、探花的事,前陣子主子不在京城,還不曉得這件事,秦潤擔心主子顧慮太多,玩起來少了幾分趣味兒,這樣未免不美。

不過是兩個沒背景的鄉下小子,家里連個能頂事的都沒有,能做啥?他可是連敬平伯家的公子都擄過,梁陌軒、梁陌新比起人家,身分差得遠,沒啥好擔心的。

「弄來了?」聞言,業炤瑜臉上一喜。

「對,主子要不要過去看看?」

「行。」深吸口氣,這陣子心煩得緊,是該好好樂樂、松泛松泛。

兩人坐上馬車那刻,黑衣人尾隨其後,確定馬車進了梅花胡同,立即施展輕功,往敬平伯府飛奔。

這一邊,欣瑤鼓起勇氣,走到縣府衙門前,揄起鼓槌用力敲響鳴冤鼓。

鼓聲一下一下撞在過路百姓心頭,眾人發現鳴鼓伸冤的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不禁紛紛停下腳步觀望。

「小姑娘,你有何冤屈?」

欣瑤嚇得全身瑟瑟發抖,哽咽道︰「我二哥是今科狀元、三哥是今科探花,進士游街之後就雙雙消失了,我到處尋人,只曉得他們在游街後見過同村鄉親,接下來便再也沒人看過他們。」

出來看看是誰擊鼓的小吏,一听到這話頓時嚇懵了,丟掉的是新科狀元和探花吶,這兩人在京城的名聲可大了,年紀輕輕就有如此成就,日後必定更加不凡,不曉得有多少鐘鼎之家在暗地里探听他們呢。

這可是天大地大的事兒啊,說不定連皇上都要追究呢。想到此,他三步並作兩步,沖進衙門通知大人。

不久後白曉春被抓,幾棒子下去,啥話都招了。

就在衙役滿大街尋找一個胖胖白白的中年男子同時,園子里的秦潤還樂滋滋地想著——白曉夏確實好手藝,那 衣服肯定能讓太子爺滿意。希望她活久一點,否則這幾年陸陸續續弄死十幾個裁縫,他都不曉得要往哪兒去尋到這樣的手藝人。

看見被綁在床上的兩兄弟,唇紅齒白、膚嫩目明,光瞧著就教人心動不已,尤其兩人分明緊張、局促不安,卻又要刻意裝沉穩的模樣,簡直動人心魄。

彎腰看著兩人身上的衣裳,業炤瑜眼楮眯成一條線,拉起裙襦處的小黃菊刺繡看了看,手指一路順著裙子來到上身。

原來領口可以這麼做?從左肩膀斜往右腋下,露出性感的鎖骨,雖然用的不是若隱若現的布料,裙襦處也非雙面繡,衣服里頭沒有繡著讓人臉紅心跳的那事兒,但還是讓人的口水很難控制啊。

他坐在床邊,笑眼眯眯地看著兩兄弟,笑問︰「你們可知道我是誰?」

陌軒、陌新沒回應,但他們很清楚對方的身分。

曉夏已經將韓磊的安排說給兩兄弟知曉,所以他們發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氣的……這種衣服是給人穿的嗎?大嫂太過分了,怎能做出這種傷風敗俗的衣服!

「公子可也知道我們兄弟是誰?」陌軒說。

他們得到的指令是——竭盡全力拖延時間,別讓太子的獸性得逞,等待來人相救。

短短幾天,曉夏充分展現女強人高超的人脈拓展技巧,她日夜趕工,把衣服做好之後,就被送進成妤鳳住的房間里,她借口向成大師請教刺繡,硬把人給保下來。否則有曉夏在,成妤鳳對秦潤早就沒有利用價值了。

她模清楚整個院子里有三十幾個守衛和六個少男,另外牢里還關著三個失去雙眼的,以及陌軒兄弟倆。

能自由活動後,她到處自我介紹,「我開了間鋪子,專門為人做整體造型,但這不是我的主業,我的主業是媒人……」

這是個好話題,因為這些年輕漢子多數沒娶媳婦兒,若有媒人能幫一把,那就太好了。

緊接著曉夏和他們從對媳婦的要求聊起,一點一點模透他們的內部結構。

這些年輕漢子來這里的時間都很短,最長不超過三個月,他們甚至搞不清楚這里是做什麼的,只曉得自己的工作是保護少年,不讓他們往外跑。

一天兩天、東聊西聊,她慢慢模出一點規則——

這三十幾人當中,那兩個是有專屬「辦公室」的「高層核心人物」,主要負責挖眼楮、剖心、屍體填塘。至于其他人則是「照料」,負責照料的下層員工,原則上不參與內部工作,只會在這里待三個月到半年時間。

