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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岳靖 -【愛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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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7 00:05:1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岳靖 - 愛俘

初遇時,他堅定地揭示:「好好記上心——我是王,妳是俘虜。」
她知道啊,因為愛如牢籠,誰愛上了,就變得卑微,一如俘虜;
他是地下的王,五官無一不透著嚴峻的野性,卻是神祇黃金比例般地完美,
眼神時而囂張時而穩斂,不變的是身上那蓄勢待發的篤定,
愛上他從不簡單,她已有付出一切的準備,
因為他們之間絕不可能風平浪靜,必定要驚濤駭浪,
但即便受俘,如果是為他,她也心甘情願……
雖然他曾說他是王,俘虜是她,可在這名為愛情的戰役中,
誰能永遠在上、誰又是永遠臣服?
他能俘住她的人,心卻被她綁架,不得解脫
除非他死,除非她亡,否則這秘密至極的感情一生不斷,
就這麼恩恩怨怨地糾纏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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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7 00:05:28 |只看該作者
序章

  凱撒說:「我的地位比戰俘還不如?」

  她說:「在愛情牢籠裡,所有的人都是卑微的——」

  凱撒說:「但,妳是我的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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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7 00:05:5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這事很難說清楚,要說清楚,得先經歷血流成河的戰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誰也別想抱持僥倖心態。

  此生再度踏入禁地,挖開塵封的記憶之境,蘇影桐便不打算返回煦燦的陽光世界。

  眼睛蒙著布條無疑是多餘,她說:「手銬呢?是不是還得上腳鐐?」已經往死裡踏了,居然有種重回母親子宮般的心安。

  冰冷的金屬碰擊聲聽來並不可怕。經過了這麼多年,羈繞她靈魂的無形枷鎖,將要解開,也許是今日、也許是明日……反正,是在進入這死期中的一日。

  他死,她不獨活。這始終是她最堅定的意念。人人要殺他,她卻救人人。最想他死的,可能就是她。

  「得罪了,醫師。」金屬聲這會兒響在她雙腕之間。

  他們把她當犯人,甚至是罪人。她配合地抬起手,方便他們上銬。

  「何時出發?」她問。空氣裡的冷刺味道,她非常熟悉,這輛改裝巴士是標準的行動醫療所,只不過現在成了囚車。「難道你們沒有其他交通工具?」戰地醫療資源吃緊,她認為沒必要浪費設備齊全、功能完善的車來押運她這個不會逃跑的犯人。

  「這是先生吩咐的——」

  「我不記得有吩咐你們銬人。」男性嗓音忽揚。

  「鷹先——」

  「別多話。」語氣不太嚴厲,但威勢效果透露男子的非凡地位,一句——

  「解開。」

  手銬立即脫離她的手腕,鐵鍊聲尚未消失,蒙眼的黑布跟著鬆開來。

  「無國界美女師長是貴客,不得亂來。」男人將剛從她臉上卸下的黑布丟向兩名年輕小夥子。

  「抱歉。」小夥子慚愧地脫帽低頭,其中一名撿起黑布。

  「真的非常抱歉。」立正鞠躬,如此慎重的態度是對著男人,而不是她這個被銬的人。

  「可否原諒這兩個莽撞不懂事的年輕人?」男人嘴角噙笑詢問她。

  蘇影桐美眸揚瞪。「你在搞什麼鬼?」

  男人一笑,轉開臉,寬容地說:「可以了,美女師長不會跟你們計較這等小事。出發吧,再不走,遇上宵禁時間,會很麻煩。」

  「是。」兩名年輕小夥子行禮的方式很像軍人,即使他們穿著國際救援志願隊服裝。

  「他們是軍人?」這不算是問句。蘇影桐內心十分肯定,那兩名正進入駕駛室的年輕人,不會是單純的志願隊醫療人員。

  「他們看起來像軍人嗎?」男人移動高大的身形,落坐在她對面。「那麼,是反叛軍?還是正規軍?」

  蘇影桐表情微冷,不說話。誰懂這個國家,自家人打自家人,誰反叛,誰正規,哪說得清楚?

  別開臉龐,蘇影桐摘下頭上的貝雷帽,睫毛低斂,瞳眸盯著青羽徽飾,須臾,柔冷嗓音穿透恆溫的空氣。「這個問題完全不重要,無論哪一邊,最後總是把路走死──」

  「蘇醫師正是來提供一條活路。」巨大車體平穩移動中,男人嗓音像顆爆炸的手榴彈。

  一陣強烈震盪撼過心頭,蘇影桐抬眼對住男人。

  男人說:「最好有心理準備——」

  蘇影桐深吸一口氣,壓抑聲調。「艾隆.揚.伊戈,有話直接說,在我面前沒必要裝模作樣。」

  男人驚訝地挑眉。「我會有什麼話可說?是美女師長主動跟上我們這一趟任務——」

  「凱撒——」

  「噓——」男人低低噓聲,警告地說:「妳提的禁忌名字很可能讓炸彈當頭掉下,到時可是會屍骨無存。」

  蘇影桐眉心皺凝,不耐煩了。「我早沒想活著!你把那孩子帶來,就是置我於死地。」

  「這種話,等妳見他再說。」男人淡淡帶過話題,起身移往駕駛室門邊,朝門上的小窗望。「這些孩子是一股熱血來這兒救助苦難之人,和無國界的美女師長妳一樣,身負重任。」回頭微笑,他打開門,踏進駕駛室。

  車子向東前進,視線所及,全是死靜,彷彿車子沒在動,唯有窗邊隱隱顛晃的醫療器具,教人清楚路途坎坷。這個國家沒有一條筆直平坦的大道好走,多數城市遭戰火燎燒,面目全非。

  昔日壯麗的古城景致,大半單調。灰灰頹頹的棚屋成排緊挨,屋頂傾斜一邊,陽光落在上頭也不會為這個區域帶來燦爛希望,屋裡走出來的人表情一式——麻木茫然,似已永恆。

  一個變換路線的弧度緩劃,車頭正在掉轉。她聽見男人交代在某個收容村停留,下放針劑和藥品。那處收容村──殘兵敗卒聚集,每名傷病患均具軍人身分,除了他們國際救援志願隊,不大有什麼慈善組織理會。

  「我們不走危機處理軍團開闢的安全路線,得行經莫德瑪城,可能會有生命危險。」男人打開駕駛室的門,告知蘇影桐接下來的行程大概會面臨的狀況,然後問:「美女師長有沒有什麼建議?或者,現在打消——」

  蘇影桐盯著男人的臉。男人在她的目光投來時,撇嘴淺笑不多說了,轉身退進駕駛室,關上門。

  車子一路西行。誰都知道,在這個國家,越往西越危險。艾隆.揚.伊戈執意這樣走,很顯然,那個人,那個被稱為「偉大王者」的叛亂分子,就在夕陽盡頭之處!

  「艾隆.揚.伊戈!」蘇影桐急聲喚道。她要以最快的速度去見那男人,她沒多餘時間可在莫德瑪城消耗。軍人在這個國家不會那麼容易死,醫好他們,戰事更加擴大,無須揮霍針劑和藥品!

  「艾隆揚——」嗓音霎止,蘇影桐意識到自己起了極不應該的想法。

  那不對!沒有回頭路,花再多的時間也無所謂!甩甩頭,蘇影桐戴好貝雷帽,美眸朝向窗戶,眼簾映著夕光罩染的赤色荒野。

  ※※※※

  那場雨,恍若瞬間,實際是末日詩人筆下的一輪前世今生。以為再也長不出花草的土地,重生青綠嫣紅,樹枝吐抽新芽,下個雨季過後便會結出無花果。

  這哪像戰地?天然岩石堆砌的窗臺,繁花爭豔層疊出跳,豪邁巨柱撐排一列長著棕櫚的大盆栽,在那之上,樹影間,繽紛馬賽克瓷磚鑲貼曲線蜿蜒的石壁,色彩豐富飽滿,過於活潑,童趣濃濃。

  蘇影桐不確定自己睡了多久,可能她還沒清醒,眼前景致不過是高第式的幻想夢境。

  瓷磚變色龍吐流清泉,她站上階梯,伸手接水,四十五度的光源鑿砍隱避世界。

  傳說消失已久的岩城公園,在她眼前輝煌地顯現出來,毫無廢墟之息。花香幽沁,沒雜一絲戰火煙硝,和平已然降臨,若非那個穿軍服的男人舉著長槍突破翠綠藤蔓,打游擊戰似地衝出。

  「手抬高!」男人粗聲厲吼。

  蘇影桐仰起臉龐,美眸望著藤蔓攀佈的岩洞。洞口,一個男人,以槍枝直對她,她緩緩舉高雙手,往台階踏出一步。

  「別動!」砰地一聲,男人朝天開槍了。

  蘇影桐定住身形。她相信,男人的第二槍,肯定射穿她胸口。

  前陣子,首都一帶,經常有重要人士遭到毒手,絕大部分是死於美豔女間諜的暗殺。那些女子,有的表面是慰勞將士的紅星,有的是外交使節或官員情婦,但,她們實際最常偽裝成醫護人員,跟隨各大慈善組織,伺機潛伏軍團駐紮地。

  最近一個下雨的星期三傍晚,具皇家貴族身分的叛軍首領級人物,遭隨侍醫護人員綁架,生死未明。照暗殺頻傳的情況看來,大概也凶多吉少。

  岩城公園的戈特軍昨夜收到情報,凌晨開完緊急會議,一整天,來了幾位戰地記者,都說他們鼻子比犬靈,一聞暗殺血腥,馬上露出尖牙利爪。

  荒野飛來的兀鷹,盤旋在烏雲緩聚的蒼空,某種腐屍氣味蓋過了其他美好。世界郵報記者艾佐攸聽見槍聲,揹著攝影器材,自岩洞口側邊滑梯小道衝下來。「是將軍被丟回來嗎?」艾佐攸止不住腳步,聲調也激昂難抑。「將軍的頭顱還在不在──」

  「信不信我轟掉你的腦袋。」前皇家陸軍准將——索拉爾.尚恩.盧烏——發出硬得像子彈的嗓音。

  「信。」沒有什麼好不信,這個國家經年內戰,小孩都能提著比身高長的槍枝殺人,軍人的殘酷稀鬆平常。

  艾佐攸竭力停定雙腳,沒撞上索拉爾的後背,就離那麽半吋,他旋挪一步,視線擦掠索拉爾身側,看見階梯下方的蘇影桐。她舉高雙手的動作非常慢,應該是害怕索拉爾再次開槍,她摘了帽子揚擺。

  砰!不留情的子彈射飛了那頂白帽。

  「盧烏准將!」艾佐攸大叫。「不要對投降之人開槍!」何況那是個女人,並且一身慈善組織制服。

  望住正在下墜的帽子上燒黑一個洞,艾佐攸往下跑了幾階,反射地拿起相機,按快門。

  砰、砰!連續兩響。艾佐攸的相機被打壞,落地滾下階梯。

  「盧烏准將!你這是違反國際——」

  砰!再一聲,警告的子彈竄進艾佐攸腳邊土縫,噴起泥污。

  「索拉爾.尚恩.盧烏,」看著褲管的黑漬像一個燒焦破洞,艾佐攸脾氣上來了。「你真不怕我將你的行為報導出去——

  「有命從這兒走出去再說。」索拉爾毫不在意艾佐攸的威脅,槍口烈烈生熱,殺意沸騰。「給你一個選擇機會——你先,還是這女人?」沒怠慢一身慈善團體制服的絕色佳人,槍口輪流指著她和艾佐攸。

  艾佐攸怒皺眉頭。「你——

  「索拉爾,夠了。」艾隆.揚.伊戈人未到,聲先到。「試新武器用不著搞出人命。」

  索拉爾神情一閃。艾佐攸同樣聽見男人的聲音,正想回首求援。索拉爾喝令道:「別動!」

  蘇影桐帽子被射飛後,便不再做多餘的示好,投降動作也免了,她垂放雙手。

  「不要動。」與她一般處境、沒能回頭的艾佐攸噓聲對她說:「這軍人瘋了,別把命賭在這兒。」雖說人在戰地,命不值錢,可也沒必要被一個劊子手揮霍。

  索拉爾往下走,槍口頂頂艾佐攸肩頭。「趕你走時,你就該滾,現在求救,也不會有人幫你收屍。」他冷酷地說著,視線遠眺。

  就在階梯之外,枝繁葉茂的雜林隧道中,篩落葉隙的斑斕天光勾勒出男人形影。「索拉爾,這裡不是第一線戰場,即使是敵人,也別在這兒動手,你應該很清楚陸先生的規矩——雖然他的樹兒女們很需要肥料。」彎身撿了一片枯葉,艾隆.揚.伊戈永遠從容不迫的態度,總是能讓戈特軍的年輕軍官穩定毛躁情緒。

  索拉爾稍微將對著人的長槍收低,目光炯亮地注視著艾隆.揚.伊戈。

  艾隆.揚.伊戈順手撿起落地的白色貝雷帽,不緩不快地登階。等他站到記者和女人後方,索拉爾才說:「您好。」

  准將的敬語問候,教艾佐攸好奇背後人物的身分——是凱撒將軍嗎——脖子微扭,啪地一聲,疼痛短竄而後無感,他依舊沒能徹底回頭,整個人趴倒於地。

  艾隆.揚.伊戈挑眉,略瞅遭索拉爾以槍托擊昏的艾佐攸,抬眸露出不贊同的眼神。

  索拉爾隨即說:「這傢伙打探將軍的消息,似乎很希望將軍被俘斬首——」停頓語氣,敏感女人顫了一下,下一秒,她的頸側肌肉牽動了,他同時舉高槍托。

  「住手,索拉爾。」艾隆̇揚伊戈伸手越過蘇影桐肩膀,壓住索拉爾的槍。

  蘇影桐不僅轉頭,還回過身,面對艾隆.揚.伊戈。「他被抓了?」嗓音有一絲緊繃,那是她想像不到的──偉大王者被鍊綁在昏天暗地的牢獄,前一名遭行刑致死的冤囚氣味積存在霉濕之中,他們拷打他,每用一下硬鞭,都能在鐵鍊上擦出磷光,身首異處、曝屍荒野是他最後的結局……

  「他……凱撒……」舌尖像是燙著了,困難地發出那個名字。「凱撒被抓了,是嗎?」蘇影桐眸光顫漾,盯著艾隆.揚.伊戈。

  艾隆.揚.伊戈靜默著,片刻,扯唇微笑,沒回答蘇影桐的問題,只還她貝雷帽,轉對索拉爾道:「這位來自無國界的蘇影桐師長是將軍的故交,別對她不禮貌。」

  索拉爾聽令收槍,表情冷漠。「將軍的故交大都無法自由在外面。」將子彈上膛,提槍,砰地一聲,冒煙的槍口離蘇影桐頰畔不到半尺。

  「都跟你說了——禮貌!」艾隆.揚.伊戈抓住索拉爾手腕。

  技巧熟練地掙脫艾隆̇揚伊戈的擒拿,索拉爾回道:「請蘇師長當是禮砲。」邁步走過蘇影桐身旁,他朝階梯下的樹蔭草叢逡巡,抓出奄奄一息的野兔返回。

  血滴錯落,墜染階梯,迤邐一道曲折怪徑,岔斷於變色龍泉水檯邊,索拉爾將尚未止息的野兔甩上檯,拔出腰際短刀,就彈孔處下刀,削剮野兔皮毛。完整的毛皮不到一刻鐘便攤在變色龍眼下,那野兔成了模糊血團,有一處彷彿還在掙動。

  應該只是錯覺!蘇影桐閉閉雙眸,戴上破損的貝雷帽,聽著艾隆.揚.伊戈的聲調隨風傳遞著──

  「索拉爾,這個國家血腥無處不在,你不用多添──」

  「給蘇師長的歡迎。」索拉爾話落。

  蘇影桐感覺血腥前所未有地貼近,張開眼睛——剝除皮毛的兔子像剛自母體分娩的嬰兒,腹部露出內臟腸子。即便看慣各式血腥,她仍是嚇一跳,但沒將臉轉開,眼眸凝視索拉爾,雙手受禮。「謝謝。」

  索拉爾看著她穩定地托拎兔子,沈定了一會兒,若有似無地頷首,取走皮毛,進岩洞。

  「這隻看起來不超過兩歲,」艾隆.揚.伊戈接過蘇影桐手上的野兔。「燒烤、砂鍋都行……」步上台階,回頭對蘇影桐道:「走吧,我交代廚房處理。野兔料理是很慎重的迎賓菜──」

  「我知道。」所以她沒有迴避索拉爾刻意直接的贈禮,她明白他的目的是要她恐懼。她早無恐懼的理由——不!腦海隱浮一張男性臉龐,他有一頭漂亮的黑髮,出色的深邃五官這會兒有些蒙霧,逐漸明朗後,他竟是滿面血!她搖甩那虛幻畫面,心猛跳。

  她其實——是恐懼的,深深地恐懼著。

  那闃暗的岩洞沒有照明,為了避免過於容易被發現,僅保留自然採光。稀微輝芒填充岩壁裂縫,從外頭進來,很難馬上適應無盡的漆黑,水聲在腳下潺湲,鞋子沒有濕,因為伏流的關係,岩地可能長了苔蘚,略滑,每踩一步,那搗碾植物的氣味,混進複雜的血腥之中。

  「小心腳步。」艾隆.揚.伊戈的聲音迴旋地傳盪著。「這裡有些斜──」

  「我知道。」蘇影桐捏著指掌之間的黏稠,低低回應前方。

  艾隆.揚.伊戈沈笑了一聲,沒再多話。

  她比一個間諜清楚斜梯坡度,否則當年怎麼安然走出去,走得讓人找不到任何印跡。追擊者原想,會有個破衣殘鞋或鮮血沿路滴淌,可以輕而易舉循線找到躲藏草叢裡的她。畢竟,圖尼埃法爾不是讓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國家,哪有人可以輕鬆逃過?

  蘇影桐走上陡斜岩坡,步伐聲在黑暗中輕盈響著,走在平地般的爽快。艾隆.揚.伊戈停下,她便超越他,很快地,黑暗中顯眼的白色貝雷帽消失了。

  過了岩坡上的拱門隧道,光線密織一片亮毯,洞內最高處那座依天然石壁闢建的城堡看起來規模已大過皇宮。誰會料到呢?戰爭下的廢墟,昔日正規軍首領說要用來埋葬叛變者的最佳墳塚,如今像王居,帶槍衛士成排走來。

  停定雙腿,蘇影桐站在粗獷的石雕牆邊,回頭看著晚幾步走出拱門隧道的艾隆.揚.伊戈。

  「正常時期,這個月分開始是圖尼埃法爾的獵兔季──」艾隆.揚.伊戈揚提一下手中血腥之物。

  「鷹先生!」槍隊人員齊聲呼喊,動作一致地站開,精神飽滿地面對艾隆.揚.伊戈,彷彿在等他閱兵。

  其中一名配有王室紫羅蘭勳章的年輕軍官代表發言。「索拉爾准將說鷹先生回來了,正好驗收煢煢小姐開發的新式長槍。」雙手奉上槍枝。

  艾隆.揚.伊戈點點頭,臉上掠過驕傲笑容。「煢煢新開發的好槍讓我見識了。」再次亮了亮手上的兔子。「你們試射不要火力全開,留點活路給小動物喘息。」

  「我們只打算一人獵捕一隻野兔,雖然陸老師說尊重國家傳統,但這是非常時期,我們很明白。」年輕軍官報告完畢,行禮帶走隊伍。

  「一人一隻……」艾隆.揚.伊戈沈喃,回頭瞅眄那一隊帶槍年輕人。他們的步調有序而節制,人數差不多是一支中隊,各個挺拔強健,正是該追求美好女性的年紀。

  「這又是要為你們的理想去赴死──」

  「他們只是要去獵野兔。」轉過身來打斷女人冷然嗓音,他提著滴血的兔子走了兩步,回首,再次對她說:「現在是獵兔季,妳還記得吧?」

  她記得。當然忘不了。若非戰爭打到草木皆枯,萬物難以賴活,這個國家的人民通常會在氣溫轉低的月分,取出藏了一年的獵槍,展開捕獵野兔的活動。那是這個國家的傳統,男人將獵來的野兔皮毛取下,選在春天製成圍巾和手套,等待初冬再次到臨,送給心愛的女人。

  曾經,有個男人也是那樣提著長槍,走進山林尋獵野兔,楓紅如雨灑在他身上,有時他的腳印落在雪徑,獵物因而逃遠,他在狂風暴雪中依然得手。這兒、那兒、天涯與海角,無論到何處生活,他始終不忘他國家才有的傳統,即使誤犯法規被捕,消息傳開,他的人民們說他比誰都重視國家的一切,是個真性真情的英雄人物。

  「凱撒將軍從沒要誰去死──」

  神思返回,蘇影桐正色看著態度遽然嚴肅的艾隆.揚.伊戈。

  他說:「除了自身,凱撒將軍不願見到任何無辜的犧牲。」不再諱言首領名號,在這個岩洞中,他不是外界那個慈善組織人員——艾隆.揚.伊戈,他是戈特軍尊稱的「鷹先生」,一直以來,最得凱撒信任的革命夥伴。

  蘇影桐明瞭地垂首。「你願意回答我的問題了——」抬起臉龐,她眸光顫爍,嗓調和著岩洞裡特有流水聲。「他是不是被抓?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語氣微頓,她的表情,凝定地,眸光不再顫爍,聲音不再起伏地說:「死了,是不是?」

  艾隆.揚.伊戈靜了靜,肅穆神情一變換,恢復成外界那個總是態度輕鬆的國際救援志願隊任務領袖。「要是能見到妳掉淚,他應該就死而無憾了吧……」淡笑出聲,他朝城堡廣場步行,沒要她跟上。

  她看著野兔滴下的血跡,視線略略迷濛,沒多久,艾隆.揚.伊戈的身影消失了,她循著血跡,跟進廣場西隅的塔樓之中。

  微火幽映的塔樓暗道,螺旋地鑽入地底,越是往下,越少人站哨,完全沒聲音提醒留意腳下步伐時,燈光也就成了語言,熾烈亮著,照出墓室入口般的厚重雙門扉。

  一隻蒼白的手貼上墨色門板。

  「門很重,」男人嗓音響起。「妳打不開的。」

  蘇影桐搖頭顫抖著,她不想打開門,一點都不想,只想確定門上雕刻是真的存在,或是一觸即逝的幻覺。她的手在上頭抹過再抹,纖指順形迴繞,雕紋沒被她抹平抹消,反而熠熠生輝,躍進她眸底,深刻至心。當艾隆.揚.伊戈探手推開門,她覺得他是在推她的心,推成兩半,裂開淌血的大大傷缺。她幾乎無法走進門裡,身體像灰黑的鉛,沈重而難以被照亮。

  艾隆.揚.伊戈說:「這不正是妳希望的?」手壓在門板雕刻上,他回頭撇撇嘴,先行通過開啟的門。他站在門旁看她時的表情,透著嘲諷。

  「不進來嗎?」他說:「都走到這一步了,妳不想親自確認確認?」

  於是,她踏進有些涼冷的門內。

  「溫度有些低,這樣比較舒適——」

  蘇影桐看著艾隆.揚.伊戈將野兔放在門後的岩桌上,渾身寒慄。

  「對妳來說應該不算冷。」他擦洗雙手的血跡。臨牆石檯上的水盆,飄染赤紅。

  這景象恍若祭祀,空氣中的血腥夾雜多種味道,是香是臭已難分辨,隱約如沈香,卻又似福馬林。蘇影桐確定無形中有煙流使她眼眶泛潮,怪味刺激她鼻子發酸。她眨眨眼,目光四探內境,上望彩陶弧頂,那全是貝殼,海之耳——圖尼埃法爾的皇家葬儀,人死後,墓室建造千耳拱,接聽各界敬悼,越多的歌功頌德越能使他們尊貴的靈魂神聖升天。

  有誰會謳歌那男人的叛亂行為?如此隱密的墓室,是怕讓人找出來鞭屍。垂閉酸澀的眼,蘇影桐揉揉鼻梁。一個聲音驀然響起——

  「揚?是你嗎?」氣若游絲,但清晰。

  蘇影桐以為自己聽錯了,睜眸睇向艾隆.揚.伊戈——或許,那聲音是他發出的。

  「你獵到野兔了是嗎?」

  艾隆.揚.伊戈沒有掀動雙唇。

  「我聞到血的味道……」

  震驚籠罩了蘇影桐,她美眸圓瞠,對住艾隆.揚.伊戈,僵睨久久,彷彿在等他露出破綻,那聲音卻是又來——

  「揚——」絕非艾隆.揚.伊戈在自喚。

  她徐緩地轉頭。

  「揚,今年的野兔如何……毛皮漂亮嗎……」

  那聲音,沈逸飄渺感,她聽著,小心、屏息地移行。不知是真實還虛無,就怕驚走要冒出洞口的兔子。她宛如也掉進獵兔季節,步步審慎地接近那座圍掛這個國家崇高守護神聖圖的大理石墓床。

  「揚?」

  「嗯,是啊,」艾隆.揚.伊戈的嗓音這時才在她背後響著,他回應巨幅聖圖中傳來的聲音。「今年的野兔很不錯,從未有過的美麗——」

  「從未有過的美麗……」一句充滿嘆息的呢喃。

  「你不是應該高高在上——」女人揭開守護神的遮擋,站進聖圖四繞的氛圍中,紫羅蘭與鷹菊佈滿床周,她沿著床邊走一圈,看見了他蒼白消瘦的身體插著這個那個管子,步伐停了,嗓音卻停不下來。「為什麼躺在這地底?你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家將軍?叛軍擁戴的王者?」

  男人先是沒講話,原本半瞇的狹長雙眼,慢慢睜了開來,閃亮著剛玉的星彩,接著,他笑了,拉下氧氣罩。「我的雪茄呢?」困難地坐起身,輕易地在枕頭旁找到男性魅力迷藥,點成升天白煙,他躺下,貪盼女人的美顏,沈啞的嗓音和煙一起飄著──

  「妳真年輕……迴光返照的幻象嗎?」伸手想摸她,只是想,太想,就怕。「別消失啊——在我抽完這最後的菸前……」

  「為什麼躺在這地底?」她抑著嗓調,雙手握拳,等這個死而復活的男人一句合理的解釋。

  他卻笑道:「妳說過,我是該下地獄的人——」

  蘇影桐眸光爍動,僅僅兩秒,又聽見他說——

  「我在等。」

  這一秒,她眼眸眨瞬,流下淚,滔滔淚河,捲淹不真實的時空,彷彿她才是彌留之人,聖圖神祇跳變英雄人物,在綠林深處追著野兔蹤跡,他有著年輕強壯的體魄,銀絲化為拉丁式的豐厚黑髮,俊美臉孔散發著霸氣,眼神時而囂張時而穩斂,總是不變的是那股蓄勢待發的篤定。

  初遇時,他是王,她是俘。

  她被關在一個小房間裡,房內設備不算簡陋,有石桌鐵床和一張也許可以讓她搬來砸昏敵人的橡木椅。她等著他們開門,門外腳步聲來來去去,沒人停留。他們似乎不打算善待戰俘,但,她連戰俘都稱不上,亦是這般狀況,他們不必理會她,不必管她背後是什麼國家機器。

  「她是我方的敵人?」門上的透明小窗格霍地出現一雙眼睛。

  在她監禁半天之後,男人的交談取代了腳步聲。

  「她是國際軍團前線醫療營的人——」

  「只是一個醫護人員,」窗格中的眼睛一瞬不瞬耿凝她。「放了她。」似乎只是偶然的好奇探看,放人也像隨口說說。

  她盯著那雙眼睛,如他們抓住她一樣,她也要抓住他。她站起身,趨近門板,美顏表露一個凶悍神情。「放我出去!」她明白那雙眼睛的主人一定是個權力者,她就跟這類人談條件。「放我出去!否則我殺了你!」她用力拍擊一下窗格。

  男人沒閃沒眨眼,倒是旁邊的人在威吼她的放肆。然後,有人說:「將軍,您的傷——」

  「皮肉擦傷,死不了。」

  她這才發現男人可能額頭受了傷,一條血痕緩流至眼睫。他伸手抹一把,鮮血暈開在眼周,使那雙眼睛更具侵略性了。

  她下意識後退一步。

  「妳不是想出來?」男人說:「剛剛的勇氣到哪兒去了?」

  雖看不到他整張臉,她還是感覺得出他在笑,這令她羞怒了起來,忘記害怕,發狂地猛打門板。「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她一直喊叫,一直拍打門板,不知叫了幾次,拍打了幾次。

