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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船艇泊岸的畫面,透過螢幕傳來,汽笛聲揚開,花瓣漫天紛飛。初花凜凜贏了!雖不是第一艘抵達終點的船,不過,大會計算時間,扣掉他回頭救助莉莉周周號病患那段,最後裁決冠軍由初花凜凜獲得。
何蕊恩躺在病床上,遙控放映父親送來的片子。
1066sm賽在三天前總算圓滿落幕,她也在杜氏綜合醫院待上一個多禮拜了。她的院長母親說,她身體各部位都受了傷──擦傷、挫傷──不過,肋骨斷裂最為嚴重,得休養至少三個月,她現在呼吸,胸腹依舊會泛疼,說話有氣無力。父親每天來看她,即便他一來,母親就罵他,他仍錄下母親不准她看的賽事轉播送來給她。
「你還給她看那些!瞞著我弄個亂七八糟企劃──」
「幸運女神護航。」何樂臨時想了個名義,讓妻子下次開罵不會再用「亂七八糟」形容與寶貝女兒相關的活動。「親愛的,是幸運女神護航──」
「你住嘴!」杜笙笙逐漸消降中的怒氣,再次教丈夫挑回一個星期前的原點。「讓開!何樂!」她推打擋在滑門前的丈夫,推不動,氣得美顏一陣青一陣紅,梳得齊整的法式扭捲髮型散落幾綹黑絲掃著細緻眉眼。
何樂笑著,手一伸──不去順好妻子額前的髮絲,而是往她腦後抽走髮簪,使她一頭波浪髮全部鬆開,這個舉動分明像是幫貓梳毛故意梳錯方向。
「你做什麼?」杜笙笙氣壞了。
何樂淡笑,攏攏妻子的髮。「親愛的,妳這樣比較漂亮。」他把妻子的髮簪收入自己的米色西裝口袋。
「還給我!」杜笙笙往丈夫西裝口袋探手,欲取回髮簪。
何樂握住妻子的手腕,一拉,讓她整個人撞進他懷裡,三兩下脫掉她的醫師白袍,丟往沙發。
「你不要胡鬧了。」杜笙笙掙扎著,抵抗丈夫無理的行為。
何樂說:「只有我女兒的媽,才能教訓我女兒,妳要進去罵她,先脫去杜院長的外殼,笙笙──」
杜笙笙微微一頓,抬眸對上丈夫肅穆的眼神。「我沒有要罵她,」她語氣和緩,但聽得出怒意未平。「你們父女一個鼻孔出氣,做事從來不和我商量,你哪裡當我是女兒的媽?」
「杜院長」正是丈夫這樣叫她,女兒才從小有樣學樣,叫她「杜院長」比叫她「媽咪」多!
「我不是向妳報告了女兒參與航海賽事,妳才親自坐鎮醫療艇,妳們母女在暴風雨的海上,最擔心的人是我。」何樂表情轉柔,摟緊妻子,深吻一下她的唇。「妳們母女存心跟我作對。」而他莫可奈何,只能由著她們──這兩個他最愛的女人。
杜笙笙垂眸,輕推丈夫的胸膛,怨道:「你一開始就不該答應那亂七八糟企劃──」
「幸運女神護航。」何樂提醒妻子。
杜笙笙倏抬美顏,瞋睨丈夫。「你把她寵壞了,她不是什麼女神,只是我們的女兒,隨便一個浪都能把她捲走,讓她在我們生命中消失!」
「我知道、我知道。」何樂點頭,再度將妻子擁入懷中,安撫地摩著她的背妻子在醫療艇上親眼看見女兒被巨浪捲起拋落,本是要去接護那位闌尾炎患者,最後是帶回傷重的女兒,他知道妻子這十幾天來飽受身心煎熬。
「她差點掉入海中,永遠不回來……」堅強的杜院長這會兒單純是個女人。她也會流淚,流淚時,她總用長長的頭髮遮掩臉龐,不教人知道她哭泣,看得見她這般脆弱一面的,僅有身為丈夫的他。
何樂摟著妻子往臨牆的長沙發落坐,吻吻她的髮髻。「沒事了,親愛的,那位無國界醫師拉住了她,不是嗎?女兒很快會恢復健康――」
「這一點你也瞞著我對不對?」杜笙笙別過美顏質問丈夫。
何樂倒了杯桌上的萊姆涼水給妻子,什麼話也沒說。