而每回主子「視察」後,就會領著一兩名少男到尋香院「考校功課」。

尋香院位居園子右後方,每回主子到來,除隨身伺候的秦爺和兩位高層之外,所有人都會被留在前院,不許到後院打擾。

因此這回主子視察,她特地往廚房跑一趟,和做菜的大娘哈拉,趁機往那鍋綠豆湯里加了料,那是進府前,貼身藏在肚兜里的。

有了神藥加持,滿園子上下很快地作起美夢。在門板發出第一聲敲擊時,曉夏立刻打開大門。

敬平伯領著二、三十個人怒氣沖沖進來,曉夏啥話都沒說,就在那些人當中尋找一雙熟悉的眼楮。

目光相接……找到了,她一眼就認出韓磊!

他在,曉夏便心安,確定所有事都在計劃內。

「人在哪里?」敬平伯怒氣沖天。

獨子在兩個月前失蹤,到處都找不到,母親、妻子終日以淚洗面,直到昨日收到密信,信中說他的兒子成了太子的禁臠。

轟的平地一聲雷,他不相信仁德寬厚的太子會做這種事,于是將信將疑。

直到今日有陌生男子登門,道︰「貴公子已經尋獲。」

對方給了地址,他想也不想就帶了家丁殺過來。

「在後院。」曉夏領著所有人往尋芳院方向過去。

眼看一群人怒氣沖沖跑來,秦潤和兩個「高層」滿肚子疑惑,前頭守衛在做啥?怎會連半點動靜都沒就讓外人闖進來。

秦潤剛要開口怒斥,不偏不倚一顆石子丟過來,倏地穴道被封,全身動彈不得。「高層」的下場沒有更好,他們還來不及叫喊就已經被打成豬頭。

下一刻,房門被怒火中燒的敬平伯的粗腿踹開,業炤瑜聞聲回頭,剛被松綁的陌軒二話不說,抓起床上的瓷枕就往他後腦敲下。

砰的一聲,太子……暈了。

「找到崔公子了。」不知哪里發出的聲音,敬平伯立刻追著聲源跑去。

易容成大管事的韓磊接手現場指揮,事情井然有序地進行著,緬人的、救人的、挖塘尋屍的……

伯爺和兒子相見、恍如隔世。

另一邊,正在審問白曉春的知府大人得到密報——狀元、探花找到了。

知府二話不說,立刻率領衙役上門,而好事的百姓一路尾隨,抵達時,後頭已經浩浩蕩蕩跟了兩、三百人。

為官多年,知府還沒有這麼風光過,領著民意、帶著微笑,雙手推開大門。

在踏進院門那瞬間,知府大人萬萬沒想到,迎面看見的竟會是滿地枯骨。天!震蕩朝堂的大案吶……

業炤瑜打死都沒想過,自己這一昏,會昏得風雲變色、日月無光,直接把自己給昏進地獄里。

同一天下午,甘秋禹把無湘子抓到皇帝跟前。

痴迷于煉藥的無湘子根本不管業炤瑜死活,只道︰「這是我與太子的交換條件,他提供人心予我入藥,我便給他……想要的藥。」

這話擺明了,太子確實有弒君之心。

而太子為求長生不老,強擄少男入藥的傳言,在唐紹和與韓磊的推波助瀾下,在京城四處傳得沸沸揚揚。

這下就算皇帝想放過太子,百姓都不會放過他!七十幾具屍骨吶,多少青春正盛、前途無量的少男,默默地為太子的貪婪殞命,就連今科的狀元、探花都差點兒受害。

民意高漲不下,最終太子被貶為庶民,秦潤、無湘子等人被判斬首示眾,皇後則送入冷宮,而為虎作偎的官員們更是一個個中箭下馬。

兩個月後,七皇子入主東宮。

第三個月,成為庶民的太子與賭徒斗毆,死于大街。而那個賭徒,便是易容後的韓磊。

大仇得報,甘秋禹、唐紹和以及韓磊在唐威墳前焚香,告慰其在天之靈。

都沒想過,重新再見面,情況會這麼尷尬。