  男人終於出聲。「醫師的雙手很重要,妳要繼續在這個國家救人嗎?」

  她停下歇斯底里的舉動,美眸與男人對望。

  男人說:「如果要,我就放妳出來。」

  她平靜地,牽動雙唇。「放我出去。」語氣悠緩。

  「好。」他真的太乾脆,就像有詐。

  她眸光微沈,道:「我會為你治療傷處——」

  他盯著她,不若幾秒前的乾脆,而是說:「妳可別下毒弄死我。」

  她愣住,反應不過來。門開了。那雙眼睛周遭的骨架輪廓,神祇黃金比例般地完美,鼻梁、嘴唇、下巴和眉毛透著嚴峻的野性,男人極為高大,穿著不整齊的軍服,仍能教人看出他的位階。

  「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察覺她視線睞向他烙著古文字的胸章,他發出堅定的語氣,揭示道:「好好記上心——我是王,妳是俘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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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7 00:06:1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桌曆撕掉好幾張,日子如然註記著獵兔季,已經又過了一個週末。

  繼濤無藥坪星期天清晨,氣溫偏低,飄冒細雨,一群軍人輕裝便捷,搭乘小艇,溯行大河,看來要再次去上游的森林獵野兔。也算不清是幾次,使人忘卻這是一個正處戰爭狀態的國家。她發現這陣子,那些男人獵野兔比打仗多。

  蘇影桐坐在小窗臺,臉龐靠近玻璃,眺望河上的船影。這條流經大半圖尼埃法爾國境的河——不管圖尼埃法爾的哪個族裔,貴族或平民,信仰何種宗教,對它的稱呼都只有一個——聖地河。可想而知,他們驕傲著腳下土地是聖地,他們卻在聖地興戰無止。

  她比較了解的一次──有點接近內戰的鬥爭,是君王與貴族對政體改革意見不支持貴族的群眾集結在皇宮外要求下放權力,這樣的聲音很快被消除。人稱「悍君」的阿薩爾亞烈克爾克霍溫繼續著克氏一族對圖尼埃法爾的專制統治。後來不知過了多少年,阿薩爾亞烈克爾克霍溫的紫羅蘭王朝仍是走上分裂,皇室父子反目、兄弟鬩牆、叔姪交戰。國境之內幾個區域宣佈自治,各擁其主,猶如回到遠早時期,局勢渾沌。

  一橋之外是另一個勢力範圍。視線自河面移開,瞬過橋上衛哨,目光焦點遙聚對岸城市。那是泉水市,圖尼埃法爾頗負盛名的古城,隔著聖地河與羅歐堡壘對峙。從堡壘至高處看過去,奇巧的建築屋頂在雨中閃飛著奶油色、粉紅色、翡翠青、嫩桃紅,萊姆綠的那座尖塔是飲泉亭。泉水市有二十一座飲泉處,每處均有百年以上歷史,建築外觀維持得富麗堂皇。戰爭還沒開始前,皇室每年至少一次度假性地探訪此地。分布城市各處的二十一泉中,被稱作「帝王泉」的——正是離羅歐堡壘最近的萊姆綠尖塔飲泉亭這一管。傳聞,這管泉源是整個國土的中心點,有神妙功效。蘇影桐日前飲過那攝氏七十二度泉水,只覺鐵鏽味濃烈,滋味並不好。

  那可能是血的味道,怎麼說戰線也擴展到號稱「歡笑恆在,萬惡不入」的泉水市邊緣了。

  羅歐堡壘的砲台瞄準著維泉大橋,河岸上一有狀況,就會開砲轟炸橋樑,切斷外界進入堡壘的通路。戈特軍三個星期前,經泉水市進駐這座受聖地河環衛的半島堡壘,堡壘後方有陡峭岩壁阻擋,天然屏障,安全無虞。蘇影桐不知道戈特軍要在這座堡壘待多久,俘虜最好保持沈默,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走離小窗臺,蘇影桐坐回寫字櫃前,將寫到一半的信件完成。他們允許她報平安,說有專人處理她的信,不過,她不可在信裡提及戈特軍,這部分她必須做足保密,那是將軍的意思。

  什麼意思?在這個國家的本國人、外國人,有誰不知道戈特軍,他們原本就是正式軍隊,現在與新王的凱當軍對抗,還怕出名?她真不明白——他怎能言而無言讓下屬像看守重犯似地寸步不離跟著她。他應該放她自由!她實現承諾為他治療額傷,並且沒在他傷口抹毒藥弄死他,他卻還軟禁她?!

  「我真應該弄死他……」低幽嗓音,不無怨尤。比起寫信報平安,放她回到自己的慈善醫療團不是更簡易?

  摺好信紙,裝進信封中,蘇影桐起身,旋足,朝房門走去。

  坐在牆板前的小兵站起。「請交給我就行。」

  「你是負責處理信件的專人?」蘇影桐問。

  小兵沒承認也沒否認,無關緊要地說一句:「請放心——」

  「怎麼放心?」蘇影桐歪頭,美眸眄睇年紀小自己好幾歲的少年兵。「我完全不知道你們的將軍會下什麼令處理我,怎麼放心?還是,你知道他會怎麼處理我?你可以告訴我嗎?雷姆斯——」瞅一眼小兵衣前袋上的名牌,她露出友善的表情。

  小兵面無波瀾,打開房門,退到外頭,臉龐始終對著她,訓練有素地鞠躬,聲音直平、死板地傳遞著。「您請休息。」

  門,關上了,沒鎖。

  她知道,有另一個看守在門外。她走出去,他們會步步相隨,彷彿她才是他們的偉大英雄將軍。

  「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言而無信的騙子……」雙手環胸,美眸瞪著門,她怒而無奈。

  杜罄常駐前線混亂的急救站,沒時間擔憂她,夢美生產在即,里勃兩頭燒恐怕慌了手腳……蘇影桐想著夥伴的狀況,旋足走向壁爐,瞅著方桌上的冒煙肉湯、美味肉捲和噴香麵包,心情複雜地落坐。

  食不知味地吃了幾口麵包,她放下剛拿起的湯匙,嘆了聲氣。要是能讓夢美吃到這些食物該多好——夢美快生了,體重仍過輕,雖然夢美總是說胎兒沒問題……

  起身離座,蘇影桐去將房門打開。

  「有什麼吩咐?」果然,門外另一個小兵站得直挺挺,模樣與剛剛那位雷姆斯很像,名牌上則是羅姆勒斯。「女士有任何吩咐,請說——」笑臉迎人,與雷姆斯的嚴肅不一樣。

  「什麼事你都會幫我達成嗎?」蘇影桐回以柔美笑靨。

  「除了放您走。」小兵羅姆勒斯反應很快,攤手,表示愛莫能助。

  蘇影桐微笑,往房裡壁爐小桌端取餐食,走回房門前,交給小兵。

  羅姆勒斯一看托盤。「不合您的胃口嗎?」餐食幾乎沒被動過。

  她說:「請你幫我將這些送到無國界醫療團給關夢美醫師。」

  羅姆勒斯微頓,稍有遲疑。她的要求太奇怪!這名由上頭默許存在的美麗俘虜,是否故意刁難?但,他還是端走餐食,說:「請放心。」

  門外門內一下子沒了人看守。蘇影桐關上門,往床鋪躺。她明白她走不出這座堡壘,沒人看守也走不出。放心——他們要她放心,實際是他們放心,摸清她沒本事逃走。

  她該吩咐他們把床也送去給夢美!這床過分舒適,她沒花多少時間,真的放心,墜入夢境。

  夢裡,是少女時期的她。

  她和表姨住在荊棘海無國界一幢老舊而不失典雅的公寓裡,每天得爬好幾次旋弧的鍛鐵扶手大理石樓梯。她們住在五樓。表姨說這個地方天氣冷,正好熱活身體筋骨,況且這座樓梯優美極了,走起來,使人氣質無限提升。母親常言,表姨天真爛漫,嫁了個貴族丈夫,那真是一段幻想裡的粉紅城堡婚姻。

  她被表姨領養時,表姨身邊沒有姨丈,她們依舊住在粉紅城堡裡。

  舊公寓主建材是粉紅大理石,矗立在雪霧飄繞的街角,猶似穿白紗的迷人公主,哪能說不是粉紅城堡。表姨閒暇喜歡種花點綴積雪的露台,平日以寫國王皇后、王子公主戀愛故事為工作。她們的生活簡單而實在,好比每天都看新聞報導一樣,沒有什麼因為幻想與社會現實脫節。

  那日,暴雪濃霧緩和了,難得露面的北國太陽悄升雲端,斷訊好幾天的電視總算有畫面。表姨照例觀看晨間新聞,喝一壺紅茶配兩個焦糖可麗露。她坐在表姨對面,找不到蛋殼器,直接以湯匙敲裂蛋杯中的水煮蛋,那聲響有點不禮貌,讓表姨視線投了過來。霎時,她發現表姨臉上出現未曾有過的……像是驚恐的表情!表姨很快轉開臉龐,專注地看著電視。她也朝嵌牆的電視畫面望去。報導到一半的生活新聞不知何時被截斷,插進國際要聞。表姨拿起遙控器,放大音量。現場記者配合群眾集結的畫面,敘述圖尼埃法爾貴族——羅歐公爵煽動人民對抗王權,即將掀起政變。

  那報導連續好幾天,像北國無止的雪霧籠罩無國界,奪去表姨所有的注意力。

  表姨說,那個國家的君王,專制、強勢,是狂人。當晚新聞就播報阿薩爾亞烈克爾克霍溫對全國人民發表君王的絕對權力──為了維護榮耀全國人民的皇室尊嚴,企圖破壞聖地平和之異心者,必不得原諒。阿薩爾亞烈克爾克霍溫站在夜燈魔幻的皇宮露台,演說聲調像咒語,聽得人民瘋喊「圖尼埃法爾萬歲、聖地河萬歲、聖地萬歲、亞烈王萬歲、克爾克霍溫萬歲」……

  「醒醒,醫師。」一個聲音蓋去了萬歲聲。

  蘇影桐睜開雙眸。小窗臺外的深暗夜幕先填映她眼簾,五秒過去,她才從玻璃上的倒影看見有人站在床邊。

  「醫師,請快跟我走!」是雷姆斯。那個較嚴肅的小兵。

  「如果是要放我自由,我很願意跟你走。」蘇影桐坐起,整理身上的制服,正要找貝雷帽,嚴肅的小兵一把拉起她就跑。

  雷姆斯說:「沒時間了——」

  門砰地關上。長廊黑得猶如吞噬光明的怪獸。是沒時間了。蘇影桐沒想到自己睡掉一整天,倘使她知道這個小兵有意計劃放她走,她絕對不會睡得毫無防備、夢得四肢遲鈍跑不快。

  「快點,醫師!」雷姆斯不停地催促。

  蘇影桐追不上他飛快的大步伐,喘著氣說:「我腳麻,快不了……」

  雷姆斯忽地旋身,一個傾低,將她扛起,在黑暗中,奔如獵豹。

  蘇影桐連喊叫的機會都沒有,頭昏眼花落了地,雙腳未站穩,一道門打開,立即有人將她拉入洞裡。

  是洞沒錯!一扇窗都沒有的空間,像是沒有打通的隧道,成了野獸療傷的隱洞。石牆灰白,插著歪斜短燈柱,看似做壞的蛋糕,幸好洞裡光線堪比白晝,才能不顯閉塞。」

  寬敞的走道兩側鋪了地毯,好些個男人拄長槍散坐著,見她被人拉著走過來,男人全站起,用槍對著她。

  「把槍放下!」拉著她手腕的粗魯傢伙,不是小兵雷姆斯。他一聲令下,走道兩側的男人放下槍,跟在他們後面……

  她抬眸,發現這些男人是早上去打獵的那群。看來收穫豐碩,他們各個衣衫奇髒,臉龐有搏鬥……獵野兔需要搏鬥嗎?

  「動作快!」稍一分神,男人就催呼。

  跟在後頭的男人們迅速往前,分成兩排,走入一道圍幕中。

  「將軍,醫師來了。」男人放開她的手腕。

  圍幕四合裡,備妥了醫療器材,似乎正等一個醫師的到來。男人們環繞著躺在大床中央的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表情一式沈凝。

  「將軍——」有人低低喊道。

  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睜開眼,微緩側首,唇邊撇挑淡笑。他看見那個大膽的俘虜了。她居然還在!他以為她逃了……

  「羅斯丹——」

  「是,將軍。」鬆放蘇影桐沒幾秒的男人大掌一抓,將她從高大身影阻擋中拉近床邊。「醫師來了——」

  蘇影桐盯著床中胸口一片血紅的男人。

  「羅斯丹,」他叫著下屬,眼睛瞅的是她。「我如果死了,你們就打爛她的腦袋——」

  「是,將軍。」羅斯丹大聲回應。

  所有的男人精神地立正,鞋跟碰出聲音。「遵命,將軍。」

  蘇影桐美眸大張,瞟掠圍著床鋪的高大男人們。他們總共十二個,各個身上配有長槍短槍,軍靴裡藏了匕首,殺氣騰騰對著她。

  「醫師,將軍的話,妳聽到了。」被喚作羅斯丹的傢伙,語氣中的警告明明白白。

  渾蛋!心謗一句,她瞪著床中央的男人。「我得上床。」

  圍著床的一打男人,動作齊齊按住配槍。

  她暗哼。「不行的話,你們把他弄到床邊,這床太大,我靠近不了他,如何診治?我也不想讓你們打爛腦袋。」

  這時,床中央傳來低微笑聲。「讓她上床來……」

  男人們集體遲疑半秒,由羅斯丹開口。「醫師,請克盡職責——」

  這話好笑!她是俘虜。俘虜的職責是什麼?言聽計從,保腦袋嗎?蘇影桐冷冷一笑,爬上了床鋪,跪至偉大將軍身邊。

  「幾代之前,在我們這個國家,有俘虜陪葬的風俗……」將軍的傷可能不是表面看起來那麼嚴重,講話這麼囂張可惡!

  蘇影桐瞪他一眼,開始檢視他的傷。和上回額頭的擦傷不一樣,這次是槍傷,子彈穿透鎖骨下方接近肩窩的部位,已經作了緊急處理,鮮血仍不斷滲流。「你天生幸運,想要俘虜陪葬,可能得等下一次。」蘇影桐不屑地譏諷,下床準備需要用到的醫療物品。

  凱撒看著部下們被她呼來喚去,等她重回床上,他說:「下次,還會是妳──」

  蘇影桐狠狠地往他手臂扎了一針,讓他睡。

  ※※※※

  他想看她哭泣。她是個堅強的美麗女人,他不會有機會見她掉淚。真可惜!

  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負傷被送回堡壘隔日,天空出現了霓虹。他午後醒來,人躺在有明窗的爽潔臥房裡,而不是隱閉的幽冷暗穴中。

  床畔,那個堅強的美麗女人照料了他一整夜,累得趴睡在夜燈桌上。他動了手上還有她扎的針頭,接著細管子,流輸奇怪顏色的液體。他坐起身,拔掉管子,血滴在被單上。無所謂。他往床邊移,伸手摸她垂蓋桌沿的長髮。

  「這樣睡覺,手會壓麻。」一出聲,她霍地昂首,回過朝著大窗的臉龐。

  「霓虹……看到了嗎?」大概是睡糊塗了,美顏憨紅,語氣直接、天真,當他是同伴。

  他說:「看到了,很美。」他看著她。

  那是非常男性的陌生眼神。她愣一下,猛站起,撞倒椅子,清醒了,美眸瞧見被單上的血跡,她頭沒抬,拉高他的手。

  「你為什麼也跟那些人一樣亂來!」嬌怒罵道,她心跳快了,聲調亦不自覺地加快。「我叫他們不准隨便搬動你,他們硬是不聽,扛著你進這間……」

  他沈眄她低垂臉龐抱怨的模樣,說:「他們是我忠心的部下,不可能讓我一直待在墓室——」

  「墓室?!」仰起臉蛋,她總算將那雙靈動清澈的美眸對向他。

  他反掌握住她的手,微使力道,無聲命令般地要她坐下。她沒得反抗,早被他拉得落坐在床緣,身體與他貼靠,很近、很近地貼靠。

  「妳來這個國家,沒先了解國情文化?」他的聲音,灼燒她耳畔。

  「我只知道你說的俘虜陪葬,根本野蠻!」她甩開他,面紅耳赤地發現自己是坐在他的大腿上,站起身,氣沖沖地朝他額頭探手。

  他捉住她。她瞪他。「你發燒了,傷口可能——」

  他打斷她。「妳是很怕死?還是很珍惜生命?」嗓音沈慢,大掌將她的手壓覆在額上。

  溫度很高!她倏地抽手。他眼神幽定,視線不移不轉。「有燒嗎?」

  她沒回答,避開他的目光,轉身走往大窗旁的白桌櫃。霓虹於她肩頭閃燦,她那身制服,夾克、長褲和短靴,看起來與軍裝沒兩樣,穿在她身上就是不一樣,是不是——還有一頂漂亮白帽子?

  「妳的帽子呢?」

  「有什麼不同?」

  霓虹染豔大窗,鮮麗畫意之中,他們同時開口。她轉過身來,意外感到此刻難得的寧靜。好長一段時間,他們彼此互瞅,直到她走向他。

  她給他服了藥,又加針劑,解開傷處更新敷料。

  「怕死的人以逃避來讓生命卑微地延續;珍惜生命的人以面對,讓生命精采地發揮到極致——」

  「這是將軍的名言?」她的聲音柔柔響起。「以後要刻在墓碑當墓誌銘的嗎?」過柔就不客氣了。「將軍,您又是哪一種?怕死?珍惜生命?」

  他抓住她正在換敷料的纖手。她瞋了他一眼,繼續換藥,即便他握著她不放——那就別怪她弄痛他。

  他閉起眼睛。「不要做任何挑釁——」她故意弄痛他,他知道,放開她的手,她同樣會使他感到痛,更痛。

  「將軍應該是不怕死的那種——」她停止上藥。

  他睜開眼睛,眸底透亮,等著她往下說。

  「將軍當然不是怕死之徒,卻也沒將生命精采地發揮到極致——」她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不畏懼他那喜怒難測的表情——彷彿,她下一秒說完,他就會拔槍斃了她。「這槍,若是打在這裡……」纖指從他的傷處移至左胸。

  「那麼,妳昨日就得和我在墓室結束今生。」抓著她手腕的大掌緊了一緊,他說:「相信我,俘虜陪葬雖是幾代前盛行,今日亦未全然消失——假使那個俘虜又正好是掠奪者之愛俘的話──」

  「你承認自己是掠奪者?」

  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圖尼埃法爾君王阿薩爾亞烈克爾克霍溫與王后海特爾瑟蓮溫布拉之長子,王位繼承者,羅歐公爵事件那年,他還是個軍校生。他的君王父親發表演說當晚,他也在場,一身軍裝站在魔魅氛圍的露台上,群眾看到他現身,原本鼓譟的抗議情緒消減了大半,他一直是個相當受到群眾愛護的皇室成員,大家儼然把對這個國家的未來期許全寄託於他。他的君王父親巧妙利用這點,說他即將參與協助國際戡亂,世界局勢多戰,身為國際公民一員的圖尼埃法爾不能置身事外,必得維護正義、真理的永恆存在──與王子出征的偉大情操一比,羅歐公爵卑鄙立現,民眾鼓譟又起,卻是大喊「羅歐騙子滾蛋」接著,萬歲聲響起,瘋狂地響徹夜空。

  那年的新聞,在萬歲聲中落了幕。

  蘇影桐之後再看到的圖尼埃法爾相關新聞,都沒那年轟動,印象稀微,較難忘的一點是皇室將軍凱撒在某國研讀法學,帶槍狩獵野兔,違反當地法規。那時,她心想,原來他凱旋而歸,不再是軍校生了……

  沒多久,他丟了儲君身分,據說他研讀法學返國,犯了和羅歐公爵相同的罪,亞烈王一怒,將王位傳予次子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從此,他的作戰,便是搶回屬於王的權力。

  「我是掠奪者?」凱撒呢喃,大掌鬆開蘇影桐的手,背往後靠著床頭枕,微瞇起眼,語氣慢沈沈地說:「妳是要告訴我「妳是愛俘?」

  蘇影桐輕震,回神,對住那雙半掩的男性眼眸。「將軍是不是誤會了什麼?」難道聽不出她的輕蔑與埋怨?她說:「你是掠奪者,不代表我是愛俘——」皺一下秀眉,苦惱地將那字眼重複「你早答應過要放我走——」

  「放妳出來,不是放妳走。」他不需要跟她解釋,倘若他是掠奪者的話。他是交代過下屬送她回醫療團,顯然,羅斯丹沒照他的話做,大抵是因為他們缺了一個真正的醫師。

  蘇影桐將剪刀、鑷子、藥罐和繃帶、紗布放到銀盤中,冷冷看了他一會兒。「謝謝你允許我寫信報平安。」

  「俘虜的人權一向為我們所重視。」

  蘇影桐一聽他講這話,端起銀盤,就往房門走。「你們將軍醒了。」她打開房門說。「我可以離開這間臥房了嗎?」

  所以,是被迫照顧他?無關醫師職責,或其他……

  「羅斯丹——」凱撒的叫喚傳開,起居室的衛士們讓出路給蘇影桐走。

  羅斯丹不忘吩咐:「雷姆斯、羅姆勒斯跟著醫師,聽她指示!」

  所以,她是個有人權的俘虜,還可以指示人?

  蘇影桐與兩個小兵同行,離開羅歐堡壘最舒適寬敞的主房室。

  蘇影桐前腳剛走,凱撒便再次拔掉手臂的針頭,下床走到霓虹未散的大窗前。

  羅斯丹進門,一見身披晨衣長袍的凱撒叼著雪茄正要點火,便道:「將軍,醫師有說您可以——」

  「需要什麼人同意?」凱撒轉身,邁步往床尾的躺椅落坐,長腿朝著大窗方向交疊伸直,視線也是,凝對外頭。

  天空的兩道顏色排列相反的七彩弧,上方那道快看不見,下方的用不了多久也會消失。

  點燃雪茄,放下打火機,深吸了口,緩吐白煙,凱撒說:「羅斯丹,你沒放她走?」

  「抱歉,將軍。」羅斯丹從他右後方傾身向前,把早已準備好的餐食托盤擺在躺椅扶手附桌。「醫師指示,您醒了可以喝些湯——

  「你當她是醫師?還俘虜?」凱撒眼神自窗外的殘虹落向托盤。

  「在鷹先生歸來之前,我們需要一個醫師。」

  「你讓她寫信報平安?」

  「是鷹先生的意思──」

  凱撒挑眉了,移開唇邊雪茄,徐然吐煙。「人是揚要你們擄的——」平靜的語調。

  果然瞞不了將軍太久。羅斯丹頷首,拿出捲成一管的紙條交給凱撒。「鷹先生要我們進駐堡壘前,一定帶上醫師,您總是親身上陣,他擔心他不在,您會出事──」

  「這種事,他在不在,都會發生。」大掌往傷處輕覆,他把捲得像另一根雪茄的紙條隨手一放,差點滾落桌邊。

  羅斯丹快手擋住,沒讓紙捲掉下桌。他說:「將軍,是我太大意。」

  「羅斯丹——」凱撒吐了口氣,像嘆息,摁熄雪茄菸頭。「這個國家有一半以上的人想對我開槍。我們這輩子仗打不完。」

  這「將軍,您的理想一定會實現。」羅斯丹語氣真誠。

  凱撒執起湯匙,舀動瓷盤裡的湯液。「諾伊瑟呢?你們擊斃了他?」

  「沒有,亞圖和弗格斯正在審問。」羅斯丹報告著。

  「審問?」凱撒喝下熱湯。「一場意外也需要審問自己人?」

  「將軍,特種兵出身的人不該犯那種錯——」

  「羅斯丹,」凱撒擱下湯匙,抬起手,要他不用多說。「意外無法被掌握——」

  「如果是預謀。」羅斯丹忍不住還是要打斷主子。

  凱撒撇唇,斂眸。「你懷疑同伴?」繼續喝湯。「這碗湯是誰煮的——」

  「將軍,諾伊瑟原是凱當王子的衛士!」羅斯丹知道主子的自信,但他沒有主子的寬大襟懷。接納叛將本就太過冒險,將軍還讓他當隨行,結果昨天出事了。

  「真要我死,不會把槍開在這裡。」凱撒摸了摸傷處,喝完湯。「真要我死,連湯都會有毒——」

  「將軍……」羅斯丹皺眉,語塞難言。

  凱撒拿口布擦了擦嘴。「諾伊瑟說是意外,你們可別對他用刑——」

  「將軍,諾伊瑟居心——」

  「羅斯丹,這件事夠了。」凱撒搖頭,不再談昨日的意外,轉道:「把醫師報平安的信拿來給我——」頓了一下。「還沒處理掉吧?」

  「鷹先生派的傳遞人員尚未進入泉水市,我們暫時收著。」羅斯丹說。

  「好。」凱撒移動長腿,起身離座。「揚一回來,你會當她是俘虜?」

  「醫師昨天幫我們所有的人看過傷。」羅斯丹伸直纏繞繃帶的左手肘,他臉頰的傷痕也搽了一層藥色。

  「我知道了,你下去等揚的消息,晚點告訴醫師我發燒——」

  「您發燒?!」羅斯丹微訝。「我馬上叫醫師。」

  「晚點。」凱撒重申。「羅斯丹,晚、點。」

  羅斯丹明白了,點頭稱是,領命去取醫師寫的平安信。

  凱撒坐回躺椅中,食指撥動那管像雪茄的紙捲,就在它將離桌落地的千分之一秒,他挑起它,攤平──

  絕色的女子臉容在他指尖下一吋一吋展現……這根假雪茄,不是單純字條,是照片。上頭,他看見,女子烏黑的長髮閃白著摯友筆跡——

  鷹離巢。

  獵兔。國際軍團前線醫療營。

  幾行密令。他低語:「揚,你應該幫我多找些上等雪茄,就好了——」收起照片,他覺得傷處似乎有些熱痛。

  ※※※※

  那男人燒沒退!

  蘇影桐放下吃不到三分之一的晚餐,跟著前來通報的羅斯丹走出房門。羅斯丹的步伐很急,彎過插著燈把的削壁,壘道上,她看不見羅斯丹的人影,甚至,沒有任何人影。這不對!那兩個負責看守她的小兵呢?怎麼沒人跟前跟後,跟著她?

  「羅斯丹!」她叫著原本帶路的男人。這座堡壘內部比她想像的複雜,防禦室、機關門、暗道五步可遇,若沒人帶領,她非但走投無路,更可能再度誤入墓室。「羅斯丹——」

  「羅斯丹走進右邊的梯廊。」壘道小廣場的左邊梯廊起階坐著一個男人。

  蘇影桐身形一震,腳步微退。男人逆避光源,身影黯淡,他出聲前,她完全沒察覺那兒坐了個人。

  「抱歉,我好像嚇到您了。」男人站起,臉龐陷入壁燈光芒中。

  她這才看清他臉上有傷。「你的鼻梁最好做一下處理——」

  「您就是醫師嗎?」男人問著。

  她說:「你也去獵野兔了?我昨天沒看到你──」

  「槍枝走火,大家都受了點傷……」男人逕自說著,一面整理身上凌亂的沾血軍服。「將軍不要緊吧?」

  蘇影桐正要回答,一個聲音先揚起──

  「諾伊瑟,將軍怎麼樣,你還會不知道?」的平安信。

  兩個她昨天見過的男人自左邊梯廊走下來,幾乎同時,羅斯丹也折返回右邊梯廊口。

  「亞圖、弗格斯,帶諾伊瑟下去用餐,他的傷你們處理——

  「他的鼻梁可能斷了!」蘇影桐打斷羅斯丹。他們要是能處理複雜的傷,凱撒昨天就不用進墓室了!

  「醫師,鼻梁斷了還能呼吸,將軍現在可是燒得不省人事。」羅斯丹拉著蘇影桐進梯廊。

  和昨天一樣,她連說不的機會都沒有,被拖著暈繞在這迷宮堡壘,回過神來,人已進入男人所在的大房間。他照例躺在大床中央,這次沒有十二衛士圍繞,羅斯丹退出門外,她輕易走近床畔。

  「上床來。」他沒有不省人事,手裡拿著一張令她眼熟的信紙。「站在那兒,沒法為我診治——」

  「羅斯丹說你燒得不省人事!」她喊道。現在燒得怒冒煙氣的是她!

