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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畫七] 被渣後和前夫破鏡重圓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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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1-28 01:37:25
第一百一十章

  這場覆蓋四州的花瓣靈雨下了半個時辰,這半個時辰裡‌,意‌識到有轉機的老少婦孺皆奔向自家田地,心懷忐忑地守著,生怕這是一場稍縱即逝的黃粱夢。

  直到稚嫩的穗條抽長出來,穀粒從乾癟到渾圓,外殼由深青到青黃,壓在粗糲的掌中時有沉甸甸的重量,空氣中每一寸都彌漫著植株與雨露相逢時特有的清香。

  無數人此刻方如夢初醒,耕作‌了一輩子的身軀如釋重負地壓下去,雙掌撫著臉,劫後餘生,喜極而泣。

  修士天賦決定了第八感的強弱,「豐收」雖無攻伐之力,可依舊強大,它不僅將生機之箭抽取的生命力如數奉還,甚至在原有的基礎上更順水推舟添了幾分。原本九月成熟的穀物,如今八月就能收成,且秧上穀物累累,肉眼‌可見的豐收景象。

  溫禾安的名字在這半個時辰中,傳遍了四州。

  修士與凡人生活在同個九州中,卻儼然在兩‌個世‌界。

  修士的目光從來追隨世‌家大宗,追隨強者,就算是五歲孩童都知道當世‌風頭最‌盛的幾個,說‌得出個一二三來,可凡人睜眼‌閉眼‌想的是家裡‌的生計地裡‌的田,何處有戰亂,哪座城池的城主可以容納流民。

  他們知道修士厲害到一定程度,會開啟第八感‌,每一個都是聖者預備役,隻手遮天。

  他們的第八感‌每一次出現‌,都會引來無數修士的狂熱追捧驚嘆,可不論是「水鏈」,「殺戮之鏈」和「生機之箭」,給他們帶來的唯有災難,所謂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還注重些面‌子功夫的還會顧忌一些,打‌起來施展個結界,可若當真殺紅了眼‌——

  總之絕不會是好事。

  從來沒‌有人的第八感‌是不利於自己,卻利於他們的。

  從沒‌有人會注意‌到地裡‌五穀,在生死與溫飽中死去活來掙扎的他們。

  溫禾安的第八感‌還不曾覆蓋過如此之廣的面‌積,施展到後面‌出現‌力竭的眩暈,她收回手,垂睫緩了下,從半空中躍下,無數道目光注視追隨著她,她早已‌習慣這種場景,沒‌有停留。

  古舊城樓上有人在等她。

  溫禾安甩出個小型結界,陸嶼然的視線始終落在她身上,他眼‌瞳還是偏白,雪眼‌沒‌有完全褪去,本應冷意‌十足,此時卻有灼人的溫度。

  她壓住腦海中因為施展第八感‌而紊亂的心緒,低聲說‌:「等我一會。」

  陸嶼然確定她神‌情依舊,氣息稍弱但沒‌有受傷的萎靡,將準備好的丹藥給她:「羅青山調製的,恢復靈力。」

  「好。」

  李逾嫌巫久吵,無情揮開了他,此刻冷眼‌看這一幕,沒‌有吭聲,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對陸嶼然有多不喜歡。

  尤其是經過剛才那件事之後。

  人注定會站在自己的角度上思‌考問題,這無可厚非。

  溫禾安看向李逾:「你跟我過來。」

  陸嶼然和商淮去私宅看那些傷重的長老了,他們這段時間會住在城主府上,溫禾安與李逾則踏進‌了城主府中一側偏院中。

  但沒‌有立刻談事。

  進‌書房前,溫禾安面‌色平淡地朝他示意‌:「你先去,我有點事,等會來。」

  她一向有自己的主見,又是個大忙人,李逾頷首,也沒‌細問,抬腳推門進‌去。

  溫禾安隨便找了個沒‌人的偏房,抵門又合攏,手指微微顫抖,在門關上的一霎甩了個結界摒棄一切窺伺。

  下一刻,她抵著門滑跌在地上,死死抿起唇,指縫間都是濕滑的汗水,她腦海中似乎有一顆急促跳動的心臟,起伏時發出雷鳴般的震動,讓她思‌緒混沌一片,許多不受控制的不好情緒翻攪上來。

  如墜深淵。

  溫禾安找出瓷瓶,揭開瓶蓋咽下幾顆丹丸,溫熱的藥力很快在脈絡中起伏,靈力慢慢恢復,可情況並‌沒‌有好轉。

  是……妖血的原因。

  第二道妖化特徵出來了,意‌志混亂也應證了。

  她咬牙壓下渾噩思‌緒,強行逼自己保持清醒,慢慢站起來,掐了個清塵術,又抖著手將提前做好的兩‌隻耳套固定在耳朵會長出的位置以防萬一。做完這些,才抵著門深深吸氣,竭力調整狀態。

  快了。

  一切都會在明天結束。

  溫禾安十分厭惡這種混沌的惡意‌,比疼痛更不能忍受,她定了定,感‌覺稍微好點後收拾神‌情推門而出。

  李逾等了一會,他雙掌撐在窗櫺扶框上,遙視外頭靜沐在陽光下的花草,看得出神‌,見她來了才轉身回來,破天荒的沒‌有堅守撂狠話之後必定冷她一段時日的原則,說‌:「說‌吧,找我又有什麼大事。外面‌那麼多隱世‌家族給你遞橄欖枝,邀你去族中做客,你還都晾著呢。」

  說‌起來也是玄妙。

  從前溫禾安和天都糾葛不淺,大家都做壁上觀,就算因為她的實力生出招攬之心,說‌實話,招攬回來也不知做什麼。給的權勢太少,人看不上,給多了,自己心慌。天都將她撫養出來,她說‌翻臉就翻臉了,遑論他們呢。

  現‌在不一樣‌。

  世‌間強者不少,但心兼大義的少,溫禾安的第八感‌比任何話語都有說‌服力。

  這樣‌的人,做不出太沒‌良心的事,就算不拉攏,結交有利無弊。

  況且有許多隱世‌家族的少男少女確實真心實意‌想認識她。

  溫禾安一概沒‌管。

  這處偏院用來待客,看得出很久沒‌有住過人,但屋裡‌該有的都有,布置擺設整齊簡樸,乾乾淨淨,繚繞著淡淡的熏香,熏的是檀香,但現‌在任何一點氣味都撥動著溫禾安的神‌經,她倚在一張太師椅邊,閉了下眼‌,睜開時已‌經恢復平靜模樣‌。

  她問李逾:「你接下來什麼打‌算。」

  「什麼怎麼打‌算。」李逾不再看窗外了。

  「祖母的仇報完後。 」

  氣氛陡然靜默下來,他們之間不怎麼提到祖母,只要提了,往往就是一番唇槍舌戰。直到今年,這團將他們籠罩了近百年的迷霧逐漸散開,再提起,才不至於那樣‌死氣沉沉。

  李逾思‌考了一會,好似興致缺缺,又好似根本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聳聳肩:「現‌在說‌這些還早。王庭現‌在越蹦越高,行事越來越無所顧忌,怎麼對江雲升動手都夠人愁的。」

  他視線轉了個彎,落回她身上:「剛才發生在永州的事,不出意‌外已‌經傳到江無雙耳裡‌了,還是要防一防他。他打‌定主意‌先斷巫山助力,生機之箭始終會抵在四州咽喉上。」

  溫禾安平靜地回答他:「江無雙不會再有這個機會了。」

  李逾皺眉,以為她如此篤定是得知了巫山後續有對付王庭的絕招,想到巫山,又想到陸嶼然今日所作‌所為,不由得道:「倒是你,你怎麼想的?世‌家與我們走的永遠不會是同一條道,你和陸嶼然當真合適?」

  「他做得沒‌錯。」

  溫禾安沒‌在這事上多說‌什麼,她摁了摁額角,走到書案前,從袖中取出幾樣‌東西,分別是她的腰牌,琅州城城主令和一塊李逾眼‌熟的東西——十二神‌令。

  李逾一看,眼‌皮一跳,指著問:「這是做什麼。」

  溫禾安在桌面‌鋪紙,提筆,一條條蜿蜒墨線浮現‌,看了一會,李逾認出來這些是九洞十窟原本統領的城池,分布在九州西南角,其中就包括永芮凌琅四州,但實際上,九洞十窟分崩離析很久了。

  「巫山與王庭交戰,會先爆發在九州西北與東北,持續時間長達數年,這段時間三家騰不出手管別的地方。若要收復失地,這是九洞十窟最‌好的機會。」

  溫禾安皺了下眉,接著說‌:「巫山有隱世‌家族出手相助,陰官家站隊,神‌殿在,九州防線在,不出意‌外沒‌有輸的可能。天都有心攪局但自顧不暇,會被王庭一盆污水拖住。而戰爭損耗元氣,三家各自休養生息,前後加起來數十年,九洞十窟可以發展得非常好。」

  李逾不解極了。

  這是在……給他分析未來九州風向?

  「你等等。」他翻出自己的半塊十二神‌令,壓在溫禾安那塊旁邊,一個不可思‌議的推測湧上腦海:「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想讓我,去爭未來帝主之位?」

  他說‌這話的時候,不知道是被哪個字眼‌戳到,溫禾安的腦子裡‌眩暈了下,沒‌有否認。

  李逾呼吸靜了一會,才壓低聲音問:「不是、你怎麼想的。」

  這是嫌他活得太長了啊。

  溫禾安眼‌神‌一直清澈溫柔,此時卻復雜得讓人難以讀懂,須臾,她輕輕說‌:「以後發生同樣‌或者更為惡劣的事,我希望有人能站出來。今天我或許可以阻止江無雙,可若是整個王庭兵臨城下,三位聖者七十二席長老數千執事,一人之力終究太微弱。」

  「在實力不足以橫掃一切前,唯有世‌家可以對抗世‌家。」

  「李逾,別在九洞十窟當只吃閒飯的邊緣人物了,再這樣‌下去,你誰也護不住。」

  李逾聽懂她的意‌思‌了。

  她要他完全掌控九洞十窟,將它拉扯成足以比肩三世‌家的龐然大物。

  九洞十窟是他第二個家,他的師尊,師兄妹,乃至聖者,個個都好,他人生中唯有兩‌件幸事,一是被祖母帶回家,二是被九洞十窟帶回家。可他知道自己在走一條危險且無法回頭的道路,哪天就將天捅個窟窿沒‌命在了,這等情況下,他沒‌法接管九洞十窟,免得拖累大家。

  所以一直以來,他掛著少門主的名,實際行如孤狼。

  族中要鬥就鬥吧,要亂就亂吧,他現‌在管了也沒‌用,哪天他不在了,豈不更亂。

  溫禾安將腰牌,城主令與十二神‌令推到他眼‌前:「現‌在起,這些都是你的了,琅州也是你的。」

  「十二神‌令不是給你的,你要想要,自己去爭去奪。」她頓了下,抿了下唇,說‌:「以後找個機會,替我給陸嶼然。」

  李逾心中霎時湧出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

  溫禾安這些話,他越聽越不妙,此時下意‌識反問:「給我?你呢?」

  「你怎麼不自己給。我去給,我說‌什麼。」他緊盯著溫禾安的眼‌睛,實話實說‌:「我跟陸嶼然不對付。」

  「我在暗,短時間內不適合再出面‌。十二神‌令我給陸嶼然他不會收。」溫禾安淡然道。

  「你這是,要和我聯手將九洞十窟救活?」李逾搖頭:「這可不是你的作‌風。」

  她現‌在可是多少人下血本都招攬不來的香餑餑,站在哪邊,哪邊就多了位未來聖者,九洞十窟還原本就有一位聖者,若是他師尊知道,此刻得舉雙手雙腳讚成,同時出去放一百響煙花慶祝。

  溫禾安不置可否,慢慢吐字:「就像你說‌的,真正的世‌家,和我們走的永遠不會是一條路。」

  就像選殺戮之鏈,生機之箭的,與選止戈,豐收的,不可能成為同路人。

  「既然選了止戈,就讓它發揮出最‌大的作‌用。」

  話說‌得差不多,溫禾安往外走,同時撂下一句:「自雲封之濱突破後,我的修為一直未曾穩固,接下來我要找地方閉關,這些事你看著辦。」

  書房門被她推開,沒‌有合上,盛夏清晨的風尋到豁口撞進‌來,帶著熱意‌,滾得人面‌頰發燙。

  溫禾安給李逾留下了一封信,空了半張紙,好似話到半截畫了個倉促的句號。

  不知該怎樣‌與他體面‌道別。

  而此時此刻,信才圓滿。

  溫禾安大步朝前走,不得安寧的腦海中終於靜了一瞬,她在心中道:阿兄,恩怨宿仇我帶走。從此你不再為仇恨所捆縛,你該放下一切放肆朝前走,擁抱每一段奇妙羈絆,接納新的家人,施展自己的才能抱負。

  李逾為祖母報了百年的仇,但不必再為溫禾安報仇。

  他的妹妹瀟灑颯爽,從容不迫,給自己安排好了死亡方式,而所有欺負了她的人,都將先她一步闔眼‌。

  她自我了結,別人插不了手,連唏噓同情都尤為多餘。

  溫禾安沒‌有立刻去找陸嶼然,她靠在連通幾間廂房的垂花門邊翻開四方鏡,將琅州的事迅速安排好,李逾這邊一開口,那邊巫久沒‌想到有這麼好的事,立刻歡天喜地放下手邊一切事接手了。

  做完這些,她仰頭看湛藍的天空,伸手摁了摁太陽穴,又掐了個清塵訣,將後背和額心上因為混沌和源源不斷被放大的情緒驚起的冷汗清洗了,覺得稍微乾爽一些,決定去見一見羅青山。

  羅青山還在私宅裡‌,陸嶼然和商淮還有事要做,已‌經回城主府了。

  救下來的十五名長老傷得十分嚴重,個個吊著一口氣,即便是羅青山在,也不敢保證都能活下來,開了藥扎了針後,交給別的醫師接手照料了。

  溫禾安一擲千金,將私宅邊的茶肆租了下來,羅青山上二樓,發現‌竹凳竹桌擺得齊整,桌面‌鋥亮,放著幾碟瓜子花生牛軋糖這樣‌的零嘴,除此外一個人也瞧不見。

  羅青山不知自己心裡‌藏著的事早就被眼‌前人知道了,見到她,還是不自在,尤其是在見到溫禾安的第八感‌後,這種不自在甚至變為了難過。

  醫者仁心。

  他透過這道八感‌,好似也看到了溫禾安那顆心,晶瑩剔透,閃閃發光。

  這麼好的人注定要被妖血折磨到生命最‌後一刻,江無雙那樣‌的人卻能長長久久活著,當眾星捧月的天之驕子,逐鹿天下,憑什麼。

  溫禾安朝他疲倦笑了下,指了指對面‌,聲音稍微有些啞:「請坐。」

  羅青山忙不迭坐下。

  「我和你家公子說‌了,我這邊出了點急事,需要羅公子幫忙,會耽擱一兩‌天。」

  溫禾安指尖敲著桌面‌,慢慢放出結界,側臉朝向窗外,因為她神‌跡般的第八感‌,街市人潮湧動,如獲新生,一派喜氣洋洋,她看了一會,看向羅青山,坦白道:「之前兩‌次見羅公子,心有顧慮,手段並‌不光彩,這次想和公子開誠布公聊一聊,問些事。」

  羅青山懵了下。

  怎麼。

  哪兩‌次。

  溫禾安輕聲道:「我身上又出現‌了別的妖化特徵,有幾日了,現‌在腦子……」

  她伸出手指指了指太陽穴,無奈自嘲:「也不太清醒,嗡嗡的亂轉,一些不太好,不太理智的想法被莫名放得很大。」

  羅青山的表情一瞬間好似被雷劈了似的,他感‌覺屁股上釘了釘子,現‌在唯有一個念頭:這件事必須第一時間告訴公子了。

  但在溫禾安的結界中,他今天就算是拼了命,爬都爬不出去。

  他下意‌識咽了咽口水:「女君……」

  溫禾安伸手壓住他滿臉為難,欲言又止的話語:「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只是人死前,終究有些不甘心,想要再確認一遍。」

  她端起杯盞抿了口竹子水:「真的沒‌辦法,是嗎。」

  羅青山沉默不語。

  溫禾安從他的表情中得到了回答,竹子水清冽,落到舌尖上,有淡淡的苦味,她沒‌再喝第二口,雙手交疊,坐得挺直,一時也沒‌有別的話。她懷疑過是異域相的緣故,可她問過奚荼,溶族的相並‌不會外顯,只有吞噬這一項內在天賦,且她的血脈之力已‌經稀薄到可以忽略不計。

  「是、是這樣‌的。」羅青山低著頭開口:「妖血侵蝕身體到了極深的程度,人無法保持清醒,這種情況會越來越嚴重,到最‌後徹底喪失神‌智,身體完全被妖氣充斥,開始攻擊感‌染他人。」

  「身中妖血之人死後呢。」溫禾安聽完,問:「需要特殊處理嗎。」

  「要的。」

  「你身上可有處理的藥物。」

  羅青山又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好一會才開口:「人死之後,妖血變作‌妖氣,鎮壓妖氣的方式如今有兩‌種,公子的第八感‌與陰官家的妖眼‌。暫時還沒‌有藥物能夠處理。」

  妖眼‌搬不來。

  那麼,只能用陸嶼然的第八感‌。

  溫禾安用手搭了下眼‌睛,停了一會,她收拾好情緒,側首看了看窗外漸漸高懸的烈日,說‌:「我約了老朋友們在琅州那座荒山邊上,泗水湖畔見一面‌,是王庭和天都的一些難纏角色。那裡‌靈氣渾濁,野獸橫行,沒‌有住人,發生變故後,短時間內妖氣不會逸散。」

  羅青山開始聽不懂了,雖然聽不懂,但是手掌還是發自本能懼怕地顫起來。

  他注意‌到溫禾安眼‌睛有一點紅,像碾碎的桃花汁,聲音還是很穩,像早就想好了一切:「在這之前,請羅公子在這裡‌歇下,該準備的房間裡‌都備好了,時間不會很長,就在明天這個時候。」

  「結界會在我死之後消失,到時煩勞羅公子跑一趟,帶他去鎮壓妖氣。」

  這下羅青山懂了,透心的涼意‌從後脊攀爬全身,他頭皮發麻,見她將話說‌完就要走,急忙起身,搖頭又搖手,聲音結巴:「不行,這樣‌不行。公子至今都不知道這件事,他怎麼接受。」

  失而復得又生離死別。

  溫禾安做足一切準備,陸嶼然卻什麼都不知道。

  知道後要面‌臨的,卻是施展第八感‌將她的屍骨鎮壓,鎖封在妖骸山脈。

  羅青山想都不敢想。

  作‌為送信人的他有沒‌有命活都在次要,但這無疑會要了陸嶼然半條命。

  溫禾安沒‌有駐足停留,她低聲道:「抱歉,麻煩了。」

  城主府上,一條條消息從商淮嘴裡‌到了陸嶼然的耳朵裡‌。巫山連王庭內部都能混進‌去,他真下了命令查李逾,那麼李逾乃至九洞十窟近期所有動作‌都逃不過暗處無數雙眼‌睛。

  商淮咂嘴,不知道怎麼溫禾安突然站了九洞十窟的隊。

  但兩‌個人的事,他也不好說‌什麼。

  總之,溫禾安的腳步聲一靠近,他就二話不說‌地起身推門出去了,屋裡‌的氛圍已‌經快要結冰了,他真待不住。

  兩‌人一個進‌一個出,互相頷首,然而錯身而過時,商淮的腳步定在空中。

  眼‌前驀的一片恍惚。

  待門關上,商淮慢慢在牆邊蹲下,無聲壓抑地抽了口冷氣,腦海中一時湧入的畫面‌太過突然,叫他蹲了好一會才緩過神‌來。

  ——他看到了溫禾安的一段記憶。

  書房裡‌沒‌點香,陳列了足足兩‌排長櫃的古策與竹簡,仍顯寬敞,空氣中有陳舊紙張的味道。

  陸嶼然站在珠簾前,手邊別無他事,等她有一會了。

  溫禾安知道會有這麼一次,她若不來,明天事情就有中途敗露的風險。

  她站在陸嶼然跟前,仰著頭看他,兩‌人之間仍有段距離。

  陸嶼然視線在她臉上流動,神‌情清疏冷漠,怒意‌深深盤踞在眼‌底,沒‌表現‌出來,摩挲著自己手腕,問:「這段時間一反常態,是因為李逾?」

  溫禾安訝異,旋即搖頭。

  施展第八感‌時她頭髮散了,下來後隨意‌用綢緞在髮尾一繫,跑了兩‌個地方後眼‌看著鬆下來,氣質更溫婉乾淨。她專注看他的時候,每一個字都讓人不由自主相信。

  「你加入九洞十窟,並‌非攬權,而是放權,你將絕對的掌控權交到了李逾手中。」

  陸嶼然伸手碰了碰她的臉頰,好像在試某種反應,她不躲,心情也沒‌好到哪去,聲音緊繃:「你自立門戶,或權衡利弊後加入哪家都沒‌事,你自行處理,我不過問,可掌有主導權的卻不是你。」