杜笙笙又道:「那天吃飯,我問她是不是跟羅煌進展穩定,她回答是,你早就知道不是,對不對?她沒和羅煌穩定交往,對不對?那個無國界的年輕人不是突然出現──」
「笙笙──」妻子越說越急,咄咄逼人。「喝點水。」何樂開口打斷她,將裝著萊姆涼水的杯子放置她兩手,待她捧妥杯身,他才往下說:「那天吃飯,女兒沒有回答妳『是』,她只是不像以往坦白對妳回口說她這輩子不會嫁給羅煌──」
「她想嫁給那個無國界年輕人?」杜笙笙反應極快。「我這輩子不會同意!」
妻子的怒意未免太過度。何樂皺眉苦笑,看著促聲插言的杜笙笙。「親愛的,那個年輕人是個醫師,條件不比羅煌差──」
「他是堂哥的學生,不安定的男人,跟那種人在一起,會過得很辛苦。」杜笙笙說什麼也不要女兒跟無國界扯上關係。
「笙笙,這種事我們無法幫女兒作決定,由著她吧──」何樂倒是個開明的父親。
「你瘋了嗎?」杜笙笙美眸瞅住丈夫不放,微微揚高的斥責聲調,彷彿他做了十惡不赦、對不起她的錯事。
何樂嘆了口氣,淡笑。「我的意思──」
「你忘了小瀇的下場嗎?」杜笙笙不管丈夫什麼意思,直接打斷他。
妻子話尾落定,何樂挑挑眉,說:「小瀇的下場?有一顆贏過任何人的天才腦袋嗎──」
「流浪兒的下場!」杜笙笙又被丈夫氣到了,站起來,離開沙發邊,不願與他坐在一塊兒。「堂哥就是那種不安定的男人,他從沒有一天負起照顧小瀇的責任。無國界的男人全是那副德行──」
「媽咪……」寶貝女兒拉開滑門,倚著門邊,喘噓、氣弱地發出嗓音。
「妳要拿什麼東西,按床畔鈴吩咐,爸爸就知道了,怎麼自己下床?」何樂起身,走向女兒。「妳媽媽說妳得好好休息──」
「你跟媽咪一直吵架,我怎麼休息……」搖頭抱怨,何蕊恩抓住父親伸來的強壯手臂,靠在父親穩健的身側。
何樂揉揉女兒的頭。「我跟妳媽媽沒吵架。我們講話吵到妳嗎?」他讓女兒往沙發落坐。
妻子卻拉起女兒的手。
「妳自己拔針?」杜笙笙顰蹙眉宇。「就會胡鬧。」輕斥女兒一句,她命令丈夫。「讓她回房躺著。」
何樂頷首,對女兒說:「聽媽媽的話──」
何蕊恩點頭又搖頭,看著母親放開她的手,往沙發邊取醫師袍穿上。「媽咪,」她叫了聲,說:「那種事我早就知道了,他有告訴我──」
「什麼事?」杜笙笙回眸凝眄女兒。
何蕊恩直視母親的美眸。父親常說,她該感謝母親遺傳一對寶石般的漂亮眼睛給她,讓她光用眼神就能迷死一票人。小時候,她不明白父親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以為母親的眼睛會殺人,她便害怕看母親的眼睛。面對母親,總是頭低低的,看到的,永遠是母親醫師白袍下襬,一句句「杜院長」便不由控制地脫口而出。
等她稍微懂事,明白了意思,卻已和母親產生了莫名的疏離隔閡。只有在母親喝醉靠著父親肩膀休息時,坐在父親另一邊的她,會越過父親,大膽靠近母親身前數著母親的鬈翹睫毛、觀賞母親雙眼皮的弧線,漸漸明瞭自己的翹睫毛跟雙眼皮怎麼來的;偶爾,母親張眸對她微笑,她會說:「媽咪,妳的眼睛好漂亮!」母親也會抱住她說:「妳也是啊,我的寶貝蕊恩……」
「妳不要什麼事,都和妳爸爸密謀,把我蒙在鼓裡。」杜笙笙等著女兒說清,到底有多少事他們父女沒讓她知道。
「媽咪,妳不要怪爸爸,是我自己要做那些事的……」何蕊恩拖慢腳步地移近母親。
杜笙笙見狀,催著丈夫說:「把她抱回床上。」
何樂聽從妻子指示,將女兒抱回臥室。
杜笙笙擺妥椎枕背枕,讓女兒躺上床,拉好被子,看一眼點滴架。
「已經沒有那麼痛……」何蕊恩注意著母親的眸光,說:「不用再注射那些……我明天可以出院了──」
「這麼愛自己當醫師,那時候應該好好唸──」