  凱撒沒解釋,反而像在火上加油。「收信的這個杜罄可是聰明人?」

  蘇影桐不發一語,憤盈地瞪住他。

  將信紙摺回信封裡,他靠著床頭,語氣緩沈地又說:「上來吧——」

  她轉身欲離,他叫住她。「醫師,妳現在走出去,我發燒陷入昏迷,恐怕妳再也見不到那個叫杜罄的──」

  「我現在是連基本人權也沒有的俘虜!」還說什麼重視人權!他侵犯了她的隱私!就算信裡沒寫什麼報平安之外的言詞,就算知道信件會被檢查,但由他來執行,她便無法遏止胸口湧起的怒潮。

  「既然如此,趕快上床來。」凱撒將軍萬人之上,當然無須在意一個俘虜的憤恨。「俘虜除了陪葬,更多時候,他們還得供掠奪者做性發洩——」

  「你住口!」他徹底激怒了她,讓她幾乎用衝的方式上床。他順勢將她一扯。兩人壓疊在枕被間,床單都亂了。

  急促的呼吸聲中,凱撒平聲靜氣地對俯著美麗容顏的蘇影桐說:「妳是第一個將圖尼埃法爾皇室將軍壓在身下的女人——」

  蘇影桐激動地喘息著,柔荑掐住他的脖子。「你早不是皇室將軍,外頭多的是想殺你的人。」她雙手不僅不放,反而更加施力。

  「妳知道提我的頭,可以去向洛領多少賞金嗎?」他笑著,笑得很輕鬆,喉結在她指下起伏。「也許,洛看妳貌美,會娶妳為妻,到時妳就是圖尼埃法爾王后。」

  蘇影桐皺眉兩手虎口又收握了些。

  「杜罄跟妳是什麼關係?情人?」他伸手摸她的臉,聲調毫不因她掐著他而改變,平平穩穩地傳進她耳裡。「圖尼埃法爾男性的佔有慾很強,只要是他們看上的女人,必將她弄上手,就算得發動戰爭剷除她身邊的人─—」

  「所以,民主共和是幌子,女人才是——」

  「真理。」他盯著她的美眸,拉開她掐住他頸子的雙手。「我所做的一切是為了我的真理……」

  他沒說他的真理是什麼,她先看見他肩窩的繃帶暈滲紅漬,越來越擴大,她趕緊離開他身上,下床取了醫療器具和藥品。

  解開繃帶。果如猜測——他的傷口裂了。她小心處理,良久,紅唇突冒一句:「對不起。」

  他抓住她的手。她看他,不敢再動,怕鑷子戳刺他的傷。

  「我不能讓妳寄那封信給杜馨。」彷彿在懇求她的諒解,即便他的語氣不像那麼回事,她卻感到他掌心流遞的暖意。

  她垂顫兩排濃密睫毛,視線放在他傷口上,輕緩移動被他握住的右手,不說話,直到她用左手拿繃帶,他兩掌包裹住她的雙手。

  「現在是獵兔季節,天寒。櫃子下層有圍巾和手套,妳拿來戴上。」鬆開大掌,讓她的雙手完成包紮工作。

  然後,她幫他量體溫,確定他真有些發燒,補了針劑,她便要他躺下,說她會留在這兒監視,不准他再擅自拔針扯管。他挪了床位給她,說床上較暖。她撇開臉,離開床鋪,走到大窗邊的白桌櫃,從他說的下層,取出壓箱寶般的兔毛手套和圍巾。

  「戴上。」令人費解的語氣由床鋪那方傳來。

  蘇影桐轉身,看著男人。他的眼睛剔亮,越是發燒,越顯出精神?她走近床畔,想將他的表情看清楚。

  「戴上。」他又說了一次。

  她聽見了他的堅持,站到床畔,美眸看著他,戴好圍巾和手套。「這是給俘虜的人權?」

  他笑了笑,只說:「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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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7 00:06:4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歡笑恆在,萬惡不入。」

  蘇影桐輕吟雕刻在華麗斑岩的古文字。除了「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又看懂了幾個那些圖騰符號似的神秘組合。

  「歡笑恆在,萬惡不入。」他教她用另外一種語言發音。

  她轉頭,美眸凝視身旁閉目養神的男人。他的氣色好多了,一個星期前,他高燒不斷,退了燒,燒了退,退退燒燒,體溫沒個正常,並非槍傷的關係。她試著幫他做各種檢查找原因,找不出,用了幾種未曾使用的藥,情況好了,沒幾個小時,又轉壞。她問他是否有遺傳性隱疾。他說他母親出訪荊棘海周邊國家,在羅布林瑞斯皇室宴會上,氣喘發作,一口呼吸上不來,過去了。他沒有這樣的毛病,倒希望能像母親那般走得簡單。怎麼可能?他早把這個世界搞亂了!哪有簡單的路給他……

  或許,是太累了——他將所有的精神體力用在國家前途上,從沒好好善待自己,疲勞累積,使得身體開始向他發出抗議。她要他好好睡,她一夜陪伴為他換冷敷布。他睡得不好,天未明即醒來,對她說他要飲泉,飲那座「歡笑恆在,萬惡不入」的城市聖泉。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每年和家族成員到那兒飲泉,飲過二十一處泉,全年無病無痛,活蹦亂跳。

  杜罄一直持續做著泉水療效的相關研究,寫了好幾本報告書。在荊棘海時,表姨身體不適,也是跑溫泉所,而非醫療所。杜罄說,羅馬人洗澡洗出強大帝國,可見泉水使人身體健康。姑且不管鬼扯還謬論、療效與否、飲或洗,她覺得泉水至少令人身心寧和。

  因此,那日,在羅斯丹的安排下,天色稍明之際,他和他的衛士們像群眾早起做晨操般,穿著運動服,慢跑過橋,進入泉水市。她沒隨行,羅斯丹對她尚有顧忌,怕她逃——他們的將軍需要醫師。

  她留在堡壘,再次被兩個小兵監視著。午後,他們回來了,他臉上有著歡笑,給她一個棕瓶,說是他親自接取的藥泉,喝了可以延年益壽。她要他自己喝,他說他喝過了,他們一人喝一半,活到一樣的年月,畢竟他們一起睡過墓床。鬼才跟他睡墓床!她一口喝完棕瓶裡的液體,真的只有半瓶。她莫名感到臉紅,說不夠,明天還要、後天還要、大後天也要,每天都要,她要活得比他長久,墓床他自己去睡!他深切地看她一眼,像是看進她靈魂裡,說明天帶她同行。

  連續幾天下來,他雖仍發燒,量得的體溫僅算低燒。他不再服藥,要她陪伴飲泉。他們坐車過橋,由十二衛士當中的羅斯丹和弗格斯跟隨。羅斯丹是出生就與他一起成長的近身侍衛,是十二衛士之首,非常得他信任,弗格斯則擁有高超徒手搏鬥技能,就算遇襲,也能在毫無武器的狀況下,擊斃敵人。他不想那麼多人隨行,羅斯丹便挑弗格斯這個戰士,他自己另外指派諾伊瑟當司機。出堡壘前,十二衛士們總與主子爭議這點,最後只能服令,讓那個他們不接受的第十三衛士開車。

  車外,維泉大橋左右兩邊的粗壯欄柱站著一尊一尊聖圖爾——這個國家的守護大神——看照著來往人車快樂入城平安出城。

  入城時,人人都會瞧見的那一行優雅古文字,耀眼地雕在噴泉廣場西側的舊市政廳碎錦嵌畫山牆之上。

  「歡笑恆在,萬惡不入。」蘇影桐學著凱撒發的音。

  凱撒聽見了,睜開眼睛,盯著她。

  「不標準嗎?」她問。

  他微笑。「妳是外國人——」

  「所以是不標準的意思。」她別開美顏,對著窗,噴泉疊過她的倒影。

  「影桐……」虛幻的呼喚,恍若廣場周遭那些榆樹和梣樹搖曳的對話。

  「這樣標準嗎?影桐——」

  她倏地回首,不確定是否是他的聲音。那聲音,很像他,以她慣用的語言叫著她。

  「影桐——」她沒告訴過他她的名字,但要知道一個俘虜的名字,不是什麼難事。「影桐——這樣標準嗎?」何況,他曾是個精通各種語言的皇家王子,當然將她的名字叫得悅耳迷人,還含著一種令她陌生又熟悉的腔調,似乎有誰也曾經如此喚過她。

  她以前沒來過圖尼埃法爾,沒認識圖尼埃法爾人,淡淡地咕噥:「怪腔怪調,外國人……」眨眨眸,她又往窗外望。

  車子已經開進了臨河市街。大清早,天不是那麼亮,聖地河沈睡著,街邊賣餅的商店圓燈像個滿月,也像太陽。早起的人們意外地多,在那店家排隊買溫泉餅。買了餅,沿河散步找溫泉咖啡座,或至飲泉亭,吃餅配泉水。

  這不太像一個正在內戰的國家——可能這個泉水市是另一個國家。傳聞是這樣說的——兩個王子開戰前,泉水市自宣獨立,不希望戰火波及至此。傳聞還說,泉水市人民精神領袖是兩位王子的恩師,基於這點,「歡笑恆在,萬惡不入」不該被違背。

  「影桐,妳為什麼來這個國家?」他摸她的長髮。

  她沒轉頭,說:「圖尼埃法爾開戰前,鄰近幾國因為邊境能源開發早已在打仗,我們在那兒協助醫療,戰爭這種事真像傳染病,沒多久,你們這邊也打起來,還是自己人打自己人,人民忙著逃難,醫學院教授、學生跑光了,醫院空了,戰事不斷往外擴張,死傷的人越來越多,我和我的夥伴跟著國際軍團輾轉來此……聽說,你們從首都開打——」

  「皇宮。」凱撒說:「我們在皇宮開打,隔天原本是我該舉行婚禮的日子。」

  她回眸望著他,不是好奇或驚訝。沒錯,他們是從皇宮開始打,從他遭廢儲君開始的戰爭,把他美好的人生翻了個轉。

  「你很遺憾嗎?婚禮沒能順利舉行……」

  凱撒表情如平常地冷靜。「那早是沒有可能的事。」語氣斬釘截鐵,眸光卻晃過深柔,凝在她美顏上。

  她心頭微怔,沒再開口,移開視線。車子尚未開出賣餅的街道,許多行人一手拿餅,一手握著溫泉杯,神情欣忭地遊晃、吃餅。

  「想吃嗎?」他的聲音響在她頭頂。「我再教妳一句——」古老語言纏繞地蕩漾在耳後。

  每個音聽來就是香甜酥脆的餅乾名字。她感覺他靠得很近,注意著她在看的賣餅商店,教她說溫泉餅的古音。這麼說,那餅的歷史與這座城市的存在相當。她說:「你小時候來飲泉,也吃餅嗎?」隱含絕妙滋味似的發音從她雙唇溜出。

  「嗯——」他聽見她發的音,微笑應聲,聲音緩長,像在享受什麼般,沒說標準不標準,而是說:「很好。我買餅給妳吃,要吃嗎?」

  「羅斯丹不會答應的——」她嗓音輕輕地。往飲泉亭的街道上有好幾家餅店,羅斯丹一家也不信任,不可能讓他們下車買餅,何況還得在人群中排隊。

  「諾伊瑟,往河岸樹蔭停車。」他按了車內通話系統,命令完,不等回覆,關閉電源。沒兩分鐘,車子靜止在梣樹與榆樹交掩的人行道邊,他開門下車,車外站著動作比他快的羅斯丹和弗格斯。

  羅斯丹說:「您有什麼吩咐?」

  弗格斯一臉戒備看著行人與少數的來往車輛。

  「放輕鬆,我們第一天跑步過來,也沒發生什麼事。」凱撒要兩個忠心的屬下退開。

  「那天,我們十二個人都在您身邊,今——」

  「羅斯丹,這是個歡笑恆在的城市。」凱撒不聽任何多餘發言。「讓我過去,弗格斯——」

  弗格斯看起來像一座山,難以被撼動,面對主子,還是皺一下眉,猶豫了。「將軍,您——」

  「我去買,你上車。」蘇影桐的聲音響起。

  凱撒回頭。她拉拉他的手,坐在他打開的車門旁,沒自另外一頭開門離去。

  「你想吃什麼口味?聽說有好幾種——」

  他反掌握住她白皙的手,將她拉出車外。「妳買的我怎麼敢吃,妳可是俘虜。」他笑了,牽著她,橫越街道。

  他們沒有穿軍服和制服,這些天,他們給了她換洗衣物,她穿起圖尼埃法爾傳統的女性長袍裙,與穿短袍長褲的他走在一起,就像同一國人。他大掌緊握著她,兩人十指交扣,排進買餅的隊伍裡,前面是一對夫妻,再前面也是,他們這樣一男一女,沒什麼好惹人注意。

  「不要引起騷動。」羅斯丹擋住差點要追過街的弗格斯。「泉水市知道戈特軍進駐羅歐堡壘,生活仍維持平日的步調,顯然沒受我們影響。你慢慢走過去排在將軍後方,不要有太大的動作。」

  弗格斯頷首。「車上那個,你注意。別讓他有機會再將槍口對向將軍──」

  「當然。」羅斯丹手一揮,待弗格斯過街,排隊在蘇影桐與凱撒後方,他才坐回車裡,命令諾伊瑟掉轉車頭停至對面,準備接應隨時買完餅的將軍前往飲泉亭。

  「羅斯丹中將,」在車上,諾伊瑟忽然對羅斯丹說:「將軍似乎很喜歡那位女醫師——」

  「她只是個俘虜。」羅斯丹眼神冷峻,語氣硬邦邦。「還有,以後別叫我中將——」因為稱呼凱撒「將軍」,十二衛士一律不使用軍銜,就算他們各個是將軍,他們心目中的將軍,永遠只有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一個。

  「我是明明白白的戈特軍。」羅斯丹瞥看諾伊瑟。「你——」頓一下,道:「我可不明白。」

  諾伊瑟沈眸,緩打方向盤。「我知道了。」將防彈車停在賣餅店鋪前的路邊車位,他馱著外頭商店與商店接起來的長長店廊,揉揉被女醫師治好的鼻傷,唇角微微揚提,像在笑。

  「滋味如何?」

  排隊買到比臉大的薄薄圓餅,蘇影桐上車不到兩秒,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口餅,鬆脆聲音還在耳中響著,男人便伸手拿取她的餅。

  「好吃嗎?」他再問,眼睛盯著餅上的缺口。

  她說:「沒有毒。」

  他哈哈笑著,就著她咬的缺口,津津有味地吃起餅。

  她看他這麼肆無忌憚吃她的餅,面浮慍色。「你真不怕我的唇齒有毒?」說什麽不敢吃她買的餅!現在倒是不怕死!

  他看她一眼,淡淡撇嘴,將整個餅吃進肚子,掏出方帕擦擦手。「影桐,妳不高興?」

  蘇影桐不回他話,取出一塊新餅吃。

  凱撒笑笑,長指撩開她頰畔的髮綹,凝眄她吃著餅的嬌美側臉。有些倔強呢!是這樣的性格,教她遠行而來嗎?她知不知道像她這樣絕美的女子在戰場,是很危險的……

  「如果我們這個國家不打仗,妳是不是不會出現……」

  「你說什麼?」她聽不清楚低低迴旋的男性呢喃,轉頭問他,碰斷了大圓薄餅,懊惱地皺凝秀眉。

  他撿起掉在她大腿的半片餅,上頭依然有她的一個咬口,他依然就著那個痕跡將餅吃下。「若是妳唇齒有毒……」停止嚼餅,他托起她的美顏。她被定住了,無法動彈,愣神看著他的臉,聞見他指間殘餘的餅香。他慢慢俯近她,語氣也是餅香。「真的有毒的話,我希望這麼死——」餅香瀰漫她滿嘴。

  那滋味,賽過她自己吃進嘴的餅香,捲裹著她舌尖,她閉上眼睛,每一吋細小的敏銳感官張開了。不該回應,卻不甘被動,像打仗,他咬她的舌尖,她也就咬回來。

  他們之間不像吻,像他講的「死」!過於美好的深吻,在口腔裡炸開,喉嚨一股甜蜜隱顫著,往下流也往上溢,吞嚥吐息,呼吸急促,他們都想取走對方的性命與靈魂。

  直到通話系統發出幽響,傳來前方的報告。「將軍,梣樹宮到了——」

  他們終於放開彼此的唇,眸光灼熠地對望著。她的眼睛微濛,彷彿哭了,但他知道她沒有,他又吻吻她的唇,說:「真的有毒——」

  「將軍?」大概是他的聲音傳出去了,前方的羅斯丹語調略顯緊繃。

  「我聽到了。」他平聲靜氣回應道,眼神一點也不平靜,燃火般地看她濕濕的眼簾。

  他摸她的臉、摸她氣息穩定不了的嘴。「妳真的有毒……是洛派妳來的嗎──」

  將她咬住他修長的指,喘著氣,用力咬,美眸瞪著他。他神情毫無疼痛之苦,一派愉悅噙笑,忽地將她抱坐在腿上,臉龐貼著她耳畔,低語——

  「影桐,妳很毒,真的——世上怕是沒有解藥能解我中這毒……」

  ※※※※

  巨蛇泉管嵌盤在梣樹浮雕根部,是梣樹宮飲泉所著名的熱泉。喝起來先澀後甘,有種近似植物的淡淡香氣。

  紅唇輕淺含著飲泉杯吸管杯耳,蘇影桐坐在憩鹿石凳,美眸觀望著高牆鑿出的梣樹。那像是神話故事般的壯麗壁畫雕刻,局部區域鑲著寶石,閃綠光輝成了栩栩如生的樹葉,白燦迴紋猶若雲絲,還有展翅的鷹,雄偉地刻在接近天花板的弧頂處。

  微仰臉龐,她喝下杯耳流出的泉水。一個聲音從她後方接近─—

  「小心燙。」

  她拿開杯子,轉頭睇著凱撒走過來。

  「滋味如何?」他問,俊顏帶著微笑。

  她不明顯地顰蹙一下眉,想起稍早在車上的情景,覺得他的微笑太故意,便說:「比帝王泉差了些。」她也故意,帶著絕美的甜笑,說了個挑釁的謊。

  他挑眉。「妳何時飲帝王泉?」

  他要她陪同飲泉的日子裡,沒到過離堡壘最近的帝王泉,他總是深入有點距離的其他泉所。

  她說:「你重視俘虜人權,你的忠心小兵當然把我所吩咐的事辦得妥切,除了平安信……」柔柔膩膩的聲調好溫馨,話裡的指責卻很明白。

  「是嗎?喝過帝王泉,那麼,總有一天,妳會是女王。」他落坐她身邊,斜靠鹿頸,手臂一伸,掌中溫泉杯接著蛇口淌出的泉水。

  「坐這麼近衣服會被濺濕。」他接好水,啜飲一口。

  「泉流不急不大——」本欲回答他不會被濺濕,一個轉念,她說:「要不,你可以坐遠點。」離她遠一點,免得她待會兒潑他水。

  「妳不想讓我坐在這兒——」

  「空位很多。」她打斷他。整座梣樹宮飲泉所只有他們來,沒有其他當地民眾,也不知道是時間太早,抑或羅斯丹他們在外守門,禁止人入。

  「今天除了我們,不會有人到梣樹宮——」他似乎知道她的疑惑,有心不順她的意。「空位是很多,但我喜歡坐這裡。」

  她一動,站起。他拉住了她。

  「不可以逃,影桐——」

  她撇過視線,瞅住他的臉。「你會在我背後開槍射殺我嗎?」逃跑俘虜的下場……

  「如果會,妳能比我早一步進入這飲泉所?」他將自己喝了一半的泉水交給她,換拿她的空杯接水。就在十五、六分鐘前,車剛停的刹那,她逃命般地開門下車,跑過梣樹林道,先進飲泉所,將他們幾個男人——尤其將他──丟在腦後。那片刻,他看著她的背影,覺得她總有一天會這樣消失──遠行而來,遠行而去,但她是他的俘虜,他難道無法留她?

  握緊她的手,他說:「坐下,影桐,就算我想在這兒要妳,妳也只能順從──」

  「我不知道你其實比你父親專制!」她有點生氣,更多委屈。

  幾天前,她拿到小兵羅姆勒斯交遞的信件,以為是什麼將軍密令,拆開一看,竟是夢美的筆跡,字裡行間說不知她是何方善心人士,不過,謝謝她送的物資……

  她當時很震撼,深感他是個講道理的民主派。現在,他在這飲泉大廳,要她順從,她覺得他虛偽至極!

  「你當然可以要我,要任何女人,因為你是王!」她話越說越衝。「了不起的王!」坐下時,她眼睛紅了。

  他收回蛇口下的杯子。「我沒飲過帝王泉。」幽幽淡淡一句,他喝著以她的溫泉杯接來的水。「妳怕我嗎?像怕一個掠奪者那樣怕我嗎?」他的一隻手始終沒放開她。

  泉水使人身心寧和。她是這麼認為的。即使那水從長著尖牙的蛇口、撒旦之口流出,清泉落地溜溜,一樣淌滌人心。她不再掙扎著要抽離,任他將她的左手握著。泉煙迷離,濛濛私語,她聽見他在喃吟詩句,似乎是魏爾倫,又不像,模模糊糊且神秘慵懶,音韻閃爍,她看向他,才發覺他在哼一曲無言歌。

  沒有詞,或者,她聽不懂,感受卻深刻,彷彿那聲音纏在她心上,將她綁束著,使她成為一個真正的俘虜。但,他說他沒喝過帝王泉,不是王……這個可惡的男人!

  「凱撒……」一個夢囈般的輕盈呼喚。

  他哼曲的嗓音停了,停得突然,就像他變得冷肅的表情。他站起身,她跟著離座,轉頭──

  「凱撒——」

  「塔琪婭,妳怎麼會在這裡?」

  站在入口玄關牆前的女子全身罩著連帽斗篷,僅一雙眼睛露出,他卻十分清楚對方是誰——這應該是屬於長期的熟稔。

  蘇影桐將手從凱撒掌中抽出,旋足走開。凱撒沒阻止她離去,讓她像蛇口下的泉流,朝一個出口消失。

  出了飲泉大廳,蘇影桐發覺自己其實走不出這座溫泉所。大廳外的梣樹林怎麼比她剛來看到的廣大,樹影之外還是樹,看不見車道和聖地河?她步下台階,回頭看看希臘神廟結合羅馬房屋的特異建築,一個人影跟著她的腳步,走下台階,靠近她。

  「您好。」是那個叫做諾伊瑟的開車衛士。

  蘇影桐頷首。「鼻子好些了嗎?」

  「是的。將軍特許我跟著來飲泉,熱氣薰蒸,已經好多了。」諾伊瑟態度謙和,不太像個軍人,像有軍人體格的普通公務員。「醫師覺得梣樹宮的蛇口泉如何?」指指她手上的溫泉杯。

  蘇影桐愣了一下。她錯拿凱撒的杯子,杯裡他喝剩的泉水還溫熱,她捧著杯子,用掌心包裹它的熱度,提腳上台階,走了幾步,想到裡面的女子,她轉回身,又下台階,往梣樹林一直走。

  「醫師,您要上哪兒?」諾伊瑟的聲音追來。

  她停在一座挑高的石雕小水池前,看著幾隻小鳥在刻著字的淺池中敲敲啄啄,彷彿那些字是牠們弄出來告訴人們,泉水市的二十一座飲泉處所,代表著二十一個開國家族,其中伊戈家族是真正買下泉所並世居於此的唯一家族。過去,在大部分的泉館沒被買下卻不開放,只供貴族使用的情況下,伊戈家族絕對更加有理封閉泉館,作為私人使用,但,這個家族非但沒有如此,反倒大開泉館之門,歡迎群眾飲泉。梣樹宮首開親民便民先例,消息傳到當時君王耳裡,立即下令開放所有飲泉所,從此,泉水市歡樂、自由而繁華。

  池底的文字介紹,不是那種優雅古文,她看得懂大意。「這個伊戈家族也讓鳥兒喝蛇口泉?」池子正中央的噴水孔,弱弱出泉,不會嚇著小動物,仔細一看,文字圈成的雕紋亦是個毒蛇之口。

  「蛇是我國守護大神聖圖爾的象徵──」

  「所以蛇在你們的國家是吉祥的動物?」她有些驚訝。

  「是。」他點頭。「醫師,很多人不知道——梣樹宮的蛇口泉其實才是整個國土的中心——真正的帝王泉。」

  她睜大眼睛,盯著這個凱撒的第十三衛士。「你——」

  「諾伊瑟!」羅斯丹的叫聲打斷了她,高大身影疾行而至。「你將醫師帶到這兒做什麼?」冷硬的斥問,驚飛了小水池上戲玩的快樂鳥兒。

  蘇影桐正要解釋是她自己出來,與諾伊瑟無關。諾伊瑟卻先說:「抱歉,羅斯丹。」

  羅斯丹表情剛冷。「這次沒事,下次出事,提你的頭負責。」說著,轉向蘇影桐。「醫師,請別離開將軍身邊,他的傷還不算痊癒,若是——」

  「我這就回去。」蘇影桐不想多聽這個忠心的第一衛士訓示,旋足快步走。

  走出梣樹密林的過程,羅斯丹步步緊跟,她沒迷路,像遭趕入陷的野兔,回到神廟建築前。上台階時,她轉頭對羅斯丹說:「你們的獵兔季還沒過去嗎?」不等他回答,她提著長袍裙襬,奔上柱廊。

  過了格柵門,進入飲泉大廳,她差點要再度往外走,只因看見男人女人坐在她之前坐的憩鹿石凳。那相依相偎的一對背影,哪需要她這個醫師在場?羅斯丹,你們的將軍好得很!他飲的是真正的帝王泉!

  垂眸望著雙手捧握的溫泉杯,她轉身,背對佔據神廟建築內中堂神像置落之位的男女,喝下杯中剩餘的一半蛇口泉。

  泉,冷了,澀不回甘,苦味咬喉,比辣更教人難受。

  「妳不該來此……」男人的嗓音忽遠忽近,像在對她說。

  「艾隆好久以前便說,隨時可來——」也許是人少空蕩,女人的聲音清靈似另一道泉。

  蘇影桐聽著。她該離開,可這是那個大方親民的伊戈家族買下的飲泉所──人能來的飲泉大廳,她為什麼要走?

  找個窗臺嵌位,蘇影桐落坐在鷹菊花影中,靜靜感受陽光暖照和拂曉空氣般的男女相會交談。

  凱撒的聲音很冷淡。「塔琪婭,別撒謊。揚不會對妳提出任何邀請──」

  她笑了。「因為我是你的未婚妻,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的王妃──」

  蜜拉葛羅絲塔琪婭戈頓費盡千辛萬苦,橫越國土,終於在這自成一國的泉水市,見到了朝思暮想的男人。

  他卻是沒有一點激動或感動,像是見到不認識的人,義務地告知:「這是風險之地,沒人有義務擔負妳的安全。」

  她說:「你在擔心我?為何不接受和談?」

  「洛派妳來當說客?」他推開她過於靠近的身子,站起,邁開雙腿。

  她也起身,拉住他。他沒回頭,於是,她站到他前頭,面對他。「凱撒、凱撒——我只是找你,一直在找你。你呢?你在找什麼?你要什麼?」輕細語調,無限憂傷,眼淚情難抑制地流下。

  他甚至沒將她擁進懷裡安慰,只道:「塔琪婭,妳回去妳該回的地方,以後別再找我——」

  她搖頭,柔荑壓住他的唇。「你以前不是這樣。是什麼改變你?」

  「是什麼都不重要。」他拉下她的手,目光從沒在她臉上停留,即便她已來到他眼前。她感覺他總是看著遠方,看著她看不見的東西,他曾說過是理想。她不明白。他們的理想不就是兩人完婚,他繼承王位,以皇室永存的尊貴榮耀人民嗎?