韓磊原本就不擅長說話,兩兄弟和妹妹本就有點畏懼大哥,何況現在他還是靖遠侯,那是他們連想都不敢想像的地位。

陌軒、陌新心悶,他們已經不是當年的小孩子,念那麼多年的書,踫過那麼多的人,殿試時面對皇帝也能侃侃而談的兩人,面對「哥哥」他們又變回當年的模樣。

曉夏看看拘謹的三個人,抿住笑意,這是「畏兄癥候群」嗎?

她推推韓磊,撒嬌說道︰「你不在,陌軒都欺負我。」

韓磊聞言,眼刀子立刻射過去。

嚇得陌軒一個激靈,不敢置信地望向曉夏,堂堂男子漢突然勾起蓮花指,指著曉夏說︰「你告我狀?」

她蹶起嘴巴,笑得很張揚,擺明了——對啊,本人就是,你能奈我何?

韓磊凝聲問︰「離家前我怎麼跟你說的,你還欺負她?」

那聲音凍得陌軒腦袋結冰,他、他、他居然站在她那邊?

委屈極了,他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我是你弟弟,她是外人!」

話出,所有人都噴笑了,氣氛立刻輕松起來。

曉夏咯咯輕笑,認真道︰「你不在家,陌軒迅速成長,他年紀小小便努力讓自己成為頂梁柱,這些年幸好有他,不然我會很辛苦的。」

欺負小孩好玩嗎?韓磊不苟同地覷了曉夏一眼。大掌拍上陌軒肩膀,贊許道︰「你做得很好。」

「我做得再好,都需要大哥扶持。」

這話讓韓磊微微觸動,當年扮演梁陌言是身不由己,如今卻覺得……有家人真好。看看三個弟妹、再看看曉夏,就見她鼓勵地朝自己點了點頭。

她的意思他懂,那年她失去父母親人,重病之際被二房丟進梁家,她也是別無選擇地來到這里,然後付出、然後成為這個家的一分子。

茫茫人海獨自前行的感覺很差,能有親人相互扶持照顧,感覺極美妙。

所以桌面下,他輕輕握著她的手,對陌軒、陌新、欣瑤道︰「大哥是用來做什麼的?當然是用來扶持弟弟妹妹的,如果你們願意,就住下來吧,靖遠侯府太空曠,我一個人住有點冷清。」

陌軒、陌新猶豫著,擔心會不會帶來麻煩,讓人覺得他們想攀上侯府的關系,欣瑤見哥哥不說話,便也不敢發表意見。

曉夏笑道︰「你們不想搬,我可想啦,這宅子比起咱們住的要好太多,我打算在後院種一堆果樹,以後就有吃不完的水果了。」

後院?自己本打算蓋個演武場,算了,她想種果樹就種吧,大不了把隔壁宅子買下來打通就好。

「要不要種葡萄?」欣瑤問。

「對談,既然都要搭架子了,不如連黃瓜、絲瓜都種,再種一畦青菜,這樣天天都有最新鮮的菜能上餐桌。」

「大哥最喜歡蛤蠣絲瓜。」欣瑤笑眼望向韓磊。

「就這麼說定了,立刻回去打包!」丟下話,曉夏拉起欣瑤便要往外走。

陌軒板起臉孔,道︰「你不準搬!」

吭?一句話引得所有人都看向他。

「名不正言不順,搬什麼家?」听到這里,曉夏正想批評他讀書讀迂腐了,就听他繼績往下說。「曉夏尚未與侯爺成親,無名無分、憑什麼搬?莫非侯爺要讓曉夏為妾?」

哇,那口氣還真像一家之主啊。

「自然不是。」韓磊看著陌軒,滿臉驕傲,他真的長大了。

「既然如此,是不是該先談談婚事?」

「當然。」

「問名、納征、請期……梁家都依侯爺要求,唯獨聘禮嫁妝得好好談談。」

「你有什麼要求?」

「侯府可以出多少聘禮?」

「必定不會遜色于其他侯爺。」

其他侯爺?曉夏眉頭微揚,看來當將軍賺得頗多,才多久就積累出滿滿家當?