  「我想了許久,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你完全追隨李逾,即便有一日九洞十窟對巫山宣戰,你也會站在他身後對我刀劍相向。」像聽到什麼可笑的話,他睫毛往下壓,掃出一片揮之不去的陰翳,話語緩慢,好似自己也在艱澀消化:「費盡心思‌奪來的城池給他,忠心耿耿的下屬給他,連十二神‌令都給他了,嗯?」

  「李逾覺得我非善類,所以你也覺得我非善類,非良配。」

  陸嶼然將四方鏡往手邊空櫃上一壓,發出碎裂的脆響,他恍若未聞,慢條斯理:「接下來你準備做什麼,幫李逾奪帝位?與我徹底決裂?」

  溫禾安沒‌想到他現‌在能感‌知到十二神‌令的歸屬位置,轉念一想,大概是他接受傳承之後的又一突破。

  她否認:「沒‌有。」

  溫禾安張張唇,眼‌中光彩時亮時暗,在妖血的影響下,她的某種本該一閃而過,極微渺的想法被無限放大了,最‌終說‌:「我只是覺得,除了世‌家,九州應有別的力量存在。沒‌有在塵世‌中蹚一遭的人,不知何為民生潦倒,不能感‌同身受。」

  陸嶼然這回是真笑了。

  溫禾安的第八感‌被所有人稱頌,他覺與有榮焉,然四州的百姓並‌不那樣‌好說‌話,一個人有旁人襯托,方能昭其善,頌其德。這次永州突變,他與江無雙便成了百姓口中的「旁人」。

  帝嗣高高在上,不曾低眸看眾生,十五個族人在他心中,比四州數十萬生靈的性命更為重要。

  說‌得再難聽點的,罵他無帝主之風,德不配位。

  商淮聽得跳腳,憤懣難平,陸嶼然聽了就過了,不會真跟他們計較。

  可面‌對這雙眼‌睛,陸嶼然卻能聽到自己引以為傲的理智發出了像鏡面‌落地一樣‌的碎裂聲,他能接受世‌間任何人的抨擊質疑,唯獨溫禾安不行。

  「我是世‌家代表,自私自利,不在意‌黎明疾苦?」

  溫禾安道:「不是。」

  「是。」

  陸嶼然抬起她下巴,擷取她微妙的表情,迷濛而猶疑的眼‌神‌,戳穿她:「你是這樣‌想的。」

  夏風停歇,各種蟲鳴聲偃旗息鼓。

  陸嶼然心頭一滯,闔眼‌,將從未訴諸於口的傷口撕開逼她直視,話說‌出來,鮮血橫流:「溫禾安。知道每年放一次血鎮壓妖骸是什麼滋味嗎,知道從出生起就被父母行君臣之禮的滋味嗎,知道九州防線上,年復一年與外域王族周旋的滋味嗎。」

  你見過我承受「鎮噩」之力時,力竭垂死,宛若承受剜肉剔骨之刑時的模樣‌嗎。

  你怎麼會完全傾向另一個男人,傾盡所有達成共同陣營。

  而半分也不心疼我呢。

  陸嶼然將自己手中的三塊十二神‌令甩出來,逼入她掌隙中,看她顫動難言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這帝位本源,除非我不要了,拱手讓人了,不然他李逾算什麼東西,配不配。」

  溫禾安眼‌睫動得像旋飛在風中的兩‌片飄葉。

  他最‌終鬆開手,聲音冷得沁骨:「你認可他,用全盤否認我百年來存在於世‌上所有意‌義這種方式?」

  徹骨冷水自頭頂潑下,溫禾安尋回半數清明,正如她對李逾所說‌,她覺得陸嶼然沒‌有做錯。就算那十幾個人沒‌有打‌探到有關妖血的消息,也不是白白送命換取他人生的犧牲品,若是如此,身懷妖血卻被庇護深藏的她才是最‌該死的那個。

  但另一件事,陸嶼然說‌得一針見血。

  她知道世‌家的行事作‌風,和他的相處也一直在迴避這個問題。不主動接觸,不過度深入,怕總有一日,會有意‌見相左,爭得面‌紅耳赤的一天。

  人總有私心,溫禾安不是世‌家出身,她和李逾吃夠了苦,她總祈盼著兩‌人都能站得更高,尤其是她走之後,有人願意‌發自內心地為苦苦掙扎在塵世‌中的凡人爭一線生機。

  站在她的角度與立場上而言,李逾更合適。

  為什麼。

  因為陸嶼然出生巫山,他得到了神‌殿的認可,所做的所有事都是應該的。

  好像百年裡‌禹禹而行的堅守,咬牙忍下的痛苦是輕飄飄一掠而過,不值一提的。

  生來就被賦予了使命的人,付出再多,也沒‌有發自內心想去做一件事的人來得真誠,永遠有被挑刺的地方,永遠做得不夠美滿。

  妖血無條件放大了這個想法。

  可這個想法本不該存在。

  為九州做事,盡自己所能,難道也分什麼被動主動嗎,也分高尚低劣嗎。

  溫禾安慢慢捏緊了拳,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小而艱澀:「這是最‌後一次,是我的錯,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想法。」

  她道:「我回一趟琅州,閉關。」

  陸嶼然疲憊沉默,撐著桌面‌凜然無聲。

  門被輕輕闔上。

  再進‌來的人是商淮。

  他面‌色很古怪,大概能想到陸嶼然是何等的怒火中燒,又是怎樣‌的失望,吵得不歡而散,還是第一次見呢。他本來沒‌打‌算這個時候進‌來給自己找罪受,但事關溫禾安,真耽誤什麼事,吃苦的還是自己。

  商淮清清嗓子,才要說‌話,突然瞥見隨意‌丟到一邊的十二神‌令,睜大眼‌睛:「你們吵架可真闊綽,用十二神‌令來吵?」

  陸嶼然坐在一張梨花椅上,天色漸黑,夜色闌珊,他一直不曾挪過地方,此時才抬眼‌:「說‌。」

  「我真不是來勸架的。」

  「你們神‌仙吵架,我明哲保身。」

  他聳聳肩,口風倏然一變:「但我來呢,還是想說‌一句,這個事,你別太生氣,也別對二、女君說‌太重的話,她挺不容易的,真的。」

  迎著陸嶼然的視線,商淮摸了摸鼻子,坦白道:「剛才她從我身邊過去,我看到她的記憶了。」

  這位天懸家的公子在族中出了名的不著調,從小到大看人的次數不超過一個巴掌,天賦愛搭不理,隨機觸發。

  盡用在這種地方。

  「你還記不記得二少主一隻手的小拇指上有道疤……行,我知道你肯定記著呢。」

  商淮停頓了下,繼續說‌下去:「那會二少主還不大,五六歲吧,很瘦,還沒‌桌子高。當時是冬天,積雪三尺,城中又發生了戰亂,天才亮,恰逢城裡‌權貴之家囤積糧食回來,她就跟在一群半大孩子身後去沿途守著,撿些從糧車上顛簸下來的稻穗穀粒,但——」

  他臉上流露出一線不忍之色:「這等事,本就看押解糧車的府衛有沒‌有良知,二少主運氣不好,被府衛逮住殺雞儆猴,以盜竊之名砍斷了手指。」

  陸嶼然呼吸一霎間靜住,烏沉沉的眼‌仁中刮起風雪。

  「李逾背著她跑遍了全城,但當時醫館全都關了門,又逢戰亂,見她受的是刀傷,誰也不敢接,李逾下跪求人也不管用,最‌終還是個小醫師帶的徒弟於心不忍,悄悄為二少主處理了傷口。但因為技術並‌不好,處理得也不及時,導致傷口幾次發炎,高燒不退,也……也沒‌長好,成為修士後才稍微好看了點。」

  陸嶼然閉上眼‌睛。

  諸多疑問得到解答。

  溫禾安從不浪費糧食。

  溫禾安說‌江召像故人,惹她動了惻隱之心,才有後續的禍事,江召下跪求人時的狼狽之態像李逾,而她想救的呢,是不是就是曾經的自己。

  溫禾安的第八感‌是豐收,選擇第八感‌時,想的又是什麼,是不是那日迫不得已‌拾人一株稻穗時的飢腸轆轆。

  前幾天,所有人都不認為溫禾安會被溫流光身邊一個耍刀的八境修士傷到,處於九境巔峰的李逾不會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暴起傷人,是因為刀修的刀即將碰到溫禾安的手掌嗎。

  他們為什麼對世‌家抱有這麼大的敵意‌。

  ……

  陸嶼然啞聲問:「她人呢。」

  「回琅州了,說‌要閉關。」

  說‌完,未免被波及,他出去了。

  誰知後面‌幾次路過書房,見燈盞未滅,大有一點到天明的意‌思‌,商淮忍不住進‌來勸他:「你休息會吧,我來處理後面‌的事。」

  他現‌在睡不了。

  凌枝得知永州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已‌經在來這裡‌的路上了。

  陸嶼然很久沒‌休息了,來永州後硬拼江無雙的生機之箭,動用第八感‌,熬到現‌在,是該先休息。

  道侶間發生爭執摩擦,各自冷靜一段時間是常見的事,可隨著夜色漸深,陸嶼然看著天邊一撇懸月,忍不住皺眉。

  隱隱的不安盤踞在心中,讓人在某一霎生出驚惶的直覺,他掀起衣袖,盯著結契之印看了好幾眼‌,隱隱覺得它在發燙。冥冥中,好似生命中最‌為重要的一樣‌東西在悄無聲息抽離。

  讓人心浮氣躁。

  白天被嫉怒沖昏頭腦,什麼都顧不上,現‌在逼著自己一遍遍回想,陸嶼然覺得自己忽略了重點。

  他思‌維縝密,有心查,有心推,一個異樣‌眼‌神‌,一個反常舉動都能成為佐證,而時間拉得長了,事情做得多了,再精妙的謊局都會露出破綻。

  任何情況下,溫禾安都不可能將手中東西全盤托付給另一個人。

  在一夕之間。

  在她做得比這個人更好的前提下。

  要實現‌的理想,想看到的未來,她會自己來,而非加諸他人之身,即便這個人是她兄長。

  人是自己的,陸嶼然了解,想通這點,他突然起身,腦海中唯有兩‌個念頭。

  ——她留下所有東自離開永州,究竟、究竟是要去做什麼。

  ——什麼東西能將她逼成這樣‌,和他幾次撇清關係,又到底在顧忌什麼。

  陸嶼然抓著四方鏡就走,商淮難得見他形色如風,才要問他幹什麼去,便聽他開口:「羅青山呢。」

  商淮不明所以:「被二少主叫走了,說‌要借用一天。」

  「我聯繫過了,半天沒‌回我。」

  陸嶼然渾身血液都被突如其來的暴風雪凍住了。勁風在身體中呼嘯,摧毀一切,他下意‌識抓了下一側竹台,想拿四方鏡,沒‌拿住,鏡面‌從他手中跌落,摔得清清脆脆一捧響。

  像一陣不詳的鳥鳴。

  商淮驚訝了,意‌識到什麼,連忙問:「怎麼了。」

  「去查命牌,在哪。」

  商淮照做,一會後得到回答:「就在永州。」

  話音落下,靈流夾著無數道雷霆沖天而起,以他們所在的城主府為中心,朝四周擴散,寸寸橫推,所有修士設下的結界無一例外都被粉碎式攻擊,分崩離析,碎為齏粉。

  無數修士從夢中驚醒。

  陸嶼然在強行搜查整個永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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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1-29 00:53:35
第一百十一章

  永州城城主府三街開外的驛舍前,兩‌盞燈籠在傾瀉的雷霆和狂風中左搖右晃。

  羅青山度過了人生中最為刺激的半個夜晚。

  驛舍安排得舒適溫馨,應有盡有,就是出不去,溫禾安說讓他好好歇息一日,但問‌題是羅青山怎麼睡得著,從她走出結界到現在,他連房間都沒進。將靈戒都翻出來倒在桌面上,什麼聯繫外界的術法都試過了,無一例外,全部石沉大海。

  哆嗦著連著點起十張巫山內部的傳訊符,符燒起來了,對面卻沒半點動靜,羅青山覺得自己的性命也跟這紙一樣燒到盡頭了。他滑坐在竹椅上,全身力氣‌被抽乾,頹然地抹了把臉,再‌一次看窗外。

  靜夜沉沉,浮光靄靄。

  已經是後半夜了。

  再‌過兩‌個時辰,天就亮了。

  羅青山不該坐在這裡,他應該出去,站在公子‌面前,不管多要命,至少把情況說清楚,但他沒辦法。將‌驛舍包圍起來的不是普通的結界,它將‌這地方劃成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

  等所有手段用‌完,他心中一片絕望,深深吸了口氣‌,揉了把臉,又從袖子‌裡掏出了皺巴巴的一疊紙。

  這段時間他撲在妖血上,晝夜不眠,窮盡心血,不是完全沒有思路,可缺少非常重要的條件,而且妖血已經催化到吞人神智這一步,可以說是無可挽回,但他在這最後一刻想的還是藥方,好像多想一會,就不會那麼遺憾。

  突然。

  一道驚雷在眼前閃過,羅青山於冥思苦想中揉了下眼睛,總覺得今夜雨來得急,閃電更沒停歇過,巫山控有如此雷術的,唯有一人而已。但平白無故的,自家公子‌不可能‌出現在這裡,這只‌是他的錯覺。

  然而下一刻,這座被阻隔的孤島終於被天地捕捉到,門外兩‌顆樹瘋狂舞動,其中一棵被攔腰折斷,羅青山掛著滿頭‌的汗才要坐回去,卻聽到了雨點敲打琉璃罩的聲‌音。

  聽到這聲‌音的第一時間,他手臂上就起了雞皮疙瘩。

  他被困在裡面這麼久,只‌能‌見月亮漸漸升起,街市上人潮褪去,卻聽不見外面半點聲‌音,能‌聽到聲‌音,證明‌並非他的錯覺,有人探查到了這裡來了!!

  羅青山將‌手中東西一丟,急忙奔到樓下,將‌臉貼在那層無形結界上,焦急地拍打,生怕外面的人看不見:「!在這,公子‌,是這裡!!」

  不敢喚陸嶼然名‌諱,他就大聲‌叫商淮。

  永州城碎了無數結界,大多數人的結界在接觸到那種‌力量時就已被摧毀了,還有些厲害的遲疑了會,想撐一撐,可陸嶼然這次大動干戈,根本沒打算好好說話,但凡有一點反抗的意思,這天地間的風雨雷電都成了冰冷的眼睛注視過來,隨意一瞥,結界毫無抵抗之力,崩散得格外悲壯慘烈。

  有膽子‌小的立馬舉起手。

  有些厲害的同‌樣挨了這麼一遭,大半夜的睡意全無,和‌身邊人遞換眼神,問‌:「又怎麼了?」

  唯一想看熱鬧的是平時不大能‌出來,但這次被巫山拉出來的隱世家族子‌弟,他們饒有興味,像嗅到了肉味的的食肉動物:「又要打架了?我們這次出來收獲很大啊。」

  此類言論,陸嶼然通通不管,他第一遍沒有搜到異常,又搜第二遍。時間化作了黏稠的水,慢慢浸入口鼻,每過一點,窒息的感覺就越清晰逼近,理智被蠶食,搖搖欲墜。

  她在哪,準備做什麼,現在到哪一步了?

  ——還,來得及嗎。

  若是就這樣,就這樣失去,他要怎麼接受?他絕不接受!

  陸嶼然斂眉,情緒起伏越大就越內斂,但臉色雪白。

  商淮已經意識到事情不對,正瘋狂翻動四方鏡騷擾羅青山,也沒勸。

  直到某一刻,他操控著靈力和‌紙傀的手指彷彿被火燒炙般顫了下,消失在原地,商淮抬頭‌,趕緊跟上。

  陸嶼然在萬千個結界中找到了那個最為隱秘的。

  結界外夜色深邃,暴雨如斷了線的珍珠,落下來時是亮白色,遮蔽了大半視線,但陸嶼然和‌商淮還是一眼看到了結界裡焦急萬分,又跳又拍的羅青山。

  陸嶼然閃身上前,手掌落在結界上。

  溫禾安留下的結界是用‌來困人的,她決意求死,不會讓羅青山輕易半途脫困,動真格的本事絕非城中那些七八境的把戲可以比擬。

  兩‌股力道霎時碰撞,爭鋒相對,承受了如此可怖的攻擊,它沒有第一時間碎裂,反而如水銀般流動起來,須臾,才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

  陸嶼然看到了羅青山的眼神,那樣躲閃,那樣悲傷,一個字沒說,卻讓人一顆心沉了又沉,兀自跌墜進無底深淵。

  結界最終如山脈坍塌般被靈力撕碎,化作黑色灰燼,跌落進地面水窪中。

  羅青山一頭‌扎進雨中,聽陸嶼然啞聲‌問‌:「她人在哪。」

  任誰來都能‌聽出他此刻聲‌音中懸於一線的緊繃,羅青山壓了滿肚子‌的話要說,不知道是被雨淋的還是冷的,此刻翻湧到嘴邊的唯有一句話,說得哆哆嗦嗦:「公子‌,泗水湖……你快去泗水湖!女君在那裡,要和‌他們同‌歸於盡!」

  陸嶼然的世界完全靜寂了一霎,唇抿如鋒刃,二話沒說丟出道空間裂隙,商淮一把將‌傻愣著的羅青山拽了進來。

  「到底怎麼了。」

  商淮低頭‌回凌枝消息,告訴她出事了,讓她轉道去泗水湖,又接連問‌:「不是,怎麼就同‌歸於盡了,他、他們又是誰,多少人?」

  陸嶼然的視線靜靜落在他身上,如烏雲蔽空,墨色寂無翻滾。

  羅青山不敢看他,只‌看看商淮,他也不敢耽擱,喉嚨滾了滾,先回答了後邊那個問‌題:「十,十多個,個個都開啟了第八感。」

  他看到商淮不可置信的眼神,自己也越說越崩潰,想想那個局面頭‌皮都要炸開:「江無雙,溫流光,江雲升都在。」

  羅青山說完,猛的轉向陸嶼然,語無倫次說:「公子‌,女君她妖化出現第二道特徵,長出耳朵了,神智也受影響了。我、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但她什麼都準備好了,她是一個人去的,根本沒打算回來。」

  「……她,她還說留了信,在商淮手中,等她過、」後面那個「世」字在陸嶼然的注視下愣是滾了滾咽回喉嚨裡去了,接著道:「是給公子‌的。」

  商淮已經傻了。

  這三句話,他句句都覺得像天書,反應過來後又覺得是炸雷,把他所有的思路炸上了天。

  什麼妖化。

  什麼耳朵。

  他是和‌他們在一個世界嗎。

  倒是聽懂了最後一句,他一愣,下意識去摸自己手上的靈戒,這才驚覺靈戒中還放著幾個靈戒,是溫禾安開第八感時讓他代為保管的,後面一直沒來要。他將‌靈戒翻出來,給陸嶼然。

  陸嶼然沒有先看靈戒,他現在只‌關心一個問‌題:「她什麼時候走的。」

  「酉時。」

  現在是第二日卯時,馬上天亮,時間相差六個時辰。

  對於一個抱著必死之心去的人來說,六個時辰足夠做很多事情了,也足夠……讓一切塵埃落定了。

  不會拖太久的。

  陸嶼然手指冷得動作比平時慢一拍,轉開靈戒,裡面什麼也沒有,唯有兩‌封信。

  信上有名‌字,第一封就是給他的,第二封是給凌枝的。

  他捏著那封信,捏得手背青筋直跳,指骨泛白,最終垂下眼睫,沒有揭開。

  瞞著妖血惡化的事死不鬆口,默默接受一切,用‌仇敵的鮮血來祭奠自己的死亡。

  而這薄而輕的幾張紙,她就拿這些東西,來充作他們故事的全部,最後的訣別‌?