  「塔琪婭,我無法給妳幸福——」

  「你可以。」她大退一步,解開身上的斗篷,解開盤起的長髮,解開一切一切。「只要我們兩個完婚——」

  「塔琪婭!」他怒喊,拾起落地的斗篷,披回她身上。「就算妳幫我生一個兒子,妳想他能活下嗎?」

  她渾身一凜,看著他冰冷決斷的表情。

  雙掌抓著她的肩,他眸光直穿她瞳底。「回洛的身邊,塔琪婭——」

  她感覺,這是他最後一次呼喚她的名。果然,不到幾秒,他放開她的肩,繞過她,走了。

  陽光偏斜,退出窗外,縮入雲層中。蘇影桐張開雙眸。天空轉眼微陰,隱隱預告著降雨。她離開窗臺椅座,腳步朝浮雕牆徐行,一群人也閃進了廳門,他們大步伐,越過她身旁,很快擋去了她的視線,像一道牆圍住接泉的地方。蘇影桐本想再飲點泉水,看來是擠不進人群裡,雙腳挪個方向,走往格局不那麼標準的柱廊通道。

  「醫師,將軍似乎有點不適。」弗格斯在她走入連接羅馬房屋的後廳堂時,正將全身濕透的凱撒從中庭泉水浴池架上池岸。

  「弗格斯,我想下水泡泡,你用不著這麼緊張。」凱撒上了岸,推開弗格斯的攙扶。

  「將軍,您的槍傷尚未痊癒,不宜泡泉。」弗格斯認為凱撒是摔下去的,不是想泡泡水。

  「弗格斯說的沒錯。」蘇影桐走近凱撒身前,美眸凝眄他額前滴著水的黑亮髮絲。「你的衣服濕了,等會兒換下,我要看看你的傷。」抬手撥開他的濕髮,指尖微觸他額頭。

  他抓住她,深瞅她一眼。

  她說:「你發燒了——」

  「嗯。」他應完,逕自走進池畔的水泵機房。

  蘇影桐跟著走進去。一座小湧泉就像她在梣樹林中看到那個,只是造型華麗了些,畢竟是室內觀賞泉,沒有鳥兒戲水,多了石雕鯉魚接飲蚌殼聖杯流下的清泉。

  掬掬水,蘇影桐美眸四探,尋望凱撒。拱門通廊閃動著光影,她走過去,一道無人的樓梯,看來他上樓了。她也上樓。樓上有好幾間房室,似乎是更衣室和休息室,其中一扇門開著,她緩步接近,就見凱撒坐在房裡的大床邊。

  他看到她來了,開口道:「進來。」對她伸出手。

  她進房,將門關好,走往他面前,把手中的溫泉杯放在他掌上。

  他將她一拉,她摔進他懷裡,袍裙被他弄濕了。他臉龐貼著她,強壯的手臂牢牢箍抱她。

  「我杯裡的水,妳喝了?」

  「喝了……」她回答。他開始吻她的臉頰,吻得有點凶,時而咬她的耳垂。她閉著眼睛,說:「你也喝了我杯裡的水——」

  「嗯,喝了。」他吻她的嘴。

  她咬他的舌。「你的王妃來找你……」

  「沒有。」他將她壓在絲紗垂掩的拱頂架子大床上,像隻野獸,雙眼發亮,俯視她。

  她睜開綺麗的雙眸,迎著他強勢的目光。「她叫塔琪婭——」

  「沒有。」他重複一次,降下臉龐,密實的吻令她無法再說。

  這一次,時間很長,也充滿毀滅。他始終不讓她出聲,她呼吸急促,左右擺頭,擺不開他狂霸的纏吻。她捶打他,他的身體往她壓得更徹底,強硬地貼嵌她雙腿間的柔軟,隔著衣物透染既熱又濕涼的感覺,已分不清是他衣上的泉水所致,還是什麼?

  彷彿,她和他一起跌進泉水池裡,滾滾湧泉淹溺了她。她呼吸的節奏亂了,嗆到了,咳不出來,最後,她濕透了,身體流出分泌物,眼淚、汗水和泉水。

  是的,她是第二十二泉,有最適合的溫度、最甜美的滋味,專屬於他的第二十二泉!

  「影桐——」他出聲了。

  於是,她可以呼吸,可以哭泣,嗓音嬌弱地傳出。「這是掠奪者對俘虜的發洩?」

  他撫著她的臉龐,搖頭。「不是。」長指拉開她胸前的袍裙繫帶,抽縐的領口鬆了,遮藏不了雪白的肌膚、纖細的鎖骨。「我死也要帶妳躺墓床……」親吻她的五官,他柔喃著。「除非妳逃走……」

  她哪能逃走?他像一個掘泉人,手伸進裂開的領口裡,抓住她的左胸,掌心壓覆著。

  「這個國家有一半的人希望我死──」

  她心顫了一下。他感覺到了,深邃目光瞅凝她亮澤的美眸,再次親吻她,溫柔地吻,像在吻一個他此生最愛的女人。

  他和她論及墓事——兩人同在一座墓床——這才是真正終身大事!

  她是他的第二十二泉,他飲取她身上湧出的泉流。他曾說她有毒,他亦然。當他吻她胸口,舔咬她的乳頭,她暈暈迷迷,中毒般的渾身豔色,柔荑環住他,心跳已經不正常。

  「妳害怕嗎?」他俊美的臉龐懸在她上方,盯著她的同時,一面褪去身上的衣物,露出繃帶脫落的傷處。

  她該幫他處理傷口,而非任他也將自己的長袍裙完全卸除。他擁抱她,她閉上眼睛,微啟紅唇,一個熱烈的深吻隨即竄進她嘴裡。

  她害怕嗎?她知道這個國家在戰爭,她知道在戰地成為俘虜會遭遇什麼,他可以對她為所欲為,早在他說他是王的時候,他能完全不管她的感受。他問她害怕嗎?她也想問他,她該怕什麼?她都已經和他在墓床上了……

  蘇影桐攬緊凱撒的脖子,嬌軀與他發燙的肌膚黏成一體。他分開她的腿,使彼此黏得更緊些,真真正正融合。那一刻,他非常輕緩,沿著柔嫩的裂縫推進她體內。一個俘虜哪能這般溫柔地被對待?他說過,是愛俘,則另當別論。

  他看著她的臉,足足看了許多分鐘,看得她嬌豔了、嫵媚了、羞怯了,幾乎要轉開臉,不再讓他看,他才沈慢地抽動起來,一隻手在她身上游移,像魚也像蛇。拉圖尼埃法爾人相信蛇是守護大神聖圖爾的象徵,她不是圖尼埃法爾人,但在她身上的男人,卻像個神,不只是掠奪者,他使她覺得自己該愛撫他、親吻他,像隻臣服而甜蜜的小羊,伏在大神的祭壇。

  然而,她害怕碰觸他,在他緊密地、深入地接近,把她弄得既痛又不是痛的癲然狀態,她抓著床枕被單,扯亂一切,想逃了。

  「影桐——」他抱著她纖細的腰,將她拉近,絲毫不讓她遠離。他還要她睜開雙眸,注視他。

  她搖著頭,身體插著他的器官,脹得難受,他每一抽顫,她就將眼睛更閉緊些,像是下面那個隱匿孔穴,擠出汁液來,直到他的唇落下,吻她潮濕的睫毛和眼角,她終於掀眸,順從了他,眼底顯出他狂野俊氣的臉。

  「凱撒……」她這時,呻吟地叫他的名字。

  「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他要她完完整整、永永遠遠記住。

  她點著頭。她知道。她還知道他的名字怎麼用古文字表示,那遒勁又行雲般的線條,帶著幾分神秘。她曾寫過一次,他說畫得很漂亮,就用她的筆觸作為他墓室大門符刻。

  「你會死嗎……」她凝望著他一會兒俯降一會兒昂抬的臉龐。

  他定住,拉著她纖白手臂繞抱他脖子。「怕我死,就將我抱緊,影桐,不要放手——」他的氣息呼在她耳畔,熱得如火。「千萬不要放手。」

  她再次順從他,將他擁得不能再緊,即使他是一團火,她必將燒得寸骨不留。

  她豐盈的乳房鑲貼他胸膛,他勃碩的陰莖嵌入她暖道,他們黏合得恰恰好。他抱著她翻滾,等她趴在他上方,他在下方,腰臀激烈地頂著她。她嚶嚶嬌喘,吻咬他的耳朵,像他對她做過的那樣,舔吮他,彷彿她也是蛇、也是聖圖爾,她來此守護他,幫他療傷、幫他退燒,讓他獲得身心的舒暢。她才是真正的靈泉、聖泉、帝王泉,他的第二十二泉,湧著剔透的芬芳,以規律的起伏跟隨他。

  他捧著她的臀,坐了起來,兩人久久纏吻,吞嚥彼此的喘息,再也不怕無法呼吸,她在他身上找到自己的呼吸,自己所需!這個掘泉人,瘋狂急切地使她噴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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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7 00:07:0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幫浦打水的聲音吵醒了蘇影桐。她睜開眼睛,柔和微光穿透絲紗,她現在才察覺床帳暗繡著聖圖爾——這個國家的大神,祂所守護的事可真多,任何細節均得看顧,悲歡喜樂、衣食住行……男女床笫?

  閉閉眸,蘇影桐雙頰微臊,翻個身。男人熟睡的側臉像雕像一樣白,沁著薄汗,映入她眼簾。她恍愣,彷彿不知道他睡在身旁,好一會兒,輕揚柔荑,貼觸他的額頭。

  燒退了。他睡得平靜,呼吸沈穩,被子隨意披在肚臍。

  她撐起身軀,凝視著幾乎毫無遮掩、沒有防備的赤裸凱撒。

  她若是間諜刺客,現在是最好的時刻。她該把刀插在哪裡──勻稱結實的八塊腹肌、蜜色完美的胸膛,還是,一部分一部分地切下,他的胳膊或許當枕頭不錯,修長雙腿就像危險的武器了,不過,任何極端女權主義者應當都贊同該先割斷那男性慾望權力的象徵——如果要殺死一個英雄人物的話。

  稍微看一下他的傷處,她雙手拉高被子,欲將他外露的肢體覆蓋,動作極輕,仍是弄醒了他。

  「影桐……」雙眸緩張,他尋著她,幽語:「我竟在這獵兔季感到奇熱無比——」眼神也奇熱無比,燒向了她。

  「你是流了很多汗。」幸好傷處不太要緊。她將被子拉至他臉上蓋住他放肆的目光,找出埋在被單裡的衣物,掩著胸,準備下床。「我去拿些水——」

  「影桐,」他掀掉被子坐起,健實手臂環至她身前,抱住她。「別去拿水。別走,影桐──」臉龐湊在她耳後,吻她肌膚細緻的頸子,大掌托揉她的乳房,指尖熟巧地撥弄她的乳頭。

  她往後仰靠,也不知是他摟抱的力量使然,還是她自己向他接近,她放開衣物,雙手抓握胸前的男性大掌,想扯開他但又壓著他,兩人四手纏磨著一對豐盈雪乳。

  「別這樣……」頭顱斜偏,她很快地喘息難定。

  他往前親吻她的臉頰,等她再朝後一些,旋即吻她的唇。她舌尖挑動著,想說話,他吮裹著,不讓她說。她感到他抵在她臀後的器官硬碩了,下一秒,他的一隻手離開她胸前,往她小腹游移,直到她毛髮細柔的陰部。她的手也往下,求饒似地抓著他的手腕,他長指依舊穿進她禁不起挑逗的脆弱入口。

  「凱撒……」她搖著頭,語句破碎。「水……」

  「別去取水。妳就是泉……」凱撒嗓音沈迴著,他不只吻她的唇、她的臉,這會兒,咬吮著她滑膩的香肩,弄得她有點痛癢,灼灼刺刺,和他一樣在獵兔季奇熱無比。

  她不耐熱的,她在荊棘海無國界長大,那兒沒有獵兔季,她從未見過兔子在大雪裡跳,只要到荊棘海,他獵不到兔子,也不會感到奇熱無比──不,他擺脫不了奇熱無比,他到哪兒都過獵兔季,必會揪出暖洞之中的絢麗兔子……

  他每抽動長指一下,她就緊縮,像他要捉拿,而她是兔子,她抗拒、躲藏地要將他擠出去,又不捨地將他吸引進來。

  他想抓住她,一直想抓住她,抓住一個在北國雪地驚瞥的聖圖爾預示……

  「影桐——」她的名字如此虛幻,不喚住她,肯定像夢溜走。「影桐,別走,不准走——」

  他陣陣摩弄、寵撫,她軟成一彎柔水,哪走得了?

  他說的,她是泉。濕透淋漓,肌膚粉紅晶瑩,泛著香氣。他說的,紫羅蘭香,聖圖爾喜愛之單純神聖物質。

  他長指撤離,一掌依然戀戀不去,揉著她發硬、尖挺的乳頭,然後抬捧她的臀部,緩緩放落,她就坐上了他的腿,濕潤暖徑由淺而深,緊含他的硬燙慾望。

  這時,他說:「影桐,我怕妳去拿刀──」

  「啊!」她叫了一聲。這個男人穿透了她,他才是刀,他就是刀,剖白了她,把她弄得一清二楚。

  他將她的腿分得好開,早已知曉她哪裡敏感,長指掐捻肉貝之上的珍珠,她渾身發麻發顫,紅唇逸出色情呻吟。

  幸而幫浦打水的嘹響壓掩那近乎淫蕩的嬌喊,只有他聽得見她「凱撒」、凱撒……」地叫著。樓下水泵機房應該是在進行著浩大工程,蓄滿升天的泉水,將他們推浮。她感覺整座梣樹宮搖曳得厲害,床鋪搖曳得厲害,聖圖爾像漩渦繞著他們。他也在她體內恣意搖曳,使人暈眩,心神迷離。

  她的叫聲充滿性感韻致,像是春藥催情劑。

  她是個醫師啊——可能真的對他下了藥,讓他慾望難消,不斷地想要埋入她至深的迷宮中,捉出那夢幻的兔子,那使他不可自拔、犯了罪的兔子……

  「妳知道嗎?影桐,在荊棘海,妳必然需要那手套與圍巾……」他親吻著她仰起的絕美輪廓,突然,他用力地撞擊,讓她四肢伏倒,擺蕩著腫脹的乳房。

  彷彿,她跳躍了起來,輕盈如羽,然後如花瓣,落下又如獸,她白了、紅了、豔燦了,生得一副官能嬌胴,教男人深緊依附,一次一次,熾烈進出而不脫離。

  奇熱無比!他說的,奇熱無比。

  沒法控制的奇熱無比,使他們交融得更密切,而非彼此分開,他們像兩團火,本就同質,他們像兩條河,本就同源,他們像一團火一條河,結合無分,水中燃燒絲絲火焰,高潮奔騰。

  他環住她的腰,胸膛覆著她的背,汗濕俊顏埋進她綢緞似的長髮裡,粗喘幾聲,在她的嬌媚呻吟中,體內汁液奔竄地射出,他悶吼,將她壓垮了。

  抽身躺平,手臂撈攬,他將她抱壓在自己胸膛上。「還好吧?」渾厚聲調仍含濃濃情慾。

  她沒有動靜,芙頰枕著他,像是睡了。

  「影桐——」

  「嗯?」

  他叫她的名,她才出聲輕應,

  他撫著她的長髮,說:「妳現在不可以出去——」

  「因為你的王妃還在梣樹宮裡?」語氣很淡,纖指按在他胸肌扣出了幾個指甲痕,她抬起身。

  他看著她的臉,沒回她話,俊顏凜然。「聖圖爾的妻子是他在戰場抓來的俘虜。」極低的嗓音發自喉嚨深處,已聽不出情緒。

  她盯著他眼神深斂的雙眸。「我不想聽貴國的神話故事。」

  「我沒有要講神話故事給妳聽。」他回道,挪身坐起,逕自下床,拿了床尾凳的浴袍,往房門走去。

  打開門,守在外頭的弗格斯見他露臉,立即正身,站到門前。「將軍有什麼需要?」

  「把塔琪婭送走。」凱撒隨意披著浴袍,沈聲交代。「拿些食物上來,揚一出現,立即通知我。」

  弗格斯沒急著插話,等凱撒說完,他報告道:「將軍,鷹先生已經回來了──」

  「什麼時候?」凱撒挑眉。

  「大約一個小時前,鷹先生說讓您放鬆,戈頓小姐正由他處理當中。」弗格斯報告完畢,補道:「鷹先生說您用完餐再談。」

  「我知道了,就照揚的意思。」凱撒關上門,走回床邊。床上的人影動了動,他拋掉浴袍,躺回床中。「餓嗎?」

  蘇影桐沒吭聲,背對他。她是餓了,但她不可以出去,俘虜只能等待掠奪者的仁慈給予,是嗎?

  「食物馬上就來了。」他朝她接近,輕易地將她限制在胸懷裡。

  「是不是你說什麼,我就得做什麼……」這是根本不需要問的,她的嗓音弱了,身體臣服於將她圈住的人形牢籠。

  「妳覺得我會讓妳做什麼?」他說話的唇像在親吻她。「我想要妳待在我床上就好,妳會有足夠的時間和機會,在我身上刺二十三刀──」

  她猛地坐起,回身瞪住他。「你以為我不敢那麼做?」

  「妳敢。」他握住她的手。「妳絕對敢。」親吻每根細白纖指,他語氣沈定,眼神像種誓在必得。

  她陡地抽手,這次,拿了衣服下床,忙亂地穿了好久,找到鞋上,她走向門去。她此刻要離去,要走出門外,讓他知道她絕對敢,不僅僅是他說的那樣地絕對敢!

  蘇影桐感到莫名悱憤,使勁一拉門把。

  「嘿!我還沒敲門!」陌生男人一手做著正要敲門的動作,一手托著擺放餐點的大銀盤。「我送食物過來,將軍的傷應該不影響用餐吧,蘇醫師——」男人明白點出她的身分,大大方方走進門裡,擋住她的去路。

  為了避免和男人撞上,蘇影桐下意識退後,男人順勢將門一關,她終究沒能走出門外。

  「對了,蘇醫師——」

  蘇影桐轉過身子。男人直往床鋪走,頭也沒回地說:「在我國,女性穿傳統長袍裙,領口沒拉束,表示對男人提出性邀請。」

  蘇影桐略略一頓,沒反應。

  「揚,」倒是凱撒的聲音從床帳中傳出。「東西放著,別來打擾──」

  男人低聲笑了起來。「我當然知道讓她領口沒拉束的對象是你。」把托盤放在床尾凳,他轉頭對著蘇影桐道歉。「蘇醫師,妳是外國人,不知本地風俗民情,請原諒我的無禮。」

  蘇影桐微蹙額心,聽不太懂他們使用的泉水市方言。男人朝她欠身,像個紳士,語氣溫和地自我介紹。「在下艾隆.揚.伊戈——」

  「伊戈?」蘇影桐眨瞬眼眸。

  「是的,有些人會叫我『鷹先生』。」艾隆.揚.伊戈直起腰桿,拍拍獵裝上的乾涸泥漬。「讓妳見笑了,這陣子正值我國獵兔季——」

  「我知道。」蘇影桐搶話,美眸靈慧地盯著艾隆.揚.伊戈。「你很幸運,沒有槍枝走火。」紅唇彎揚,禮貌頷首。「我應該不需要自我介紹吧,艾隆.揚.伊戈先生——」

  「請和將軍一樣,叫我——」

  「揚,」凱撒掀開床帳,下床了。「我們到露台。」他繞至床尾,打斷男女交談。

  「將軍還沒用餐,我可以等。」艾隆.揚.伊戈指指床尾凳上他親自端來的餐食。「我獵來的野兔,」眼神膘掠蘇影桐,再瞅向凱撒。「滋味應該不錯─—」

  「出來。」凱撒走往床鋪右側五米開外的落地門。

  「是。」艾隆.揚.伊戈跟上,在凱撒動手開鎖前,先將門開了,讓將軍暢行無阻。

  ※※※※

  綠意盎然的露台,算是隱密,九重葛爬繞著門框,如果不是男人剛剛開了玻璃滑門,她原以為那是床邊的一幅巨型掛畫。

  畫裡有鷹菊大綻,紫羅蘭成串燦爛,水池中央的聖圖爾雕像刷了一道陽彩。兩個男人成了畫中人物,他們同等挺拔高大,一個穿浴袍、一個穿獵裝,髮型差不多,只是顏色不一樣。

  艾隆.揚.伊戈那頭雪茄色髮絲,不太像典型的圖尼埃法爾貴族該有,可能染過,也可能具有混血身分,除此之外,艾隆.揚.伊戈亦不像軍人,他的態度太輕鬆,面對凱撒,像對待共享樂共患難的兄弟,兩人同坐一張長椅,吞雲吐霧,大抽雪茄。

  蘇影桐坐在床尾凳,眼睛盯著落地門外的兩個男人背影。他們在談什麼?落地門隔音完善,還是室內幫浦聲太清晰?白煙一直飄升,他們也許過菸癮,根本沒談什麼——正如此想,兩個男人同時轉頭,蘇影桐陡地一震,欲撇眸。艾隆.揚.伊戈做起手勢,要她用餐。她垂首看看大銀盤,又抬眸望出窗門外。

  兩個男人離開長椅,走到露台盡頭背倚凭欄。

  艾隆揚̇伊戈吐了口煙,說:「她是人人知曉的醫療團美女醫師,我不將她綁來,她也會被其他陣營相中,你知道戰爭打久了,軍人隨時需要安慰——」

  「所以你完全沒知會我一聲,逕自行動。」凱撒視線遠透落地門玻璃,牢定在房裡人兒身上。她在用餐了,似乎不太滿意料理,時而停下手中叉匙。

  「所以——」艾隆.揚.伊戈笑瞥凱撒目光不離落地門的表情。「將軍是不高興我這麼安排?」

  「我未曾知道她出現在圖尼埃法爾。」人人知曉的美女醫師!很好,根本不需情報蒐集,他是最後一個知道!「你有意不讓我知道——」

  「她現在不只在圖尼埃法爾,還在你床上,將軍有什麼不滿意?」艾隆.揚.伊戈半戲謔地打斷凱撒,眼睛順著他的視線,也望住落地門。「莫非……她不夠好?」

  「揚——」聲線冷沈,凱撒俊顏如冰,眼底閃過警告厲光。

  艾隆.揚.伊戈嘴角揚咧,吸了口雪茄,轉身將煙吐向空中。「你對她的心,冰封在荊棘海,當然不會知道她出現……」瞇細眼眸,視線凌越梣樹林──羅歐堡壘依稀可見,聖地河水波幽邈地粼閃著,使他思緒領略到冰一樣的冷澤。

  什麼時候,他們的獵兔季變得如同荊棘海一樣寒冽?

  那真是變動的年歲。

  羅歐公爵謀奪權力失敗後,逃離了圖尼埃法爾,很多人說,可能半途被亞烈王的追兵給就地正法了。

  「圖尼埃法爾是個只有君令沒有法律的國家——」這話出自皇室王子口中,實在令艾隆.揚.伊戈感到激賞、意外又諷刺。

  他和出國研讀法學的戈特王子本是淡淡點頭之交,卻在蘋果花被暴雨打落的季節中,不期而遇,搭上同一艘船,成了莫逆。

  那年,國內的媒體都在討論軍功彪炳的戈特王子學成歸國將大婚之事。艾隆.揚.伊戈卻在一艘乘客形形色色的巨型郵輪,見到熱門男主角。

  誰也沒料到共用起居客廳的對面艙房旅客是一位王子,未來國王,何況他喝跟他一樣的劣等咖啡,咖啡因百分之九十八,清醒百分之二,兩人說起理想太過陶醉、太過美好,像空談,通宵達旦的一場空談。

  等他們百分之九十八清醒,體內只餘百分之二咖啡因,港口的紅錨地標不知不覺成了濃厚雪霧,前景不清。

  艾隆.揚.伊戈說:「戈特王子──喔,不,自從你受命外派出征,凱旋歸國,早是高級將領,我該稱你一聲將軍──」

  「揚,」凱撒打斷他的嗓音,注視著大艙窗外越來越濃的海霧與寒雪。「你以前在皇家軍校是諜報組?」

  「是,」艾隆.揚.伊戈不拐不彎,不搞情報,直接說:「我們這個科組沒有軍籍,是直屬君王的地下組織,我主要修習還是醫學——你知道的,比當軍人戰士,可以拯救更多人。」

  「情報用對一樣可以保障無數生命。」凱撒俊顏凝思。「揚,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拜訪羅歐公爵?」

  船艇泊岸,汽笛低鳴,揚聲器廣播著抵達終點。艾隆.揚.伊戈回答年輕的皇家將軍──

  「我們這個科組結訓,必須在守護大神聖像前對君王宣誓效忠,但我沒這麼做。凱撒將軍——」不稱呼戈特王子,他雙眸專定,語氣相當認真地說:「某種程度上,我是逃兵,亞烈王眼中的潛在逆謀分子。我們的戈特老家——梣樹宮更是每一扇窗門都朝著羅歐堡壘方向,你明白嗎?」

  「戈特家一直為克爾克霍溫家所忌諱,你的先人開放飲泉所供平民自由進出取用,我的先人編撰歷史,讓人民相信榆樹塔飲泉所是帝王泉……你的先人希望人人是帝王、是國家主人,我的先人只想成就一家帝王、唯我獨尊。」這是一個當權者王子——正常狀況下,以後會成為一國之君——講的話。「權力必須改變,而不是濫用!否則,等到它反噬,就算是唯我獨尊的帝王也不會有自由!」凱撒的聲調不聞激昂,但也不是平靜,說服人剛剛好。

  艾隆.揚.伊戈大拍雙手。「將軍,你的想法比羅歐公爵當年激烈,他頂多提出君主立憲,我感覺你是想徹底毀掉既有體制,奇妙的是,我竟萬分贊同。敢問將軍是不是不屑接王位?」

  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沒回答最後的問題,但他們看法一致,連旅行的目的地也一致。

  就在荊棘海無國界的一棟老公寓五樓,他們共同會見傳聞生死不明的羅歐公爵。午後欲離開公寓,外頭下著大雪,他們全身包得僅現雙眼,畢竟圖尼埃法爾最低溫的獵兔季,都都沒這麼凜冽。他們站在一樓門廳戴風雪鏡,門外人影霍地拉開門帶進一身風雪。那是一名長髮女子,絕倫臉蛋沒做任何防護,頂多將大衣領片翻高至下巴,她摘下頭上貝雷帽,撣撣細雪,紅唇呼暖沒戴手套的掌心,撥撥長髮,沒拿好帽子,落了地,落在男人跟前。

  凱撒彎身拾起幾何地磚上顯眼的白帽子,還給女子。

  女子對著包得像太空人的高大男人笑道:「謝謝。」拿著帽子,身姿優雅地走上了樓梯。

  「北國美女,真正冰山美人——」艾隆.揚.伊戈回望女子衣裝輕便的苗條背影,嗓音悶在面罩下。「完全不怕冷!」

  「揚,你相信一見鍾情嗎?」凱撒拉下面罩,問得令人吃驚。

  「你該不會要告訴我,你愛上那個女孩?」艾隆.揚.伊戈轉頭,對住凱撒。「我記得你有個婚配對象,媒體時常討論你們的……」不說了,因為凱撒抿直的唇沒動,毫無表情,風雪鏡下的眼神更教人難窺究竟,但他一直朝著樓梯,直到完全不見女子身影。

  「公爵家壁爐上的照片有她——」看回樓梯繼續道。艾隆.揚.伊戈不愧是諜報組的,什麼細節都注意了。「我稍微看到其中一張角落寫著『影桐』,將軍要不要再上去一趟?也許可以知道得更清楚。」他提出建議。

  凱撒遽然轉身打開門,走出去,駁回艾隆.揚.伊戈的提議。「揚,我告訴你,洛很小的時候對我說他愛上塔琪婭,是一見鍾情……我,一點也不相信一見鍾情——」當時。

  當時,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走出老公寓大門,看見積雪上一排纖巧腳印漸漸被大雪掩蓋,心想,回到蘋果花嶼,他要去獵野兔,他生平第一次覺得獵兔季意義重大,他這次一定要做一雙手套和圍巾。

  「你把手套和圍巾送給她了?」摁熄差點燒燙手指的雪茄,艾隆.揚.伊戈拉定飄揚的神思,偏側身形,胳臂斜搭凭欄,手掌拍拍凱撒。「在學法的地方犯了法,如今代價甜美──」

  「揚,塔琪婭見過她──」

  「應該是如此。」艾隆.揚.伊戈截斷凱撒的嗓調,是該談談一些身為將軍所不知道的事了。「戈頓小姐近來熱衷前線慰問活動,與慈善醫療團體多所接觸,肯定見過蘇醫師。」

  「她是怎麼來的?」凱撒往長椅走。

  「國際軍團之前在聖地河上游發動小規模奇襲……」語氣緩停,艾隆.揚.伊戈走到凱撒旁邊,在他落坐時,輕碰他的肩。「聽說好些士兵受了傷,其中還有羅布林瑞斯的高級軍官——」

  「羅本。」凱撒說了一個名字,手掌握熄雪茄菸頭。「我拉脫他的肩關節,他還能將我過肩摔。」正是那瞬間,樹林槍聲大作,回過神來,他已受傷被衛士們架著撤退。

  「北國戰神也中了彈。」艾隆.揚.伊戈撫著下頦,說出他知道的部分。「他們那個很會唱歌的王室公主——魏末,恰巧在凱當聯合軍各處營地勞軍,一聽自家官兵出事,大改行程,先至此處。戈頓小姐大概是陪同隨行,聽說她和魏末公主是很好的朋友。」