「媽咪,」何蕊恩不想聽母親重提往事,一乾二脆地說:「那個人有告訴我他是不負責任的男人。」
杜笙笙愣住。「哪個人?誰?」
「妳剛剛和爸爸在講的杜罄舅舅的學生──他叫居之樣,是這一屆1066sm賽的冠軍。」何蕊恩向母親介紹得一清二楚,甚至忍著說話說太久引起的胸腹疼痛補道:「我已經跟他上過床了。」
杜笙笙氣息一窒,差點暈厥過去。
何樂攙住妻子朝後仰晃一下的身子,站在床畔,搖頭帶笑,淡淡無奈。「蕊恩,爸爸允許妳有自己的私密,某些事不用講這麼明白。」
「你出去……」杜笙笙緩順呼吸,回過神對丈夫道:「你出去!走開!你在這兒,她有恃無恐。被你寵壞了、被你寵壞了,全是你的錯。」抑著怒聲,卻忍無可忍地捶打起丈夫。
何樂在妻子面前步步退,退到滑門外的客廳,他舉手投降。「好好,我不介入,妳作主、妳作主。」傾首飛快啄吻妻子的唇,他說:「我一切聽妳的。」
杜笙笙火氣難消,用力拉掩玫瑰花藤雕飾精巧的門板。
何樂摸摸鼻子微笑,悄悄把滑門拉開一道細縫,坐回長沙發,合眸隱聽。
敲門聲。何樂張眼,看看滑門那頭。妻女沒動靜,是外面有人來探病。他旋足去開門,外面來人教他驚訝地挑了挑眉峰。
「理事長?!」居之樣沒料到會在這兒見著加汀島帆船協會理事長。這中年男人,他僅只開賽那天於舞台兩側大螢幕裡見過,賽程結束,在終點地的頒獎典禮,理事長本人沒出現,聽說有要事處理,頒獎由副理事長──一位叫后翔的先生執行。
「恭喜你拿到冠軍。」何樂抓起掩藏在玫瑰花束下的年輕人大手,握了握。「搭飛機回來的?」他問。
居之樣頷首。
1066sm結束,有些選手會悠哉花個兩星期原船返航,當然,大會在終點地──蘋果花嶼──的機場,備有專機,趕時間的話,可以搭機回返,賽艇則由大型船艦運送。
若是蕊恩在身邊,他會選擇原船海路回加汀島,可她在病床上,他無法多浪費一秒鐘。頒完獎隔天,他就回來了,被罄爸拖著處理雜事,今天才得到機會來醫院。
「你怎麼知道這兒?」何樂放開年輕人的手,打量地審視他。「我們設了保密,別說媒體記者,這頭等病房可是連一隻蚊子也飛不進來──」
「我告訴他的。」一隻青鳥降在居之樣頭上。
何樂頓止嗓音,朝外望去,撇嘴哼笑。「自家醫院防不了自家人……」
杜罄帶著懶勁走來。「我們明後天要回荊棘海無國界了,讓他跟你女兒說說話吧──」
「女兒?!」居之樣聞言,看了看何樂,又看了看杜罄。
「怎麼?」杜罄挑眉。「我沒告訴你蕊恩是Segeln老闆──」手朝何樂介紹道:「何樂的女兒嗎?」
居之樣皺凝一雙濃眉。「你只說蕊恩是你外甥女,她上我的船受傷,我得誠心誠意來探望她。」一個小時前,他忙完罄爸交代的行李託運事務,罄爸突然對他公開他和蕊恩的關係。當時,他還真的大吃一驚。現在,他連蕊恩爸爸的面都見上了。
「你好幾年前跟你的老師──」何樂發出低沈聲音,下巴朝杜罄努了努,銳利目光聚回居之樣臉上,像要將他看穿地盯著他。「還有五位同學,一起來加汀島,那時,你操縱帆船的技術實在很差勁,我完全沒辦法同意我女兒認識你這樣的人,我想,任何一位加汀島父親的看法,都和我一致。」十分惋惜似的。
居之樣俊顏僵凝。這要叫他辯解什麼。他在冰海長泳沒問題,第一次到南國操帆卻問題多多。那年,他們幾個只拿到團體賽分組季軍,連獎金都沒有。當晚,罄爸給他們一人一只缽碗,要他們到碼頭乞討,碗裝滿錢才能回旅店睡覺。此後,除了冰泳,沒出隊的日子,他們在荊棘海刺骨寒風中,咬牙苦綀操帆駕駛船艇的各種技巧。
「別這麼講,何樂,我們無國界這位大學長可是很上進的。」杜罄重拍一下居之樣的腰桿,像在說「臭小子,打起精神」。
居之樣轉頭瞥一眼杜罄。