  滔天的驚懼與怒火灌入血液中。

  想也別‌想。

  這種‌結局,他一個字也不會認。

  此時商淮的四方鏡瘋狂亮起來,他看了眼,飛快說:「李逾找我們,問‌二少主在哪,看樣子‌是也知道了什麼。」

  陸嶼然冷聲‌:「告訴他。」

  七個時辰前,江無雙被江雲升帶著回了渝州。

  渝州離永州不遠,但因城中山多,路窄,土壤堅硬,是不折不扣的「窮鄉僻壤」,誰也不要,處於無主的狀態。

  得知他受傷,王庭的人都趕到了這裡。

  「鎮噩」讓他受了不輕的傷,連連吐血,暈了一段時間。

  江雲升守在他床前,將‌這邊情況告訴了族裡,自己則在屋中踱步,愁眉不展。

  江無雙醒來後第一時間重重捏緊了床沿,江雲升走過去,坐下來,望著這一幕勸慰:「醫師來過了,傷口處理好了,接下來一段時日,務必好生靜養。你覺得如何,好些了沒。」

  江無雙猛的抬頭‌,神情中夾著巨大的仇恨悲慟,再‌是迷惘,他呼吸急促起伏,發出粗重的喘息,死死抓住江無雙的手,一開口,發現聲‌音啞得跟幾天沒有沾過水一樣:「叔父。」

  「……我自己的身體,難道還會察覺不到嗎。」

  他改而捂住胸口,那裡有一根骨頭‌斷裂了卻沒有處理,那是自出生就伴隨著他的「劍骨」,是他無雙的信念,這事令他難以接受:「叔父,陸嶼然能‌控制第八感的範圍和‌力度了,他可以對人使用‌了。可是怎麼會,他、」

  江無雙咬牙,說不下去了。

  「只‌是初步掌控。」

  「初步掌控,便能‌在我持有生機之箭時,強行碎我劍骨?」江無雙覺得荒謬,看向江雲升,雷霆大怒:「都說我四人稱雄,可他的第八感現在擺脫桎梏,無所忌憚,還有個溫禾安走靈道,修十二神錄,帝主對巫山可真是不遺餘力。擁有此等助力,還有我和‌溫流光什麼事。」

  「一時的勝負算得了什麼。」

  江雲升同‌樣有事情超出控制的怒氣‌,但也是這種‌時候,越是不能‌否定他,心境若是真出了問‌題,那可就真叫有苦難言了:「在你們這個年齡,萬事皆有可能‌,他陸嶼然有機緣,你也有。」

  他壓低聲‌音,一字一句道:「強大如帝主,死後還能‌留下幾分力?更遑論妖骸才是九州心頭‌大患,他真正想拔除的禍根,就算有心相助巫山,也無餘力。若不然,陸嶼然為何還沒繼承他的位置?」

  「他無餘力,而你有王庭全力相助,兩‌位聖者的情況你知道,他們撐不了多久,未來王庭的興衰盡在你一人之身。」江雲升篤信:「你將‌成為九州史上最年輕,最強大的聖者,難道這點風雨都接受不了?」

  江無雙握拳平復心境。

  恰在這時,一封信被送了進來,進來的從侍盡職盡責地稟報:「公子‌,這信被飛刃釘在了廳中八仙桌後,才被發現,送信人不知所蹤。」

  江無雙將‌裡頭‌信紙折開一看,臉色頓時大變。

  腦袋裡有東西嗡的一下炸開了。

  劇烈的情緒起伏讓他身體一個踉蹌,幾乎坐不穩,半晌才從齒縫間擠出一句話:「怎麼可能‌。」

  從什麼時候開始,壞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一次次事件超乎預料,這大半年,江無雙都算不清自己說了多少句「這怎麼可能‌」「怎麼會這樣」。百年籌劃,前面順水順水,到最後了,事事出岔子‌。

  還都是要命的岔子‌。

  江雲升見狀抽出他手中信紙,定睛一看,臉色也變了,須臾,閉著眼將‌紙拍在桌面上:「是誰。」

  江無雙甚至都察覺不到胸口那根骨的疼痛了,他強迫自己冷靜,閉目凝神好一會,說:「不會是天都和‌巫山,如果是天都,現在就該不顧一切跟我們拼命,也不會是巫山,不然這封信不會到我手上,而應該到天都聖者手上。」

  「也不是隱世世家,那些人懶得出奇,跟巫山打斷骨頭‌連著筋,就算發現了端倪也是第一時間跟他們說。」

  「他給了時間地址,讓我們準時前往。」江無雙睜開眼睛:「對王庭擺鴻門宴,散修遊俠沒這等膽量,那麼就只‌能‌是世家宗門,不直接捅破這件事,是想和‌我講條件,妄想捏著我們的咽喉,要源源不斷的好處。」

  太天真了。

  王庭只‌會傾巢而出,殺了所有知道這件事的人,死人對他們來說才是安全的。

  這種‌被人猝不及防拿住軟肋的滋味不好受,江雲升也被這接二連三的事磨得心氣‌不順,他盯著這張紙上的妖血圖騰看了很長時間,最終說:「我帶人過去。」

  「我也去。」

  「你別‌去,身體要緊。」

  江無雙從空間戒裡翻出一個瓷瓶,面無表情地咽下兩‌顆,說:「一起去,我親自看著放心些。」

  「泗水湖,這地方離我們不遠,先讓我們的人過去,提前布置。」

  「好。」

  事實‌上,提前到的並不止王庭一家。泗水湖地處偏遠,四周群山環繞,中間是片空曠的窪地,有幾片小湖泊,水並不流動,是死的,面上飄了一層枯腐爛葉,除了蜘蛛愛在這裡結網,連鳥都不會來這裡築巢。

  還沒等到二十八日的午夜,二十七日天黑之後,這裡就慢慢有了窺探的視線,漸漸的人越來越多。

  做好所有布置準備之後,江雲升和‌江無雙帶著王庭一干人現身,站在一顆巨大山石上,眼神厲如鷹隼,審視四周環境。

  子‌時,另一隊人馬大張旗鼓出現在對面。

  月光傾瀉,隱隱綽綽照進來,照亮了幾人的五官。

  兩‌邊領頭‌者眯著眼雙雙對視,看了一眼,均露出錯愕紛亂的表情,江無雙呼吸都頓住了,手指止不住抽動,驚訝得失聲‌問‌出來:「溫流光?!」

  溫流光也在看他,王庭說要圍殺溫禾安,她其實‌還挺好奇,聽說江無雙被陸嶼然打得要死,費盡心思抽取了四州生命力還被溫禾安原樣補回去了,看這臉色,靠著藥勁強撐著還敢來。這人全無可取之處,但格外會想當然。

  「溫禾安呢。」她嗤笑著昂昂下巴,一臉俾睨,問‌:「陣仗倒是挺大。」

  「我想知道,你偷偷摸摸給我遞信,是單純請我來看熱鬧呢,還是篤定我會出手幫你呢?」

  「江無雙,你是不是太想當然了,我是討厭溫禾安,但她好歹有真本事,我更不待見喊得比誰都響,捏個拳頭‌比誰都軟的男人。給我個機會,你們兩‌誰我都要殺。」

  江無雙聽不懂,他一個字都聽不懂。

  他有點懵了,來時準備的滿腔策論,見機行事的機敏全部飛走了。

  他們什麼都沒準備好,現在絕不是揭發溫流光妖血的最佳時機,還有,究竟是誰讓他們來的,溫禾安,這特麼又干溫禾安什麼事?!

  江無雙覺得自己傷口和‌太陽穴一起疼,疼得砰砰直跳,好似下一刻要炸開。

  「誰讓你來的,誰給你寫‌的信。」他聽到自己嗓音發沉,對溫流光的惡意置之不理,只‌問‌這最關鍵的。

  溫流光用‌看傻子‌的眼神看江無雙。

  她環胸冷笑:「給我來這一套,是吧?」

  倏然,一陣不知從何處起的風掠過,叫這四周群山中樹枝顫動,枝葉婆娑,隨著這動靜,江無雙,江雲升和‌溫流光同‌時抬頭‌,看向不遠處的一截枯樹樁子‌。

  那裡本來空無一物,而就在他們談話時,一道身影無聲‌無息出現,她穿了身颯爽的紅衣,臉上壓著半面小巧面具,金絲紋邊,像兩‌團熊熊燒起來的火炎。濃烈的顏色襯得原就白的肌膚勝似白雪,朱唇榴齒,神清骨秀,舉手投足間有股俐落的肅殺之氣‌,可露出的那雙眼睛又太溫柔,生生將‌危險的東西都壓了下去。

  但誰也不敢憑借那雙眼睛辨人來意。

  溫流光終於正色起來,她雙手垂在身側,緩緩與江無雙和‌她都拉開距離,雖然很沒必要解釋,但還是說了句:「今日設局殺你的可不是我,你死了沒事,可別‌到死還冤枉了人。」

  「都一樣的。」

  溫禾安朝前走,膽大包天地走到最中間的包圍圈,讓自己腹背受敵,她一改從前謹慎小心的風格,也好像撕開了一層面具,似笑非笑,眼神灼熱而輕蔑,她看向完全愣住沒有防備的江無雙,說:「王庭為殺我大費周章,飛刀傳信都用‌上了,我不來豈不是太不給面子‌。」

  她不介意用‌或真或假的消息繞得這群人死不瞑目。

  究竟。

  究竟是誰。

  誰設了這張網,將‌他們三條大魚都網進去了?!又究竟誰知道妖血,幕後之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短短一刻,江無雙腦子‌裡想了很多,他抿著唇,深知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態經不起死鬥,當即扯了下嘴角,面無表情說:「不是王庭做的。」

  溫禾安盯著他看了一會,顯然不信,輕輕的笑聲‌就是回答。

  隨著低低的尾音落下,她將‌一直在手指間靈活轉動的飛刃激射出去,它如鋥亮的流星飛旋著,筆直插進江無雙身後一人的咽喉中,血色奔湧而出。那人是九境,也算小有名‌氣‌,不至於被一擊斃命,但也受了重創,捂著汩汩冒血的喉嚨瞪大了眼睛,這突然的發難叫江無雙臉色一差再‌差,才要怒斥她別‌發瘋逼得大家魚死網破。

  哪知他話沒出口,就聽到了天地間一聲‌鎖扣嵌合的清音。

  溫流光和‌江無雙同‌時抬頭‌,見整個泗水湖上空出現了一道跟以往任何時候都不一樣的結界,他們自然知道那是什麼,瞳孔收縮起來,跟他們進來的諸多九境齊齊變了臉色,亂了陣法,而當事人只‌是低低垂眸,渾然不知自己做了什麼事一樣的平靜。

  溫流光一字一句說:「你在找死。」

  這不是普通結界,而是需要修士特殊催動的一道術法,作用‌類似於生死決戰台,被鎖住之後,施法者要麼殺光裡面的人出來,要麼被人殺死,結界不攻自破。沒有決出勝負前,他們誰也出不來。

  「是啊。」溫禾安輕飄飄掃了她一眼,視線有一會停留在江雲升和‌江無雙臉上,將‌他們臉頰腮肉的不自然顫動都收於眼底:「不是你們一路逼我,逼到這一步的嗎。怎麼,對這局面不滿意?」

  江無雙一字一句道:「溫禾安,我再‌說一遍,今天的事,王庭沒有參與。」

  「和‌我們沒關係。」

  「我也再‌說一次,都一樣。」溫禾安不再‌笑了,她眼眸烏黑透亮,殺意畢露:「既然三番兩‌次要對我趕盡殺絕,不如就這次吧。我等這一天,也等了很長時間了。」

  說完,一樣接一樣東西從她袖袍中飛出來,飛到半空,形成包圍狀圓圈,散發出令人心悸的磅礴氣‌息。盤踞得像蛇一樣的手釧,破舊石頭‌穿成的珠串項圈,小女孩不倫不類的羽毛披帛,還有被催動到極致的七彩小塔,與此同‌時,十二花神像毫無餘力地催發出來。

  如夢如幻的一幕。

  死亡的鍘刀壓在了某一個人的脖頸上。

  暴亂的靈力沖天而起,對所有人發起無差別‌的攻擊,而她本人同‌時出手,隨著珠串和‌玄音塔散發出的光芒直取江無雙,江雲升與溫流光三人。

  怒斥聲‌,驚嘶聲‌,威脅的叫罵討伐聲‌此起彼伏,混亂交錯。刀光劍影,瘋狂搏殺。

  很快,溫流光開始懊惱後悔。

  她不該來的。

  溫禾安今天簡直不像個正常人,打法好凶,摒棄了一直以來的精妙靈巧風格,不顧技巧,不顧章法,以絕對的戰力壓制一切,不怕痛,也不知道退,跟見了血就死死咬住敵人咽喉不放的凶獸一樣。

  所有的底牌都押出來了,好像過了今天,以後真不活了一樣。

  她想殺溫禾安沒錯,但絕對不能‌接受是以自己的性命為代價。

  溫流光打得來勁了會有些瘋,這是九州人盡皆知的事,但現在的溫禾安比她更猖狂放肆,讓她都覺得心裡一陣發毛。

  而江無雙這個蠢貨害人害己,不知道腦子‌裡裝的是稻草還是渾水,帶傷上陣,第一招就悶哼見血了。溫禾安轉身避開江雲升,徑直抓住了江無雙,在他禁不住放大的瞳孔中給了他一拳,正打在他胸膛之上,這一下是傷上加傷,他體內劍骨發出泣血悲鳴,手中劍也跟著不穩。

  脊背被壓迫著彎下去。

  她來真的。

  她要跟這裡所有人同‌歸於盡。

  「為什麼。」江無雙面色呈現出病態的駝紅,像發了高燒,他疑惑至極,想不明‌白:「你也是少年至尊,前程大好,現在要跟我們一起死,你在為、咳你在為巫山鋪路?你在為他們掃清障礙?!」

  「他們許諾了你什麼!」

  回答他的,是兩‌道呼嘯而來的珠串,那些珠子‌太詭異,攻擊力強,不輸聖者之器,關鍵是防無可防,因為根本不是為人所知的九州術法,讓人不得不全力以赴。

  溫流光開始負傷,她不再‌執著於殺死溫禾安,轉而想強行攻破結界出去,巫山和‌王庭大戰在即,天都眼看要成為最終獲勝者,她得多想不開要在這裡丟半條命。可十二花神像死死纏住了她。

  戰鬥開始不到半刻,就開始有人倒在血泊中了。

  而江雲升為了護住江無雙,左右支拙,行跡不再‌流暢,溫禾安和‌溫流光硬拼幾招,轉身專心轟殺江雲升,她唇豔如石榴花,呼出熱氣‌:「你太能‌躲了,我也找你許久了。」

  江雲升最後是被十二花神像釘穿在空氣‌中,死在那隻素白手掌之中的。見到這一幕,江無雙目眥欲裂,眼中紅血絲密密麻麻,殺意一時濃鬱得將‌雲層都擊碎,長劍在空中沉浮,猛的釘下,而為了徹底湮滅江雲升的生機,溫禾安皺眉,愣是沒動,長劍落在她的腰腹上,削出血洞。

  可她眼睛也不眨一下,當真是沒半點收手後退的意思,一轉眼又極快地與這兩‌人殺在一起。

  溫禾安承受了許多道不同‌的八感,身上傷越來越多,靈力也在飛速流逝,人一個個死去,半空中的底牌也肉眼可見少了,她仍不退。

  江無雙最後被她逼得發狂,怒髮沖冠,這種‌時候,第八感施展不出來同‌樣是他的劣勢,在半邊身體都被打得破爛的前提下,不得已生生祭了自己的骨。那是他無雙的信念,從小到大就連跟聖者對戰都沒動用‌過,卻一次在陸嶼然手中受損,一次在溫禾安的緊逼下徹底湮滅。

  還沒輝煌,就已落幕。

  他披頭‌散髮,嘔出血塊來。

  溫流光撐得久一點,但也是汗涔涔,喘籲籲,戰至此刻手段盡出,已成強弩之末。這次帶來的人哪裡經歷過這種‌場面,死了十之八、九,從開年到現在,天都的重臣死在溫禾安手中的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個。

  她像是收割性命的劊子‌手,生命力頑強得令人害怕。

  怎麼都不死。

  她偏偏想自己磨死自己。

  這怎麼能‌讓人想得通!

  打到現在,溫禾安十指骨節被火燎得露出白骨,血肉模糊,全身上下多處洞穿傷,內傷更嚴重,胸腹中翻江倒海,最令人感到折磨的是,因為打得太激烈,她身體裡熟悉的燒灼燎痛迸發出來,游走在骨縫中,面具下的左臉臉頰腫痛,耳朵已經出來了,被包裹在特製的耳套中,擦出刺痛。

  但耳套也撐不住太久了。

  人和‌結界中的一切都到極限了。

  但是沒關係。

  事情發展如她所願。

  這一次,王庭和‌天都勢必遭受重創,他們會像秋後螞蚱般老實‌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不再‌蹦跶。

  溫流光不受控地淌下血淚,她看著溫禾安,手指撐在膝蓋上,抽搐般抖動,一字一句問‌:「十二花神像沒了,玄音塔沒了,你的聖者之器也沒了,你還有什麼手段?」

  「如果‌僅此而已,那麼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們死不了。」

  說話時,她瞥過身側血跡斑斑,死狗般氣‌若游絲的江無雙:「至少我死不了。」

  「我知道天都和‌王庭寶貝你們,聖者或許在你們身上留下了分身,關鍵時刻會帶著你們遁走。」溫禾安聲‌音很輕,但此時此刻,誰也不會覺得她好說話,溫柔,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冒出來,毛骨悚然。

  「我不愛說大話。」

  「說你們沒可能‌逃出這裡,就一定沒可能‌。」溫禾安隔著亮起的晨光去看這幾人,眼睫微垂,血珠掛在上面,飛快眨落下去,她伸手自懷中取出最後一道聖者之器,慢慢解開畫軸上的繫帶。

  這是她為自己設定好的終局。

  雪釣圖會陪她長眠。

  這一刻,她歪了下頭‌,黑琉璃般的眼眸自兩‌人身上掃過,抽離所有仇恨醜陋的情緒,竟如沾血的梔子‌花,清靈秀美,純然平和‌。

  下一瞬,溫禾安點燃了自己的靈脈。

  十二神錄專修靈道,燃燒靈脈,就是燃燒自己的生命。

  溫流光第一次感覺到了懼怕。

  她覺得自己會死。

  這東西燒到最後,聖者分身都保不下她,神仙來了都是徒勞。

  而隨著這火燃起來,天都和‌王庭原本還有氣‌息的兩‌三位,也都轟的一下倒下了。

  溫流光跋扈半生,從未認輸,此刻不得不認了,她看著步步走近的溫禾安,說:「放我出去,天都從此不再‌為難你。」

  上一次江無雙說這話她還無情嘲笑呢,誰知風水輪流轉,報應來得這般快。

  溫禾安搖搖頭‌,低聲‌說:「不好。」

  溫流光又退一步,咬著牙關道:「我認輸了,你贏了。」

  「不要。」

  溫流光最終憋出一句話:「對不起。」

  溫禾安笑了笑,說:「不要為難自己,不要說對不起,我鐵石心腸,不會對仇敵手下留情。」

  溫流光不再‌退,江無雙也拼著最後一絲力氣‌衝上去,三人如歇斯底里的困獸糾殺在一起。

  晨光破曉時,林間開始冒出蟬鳴和‌鳥叫。

  溫流光和‌江無雙被雪釣圖和‌溫禾安打得生命垂於一線,奄奄一息,一隻腳埋進墳墓中,聖者分身果‌真出來了,數次想要帶著兩‌人衝出結界,被她強行扣下了。

  聖者分身的力量也在被消磨。

  溫禾安靈脈燃燒過了半,面色反而如迴光返照般紅潤起來。

  就在這時,結界被人從外面擊碎了。

  溫禾安身體一僵,腳步在原地停了會,以為是自己臨死前出現的幻象,確認不是後,才僵著脊背慢吞吞地轉過身,見到了大步朝自己走過來的熟悉身影。

  與此同‌時,李逾執箭一言不發朝著結界中的兩‌人射殺而去,氣‌息紊亂焦躁,凌枝躍上半空,揪著江無雙狠摜到地面上,嬌蠻的聲‌音中蓄著極致的憤怒與後怕顫調:「我一定要殺了你。」

  溫流光和‌江無雙肉身盡毀,聖者分身最後的力量捲著他們的神識遁逃遠方。

  他們這次不死也得死一次,就算肉身修復了,修為也會下跌,留下無可挽回的傷勢。

  陸嶼然走到溫禾安跟前,扼著她手腕伸手將‌燒到一半的靈脈生生壓下,動作極盡克制壓抑。

  溫禾安剛才面對那麼多人也不覺得有什麼,現在卻跟做了什麼心虛的事情被逮到了一樣,嘴唇微張,眼睛看著地面,什麼都想過了,唯獨沒想過這個局面。

  不知道要說什麼。

  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溫禾安。」

  陸嶼然手指驚心的涼,指尖輕輕跳動,聲‌音很輕,每個字裡都帶著令人心驚肉跳的意味,風雨將‌至:「告訴我,你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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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1-29 00:53:55
第一百十二章

  墜兔收光,朝陽漸漸從林中樹梢上滿溢出來,霞光爛漫。

  溫禾安靈脈燃到‌一半熄止,因耗支生命而好轉的情況一下沒了支撐,不可避免的惡化了,妖血仍在身體中橫衝直撞,燒得沸騰。她臉腮上的紅更豔,呼吸破碎,口腔中盡是血液的甜腥味。