  凱撒頷首。「就把她送回她朋友身邊——」

  「已經這麼辦了。」艾隆.揚.伊戈坐了下來,取出腰袋裡的地圖攤開。「我軍佔領岩城區了,現在我們是上風,只要再攻下莫德瑪城,就能連成包圍線,對首都進行圍城——」

  「似乎太過順利了一點。」凱撒盯著地圖,問題應該不在包圍線。

  艾隆.揚.伊戈說:「你擔心戈頓小姐是凱當派過來的?」沒將間諜字眼說出。

  「她是嗎?」凱撒抬眼。這種問題,揚不可能不知道。

  「目前沒掌握這樣的情資。」艾隆.揚.伊戈簡單回道。

  凱撒眸色一黯。「塔琪婭說了『接受和談』──」

  艾隆.揚.伊戈挑眉。「難道戈頓小姐自己斡旋你們兄弟和解?」

  「連你也覺得訝異?」唇角沒笑意地彎挑,凱撒像在自嘲。「開戰以來,洛不曾釋放停戰的意願,以他的個性,除非看到我的屍身──」

  「別說得這麼可怕。」艾隆.揚.伊戈擺擺手。「我不清楚戈頓小姐什麼想法,但,從她沒成為凱當的王后這點思考,我認為她是對你餘情未了……總之,」摺好地圖,他站起身。「我會讓下面的人調查清楚,你放心養傷——就在這邊住幾天吧,泉水市民兵領袖要求見你……我會排好時間。」語畢,長腿邁步。

  「揚——」凱撒喚道。

  艾隆.揚.伊戈正好止步回首,與他同時出聲。「已經派人護送陸伍駿教授前往岩城公園。」

  凱撒眸光一閃。「是嗎,這樣很好。那是我對他的承諾。」他離座朝艾隆.揚.伊戈走近。

  「對了!」艾隆.揚.伊戈又說:「還有那些古城維護專家們,正沿著安全路線前往舊城區——」

  「這些外來專家努力地保存著圖尼埃法爾的文明軌跡,我們有義務保障他們的安全。」凱撒抓握艾隆.揚.伊戈一邊肩。「揚,我並不是要消滅這個國家——」

  「當然。」艾隆.揚.伊戈一笑。「你的理想,只是要改變,這也是我的理想,而且,正在一步一步地實現。」

  「謝謝你,揚——」

  唰地一聲,落地門大開。蘇影桐跨出露台,美眸直勾勾對著凱撒,完全無視艾隆.揚.伊戈,走過去,站在他們之間,柔荑拉起凱撒的左手,扳開他握緊的拳頭,自他掌心挑掉變形的雪茄。

  「你是將軍、你是戰士,也絕非刀槍不入、燒燙無事!」盯著他掌心的燙傷,她很生氣。她忍了很久,在臥室裡看到他熄菸的方法,她就忍到現在。「你隨時會死是嗎?這個國家有一半的人要你死是嗎?也就是說,還有一半的人希望你活著,他們對你有著期望,你的身體就不是你自己的!」這真是毫無道理的怒言怒語,不合理性邏輯。

  「是啊,將軍,請保重身體,好好養傷。」艾隆.揚.伊戈笑著揮手告退。進屋拉上落地門,他才思及尚有件事忘了稟報,回過頭,玻璃那頭的男女坐落長椅,手拉在一起,看來一時半刻不會分開,他還是等等再來打擾好了,雖說這梣樹宮是他的,他愛去哪兒就去哪兒。

  艾隆.揚.伊戈不在場,她更加對他大發脾氣,拉著他重重坐入長椅裡,將從臥室裡找出來的急救箱打開。

  「這裡是泉水無所不在的城市,有些湧泉溫度高達攝氏八、九十度,常有人一沒留意就燙傷,飲泉所急救箱準備的大多是這類傷藥,隨便拿一瓶吧。」看她一罐一罐詳細檢視著藥物成分和用途,他忍不住咧嘴笑了。

  「你不是被泉水燙傷!」她瞪他,選定一只幽藍罐子,打開瓶蓋,把滿瓶半水半凍的凝狀物倒了三分之一在他掌心。

  她真的是氣壞了,用藥這麼狠!他握了握手中的涼意,也將她一併握住。

  「放手!」她美眸圓瞠,甩不開他,甩得整瓶藥都掉了,散逸草藥香氣。

  他說:「影桐,妳是哪一半人?」,

  美顏閃過愣澤,她望著他轉眼認真的表情。

  「妳希望我死,還是希望我活?」他親吻她的鼻梁。

  「我不是圖尼埃法爾人。」她說話時,他的嘴移到她唇上。

  「或者,妳希望我活得生不如死?」他給了她第三個選項。

  她咬他的唇。「俘虜通常希望掠奪者下地獄──」

  「好。」他答應她,封住她的唇。「妳要我下地獄,我絕不上天堂……」

  這個可惡的男人!她再咬他的舌,咬得真心,不是戲玩。他不哼痛,不退離,將她纏得緊緊。放開她的手,她自動繞上他的頸背,與他相擁。聖圖爾雕像立在他們後面的噴水池中央,聽著他們像誓言般的私語。

  「痛不痛……」

  「只是被雪茄燙傷——」

  「身上有傷別碰刺激性物品……」

  「和俘虜做愛算不算?」

  他將她從長椅上抱起,一面繼續著兩人的深吻,邁步走進落地門內。

  ※※※※

  夜裡,氣溫驟降,蘇影桐冷得轉醒,摸不到身旁的男人,她坐起來,將被子全部往身上拉,再往床邊探手,點亮桌燈。柔光暈進床帳內,真的只有她一人,男人走了,床上看不見他亂脫亂丟的衣服,也聽不見他的呼吸。一點聲音都沒有,幫浦壞了嗎?她甚至沒感覺到流泉聲。

  「凱撒……」她下床,拖著長長的被單裹身。

  他人不見了。也不知道將她衣服藏哪兒?是怕她逃走嗎?連鞋也沒留給她。

  她赤著腳,無聲行往房門,儘量將床單綁成一件古希臘服飾。打開房門,空無一人的走廊,令人難以置信。

  人去樓空,剩她一個。

  從沒這麼悠然自在,行往廊道口,她下樓,越過水泵機房,中庭羅馬大浴池牆柱上火炬亮焯,閃動的鋒芒彎折在水面,流蕩一汪孤寂綠光溫泉。沒人洗浸。她一個人的帝王浴池!撩高在地板拖曳一長條尾巴的被單裙襬,找了個絕佳位置,坐在池畔,她將白皙裸足放進池水裡。

  很舒適的溫度!難怪凱撒說要住幾天,泡泉、飲泉,這是難得的平和日子。踢動著雙腳,身上的冷意全消,她傾低身子,手也往水中撥漩渦,撥得野獸現形的滿月模糊了,所以男人都消失了。

  「凱撒,你這個渾蛋!」她叫罵一聲,聲音被泉水吸納。

  水面像有個精靈或溫泉之神浮出的波蕩,然後,一個嗓音響起了。「要小心──」

  蘇影桐猝地轉頭,美眸驚訝地盯著站在聖圖爾浮雕牆前的男人。他穿著圖尼埃法爾傳統的男性短袍和長褲,她從沒見過他穿這樣的服飾,那襟領如何交疊、腰帶如何收纏,不是一般觀光客弄得清楚的,遑論這個內戰國家怎會有人被允許來觀光!

  「羅歐公爵,我們從這邊下去——」另一個男人自牆邊的秘密門道探出頭。

  那是艾隆.揚.伊戈,他側出身軀,站在窄門前。「公爵——」

  「你為什麼這樣叫他?」蘇影桐雙腳脫離泉水,站起,一急著移動,就踩絆過長浸水的床單,步伐踉蹌。

  「跟妳說了,要小心。」男人接扶她。

  「姨丈……」她冒出微微顫抖的嗓調。「姨丈——」

  「嗯。」男人點頭。「是我。小桐——」

  「那個人為什麼叫你——」

  「我的真實姓名是梭爾維羅歐,這個國家的逆謀者……」

  蘇影桐搖著頭。

  那年的新聞,在萬歲聲中落了幕。好長一段時間,表姨變了個人似的沈鬱,不再種花,不再寫國王皇后、王子公主戀愛故事。表姨每天坐在電視前,注意國際動態,哪個國家戰爭了,哪個國家動亂了,哪個國家獨裁領導者氣絕了、被刺殺了、遭亂石打死曝屍荒野……這個世界亂糟糟。

  表姨說,有情活得苦,無情又教人怎麼活?

  聽不懂表姨朦朦朧朧的話語,她認為表姨太常嘆氣。深夜,她望著窗外的落雪,總是聽到表姨的幽嘆。

  某日凌晨,她半夢半醒,感覺表姨的嘆息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笑聲,又像哭聲,或說又哭又笑。以為表姨出了什麼事,她驚醒,衝出房門,在客廳看見表姨和一個男人相擁於玄關,他們倆很激動,撞翻了桌子,一起躺倒在地毯上。她跑過去,看著兩個大人,他們滿臉淚,笑了起來,不停地互吻。她別開眼,雙頰紅了,像凍傷,耳朵卻聽見表姨暖暖的聲音說男人是姨丈。

  姨丈問她叫什麼名字?她說她叫蘇影桐。姨丈就說他是蘇維,他要當她的父親,表姨是她的母親,以後她就是他們心愛的寶貝女兒,他們一家三口在荊棘海過甜蜜溫馨生活。

  應該是這樣,單純的這樣——她的蘇維爸爸,陪她滑雪溜冰,帶著她的表姨媽咪乘破冰船看極光……

  她的蘇維爸爸,怎麼會是圖尼埃法爾逆謀者?

  「羅歐公爵,將軍他們等著您。」艾隆.揚.伊戈語氣不急不緩,只是仍有催促。

  梭爾維羅歐摸摸蘇影桐,眼神盡是慈愛。「暮恩很擔心妳,說妳好久沒消息,我只好跑這一趟——」

  「表姨——」

  「我得在暮恩參加完詩歌節之旅前,回到荊棘海。」梭爾維羅歐打斷蘇影桐。「小桐,在這裡見到妳,我很安心。」揉揉她的額頭,他挪腳走開了。

  「凱撒是個可靠的人。」逆謀者如此說著。

  他不知道,她是他的俘虜。

  蘇影桐茫然地坐在池畔,天濛濛亮時,腳步聲緩緩接近,使空氣有了溫度、池水有了流動,她的美眸有了光的施捨,視野清闊了起來。

  凱撒出現在池子對岸。她猜有一條通道貫穿池底——他為了正面看她,走過暗徑,站在那兒。他身著軍服,跳入池中,朝她游過來,抓住她的腳踝。

  「再不下來泡,就沒時間了。」掌力一施,他將她拖下水。

  柔荑按著他的雙肩,水的浮力循環著她,被單開成飽滿花朵。他解卸它,讓她像赤裸的雌蕊在他懷裡等待雄蕊。

  「姨丈說你是個可靠的人——」

  他吻住她濕氣的嗓音。

  「是因為姨丈,我才在你身邊嗎?」她仍要說。無關愛俘不愛俘、無關聖圖爾的妻子是戰場擄來的,全是她身為羅歐公爵心愛的寶貝女兒……

  「在我身邊並不安全——」

  「將軍!」羅斯丹不知打哪個看不見的門冒出,速行而至,阻擾了凱撒對蘇影桐的耳邊私語。

  敏銳地察覺羅斯丹面隱異色,凱撒扯過漂浮的被單包住蘇影桐,往池邊游去。

  「回堡壘。」抱著蘇影桐上岸,他沒聽屬下稟報何事,直接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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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7 00:07:2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鋼板厚實、底盤穩重的防彈車剛開過維泉大橋,爆炸聲噴天巨響,狼嚎般的警報彷彿壓在車頂。

  蘇影桐驚駭地回首,望出後車窗。好幾架戰鬥機撕破雲層,衝掠建物尖塔,火光紅雲燒開清晨天幕。維泉大橋斷毀三分之一,煙塵瀰漫之中,衛哨小屋像玩具飛旋著。

  「歡笑恆在,萬惡不入」——看不見了,都看不見了。那座歷史悠久的古城,快消失了——一團濃厚灰黑像死神大張的口,吞噬了優雅、歡笑,留下臨頭的恐怖與悲愴。

  「姨丈——」蘇影桐幾乎尖叫,記憶回到拂曉的梣樹宮之會,身軀不住地往車後窗攀近,身旁男人將她拉住,彎身拱背,壓著她,感覺車子翻了好幾圈,碰撞得厲害。

  「將軍!橋斷了!」羅斯丹的喊聲。「我們——」

  「衝過去!」強而有力的嗓音,震盪著他胸膛之下的她。

  蘇影桐閉著眼睛,柔荑抓住他扣覆她腹腰的大掌。她沒有這樣躲過空襲,也許躲不過,她可能會死……

  「別怕,馬上就到堡壘。」此刻,他的懷抱就是她的堡壘。

  在連串的爆炸中,車外已不是低溫的獵兔季,聖地河騰起的高熱氣浪像海嘯追擊而來,車子拚命奔馳,衝過橋頭,轟地一聲,煙如蕈菇往天層疊竄長。

  車體落地的衝擊使得蘇影桐昏厥了過去。凱撒臉色鐵青,將她抱得像要揉入自己體內的緊。

  車子進入堡壘的瞬間,那瘋狂鐵鳥自殺式俯衝,丟下炸彈,堡壘砲台也發射飛彈,展開反擊。

  地對空,空對地,轟炸聲無止。

  「簡直喪心病狂!」車子在地底秘道停下,凱撒再也難忍憤怒。

  「將軍!」羅斯丹打開車門,道:「必須轉移!這已經是幾近暴行的濫炸!」

  「將軍,對外訊息全斷了。」諾伊瑟走來後座車門邊。「凱當王子大概打算將我們孤立在羅歐堡壘,投下——」

  「姨丈、姨丈在梣樹宮……」蘇影桐緩慢甦醒的喃語讓諾伊瑟沒把話說完整。

  凱撒和羅斯丹已然明白。

  「公爵由揚和弗格斯護送走了。」凱撒先安撫半醒未醒的蘇影桐,大掌抓著她冰冷的小手。

  羅斯丹則對諾伊瑟發言。「你的話有幾分可信──」

  「羅斯丹中將,」諾伊瑟以從未有過的不容置疑嗓音說:「你知道的,我曾在凱當王子身邊很多年,武研所一直是由他掌握。」

  不是秘密,但也非眾所周知。亞烈王的兩個兒子,一個是軍事奇才,一個是武器專家,一個總是因為非理性的臨危受命出征作戰,促使動亂失序回歸和平理性,一個總是成天埋首理性計算,研發一秒毀滅世界秩序的瘋狂武器。

  羅斯丹眉頭深皺。「諾伊瑟,這次,我信你。」

  「以最快時間集合堡壘內所有將領到墓室!」凱撒下令,抱著蘇影桐離開車廂,快步疾行。

  像是在跑,他抱著她顛動,她拉著他的衣領。

  「是敵軍打來了嗎?」

  「是。」他回答她。「妳怕嗎?我說了,在我身邊不安全,但我現在不能讓妳離開——」

  「我們要一起進墓室……」她說著,要他放她下來,她自己以雙腳,跟著他進墓室。

  他的衛士們早在墓室,等著他來坐鎮。真正駁火,蘇影桐才知道,羅歐堡壘的墓室是整座堡壘主控中心。一弧牆已成大型螢幕,傳送著最新戰情畫面,泉水市的民兵正在禦敵,他們沒有理由先撤。

  凱撒一聲令下,砲台擊落兩架戰鬥機,但無數的戰鬥機像黑鴉鴉鳥群佔領高空。砲火越來越猛烈,聖地河兩岸火光奔竄,一直持續到午後,未見停火。

  衛士們全出動了。午後三點,數架戰鬥機自堡壘後方岩壁噴射飛過,援軍趕到,奪回制空權,機群漸散。雲層降下黑雨,煙塵漫天。

  然後,寂靜了。蘇影桐這時從聖圖爾聖像圍帳裡走出。衛士們紛紛歸位,坐入控制台的弦月桌前,聽取下一步指示。小兵們忙送飲食。羅斯丹正在作報告。

  「將軍,鷹先生從八號基地派出的戰鬥機降落在泉水市,隨時準備再升空。當務之急,得將市民撤離——」

  「所有人員渡河協助救援,務必在最短時間內淨空全城。」凱撒果斷地下令。

  衛士們面面相覷,有人覺得不妥。

  負責兵力遷移計劃的衛士──亞圖——隨即提出疑議。「將軍,我們規劃的兵力尚未完全進駐堡壘,雖說這座堡壘易守難攻,不需要太多人員,但我們不能讓您——」

  「我留守。」諾伊瑟開口。「我會負責將軍的安全。」他指揮砲台,擊落不少敵機,這會兒開口,沒人有意見。

  唯羅斯丹稍有顧慮。「凱當王子的衛士,可以一敵二十——」

  「凱撒王子的衛士則是一敵眾百。」諾伊瑟打斷羅斯丹。「我現在是將軍的衛士──」

  「就這麼做,諾伊瑟往砲台室,其他人渡河。」凱撒揚聲。「時間緊迫,馬上行動!」

  「是。」衛士們再度離席,一一退出墓室。

  蘇影桐走向仍坐在控制台盯著大螢幕的凱撒。他聽見她的腳步聲,回首望住她。

  她說:「我們贏了嗎?」

  他微笑,神情放鬆了幾分。「還沒。」

  「他們會再回來——」

  他略點了一下頭。「不回來,大概也在不遠的地方等著殺我。」

  她皺眉,不喜歡他這樣說話。

  他拉住她的手。「影桐,待在我身邊相當危險,墓床下方有個秘密暗道,通往安全的地方,羅歐公爵當年就是從那兒逃的——」

  她眸光閃顫。「你要我現在走?」

  「不是。」他將她拉坐在腿上。「妳總要記清楚逃生路線。」

  「你應該早一點說,我就不用當你的俘虜這麼久!」她推開他站起,扭頭走開了。

  她要去找他說的暗道,就讓他自己等著敵人來痛宰!他本是該在地獄的人!

  要她清楚逃生路線?何不在泉水市讓她跟姨丈走!

  蘇影桐怒火微燃,深感凱撒真是個渾蛋。不管如何,她還是走一條姨丈走過的路,進入聖圖爾的包圍裡,繞墓床四周一圈。床頭下的基座,有個奇詭的梣樹和榆樹雕刻,兩棵樹各自獨立,根部卻有一點特別浮凸,像兩樹根生出一個太陽,連在一塊兒。她伸手碰,樹根的太陽啪地分開,分成一道可以進入床底的門。她沒多想,立刻進入,門自動關上,上頭一個嵌燈亮起,她貓腰摸著令人眼花撩亂的圖騰岩磚,哪有暗道?就只是床底下!小孩玩捉迷藏都會躲的地方,並且非常容易被找到!

  正當她要放棄找一條俘虜逃路,砰砰兩聲傳來。她下意識回眸昂首,頭撞著墓床岩壁,痛得眼角擠出了淚。

  砰砰砰——又三聲。她確定是槍響,沒敢呼痛出聲,靜悄悄地,頓住了……

  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凱撒面對著走進墓室的人群,他們來了十二個,最前頭的那個不算,剛好一個對付一個他的衛士。

  「你真有自信。」前頭的那個開口了。「居然將貼身衛士全派過去泉水市──」

  「正好是你的機會。」凱撒打斷男人語帶冷笑的嗓音。「洛,你現在不把握,下一秒,我可不保證你還有這種絕佳優勢。」

  「你不該老是挑釁。」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緩慢走向凱撒。

  兩兄弟對峙在控制台前,他們很相似,個子一般高,頭髮一般黑,五官同等俊美,不過,凱撒眉眼飛揚、霸氣難藏,新王洛臉形略瘦,笑起來冷感疏離、城府甚深。

  蘇影桐瞄著聖圖爾帳幕外的動靜。

  新王洛的目光瞥過大螢幕,沈笑一聲。「你猜猜,我是怎麼避開這些?羅歐堡壘難攻易守、機關複雜,小時候,雖來過幾次,我倒不知有個這麼大的作戰中心,若非——」

  「是諾伊瑟嗎?」不等他揭曉答案,凱撒平聲平調地開口。

  「抱歉,將軍。」一道影子閃出來。

  蘇影桐一記無聲抽息,咬著唇,她聽著過於冷靜的男人嗓音說著──

  「所以,那些話全是假的?」

  「真的。」諾伊瑟直視凱撒,回答問話。

  「槍枝走火是假的?」凱撒又道。

  「您一點也不適合這種死法──」

  「可以了。」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手一揮,帶槍的衛士上前來。「本王要單獨和偉大的凱撒王子談談。讓諾伊瑟到榆樹嶺見他的家人。」

  「是。」集體遵命,把諾伊瑟像個囚犯般地帶走了。

  「好了,就我們兩個。」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提起手槍,對住兄長額頭。

  柔荑顫巍巍地摀住唇,蘇影桐差點要衝出去,大叫她是俘虜。這麼做,他可以得救,不,是她,得救,而他,得死……

  「想開槍就開槍,我們兄弟不需要敘舊。」凱撒攤著手,不要不緊、不怕死地撇動頭顱。

  她注意到他的眼神瞟了過來。

  別出來,影桐——他如此傳遞。從暗道走吧,新王洛不會信任待過他身旁的人,即使是俘虜。

  「這裡是羅歐墓室,正好適合埋葬我這個叛逆──」

  「我說了,你不該老是挑釁,尤其挑釁父親。」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語氣幽冷。「你為何不當個陰溝鼠輩?只要你不冒出頭,想玩戰爭遊戲,我可以陪你玩一輩子,你卻不斷挑釁父親,執意成為該死的叛逆兒子——」

  「洛,當了王,仍舊只聽父親的——」

  砰!槍響搶回屬王的發言權。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說:「你最好別再開口。」

  警告的子彈幾乎貼著凱撒耳邊而過,射穿圍合墓床的大神聖像。

  凱撒額際張脈,猛然抓住槍管,往上一抬。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反射性地扣扳機。砰砰砰砰砰──連續好幾聲,打中燈源和大螢幕,闃暗瞎黑,槍已被甩落到不明處,兩兄弟掄拳互毆,倒地纏鬥。

  「不要動!」忽地一個喝令,然後砰地槍聲。

  兩個男人僵住。刺亮光束如箭射出。

  「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凶狠狠的女性吼叫。

  「塔琪婭?」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揚聲,伸手擋光,以身形辨識來人。「塔琪──」

  「閉嘴!」又一聲槍響。

  「妳是誰?」女人穿著長袍裙,像圖尼埃法爾女性,但口音特殊,不是塔琪婭。「我是王——」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起身,移動步伐。

  「不准動!」連開了好幾槍,她的手有些發抖,難握槍把了,只得加倍暴戾地喊道:「你過來!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再開一槍,意思是誰也別輕舉妄動。

  凱撒緩慢站起,走了兩步,猝又轉身,手臂一個迴旋,正中目標。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軟倒在地,沒了知覺。

  蘇影桐衝了過來。凱撒抱住她。

  「你要殺了他嗎?」她渾身顫抖。

  「他是我弟弟。」

  口她點頭。她知道他不會做那種事,縱使他的弟弟要殺他。他拿取她手上的槍和手電筒,將槍擦了擦,丟下,拉著她,走入聖圖爾圍帳中。

  「我們得趕快走,洛的衛士馬上就會回來。」

  「我找到暗道了。」就在她聽見槍聲、頭撞到岩壁要爬出去時,床底入口和墓床基座構成的九十度邊角,像個機關縮退,展了一個大洞。

  她帶著他,鑽進墓床下。他將入口封閉。他們真的在一個墓床裡了,他緊緊抱住她一會兒。

  「洛剛剛那一槍打進圍帳——」

  「沒打到我。」她在他懷裡說。「我還撿到了槍。」語氣略有俏皮得意。

  「妳應該先走——」

  「你到底要不要走!」她將他推離,逕自摸著讓她頭撞疼的地方。暗道入口開了,她回頭看他一眼,先進去了。

  梯道兩側掛了逃難包和照明手電筒,手電筒已在他們手上,取了逃難包,他們沿著梯道往下又往上,像在爬一座艱難陡峭的山,總是以為頂點到了,偏偏只是過了。

  凱撒攬住蘇影桐。她的步伐落後了。這一段石階斜得厲害,她幾次滑腳,險些滾落。

  「要不要停一停?」他找出逃難包裡的瓶裝水。

  她搖頭。突兀的轟隆隆聲響震動了暗道。「怎麼——」話還沒說完,那天搖地晃的聲響嗚鳴著。

  「他們行動了!」凱撒喊道,身子一蹲,揹起蘇影桐,迅速地奔跑著登梯。

  嚴重的晃動一波一波,手電筒光束扭曲了暗道,她感到極不舒服,空氣彷彿消失了,呼吸變成急喘,意識逐漸模糊之際,眼前紅光岩流似的奇景,高熱的風伴隨火星吹來。

  蘇影桐吸進一口熱風,劇烈地咳嗽。凱撒火速翻出逃難包中的防護面罩,幫她戴上。

  高地之下,距離隔重坡地遙遠,那景象卻猶似電影大螢幕上演的災難片,細節清晰可感──著火的聖地河、殘斷的維泉大橋,泉水市陷入經典講的浩劫之中。那是火山噴發的慘烈。

  她驚恐地睜大防護鏡下的雙眸,看見末日般的爆炸威力連神也抵不住——聖圖爾的頭,飛在燎天的紅焰中,落向橋下的聖地河。

  ※※※※

  惡夢一般的景象,揮之不去,那舞動的噴天流焰恍若纏上她身,她高燒著,耳朵填塞一條一條爆炸性最新消息,就像後遺症,就像當年每天陪表姨看新聞。

  電視或廣播連日報導著,國際軍團上將軍官遭叛軍偷襲身受重傷,凱當軍因而展開報復轟炸。四個星期後,新王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發表談話,對泉水市一役本是必要,此城宣示獨立,企圖分裂國土,其行與叛軍無二致,其後,泉水市民兵領袖秘會叛軍將領、協助攻打正規軍,足可證明由頭至尾,全是皇室叛將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主導之顛覆陰謀……

  一座城給一個人陪葬,凱撒,這是你的罪!

  凱撒一拳擊毀牆上螢幕。「那是屠殺!」

  「羅斯丹他們只來得及撤走三成居民。」艾隆.揚.伊戈提著醫療箱,自沙發站起,走到他身旁,將他流血的手處理一下,招來守門的小兵拆卸變形螢幕,重新接了一個。

  打開新螢幕,凱當王還在義正辭嚴地指責叛將凱撒。

  「凱當王子做得太過分,嚴重欠缺王者風範。」艾隆.揚.伊戈坐回靠牆的長沙發裡。「他把責任全推到你身上,讓你成為該被吊死的罪魁禍首。」

  凱撒的怒氣藏也藏不住,握著拳頭,竭力克制地走離螢幕前,坐落與長沙發斜隔扇形桌的單人沙發。「我們得重新佈局,改變戰略。」他太小看洛的瘋狂。年少時,洛就說過,為了從他身邊得到東西,會不惜一切和他開戰,教他窮途末路、顛沛流離……他以為只因第一次過獵兔季,看上的野兔被他給獵捕,那小子才出此戲言。如今想想,包含那日墓室裡的對峙,洛是真的對他滿懷敵意,並已是權力在握的王,實在沒有什麼做不出來的荒唐事!