杜罄繼續對何樂說:「他那時候沒資格,現在拿了冠軍,有資格見岳父大人尊容,倒是你沒親手頒獎給他──」
「罄爸!」居之樣揚聲。「你在扯什麼──」
「大人講話,你乖乖聽著。」杜罄要他閉嘴。
何樂隨即說:「怎麼?要我補個獎勵是嗎?」
杜罄愉悅大笑。居之樣頭上的青鳥鼓翅繞著他迴旋。
「你笑大聲一點,」何樂斜咧嘴角,說:「笙笙在裡面──」
杜罄大笑變淡笑,壓低嗓音。「岳父大人的獎勵,我這個老師代為接受,我們到外面談。」他拉何樂出門,再猛力推居之樣一把。「好好去探望人家,之樣。」
居之樣被推得撞上門板,反射地伸手抓住門把,穩穩步伐,回頭。「罄爸──」人已走遠,鳥也飛了。他眉頭一皺。「搞什麼?」喃了一句,開門進入杜氏醫院頭等病房。
「全部給我說清楚──」
「爸爸剛剛說不用講那麼明白──」
「說!」強硬的命令。
居之樣定在頭等病房的客廳,望著臥室那道滑門。裡面有人,一個女人,在和蕊恩講話。他抱著玫瑰花束,繞過鋪了泰絲的橢圓桌,落坐背對臥室滑門的單人沙發,安靜等待著。
※※※※
杜笙笙一雙美麗的眸子,快沁出淚了。這些年來,她為女兒的事不知妥協多少次,女兒卻老是讓她傷心生氣。
「那男人告訴妳他是個不負責的人,妳還跟他在一起?」杜笙笙嗓音發著抖。
「我們沒有在一起……」母親要她全部說清楚,她便實實在在地回答:「只是上床而已──」
「不要說了。」杜笙笙柔荑覆額,感到頭疼,聽不下去。「沒有在一起最好。」鎮定地說了這句,她落坐床畔,凝視著女兒。「蕊恩,媽咪只跟妳說這一次,妳要記住──無國界組織的男人不會是好對象,妳小瀇表哥就是被那樣沒責任心的男人害得沒了媽,又像個沒爸的孩子。媽咪絕對不會同意唯一的女兒嫁給那種男人。」最後一句很強勢。
「抱歉。」一個嗓音在這個時候傳入。
母女倆目光一致,望向拉開滑門的居之樣。
「妳好。」居之樣先朝杜笙笙行個禮,才跨進門裡。「外頭的護士說要來幫蕊恩小姐換藥。」他說。
兩個護士跟著從客廳走進來。「院長。」齊齊出聲頷首。
杜笙笙顰眉,緩慢地自床畔站起,讓兩名護士執行換藥工作。
她們揭開何蕊恩身上每個貼紗布、纏繃帶的地方。居之樣沒迴避,視線抓著何蕊恩不放。那日,她被送上醫療艇時,她母親親自診治她,拒絕他這個健全的參賽者上醫療艇,他被趕回初花凜凜繼續賽事,心裡牽掛著她的傷,卻也沒忘她要他拿冠軍。
「辛苦了。」杜笙笙發出冷淡的語氣。兩名完成換藥工作的護士靜靜退出房外。杜笙笙又說:「善款都募齊了吧?」
居之樣這才知道那句冷淡的「辛苦了」是針對他。他客氣地回道:「託蕊恩小姐的福,一切順利。」
「什麼時候要走?」這像在下逐客令。
「媽咪,他才剛來而已。」何蕊恩撒嬌味濃厚地對母親綻放一抹微笑。「我想跟他說幾句話,可不可以?」用懇求語氣。
彷彿她是嚴厲得不通情理的母親。杜笙笙眉間凝了凝。「妳要把媽咪的話聽進心裡。」她看著女兒,而後轉向居之樣。「她得多休息,不能講話講太久。」
「請放心。」居之樣沈眸,微微垂首。
杜笙笙往門口移,又轉頭,瞟睨年輕人一眼,那眼神透點擔憂和警告,但她沒往回走,探手拉門,走出去了。
滑門沒被關上,大開著。何蕊恩看見桌上的玫瑰花束,說:「要送我的嗎?去拿過來好嗎?」
居之樣步往客廳,抱著花束,回臥室,並將滑門拉上。他把花放在她伸張的手臂中。
她說:「這麼多顏色,很像你的賽艇。」臉埋進花裡,嗅著襲鼻芬芳。
居之樣摸摸她額上的紗布。
「已經好了。」何蕊恩仰起美顏望著他。「只是個輕微擦傷,連疤都沒留下,早好了,她們就會大驚小怪,真不專業。」白皙素手一抬,撕掉紗布,指腹輕碰傷部。