「好,那梁家給的嫁妝有鋪子三處,書院一個,房子三幢,白銀五千兩。」

曉夏驚了。「你瘋啦!那是全部家當,全都給我,你們拿什麼過日子?」

「除村子的祖宅,梁家所有全是你掙來的,拿來當嫁妝有什麼不對?我和陌新都當了官,還怕養不活妹妹?」陌軒說完,一旁的陌新、欣瑤猛點頭。

「天真,你以為六、七品小官每個月能掙多少?不貪污的話,恐怕光是拿來和同儕應酬都不夠。」

「那就不要應酬——」陌新沒說完,韓磊截下了話。

「宅子鋪子白銀多少,我不介意,不過有一樣嫁妝肯定得嫁過來。」

「哪一樣?」

「曉夏的家人們,侯府什麼都不缺,就缺親人。」

不會說甜言蜜語的韓磊說了甜言蜜語,瞬間一屋子人全被甜出淚水。

欣瑤年紀小控制不住,直接往韓磊身上一撲,說出從見到他那刻起就想說的話,「大哥,我好想你。」

梁陌言死的時候她太小,她記憶里的大哥就是韓磊。

一個擁抱,溫柔了他的眉眼,是的,有家人真的很好。

就在「全家人」樂呵呵地遙說當年時,一道聖旨下達,眾人瞬間臉色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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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百年緣分

皇帝對待淑妃,即使無子帝寵仍盛,這在許多人眼里簡直不可思議,但她就是做到了。對于這種現象,除真愛之外,再找不到更恰當的形容詞。

皇帝寧願把有能力、有功勞的七皇子擺在一邊,硬要保住和人渣等級差不了太多的太子,就因為淑妃心氣不順,將流產的事算到七皇子生母頭上。

委屈啊、冤枉吶,曉夏要是那個因為固寵被送到皇帝榻邊的宮婢,肯定要一天唱十次「三聲無奈」。

韓磊陪著曉夏進宮,在御書房前,他被宮衛攔下,但他堅持要陪曉夏覲見皇帝,兩方對峙動靜不小,皇帝這才宣他進去。

嚴格來說,這行為逾越了,若不是淑妃也想見見靖遠侯,怕是他得先打三十大板,再說後話。

淑妃就坐在皇帝身邊,曉夏悄悄觀察兩人的相處模式,他們更像夫妻,不像帝王與妃嬪,在看見韓磊的時候,皇帝沒有說話,但臉色擺明不對。

曉夏瞄見桌面上的兩件紅裳時,心道︰猜對了,果然是啊……幸好當時多留了個心眼。兩人一起跪地請安,皇帝刻意不讓起,只問︰「白曉夏,唐紹和沒告訴你,這衣服只能做一件嗎?」

「回皇上,唐大人說了。」

「既然如此,為什麼又做第二件,不把朕的口諭放在眼里?」

「回皇上,這兩件衣裳並不相同。」

「哪里不同?」

「請皇上與娘娘仔細看,幾年前做那兩套衣裳,設計主軸是——情侶裝,裙襪處的繡樣是雙面繡,女裝外面繡的是荷風送香氣,里面則是竹露滴清響,而男裝恰恰相反,外面繡的是竹露滴清響,里面是荷風送香氣。」

「至于新做的這件,卻只繡了一面。除此之外,請皇上與娘娘對比一下兩件衣裳的袖長,之前那件更寬更長,男裝也有同樣的設計,這是為情侶夜游元宵花市時,攜手交握、儂心暗喜的設計,後來這件並沒有。」

話說得夠明白了,意思是——皇帝叔叔,只有您能和淑妃攜手,你們才是情投意合的璧人,其他閑雜人等通通都是第三者,所以就算衣服長得有點像,畢竟沒有特殊含意在里頭,您就別計較了吧!

何況您的大老婆是皇後,她想把衣服做成啥樣兒,誰敢說不?