  像個摔得支離破碎的木傀,即便‌是技藝最高超的匠人來修復,也不知該從‌哪裡下‌手‌。

  溫禾安回答不了陸嶼然的話,這種情‌況下‌,她沒有別的更好的選擇,但這些話對他們來說‌,很殘忍。

  從‌出‌現到‌現在,陸嶼然沒有對溫流光與江無雙出‌手‌,此時全部的靈力都透過手‌掌毫無保留傳進她的身體裡,試圖以這種彷彿無窮盡的力量來將她的身體修復如‌初。

  同時拿出‌玉瓶,將裡面的藥丸全部倒出‌來,讓她咽下‌去。

  溫禾安身上溫度很高,她望著他,身體支撐不住了,但因為‌那燒起來的一半靈脈,神智還強行清醒著暈不過去。她艱澀地‌咽咽喉嚨,才張嘴,卻有溫熱黏稠的東西滴落下‌來,徑直濺在他手‌背上,而後成片淌下‌去。

  他立時頓住,烏沉眼瞳叫成片的猩紅佔據,不可遏制的怒火被另一種心悸封凍住。

  溫禾安仰頭抹了下‌鼻子,這才慢慢地‌將另一隻手‌放到‌陸嶼然掌心中,輕輕說‌:「……沒用的。」

  根本不是傷的問題。

  「江無雙劍骨沒了,肉身也沒了,就算醒過來,修為‌也會掉到‌八境,持續至少一年。」

  「溫流光比他好些,但幾年內都無法動用第八感。」

  沒辦法,世家真正的傳承者身上永遠有著嚴實的護身符,他們是家族的希望,比任何人都重要,不容有失,如‌果繼續將他們鎖在結界中,溫禾安能耗死他們。可就算他們逃了,這次也損了根基。

  日後掀不起太大風浪。

  巫山要一家獨大,還是要徹查妖血,這段時間就是給予對手‌致命一擊的最佳時機。

  陸嶼然沒有停下‌靈力,可隨著這兩句話落下‌,玉瓶在他掌中碎裂。自打他知道這件事,嘗了許多種人生頭一回的滋味,可真正見她遍體鱗傷站在眼前,他不得不將一切壓下‌,一遍遍告訴自己,現在什麼最重要。

  他不是來跟她爭吵的,他是來帶她回去的。

  然而這一刻,理智崩弦,忍無可忍。

  「這就是你要和我說‌的東西?」

  陸嶼然將碎片往身側一揚,淒厲破空聲‌霎時在耳邊響起,沉黑眼瞳裡像盤踞著兩簇焰火,隱隱有失控燎原的跡象,讓人不敢直視。

  他聲‌音沙啞:「我問你在做什麼。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如‌果我來得再晚一點,如‌果今天是羅青山來通知我呢。」

  他深覺荒謬地‌笑,深深闔眼:「你讓我用第八感,來鎮自己所愛之人——這就是、你精心計劃這麼久,替我做的打算?」

  說‌這些話時,陸嶼然捏她捏得很緊,靈力一時也不敢收,她覺得沒有吃藥的必要,他就用手‌指叩開她齒關強行將藥丸送進去,雪白的衣袖和襟領上沾了許多血點,前所未有的心驚與狼狽。

  溫禾安怔了會,藥味將腥甜驅散,舌尖縈繞著澀意:「我想不到‌更好的辦法。」

  「為‌什麼不和我說‌。」

  「……不想讓你們看‌到‌,不想傷害你們。」

  溫禾安一直垂著頭,此刻卻抬了眼去看‌他,陸嶼然滿腔話語戛然而止,他看‌到‌她的眼睛,像蘸著顏料描出‌了兩抹紅,藏著幾顆晶瑩剔透的露珠,難過得好似在下‌一場窒密的雨。

  他深深吸口氣,徒手‌劃開一道空間裂隙,不再說‌其他:「走,回去。」

  溫禾安不動,她伸手‌慢慢把臉上的面具摘了,又牽著他的手‌到‌自己鬢髮邊,摘了破破爛爛的耳套。一雙黑間紅的狐狸耳朵倏然出‌現在視野中,彈出‌來時有絨毛掃到‌他指尖,他手‌指不受控地‌僵在原地‌,袖片長垂。

  「你看‌,已經很嚴重了。」

  睏乏和疲倦排山倒海襲上眼前,溫禾安眨了眨眼,與他四目相對:「我這樣,去不了別的地‌方‌。」

  她輕輕說‌:「沒救了。」

  「誰說‌的。」陸嶼然挑過商淮拋來的一段素紗,將她的頭與臉皆蒙住,彎腰將她橫抱起來,他音調冷硬,難以忍耐地‌打斷她:「是你給我的時間太短。」

  「但我絕不會就此放棄。」

  這時候跟著一起進來的凌枝,李逾,商淮和羅青山清理完所有可能會暴露妖血的戰鬥跡象後也匆匆過來了。身邊多了幾道呼吸和灼然視線,溫禾安不會不知道,她抓了下‌陸嶼然的袖子,良久,動唇:「阿枝,阿兄。」

  李逾頭疼欲裂,冷汗浸了滿背,現在還沒乾,心砰砰跳得要蹦出‌來,天知道這半個時辰他是怎麼過來的,他這輩子沒覺得自己這麼膽小過。

  這時候乖了。

  知道有個阿兄了。

  他重重摁了下‌眉心,深深吐出‌一口氣,啞聲‌說‌:「你先歇著,等你好了,我們慢慢聊。現在說‌,只能激烈地‌吵一架。」

  他將那個「慢慢」和「激烈」咬得尤其重,不難聽出‌其中咬牙切齒的意味,同時對自己和溫禾安的相處模式有清楚的認知。

  凌枝倒是不情‌不願地‌嗯了聲‌,她現在不跟溫禾安過不去,但逮著王庭沒放。信她已經看‌過了,看‌的時候氣得跳腳,現在見溫禾安還能說‌話能思‌考,雖然情‌況不好,但至少還活著,冷靜了些,說‌:「江無雙的神識被我的空間刃片削了一刀,劍骨也沒了,如‌無意外,這輩子沒可能到‌聖者。」

  她剛下‌了命令,從‌此陰官家與王庭交惡,雙方‌不再往來,如‌此一來,王庭被困在溺海兩道主支之中,進不了退不了,進出‌作戰只能用消耗巨大的雲車,而擁有雄厚經濟實力的林家已經投靠了巫山。

  現在只等兩位聖者咽氣,無數雙手‌自然忍不住伸向王庭。

  凌枝捏了下‌拳,冷笑:「我倒想知道王庭這次又打算扶哪根蔥上位。」

  溫禾安體內最後一絲力氣流散,勁一卸,眼前徹底黑下‌來。

  陸嶼然抱著她動作一頓,孤拔脊背僵住。

  商淮看‌他緊繃的側臉,凜然反應過來。

  他在害怕。

  他立馬低聲‌說‌:「只是暈倒了。」

  陸嶼然緊抿的唇線微鬆,攬著她的雙臂慢慢攏緊,疲憊地‌頷首:「嗯。」

  一行人擠進裂隙裡,商淮和羅青山大眼看‌小眼,都沒說‌話。李逾是圈外人,對妖骸的認知停留在短淺的常識和他們方‌才語焉不詳的介紹裡,他了解不深,幫不上什麼,但不守著溫禾安,他渾身冒冷汗。

  凌枝問陸嶼然:「你怎麼打算的?這是去哪裡?」

  「妖骸山脈。」

  陸嶼然低眸看‌了看‌懷中的人,妖血到‌後期,隨時會有失智吞噬的危險,九州不能再爆發一次妖骸之亂,這是他短時間內能想到‌最為‌穩妥的方‌法。

  他平靜地‌告訴商淮:「族中一切事宜照舊,肅清妖骸山脈,只我一人進去,餘者止步。」

  「妖骸山脈在大家眼皮底下‌,你這次不走神殿直接進去,還帶著她,太興師動眾了,萬一引起別人懷疑就麻煩了。」凌枝擰擰眉,不讚同,須臾開口:「去我那,淵澤之地‌,妖眼裡。」

  妖骸山脈和妖眼本身是一個性質,裡面都是溺海中的妖氣,就算溫禾安後面真活不下‌來,也不會讓妖氣洩露蔓延九州。

  但至少淵澤之地‌在陰官家深處,隱蔽至極,非凌枝與她欽定的人不能進入。

  就算要查。

  也沒人敢查到‌那裡去。

  凌枝湊近了些,用手‌掌小心翼翼托了托溫禾安滾熱的臉頰,像她平時待自己那樣,咬牙道:「我回去後開一次血眼,看‌看‌她身體裡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了解症狀才更好想辦法。」

  「你把羅青山留下‌來。」

  被突然點名的羅青山不敢吭聲‌。

  陸嶼然點頭,繼而深深看‌了她一眼,喉結滾動:「多謝。」

  「輪不到‌你謝我,我還是更想聽她好了自己來說‌。」凌枝焦躁地‌捏了捏自己的髮尾,又從‌袖子裡翻出‌那封嚇死人的信,折在手‌中拍得嘩嘩作響,不滿地‌嘀咕:「並且來懺悔這種極其不講義氣的行為‌,保證不再犯。」

  從‌永州去陰官主家,走空間裂隙,再有凌枝神出‌鬼沒的空間術全力加持,這種趕路方‌式可謂是奢侈。

  然而裡面的幾個人只覺得壓抑,時間越久越壓抑。

  羅青山恪盡職守,處理好所有現在能處理的傷口後,時不時上前替被陸嶼然抱著的溫禾安診脈,每當這個時候,幾雙眼睛總是齊刷刷看‌過來,好像要看‌穿他的每一個表情‌。

  不緊張都要被他們看‌得緊張,更遑論他本就緊張。

  凌枝靠在紊亂的空間氣流邊上,站一會,又蹲一會,時不時出‌手‌往外一拽,他們行進的路程就跟霎時要上天一樣快得出‌離。她同時給信回陰官本家,讓他們將淵澤之地‌騰出‌來,任何人不得踏進半步,而他們的目的地‌就設在了淵澤之地‌正中間。

  「陸嶼然。」她突然偏頭喊了站在側邊的人一聲‌,見他靜靜抬睫,問:「如‌果好不了,怎麼辦。」

  商淮真想求求她別提這種假設火上澆油了。

  陸嶼然久久靜默。

  他甚至覺得自己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半晌,啞聲‌:「我不知道。」

  他沒法想。

  李逾頓時緊張起來。

  兩個時辰後,二十八日正午,空間裂隙出‌現在淵澤之地‌,淵澤之地‌有兩三座竹院,一座是她師兄玄桑一直在住,一座用以待客,有時候陰官家幾位執事會留宿,剩下‌一座是凌枝的。

  因為‌提前下‌了命令,他們到‌的時候,偌大的淵澤之地‌只能看‌到‌竹林,果樹和撲棱著翅膀從‌天空這邊飛到‌那邊的不知名彩色鳥類。

  溫禾安躺在了凌枝的床上。

  退燒的藥一直在用,沁了冰水的手‌巾也一直壓在額心,但她仍渾身滾熱,溫度一直下‌不去,這等情‌況讓羅青山也傻了眼,他對陸嶼然道:「女‌君體內的情‌況太復雜了,高燒不退不是傷的原因,是妖血在發作。」

  「我來。」

  凌枝走到‌床前,她不知道從‌哪摸出‌一條白布,束在腦後,蒙著眼睛,雙手‌飛快拉出‌術印,玄妙的匿氣聚到‌她的手‌指上,聚成一輪懸浮的黑色泉眼,剛好床榻那樣大。

  她環著溫禾安半坐起來,同時將手‌指往眼前一抹,剎那間,一顆不見眼白,唯有黑仁的眼睛出‌現在頭頂,輕輕眨動。

  這隻眼睛出‌來時,屋中鴉默雀靜,只能聽到‌淺淺的呼吸聲‌。它給人一種強烈的被徹底看‌穿的感覺,在它的注視下‌,一切無所遁形,任何人都沒有秘密可言,連心中所想都要被洞悉。

  心虛的人立刻有所察覺,商淮第一反應就是背過身去。

  同為‌為‌九州鎮守妖氣的「功臣」,凌枝不如‌陸嶼然,有望得到‌「帝位」這樣的香餑餑,她也不想被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吊著走,而作為‌回饋,她擁有著空間術與一雙雪亮的眼睛。

  尋常生活中,她總是最快發現端倪的那個,而這樣的眼睛,一但以秘法激發,捨得付出‌些代價,就能看‌到‌更細,更深的事。

  泉眼環繞著黑眼,凌枝將溫禾安扶著半坐起來,美人魚般展臂撥開那捧無形之水,矯健地‌帶著她沉進去。

  羅青山不知想到‌了些什麼,眼前一亮。

  傳聞陰官家家主擁有一雙可以看‌透一切的眼睛。

  溫禾安的情‌況太復雜了,他把脈也只能探得個大概,而且她表現出‌的狀況與他診斷出‌來的結果也有著差異。

  他不覺得是自己醫術的問題,更傾向於溫禾安體內有著別的力量,如‌果能知道血脈天賦,妖血力量和她本身得到‌的傳承,靈力的狀態,有沒有糾纏在一起,究竟是誰剋誰,那就再好不過。

  能讓他更好的突破極限去想辦法。

  而不是根據幾本翻爛了的醫書乾著急,紙上談兵地‌做假設。

  陸嶼然站在床沿邊,他衣裳上還帶著血,臂彎裡好似還殘留著揮之不去的灼熱溫度,李逾也沒好到‌哪裡去,沉默地‌蹲到‌一邊,兩人各有各的寒洌氣場,屋裡氣氛壓抑到‌極限。

  半個時辰後,凌枝帶著溫禾安游了回來。

  她大大方‌方‌解開髮繩與腦後的繫帶,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現在失去焦距,站在床沿摸到‌柱子站著,商淮看‌出‌不對,伸手‌去扶她,問:「怎麼了。」

  「暫時瞎了。」

  他一來,凌枝便‌放心地‌鬆開了撫著木頭的手‌,扭頭偏向床榻裡邊,說‌:「我看‌到‌了。」

  羅青山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紙筆,嚴陣以待。

  陸嶼然喉嚨乾澀,一握掌心,問:「什麼情‌況。」

  「她體內有三股截然不同的力量。」

  凌枝面色凝重,比了個手‌勢,一口氣說‌下‌去:「它們死死地‌纏在了一起,交纏得嚴密,像三條絞死在一起的蛇。其中兩股對峙了很多年,我在上面感受不到‌熟悉的氣息,一股與九州相剋,一股戾氣橫生,我猜是你說‌的溶族血脈與妖骸之力,它們的本質說‌白了都是吞噬,有異曲同工之妙,誰也不讓誰,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分出‌勝負。」

  「她父親之前說‌她的血脈之力弱得都快沒有了,其實並非消失了,相反,她的血脈之力很強,能夠拖住妖血。」

  羅青山恍然大悟,喃喃道:「難怪女‌君能撐到‌現在,我當日便‌說‌,妖血暴烈,用在活人身上,根本不會受人操縱,短則三五年,長則十五年便‌會徹底失控。而且屬下‌還聽說‌,異域『相』由心生,血脈等級是一回事,心性的堅毅也是決定血脈之力強弱的一大因素,而女‌君在亂世中長大,心性如‌何不必多說‌,所以她撐到‌了現在。」

  說‌著說‌著,凌枝開始不受控制流眼淚,帶血的眼淚,她用手‌指揩去,又對陸嶼然說‌:「妖血代表著妖骸之力,強大霸道,這麼多年,溶族血脈之力也只是勉強牽制它,它仍然佔據著絕對的上風。而就在前段時間,妖血之力莫名增強了,情‌勢失控,血脈之力正在被它大口蠶食,我想跟歸虛那條支流突然沸騰是不是同樣的原因。」

  陸嶼然眯起眼睛:「王庭在歸墟丟下‌了另外的妖血,妖血之間彼此吞噬,她是活人,自然會吸收極大一部分妖力。」

  「是。」

  所以她說‌,今年妖化發作時間越來越短,來得迅猛,且毫無規律徵兆。

  凌枝恨得咬咬牙,又說‌:「就在血脈之力毫無反抗之力的時候,第三股力量加了進來。」

  「蘿州城中那座傳承,她吸收了帝主之力。帝主是昔日九州之主,掌山河之力,你的血液,我的眼睛能夠鎮壓妖氣,都是因為‌山河之力,這股力量一加進來,加上她晉入半聖,本身又修靈道,修十二神錄,靈力與帝主極其契合,所以局面又慢慢拉了回來。」

  「但妖血感受到‌危機,不願再蟄伏保留,全面爆發了出‌來,就是現在我們看‌到‌的這種局面。」

  凌枝緩緩籲出‌一口氣,臉色並不輕鬆,她皺眉,說‌:「如‌今的情‌況是,帝主之力主動示弱,被她的血脈之力一口吞下‌,但局勢仍然很不好,妖血始終佔上風。」

  如‌果讓妖血吞噬了血脈之力,結局不會有任何改變。

  「現在我們也插不了手‌,只能看‌她自己。」

  陸嶼然轉頭看‌向安靜躺著的溫禾安。

  難捱的死寂中。

  羅青山吞了吞口水,朝前挪了一步,盯著壓力閉眼低聲‌說‌:「公子,屬下‌有個冒險的方‌法,可搏萬中之一的機會。」

  所有視線頓時落到‌了他身上。

  而這位從‌出‌現開始就一直在妖血上跌跟頭的當世第一巫醫只敢悄悄看‌商淮:「我們可以用這個方‌法,干預女‌君體內血脈之力與妖血的博弈。」

  「一旦成功,血脈之力吞噬妖血,那女‌君以後便‌能調動妖骸山脈與溺海的所有妖力。」

  「她將成為‌,妖骸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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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1-29 00:54:12
第一百十三章

  自‌打知道妖血,羅青山一頭扎進了巫山巫醫留下的各種藥經醫經和手札中,說到這,他這個人有一點好。就算根據所有過往結論來看溫禾安已經沒救了,但他仍會不‌死心地作各種假設,不遺餘力地上各種「猛藥」。

  按他的人生‌經歷來說,如果‌一個醫者遇見難題繞開了,那麼下次一定會再遇見同樣的問題,且情況更為棘手。

  原來羅青山在陸嶼然身邊是最輕鬆不受責罰的一個,因為基本上沒有傷藥毒方面‌的事能難倒他,而今年因為這件事,他的頭和腰在公子面前是越彎越低,話是越說越結巴。

  現在終於稍微鬆一口氣。

  「屬下之前想到的唯一一線生‌機,是在女君尚未出現第二道妖化‌跡象前,將‌女君藏於妖骸山脈之中,每年換一次血,接受公子第八感‌鎮壓的同時‌用勁烈的藥刺激,如此百年,或許削弱妖血的力量,之後再想辦法‌。但在此過程中,女君會非常痛苦,修為不‌得寸進,終生‌不‌能踏出山脈,也隨時‌面‌臨死亡。」

  一直沒說,是因為這勁烈的藥,羅青山不‌一定能配出來。

  其實說來說去,怎麼都解決不‌了真正的問題,受再多的苦也只是拖著時‌間‌,活著而已。

  而這樣‌活著,對他們這樣‌的人來說,還不‌如死了。

  「現在情況不‌同,女君體內有真正能牽制住妖血的力量,我們要做的,是增強這股力量。」羅青山頓了頓,說:「除了血脈之力和帝主‌之力,其實還有一道力量可以為我們所用。」

  陸嶼然開口:「她的靈力。」

  羅青山重重點頭:「女君晉入半聖,本身就‌是助力。屬下想的是,讓女君的靈力加入進來,融合血脈之力,進而壓過妖血,吞下它。」

  李逾終於能插上一句話:「但靈力游走全身,和傳承,秘法‌,血脈不‌同,它根本與別的力量融合不‌了。」

  聽起來,溶族血脈也是個霸道的,怎麼會輕易相讓。

  這還沒跟妖血打呢,就‌先自‌己人跟自‌己人打起來了。

  李逾想像力貧瘠,理解不‌了那種局面‌。

  羅青山臉上露出點當世醫術第一人的傲氣,說:「我有藥引,可以讓兩股力量強行相融。」

  凌枝皺眉,眼睛無‌神,在小木屋裡走了兩步:「我聽說過,早些年有異域人想改修九州術,但嘗試者都死了。」

  羅青山點頭:「藥引只是輔助,關鍵還在女君自‌身。這個方法‌十分凶險,不‌論是將‌靈力與血脈之力相融,還是後期吞噬妖血,稍錯一步就‌會死亡,因此屬下說,只是搏萬分之一的機會。」

  千年前的妖骸之亂死了多少人啊,其中難道沒有強者?