結痂脫落了,淡淡粉紅肌膚上敷蓋一層透明藥膏。居之樣抓下她的手,說:「她們就是怕妳亂摸才貼上紗布。」
「幹麼說得我像個不聽話的小孩?」何蕊恩嬌聲抗議。「明明是你先摸的……」講沒幾句話,她皺皺眉,背往後靠著枕頭。
「身體還會痛嗎?」居之樣調好她的椎枕背枕,欲將花束拿開。
「放這兒就好。」她要他把花留在床上。
居之樣沒再動作,佇立床邊,視線落在她髮上。她的髮旋被如雲密髮迴繞得迷離,誘人香氣一陣一陣擴散。他彎下身,小心地,虛摟著她,俊顏湊進她髮絲中。
「蕊恩……」低沈的語氣有點沙啞。「蕊恩,妳有聽妳母親的話嗎?」這一問,他稍微收攏雙臂,將她擁實。
何蕊恩抓著他的手肘,點頭時,感覺他的下巴摩著自己的長髮,或者是他的唇,吻著她的髮。「居之樣,」她說:「我當然該聽我媽咪的話……」
「嗯,妳很乖。」大掌順順她的髮絲,他放開她,退一步,坐入床邊的安樂椅,與普通訪客一樣。
彷彿,他沒有買一束像無國界初花凜凜的野玫瑰給她,之前也沒讓她睡過玫瑰花瓣床,那幾日的航海競賽僅是夢境。
何蕊恩低頭沈默片刻,說:「居之樣,你要喝水嗎?我去幫你倒。」
居之樣搖頭。「不用麻煩了。」
「喔。」她凝眄著燦爛得過分的花束。「居之樣,你算過命嗎?」
他點頭。「看手相的說我生命線奇短,難長壽──」
「看手相的也說我這兩條線距離太遠,肯定晚婚……」她打斷他,伸出雙手,左手指著右手給他看。
居之樣沈斂眸光。「嗯。」應了一聲,他站起,貼近床緣,長指將她頰畔的髮綹撥塞至耳後。「蕊恩,我明後天要回荊棘海了──」
「賽艇也運回去嗎?」何蕊恩輕聲插言,纖指描著玫瑰花瓣。
「也運回去。」居之樣掏出襯衫前袋裡的一對蝴蝶耳環。
「嗯。初花凜凜──」何蕊恩點一下頭,眸光停睇在花兒上,她說:「那個地方很搭這個辭,聽說很冷的日子所有的花還是會綻放……居之樣,你回去會不會找個美麗助手,一起駕駛初花凜凜在荊棘海上悠遊?」
「有空閒時間的話,一定會。」他沈聲回答,看著她的身形細微一顫難以察覺的。他兩指挑起掌心中的一隻水晶寶石蝴蝶,戴回她的左耳,又說:「只可惜,我得到戰地出隊,恐怕還沒那個時間。」將另一隻蝴蝶戴回她的右耳很完美。
她花瓣似的耳垂,薔薇色的膚觸,終於完美停棲兩隻蝶兒。這回,他不該再捉取。如她母親所言──
他們這種人……
他們這種人怎可能養得活美麗東西……
他的手猶有留戀地徐緩收回。
何蕊恩摸摸耳垂,捉住他的手。
他說:「耳環還妳,妳有沒有什麼要還我?」
何蕊恩仰起臉龐,盈水美眸對上他灰藍眼瞳,搖搖頭。「我又沒欠你什──」嗓音被吞入他唇中。
居之樣彎俯身軀,吻住躺靠床頭的何蕊恩,原本只是個告別吻,不須也不可深入,她卻探出舌尖纏誘他,教他情難自禁而貪得無饜,像要將她吃了般吻得凶狠殘暴,直到一絲絲鹹澀覆住味蕾,他們才喘著氣分開。
不該這樣接吻的,畢竟她還受著傷……
居之樣輕柔地淺吻一下她紅豔的唇,直起高大軀幹,道:「再見,妳要好好保重身體。」
「你也是。」何蕊恩低垂美顏,抽出花束裡開得最大的一朵黃玫瑰,輕語:「不要死掉。」
居之樣拿走她手裡的黃玫瑰,消失在床邊。
她聽見關門響,知道他離開了。
她取過床畔桌的遙控器,打開電視螢幕、打開錄放影機,重看1066sm賽的頒獎典禮,一遍又一遍……
※※※※
那個冠軍有張俊美臉孔,少有男人長那麼美而不讓人覺得娘娘腔。他一手高舉獎盃時,僨起的肌肉猶似剛玉,閃著堅硬光澤。聽說那黃金鑄造的冠軍獎盃非常重,男人氣概萬分喊著要把獎盃獻給蕊恩。
他是誰?影迷?不對。他當著鏡頭直呼Regen的本名,絕對不是影迷。
身為Regen的經紀人──景未央極想知道加汀島帆船盛事轉播中,那個受人注目的遠航賽冠軍真實身分。