  「這次是我的疏忽,」艾隆.揚.伊戈幽喟一聲。「對方掌握情報的速度顯然比我們想像得快——」

  「揚,不是這個問題。」凱撒十指交嵌,肘拄桌面,眸光亮得異常。「洛的目的只是要毀滅我——」

  「凱撒……」彎藤繃絲的屏風後傳來叫喚。

  「她醒了。」艾隆.揚.伊戈站起。

  凱撒已先一步走向屏風。「揚,我們晚點開會再談。」

  「當然。」艾隆.揚.伊戈頷首,收了收醫療箱,退出岩洞房間。

  這座上天雕刻的自然公園,位於圖尼埃法爾首都外圍岩城區,作為戈特軍的核心基地再適合不過。新王怎麼蠻悍無明無智,不至於濫炸此區、發動毀滅性攻擊,否則陪葬的將是整個首都。

  看著坐起靠在床頭的蘇影桐,凱撒走過去,大掌摸她發愣的蒼白臉龐。「怎麼了?還不舒服嗎?」

  「這張床很不舒服……」她搖搖頭,語氣虛弱。

  他坐了下來。床很低,是岩座鋪著防寒墊、織毯,蓋上軟厚水貂毛皮,依然使她不舒服。「妳病了,身體嬌貴。」執起床畔矮石桌上的溫泉杯,他餵她喝水。

  水的味道和之前的不同,濃烈,帶著一種焦腥的濃烈,嗆得她咳了起來,搖頭拒絕飲用。他說:「這是揚用蛇口泉專為妳調配的藥水,喝下去,身子就會舒服了。」

  她搖頭,揮開他的手。「我沒有生病——」

  「揚診斷過了,妳得喝下這藥水。」他很強硬。他不發燒了,她反而病弱。那日,他們在半島高地躲過災難,沿著羅歐公爵規劃的逃生路線,找到隱藏在涵洞的車,展開到岩城區的艱難路程,那是男人的戰鬥荊棘路,讓她吃足了苦頭,短短一個月不到恍若許多年的消耗,使她形銷骨立,瘦了一圈,看起來十足像個遭受虐待的俘虜了。

  「影桐,」一掌抓緊她的手,他望進她眸底。「這是最後的蛇口泉了。」

  她美眸微濛一層水氣,像流不出的泉。

  「喝下,」他又將溫泉杯湊近她的唇。「喝下,妳會舒服些。」

  她聽話了,閉著眼喝完。

  最後的蛇口泉,滋味是苦的,苦進心底深處,流刨裂痕。她猝然彎身,臉龐埋在膝頭,雙肩顫抖著。

  「歡笑恆在,萬惡不入……」柔聲如泣,用著他教她的泉水市方言。

  「這一戰,是我輸了。」凱撒撫著她的背,輕緩地,將她擁進入懷。

  沒關閉的螢幕傳播著凱當軍的勝利,君王領唱凱歌,內戰以來首次的大獲全勝,凱當王表示為了顧及圖尼埃法爾全體利益與安樂,他將化身為聖圖爾,不再對叛逆之人仁慈……

  吾神聖圖爾,必咎罪人之責。

  她睡了。喝了藥水,用了餐,在他前往作戰會議室時,深深入眠於令她不舒服的床上。她一滴眼淚也沒掉他的第二十二泉,被那場毀滅性爆炸蒸乾了……

  「將軍,這是泉水市現況。」幾張圖片躍上眼前白幕。

  那看起來不像曾經有座城市盛湧泉水,灰漠一片,接近外太空傳回來的無人星球表面照。

  「連廢墟都稱不上……」

  「凱當軍太過分了!」

  「居然還說化身聖圖爾——」

  「這是褻瀆!玩弄聖神!」

  「到底把人命當什麼——」

  「人命只是當權者暴行的消耗品。」凱撒沈眸,發言了。

  圍著岩檯大圓桌的將士全被他的嗓音凍住了。

  艾隆.揚.伊戈站了起來。「將軍,」語氣慎重,不曾有過的嚴肅。「泉水市對我而言,是家也是國,現在,梣樹成灰,榆樹不再,泉水已死,這是亡國滅家之恨。最不可原諒的是——聖圖爾不會輕賤人命!」

  凱撒微斂下顎,靜了好一陣,低吟的嗓音傳出。「聖圖爾必咎罪人之責。」像是完成默哀,他昂首再看那些照片。

  「我對羅歐公爵承諾過,絕不讓泉水市失去歡笑──」他拿著水杯離座,走向白幕。「惡若當頭,必以聖圖爾之名討伐!」飲盡杯中最後的泉水,他將杯子一摔。

  「以聖圖爾之名討伐!」全體齊聲。

  決心遍地。

  ※※※※

  「你們要出征嗎?」

  夜裡,他回房看她。她穿著袍裙,坐在屏風外的起居空間長沙發,眼睛對著電視畫面。

  一整天,都在播著凱當軍的勝利。首都街頭的遊行隊伍長得看不見尾巴,人人拉著彩帶、灑著彩花,環繞皇宮,高呼口號。這個國家,確確實實有很多人厭惡他、要他死。

  泉水市的人命又算什麼?

  「那些彩帶、彩花是泉水市人民的血……」蘇影桐關掉電視,臉龐轉向站在門口的凱撒。

  他走到她身邊落坐,拿遙控器,又將電視打開。退而不休的前任君王也出來談話了。這個國家有一半的人要他死,其中包括他的家人。

  她說:「這就是你們的獵兔季?」

  他沒回答,閉了一下雙眸。「泉水市厭惡權力無限擴大的君王,那讓他們連在自己的地方飲泉都備受限制,早期他們支持伊戈家,然後支持羅歐公爵提議的政體改革——」

  「泉水市是你們克爾克霍溫家的眼中釘?」她偏首,眸光凝在他對著電視的剛毅側臉上。

  凱撒說:「我很喜歡泉水市。我崇敬聖圖爾。我們的神話故事是這樣說的,泉水市是聖圖爾的心,那兒的流泉是聖圖爾的血……現在,這塊大地,沒了心,整個圖尼埃法爾沒了心,我們每踩一步,都會踏空,跌入地獄。」語調深沈,像他講的地獄。

  她將雙手伸過去,裹住他握著遙控器的掌。電視中的皇宮暗了、滅了,前君王撻伐逆子的聲音消失了。

  他的眼睛看向了她。她抽開他手中的遙控器。

  「我以為妳應該睡著。」他對住她濕亮的美眸。

  她看他的目光變了,遙控器自她白皙素手虎口溜下地,她捧著他的下巴,仰起臉龐親吻他的唇。很柔情的一個吻,滿是安慰,可她才是需要安慰的人。

  「影桐,揚說妳得多休息……」他小心地吻著她的嘴,唯恐動作太大弄傷她。

  揚說的,她現在很脆弱。外表堅硬,其實易碎。

  輕輕推著她躺下,他們的嘴分開了,她的手攬住他。他俊顏低懸,啄吻她的鼻子。「影桐,妳想不想回去?」

  「你願意放我走了?」結束俘虜與掠奪者的關係。她永遠不可能成為男人的愛俘……

  「戴上那副手套和圍巾,妳回荊棘海,可以不感到寒冷。」解著她胸前的袍裙繫帶,他親吻她頸側。

  她說:「我的任務期不是你能決定,放我走,我只回醫療——」

  他堵住她的嗓音,暖濕雙唇吮裹她的舌尖,直到她喘了、無法再說話了。他只要她聽話。

  「影桐,我在蘋果花嶼,將我的王妃大婚禮服給了一個友人收藏,他娶妻時,也許讓他妻子穿上,我無法如此。我不會有王妃,更不能有孩子——」

  她僵頓一下,拉住他扯她袍裙繫帶的手。他停住了聲音,停住了動作,只有眼神不停在她容顏上記憶著那眸、那鼻和那唇。

  「如果一個長得像我的孩子,遭到追殺、吊死,妳會不會難過?」他忽然問。「會不會活不下去?」

  「我絕不會讓他遇上這種事。」望著他的眼睛。兩人無聲互視,眸底都在發亮。他站起,脫掉一身軍裝,回到她身上,再次吻住她的唇,褪去了她的袍裙和底褲,大掌揉著她飽滿的乳房。

  「保護著孩子的,永遠是母親,」唇在她身上移著,巡吻她每一吋肌膚,他嗓音低緩地說著。「男人再偉大,永遠不能否認——這個世界其實不需要『父親』……」他這麼說時,她將他抱緊了。他臉龐貼著她的腹部,聲音沒斷。「影桐,記著我說的話,也不要忘記妳自己說的話。我不能有孩子,但若有個孩子,我必將他命名『聖圖爾』。」

  昂抬軀幹,他盯著她的美眸,分開她的腿,挺進她體內。她頭部往沙發扶手仰頂,瞳底暈映壁燈輝芒,一圈一圈擴散成流動虹彩,當他開始律動腰臀,將硬脹的器官從她密縫撤出又插入,她抽息喘呢──

  「凱撒、凱撒……」

  「嗯。」他吻她紅潤的唇,深長的一個吻。

  她吞嚥著,吞嚥著彼此交溶的滋味。他的氣息帶著她第一次飲蛇口泉那種植物清香,她則是蜜,北國來的蜜,灑沁他舌根,平撫了戰爭堆積的慘苦,使他的心魂鍍上盔甲。他將更堅實,更難以摧折。

  他們四肢纏緊,身體結合成一條起伏的河,彷彿是聖地河,流過溫泉餅香的街道。他們身下不是一張沙發,是起伏波蕩的泉,供他們洗飲,供他們滋養心靈,而後,他們像一棵梣樹和榆樹,枝葉糾結,根紮在一起。

  細瘦手臂環抱凱撒伏動的身軀,蘇影桐微啟的紅唇柔逸呻吟。她吻他滴汗的下顎線條,他的唇循了過來,不讓她離開太久,四片唇瓣重新黏合,互為舔吮,舌頭親密接觸。她感覺內部已在一張一合痙攣地吸緊他,他捧著她的臉,吻她濕濕的眼,停頓下來,說這高潮來得太快,她的身體比之前敏感。

  「影桐,還沒……再讓我多留一會兒──」嗓音如詠詩。

  還沒、還沒,他還沒要走、還沒要去,還沒要出征。她卻早像被戰火波及的雌獸,掙扎著尖喊。她脹疼的乳房摩撞著他,乳頭繃紅得猶若要爆裂的花苞,他輕吮她,她更加弓挺,任他攫取。猛地,他又動了起來,更深地刺入,更長地退離,滾燙潮濕的尖端牽著晶亮汁液,劃過她滑膩的硬蒂,她一陣顛顫,探手捉住了他,牢捏著,欲將他導回體內,他卻故意抓開她的手,重複了幾次,她發出倔強的哽咽,他才黏回她的缺憾處,滿足她,也滿足自己。

  他們終於完整了,化成聖圖爾之心,填回那枯寂的城。

  縈縈迴迴的快樂之境,她聽見泉水般的流音——

  若有個孩子,我必將他命名……

  「聖圖爾……」她吟喃,記上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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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7 00:07:4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獵兔季剛過,零星的狩獵尚未完全停止,每日仍有槍響,大多時候近在岩洞內,有時,走出岩洞,散步在枝頭抽吐新芽的樹林,隱隱約約可聞鞭炮似的噼哩啪啦。但她從來不知道他們在哪兒開槍。

  蘇影桐待在岩城公園進入第二個無月的滿月週期,她身邊再也沒看守人員,她可以自由行動,想走不會有人攔。

  只是,每回一出岩洞,翠綠樹林、蒼沃草地和綺燦花海,便吸引蘇影桐越深入園區,而非行往出口。

  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很有自信,篤定她進了這座岩城公園,會捨不得離去,才那般問她──

  要不要回去?

  她是必須回去沒錯,她很清楚,她最好離開這個國家。沒有一天停止的槍聲就像死神叩門,她現在不只自己了,不能冒險應門。她該離開這個國家,聖圖爾也這麼想。

  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是個擅用欲擒故縱技巧的優秀獵人,稍微機靈的獵物必須懂得躲避他,千萬別閃不開,還自投羅網。

  停頓雙腳的移動,這些日子來,蘇影桐第一次止住步伐,猶豫著是否前行。前方是樹林,後方有出口,她仰頭看著靛紫色的夜空,今天本是滿月,厚重雲層壓陣,女獵人黛安娜也得敗逃。

  蘇影桐低下頭來,看不清那些白晝陽光中特別鮮豔誘人的花朵——這是她選擇晚間走出岩洞的原因。能做這樣的改變,何不改變到底,轉身往出口?

  出口沒那麼難找,轉個身也很容易,可蘇影桐卻迷失了。她踏進樹林範圍,團繞好久,根本沒想出去。驀地,一個奇怪的聲音窸窸窣窣。她望過去,樹幹與樹幹之間有處光亮。

  「這麼晚了還出來逛?」

  蘇影桐以為自己聽錯,不過,前方月華確實存在。在這個無月的滿月夜晚,整座樹林單單那處被灑耀。她走過去尋找躲藏的黛安娜那是一個男人!

  「小心遇上獵人——」沈厚的嗓音在說。

  「夜獵找刺激,應該會選擇猛獸當目標。」

  光源提供者身披斗篷盤坐著,正和一隻兔子講話,使得蘇影桐忍不住插嘴,完全沒想到會打擾人家。

  陸伍駿轉頭,看見蘇影桐。「是個女獵人?」語氣沒有驚訝,他回正臉龐,繼續餵食迷途野兔。

  蘇影桐走過去,蹲下身,輕輕摸了摸被餵食的野兔。

  「這是僥倖逃過一季的小傢伙,」陸伍駿瞥瞅蘇影桐一眼。她很年輕,和他的女兒差不多吧!他說:「在我的家鄉,兔子可是備受愛護的動物之一——」

  「你的家鄉?」蘇影桐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蹲在這夜露濕寒的樹下,與人閒聊無關緊要的事。大概是他的長輩氣質,父親一樣的長輩氣質,他餵食野兔像在對待小孩,他還和牠說話呢!

  「知不知道蘋果花嶼?」手中菜葉讓野兔給啃完了,他撫撫貪吃鬼,說:「我從蘋果花嶼來的,妳呢?叫什麼名字?」他說話的語態,深具耐心且內斂,教人不知不覺地放鬆了,難怪連野兔都乖乖的。

  「我知道蘋果花嶼。」蘇影桐點頭。「凱撒在那兒留學,把自己國家的獵兔季帶了過去,而不是入境隨俗,與你們共同愛護——」語調頓止,她離題說多了,趕緊回答人家。「我叫蘇影桐。」纖指撿了根樹枝,揮動比劃。

  「桐嗎?」陸伍駿拍拍吃飽喝足的小野兔,驅牠跳離。「不管是海桐科或懸鈴木科,『桐』在這個國家沒被種活過。」他提著照明燈站起,走向一棵白臘樹,撫觸樹幹,放下燈,拿出蠟筆和紙,開始拓印樹皮。

  蘇影桐亦站起,回應他。「我是藍果樹科的——」

  「Dove Tree?」馬上知道她要說什麼似地抬眸看她。

  那眼光,有點不贊同彷彿她說錯了。

  他拓印好樹皮,拉出捲尺丈量樹幹圍。「也許吧,」臉龐微偏,面向她,眼睛卻沒看她,像在思考。「也許這個國家該種種這種樹——」

  「這林子就有。」前些天,她頂著光亮旭日,做了一趟晨間散步,迷了路,看見和平新風景——不知是誰在一棵樹上綁滿白色手巾,正當她驚喜,走近一瞧,才發現那是花,像白鴿一樣的花!後來幾日,她散步再找,都沒找到那棵樹。她說:「你很熟悉這座林子吧?你也曾看過吧?」

  「影桐,這個國家正在打仗,」陸伍駿停了一下雙手。「戰火燒掉了很多座林子,在那些林子裡或許有,但我沒在這座林子看過Dove Tree。」

  蘇影桐沈默了。這個國家正處戰亂,何止燒掉樹林,前一陣子才燒掉一座泉水古城,那是樹木成長的基本要件。

  「沒有水、沒有樹,這個國家消耗著和平希望。」像在喃喃自語,量完樹幹圍,他做了標記,往下個目標。

  蘇影桐跟著他走。他沒趕她。她便說:「你是陸伍駿教授嗎?」那些留守的小兵總在她要走出岩洞時,說別打擾陸伍駿教授,他在這座林子做研究,努力保留圖尼埃法爾的一部分根本。

  陸伍駿緩下腳步,等待稍微落後的蘇影桐。「太深入,會走不出去——」

  「從現在開始,我會跟緊的。」蘇影桐提過陸伍駿手上的照明燈。

  「妳會跟緊?」陸伍駿說。他知道她是跟著凱撒過來的女孩,他認為她不該出現在這裡,他需要她的承諾。「我走到哪兒,妳都會跟緊?」

  蘇影桐頷首。「不跟緊你,真會走不出去。陸教授,你來圖尼埃法爾很久了嗎?」

  「久得我都像圖尼埃法爾人了——」陸伍駿解卸斗篷,身上穿的是圖尼埃法爾傳統男袍。「但我不贊成戰爭。」他說:「獵兔季的冷寒沒那麼快結束,越晚越冷,穿上。」把斗篷遞給她。

  蘇影桐略有遲疑。「我從荊棘海——」

  「穿上。」長輩的堅持。

  她像個聽話的孩子,披好斗篷。「謝謝你,陸教授。」

  陸伍駿只是點頭,旋身邁步。蘇影桐提燈,跟隨著。

  「妳知道獵兔季的意義嗎?」陸教授丟出一個問題。

  蘇影桐心裡一怔。「我沒想過這個問題。很多國家都有狩獵季——」

  「圖尼埃法爾的獵兔季不一樣,他們並非單純要享用美味兔肉——」陸伍駿注意著矮樹叢中閃動的黑影。「影桐,妳會做兔肉料理嗎?」這個問題比第一題簡單,卻同樣突然。

  蘇影桐腳下微停。「我在荊棘海時,我表姨教過我陶鍋燉兔肉。」三步併兩步,馬上又跟在陸伍駿身旁。

  陸伍駿回眸看看她。「影桐,要是有圖尼埃法爾男性送妳野兔毛皮製成的圍巾和手套,妳就做這道料理給他,除非妳對人無意,那麼,連圍巾和手套都別收——」

  謎「這是為什麼?!」蘇影桐大吃一驚。

  陸伍駿邊走邊說:「這是他們很重視的傳統禮俗——圖尼埃法爾男性只會把手套和圍巾送給他們視為妻子的女性——將在獵兔季獵來的野兔皮毛剝下,選一個美好的春日製成圍巾和手套,初冬時,贈與心愛的女人。女人若接受這樣的情意,必會做一道,甚至一桌兔肉料理回應男人。」

  蘇影桐僵住。

  正好走到觀察紀錄中的樹木前,陸伍駿腳步停下,嗓音沒停下。「妳說的凱撒在蘋果花嶼獵兔的事,我當時就在場——」

  「你為何沒告訴他那是犯法?」蘇影桐急言。

  陸伍駿說故事被打斷,回望掌燈者。「影桐,」他指示她一個位置。「站這兒,燈稍微往上,我要看看這棵榆樹。」

  蘇影桐依著陸伍駿的話做,走過去,將燈照在他要的地方。

  陸伍駿摸著被打亮的樹皮凸脊,說:「這是圖尼埃法爾特有種,是獨具抗病因子的──」

  「你不把凱撒在蘋果花嶼獵兔的事說完嗎?」她想聽,想知道那隻讓他犯法的兔子後來怎麼了?一定不是成為手套和圍巾……

  「我們在實驗林遇見他時,他手中已經拎著獵物,剝了皮的。」陸伍駿一向是個滿足學生求知慾的好教授。「因為過於血腥,嚇得我的學生立即連絡盜獵處理局──」

  「他被帶走了,所以那些兔毛沒製成圍巾和手套。」蘇影桐直接幫陸伍駿作結論。

  陸伍駿搖頭。「那片林子為我所屬,只要我同意,他是可以帶走那些獵物,但在動物保護法方面,他還是得受到懲罰,即便是外國人,又具王子身分——」

  「你把毛皮給他了?」蘇影桐沒有陸伍駿的耐性,三番兩次搶白。

  陸伍駿依舊有問必答,解她之惑。「我和他談過,知道他們的這項獵兔季傳統禮俗,就在他服完愛護動物社會勞役後,把皮毛給了他,那畢竟是他自己為了心愛的女人獵的——」

  「那是犯法!」蘇影桐反對地強調。

  陸伍駿則說:「犯法也要如此,可見那對他而言極為重要。他心中有個重要的對象,這不是很有意義嗎?」

  「我不知道。」蘇影桐放低照明燈,身子微靠樹幹,坐下來。她覺得累了,心卻猛跳,像要撞出胸口。

  她不想管那手套圍巾有沒有意義,反正犯法就是犯法,何須矯情。柔荑壓著胸口,她說:「陸教授,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其實我的兔肉料理做得很差,可能無法讓人食用這道菜——」

  「那麼妳該離圖尼埃法爾男性遠一點……」

  她非但沒有遠離,還在見到他時,主動接近他。她每走的一步,都是朝向他。

  就在這個無月的滿月深夜,消失好些天的戈特軍將領們,跟著他們的凱撒將軍穿越樹林,往岩洞行去。

  「他們回來了。」陸伍駿領著蘇影桐正好走出林子口,照明燈直打向對面出來的戈特軍。

  他們暗色服裝與黑夜無異,照明燈勾映他們的身形,光線稍微將他們的輪廓繪清。

  「誰?」最前頭的弗格斯跳出來防衛。

  「是陸教授。」羅斯丹說道。軍人夜行不會打那麼亮的燈。這座林子有個令人敬佩的專家,他們沒忘。

  「不要打擾教授工作。」凱撒的聲音。

  蘇影桐聽見了。說不要打擾,他們兩方前進,仍是碰上。他走在隊伍中間,神色凜然,看到她,沒表示什麼就帶著他的衛士們疾行而過,走上岩洞石階。

  「我等你們很久了。」同樣消失很久的艾隆.揚.伊戈現身於岩洞口。

  「揚!」比起見到她,凱撒明顯更期待艾隆.揚.伊戈。「你知道了?」

  「我們得推演各種狀況……」男人互搭肩膀,交頭接耳地低語著,一面朝岩洞走進去。

  「看樣子,有事發生了。」

  蘇影桐回眸,盯住慢慢上階的陸伍駿。

  陸伍駿從她身旁超越,對著止住步伐的她說:「影桐,妳要跟我走,還是留在這兒?」

  蘇影桐震了一下。留在這兒?還是離去……

  陸伍駿沈聲又道:「晚了,外面寒涼,進去吧,若是睡不著,我有些資料得整理,妳來幫我個忙──」

  是該收緊心緒的時候了,蘇影桐垂眸,說:「好。」走在陸伍駿後頭,最後一個進岩洞。

  ※※※※

  岩洞裡靜得厲害,沒有任何穿軍服的男性走來走去。不過哪怕他們為了保守秘密情報,陸伍駿房裡或任何一間房裡,均可透過電視螢幕,得知什麼大事讓男人們閉關開會好幾小時。

  破曉前,凱當王出現在螢幕中,說這是一個黑色清晨,圖尼埃法爾將被悲傷淹沒──偉大的王,他此生最敬重的男人,全體圖尼埃法爾人民尊崇的前任君主,他的父親,阿薩爾亞烈克爾克霍溫昨日午後探望國際聯合軍團受傷指揮官時,突發性心肌梗塞,經急救無效,已於凌晨辭世……

  凱當王傷心地表示,這是國喪,也是家喪,但願與兄長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達成停戰協議,他該回來見父親,就算是個叛逆兒子,父親依舊愛他,父親去探望的,是遭他重創的軍官,父親為他親身去致歉,父親願為兒子奉上自己的性命在所不惜,難道還不明白嗎?

  「圖尼埃法爾人另一項傳統——重視身後事。」陸伍駿坐在岩檯桌前,用放大鏡觀察著採集回來的樹葉,做完分類,再請蘇影桐將他寫好的繫帶標籤綁上。計劃蘇影桐眼睛盯著嵌牆電視螢幕。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對著自己的哥哥喊話。「他會回去嗎?」

  「一定的。」陸伍駿放下手中的色鉛筆,抬眸看了看電視螢幕。已經換了一個畫面,旁白說著前君主的永眠之地。「那是皇家墓室。圖尼埃法爾人一般都會建造家族墓室,這對他們而言,比活著時要怎麼躺、怎麼住重要。所以,凱撒即使和父親戰爭,也一定會回去,站在那千耳拱下,作一番悼念,畢竟他是人子。」

  蘇影桐越聽越覺得莫名的心驚。「他的弟弟難道不會趁這樣的機會將他──」

  「戰爭也有戰爭的規則,這種時刻協議停戰是兵家默契,若有一方執意開火,必會遭受世界性的唾棄。」陸伍駿起身關掉電視。「好了,影桐,妳也該休息了。」收好她幫忙整理的樣本,他說:「應該可平靜睡上一陣。」

  「我不打擾你了,陸教授。」蘇影桐退出陸伍駿的房間。

  岩洞走廊無人走動,除了她,男人們還在研議對策。

  反對聲音並非多於贊成,而是這等大事無法用反對、贊成來決議。男人們圍坐在刻有圖尼埃法爾地圖和聖圖爾聖像的岩石圓桌周邊,神色凝重地討論著國家大事。牆上大螢幕開著。

  凱撒說:「天一亮,我就過去。」

  「只怕你一去難回。」艾隆.揚.伊戈不信任新王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的人格。「泉水市滅城一役,他把責任推給你,你難道不認為他會以這個理由在你出現時,將你拘捕?」

  「揚,你說的沒錯。洛絕對會那麼做。」凱撒沒有任何天真的想法。這場戰爭,不會因為父親的離世而終止,很可能洛在失去父親這座靠山後,為了重建威權、重整秩序,更會擴大戰事。「洛若在我父親遺體前,舉槍打死我,你們也不用太意外,這是完全鞏固他君權的方法之一──」

  「將軍,我們會隨同您前往。」羅斯丹敲桌站起。「凱當王不會有那種機會——」

  「坐下,羅斯丹。我的話還沒說完。」凱撒打個手勢,不准部下插嘴。

  「抱歉,將軍。」羅斯丹皺眉坐正。

  「在洛公開談話前,我如果先一步行動,他必定那麼做,將我收拾得無痕無跡。現在,他不可能如此。」凱撒說。

  艾隆.揚.伊戈接著說:「那麼,他這是改變戰略,擺一個正統召見逆臣的局,以王的姿態等你現身,讓國際媒體做見證。」

  凱撒沈點一下頭。「洛不會讓我死在他的皇宮裡,時機不對──」

  「所以,你要獨行?」艾隆揚,伊戈有所顧慮。

  「萬萬不可,將軍!」羅斯丹一開口,其他衛士跟著附和。

  「我們也反對將軍獨自前往敵營。」完全視君王為匪。

  艾隆.揚.伊戈提出一個保險方法。「我認識的世界郵報記者一直想貼身採訪你,這正好是個機會。你帶這個記者和四個衛士前往,至少不算完全敵意——」近身衛士一半以上不在,總沒藉口說是要去幹架行刺,尤其還有個新王想要的見證人。「你覺得如何?」

  衛士們點著頭,贊同鷹先生的提議。世界郵報是頗具權威地位的國際新聞媒體,如此一來,可以制衡凱當王的輕舉妄動。

  「就請那位記者先發條獨家,」凱撒站了起來,盯著大螢幕上的那張臉龐。「讓洛也從媒體上知道我何時現身吧……」

  消息發布得很快。

  蘇影桐了無睡意,美眸直對電視螢幕。

  凱撒一進房,就見她動也不動地坐在長沙發中。電視光影忽藍忽白地閃染她美顏。他走過去,直到坐下,她都沒反應。

  「我以為妳走了。」他摸她的髮,將她攬近。

  「走的人是你。」她出聲了。「走得出去的,只有你,我能走哪去──我總是迷路,出了岩洞就迷路,你是故意的……故意讓我如此——」

  「不對。」他將她整個人擁實了。「下次,妳一定要走出去!若是敵人又來,別像在羅歐堡壘那樣,妳一定要走出去,遠遠地逃離這個國家,好嗎?」

  「你的意思是他們會追到這邊來?」她微震。電視上,一則獨家新聞正在報導他要前往皇宮悼亡父。

  「任何狀況都有可能,而我沒辦法一直在妳身邊——」

  「這是當然。」她推開他,眼神飄邈地、疏離而閃爍地斜睨著他。「我的生活本來就沒有你這個人。」很絕情的一句話。

  他卻再次將她抱緊,讓她深深陷入他溫暖的懷裡。「影桐,很好,真的很好,妳能這樣想最好……」低喃的唇吻住她的嘴。

  不要命似的一個吻,燒灼她的舌根、她的喉嚨,還有她的心和靈魂。他要她忘不了他,她知道,他存心的,他從來那麼有自信,是個高竿的獵人、最優秀的年輕將軍謀略家!