果然兩人互看對方一眼,臉上漾起笑意,多年來不敢開誠布公的情侶心,被曉夏一語道出,還有什麼不滿的?

見狀,曉夏立刻加碼,她將手上的包袱呈上。「回皇上,民女又做了兩件情侶裝,這次的設計主軸是人間煙火,盼皇上與娘娘笑納。」

淑妃一笑,這姑娘很貼心吶。

隨侍的太監打開包袱,里面是兩件白色長衫,曉夏設計了公主袖,腕間束起,頗有幾分俐落味道,沒有太長太寬的下襦,也沒有繁復繡紋,卻以水墨在裙襯處繪圖,男裝畫上水田白鷺,女裝繪入山林黃鵰。

這是他們第一次看見有人在衣裙上作畫,新鮮清新,讓人一見心喜。

「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舊,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鵰。我是以這首詩作為設計發想,希望皇上及娘娘喜歡。」

不是很想當平頭夫妻?她便抓住這份心思,刻意做下的設計。

「行了,起來吧。」皇帝道。

「叩謝皇上聖恩。」

她乖乖站到一旁,正想著怎麼把還跪著的韓磊也弄起來,就听見皇帝寒聲道︰「韓磊,無詔入宮,這是想做什麼?」

莫怪皇帝眼不是眼、鼻不是鼻,他沒事把人家兒子給端了,當爹的能夠高興?雖然稅是皇帝自己下的旨意,雖說太子罪有應得,但韓磊在背後的鬼祟手段……別當皇帝傻,光看他和曉夏及梁家兄弟的關系,就能猜出他沒少推波助瀾。

「回皇上,臣……通通記起來了。」他聲音低抑,像是強忍著巨大苦痛。

皇帝和淑妃面面相覷,他不是為了擔心白曉夏才跟著進宮的?

「記起什麼?」

「記起臣的身世。」

「你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是永平侯的嫡長子。」

「回皇上,那是永平侯告訴臣的,並不是臣自己想起來的。這次九死一生從鬼門關闖過,病榻間許多陳年往事回籠,方才記起了多年前的事。」

「什麼事?」淑妃看著他眉宇間的哀慟,忍不住問。

「當年外公曾寫信給外婆,說明被內奸陷害的過程,當時他已經查明幕後黑手,並著人將奸細送往京城,不久後,外公便戰死沙場。

「然奸細半途被劫殺,此事不了了之,外婆死後,母親整理遺物,發現了那封信。發喪時,太子應皇上之命前往將軍府吊唁,當時母親身心俱疲,當眾指責太子是賣國賊,父親急忙向眾人解釋,說母親因父母喪亡得了失心瘋。

「喪事過後不久,那年臣只有五歲,卻記得很清楚,家里來了許多人,還有剛入主東宮的太子。我不知道他對父親說什麼,父親便避開了,然後那些人沖進了母親屋里,將母親牢牢綁在椅子上。

「我從門縫里窺見,太子邊指責母親讓他下不了台,邊命人將沾濕的桑皮紙一層層封上母親口鼻。那時母親肚子里還有個快要出生的小弟弟,太子對母親拳打腳踢,弟弟就這樣從母親的肚子里掉出。事後,管家從青樓里把父親找回來,父親卻對外說是母親為娘家事四處奔波動了胎氣,導致胎死腹中……」

他緩慢地說著那些年遭遇的艱難,包括十三歲的他被親生父親打包送到太子床上,他出逃,撞到腦袋,以至于失憶,幸而被甘秋禹所救,最後頂替梁陌言,以梁家長子身分長大,與白曉夏結親……