「身為Regen的經紀人,沒在接到Regen受傷的第一時間趕來,是不是有點說不過去啊?」海英見著景未央,忍不住替倒楣的表妹出出氣。「未央小姐,妳的良心到哪兒去了?」
景未央朝海英釋出笑容,高雅地踏下最後一階舷梯,踩上陸地,踮腳吻吻海英臉頰。
海英也輕貼一下她的頰,很快發現這個穿無腰身長衫裙、大披肩從脖子蓋到肚子的女人有點不一樣。「妳懷孕了!」驚訝又疑問。
「你不是醫師嗎?」景未央拉好衣物,紅唇彎提,神情愉悅,沒多說,逕自走往海英停在碼頭坡道邊的車。
「我的媽呀!想不到妳會懷孕!」海英跟上她的腳步,取過她挎在手中的小行李箱。「說吧,從誰那裡偷來的精子?」
景未央瞅睞他一眼。「海英,你這是污衊加性騷擾──」
海英歪頭笑了笑。「怎敢、怎敢,我只是好奇。」
景未央回給他一抹柔笑。「只要是商品,都有個價。」
「所言甚是、所言甚是。」所以是買來的嘍!海英瞄一眼景未央那顆微凸的肚子,嘿嘿陪笑。好個厲害女人!完全把男人物化!
「海英,」景未央微仰臉龐,像在算計什麼般,美眸睇著他,沈隱流轉。「你什麼時候回Blue Compass報到?」
「喔,這個呀……沒有時間表。」海英瀟灑聳肩。「我在BC本來就是打工性質,做做停停……」胡聊幾句,大方道:「而且,自從我不小心把剪刀留在瑪格麗特肚子裡,大爵士氣得幾乎不付我薪水,我乾脆自放無薪假,等他們知道沒有醫師在側的痛苦後,自然會召我回去,反正不急,加汀島有很多事需要本醫師的才能。」像個奴才,把手上的行李箱搬進車後座,他速速繞往前座開車門讓景未央上車,再回駕駛座這頭,上車發動引擎。
車子在熹微的晨光中等著碼頭火車通過。
景未央看著車窗外路邊的扶桑花,驀地詢問:「海英,你要不要來Red Anchor?」
「幹麼?」海英眉毛挑得高高地,踩油門,穿過造船廠運木蒸氣火車餘的輕煙。「妳要捧我當武打男星嗎?我可沒有羅煌一身好功夫,雖然我長得比他帥很多──」
「Red Anchor不是只有影藝事業部。」景未央好笑地回望海英自豪的表情,沒再多提,纖指調按音響鈕。
海英愛好繪畫和古典樂,車子裡放的必定是有助胎教的曲子。
「未央小姐,妳知道嗎,根據研究調查,絕大多數的天才資優生喜愛聽的音樂是重金屬搖滾,罪犯則偏愛古典樂……」海英在〈卡農〉的旋律裡,悠轉著方向盤,嘴裡說著:「難怪《發條橘子》的Alex喜愛貝多芬──」
「海英,」景未央徐聲打斷海英,像挖掘他獨特的天賦,建議道:「有部即將開拍的電影需要一個病態殺人魔角色,你要不要去試鏡?」
海英一詫。「什麼──這就是妳要我進Red Anchor的目的啊?我覺得我的容貌外形比較適合演出文藝愛情片裡,駕駛帆船徜徉碧海藍天的多金雅痞。」
景未央微微笑,偏首靠窗,看著扶桑花、緬梔樹影中起伏的街景。進了鬧區,畫著帆船的大型看板出現,她才道:「那個遠航賽的冠軍和蕊恩什麼關係?他說要把黃金獎盃獻給蕊恩──」
「說說罷了。」海英咧唇露齒,不以為意。「那傢伙是荊棘海無國界慈善組織成員……」
「荊棘海無國界……」景未央呢喃低語:「這麼巧……」
海英聽著〈卡農〉之後的〈野玫瑰〉,跟著哼唱,沒聽見景未央輕細的嗓音,自顧自地邊唱邊說「他們非常需要錢,無時無刻、隨時隨地能募款就募款,能搞錢就搞錢,我猜黃金獎盃應該已在港區某間當鋪裡……」哈哈哈地大笑出聲。「他跟蕊恩什麼關係?妳這個經紀人去拷問好了,我舅媽也正為這個問題煩惱,我看只有未央小姐妳能解決……」
海英車頭轉個方向,決定晚點兒再回旅店,先將景未央載往杜氏綜合醫院。
※※※※
何蕊恩早可出院了。