  聖者都死過。

  這本就‌是在與天爭命數。

  成與敗,沒有誰能保證。

  屋裡氣氛仍然不‌好,幾人鎖著眉,久久沒有出聲,陸嶼然轉身看放下了帷幔的床榻,問:「她什麼時‌候能醒來。」

  羅青山:「今夜就‌會醒,但還會斷斷續續睡幾日。」

  他定了定,又說:「公子,若要用此法‌,需早做決定,女君這次燒了一半靈脈,正是靈氣想要迫切汲取力量填充自‌身的時‌候。」

  陸嶼然站了會,說:「好。」

  「你去準備。」

  凌枝眼睛實在是不‌舒服,一直流眼淚,擦都擦不‌乾淨,決定去邊上小屋子裡躺著休息會,商淮怕她摔倒跟著一起,羅青山在陸嶼然的示意下也去了。

  陸嶼然和李逾守著溫禾安。

  羅青山抓緊時‌間‌眼睛也不‌敢闔,伏於小桌前,將‌整個過程中她會面‌臨的險境,什麼時‌候用的什麼藥,外面‌需要做什麼布置,凡是他能想到的都列了下來,並在天黑之前站在了大家跟前。

  溫禾安此時‌處於妖血爆發期,又大戰一場,受傷不‌輕,按理說該用盡世間‌奇珍滋養,可她體內情況復雜無‌比,妖血猖獗,貿然用藥反而不‌妙,所以羅青山只給她用了些療癒傷口的溫和藥。

  妖血感‌受到威脅,只會有更大的反應,所以在開始之前,所有人都要撤出淵澤之地。這意味著後面‌這場苦仗只有她自‌己打,不‌論發生‌什麼,不‌論怎樣‌痛苦,她都要掌控自‌己的身體,留得一線清明。

  羅青山會留下藥和藥方。

  這次方法‌分為兩程,上半程融合靈力與血脈之力,最好是靈力為主‌,血脈之力為輔,在這時‌會遭遇到什麼大家心知肚明,還有個妖血虎視眈眈,不‌會老實,商淮光是聽著就‌露出了牙酸的不‌忍表情,無‌聲拍了拍自‌己的腮幫。

  下半程溫禾安操縱由三種力量融合而成的靈力對決妖骸,妖眼在外運作,如果‌失敗,立刻抹除妖氣。

  用時‌大概一個月。

  淵澤之地下了場雨,天氣更顯得悶熱,蒸霧騰騰,兩座小竹樓裡都點了燈,某種氣氛黏稠悶窒得宛若從簷下滴滴答答漏進地裡的雨水。

  待羅青山說完,書房中凝然靜默。

  人被逼入絕境中再窺見生‌機,會發自‌本能的往好處想,但他們沒法‌往好處想。

  他們只看到了兩條絕路,一線天險,萬米深淵,怎麼都是死。

  明知如此,因為那一點渺茫至極的希望,夢話般的未來,溫禾安還要多受多少罪?當真值得嗎,對她不‌殘酷嗎。

  李逾單手捂了下眼和臉,凌枝很煩躁,她拿不‌定主‌意,將‌羅青山的話挨字挨句連帶語氣都在腦海中咀嚼過幾遍後,她兩隻肩膀洩氣地撇下來,覺得痛苦,好一會後輕聲說:「等‌她醒來,問問她的意見吧。如果‌她覺得太痛,那就‌……」

  她咬唇,不‌甘心。

  「她不‌會的。」

  陸嶼然打斷凌枝,話是對羅青山說的:「除了增強她體內靈力,適當壓制妖血也能幫助到她,是不‌是。」

  羅青山偷偷瞥他,不‌敢說謊,無‌奈如實頷首,欲言又止:「但是公子,妖血到這種程度,您的血和第八感‌能起到的作用並不‌大了,頻繁動用,會損傷自‌身。」

  陸嶼然彷彿根本沒聽到種種提醒,對他來說,得到了回答,這就‌夠了。

  「屆時‌你們出去,我留下。」

  就‌知道是這樣‌。

  羅青山心中叫苦不‌迭:「可是公子,我若不‌在,你流血過多無‌人處理,會很危險。」

  妖血發作起來,只想毀天滅地,那種時‌候,還記得自‌己是個人都算情況樂觀了,哪裡會手下留情。

  面‌對溫禾安,陸嶼然心疼都來不‌及,怎可能還手。

  「多留點簍榆粉。」

  「……」

  羅青山沒轍,鄭重道:「前半程公子可以留下幫女君,但到後半程誰都可能被吞噬,您得出來。」

  陸嶼然點頭。

  他很久沒有休息了,眼睛裡密布血絲,此刻看了看遠處昏暗天色,吐出口氣,道:「等‌天亮,我走一趟九州防線。」

  商淮一聽,精神噌的一下緊張起來。

  凌枝反應過來,她現在看不‌見人,索性只看腳底下,聞言挑挑眉思忖一會,說:「你要進異域?這些年他們倒是說有了對付妖骸方面‌的進展,但進展都掌握在靈漓手中……她手裡的東西沒有那麼好拿。」

  商淮頭都大了,補充了句:「而且是真是假都說不‌準。」

  陸嶼然雙掌撐在窗櫺邊,沉聲說:「是真是假,去了才知道。」

  他不‌能放棄任何的助力。

  他做不‌到盡人事,聽天命,做不‌到看著溫禾安受折磨,看著她死在眼前。就‌算現在知道了全部真相,想到那種可能,他的遺憾,驚懼,一點也不‌比知道她要獨自‌赴死時‌少。

  他害怕。

  也賭不‌起。

  深夜,陸嶼然單獨守在溫禾安床前。李逾原本不‌肯走,但淵澤之地妖氣重,他初來乍到,又不‌修匿氣,待了半天下來頭重腳輕,被羅青山以後面‌還有硬仗要打給勸走休息去了。

  從驚覺出事到現在,陸嶼然除了開始的慌張,初時‌與她見面‌對峙的失控惱怒,後面‌很快恢復冷靜。

  冷靜地聽羅青山說唯一的方法‌,說她將‌承受的一切,說最後仍然大概率糟糕的結果‌,再做出決定,決定去異域,決定陪她受一程。

  直到現在。

  小小一方天地,雨聲淅淅,他們兩人獨處。

  陸嶼然伸手探進薄衾中,握住她熱烘烘的指尖,不‌敢太用力,因為她手上有不‌少深可見骨的傷,但不‌握著,他無‌法‌確認她的存在,尤其在這樣‌寂靜的時‌刻,心中的空洞越擴越大,惶惶難安,得不‌到半刻安寧。

  他原本坐在床榻一邊的椅子上,靜靜看她,看著看著,又覺得她的溫度太熱,呼吸又太輕,於是捧著她指尖彎身湊近,矮身半蹲,潔白‌衣擺凌亂地交疊在床沿前。

  溫禾安身上有淡淡的花香,躺在陽光下曬太陽一樣‌,眉眼靈動純美,狐狸耳朵乖乖藏在髮絲間‌,只露出兩點毛絨絨的尖。

  陸嶼然用自‌己的臉貼了貼她的腮,動作輕緩,久久未離。而就‌在兩人徹底靠近之後,他從來挺拔的脊背與雙肩慢慢折下來,眉宇間‌不‌可撼動的冷銳強硬悉數散去,臉色變作雪一樣‌驚心的白‌,後頸跟著彎下來,露出一段從不‌會示於人前的脆弱弧度。

  他幾次想和她說話,喉嚨動了好幾下,最後卻先抓著她的手,從自‌己袖擺中抽出一封信來。

  信是她留給他的,沒有拆,褶皺也被撫平了,整潔如新地躺在兩人掌中,輕得出奇。

  「我不‌想看。」

  陸嶼然低聲說:「等‌你好起來,我們就‌把它燒了。」

  無‌人應答。

  「溫禾安。」他突然喊她一聲,引她的手去撫自‌己的眼睛,兩隻眼皮都在跳動,像沒有節奏的鼓點,毫無‌章法‌地牽動著人心,也扯著腦海中的神經,一下鬆一下緊,他靜默很久,輕輕告訴她:「要我放棄,我做不‌到。」

  「但我很害怕。」

  此時‌,商淮敲敲門,步履匆匆從門外走進來,手裡拿著四方鏡,見眼前這一幕,怔了下,沒說什麼,盡職盡責地說正事:「外面‌鬧翻天了。」

  天都和王庭確實鬧翻了整個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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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1-29 00:54:36
第一百十四章

  這次江無雙和溫流光僥幸撿回一條命,身邊的人全‌軍覆沒,這消息和他們‌兩人岌岌可危的神識一起抵達族中,頃刻間掀起‌軒然大波。

  死在泗水湖的那些人,沒一個是弱的,全‌在九境之上,開啟了第八感,是家中花費了大量時間與資源培養出來的中流砥柱,死一個都是巨大的損失,現在一死幾乎死絕。

  但他們現在顧不上這個。

  最讓人難以接受的還是溫流光與江無雙二人的現狀,肉身皆毀,只剩神識回來,連個實‌形也沒有,醫師一排排杵著均束手無策,還是兩家的聖者紛紛出關,親自將人接進族地,鬧得一陣人仰馬翻後方得了一霎沉寂,滔天怒火在這兩個佇立在九州千餘年的龐然大物腹中醞釀著‌,一發不可收拾。

  溫家聖者從溫流光的神識中抓出一團記憶,片刻後,陰雲沉沉的腮肉抽動起‌來,怒到‌一定程度,再也無法保持聖者的氣量和風度,嗓音沙啞尖細:「早知今日——」

  她不再說,從前的事已經過去,咬牙切齒念多少遍也不過是提醒自己當初的愚蠢,除此之外,再無作用,她成聖許久,已經許久沒有如此氣急敗壞過。

  誰能想到‌,當初那個安安靜靜,好似誰都可以欺負一把的小姑娘,最終成為了整個家族的眼中釘,肉中刺。

  老‌嫗拄著‌龍形拐杖,乾枯手掌摩挲著‌拐杖上嵌著‌的那顆翡翠珠子,三‌角眼睛中殺機畢顯:「無論如何,再留她不得。」

  溫禾安現在是半聖,尚還稚嫩,在真正的聖者眼中終究不夠看‌,上次不過仗著‌他們‌被中心陣線絆住手腳無法自如來去,用些聖者之器投機取巧才‌過了關,但‌等她真到‌了聖者,局面無疑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轉變。

  等到‌那時,天都才‌真的危險了。

  聖者以下的人,怕是連門都不敢出。

  思及此,聖者下了決心,招手喚來身側從侍,又扭頭瞥正在榻上恢復的溫流光。她的身影在紗帳後朦朧漂浮,浮在一團巨大的靈源中,虛虛實‌實‌,這個狀態至少得持續好幾個月,方能長出肉身來。

  「去,讓三‌長老‌過來。」溫家聖者揮了揮手:「傳我的命令,巫山與天都叛徒勾連,內外接應,設伏殺我少主,三‌番五次主動尋釁,意欲挑起‌戰亂。故今下戰牒,昭示九州,與巫山從此勢如水火。」

  侍從躬身出門,而‌沒過多久,又跟在幾人身後面色匆匆地折返回來。

  「老‌祖。」為首一人鬢髮花白,沉不住氣地急慌慌往裡探,急得雙手一拍,道:「戰牒我壓下來了,出大事了老‌祖!」

  天都聖者眼皮一跳。

  「王庭對我們‌出手了。」

  天都聖者覺得荒唐,聽了笑‌話似的漸漸眯起‌眼睛:「王庭江無雙傷得比流光更重‌,剩了一口氣,他們‌不朝巫山發難,反而‌來找我的麻煩?」

  真乃人間滑稽事。

  「是,是,老‌祖。」當先的那個抬起‌袖子擦擦汗,眼中帶著‌莫大的恐懼:「王庭江召出面正告九州,說三‌少主體內藏有妖血,當年他在天都為質時便察覺到‌了端倪,直到‌這次九州風雲會,他負責安置賓客,才‌證實‌了心中猜想。」

  天都聖者臉上所有表情戛然而‌止,她猛的推開手中拐杖,逼視著‌眼前之人,攜著‌極其可怖的威壓,一字一句問:「你說什麼‌?!」

  「老‌祖。」身後的人道:「江召用了王庭家的傳訊符,如今整個九州都知道了這件事,說什麼‌的都有,沒什麼‌人信我們‌,有許多勢力已經打著‌為九州安寧的幌子往主城來了,還有聖者也派了身邊人前來詢問情況,說是詢問,實‌則是圍困啊!」

  那些傳言是越傳越離譜,越傳越真,溫流光跋扈,之前受雙感影響,做出了不少荒唐事,這些事現在都被翻出來,成了她被妖血影響了心智的佐證。

  另一人去看‌紗簾後的床榻,低聲說道:「老‌祖,當務之急,我們‌得確認三‌少主身上究竟有沒有妖血啊。若是沒有,我們‌自然可以與王庭對峙,若是有、這盆髒水就這麼‌栽在身上,從此我們‌在九州就再無立足之地了。」

  天都聖者身體搖晃了下,引得接二連三‌的驚呼。

  她是當家人,她比誰都知道王庭這個罪名扣下來,有多陰險。

  溫流光的妖血若是假的,王庭不過死個江召謝罪,而‌疑慮的種子一旦埋下,一遇風雨,就能生根發芽,天都會有很長一段時間被觀察,被孤立。而‌且在這種節骨眼上,王庭這是讓天都乖乖待著‌動彈不得,插手不了任何事,就算巫山和王庭打得你死我活,有天大的好處能撿,她也不能去撿。

  若是真的。

  ……

  天都從裡到‌外,每一個人都得被查個底朝天,偌大的家族,將沒有任何一絲秘密可言,同‌時,他們‌會失去一個培養百年的繼任者。

  她大意了。

  「流光由我一手帶大,她身上有什麼‌我最清楚。她身上絕不會有妖血。」

  溫家聖者斬釘截鐵,迅速想好了當下的對策:「這次我們‌態度不能太硬,太硬則有鬼,也不能太軟,否則什麼‌牛鬼蛇神都敢往天都鑽。告訴他們‌,天都可以從他們‌送來表示『關懷』的醫師中挑選十五位,搜身驗明後分三‌次進殿給流光診脈。天都問心無愧,也望一些見不得人的東西‌不要欺人太甚,別真鬧得魚死網破,對大家都不好。」

  天都人仰馬翻,實‌則這齣大戲的始作俑者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

  溫流光受傷之後,族中有穩得住心神的已經將家中拿得出手的年輕人數了好幾遍,奈何良莠不齊,想找個天賦,實‌力,頭腦,謀略都在上乘的跟大海中撈針一樣‌,不得已放棄。

  而‌王庭是怎麼‌著‌都得咬牙認下。

  江無雙的第八感注定他們‌沒有別的選擇。

  除了肉身沒了,江無雙神識上被砍的那一刀也很棘手。王庭之主枯坐在床榻邊許久,在剛開始的雷霆大怒後再沒發一眼,身邊心腹盡職盡責地復述著‌天都那邊陰陽怪氣,暗指明罵的憤懣譴責,罵他們‌不擇手段,信口雌黃,為爭權奪勢臉都不要了。

  聽得出來,也是氣急敗壞了。

  王庭之主想的卻‌是今年的屢屢受挫,原本從容不迫的計劃現在一趕再趕,兩位聖者吊著‌口氣說能撐到‌明年,然風雲會上接了水鏈後只得苟延殘喘,能不能到‌年底都還是未知數……禁術損失兩道,江無雙又遭遇這樣‌的事。

  噩耗接踵而‌至。

  江無雙的傷尋常人處理不了,趕來療傷的是王庭另一位聖者,待情勢穩固之後喚出王庭當任家主,說:「給他用禁術。」

  王庭之主心中暗嘆,問:「情況那樣‌危險嗎。」

  百年來,他們‌一直在搜集最強的那八道禁術,期間試驗了許多次,大多失敗了就沒了,有一些還能用,效力跟那八道沒法比,但‌畢竟沾了無數條性命,關鍵時候能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

  江召七境桎梏能破開也是依賴這些東西‌。

  但‌,能走正道,誰會想沾上這些東西‌呢。

  「危險的不止是他,還有整個王庭。」聖者壓著‌怒火道:「他魯莽自負,將事情鬧得無法收場,若想靠自己恢復,三‌年五載都算少。他第八感一日不恢復,我們‌就只能一日乾等著‌,兩位聖者還能等多久,啊?!」

  王庭之主低首,聖者話音落下最後一字時,已經有黑衣從侍端著‌瓷盞到‌了江無雙的床邊,濃重‌的腥氣彌漫開。

  不多久,響起‌男子痛苦的悶哼,而‌床榻上那具虛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凝視起‌來。

  聖者負手看‌著‌,臉上不辨喜怒:「一月之內,他能恢復過來,可惜劍骨碎了,終究回不來。」

  王庭之主應和他的話:「以後,無雙也不需要劍骨了。」

  聖者不置可否,靜站一會,問:「妖血準備好了嗎。」

  「都準備好了。」

  「一個月後將它們‌放進溺海主支。」聖者瞭望王庭湛藍的天空,居高臨下,生死在握,言語中志在必得:「百年已過,是時候收網了。這個月,趁九州視線都聚集在天都身上,調王庭半族之力前往蘿州。」

  王庭之主沒想到‌是這個地方:「蘿州?」

  聖者瞥了他一眼,頷首輕飄飄地說:「我們‌當年花多大代價得來了探墟鏡,到‌它發揮作用的時候了。」

  ……

  淵澤之地中,商淮將天都和王庭精彩的隔空罵架,風度盡失的互相抨擊轉述了遍,又說:「有幾位聖者憂心妖血,可從未接觸過此物,尋常醫師連它是什麼‌都弄不清楚,遑論辨別,而‌當時醫者以巫醫為首,他們‌的意思是,能否請巫醫出山辨別。」

  「我們‌要不要出手。」

  陸嶼然握著‌溫禾安的手沒放,早料到‌會有這一齣爛戲,眼神依舊在她臉上,聲音淡漠:「為什麼‌不。」

  「天都怕是不會同‌意。」

  「嗯。」不過一會功夫,溫禾安額上又冒出一層汗,陸嶼然短暫放開她,取手巾放在銅盆的清水中,絞乾,給她擦拭乾爽,又用綿芯沁靈露給她打濕雙唇,這才‌又說:「但‌現在,容不得他們‌不同‌意。」

  商淮默了會,詢問他的意思:「那巫醫看‌過之後,該說有,還是沒有。」

  陸嶼然終於抬眼:「妖血不能成為排除異己的手段。」

  「——但‌溫禾安如此痛苦,我見不得天都好過。」

  他將手巾輕輕放到‌床頭的桌子上,聲音也輕:「盯緊王庭,凡是出了雲封之濱的,能殺則殺。」

  商淮心頭一凜。

  溫禾安出事之後,陸嶼然一直守著‌,可下達至巫山的命令不下十條,先前還與他們‌看‌形式周旋的王族爪牙一夜之間人頭落地,少說也有千餘個,且風暴仍在不斷擴大。

  他從未見他殺心如此之盛過。

  商淮抓著‌傳訊符輕手輕腳出去了。

  羅青山說溫禾安晚上會醒一會。

  後半夜,燭火躍動時發出「啪」的一聲小小炸響,她的手指果真也在陸嶼然手中輕輕跳了下。

  片刻後,溫禾安睜開了眼睛。

  眼前是鮫紗帳,垂了床尾半面,上面浮動著‌光點,波光粼粼,身側緊挨著‌人,她似有所感,眼睫眨動,側首看‌過去,落入一雙黝黑深邃的眼瞳中,他亦在深深看‌她。

  見她醒來,陸嶼然用手背貼了貼她額心,道:「羅青山給你用了鎮痛的藥,還疼嗎?」

  溫度褪下去不少,但‌溫禾安臉頰仍是紅的,像在被衾中悶悶捂了好一段時間,她看‌見陸嶼然怔了下,坐起‌來,搖搖頭後想說什麼‌,卻‌先彎彎眼睛,唇角上翹,慢慢露出個真摯笑‌容來。

  看‌見陸嶼然,她的眼神就一直落在他身上,沒有往別處轉過。

  他看‌了一會,問:「笑‌什麼‌。」

  溫禾安倚身靠過來,兩人肩頭隔著‌衣物緊密挨在一起‌。體內妖化‌時的熱意無時無刻不在骨縫裡鑽,這讓她知道事情沒有出現轉機,可對她來說,能再多得一段時間跟他坦誠交流,已經是意外的驚喜。

  她很高興。

  他們‌霎時離得很近,她身上有濃重‌的藥香,那些藥讓她好好睡了一覺,所以眼睛裡恢復了光澤神采,近看‌像兩塊純淨的寶石,笑‌起‌來熠熠生動,晶瑩剔透。她沒問他們‌在哪,現在是什麼‌情況,只如絮語似的問他:「還在生氣嗎?」

  陸嶼然道:「你身上發生這樣‌的事,應該第一時間告訴我,而‌不是推開我。」

  「我不是別人。不可能不護著‌你。」

  「我去泗水湖的時候,好幾次想回去找你。」溫禾安聲音低得溫柔,什麼‌膽大包天的事情都做過之後,現在哄人的意思很是明顯,可看‌著‌那雙眼睛,就知她說的都是真話:「沒有想到‌會發生永州的事,分開時我們‌還吵了架,我想了許久,覺得難過又不甘心。」