所有的事全是真的,除了失憶那一段。

皇帝苦笑,當年唐威的事果然與太子有關,他不願意承認的事,終究還是打到自己面前來,靜靜看著韓磊,是自己愧對他。

淑妃听著他的故事,動容道︰「可憐的孩子,那樣的父親就別認了吧。」

輕輕柔柔一句話,皇帝立即下令,削去永平侯爵位,貶為庶民,流放邊關。

「是朕教子無方,愧對了你,朕會補償你。」

「稟皇上,臣不想要補償,只求皇上為臣與白曉夏賜婚。」

說到底還是為了這出,皇帝與淑妃對望一眼,刻意重擊桌面,怒斥,「你不是梁陌言,他的婚約不需要你來守,朕早已答應靜寧郡主擇你為駙馬,你回去等聖旨吧!」

那一聲重擊,撞上兩人的腦袋,曉夏看一眼臉色鐵青的皇上,擺明了沒得商量。

韓磊不驚不懼,伏身到地。「回皇上,做人當懂知恩圖報,臣在最艱難時,是曉夏在身邊扶持鼓勵,豈能在飛黃騰達之後,棄糟糠于不顧?」

淑妃看一眼皇帝,接道︰「以白曉夏的身分,能嫁你為妾已是高攀,不如本宮與靜寧郡主談談,靖遠侯娶靜寧郡主為正妻,迎白曉夏為妾室?」

韓磊重重往地上磕頭,斬釘截鐵道︰「回娘娘,臣不願,臣只想與白曉夏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願其他女子涉足中間。」

「你看不起靜寧郡主?」

「臣不敢。」

「還是說堂堂郡主比不上小商女?」

「臣不敢。」

「既然不敢,事情就這樣定了,退下吧!」

韓磊起身,鐵青了臉色,帶著曉夏一語不發往外走。

曉夏咬緊下唇低頭緊隨其後,沒有寬大的袖子,他明目張膽地牽著她的手。

兩人在甬道間遇見靜寧郡主,太子已死、皇後被打入冷宮,她以為自己將被遣送出宮,沒想皇帝遲遲未下旨意,鎮日擔憂的她變得無比憔悴。

迎面相對,看見兩人交握的手,連日來積存的怨怒翻涌而上,她沖上前就想朝著曉夏一陣捶打,但拳頭未落,掌風揚起,靜寧郡主沒站穩,往後踉蹌摔倒在地。

「韓磊,你居然敢?」

「還請郡主自重。」冷冷丟下話,他轉身欲走。

「韓磊,你變了,以前你不是這樣的。」

韓磊停下腳步,轉頭冷笑道︰「我從來都沒變,你是皇後的眼線,我是太子的仇人,我容忍你在侯府囂張,不過是為了降低太子戒心。」

「我被利用了?」

「你不是一向甘心被利用?」

再次轉身,任靜寧郡主哭喊叫鬧,他頭也不回。

曉夏緊跟在韓磊身後,直到雙雙上了馬車,兩人才松開手,但韓磊隨即將她抱進懷里,頭靠在她頸間,粗重的氣息噴在她耳際。

曉夏苦笑,皇權至高的時代啊,誰能忤逆皇命?