外傷痊癒,好得看不到任何疤痕,她卻老是說胸腹疼痛,病弱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接連幾個禮拜,杜笙笙安排女兒做檢查,結果顯示她斷裂的肋骨復原良好,沒什麼問題。再安排更詳細精密的全身檢查──她健康得很,沒有半點毛病,但體重越來越輕。
她食慾差,找不出原因,身體這裡痛那裡痛,找不出原因,只好一直住在醫院,早晚輸液、打營養針。
有時,醫護人員夜間巡房,聽見她的哭聲,進門瞧。她整個人縮抱成一團,蜷在床被中,說胸口痛得難受,眼淚一顆一顆濕了枕頭被套。他們給她打針吃藥,都無法讓她好受,最後,院長和何老闆來了,她也哭到筋疲力竭昏睡了去。
「明明檢查不出問題……到底哪兒不對?再這樣下去怎麼行……」杜笙笙昨晚又在女兒病房裡的客廳待到天亮。
何樂沈著眼,靜看妻子一夜沒睡的憔悴臉色,久久,他道:「是心病──」
杜笙笙一震,抬眸對住丈夫,目光顫抖。
何樂起身,繞過單人沙發,在滑門前,抓住妻子的雙手,嗓音很誠懇地說:「讓她去一趟無國界吧──」
杜笙笙定了一會兒,搖起頭來,正要開口,房門涮地被打開。
「啊!」海英叫道。「舅舅、舅媽,我不知道你們在這兒……」尷尬地笑看長輩牽抱在一起的身影。「我帶未央小姐過來看蕊恩。」他退開身軀,讓背後的女人進門。
景未央朝何樂夫婦頷首。「何老闆、杜院長,好久不見。」拿出隨身包包裡的禮盒遞上前。「在阿根廷買的小東西,不成敬意。」
何樂微笑接手。「未央,妳太客氣了。妳這次特別讓蕊恩到離家很近的海島拍攝宣傳照,方便她回鄉度假,與我們夫妻團聚,我還沒感謝妳的用心,就逕自安排了活動要蕊恩出席代言,才該跟妳抱歉。」
景未央搖首。「別這麼說,何老闆。蕊恩自己沒意願的話,就算你是她父親,她也不會參與。」
何樂笑著直點頭。「妳果然很了解蕊恩。」
「未央,」杜笙笙猝然抓住景未央雙手,皺眉凝視她的眼睛,說:「妳想個辦法,發佈消息,讓蕊恩和羅煌舉行一場婚禮──」好斷了對無國界不負責任男人的心心念念。
「笙笙,這不是個好主意。」何樂反對地看著妻子。
杜笙笙堅持地說:「他們兩個戀愛的消息傳報這麼多年,也到了該開花結果的時候了。」
「笙笙,妳當初同意讓蕊恩走這條路,找了羅煌在她身邊,只是個防堵是非的策略,不是嗎──」
「不是。」杜笙笙急聲反駁。「不只是策略。我衷心希望他們長時間相處培養感情──」
「笙笙,父母不用做這麼多──」
「不用做這麼多?」杜笙笙截斷丈夫嗓音,眼神輕慢地瞧著他。「你一樣瞞著我弄了活動,安排她和那個無國界年輕人在一起──」
「兩位不要爭執了。」海英出聲,搔搔耳朵。「經紀人在此,聽聽未央的意見可好?舅舅、舅媽──」
杜笙笙、何樂這才把目光焦點轉回景未央身上。
景未央一臉沈靜笑容,好像在看小孩吵架,那神情使人乾窘。
「這邊坐吧,未央。」何樂拉著妻子的手,往長沙發移身、落坐。
海英站在鄰近門邊的雙人沙發旁,恭請著景未央。「坐啊,未央,站那麼久,會不會不舒服?」
景未央輕搖著頭,解開大披肩,坐入椅中。
杜笙笙驚異地抽氣。「未央要當媽媽了?!」
景未央微笑頷首。「還要五個月。」
「什麼時候結婚的,怎麼沒有通知我們?」何樂淡淡一問,並不是真的想知道這個年輕女強人的私事。
「連未央都結婚了,女兒和羅煌──」
「杜阿姨──」景未央輕喚,打斷杜笙笙。「杜阿姨,只要不惹負面醜聞,我一向不插手管理旗下人員感情事,蕊恩和羅煌是否要結婚,端看他們自身的意願。」她不再生疏、公式化地以「院長」稱呼杜笙笙,但也不親暱地與人談婚姻私事而是談起公事來。「我來,是要告訴蕊恩,文學小說家皇逵爵先生的旅店小說《等待太陽》改編成電影劇本,出資者和導演屬意Regen演女主角,工作條件開得很好,片酬也相當優渥,我已經簽下這張合約,過一陣子,蕊恩得隨我前往荊棘海無國界──」