  凱撒霎時停住了這個纏綿的吻,就像打仗,清楚何時收兵,他站起,毫無眷戀地,轉身往門口邁步。

  「我會走出去的,一定會,相信我,我絕對不會再成為你的俘虜……」

  ※※※※

  停戰的契機啟動於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出現於皇家墓室那一刻。

  按圖尼埃法爾禮俗,皇家喪期為三年,這三年,最好別興戰。兩兄弟在與皇宮隔一條河的皇家墓室草坪庭園演出大和解,擁抱、拍背,十足互相安慰姿態,使得在場國際媒體攝影器材鎂光燈閃個無止

  天空飄著絨毛般的細雨,蒙濕他們的臉,彷彿他們真的很哀痛,對於失去父親這件事,他們兄弟的心情是一致的。

  在那座本就開放人民進出謳歌王者的墓室,他們兄弟站在千耳拱下,一起唸祭文行皇家禮,進入大神聖像四合之內——這個部分非公開範圍——媒體只能在外等候、並猜測。

  凱撒這時總算見到亡父。

  阿薩爾亞烈克爾克霍溫躺在鋪滿紫羅蘭的墓床中央,臉部沒有亡者的白冷僵硬感,依然是不可一世的狂氣。

  「父親的遺容還可以吧?」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聲線極低。

  凱撒站在他身邊,不難辨識他那冷漠的語氣。「你想說什麼,就說吧,這裡只有我們兩個──」

  「你從來沒把父親放在眼裡。」走往床頭位置,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眼神乜斜,對住亡父。「過陣子,會以水晶棺封蓋,讓他和底下的母親一起——」

  「他會很高興。」凱撒沈眸說道。

  「你猜底下有沒有個暗道?」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撫著墓床石材。「你不會每次都能逃掉……」

  凱撒說:「我今天不跟你談戰事——」

  「停戰也是戰事的一部分。」做弟弟的不想放過做哥哥的。

  「那就到外面當著媒體面談。」凱撒旋腳。

  一個女人在這時候繞進大神聖像圍幕裡,見到兩兄弟,面紗帽下的臉龐微閃詫異。

  「妳沒看到外頭一堆媒體記者嗎?」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語氣極為不耐煩,對著女人質問道:「誰讓妳現在過來的?」

  「對不起,我馬上離開。」女人走往他旁邊,匆匆將手中的紫羅蘭花束擺上墓床床頭,轉身離開。

  凱撒看著她挺著肚子的身影走出去,隨後外頭有些騷動。有人在問王后裡面的情景,墓室管理官要求肅靜的嗓音也響起。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皺眉,大掌緩重地捏住女子放置的花束,似乎不太高興她的出現。

  沒一會兒,外頭靜了,他才對凱撒說:「那是我的妻子!」

  「我知道。」相較他的衝口而出,凱撒回應得平聲平調。「你的婚配對象,我今天第一次見到。」

  「你如何知道她是我的婚配對象?」他說。

  凱撒反問:「難道不是?」

  「是。」抓起花束,甩在地上,他神情丕變,失了冷靜,嗓音竭力控制得低沈。「你記得嗎──當年你獵走了我看上的野兔,我本想,你若是要製成手套巾送給塔琪婭,那便罷。沒想到,你說你沒有對象做這種事,就把野兔給了我。你很該死,你不曾愛她,卻佔盡所有她對你的愛——」

  「洛,在你眼中我是罪人?」凱撒打斷他。

  他立即又道:「你踐踏塔琪婭對你的感情!」他非常憤怒自己所喜愛的女子遭受這樣的對待。

  凱撒沈了沈,走上前,視線落向被弟弟丟棄、踩在腳下的花束。「洛,你的婚配對象在成為你妻子前,從沒來過皇宮……」像是隨口閒聊,他抬眸,道:「你認為──是否有個男子,像你對塔琪婭那樣,鍾愛著她?」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一愣,被問住了。

  半晌,才由凱撒再次出聲。「洛,若我是罪人,你千萬別使自己成為更大的罪人。」挪動雙腳,欲走還留。「恭喜你即將為人父。」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醒神,看著兄長即將穿過大神聖像長幕,忽然道:「結束的是你和父親的戰爭!」

  凱撒定住雙腿。

  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往下說:「你大概不知道母親原本是梭爾維羅歐的婚配對象——」

  「我不知道。」凱撒徐緩回頭,表情無波無瀾。「但真是如此,父親在這一點,做得比我們都好。」他的印象裡,父親對母親萬分珍惜,父親很愛母親,母親驟逝時,父親在皇宮深處悲痛大哭,一度還說要攻打那個令母親發病失去生命的冰寒國家。

  「父親的好,透過你的嘴說出來,實在諷刺。」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走一步,說一句,句句夾帶怒恨。「你從未以兒子的身分真心了解父親!梭爾維羅歐一直是父親的心結,偏偏你說了和他相同的話,即便再明白你是克爾克霍溫血統,父親仍決定割下你這塊腐壞的肉!」

  「毀滅泉水市是父親的意思?」凱撒聲音冷了。

  「因為你再次和梭爾維羅歐見面。」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攤牌了。「父親說他會用生命賠上……」

  凱撒冷著一張俊顏,毫無表情。

  「父親是為你而死的!」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嚴厲指控兄長。

  凱撒仍不為所動,別過身去,走出帳幕之外。

  這兒沒有聖圖爾。地下謠言在暗傳——亞烈王驟逝,是詛咒,是炸掉泉水市、炸掉聖圖爾之心的報應。

  男人為了心愛的女人,能瘋狂到什麼程度?

  凱撒走出皇家墓室,越過大草坪。他的四位衛士擋住媒體記者,說將軍需要獨處。他正站在小時候經常和父親一起待的橋上,河中游魚彩鱗折閃,瞬間浮躍水面,噴濺水花,這條河還是活的,有無數的呼吸,但,能多久?呼吸消失只在當權者翻掌之間。

  「將軍。」一個聲音喚道。

  凱撒轉過身。諾伊瑟走上橋,他穿著最低階的軍官服,撐傘的手腕露出罪犯手環。

  「抱歉,將軍──」

  「家人還好嗎?」凱撒打斷諾伊瑟沙啞的嗓音。

  諾伊瑟沒回答,只道:「將軍,你和我一樣,都是凡人。」語調較顯冷定了。「否則,一切會結束在羅歐墓──」

  「諾伊瑟!」一陣高喊,遠遠地,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出了墓室,同樣走過草坪,來橋上。「是你帶王后過來的?」他質問諾伊瑟。

  諾伊瑟將傘打在他上方。「王后殿下一直是這個時間來獻花——」

  「馬上送她回皇宮!」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說。他的妻子還被部分媒體記者圍在墓室大廳的賓客區。「下回弄清楚狀況,別讓她挺著肚子到處走。」

  「屬下明白。」諾伊瑟退離。

  凱撒盯著他的背影。「諾伊瑟領你攻進羅歐墓室,應算功臣,為何讓他戴罪犯手環?」

  「因為你活逃了,因為他沒摸清有個暗道。」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走下橋。

  「在這之前,你已軟禁他的家人——」

  「是啊,」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站在草地上,回身對著兄長說:「那傢伙說起你時眉飛色舞,崇敬萬分。你難道不記得?你帶著一個平民小孩進榆樹塔飲泉所的事……」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當時,凱撒還被禮官教訓了一頓,說國王皇后還在所裡泡泉,怎能讓平民進入……那男孩天未亮就來排隊了,排了第一位,卻得被趕,他遲到的座車差點撞上在外徘徊不去的男孩,他下車關心,男孩哭說不公平,為什麼排第一,還不能飲泉,就差這一泉,男孩說喝完二十一泉才能成為保衛家人的勇士,為何不能喝最後一泉?於是,他帶男孩進飲泉所,對男孩說,要成為保護家人的勇士。

  「那是諾伊瑟……」凱撒記憶一點一滴被勾起。

  「要不是他說起,我還不知道那個與你有一段王子平民感人故事的男孩就是他。」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冷嗤。「他比較適合當你的衛士,卻被安排到我身邊。」他提腳,正要邁步,忽又回首──

  「親愛的兄長——」好久了,他好久沒這麼喚他。「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你──有女人吧?那個出現在羅歐墓室的女性——」

  凱撒神情微變。凱當洛克爾克霍溫發覺了,撇唇笑了。

  「如果,你也有機會當父親,我會送上我無限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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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7 00:08:0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電視正在播放婦幼親子瑜伽冥想教學節目,神秘的心靈音樂飄出揚聲孔。

  閉上眼睛,悠緩吐息,想像坐在雲端、想像游在海裡、想像妳和寶寶是一對海豚母子……

  「各位觀眾,為您插播即時國際要聞──」

  蘇影桐張開眼睛。螢幕上,原本三名母親盤坐,並將三名可愛寶寶抱坐在身前的畫面,現在被蘋果花嶼最著名的新聞主播佔滿,沒一會兒,換上不十分清晰的煙霧瀰漫畫面,主播成為旁白的聲音說明著──

  這是營救人質的突襲活動。圖尼埃法爾君王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強忍喪父悲痛,派遣特種部隊夜攻岩城公園,成功解救被叛軍俘虜的人質……

  蘇影桐猛然站起,放在腿上充當寶寶的兔子布偶滾落地。

  「如果是真的寶寶──」一個聲音響於她背後。她微轉過身。陸伍駿順著她的目光走來,撿起地上的兔子布偶。

  「這可不妙。」拍掉小兔子頭上沾到的蘋果花,他看一眼電視,走往窗邊,將朝外敞開的窗門拉合進來,再放下遮陽簾。

  「不是停戰?」焦急的音調騰冒。

  陸伍駿回首,看著僵站在客廳中央大地毯上的蘇影桐。「停戰期間零星的偷襲、突擊很常見,只要不造成大規模死傷……何況,他的理由是營救人質——」

  「這是藉口!」哪有什麼人質?

  「據了解,由前皇家王子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將軍率領的戈特軍,日前綁架了一名外國人質,幾經談判,戈特軍仍拒絕釋放人質,凱當王乃下令突擊營救……從畫面看來,可見當時雙方近距離槍戰激烈,所幸人質平安被救出,未受流彈波及。皇宮方面,由凱當王親自召開記者會說明,但基於保護條款,凱當王未透露人質身分,僅證實人質是一名女性——」

  啪地一聲。蘇影桐關掉電視,美眸朝向陸伍駿。「他說的人質是我嗎?」

  陸伍駿走向大地毯邊的藤搖椅,將兔子布偶放在椅中。「應該就是妳。岩城公園的戈特軍基地裡,只有妳和我是外國人。」

  蘇影桐身形一晃,手壓住腹部,倒退幾步,摔倒了,幸好被長沙發給接住。

  陸伍駿趕緊趨步上前。「怎麼了?影桐!」關心地看著她刷白的臉龐。

  「肚子有點痛……」

  「到醫院去──」

  「陸教授……」蘇影桐搖頭。「我自己就是醫師——」

  「醫師也是人。不要因為自己是醫師,就認為可以掌控一切病痛。」陸伍駿堅持帶她上醫院。「妳和我回來至今,還沒到醫院檢查,怎知寶寶狀況如何?」

  蘇影桐驚訝地抬眸。「陸教授──」

  「是什麼讓妳下定決心跟我走?」陸伍駿問。

  「因為我承諾要跟緊你。」蘇影桐回答。

  陸伍駿感嘆這個傻女孩。「影桐,妳眼中有個東西出賣了妳。」那是一種光輝,他曾經在一個女人臉上看過兩次。他說:「我是個父親,妳就像我女兒一樣,既然跟我回來,我希望妳聽我一次。」

  蘇影桐低垂臉龐看著自己的腹部。「我不能留下就醫紀錄……」

  槐樹診所同樣位在護牆街,外觀看起來和陸伍駿的住處差不多,花園平房,紅瓦白牆,花繁葉茂草地青綠,義大利式的鄉村風格,像家庭宅第,不像醫療所,設備卻是一等一的齊全。陸伍駿和診所院長有交情,才能在休診日請他開門,為蘇影桐看診。

  「陸教授說不能留下就醫紀錄,所以來找我,不能留下紀錄,那必定是秘密,這樣的話,越少人知道越好,因此沒有醫護人員跟診,妳如果要陸教授進來陪伴──」

  「不用了。」蘇影桐坐在診療椅上,背對走進問診間的年輕醫師,直到他落坐下來,他們的視線互定在彼此臉上,幾乎同時愣住,隔著辦公桌對望許久。

  「妳是陸教授的小情人?」牆上掛鐘敲了一聲,他的嗓音解鎖般地冒出。「你們可以當父女了,這樣很──」

  「不是你想的那樣。」蘇影桐皺眉。對座穿著緊身健身背心、頭髮蓬亂宛若在睡夢中被吵醒的男人實在不像個醫師,但,她清楚他是個醫師,不折不扣的醫師,家族成員也都是醫術精湛的醫師。

  讓他說:「我的專長是婦科與產科——」

  「我懷孕了。」她也說。「有出血現象——」

  他舉起手,要她別打斷專業醫師發言。「不留就醫紀錄,起碼讓我知道姓名,我不會輸進系統,但總得在腦海記憶病歷,妳到生之前,都會來我這兒吧?」

  她點頭。是巧合也好,是天意也罷。她只能信任他了。「我是蘇影桐——」

  他也點頭,點個不停,恍然大悟似的。「我是蘇槐,我父親是蘇瀚,我有個伯父叫蘇灝,聽說他很叛逆,連幫他女兒取名都要取得跟家族同輩不一樣,多了一個『影』,也不知道什麼意義……好巧啊!妳居然和我伯父的女兒同名!」

  蘇影桐垂眸,覺得他這一長串話語是責備。她說:「好久不見。」

  「嗯。」他應了一聲,接著說:「我父親似乎沒收到過任何關於北國姪女婚禮的請——」

  「我沒有結婚。」蘇影桐說。

  蘇槐驚訝挑眉瞪眸。「妳遇上壞男人被搞大肚子、始亂終棄!」

  「不是。」蘇影桐眼簾清麗。「你都說是秘密,那麼別問太多。」

  「我壓力好大。」雙手抱頭,十指將墨黑的髮抓得更亂,半身趴垮在桌上,他說:「我父親要如何對他大哥交代?」忽地坐挺,拉開抽屜,翻出一個相框,轉向蘇影桐。「妳看!要怎麼交代?」

  蘇影桐美眸一貶,水氣微濛。相片中是兩個抱小孩的男人,一個抱著男孩、一個抱著女孩,女孩是她,男孩是蘇槐,男人——一個是她的叔父蘇瀚,一個是她的父親蘇灝。

  「叛逆父親生得叛逆女兒。」蘇影桐接過相框,摸著影中人。「我父親不會怪任何人。我也已經是個成年人,這並非叔父的責任——」

  「這樣說話真無情……」蘇槐咕噥,神情一正,道:「雖然,我父親當初讓步,沒將妳帶回蘇家,但他非常關心妳!」

  蘇家的叛逆長子蘇灝不顧家族反對,投入惡名昭彰的生化武器研究所,遇上一場實驗室爆炸,夫妻倆共赴黃泉,遺留孤女蘇影桐。蘇氏家族原本欲將蘇影桐帶回故鄉,怎料她母親的表妹出面搶爭領養,那位表姨說是未能生育,與丈夫分離,獨身一人,渴望一個心靈寄託、一個孩子……蘇氏家族基於憐憫與情義,同意放手,讓她和那位表姨當母女,生活在寒冷北國。

  一點不錯。可能是北國住久,使她變得冷冰冰而無情!

  蘇槐說:「父親好幾年聯絡不到妳,聽說妳姨丈與表姨復合了,是因為這樣,妳才被趕出門嗎?」之後遇上壞男人,遭到玩弄,大了肚子……

  「你別亂猜。」蘇影桐摸了摸額。她有種頭痛又莫名輕鬆的感覺,真奇怪,本不想說的話,像是溜溜滑滑的魚兒游出漏網。「我參加了慈善醫療團,去了圖尼埃法爾——」

  「所以小孩的父親死在戰火中?」他真的很愛亂猜,非要挖開秘密。

  蘇影桐無言了。蘇槐頷首了。

  「好吧,我不問妳的傷心事。」他撫撫下巴,起身穿醫師袍。「妳要為孩子保重,我今天先做些基本的檢查,以後妳要定期過來——在我休診的日子。」沒忘她的要求。

  蘇影桐點了點頭。「謝謝你,蘇槐。」

  蘇槐擺擺手。「沒什麼,那也是我的外甥或外甥女嘛……我會儘量當好一個舅父的──」

  真可憐!他們蘇家的女兒,竟然年紀輕輕就得守寡,還身懷未出世的遺腹子,唉──

  「逝者已矣,來者可期……」

  ※※※※

  蘋果花開滿樹,暴雨即至,打落一季璀璨,又冒新蕊。花開了落,落了開,從沒結果。不過,她更喜歡一樹叮叮噹噹的玻璃瓶。

  「那是預言瓶,陸爺爺說要滿七歲才能綁……聖圖爾七歲會是什麼樣子呢?媽媽好想趕快見到你……」

  蘇影桐坐在大窗前的貴妃椅中,眼睛看著後院矮牆外的蘋果樹,柔荑摸著圓凸的大肚子,喃喃與胎兒說著話。她的聖圖爾很愛聽她說話,無論她說什麼,小傢伙都會回應她,使她覺得安心帶點擔心。

  她快生了,蘇槐要她多動,她自己也知道該多走走路,但她其實不太出門,頂多在房子周圍繞著。

  前陣子,蘇槐載她到尤里西斯街的旅店與叔父見面,叔父看到她,沒講多餘的話,只說她若因不想引起表姨的憂愁,而選擇躲在蘋果花嶼,不如回家族所在的祭家海島生產,那兒環境比蘋果花嶼好,家族成員都是醫師,對她照顧會比較周全。她拒絕了,她不僅不想表姨憂愁,也不想勞煩太多人,就像蘇槐講的,是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偏偏,在她走出旅店電梯時,她驚瞥穿著圖尼埃法爾傳統服飾的孕婦,一瞬間,以為是幻覺——那是自己映在玻璃櫥窗上重疊精品服飾的倒影!但並非如此,那確確實實是個穿著圖尼埃法爾傳統服飾的孕婦!蘇槐也看到了,他還說那好像是皇族服飾,搞不好是凱當洛克爾克霍溫養在蘋果花嶼的小老婆……

  雖是玩笑話,她卻冒了一身冷汗,明白自己不能於此自在遊走。不管凱當洛克爾克霍溫掌握多少她的存在——他可能只知道「女性」,其他一無所得──時時刻刻保持警戒才是她該做的。

  撫撫肚子,蘇影桐輕聲細語對腹中的聖圖爾說:「媽媽會保護你。」

  「影桐——」陸伍駿走出書房,通過壁爐小廊廳,站在連接客廳的拱門下,說:「我兒子找我到湖畔騎馬,一起去吧──」

  「騎馬?」蘇影桐抓著扶手站起,回身,歪著頭看著陸伍駿。

  陸伍駿和藹一笑。「不是要妳騎。帕帕維爾湖畔風光不錯,適合放鬆心情──」

  「可是會不會太打擾你們……」蘇影桐顧慮著。她麻煩陸伍駿太多,當初他說要回來參加兒子的婚禮,她跟著他一起離開圖尼埃法爾,原本他兒子婚禮過後,他得返回圖尼埃法爾那片他在研究的樹林中,卻因不放心她而留下。他嘴裡不說,但她知道他就是不放心她,尤其在那場營救人質記者會播出後,他憂慮那頭樹林,還是沒有啟程,她便清楚他像父親擔心女兒一樣擔心她。

  她說:「你去就好,我自己在家沒關係。」

  陸伍駿閉眸搖頭。「影桐,妳很久沒出門了,我的實驗林就在那邊,妳可以做個深度散步——」

  「是凱撒當年獵兔的那座林子?」聲調陡昂,她美眸燦亮了起來。她的行李中收著他給的圍巾和手套。在蘋果花嶼,她不會用到那手套和圍巾,不會將影住的思念外放,離開時早打定的決心,竟在此刻不自覺地說起這樣的話。「是凱撒當年獵兔的那座林子……」第一次的反射是無意,第二次就是難以否定的意念強烈了。

  陸伍駿說:「影桐,妳不能想他——」

  蘇影桐左右搖甩頭顱,說不出我沒有。

  「那太危險了。」陸伍駿走向蘇影桐,看著她閃爍茫然的眼神。「影桐,妳現在最重要的是孩子——」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這會兒,她能答上一口流暢篤定。

  「妳要讓他安全地成長。」陸伍駿雙手握住她的肩,放低聲音說:「凱撒一定也希望如此。」

  這話像魔咒,她點不了頭,控制不了淚,渾身僵定,唯有淚水在流動,湧出眼眶,滴在隆起的肚腹。

  「陸伍駿!」一個尖聲的喊叫,很是驚人。

  陸伍駿轉頭望向玄關。那名穿著高貴套裝的女人,失了平日冷傲、優雅的氣質,高跟鞋喀答喀答地,像要敲裂每一塊堅硬的燒磚,踩過大地毯時恨不得一步一個洞,洞洞戳成血孔——在男人身上的血孔!

  「妳怎麼來——」陸伍駿剛開口。女人一把推開他,揪起蘇影桐的手腕。

  「有人看見屋裡多了個年輕孕婦,我還不相信,你陸伍駿哪來能耐,也想學藍家的老不休!」女人說話速度很快。「沒想到你真有這能耐——」

  「妳在胡說什麼?放開影桐!」陸伍駿試著抓開女人的手。

  「我在胡說?」女人不放手,更加施力將蘇影桐一扯。「是你在心疼這個無恥的小妖精──」

  「夠了!妳閉嘴!」

  「你才沒資格講話!我要告你們!你等著──」

  「喔!啊──好痛!」

  混亂的叫聲與肢體推擠。蘇影桐跌倒在地,臉色煞白。女人依然拉著她的一隻手不放。陸伍駿焦急慌忙地蹲下,察看蘇影桐。

  「影桐!有沒有怎麼樣?」她額頭冒汗,緊咬唇,這一跤摔得不輕。陸伍駿抬眸瞪住闖禍的女人。

  「妳還不放手!」

  女人一震,妝容精緻的臉龐閃過狼狽,放掉蘇影桐的手。陸伍駿抱起蘇影桐,急急往門外走。

  「陸伍駿!」女人喊道。

  「我們已經離婚了,請把鑰匙還我,別再打擾我的生活!」陸伍駿腳下未停,狠狠丟下話。「否則,我也會告妳!」

  「陸……我好痛……」蘇影桐快說不出話了,眼神迷離,幾欲昏厥。她親愛的孩子,聖圖爾,就要在這種戰爭似的混亂氛圍降臨……

  那麼,親愛的孩子,聖圖爾,你是和平,還是更大的動盪……

  「圖尼埃法爾戰火再起,叛軍首領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日前於莫德瑪城遭受自殺式攻擊,據傳這位前皇家將軍已傷重身——」

  關掉音量轉得很低很小很弱的電視機。「嬰兒看這種新聞不太好,我們不要看了,免得吵醒你母親,她很辛苦才把你生出來的。」蘇槐垂眸,若有所思地睇著抱在臂彎中的小傢伙。

  很像。小傢伙頭髮茂密還帶鬈度,五官清晰——他的接生經驗裡,少有像小傢伙這樣,一出生就張大眼,急著想看清世界似的,一張嘴更是動個不停像討吃也像要說話,小鼻子有個直挺鼻梁雛型,左看右看,這小傢伙實在很像剛剛出現於電視螢幕上的男人照片。

  「我覺得你長大一定是那副模樣。」小傢伙嘴一癟,哭了。蘇槐挑眉,搖頭失笑。「幹麼哭?人家是將軍大帥哥!舅舅是在讚美你——」

  「蘇槐……」虛弱無比的叫聲。

  蘇槐撇過頭。與靠牆軟墊長椅隔著花瓶圓桌的床鋪上,疲累的產婦睜眸了,臉龐正好轉過來,像在尋望新生兒子的蹤影。蘇槐抱著小傢伙離開長椅,走到床邊。

  「醒了?」他沒把孩子交給她。「陸教授跟妳道歉。」

  在蘇影桐微微搖了頭。「他人呢?」

  「看妳平安生下小傢伙,安心回去處理家務事了吧。」蘇槐說。陸伍駿的前妻上門瞎鬧的事,他大致清楚了。「之前就告誡過妳,搬來我這兒住,妳不要……」她的理由是他這兒人來人往,可總好過陸伍駿那兒一下來了大風波。「幸好小傢伙沒事,俊俏得很。」這時他才放低抱嬰兒的姿勢,讓她瞧。「很帥吧,妳的兒子——這可是我看過最不像皺皮小猴子的嬰兒。」

  蘇影桐撐起身子,伸長手。蘇槐將孩子放進她懷裡,幫她墊背枕,看她滿足地彎挑唇角,又掉淚。小傢伙被母親一抱,也嚶嚶哭著討奶吃。她親親孩子,開始哺乳。

  蘇槐坐回一旁軟墊長椅。「累的話,別勉強。我診所裡有愛心媽媽捐的母乳──」

  「我會自己餵他。」蘇影桐臉龐垂得低低的,輕聲、輕聲地說:「聖圖爾……」

  小傢伙鬆開了嘴,對著她,露出了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個純真笑容。

  「蘇、燁。」蘇槐出聲。「既然孩子的爸死了,你們也沒結婚,就讓我這個舅父來幫他取名,妳覺得怎麼樣?」拿出醫師袍口袋中的紙筆,他寫了寫,往花瓶圓桌遞放。

  蘇影桐拿起紙張。「蘇燁……」小傢伙也許只是喜歡聽媽媽的嗓音,也許是真的喜歡這個名字,就和聽到聖圖爾一樣,小臉又咧了個笑。

  「其實我覺得這個孩子長得很像死掉的圖尼埃法爾將軍……」蘇槐拿起遙控器,對向電視。

  「相關人士指出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屍身破碎、面目全非,恐得透過DNA——」

  「瞧,還在報。」蘇槐看一眼就關掉電視。「還是不要讓剛出生的小傢伙知道這世界亂七八糟,反正別人家的將軍死掉與我們無關……」

  蘇影桐凝眄兒子時的喜色美顏,全變了。「蘇槐,把電視打開。」

  蘇槐靜了下來,站起,丟開遙控器,轉身對住床上的蘇影桐。

  「小傢伙要不要也驗一下DNA?」他沈眸沈聲,慢慢地道:「聽說那人曾經在蘋果花嶼犯過法,不管殺人放火搶劫虐待動物或在公路中裸奔接吻造成交通阻塞,只要在蘋果花嶼犯過法,就會留下詳盡到祖宗八代都被挖出墳來的紀錄,我絕對有門路可以弄到戈特——」

  「你答應我要保密的!」蘇影桐無法自持了。孩子感受到母親的情緒波動,放聲哭了起來。

  蘇槐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走近床畔,將稚嫩的嬰孩接過手。「我沒想到是這麼大的秘密——叛亂分子的兒子!」他拍哄著小傢伙。「妳是自願的嗎?」簡直廢話,沒有一個女人會千山萬水、漂洋過海,躲這麼遠來生一個不是自願得來的小孩。「好吧,我這麼問——妳打算怎麼辦?小傢伙的父親被炸成千千萬萬的星星碎片了——」

  「你一點也不認識他!」蘇影桐掀被,顫抖著下床。「他不會那樣死掉……」抱回兒子,她對著哭泣的小臉蛋吻了吻。「別哭,沒事的,媽媽在這裡,沒事的,聖圖爾——」

  聖圖爾?蘇槐皺了皺眉。「妳該不會想帶小傢伙回去圖尼埃法爾認祖歸宗,當個戰火中的永遠聖徒吧?」

  「不。」蘇影桐抬起臉龐,美顏萬分堅定。「我答應過他,絕不讓孩子的存在受到威脅。」低頭柔睇著孩子,她現在每說一個字就感到心痛難捨。「我打算讓這孩子回蘇家,讓他在祭家海島平安地長大成人,這樣對他最好,他一輩子不用知道自己的父親……」

  ※※※※

  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一生走到這裡算是盡頭,哪有幾個叛亂分子能留下後代的,不都抄家滅族,免有後患。

  「你振作點,要死,請留下繼承人,省得後人笑你凱撒將軍沒種。」

  「揚,我們這一派……繼承人不講血統……只要理想信念與我們相同,都是繼承人——」重重咳了一口氣,他昏過去,被弄醒,又昏過去,再被弄醒,如此反反覆覆。

  半夢半醒,遊魂狀態,他見到聖圖爾,也見到令他思念又不能思念的美麗女子。陽光將她的身形勾勒得細緻,臉部表情萬分嫵媚,笑起來像在撒嬌。他喜歡聽她「凱撒、凱撒」地叫他,那使他毫不猶豫地走向她,將她抱在懷裡,親吻那張甜蜜的嘴。她頑皮的舌頂著他硬顎,他舌頭往上貼,她縮回去,逃來竄去,逗弄他。

  「影桐……」他不能叫出她的名字。洛說女性人質,就是在等一個名字。「影桐……」他只能將她深藏心底,刻在靈魂。

  她時常那樣,像是血流循環他體內各處,總在他受傷時出現,她是醫師,這種時刻出現很正常,可他無法抱她,只能聽著「凱撒、凱撒」的甜調,等他清醒,她已不在。這回,他聽見了她,看到了她,親吻了她,還將她緊緊擁抱,這般真切實在。

  她回他身邊了!像過去在泉水市的情景,她渾身上下僅戴他送的手套和圍巾,既色情又唯美。她說她要給他吃兔肉料理,整個人就躺在他胸膛下,張開姱修雙腿,讓他進入她潮暖陰部。

  久違的美好。他幾乎在插入那一刻就要射出了,她撫著他的背,說不要那麼快,她不想離開他。但,不行啊,影桐,在我身邊太危險……

  她搖頭,捂住他的唇,說聖圖爾、聖圖爾啊——

  聖圖爾繞著他們,彷彿他們躺在墓床上。這是一生絕命似的交合,他們要將思念的慾望燒盡,兩人熱吻又激纏,身體起伏撞擊,沒了傷。她是他真正的醫師,知道怎麼對他採用最有效的治療。遇上她,他痊癒得快,就那麼一刻,說也神奇,自殺式攻擊的創傷在他身上消失了。他矯健地奔跑,將她抱在身前,越跑越快,飛了起來。如神降落地面,眼前繁花珍奇,顏色層疊、豐富,他那年在蘋果花嶼森林獵兔時看到的瑰麗才能比擬的綺豔。那是一種心上之彩!他放下她,與她手牽手,走在湖畔一個孩子突然出現在他們眼前。一個漂亮健康的男孩。她說是聖圖爾。是啊,聖圖爾!