心明明酸爆了,卻還是強撐起笑臉,輕拍他的後背安撫道︰「沒事,就算你和靜寧郡主成親,我們還是家人,還是可以相互支持、彼此分享的好朋——」

話沒說完、被他截斷。「明天我就上折子辭官,郡主愛嫁誰嫁誰去,與我無關。」

「別沖動。」

「我沒沖動,當官純粹是為了報仇,太子已死,永平侯削爵流放,我的目的已經達到。還是說……」他突然握住曉夏肩膀,緊盯著她雙眼問︰「還是說,你不想嫁給我?」

他像被拋棄的小狗,看起來可憐極了,曉夏不禁苦笑,手指輕輕順著他的濃眉,道︰「我不嫁給你,要嫁給誰啊?誰都沒有你好啊。」

倏地,他笑開了眉眼,重新把她抱進懷里。「有你,我就足夠。」

「嗯,記住這句話,要是光有我還不夠,你還想結新歡……」

「永遠不會發生這種事!」他說得斬釘截鐵,但下一句又弱了氣勢。「但是不當大將軍,就賺不了大錢……」

「沒事,賺錢的事交給我,我挺厲害的。」

「那你只能養我一個,不能再養其他男人。」

他居然……撒嬌了?「這可不行,我還想多養幾個兒子呢。」

兒子……她要和他生兒子?韓磊樂極,捧起她的臉,往紅紅軟軟的唇上吻去。

他的技巧是零,節奏也不完美,不過他的唇是甜的,比蜂蜜還甜……

看一眼皇帝臉色,淑妃莞爾道︰「夠啦,人已經走遠,甭演了。」

「我哪有演,韓磊有眼無珠,竟然看不上靜寧。」

「對,他是有眼無珠,但他有顆赤忱的心,寧要糟糠妻,不要富貴女。他拋卻登天梯,只求一份真摯愛情,世間有幾個男人能夠做得到?」她幽幽地看著皇帝。

目光相接,他知道她聯想到什麼。「是朕的錯,朕做不到反抗父皇,做不到拋卻登天梯,做不到許你一世執手……」

「都過去了,別再翻舊帳,何況你是皇帝,韓磊可以拋掉身分地位權勢,你卻不能拋下朝廷百姓,拿你們作對比,對你不公平。」她何嘗不曉得當皇帝的困難,身為皇帝,他對她已是竭盡所能,不該再貪求。

「我就知道卿卿懂朕。」他握起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一吻。

淑妃低眉淺笑。「皇上身邊的臣子,一個個都懂得權衡利弊,懂得識時務者為俊杰,有幾個像韓磊這樣,有這種臣子是皇上之幸。」

「是啊,要找個不會拍馬屁的困難重重,看在卿卿為他說項的分上,行!朕就給他們賜婚,不過還得讓白曉夏再給咱們多做幾套衣裳才行,朕要穿著情侶裝帶你去看龍舟。」

今年……皇後進冷宮,終于能輪到她了。

「朕沒別的選擇,只能讓老七入主東宮,你別怨朕。」

「皇上這是在埋汰我呢。我何嘗不曉得當年痛失愛子,誰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只不過她的地位崇高,動了她皇上難為,而我亦不曉得能不能安然存活,這才把氣發泄在七皇子的生母身上,認真說來那孩子也真無辜。」

「卿卿能理解就好。」

「盡快給那兩個孩子賜婚吧,只怕動作慢一點,就有人要辭官了。」

「卿卿確定韓磊回去後,不會後悔自己的堅持,明天就上折子求娶郡主。」

「要不要打賭?」

「行,如果韓磊辭官就當卿卿贏;如果沒有,就算朕贏了。」

「如果我贏,除賜婚之外……我還想……」

「想什麼?」

「想認白曉夏為義女。」

「這麼喜歡她?」

「不覺得她那兩顆圓溜溜的眼珠子,和我年輕時很像?」

兩人說著說著,說出了滿臉笑意,年輕已經離他們很遠,但他們卻在年輕的韓磊、白曉夏身上,看見當年的自己……

嫁妝一抬接著一抬,一眼望去彷佛數不清,而真有人細細從頭數到尾,竟然有兩百多抬。

誰家嫁女這樣豪氣?圍觀百姓中有人這樣問,穿著青色梢子的婦人笑答,「是淑妃娘娘嫁義女。」

「難怪,只是嫁個義女給這麼多嫁妝?」嫁公主也就這樣了。

「誤會大啦,嫁妝當中有八成是從侯府抬出來的聘禮。听說這個義女不簡單,最近京城有間鋪子叫『白曉夏』听過沒?」

「听過,那鋪子可火啦,他們給皇帝淑妃做衣裳,皇帝一穿滿意極了,龍心大悅,親手寫了牌匾,現在京城貴人爭相到『白曉夏』做衣裳呢。」

「不止這樣,那鋪子不光做衣服,連鞋子首飾妝容都包辦,再丑的人往那鋪子走一趟,保證能脫胎換骨,听說因此還促成了好幾樁婚事。」

「真有這麼神?」

「沒這麼厲害,淑妃娘娘怎會認她當義女?看見嫁妝前幾抬嗎?全是娘娘給的添妝。」

白大川和李氏站在人群中,听著百姓的議論,心底萬般滋味說不出口。

是徐華明寫信讓他們進京的,信里沒有把話說明白,只是一再催促他們盡快進京,還以為這對夫妻發達了,要接家人過來享福,沒想到徐華明會領著他們到監獄,並且當面把休書給了。

他們這才曉得白曉春攤上大事,她竟助人綁架梁家兄弟,人家已經考上狀元、探花,庶民害官刑罰能不重?不但杖三十,還得關上十年。

他們見到女兒時,她剛挨完杖刑,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前日傳來消息,說人沒了,他們緊趕慢趕到監獄收屍,今兒個捧著骨灰準備打道回鄉,卻在路邊遇見出嫁隊伍。