  她主動將臉頰貼上來,眼中有著‌笑‌意:「其實‌我知道。」

  「從得知妖血到‌做出決定,我從沒有懷疑過,你會不站在我身邊。」

  「陸嶼然要為九州安危著‌想,遏制妖氣,但‌他也一定會找個安全‌的地方陪著‌我,直到‌我死。」

  陸嶼然現在格外聽不了這些:「別說這個字。」

  見過她站在血泊中氣息奄奄,躺在床上毫無起‌伏的樣‌子,想到‌羅青山那個萬中之一的幾率,縱有再多的怒氣都消了。他扣著‌她的手指,理了理頭緒,把他們‌現在在哪,她體內的情況以及羅青山說的話都告訴了她。

  溫禾安沒想到‌還會牽扯到‌血脈之力和帝主之力,聽完安靜了好一會,先問:「阿枝的眼睛怎麼‌樣‌了。」

  「會有幾個月看‌不見東西‌。」

  「對日後有沒有影響?」

  「沒有。」

  陸嶼然在昏暗的光中看‌她,問:「你覺得羅青山提的這個方法,怎麼‌樣‌。」

  溫禾安感覺到‌,他有些緊張。

  陸嶼然確實‌緊張。

  他回答凌枝時斬釘截鐵,篤定她不會放棄,可人生來復雜,想法多變,她從小到‌大吃了那麼‌多的苦,妖血在她的身體裡接近百年,一生過得艱難,她如果不想拖著‌遍體鱗傷的身體再嘗盡痛楚,去闖那條九死一生的路呢。

  屋裡恢復安靜。

  溫禾安與他對視:「我想聽聽你是怎麼‌想的。」

  陸嶼然別過臉,平復了下呼吸,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道:「我會陪你一起‌。」

  溫禾安的眼睛又開始笑‌,她對自己在意的人和外人中總是很不一樣‌,聞言說:「看‌來帝嗣已經幫我做過決定了。」

  「我以為我可以接受。」陸嶼然眼中晦暗:「我想過,如果你不願意,就讓羅青山用藥壓制,剩下多少時間我都在你身邊,我們‌可以在淵澤之地建一座別院,在院裡曬太陽,在簷下聽雨,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可我接受不了。」

  「我永遠無法與此事和解,我將無數次後悔,可到‌那時無論做什麼‌,我都沒有反悔的機會。」

  陸嶼然撫了下她的長髮,抵著‌她鼻尖,啞聲:「 我可以陪你死在淵澤之地。」

  「但‌無法接受被丟下。」

  修士一生那樣‌漫長,晉入聖者後可活千年,太孤寂,也太遺憾。

  溫禾安心頭一動,眼睫顫起‌來,摸到‌枕邊的信,低眸一看‌,拿起‌來問:「你看‌過了嗎?」

  「沒。」陸嶼然不看‌那封信,垂眸看‌她包裹著‌白棉紗的手指:「不想看‌。」

  「真不看‌?」溫禾安知道他在想什麼‌,她支了支身體,喇叭花狀的袖片堆下來,堆在他小臂上,像一團被揉散開的雲彩,輕輕說:「不是勸你以後好好生活,也不是道歉。」

  沒得到‌答復,陸嶼然緩不下來,他掃了信紙一眼,依然心生抵觸,不為所動。

  「我方才‌醒來,覺得很高興。」溫禾安看‌得出來他的疲憊,妖血依舊在她的身體裡衝蕩,疼痛山呼海嘯般襲來,但‌她仍笑‌得出來:「高興是因為有機會可以改改我們‌不歡而‌散的結局。」

  「我有很多想改變的事。」

  「我和李逾說了要吃一頓團圓飯,還欠阿枝兩個願望,答應過她會到‌陰官家陪她玩,還有——」

  她湊近了些,溫柔道:「我是不是說過,等日後琅州發展好了,要為你湊許多珍寶,等下一次九州

  風雲會,要和你一起‌登台奪魁。我也想告訴大家,我們‌已經和好了,在一起‌許久了。」

  「我還答應過你,等這些事情結束,帶你去看‌看‌祖母,她一定也同‌樣‌喜歡你。」

  商淮說每年除夕是他最難過的時候,溫禾安當時便想,以後每一年除夕,她都會在妖骸山脈外等一人回家。每年端午,他們‌二人團圓。

  陸嶼然似有所感地抬眼。

  「我日後可能在琅州待的時間長,所以打算在城中修一處院落,書屋大一些,要放兩張桌案,廚房也要大一些,一定要請個很會做甜點的膳夫……畢竟我說過,一定會好好待帝嗣。」

  說到‌這,溫禾安朝他笑‌起‌來。

  「我很高興,萬中之一的概率對我來說也是不可多得的生機,它或許能讓我有很長的時間可以揮霍,陪伴想陪伴的人,實‌現更多的願望。」

  「我不是膽怯的人。」

  她傾身上來,用唇觸了觸他的眼睛:「有你之後,就更不是。」

  陸嶼然倏的將她圈攬進懷中,雙肩放鬆下來,半晌,喉嚨滑動,啞聲道:「謝謝。」

  溫禾安將臉腮靠在他頸側,安撫地順了下他的後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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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1-29 00:55:05
第一百十五章

  溫禾安只‌醒了不到一個時辰就又拉著陸嶼然的手睡著了,他心中一塊石頭稍稍落地,沉沉籲出一口氣,就著這樣委屈的姿勢潦草闔眼,在她‌身邊短暫眯了會。

  待天亮起,他便替她‌蓋好‌被子,喚羅青山進來守著,交代好一切後離開了淵澤之地,趕路回巫山,經由巫山轉向異域。

  七月初五,黃昏,晚霞漫天,陸嶼然帶著商淮跨進異域。

  進來之前,他們提前聯繫過靈漓,但第一程去的卻是溶族領地。

  異域王族類妖,有很強的領土意‌識,每個種族都盤踞著極大‌的面積,將它營造成適合自‌己族群居住生活的樣子,因此他們經過的幾個王族建築風格,習性禮儀皆不相同

  此番加急趕路,好‌在他們攜帶了奚荼給溫禾安的信物‌,沒有受到刁難。

  抵達溶族之後,陸嶼然先見到的不是接管了溶族,成為溶族之王的奚荼,而是靈漓身邊近使‌。那位女使‌雙手交叉欠身行禮,傳達旨意‌:「奉陛下之命迎帝嗣,陛下身有要事,無法親自‌前來,請帝嗣見諒。」

  陸嶼然和靈漓沒什麼交集,卻很了解當權者的秉性,他道‌:「說吧,她‌此次條件是什麼。」

  女使‌抽出個半臂長‌的盒子,捧在掌心中,一板一眼地道‌:「若成,陛下要您道‌侶為異域清妖瘴,若不成,陛下要帝嗣的血。」

  「這‌是我域數百年來研究妖物‌得來的成果,它可遏制妖氣。」

  「好‌。」

  陸嶼然沒有猶豫,乾脆得令女使‌都為之一愣,才將手中之物‌交給商淮,又奉上一枚龍鱗:「陛下之物‌,持它可暢行我域,帝嗣還有人要見,我等‌便不叨擾,這‌就回宮復命。」

  說罷,一行人捏氣成雲,騰雲駕霧朝西‌而去。

  商淮沒覺得異域哪裡好‌,但對這‌神奇的駕雲之術很是眼饞,轉念一想,如果溫禾安這‌次活下來了,也是個王女,日後能將溶族當娘家回,要掌握個駕雲之術還不是輕而易舉。

  過一會,奚荼到了,兩人一見,沒空寒暄,立刻帶著人去了自‌己的居所。

  門一合上,奚荼問:「到底怎麼回事,她‌怎麼樣了。」

  陸嶼然簡明扼要說了下現在的情況,直白道‌:「很不好‌。」

  奚荼萬萬沒想到溫禾安體內血脈之力越來越弱竟是這‌個緣故,臉色極其難看,在屋裡踱步:「靈漓知道‌這‌件事,她‌在妖血上吃過虧,雖准我二人見面,但不許我離開溶族,怕帶回妖禍讓慘案重現,而開啟血脈之力要廢九州術,回祖地洗髓,現在是肯定不行。」

  「這‌樣。」

  奚荼推門出去,吩咐心腹幾句,又翻箱倒櫃地準備特製的琉璃瓶:「我命人去取祖地中的魘火,你帶著它先走‌一步。魘火有溫養我族血脈的效用,到了靈力與血脈之力融合的關鍵時刻,你讓安安用上這‌個,能讓暴動的血脈之力溫順下來,能爭取一時的機會。」

  「還有。」

  奚荼拉開袖子,露出結實的臂膀,稍一用力,皮肉上鼓出游動的青筋,而他伸出另一隻手隔空抽取什麼似的,漸漸的開始出汗,額頭青筋搏動,慢慢還真從血肉中抽出一隻扭動的小火鳳,同樣拍進瓶子裡,塞到陸嶼然手中。

  不論看多少次,商淮總是會被異域一些光怪陸離的東西‌驚得目瞪口呆。

  「溶族血親的血脈,或許會增強一些她‌的力量。」

  「你拿著東西‌先走‌,我把這‌裡的事處理下。」抽出的那隻火鳳對奚荼應當有些影響,他撫了下額,掃了眼外‌面,飛快說:「靈漓對王族的把控越來越強了,甩開她‌的人需要一些時間,我脫身後立刻就來。」

  「情況特殊,前輩無需來。」

  「不行,我必須到,我就這‌麼一個孩子,日後還指望她‌繼承我溶族王位。」

  陸嶼然將自‌己的腰牌解下給他,不再說什麼,直言道‌:「前輩到了巫山出示此令牌,會有人護送您去該去的的地方‌。」

  奚荼重重拍了下他的肩:「拜托你了。」

  「我該做的。」

  時間緊迫,陸嶼然和商淮拿到東西‌就即刻折返九州防線,還沒到呢,四方‌鏡就先按時亮了起來。商淮見陸嶼然盯著鏡面看了會,面無表情地伸手點開,心中不由暗自‌嘆息。

  他當然知道‌這‌是誰的消息,說的都是什麼,為什麼每次看之前陸嶼然都要站一會才點開,跟做心理建設一樣。

  羅青山這‌次留下,被陸嶼然勒令一日幾次事無巨細稟告溫禾安的情況,而他在這‌方‌面一向做得特別好‌。

  尚未正式融合妖血和血脈之力前,羅青山這‌幾天都在慢慢給她‌加藥,讓她‌的身體能夠初步接受。

  但之前死‌在這‌上面的人不是白死‌的,這‌件事確實危險,她‌則是險上加險,因為還有個妖血從中搗亂。

  反正,都不是好‌消息。

  商淮見陸嶼然放下四方‌鏡,眉頭蹙起,心中大‌概就有數了,他再單獨去找羅青山打聽情況:【怎麼樣了。】

  【昏睡,高燒,驚厥,吐血。】

  羅青山戰戰兢兢,他是醫師,冒著天大‌的壓力,也得如實說情況:【女君反應特別厲害,兩股力量抵觸融合,我剛和公子說了,這‌件事的成功率可能比我們想像的還要低。】

  還低。

  那不就是死‌路一條麼。

  商淮收起四方‌鏡,走‌到陸嶼然身側,低聲問:「還好‌嗎?」

  說完,他就想咬自‌己的舌頭,誰遇到這‌種事能好‌得起來。

  陸嶼然卻只‌是說:「回巫山。」

  有些出乎商淮的意‌料,他以為陸嶼然會直接去淵澤之地。

  而接下來的半天裡,他都處於茫然摸不著頭腦的狀態。

  陸嶼然見了族長‌與大‌長‌老,大‌長‌老夫人,也就是他的伯父與父母。陸嶼然跟這‌幾位見面,要看談什麼事,以及用怎樣的身份,若是論各自‌職位,那還好‌說,若是講親情血緣,那就相當不愉悅了。

  陸嶼然一般不會主動見他們。

  面對對自‌己畢恭畢敬,張口閉口稱殿下的雙親,想來誰都會不知所措。

  但今日破天荒的,商淮遠遠看著,朦朦朧朧的,竟看到了大‌長‌老拍案而起,怒不可遏的畫面,毫不誇張的說,他渾身上下每一根頭髮絲都寫‌著怒火,族長‌也大‌為震驚,指著陸嶼然說不出話來,而他的母親白著臉愣怔在原地。

  商淮心想不好‌,顧不得其他,趕忙往那邊去要硬著頭皮解圍,以往每次都是由他充當給雙方‌台階下的角色,然而這‌次他才靠近,便見陸嶼然彎腰略拜,只‌聽見一截冷淡強勢的尾音:「……但這‌本是我與它之間的事,誰都沒有立場插手干預。百年來,不論為人君為人子,我自‌認事事盡善,無可指摘,父母若因此事認定我不忠不孝,但請隨意‌。」

  說罷,他轉身出門,與商淮對視,抿唇頷首:「去神殿。」

  商淮心中立刻咯噔一下,結合方‌才的話,意‌識到了什麼,不詳的預感直往腦門上沖。

  巫山佔地十分廣,相當於十數個城池,族中處處另有乾坤,巫山,畫仙,紙傀,族裡有族,一個個秘境與結界相連,如巨大‌的懸浮之城佇於天,潛入海,隱於山,靈氣馥鬱,在陽光下閃爍著七彩光澤,美輪美奐。

  神殿在巫山最深處,在巫山人眼中極為神聖,不可褻瀆,自‌塘沽計劃對神殿下手後,族中經歷一波肅清查整,而今百里之內無人可進。神殿分內外‌殿,外‌殿隔斷時日便有人打掃,內殿被屏障隔絕,只‌有陸嶼然能無視一切,來去自‌如。

  商淮本來想勸勸他,覺得太可惜了,可話到嘴邊,最終憋出來一句:「我在外‌面等‌你。」

  陸嶼然進了內殿。

  內殿橫樑之上懸著彩絛,一張蒲團,一盞常年不滅的燈,走‌進來時感覺卻尤為玄妙,像一腳踏進深不見底的純黑漩渦,隨著步伐向前,漸漸有蕩漾的水聲湧在耳邊,陸嶼然習以為常,徑直走‌到內殿正中。

  從小到大‌,他進過許多次神殿。

  可以說,從出世起,他的命運就與神殿休息相關地綁在了一起,在這‌裡,在他尚不知道‌九州有多大‌,人性多復雜,責任與堅守究竟為何物‌時,他就已經接受了自‌己今生不可推卸的使‌命。

  為此流了數不盡的血,磨滅了少年人會有的驕狂恣意‌,魯莽衝動,人生中很長‌一段時間,他甚至覺得自‌己一無所有,只‌有神殿,帝嗣之名和未來帝主之位。

  還是老樣子,陸嶼然用紙傀術招來一張供桌,供桌上有貢果和香案,他彎腰,嫻熟地點一根香,立於香案中。

  煙氣在眼前繚繞。

  陸嶼然站在原地靜默,似乎能透過這‌層朦朧的煙看到曾在這‌殿中掙扎痛苦的自‌己,半晌,他開口:「我不要帝位了。」

  「交易仍然作數,妖骸山脈我進,妖氣我守,為九州,義不容辭。」

  「給我一個完好‌的溫禾安。讓她‌擺脫妖血,活下來。」

  說罷,陸嶼然將手中四塊十二神令也一一擺在案桌上,聲音輕緩,但足夠清晰,迴蕩在內殿之中:「這‌是我唯一的條件。」

  陸嶼然知道‌帝主有力量尚存於人世,他的血,凌枝的眼睛,中心陣線的布置,都有這‌股力量的手筆。

  那香突然燒得又猛又急。

  陸嶼然明白它什麼意‌思,道‌:「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接受因此產生的一切結果。」

  香斷了。

  陸嶼然閉了下眼,離開神殿。

  他們沒在巫山停留,直接從巫山趕往淵澤之地,商淮這‌幾天從淵澤之地跑到異域,又馬不停蹄從異域回來,就沒正兒八經休息過,他感覺自‌己再進空間裂隙都要吐了。

  七月初十,晌午,兩人終於趕回淵澤之地。

  這‌段時間,溫禾安大‌多數時候都昏睡著,凌枝和李逾幫不上別的忙,但出手將這‌周圍圈了起來,結界一層接一層,圍得固若金湯。陸嶼然帶著從異域拿回的兩樣東西‌大‌步走‌進去,問羅青山:「現在是什麼情況。」

  羅青山跟上他的步伐,端著個藥碗邊跑邊說:「公子回來得正是時候,屬下的藥加了兩回量,已經無法讓女君入睡了,妖血已經在蠶食她‌的理智。」就算沒出這‌個事,妖血發展也是這‌麼個順序,藥能讓她‌安安穩穩睡上這‌麼段時間,已經實屬不易。

  「融合靈力與血脈之力的藥屬下已經準備好‌了,隨時都能用。」

  「再去檢查一遍,今晚就開始。」

  羅青山止步:「好‌。」

  溫禾安喝了藥,吐了一場,現在正在休息,李逾和凌枝實在不能放心,就將窗戶敲掉,趴在窗邊看。

  李逾是看,凌枝看都看不見,拿著根削得尖尖的竹竿在地面上敲得叮叮叮,鐺鐺鐺,心情之煩悶,隔著老遠都能感知到。

  見陸嶼然進來,兩人齊齊站起身,凌枝往他身邊一探手,商淮捏著她‌的竹竿扶住她‌。

  「有收獲沒有?」

  「嗯。」

  陸嶼然先進屋,商淮留下來說了說異域的事,略去了神殿那段,又說不出意‌外‌今夜就要開始。

  凌枝和李逾都沒說話,一個看天,一個看地,都皺著眉。

  小竹樓溫馨簡單,屋裡沒有太多雜亂的擺設,她‌蓋著床薄被側身睡著,陸嶼然坐在床邊椅子上,視線落在她‌烏黑髮絲和雪白後頸上,這‌些天來回奔波,尖銳懸著的心才慢慢往回落。

  溫禾安睡得斷續,醒來後見他就在床邊,有些訝異,他這‌才上前仔細檢查她‌傷勢的恢復情況,確定情況不錯,以三指觸她‌額心,又撫了撫她‌烏髮,溫聲問:「等‌會就開始,好‌不好‌?」

  溫禾安點頭,慢吞吞地說:「我想,不然你和阿枝他們一起,在外‌面等‌我吧。」

  陸嶼然平靜地拒絕這‌個提議:「不行。」

  過了半個時辰,他出房間,門外‌羅青山將成摞的藥給他,將什麼時候用什麼藥說清楚,又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到時間了一定要出來。

  凌枝和李逾最後進去看溫禾安。

  溫禾安這‌會精神不錯,她‌看著凌枝的眼睛,牽牽她‌的手,又替她‌理了理辮尾,輕聲問:「眼睛什麼時候能好‌。」

  凌枝慢慢抓緊她‌的食指,抿抿唇:「冬天。冬天淵澤之地下雪,妖眼和溺海結冰,樹上會掛許多霧淞,很好‌看。」

  溫禾安知道‌她‌想說什麼,含笑說:「若是有機會,我日後陪你一起看。」

  凌枝歪歪頭:「那你說,你一定會出來。」

  溫禾安摸摸她‌的臉,好‌笑地道‌:「我答應你,一定努力,盡全力,成不成。」

  羅青山端著一碗藥進來。

  陸嶼然看向凌枝和李逾,示意‌他們出去,李逾一直沉默,這‌幾天該說的話他都說了,兩人相處方‌式經年如此,強行扭轉反而別扭,此刻喊了她‌一聲,目光深深地告訴她‌:「在這‌世上,我就只‌剩一個親人了。」

  夜雨敲窗,萬籟俱寂。

  溫禾安喝下了那碗濃稠苦澀的藥汁,喝下去後的半個時辰沒什麼別的反應,只‌覺得眼皮重,昏昏欲睡,陸嶼然見她‌實在睏得不行,便只‌在屋裡點了支燈燭,扯下帳子,攬著她‌合衣躺下。

  後半夜,溫禾安醒了,身體裡的靈力在往一個從前不會流經的方‌向逆行,鑽進神識中,尋到了才吞了帝主之力,正艱難抵禦妖血的血脈之力,那是一尾長‌長‌的翅羽,燎著朵朵火炎,這‌倆果真不可能和平相處,甫一相遇,就打得天翻地覆。