  他抱起他的聖圖爾,將他舉高,哈哈笑著,小傢伙踢動有力的雙腿,一管水柱澆灌下來——

  他猛地清醒。

  「終於醒了!」艾隆.揚.伊戈將手上的棕瓶移開。

  他看見了。「揚,你倒什麼在我臉上?」他伸手摸,發覺手臂使不上力。「我珍藏的藥泉。你臉上的擦傷很快會好,不會有任何痕跡,我比較擔心你的內傷──」

  「揚,我夢見了我有一個兒子……」不僅手臂使不上力,他感覺講話時,連胸口都很疼痛,心卻是快樂。「他還在我臉上撒尿呢……」父親式的得意語氣。

  艾隆.揚.伊戈揚挑眉弓。「喔!敢在你臉上撒尿,很適合當我們的領導人,若真的有這個孩子──」

  「我還夢見影桐。」胸腔疼痛,難以暢言,他仍舊打斷艾隆.揚.伊戈,搶話交代道:「揚,她如果回來……你如果有得到消息,一定要馬上讓我知道——」

  「你好好養傷。」艾隆.揚.伊戈不讓他講話。「再一次遭受這樣的攻擊,你會見不到她。」他們都很納悶,到底她是怎麼逃的?凱當王的動作很快,說風是雨,陰陰沈沈,一面簽署停戰協議,一面下密令突擊岩城公園。他們又輸了一次,輸給凱當王的狡猾與不仁不義。但事後,情報顯示凱當王根本沒救到他所謂的人質。蘇影桐不在他手裡。戈特軍暗返岩城公園,做地毯式搜查,取蛛絲馬跡比對臆測,得了一個結果她逃了,逃得高明,像水蒸發,像仙飛天,無留讓人追蹤的破綻。

  這場戰爭打到停戰,正規軍變得不正規,開始以恐怖份子的方式攻擊叛亂軍他們化整為零,跟著凱撒將軍的行程,伺機進行刺殺。凱當王從不承認是他們幹的,只說是凱撒亂國,人民厭之惡之;他現在守喪,如此傷心失去父親,怎還會對至親兄長下手,他呼籲人民冷靜,強調停戰……此類鬼話廢話混帳話,實在偽善!

  艾隆.揚.伊戈說:「我們不能單方謹守停戰協議。我下面的人接到不明人士的情報——」很奇怪,可事實證明,他們得信這不明人士的情報。

  凱撒這次能大難不死,靠的就是這位不明人士。那日,凱撒拜訪完莫德瑪城民兵領袖,走出城中心議會所,一群孩子跑來笑著叫凱撒將軍,將他圍繞,其中一個小女孩將紫羅蘭獻給他,然後齊齊散去。第一衛士羅斯丹檢查花串,發覺有異其中一朵是紙摺的。羅斯丹摘下花朵查看,臉色不變。來路不明的警告,說是凱撒的座車聖圖爾納下了,請凱撒換輛車坐,他原來的座車另有凱撒……

  羅斯丹立即明白意思,抬眸一望,凱撒已朝廣場那頭的座車走去,尚未到達車邊,那車動了起來,另一輛不知打哪兒竄出的快車撞了上去,轟地一聲,兩輛車爆成火球的瞬間,幾個衛士一擁而上,還是來不急擋下噴飛的引擎蓋砸上凱撒。他倒在渾亂灰煙中,那汽車炸彈還在連環爆……

  「這次,我們不得不信。」艾隆.揚.伊戈說:「當作是聖圖爾派來的使者在幫我們好了。你必須停止拜訪民兵領袖的行程——」

  「揚,你想我躺幾天?」凱撒竭力發出嗓音。「把我關到榆樹嶺吧……」望著野戰醫療帳特有的軟塌天花板,他也想有一處,安穩地,讓人把他給埋了。

  「羅斯丹!」艾隆.揚.伊戈喊道。「將軍要你們解放榆樹嶺——」

  榆樹嶺大監獄位在圖尼埃法爾北部高海拔山丘之上,以佛邦堡壘結構建築,說是監獄,卻是專門幽禁君王認為「不聽話」的人的場域。這裡沒有人是真正的罪犯,是該被解放。戈特軍一日內突襲逼近,看守部隊不戰而逃,堡壘掛出白旗,戈特軍因此駐兵此處,解放了整座大監獄。

  凱撒如願關進榆樹嶺養傷。他說這裡最像她的故鄉,假若他得死,帶他來這兒死。這兒一到獵兔季,會下雪、積雪好幾個月,他希望他的迴光返照裡有她在雪地,像他們初遇時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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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1-7 00:08:28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不會錯。荒煙蔓草像巨大魔繭的前景,是昔日的岩城公園一隅。這路走起來崎嶇顛簸,岩城區才有的坎坷。雖有野花從路面裂縫鑽出,依舊無法將這個區域染上彩色。

  天灰暗不已,孤風呼呼,宛若那年被炸滅的泉水市,其實兩地相差數百哩。蘇影桐感覺自己在走一條回憶路,先至岩城公園,再往泉水市,一個叫聲要她快上車。

  「影桐,再不走,天黑了。」杜罄從貨車駕駛座跳落地,繞過車頭,走向站在路邊的蘇影桐。「這一帶聽說有狼人出沒──」

  蘇影桐回眸,嗔怪他一眼「少胡說。」她說:「這兒是岩城公園……」眼神飄遠,慾望穿那魔繭之後是否還存在美麗,她記得公園裡的石柱廊,有一百根粗岩柱,拼貼幾何馬賽克,連廊頂都多彩如萬花鏡,還有花海和樹林,特有種榆樹具有抗病因子……岩洞房間的記憶最難抹消,她和那男人,好幾次,赤裸擁抱在洞裡——

  「誰知道呢?大概吧!」杜罄搖頭攤手。「全被破壞得消失了,沒個原貌,說它是就是,說它不是也沒錯,錯在這個國家太好戰。」他壓低聲音,回到駕駛座那扇門旁。「走了吧,影桐——」

  蘇影桐美顏微恍,拉定神思,走向車門邊,上車前,驀地轉身,沈吟地再望一眼。

  「影桐!」杜罄催促她上車。「我還得繞往泉水市,我們沒有太多時間考察這裡是不是岩城公園。」

  蘇影桐收斂視線,上車,壓著胸口,細吐長氣。

  「暈車的話,後面載的藥劑中有止暈錠。」杜罄體貼地提醒。

  「是有點不舒服,但不是暈車。」胸口很脹,她穿上外套,包緊身子。

  杜罄怪異地瞥瞅她。「影桐,我覺得妳這一次長假後,身體變差了……」

  蘇影桐沒說話,轉開臉龐,合眸假寐。她想念她的聖圖爾,小傢伙剛學會走一小段路而已,她就得放開他、遠離他。她已經休息太久了,不能再把工作任務丟給夢美,夢美連生產都在這戰地,亞傑出生至今似乎還沒回過荊棘海,跟戰爭孤兒一樣住在收容所,她不能再自私!

  這趟任務,受獨立解放組織號召,杜罄和她必須前往榆樹嶺。那兒本是監獄,現在成了戰爭重傷患醫療所兼難民庇護營,非常欠缺醫護人員,除了他們,其他慈善醫療團,也派了人過去。

  他們沒有一路直往。協定的停戰期將屆,部分檢查哨恢復運作,走走停停在所難免,何況停戰根本是假的。這期間,明的突擊,暗的刺殺,時有所聞,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生死成謎。

  蘇影桐打心底相信他活著,他不是一個輕易向死亡低頭的人,肯定在為他所謂的理想奮鬥著。

  車子壓過大窟窿,震得杜罄和她都彈了一下,杜罄的頭撞上車頂。他大叫一聲,說:「影桐,剛剛在疑似岩城公園的地方,妳有沒有聽見奇怪的聲音?」

  蘇影桐倏地撇眸看他,不發一語,美顏表情透露一切。

  「妳也聽到了!」杜罄打了個寒顫。「就跟妳說那兒有狼人出現——」

  「我沒聽到。」蘇影桐淡淡別開臉。「你專心把車開好。」美眸望著車外鏡,已經無什麼岩城公園,像杜罄說的被破壞得消失了……

  泉水市也是。消失得更徹底!

  蘇影桐站在飛沙之中,聽不見聖地河流動的聲音,看不見建物遺跡,東南西北失了序,飄移不定的風拖著沈重之氣,那是眾多亡靈的悲鳴,每一顆刮痛她臉頰的細沙礫,都在提醒她那場無情的殺戮。

  「影桐!」杜罄蹲在離蘇影桐五公尺的凹地中,聲音被面罩蒙住,非得嘶吼大叫才能讓她聽到。「這裡的空氣可能有毒,我取完樣就走,妳戴上面罩!要不,就到車裡等,記得關緊窗門!」

  蘇影桐沒反應,依然站著,風將她的長髮狂亂地掀揚,她整個人恍若要被拉上天地開始晃動。杜罄趕忙完成工作,彎著背跑上去,拽住她往車子走。一上車,他摘下面罩。

  「妳到底在幹什麼?」

  「你到底在做什麼?」

  兩人嗓音齊發,他很凶,而她只是疑問。

  「你拿那些沙土做什麼?」她說。

  他也說:「妳差點被風捲走!」坐在車上,都可感覺到風的強勁。他看著她被颳紅的白皙肌膚。「就叫妳戴上面罩,妳在發什麼呆?」

  「你可不可以先回答我的問題?」蘇影桐打開置物櫃,取濕紙巾擦拭臉龐,摘下貝雷帽,愣了一下。

  「又怎麼了?」杜罄沒先回答,注意到她走神的表情,再次抛出問句。

  蘇影桐纖指理順髮絲。「沒什麼,我拿錯夢美的帽子。」她遞給他看。夢美的帽子繡著一片綠色松葉,是她丈夫里勃的家徽。夫妻就該是這樣……她嘆了口氣,想到自己忘記戴兔毛圍巾和手套。

  「我覺得夢美繡這個很好看,往後可以參考……」杜罄發動引擎,還她帽子。

  蘇影桐戴好帽子,美眸瞟掠他放在腳邊的沙土試管。「這些有什麼用途?」

  「我要拿回去分析。」杜罄道:「妳知道嗎,影桐——泉水是活的,我不相信它會消失——」

  「你的意思是──」蘇影桐急聲搶白。

  杜罄隨即往下說:「只是藏起來,總有一天會再湧——」

  「會再有泉水市!」她說,眼神發亮。

  「妳幹麼這麼興奮?」一直打斷他這個泉水專家。杜罄面浮慍色地皺了皺眉,提醒道:「影桐,這裡可是戰地。」

  美顏神采一褪,蘇影桐低下頭。「是啊……」戰地。能渴望什麼?「歡笑恆在,萬惡不入。」她輕喃,眼睛對著窗外的幽冥灰色大地,不斷重複。「歡笑恆在,萬惡不入……」

  「妳說什麼?大聲點。」杜罄踩下油門,引擎隆隆響,車身顛顛震。。

  蘇影桐止住唸咒似的嗓音,搖了搖頭,緩閉雙眼。「到達榆樹嶺再叫我。」

  「聽到了!」杜罄高聲回應。「上路吧!」

  ※※※※

  在路上,他聽說了消息。但他其實知道得更早。

  接管榆樹嶺的慈善醫護人員來了一支軍隊那麼多,這很好,他們的國家需要被醫治,越多醫護人員聚集的地方越不會受到戰火攻擊,凱當.洛.克爾克霍溫至少對醫護人員很尊重,遑論這些醫護人員大多是外籍人士,若有萬一,內戰演成圖尼埃法爾與各國嚴重糾紛,那就太糟糕。戈特軍抓準這點,將榆樹嶺設成醫療救助所後撤退了。

  抵達榆樹嶺,那輛漆著紅十字的老貨車,已經停定在堡壘內積了薄雪的草地上。女人下車,呼了口白氣,她沒戴手套圍巾。這點冷,威脅不了她耐寒的身子。她好嗎?看起來不錯。臉龐多了種風韻,更加迷人,嬌豔成熟亦不失青春的純稚。男人都會注目她,她那對慧黠美眸又看著哪兒呢?好幾輛載運傷患的車跟著進來,擋住了她。他這才下車,拉好繡著紅十字的Balaclava帽,走進搬運傷者的行列裡。

  「新來的嗎?」白袍血跡斑斑、戴口罩的男醫師站在石墩上喊叫著。不管是傷患,還是醫護人員都有新來的。男醫師東指西指,快速分配,兩個醫師配一組四人護理員,診療一車傷病患。

  蘇影桐和杜罄沒時間卸下貨車載運的藥品針劑,步伐跟著人潮移動。

  大監獄內,哀嚎連著血腥味、消毒水味、各式藥味,聲聲味味使牢房成了病房。

  一排傷患躺平了,杜罄也癱軟在診療椅上。

  蘇影桐走過來,摘下口罩,說:「杜罄,你開車開那麼久,要休息去找個地方休息,剩下的交給我和護理人員。」

  「影桐,妳真體貼,難怪我那麼愛妳……」杜罄扯了扯嘴皮,身子一翻,落到椅下,就地睡起大覺。

  「不要在這裡睡!」蘇影桐踢踢他。鼾聲回應她。她無奈地彎挑一下唇角,美眸朝小窗那頭循望。她記得一直有個跟杜罄同等高大的搬運助手在這兒走來走去——果然,就在窗下的那床,他正弄著病患的鼻管,大概病患不舒服扯掉,他想把它插回去。

  「不能那樣弄!」蘇影桐叫了一聲,走過七張床位,來到高大形影身旁,接手俐落地完成工作。「你是新來的嗎?知不知道醫護人員的休息房間在哪兒?可不可以麻煩將杜罄醫師——」

  「抱歉,醫師,通常都是別人為我做這些事。」打斷她的男性嗓音相當低沈,就像在她耳邊私語。

  她猝地抬揚臉龐,美眸對上一雙男性眼睛,那目光帶著令人費解、卻是她記憶中所熟悉的侵略性,就像那年她被俘虜時在囚禁室的小窗格看見的……

  心頭猛震,她雙唇微顫。「你……」難以言語。

  男人回身走開。

  「你別走!」她這才喊出聲音。但他如然行進,扛起地上的杜罄,步伐快得她跟不上。

  醫療所中,一個搬運人員後頭跟著一個醫師,很常態,何況大多數人各忙各的,誰有空閒多注意他們走進暗道或地牢?

  蘇影桐追著他。「凱撒!」再也忍不住了,她喊出他的名字。「凱撒——」

  他進入無人的刑求密室,將睡死的杜罄一把摔在單人床上,走出來拉上牢門,停定身形,她終於追上了他。

  「凱撒……」她喘著,與他相隔一步,不敢縮短這距離,就怕這穿戴著Balaclava帽的男人僅是眼睛像他,實際根本不是他。「凱撒……是你嗎?」這會兒,她遲疑了、畏怯了,回過身,快步快步走。

  忽然之間,她被捉住了,讓人給扛上了肩。「妳不是說絕對不會再成為我的俘虜?」這聲調,令她鼻酸得厲害。

  她抓緊他的背,說不出話,也叫不出聲,連打他一下做掙扎的力量都沒有,她和杜罄一樣累,趕了那麼長的路,她也想睡了,需要一副讓她可以安歇的肩……

  ※※※※

  孩子的哭聲吵醒了蘇影桐。

  室內,她穿著制服躺在床上,兩名年輕士兵坐在門邊的長沙發,將一名哭不停的幼兒遞過來遞過去,像在玩什麼遊戲,或者只是互推麻煩。

  戴帽子的士兵說:「你抱——」

  「你抱!煢煢小姐比較喜歡你。」沒戴帽子的士兵稱讚夥伴有孩子緣。

  「煢煢小姐總是對你笑。」戴帽子的士兵回敬一句。「她可能覺得你比較帥。」

  幼兒越哭越厲害,再哭下去,搞不好會臉色發青,有生命危險。蘇影桐爬起身來,叫道:「把孩子給我。」

  兩名士兵停住將孩子當球的舉動,看向床鋪,同時自沙發站起,走往床邊。「您醒了,醫師——」戴帽子的是雷姆斯,當年的小兵,如今有了少尉階級。

  羅姆勒斯將哭泣的娃兒交給蘇影桐。「麻煩您了,醫師。」他戴好軍帽,行了個禮。

  「你們兩個又負責看守我?」蘇影桐抱著小娃兒,撫撫哭得滿頭汗的小臉。

  羅姆勒斯說:「鷹先生要我們看顧煢煢小姐,不是您——」

  「將軍交代您不能離開。」雷姆斯語氣半警告半提醒。

  意思就是把她和孩子放在同房,看顧孩子,並防止她逃。

  「怎麼不幫她換尿布?」小娃兒屁股悶潮,難怪哭不停。床邊桌就有尿布和寶寶濕巾,蘇影桐將小娃兒放在床上,解開粉紅兔裝。兩位年輕軍官倏地回身避看。

  「煢煢小姐是女性,我們怎能……」羅姆勒斯語氣尷尬。

  「她只是個孩子,很小的孩子——」

  「煢煢小姐是鷹先生的千金,不可無禮亂來。」雷姆斯一板一眼,固執得莫名。

  蘇影桐好笑地搖頭。「她的屁股爛掉,看鷹先生饒不饒過你們。」還說看顧,根本是在虐待小孩。「她的母親呢?」

  「下落不明。鷹先生正在到處打聽——」

  「羅姆勒斯,鷹先生的私事不許我們多嘴。」雷姆斯截斷羅姆勒斯的嗓音。「趕快去幫煢煢小姐準備牛奶——」

  「不是輪到你準備!」羅姆勒斯可計較了。不計較不行,看顧一個小寶寶比打使還難。

  「你們都出去吧。」蘇影桐趕人了。這兩個升了階級的傢伙一點用也沒有,除了當看守。「我不會離開,你們放心,我會照顧好煢煢。」

  「那就麻煩醫師了。」鬆了口氣似的,兩人走得很乾脆。

  房門關上,小娃兒換好尿布,哭聲稍緩,但沒停。蘇影桐將她抱在懷裡,看著她漂亮的小臉蛋。「餓了嗎?」解開衣釦,小娃兒自動靠近,吸吮她飽脹的乳房。「慢慢來,別急。」柔荑撫著小娃兒細軟的髮絲。小娃兒不受干擾,努力地吸著奶,鼻頭冒著細細汗珠,模樣煞是可愛。她笑了,神情柔美,輕聲低語。「聖圖爾……」

  小娃兒沒反應。不是她的聖圖爾。她依然滿足地喚著,摸著那小小腳、小小手,抱緊溫暖的小身子。

  小娃兒掙動一下,飽食了,小臉紅撲撲地漾出憨笑。

  「好了?」蘇影桐拍拍她的背,將她放在床上,整理好自己的衣物,忽有所感,轉過頭。

  房門開著。她心一震,喊了聲。「誰?」抱著小娃兒下床,走往門邊。

  門外一個壁爐小廳,火光閃動,沒有人。她皺皺眉,回房裡。也許是兩個年輕軍官離開時就忘了關門。她關上門,尚未掩實,一隻手穿進來,把門打開。

  「煢煢,爸爸回來了。」是艾隆.揚.伊戈。

  蘇影桐讓他進門,將他的女兒交給他。

  「謝謝妳。我聽羅姆勒斯說妳在照顧煢煢。」艾隆.揚.伊戈滿臉疲累,垂眸看女兒時,精神又好了起來。「爸爸這幾天比較忙,煢煢要乖乖好嗎……」小娃兒在父親的低語中睡了。

  蘇影桐退出房間,關好門,回過身。原本無人的壁爐小廳,坐了一個正點燃雪茄的男人。

  「房裡有小孩,不要抽菸。」她的嗓音響起得很不真實,空空的、虛虛的,彷佛,坐在那兒的男人也不是真實的存在。

  可他動了,從壁爐前的單人沙發起立,一手拿著菸灰缸,熄滅雪茄的動作很慢,不太甘願的樣子。也因此,煙漫了過來,使她眼裡有淚。他轉身,面對她,她的心猛跳起來。

  「伊戈有了女兒。」一句話冒出口。別這麼不甘願,屋裡真有個孩子……

  他沒說話,眼光凝在她身上,徹底將雪茄菸頭熄滅,菸灰缸咚地落地。這一聲沒有敲走這場重逢夢境,他還在,她也還在。他們不再靜站,兩人互相靠近,在小廳中央,擁抱了。他低頭吻她的唇,她昂首承迎他。

  「凱撒……」她叫著他。

  他只以吻回應她,將她抱起來,走離壁爐小廳。

  房裡有孩子,太多不宜,他們得找個遠一點、遠一點,像墓室一樣的隱匿處才能恣意地、放肆地,重溫舊夢。

  他說:「要開戰,妳知道嗎?」

  「你們從來就沒真正停戰。」她躺在他身下,摸著他身上多出的傷痕。「從來就沒有停戰……」

  他撫著她的美顏,吻著她抱怨似的呢喃小嘴。「妳不該回來──」

  「這是我的任務,你不該干涉……」

  是啊,他們的組織越來越有個樣子了,貝雷帽多了個綠色繡飾,這代表他們渴望和平,他不想讓她失望,就得繼續戰鬥,多矛盾。

  他想見她,時時刻刻想見,卻認為她不該回來。「洛一直沒放棄找尋那年出現在羅歐墓室裡的神秘女子——」

  「你怕我被找到,所以先把我綁來這兒?」

  「這兒是榆樹嶺的一部分。」他抱起她,兩人包著一條大被毯,下床走向大窗。

  窗外下著雪,雪景之中,那座堡壘要塞大監獄近得宛如打開窗,就碰得到的奶油蛋糕,落盡葉子的樹林像蠟燭,在慶祝他們重逢?

  重逢嗎?她搖搖頭,他卻親吻她,將她抱上窗臺,她坐著,他臉龐貼著她微濕的胸口。

  「妳的任務在那兒,但,影桐,聖圖爾呢……」

  她哭了,說沒有。這對父子一輩子不能見面,就讓她的淚水含著謊言吧。他只是親吻她的乳房,說:「好,沒有。」

  從此,他沒再問她,將這日她坐在床上抱著煢煢的唯美背影,像她的名字一樣影住,深刻地影住。

  ※※※※

  幾年後,有人說他死了,很早就死在莫德瑪城那一場自殺式攻擊裡,鑑定報告被凱當洛..克爾克霍溫壓著成謎,說是怕公佈引起大反彈,停戰期間,多了好幾支蠢蠢欲動的民兵組織,圖尼埃法爾一觸即發的全面大戰恐怕在所難免,甚至波及鄰國──這是一種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效應。他的十二名衛士佔領了十二個區域,就像十二彼此合作、同盟的國家,對君王宣戰。有人因此相信他還活著,他的衛士一個無損,他不可能死掉,他們在運作著實現他的理想,在皇室尚存的情況下,圖尼埃法爾面臨從未有過的嚴重分裂,戰火比起之前都要劇烈。

  這些年,他沒再像停戰前那樣公開露面,死訊甚囂塵上,也有人說與他神秘夜遇,他已是聖圖爾之類神魂的存在。蘇影桐知道他沒死,她總是在醫護營裡見到他,受傷時,他深夜被送來,沒受傷時,他像在榆樹嶺那樣,身穿搬運傷病患的人員服裝出現,他擄走她,很快就會放她回來,猶如她僅是上了一趟前線,甜蜜的前線。

  他關注她身邊的人,特別討厭杜罄,以艾隆.揚.伊戈所在的醫療解放相關組織提出合作,將杜罄從她身邊支開好幾次。

  今天早上,他們才剛轉移到一個新任務地,艾隆.揚.伊戈又出現在他們無國界駐紮地裡。

  「杜醫師,你們也來了。」艾隆.揚.伊戈已經一副和杜罄交上好友的熟腔熟調。

  杜罄見到他,同樣久逢知己地與他熱絡握手、拍肩、搭背,問近況。「伊戈兄最近可好?找到要找的人了嗎?」

  蘇影桐聽見杜罄的提問,迅速幫孩子受傷的鼻子換好藥。「可以了,卡諾,去找哥哥們。」

  小男孩跳下診療床,抬著志氣也稚氣的臉蛋。「我不怕痛!一點都不痛!」明明眼角泛著淚光。

  蘇影桐微笑,撫撫他的臉龐。「你好勇敢。」小男孩是杜罄前些時候撿回來的戰爭孤兒,他一共撿回四個,三男一女,除了輕微營養不良,身體狀況還算可以,就這個最小的男孩鼻梁受傷嚴重。

  「謝謝妳。」小男孩很有禮貌,每次受完痛,不忘向她鞠躬。

  蘇影桐揉摩他頭頂。「去吃早餐吧。」

  小男孩拉著她的手。「妳也來好嗎?媽媽……」畢竟還小,過於思親,他偶爾會這樣脫口叫出:「媽媽——」

  這時,蘇影桐總會蹲低身子,憐惜地將他擁進懷裡。「要堅強喔,卡諾,你最勇敢了……」她站起,牽著小男孩走出隔簾。

  過一道木門,男人坐在簡陋小廳交談著。

  「戰火裡尋人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我相信你可以找到。」杜罄正在安慰艾隆.揚.̇伊戈。

  艾隆.揚.̇伊戈眼睛突然一亮,盯住走出診療室的她和小男孩。

  小男孩一看見杜罄,開心地跑過去抱他。「我換好藥了。媽媽說我最勇敢──」

  「嗯。」杜罄笑了笑。「那罄爸帶你去吃早餐。」將小男孩扛坐在肩膀上,他對艾隆.揚.伊戈說了抱歉,艾隆.揚.伊戈要他去忙。

  等屋裡剩下艾隆.揚.伊戈和蘇影桐,艾隆.揚.伊戈轉對她說:「小男孩看起來有點像——」

  「你找到你妻子了嗎?」她聲音強勢,直擊他的痛處。

  他只是淡笑。「我該找的人很多,相信我,總有一天,我會一一找到。」他回身,又道:「將軍晚點會過來——」

  「他受傷了?!」嗓調洩漏了焦急,她恨起這種狀況——害怕他重傷出現,又怕他不出現。

  「沒有。將軍最近很好。」他說完,離開了。

  當晚,她注意著那些搬運傷患的人員,找著Balaclava帽下的一雙眼睛。這次,艾隆.揚.伊戈的預告失誤了,他沒出現。她找不到──那雙侵略性的眼睛。

  一次一次,過久一次,他開始變成受傷時,才出現,揭開那層Balaclava,她不用再找,卻是恨起他來,就像聖圖爾恨她──

  她沒做到答應蘇槐的定期回海島看孩子——一次一次,過久一次——她親愛的聖圖爾,已經躲藏在舅舅背後,用著憤怒、疏離的眼神看她,不願叫她一聲「媽媽」了。

  她告訴自己沒關係,只要他安全,只要他不像他父親被人下了追緝令,只要他的生命不會被人拿來懸賞金錢……沒關係——她願意成為命運的俘虜,假若一切這般注定。

  即使流言如聖地河繞著這塊土地,即使有人尋找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的兒子……她會讓句點劃在她和他身上。

  聖圖爾,不該被打擾、冒犯、褻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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