「荊棘海無國界?!」杜笙笙叫了起來。
「是,」景未央不疾不徐,繼續被中斷的嗓音。「拍片現場主要在無國界的旅店『等待太陽』──」
「我反對。」杜笙笙再次搶白。「我不可能讓蕊恩去無國界。」這個反對同時回應了何樂之前的提議。
「媽咪,我要去,我要接這部戲。」滑門霍地敞開,何蕊恩睡醒了,也聽見了客廳裡的人聲談話。她看向景未央。「未央姊,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妳的傷不要緊嗎?」景未央發現到了。何蕊恩清瘦不少,眼睛依然晶亮有神、充滿魅力,對新工作躍躍欲試。「簽定的工作雖不能違約,時間排程倒可以調整。」
何蕊恩點頭表示明白。「我不要緊了。媽咪說我的傷已經痊癒,沒問題的──」
「我沒有說沒問題!」杜笙笙站了起來。
何樂拉住她。「笙笙,他們現在談的是工作,工作也是治療心病的一種方法──」
「何樂,你什麼時候成了醫師?」杜笙笙撥開丈夫的手,近乎指控地說:「你這麼想把女兒推向一個不負責任的男人身邊──」
「妳扯哪去了?」何樂無言。
海英多話起來。「舅媽,妳是在說妳堂哥那個要把黃金獎盃獻給蕊恩的學生嗎?他是不是真的在追求蕊恩啊?」
「海英,沒你的事──」
「爸爸,你們都別說了。」何蕊恩走出滑門外,往母親身邊靠,柔荑握住母親的手,看看眾人。「我想跟媽咪談一下──」
何樂點頭,海英與景未央不約而同地站起,朝外走。
何樂離開前,回頭深瞅那一對母女,嘆氣,關上門。
門裡,只剩她們母女。
杜笙笙瞅著女兒的十根白皙蔥指,道:「妳什麼都不用說,違約要賠多少錢,賠就是了。媽咪不會同意妳去無國界找那個男人──」
「我是去工作。」何蕊恩放開母親的手,慢慢往地毯上坐,美顏枕靠著母親的腿。「媽咪,我已經休息超過三個月了,難怪身體這裡痛那裡痛找不出原因,一定是太久沒工作生鏽了,痛得我都流淚,我的眼淚一般只在戲裡流,很珍貴的,顆顆都要計價呢──」
「胡說什麼。」杜笙笙摸著女兒柔滑的髮絲。女兒的手伸上來摸著自己的蝴蝶耳環。
「媽咪,為什麼一定要找一個負責任的男人才行?」忽然問。
杜笙笙一凜,抑了抑情緒。「負責任的男人才懂得保護女人──」
「媽咪,女人為什麼需要男人保護?」何蕊恩又問。
杜笙笙語塞一下。
何蕊恩直言細語,像在講述一則故事。「爸爸說妳生我那天,加汀島下了很大的雨,你們因為細故吵架,後來,妳衝出屋外,消失在雨中,等爸爸找到妳時,妳已經在雨裡的扶桑花叢邊生下我了,爸爸說妳最痛苦時靠的是自己的力量,他都沒保護到妳……媽咪,我是妳的女兒──」
「蕊恩,」杜笙笙語氣溫緩了下來,素手撫著女兒的額頭、眉毛。「妳就是要去無國界,對嗎?」
何蕊恩瞇起眼睛,感受母親的撫觸。「媽咪,妳那時問我,那個男人已經表明不負責任,我為何還跟他在一起……我想說,因為他很誠實,比任何說花言巧語騙女人他肯負責任有擔當的男人都誠實。媽咪,我喜歡他,真的很喜歡,像妳喜歡爸爸那樣──」
「傻瓜!」杜笙笙柔聲斥責,捏一下女兒秀挺的鼻。「到時候別哭著回來找媽咪──」
「嗯,我一定要哭著回來找媽咪……」何蕊恩輕輕地,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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