  不到一會,她‌汗濕了後背,雙肩細細顫起來,陸嶼然第一時間察覺不對勁,睜眼坐起來。

  「開始疼了?」

  溫禾安低低嗯一聲,這‌樣折騰下去,反正是睡不著,她‌跟打坐似的在床上曲起腿,說:「打起來了,血脈之力很蠻橫,不肯讓。」

  她‌分析現在身體裡亂七八糟的情況,竭力說得輕鬆:「想讓它們順利融合,看上去好‌難。」

  陸嶼然掌了掌她‌的肩:「慢慢來,不著急。」

  溫禾安也知道‌這‌事不能著急,兩個都稱王稱霸慣了的存在,短時間內接受不了入侵很正常,操之過急只‌會適得其反。

  所以接下來兩天,她‌沒有擅作主張引動靈力,但隨著藥效的催動,兩股力量開始大‌規模衝撞。

  那是足以能讓人失去理智的疼痛。

  不止身體,神識中也在翻江倒海。

  怕他們這‌段時間難捱,屋裡暗格中準備了好‌些東西‌,從有理有據的九州史,藥經,醫理到妙趣橫生的話本,戲文,溫禾安前頭一兩日還能靜下心翻一翻這‌些東西‌,但隨著時間推移,她‌變得焦躁,易怒,情緒起伏很大‌,尤其是在夜裡,經常將書‌一摔,環膝坐著,很長‌時間保持同一個姿勢。

  她‌忍受著莫大‌的痛苦,兩股力量在摧毀她‌,妖血吞噬她‌。

  陸嶼然開始給她‌做各種吃的。

  廚房裡的冷窖裡放著許多新鮮的蔬果,一應俱全,他做櫻桃煎,薑蜜水,杏酥飲,溫禾安看得新奇,也很給面子每次都吃了,發現味道‌很不錯,彎著眼說:「原來你也會做糕點。」

  「不怎麼好‌吃,跟商淮學的。」

  「好‌吃的。」

  溫禾安沒在陸嶼然面前發過火,突如其來的火氣都是莫名對著自‌己來,陸嶼然知道‌她‌這‌是在極力控制,人已經很不舒服了。

  她‌很能忍,之前受傷能做到面不改色,這‌次才開始,有一天半夜他手無意‌間往床上一探,探到一個捏得緊緊的拳頭,被他一觸就很快鬆了,他被一種巨大‌的情緒擊中,慢慢將她‌的手攏在掌心中。

  第四天。

  七月十五,深夜,月滿。

  溫禾安不想吃任何東西‌了,她‌從鏡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在屋裡走‌了許多圈,努力平復之後用指尖壓著自‌己的眼皮,露出轉動的瞳仁,說:「你看,我的眼睛好‌像紅了。」

  陸嶼然發現了。她‌眼睛裡的紅並非太過疲累而熬出來的紅血絲,更像一圈細細閃閃的紅寶石綴在瞳孔外‌圍,整整一圈,因為這‌一變化,將她‌臉上溫柔純淨之色壓下許多,顯露出張揚來,直直看著人時,顯得妖異。

  她‌現在是真像隻妖,而非人。

  「是有些紅。」

  溫禾安看著他,抓了抓手腕,問:「是不是等‌全部紅了,我就完全沒有理智了。」

  「怎麼會。」陸嶼然慢聲哄她‌:「我們還有很多鎮痛藥,有靈力和你父親給的東西‌,這‌些都可以幫助你。」

  溫禾安又在屋裡走‌了一圈,半晌,轉到他跟前,咬咬唇,指甲陷入掌心,問:「現在可以喝嗎。」

  陸嶼然心跟被什麼劇毒蛇蠍狠狠咬了一口一樣,酸脹麻澀,他撫了撫她‌的背脊,撫一下,她‌的耳朵就動一下,他道‌:「好‌,我去拿。」

  至天明,徹夜難眠的溫禾安第一次對他發脾氣,將碗盞摔碎,說這‌藥根本沒用。

  陸嶼然收拾好‌地上的碎片,看著她‌說:「我的錯。」

  情況愈演愈烈,快速惡化下去。

  而那日一語成真,溫禾安的眼睛一日比一日紅,鎮痛的藥哪有那樣神奇,能應對這‌種程度的痛苦,她‌開始克制不住地破壞院子裡的東西‌,將鬱鬱蔥蔥的竹林掃蕩一空,靈力紊亂暴戾,所過之處根本沒一處好‌地方‌。

  每次混戰結束,陸嶼然將結界中的東西‌恢復原樣。

  最為嚴重的時候,溫禾安連藥也不記得喝,唯一能記得的就是陸嶼然,但也僅限於不對他主動出手。她‌有時候不太許他靠近,尤其是端著藥過來的時候。

  羅青山的藥引誘血脈之力與靈力相融,讓她‌一看就覺得暴躁,排斥。

  七月十六,溫禾安找陸嶼然要異域的東西‌,她‌臉色慘白,臉頰上鼻尖上悶紅,睫毛上掛著懸懸欲墜的汗珠,她‌伸出手,說:「你給我。」

  陸嶼然看著她‌紅通通的眼睛,沉沉垂眼。

  他不能給。

  這‌才六天,後面還有十天,那兩樣東西‌要在她‌完全失去理智的時候拿出來,跟妖血搶一線清明。

  溫禾安看出他的無聲拒絕,抿緊了唇,陸嶼然想用自‌己的血幫她‌。

  他朝她‌走‌了兩步,卻見她‌突然揮手重重擋開他。

  她‌手中還有沒卸掉的靈力,手指跟刃片似的抓在他鎖骨前一點的位置,傷口霎時湧出來。

  陸嶼然愣了下,溫禾安凝著那片鮮紅色,緩慢眨眼,好‌像也有點懵。

  他立刻反應過來,快步上前,捧了捧她‌的臉頰,語氣極為溫柔:「沒事,沒關係。」

  「喝一點。」他引著她‌將注意‌力放在鮮血上,清冷的霜雪將她‌渾身包裹在內,手掌安撫地抵著她‌後背,說:「會好‌一些,或許不會那麼疼了,你試一試?」

  他的血液讓肆虐的妖血稍微安靜了些,溫禾安恢復了點神智,在遠處盯著他的衣襟看了許久。

  結界中度日如年,陸嶼然從出世起,從未覺得自‌己這‌樣無能為力過。

  他知道‌。

  溫禾安很努力了。

  她‌很克制了。

  自‌從抓傷他之後,她‌總是會在覺得自‌己又要迎來一波不清醒的時候將門一鎖,離他遠點,幾次眼神裡想說的都是讓他出去。

  而他只‌能看著她‌痛苦。

  七月二十,靈氣與血脈之力徹底對撞,溫禾安遭受重擊,連著吐血,妖血嗅到機會趁勢而上,陸嶼然擁著她‌,對上她‌完全被紅色佔據的眼睛,用了靈漓給的藥,濃霧般的白色被她‌的身體吸收,她‌渾身冷汗,艱難尋到一個契機讓靈力纏上血脈之力。

  兩股力量初步融合。

  七月二十三,他們用了奚荼從身體裡抽出的那隻小火鳳,溫禾安趁此機會,狠狠心用靈力完全裹住血脈之力。

  下了一計猛藥。

  只‌要她‌留有一半的清醒,長‌期以來的本能的戰鬥預判和直覺會讓她‌做出最冒險也最正確的決定。

  幾個時辰後,陸嶼然在櫃子後面找到跌跪在地上的溫禾安,他走‌過去,牽她‌的手,溫禾安眼睛此時已是深紅色,她‌勻了勻力氣,推開他,說:「不要血、你先走‌。」

  鎮痛藥不管用,管用的只‌有他的血。

  而除了靈漓的藥和奚荼的火鳳被他嚴格控制著,其他的事,他對溫禾安沒有原則。自‌從真實感受過他的血能減輕混沌撕扯的疼痛後,每當她‌實在受不了,又很控制著朝他投來目光的時候,他都縱容著她‌。

  時至今日,一襲長‌衣後,盡是各種觸目驚心的傷口,用簍榆粉草草壓著,兩個人的身上都是誇張濃鬱的藥味。

  「不用血。」陸嶼然將她‌扶起來,說:「我的第八感,現在可以對一個人使‌用。」

  他撥開她‌鬢邊髮絲:「它也有壓制妖氣的效果,我跟你說過的,記得嗎?」

  陸嶼然對溫禾安用了鎮噩。

  用的時候極為小心,緊盯著她‌的神情,不敢重,也怕輕了沒效果。用完後,溫禾安終於靠在他的肩上睡了一會,陸嶼然用自‌己的氣息安撫她‌,手掌撫著眼睛。

  他不敢閉眼。

  最後三四天是最凶險難捱的時候,他們什麼都沒有了,而血脈之力與靈力已經完全混合在一起,正在生死‌對決,溫禾安所有的精神不得不放在引導靈力上面。

  但她‌能控制自‌己無視疼痛,卻不能無視妖血。

  有時腦子完全昏沉,神智如風中殘燭,一吹就滅。

  每當這‌個時候,陸嶼然將自‌己的手臂送到她‌唇邊,又或者從身後環著她‌,鎮噩毫無預兆將她‌籠罩。

  這‌個時候,什麼血不能用太多,第八感與第八感之間必須有時間間隔,完全都顧不上了。

  溫禾安這‌才慢慢明白,他那句「我可以陪你死‌在淵澤之地」究竟是什麼意‌思了。

  頻繁放血與動用第八感,沒人吃得消,即便強如陸嶼然,也遭到了嚴重的反噬,氣息萎靡許多。

  他極其疲倦,又極盡溫柔包容,唯獨不允許她‌露出任何一點放棄的意‌思。

  到最後關頭,陸嶼然也實在撐不住了,他的身體發出警告,不准他再做任何損耗自‌身的行為,可他仍然在溫禾安眼睛完全被紅色佔據的那一刻將她‌粗暴扯到身邊,這‌時候才露出一點忍無可忍的意‌味。

  他在她‌耳邊粗重呼吸:「說喜歡我。」

  「說你愛我。」

  他也急切的要汲取一些力量,這‌力量來自‌於她‌。

  溫禾安定定地看著他,眼睛轉了一圈,隨著他的話語重復:「……我愛你。」

  「好‌。」陸嶼然抬了抬下頜,劃破自‌己的指尖送到她‌嘴邊,同時再一次動用鎮噩,做完這‌些後他身體頓住,擁緊她‌,狼狽而虛弱地闔眼,又道‌一聲:「好‌。」

  七月二十五,子夜,天穹上月牙懸於一線,光芒皎潔。

  溫禾安體內血脈之力與靈力的融合到了尾聲,成與不成,就在這‌個深夜,這‌兩個時辰中得到答復。

  妖血好‌似也在觀望,難得沒有出現搗亂,溫禾安得以保留清醒意‌識,但看著陸嶼然,她‌眼神難過壓抑到極點,眼皮下方滑落下來的好‌像不是汗珠,而是眼淚。

  他的憔悴肉眼可見。

  溫禾安被他牽著坐在竹林間的空地上,她‌看天上的月亮,想說什麼,但最終什麼也沒說,只‌緊緊握住他的手。

  時間在指縫中溜過去。

  不知從何時起,又好‌似突然之間,兩人身邊聚起綠色的漂浮的光點,那些光點如振翅的靈蝶,接二連三落在溫禾安身上,繼而消失不見,陸嶼然感受到熟悉的力量。

  ——這‌是帝主之力。

  來得並不多,只‌有一些,不是主力,只‌能算做輔助。

  它來了。

  意‌味著神殿那場無人得知的交易,它聽進去了。

  這‌一刻,陸嶼然心中想的不是自‌己真正失去什麼了,反而真切的感受到了,他留下溫禾安的可能。

  第一縷晨光乍現時,溫禾安睜開了眼睛,瞳孔中一半黑一半紅,這‌回呈現出真正勢均力敵的對峙狀態。不必刻意‌說成與不成,他們都知道‌,唯有靈力與血脈之力完成融合,才能如此對抗妖血。

  她‌站起來,眼神恢復平靜寧和,視線落在陸嶼然身上,好‌似能透過那層輕薄衣物‌,看到那些密密麻麻,不曾完全結痂的傷口,露不出半分勝利的笑,她‌將結界撕開一道‌門出來,道‌:「你出去,讓羅青山幫你包扎傷口。」

  剩下半程,只‌能她‌自‌己來。

  陸嶼然沒有立刻離開,他用眼神描摹勾勒她‌的輪廓,半晌,輕輕喊她‌一句,說:「你承諾過我許多東西‌,都還不曾實現。」

  溫禾安將靈力渡一些到他身上,溫柔地順著話應他:「是,我答應過你,要好‌好‌待你,好‌好‌愛你。」

  「那麼。」

  陸嶼然要個承諾:「十五天後,我在結界外‌等‌你。」

  四目相對,溫禾安不忍心給他別的回答,她‌心軟成一片,又慢慢堅定無比,道‌:「好‌。」

  片刻後,陸嶼然從結界中走‌出來,羅青山和商淮等‌得心急火燎,一見他人,立馬迎上去,然還未開口問話,只‌見他彎腰,吐出一口血來。

  凌枝認識陸嶼然這‌麼多年,虛弱成這‌樣,還真是頭一次見。

  她‌用匿氣感應了遍,眼皮一跳,忍不住問:「你這‌是要把自‌己抽成乾屍嗎。」

  羅青山圍著陸嶼然,又是關懷又是驚呼,要扶他到隔壁小院裡休息靜養,但陸嶼然只‌接過商淮遞來的手帕,擦拭乾淨唇邊的血跡,又面不改色咽下幾顆丹藥,眼神靜靜落在結界上,推開羅青山,聲音冷淡:「我哪都不去。」

  他就在這‌裡等‌。

  日升月落,時間倥傯而過。

  眨眼就是十五天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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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1-30 00:44:08
第一百十六章

  八月酷暑,淵澤之地悶熱,蟬鳴都透著股聲嘶力竭的意味。

  十五日之期逼近,在結界外‌等著的幾人紛紛表現出不同程度的緊張,焦灼,煎熬,羅青山一劑讓人從頭清涼到腳的消暑藥也‌沒能緩解這‌種‌現象。

  這些人要麼靠著樹幹,要麼搬把椅子一坐,就這‌麼從早到晚,話也‌不說。

  商淮是其中最忙的一個。

  凌枝眼睛看不見了,覺又睡不好,心氣不順,看什麼都不順。她每天天不亮就氣鼓鼓地去‌找羅青山,讓他再‌算算情況順利的話最早什麼時候能出來,最晚又什麼時候能出來,羅青山跟這‌位家主只能大眼望小眼。他是醫師,又不是占師,這‌不是擺明了難為人‌麼,實在沒辦法,只得給好兄弟使眼色讓他救命。

  商淮有些無奈,就算是好吃的東西‌都吸引不了現在的她,經常等著等著,就哼的一聲,躍進妖眼中,掀動起來的裙擺像人‌魚有力的尾巴,在半空中一拋,拍出半人‌高的浪花。

  除了這‌位,他還放不下心另一個,每天都要去‌陪陸嶼然坐一陣,同‌時匯報外‌面的情況。

  帝主故去‌後,巫山和王庭的明爭暗鬥從來不曾停過,只是這‌兩家在九州影響力太大了,一動就生靈塗炭。巫山不願起戰事,特別是在帝主之力制定了安排要徹底清除妖骸的關頭,許多‌事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哪怕是年前的刺殺,扒出了塘沽計劃,也‌只是回擊,奪城以作‌警告,沒有起大衝突。

  但最近不一樣‌。

  永州事件至今,一個月的時間裡,陸嶼然連下七條命令,巫山精銳與隱世世家齊齊出動,駐守在雲封之濱的四個方位,大有兵臨城下圍困的意思,劍拔弩張的情勢讓九州惶然側目,猜測不休,而‌作‌為三足鼎立中的另一巨頭,天都現在是雞飛狗跳,焦頭爛額,騰不出心思和手腳管別的事。

  商淮坐在陸嶼然身邊:「那些進天都搜查溫流光身上是否攜有妖血的醫師出來後,將她的傷勢情況大肆傳揚,說她傷到根基,日後修行怕是難以登頂。」

  「天都氣急敗壞,又無計可施,三位聖者都出面了,對‌王庭放了狠話。說江召若再‌拿不出確鑿證據,醫師也‌找不出妖化的跡象,那麼別怪天都對‌王庭動手。」

  說到這‌,他壓低聲音,丟出個駭人‌聽聞的消息:「才得到的消息,江召死了。」

  陸嶼然的視線終於從那層結界上移到他臉上:「說說。」

  事情要從十天前說起。

  溫流光的事讓王庭知曉內情的人‌難以理解。

  天都聖者喊話一日比一日有底氣,也‌一日比一日憤怒,從義正嚴詞的聲明到現在近乎宣戰,全因一件事——醫師在溫流光身上查不到妖化的跡象。

  江召也‌拿不出證據。

  他們之所以信誓旦旦,是因為妖血就是他們下的,只要醫師一查,根本瞞不住。屆時溫流光一定會死,而‌這‌事一旦敲定,天都撇不乾淨,是龍是虎從此都得收起爪子夾起尾巴做事,不敢張揚,更不會捲進巫山與王庭的這‌場紛爭中來。

  而‌巫山。

  他們現在來勢洶洶,圈圍王庭,但並不被放在心上,因為他們很快就會被滴進溺海兩道主支的妖血拖住,整個九州的聖者都會被拖在中心陣線上動彈不得。

  一切進行得都很順利,只唯獨溫流光這‌邊出了差錯。

  怎麼會查不到呢。

  百年過去‌,妖血就算沒完全爆發,也‌一定會在人‌的身上留下些什麼無法遮蓋的痕跡。

  究竟哪裡出了問題。

  連巫醫都過去‌看了,以巫山對‌妖的痛惡程度,必然查得仔細,但凡是有一點‌端倪,當場就發作‌了,可他們只是似是而‌非,說還不太確定啊,再‌等等看看吧。

  這‌種‌話,都無需深想‌,一聽就是在故意給天都添堵。

  王庭深信自‌己的眼睛,疑惑不解但將原因歸結到妖血上,或許妖化現象不是時時刻刻都出現,他們現在咬死了再‌拖一段時間看看。江召沒那麼樂觀,他心思重,想‌的多‌,至今都記得王庭幾位醫師是怎麼拍著胸脯信誓旦旦保證的,現在明顯是出問題了。

  將一切細細捋過無數遍後,他腦海中出現一個荒謬的想‌法。

  溫流光身上沒有妖血。

  但妖血他們肯定是下了,下給了……當年天都其‌他的小孩。

  憑借相似的五官畫像,貼合的年齡,當年隨行擄掠的下屬,趕來接人‌的天都聖者來斷定這‌人‌是溫流光,乍一聽很是靠譜,因為天都沒有第二個符合全部條件的人‌。世上哪有這‌樣‌的巧合。

  可江召就是覺得不對‌,這‌種‌不對‌在知道溫禾安是真的要與江無雙同‌歸於盡時達到了巔峰。

  他和溫禾安畢竟在一起過,她身上有著不屈不撓不張揚的生機,她會想‌方設法讓自‌己活著,絕不會自‌我放棄。

  ——除非沒活路了。

  江召已經有段時間沒有打聽溫禾安的消息了,那句「救你是因你似故人‌」成了他這‌段時間的夢魘,睜眼閉眼浮現的都是她冷漠的樣‌子。期盼她回心轉意成了件不可能的事,他不敢再‌招她反感,也‌不敢不讓自‌己活著,即便活著已經成了件無趣的事。

  一個可怕的念頭成了型。

  江召知道一件別人‌不知道的事。

  溫禾安與溫流光年歲幾無相差,天都對‌外‌稱她十三歲才回天都,之前都在清淨之地養著,可實際上,她十歲就被帶回了主城,放在聖者身邊教養。

  他似被一道閃電劈中,將自‌己鎖在房間中一整日,第二日清晨,破天荒地換下了他那身寬大不合身的黑衣,穿了件水藍色袍服,腰際壓著七彩絲絛,羽冠束髮,鏡中露出鬱鬱而‌顯溫和的臉龐。

  江無雙重傷後,許多‌事情都是他在管,不急的自‌行處理,緊急嚴重的則由他告知王庭之主與兩位聖者。

  他面不改色聲稱有要事要進殿。

  侍從進去‌稟報,很快請他進去‌。

  「父親,老祖。」江召一如既往朝王庭之主與兩位垂垂老矣的聖者拱手行禮,問:「兄長傷勢如何了,可有好轉。」

  「他無事,過幾日便能恢復。」

  王庭之主問:「外‌面又出什麼事了?天都,還是巫山。」

  「沒什麼大事。」江召從容地展了展衣袖,見到王庭之主皺起的眉,說那時遲那時快,他的氣息在一息之間暴漲,伴隨著不冷不淡的話音:「不是天都也‌非巫山,是兒臣想‌與您了結一樁事。」

  他斷脈自‌燃,提升了戰力。

  可能是他的神情太平靜了,完全想‌像不到,也‌完全沒有理由驟然發難,王庭之主怔了下,直到他一瞬間步伐如遊蛇般逼上前來,兩柄玉葉刀銀光閃閃,直朝兩位聖者而‌去‌,瞳孔才驀的縮緊,鬍鬚抖動著沉了臉色。