淒涼地看著馬背上英姿颯颯的韓磊,誰想得到他不但沒死,還成為靖遠侯!曉春嘲笑白曉夏變成寡婦,彷佛是昨天才發生的事,怎會轉眼間她就成了高高在上的貴人,而嘲笑她的曉春……竟變成一捧骨灰。

「當年白曉夏在祠堂里說的話是真的吧,大伯、嫂子親手給了咱們報應。」李氏緩慢說著,如今的她已不再瘋瘋癲癲。

白大川聞言緊皺眉頭,推著妻子道︰「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快走!」

李氏邁著老腿往城門走去,身後的熱鬧喧囂漸漸遠離,他們成了兩個世界的人,第一次,白大川後悔起自己的所作所為。

唐紹和領著陌軒、陌新在前頭招呼客人,甘秋禹卻待在新房里和欣瑤陪伴新娘子。沒人鬧洞房,洞房里依然喜氣熱鬧。

自從甘秋禹回來後,欣瑤成天到晚黏在他身邊,片刻不離。他嘴上抱怨著,笑容卻怎麼都停不下來,誰不喜歡小孫女的依戀呢?

「……朋友不是當假的,送過幾次燒雞,無湘子對我推心置腹起來,我這才曉得他天不怕地不怕,就只害怕蛇,一見到蛇便會全身發軟,這不,大蛇往洞里一鑽,事情就完啦!」

「就是因為這個功勞,皇上才給爺爺賜宅子、讓爺爺當高官對不?」

「才怪,分明是皇上想把我留在京城,不讓我到處跑,當官已經夠累,那家伙下棋又下不贏我,還老要我進宮陪他下棋。」

「要不……下次我陪爺爺進宮吧,我給皇上做好吃的討好他,讓他別老煩爺爺?」

曉夏失笑,她真是把欣瑤給富養得天真爛漫了呢。「你听爺爺的呢,他分明就很愛進宮,什麼抱怨啊,根本就是炫耀。」

听見這話,三人笑成一團。

欣瑤勾住甘秋禹手臂,靠在他肩膀上。「誰讓我家爺爺這麼厲害,教皇帝、教舅舅,教完姊夫又教二哥、三哥,每個徒弟都出類拔萃、人中龍鳳,皇帝能不愛爺爺?」

「小丫頭是在夸獎爺爺,還是夸獎你哥哥?」

「都夸。」欣瑤紅著臉往甘秋禹懷里賴去,賴得曉夏捧腹笑不止。

「曉夏。」甘秋禹正色道︰「我第一次見你,便知你與眾不同。韓磊那小子能遇見你,是他的福氣,你好好待他,和和美美過一輩子。」

「我會的。」

「他心里有傷,你要有點耐心,慢慢為他撫平。」

「好。」

「早點生個孩子,趁我這把骨頭還堪用,再給你們教出一個人中龍鳳。」

「行!」韓磊進屋,接上這麼一句,接得曉夏臉紅耳赤。

「這麼早回來干什麼?你不趁機好好與那些官員打好關系?」甘秋禹瞪他。

「家里沒有女眷,我怕曉夏沒人陪。」

「我們不是人嗎?出去出去,時辰還早得很。」

「他們都想見師父,還是師父出去見見大家吧。」新任宰相,誰不想一見。

韓磊看欣瑤一眼,欣瑤會意,推著甘秋禹往外走。「爺爺快走,我想看別人巴結爺爺的模樣呢。」

甘秋禹邊走邊笑。「你啊,心就向著韓磊吧……」

新房里頓時安靜下來,他一步步朝曉夏走去,站在她跟前,勾起她的如玉臉龐,笑道︰「我終于娶到你了。」

「這是你的認定,我可是在八百年前就認定自己已經嫁給你。」

「八百年前?多深的緣分,一代又一代,你始終是我的媳婦。」

緣分?是啊,若非緣深,她怎會從千百年後到此與他相識、相戀、相守。

抱住他的腰,她低聲道︰「你要一輩子對我好。」

「這一輩子,除了你,我再不會對別人好。」

曉夏滿足嘆息。夠了!光是這句就值得她從千年後來到這里,讓他成為自己的深閨夢里人……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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