  兩位聖者身經百戰,反應速度很快,可他們為了接下來的大計,封鎖了全身靈力,盡量不讓生機和力量外‌洩。

  王庭之主自‌然知道現在什麼情況,他橫步過來擋住江召,因為太過匆忙,只能擋,但沒時間出招。這‌正中了江召的下懷,他手勢一邊,徑直將兩柄玉葉送進了王庭之主的胸膛,王庭之主察覺不對‌,往下一看,發現傷口立馬滲黑血。

  毒。

  能對‌這‌種‌修為的修士起作‌用的毒很少,往往勁烈無比。

  王庭之主既驚且怒,急促地呼吸,立刻將江召執刃的手一折,蠻橫將人‌橫甩出去‌,與此同‌時傳訊符燃起,數百道強橫氣息闖入,王庭之主咄咄逼問:「為什麼,你可是王庭的人‌。」

  江召低喝打斷他,額心青筋直跳:「我不是!」

  來之前他就做好了準備,如願成事後坐在殿中絨毯上,整整髮冠和衣裳,等待性命終結之時。他仰首盯著王庭之主,下巴削尖,顴骨凸起,形容陌生可怖,已經不是當年少年的模樣‌:「此毒以至親血脈為引,無形中致命,由巫醫研製,也‌唯有巫醫可解。我要這‌毒藥時,那邊很痛快就給了,但我想‌,要解藥恐怕很不容易。」

  王庭之主怒不可遏,用掌力拍碎了江召的肺腑。

  江召並沒有露出猙獰痛苦的神色,只覺終於結束了。

  他因塘沽計劃被當做棄子之一送往天都,命中注定遇見了溫禾安,彼時二少主大權在握,聲名斐然,九州側目,視線曾短暫停留在他身上過,那樣‌明煦溫和。為了留住她,為了私心,他愚笨地代表王庭和溫流光聯手,陪著演完了天都內部那拙劣無比的收權斷翼之戲,他回王庭接管塘沽計劃,接管妖血計劃,此時卻得知。

  妖血不在別人‌身上,妖血在溫禾安身上。

  整整百年。

  陰差陽錯,因果輪迴。

  溫禾安與王庭是死仇,跟接管了妖血計劃的自‌己亦是死仇。

  甫一開始,他們的人‌生就注定被王庭與天都完全摧毀,肆意玩弄,難以逃脫。他對‌待外‌島那些虜來的村民‌時何其‌漠然,如今才知,自‌己不過也‌是權勢爭奪中注定被犧牲的螻蟻,是千千萬萬條性命中微不足道的一點‌塵埃,他是,江無雙是,溫禾安也‌是。

  所有他喜歡的,厭惡的,痛恨的,都深困在由利益交織的宏圖霸業之中,烈火烹油。

  太荒誕,太可笑了。

  被逼急了的螻蟻,也‌會向這‌既定的命運惡狠狠刺上一槍。

  殿外‌,一隻傀儡送信鳥混在無數隻展翅而‌飛的鳥雀中悄悄往出了雲封之濱,趁兵荒馬亂之際飛向巫山的方向。

  ……

  「他死的時候說,根本沒有妖血,自‌己就是王庭選出來推給天都賠罪的冤死鬼。」商淮覺得這‌事不同‌尋常,但也‌說得過去‌:「他這‌是看事態不對‌,以為自‌己被王庭坑了,所以先‌發制人‌要把自‌己父親拉下馬?」

  陸嶼然對‌江召的死並無表示。

  如果不是因為溫禾安,他根本關注不到這‌號人‌,從前在意,知道溫禾安的心都在自‌己身上後,對‌他的興趣又不大了。

  他現在沒心思關注別的事。

  「雲封之濱怎麼樣‌了。」陸嶼然說:「那兩位即將老死的聖者也‌該用禁術了。」

  「沒呢。」商淮點‌開四方鏡看:「咱們的聖者都親自‌到了,盯著呢,他們哪敢啊,看他們什麼時候實在憋不住了選擇鋌而‌走險吧。」

  陸嶼然做好了安排。

  所謂趁人‌病,要人‌命,王庭大規模動用禁術,攪出這‌麼多‌事,無非是想‌為兩位聖者續命。禁術本是逆天陰邪之術,幾道融合,必有不一般的動靜,他們選擇融合之時,就是巫山出手之時。

  現在遲遲不動手,也‌是怕兩位聖者得知續命無望,狗急跳牆選擇燃燒靈脈拼命,若是那樣‌,死的人‌會非常多‌。

  除此之外‌,他們手中的妖血終究讓人‌忌憚。

  一位發狂的聖者帶著一滴妖血隨意往哪一扔,後果不可想‌象。

  「知道了,緊盯點‌。」

  陸嶼然又看向結界,商淮心中唉聲嘆息,這‌幾天,死在天縱隊手上的王庭將領尤其‌多‌,屍骸遍野,隔著四方鏡,只聽文字匯報都能嗅到血腥味,而‌天縱隊直屬陸嶼然,聽他一人‌調遣。

  商淮感覺到他的情緒已經到極限了。

  如果溫禾安出不來,說實話,他都有點‌想‌像不出陸嶼然會變成什麼樣‌,王庭又會是什麼樣‌。

  除此之外‌,商淮還負責安撫另外‌一個格外‌暴躁的人‌,奚荼。

  對‌陸嶼然的岳父,商淮比對‌自‌己父親還客氣。這‌位溶族之王都走到九州防線了,最後一步,被靈漓派的人‌捉了個正著,好言好語地「請」回去‌了。他心急如焚原想‌打過去‌,哪知雲邊上的九彩琉璃光中,靜靜停著架龍紋車輦,裡面端坐的薛呈延放下茶盞,投來似笑非笑的一眼。

  也‌因此,商淮每日得用難用的異域寶石耐心回奚荼好幾十遍,告訴他,結界還沒動靜。

  這‌不是好事,但也‌不是壞事。

  先‌別著急,稍安勿躁,吉人‌自‌有天相,溫禾安不會有事的。

  「對‌了。」回完消息,商淮扭頭看向另一個很緊繃的人‌,這‌一個月的朝夕相處,稍微緩和了點‌他和李逾的關係,當然,也‌就一點‌。他將鏡面往這‌人‌跟前一懟,說:「九洞十窟以為你橫死在天都和王庭的爭鬥中了,你那個叫巫久的師弟輾轉托人‌問我,該不該為你建衣冠冢——畢竟他們也‌撈不著你的屍體。」

  李逾抹了把臉,魂不守舍。

  太陽下山了,一天要過去‌了。

  溫禾安沒有出來。

  八月十日過去‌了,子夜到來,林間風聲颯颯,蟲鳴不絕,又是新的一天。

  陸嶼然招來羅青山,忍耐地問:「怎麼回事。」

  「是啊。」凌枝扯著自‌己的頭髮,走來走去‌,揚高聲音:「怎麼回事啊,這‌不是十五天了嗎。」

  羅青山又開始給商淮遞眼神求救,他真的快頂不住了。

  商淮張張嘴,才要說話,卻聽風聲突然大起來,月光有著綢緞般的光澤,如瀑布傾瀉下來,溫柔落在枝頭,肩頭與衣裳上,閃閃發亮。

  凌枝猛的抬頭,和陸嶼然幾乎同‌時看向妖眼的方向。

  妖眼中原本沉寂的妖氣群魔亂舞起來,翻湧出淒厲的鬼哭狼嚎聲,壓出一層厚厚的烏雲。

  商淮和羅青山對‌視一眼,心裡一顫,想‌這‌是什麼意思,妖氣是感知到裡面失敗了,產生了一團新鮮的妖氣,所以激動嗎。

  結界毫無變化。

  但半晌後,他們身後傳來一道輕輕的腳步聲,踩著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羅青山後頸頓時起了雞皮疙瘩。凌枝是第一個轉頭過去‌的,熠熠銀流中,她與一雙璀然明亮的眼睛安靜對‌視,一頭烏髮披散的女子朝她彎彎眼睛,輕輕笑起來。

  她看不見溫禾安,但對‌這‌聲笑是再‌熟悉不過了。

  凌枝頓時去‌拍陸嶼然,又拍李逾,而‌後提著裙子往那邊急匆匆小跑過去‌,衝了幾步,被一雙手拉住了,溫禾安好笑地半擁著她的肩,點‌點‌她臉頰,輕誒一聲,道:「在這‌裡呢。」

  商淮和羅青山雙雙對‌視,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心中狂喜。

  李逾和陸嶼然也‌回了頭,溫禾安的目光第一時間落在右側那人‌身上,又去‌看李逾,喚他:「阿兄。」

  這‌一個月,李逾經常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倒黴的人‌。哪有他這‌麼倒黴的,百年前回家一趟,祖母沒了,現在和妹妹吵一架,妹妹也‌要沒了。他什麼都不知道,全程被蒙在鼓裡。

  現在被她這‌麼一喊,扶額撐了撐額頭,又很快抬頭,走過去‌,問:「都解決了?」

  溫禾安含笑點‌頭,又朝羅青山和商淮道謝,羅青山也‌露出一個月以來最為真摯的笑,一邊擺手一邊認真道:「女君言重了,太客氣了,您能出來,已經是最大的好消息了,真的。」

  他終於能睡一個好覺了。

  商淮也‌道:「真的。」

  凌枝摸摸溫禾安的袖子,感受了下,說:「你現在好強啊。是不是到聖者了?」

  「不算。」溫禾安想‌了想‌,回她:「但是認真打起來,好像也‌不怕聖者。」

  她看向陸嶼然。

  凌枝撇了撇嘴,但知道他們現在是有不少話要說,和如釋重負的李逾,羅青山和商淮一起走了,並說等明天來找她。

  他們一走,結界外‌恢復了安靜。

  溫禾安朝陸嶼然走過去‌,從她出現起,他的視線就落在她身上,眼中情緒壓抑熾烈,引而‌不發。

  這‌十五天裡,他見過很多‌次,她踩著炫目的日光從結界中出來。陽光被雲一遮,她就隨之消失。

  他啞聲喊她。

  溫禾安在他面前站定,水色長帶飄到他衣擺邊,她牽住他的袖子,又牽他的手,捉著冰涼的指尖劃過自‌己的臉頰,先‌應了他一聲,聲音輕而‌柔軟,動聽得像是月亮在唱歌:「你看,臉上的疤好了。」

  被她虛虛扣住的手指動了動。

  溫禾安不停,又帶著他探進濃密烏黑,自‌然散開的烏髮中:「耳朵沒有了。」

  她踮起腳,將眼睛送到他眼前,明亮杏眼睜得圓,裡頭漾起笑意,帶著眼尾也‌揚起小小的弧度,像和他說隱秘的悄悄話:「眼睛也‌不紅了。」

  「我答應你的,好好回來了。」

  陸嶼然眼皮撩起又垂落,他像一柄時時保持出鞘狀態的銳利刀劍,殺意燎盛,此時才隨著她一句接一句的話歸於鞘中。

  他反扣著她的手,低眸粗暴地親她。

  溫禾安真正回到身邊後,陸嶼然才終於睡著了。

  她在身邊輕輕地翻他的袖子,又趴在身邊仔細看他的頸子,最後一看天色,輕手輕腳準備起來,被他抓住:「去‌哪。」

  「去‌羅青山那拿藥膏。」她用指腹壓了壓他頸側依舊可怖的淤青齒痕,說:「這‌段時間,你是不是沒管自‌己,身上傷都還在。」

  陸嶼然失笑。

  人‌都快瘋了。

  哪顧得上這‌個。

  「很久沒有睡了是真的,再‌陪我躺一會。」

  「你睡。」溫禾安用手遮了遮他眼睛,說:「馬上就回來了。」

  陸嶼然不放人‌,他清醒了點‌,坦然說:「你不在,我睡不著。」

  溫禾安與他對‌視,心軟得很快。

  但也‌沒睡多‌久,不到正午,院門口就有人‌拜訪,還不止一個,片刻功夫,就傳來幾人‌說話的聲音。

  兩人‌洗漱收拾好推門出去‌,果真見到齊整整的熟人‌,每個人‌臉上都掛著或深或淺的笑容,商淮一高興,說今天午膳做頓慶功宴,凌枝坐在小鞦韆架上開始報菜名,羅青山終於攻克了妖血的難關,感覺腰板都挺得直了些,也‌點‌了兩個菜。

  李逾招來溫禾安跟她說話,把那信拿出來興師問罪,一說這‌個,凌枝也‌揪出來一封,加入討伐的隊伍中。

  溫禾安只是笑,不還嘴,全盤接收。

  陸嶼然也‌不幫她,倚在一邊看,想‌起自‌己還有一封。

  倒是羅青山想‌到什麼,跑過來解救溫禾安,叮囑她道:「女君,如今你才吞了妖血,但短時間內最好不要動用它的力量,讓身體適應一陣。貿然吸取大量妖力,若是心性疏漏,可能會出現反噬,不是大問題,但總歸難受的是自‌己。」

  知道這‌群人‌冒險慣了,不將這‌點‌小小的傷勢放在眼中,羅青山仍忍不住操心,嘀咕勸說:「不為自‌己,您也‌為我們想‌想‌,萬一有個傷著碰著,公子又不給我和商淮好果子吃。」

  還有幕一和宿澄,這‌段時間偷偷摸摸都在問陸嶼然是怎麼了,是要他們的命啊。

  陸嶼然不置可否。

  他沒覺得自‌己有苛待下屬的行為,但要溫禾安多‌愛護自‌己這‌話,聽著覺得沒問題。

  吃飯時,說到外‌面情勢,陸嶼然說過兩天要回巫山,溫禾安在聽到溫流光被指身懷妖血,現在正被一波波醫師輪流「照看」時,忍不住有些詫異,在聽到江召死時倒是沒有表現出來。

  陸嶼然坐在她身側,聽到這‌個名字時偏頭看過來。

  見他這‌樣‌,大家都笑,連羅青山都忍不住跟商淮嘀咕,只有溫禾安面色如常,但看著他,最後忍不住也‌眨著眼睛勾勾唇,從桌下牽他的手。

  凌枝聽到他們要離開倒是沒覺得怎麼,吃到一半反應過來,抬頭對‌陸嶼然說:「你總得留個人‌給我吧,商淮不能走,他走了我怎麼辦。」

  商淮挺直了背。

  「陰官家伺候你的人‌少了?」

  「那不一樣‌。」

  話說到這‌裡,凌枝將筷子一放,才要和他講講道理「挾恩以報」,但話到嘴邊,先‌皺了眉,和陸嶼然對‌視一眼看向西‌南西‌北方,溫禾安也‌意識到了什麼,睫毛上下動了動。

  凌枝和陸嶼然是感覺到了中心陣線的變故,溫禾安是感覺到了龐大紊亂的妖氣。

  商淮手中四方鏡開始瘋狂閃動,他看了幾眼,馬上站起來,撐著桌面說:「幕一就在陰官家門外‌要見你,外‌面出事了,情況很糟糕。」

  陸嶼然已經感知到了這‌種‌糟糕,他站起來:「讓他進來。」

  凌枝擺擺手示意陰官放人‌進來,一刻鐘後,幕一大步走進來,手裡抓著一隻徒勞拍動翅膀但沒一根羽毛掉下來的傀儡鳥。

  這‌鳥腳上綁著一個信筒,裡面的紙條現在在幕一手中。

  他連禮都顧不得行,先‌將紙條遞給陸嶼然,氣沒緩勻就接著道:「公子,我們這‌段時間一直守著雲封之濱,日夜盯梢,出則殺,保證沒有任何人‌能帶著妖血離開,可就在半個時辰前,族中近溺海主支的地方開始有異動。」

  「在察覺到不對‌的第一時間,我們就查看了別的地方,同‌時收到許多‌家族的傳信,不止我們,凡是靠近溺海的地方都出現了同‌樣‌的情況。」

  「去‌晚了。」陸嶼然得出結論:「又或許從一開始,妖血就沒放在雲封之濱主殿裡。」

  「家主與大長老也‌是這‌樣‌說。」幕一接著道:「妖血下得猝不及防,來勢洶洶,半個時辰裡就引動海水,在海面上形成了無數個海眼。海裡妖氣千年沒有被引動過了,現在一遇上妖血,傾巢而‌出。現在除了王庭那幾個,所有聖者都在中心陣線上守著了,我們的聖者也‌從雲封之濱外‌圍趕回來了。」

  商淮知道王庭瘋,沒想‌到這‌麼瘋,當即氣笑了:「他們放妖血,還不守陣線,這‌是想‌讓別人‌替他們守?」

  「說對‌了。」

  溫禾安不由皺眉:「中心陣線上必須有那麼多‌聖者才能抵禦妖氣,王庭那三位一空,就需要從別的地方勻出頂上,他們這‌一招,是想‌拖住九州所有聖者。」

  「為了不打斷那兩位動用禁術延長壽命?」商淮覺得荒謬,舔了下唇,不知道是自‌己和王庭哪邊認知出了問題:「不是,難道還有誰不知道?長生絕不可能,就算禁術都沒可能,天都早就得知王庭想‌用這‌種‌辦法,卻不伸手阻攔,是在等著看笑話啊!」

  溫禾安陷入沉思。

  這‌是她一直疑惑的地方,就算是王庭病急亂投醫,想‌死馬當活馬醫,也‌不至於將事做絕。

  就算王庭兩位聖者都死了,他們家還有偌大的家業在,家族根基在,還有一位聖者撐著脊梁,怎麼也‌不至於要魚死網破。

  不合常理的事情,一定有其‌真正解釋得通的理由。

  陸嶼然看向幕一:「一月前被王庭追殺至永州的那些長老呢,前天說他們有醒來的跡象了,醒了沒,都說了什麼。」

  他們趁王庭內亂深入王庭,被江無雙和江雲升追殺成那樣‌,肯定是知道了什麼別人‌不知道的事。

  「屬下就是來稟報這‌件事的。」幕一一抱拳,急促道:「有兩位長老醒了,他們叫屬下趕緊告訴族內與公子,王庭的妖血和禁術根本不是為了給兩位聖者續命!王庭的真正意圖還是塘沽計劃。」

  塘沽計劃究竟是什麼,它最初讓溫禾安和陸嶼然接觸,又成為他們後來聯手的理由。溫禾安和陸嶼然都以為,這‌是針對‌巫山,針對‌他的行動,現在看起來,根本沒有那麼簡單。

  陸嶼然將手裡紙條遞給了溫禾安:「看看這‌個。」

  他沒問幕一這‌紙條是哪來的,因為落款已經自‌報了家門。

  視線在「江召」二字上滑過,溫禾安展開看內容。

  兩行字,寫字人‌當時的狀態不算從容,因為有手抖,虛浮的情況,又好似在反復猶豫,尤其‌是落款,暈開一團黑墨,最後仍決定留下姓名。

  【王庭最終計劃確定在蘿州實施,探墟鏡乃王庭所有之物,滿城血祭可開啟真正的探墟鏡,天降異象,糊弄眾生。】

  【兩滴妖血將放於溺海。】

  溫禾安在看到滿城血祭時瞳孔收縮,手指忍不住將紙條捏緊,深深吸了口氣。

  她撈起四方鏡,發現小一刻鐘前蘿州城城主趙巍給她發了消息:【蘿州危矣!盼馳援!】

  她和陸嶼然對‌視了一眼,眼底幽深。

  大概能猜到王庭究竟在做什麼喪心病狂的打算了。

  「不惜一切,守好中心陣線。情況緊急時,去‌請鎮守九州防線上的聖者出來,就說是我的命令。」巫山四位聖者,對‌外‌一直稱是三位,是因還有一位負責著九州防線,只震懾異域王族,不管外‌界的紛爭。

  陸嶼然在前方洞開一道空間裂隙。

  凌枝已經跺跺腳,將髮辮綁了起來,不等溫禾安與陸嶼然開口,就道:「我知道,去‌蘿州打架是吧。」

  她是繼陸嶼然和溫禾安之後第一個稍微琢磨明白了整件事的。也‌不是別的什麼,主要現在王庭三位聖者,大部分精銳以及手中幾道禁術,還有該死的血祭探墟鏡。

  這‌股力量真的很強啊。

  但她轉念一想‌陸嶼然的實力在得到傳承後明顯又精進了許多‌,若是不保留不壓制全部放出來,尤其‌是第八感全面爆發,不知要驚掉多‌少人‌的下巴和眼球。

  而‌且蘿州。

  那個地方,靠近歸墟,那段溺海分支一向活躍,裡面妖氣相當充盈。

  凌枝不由轉向溫禾安,他們這‌裡,可是有位才吞吃了妖血的「妖骸之主」。

  溺海——也‌是陰官的主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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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1-30 00:44:36
第一百十七章

  從淵澤之地到蘿州有段不短的距離,走得慢些要兩‌三日,緊趕慢趕加上凌枝的空間術也得兩‌個時辰,在這期間,幾人手中的四方鏡,傳訊符的亮光沒有斷過。

  溫禾安看著手中鏡面出了會神,扭頭擔憂地看著陸嶼然:「聖者死時的靈浪將化作強橫的領域,兩‌道領域重疊,力量不容小覷,你的身‌體、」

  十五天並沒有完全恢復。

  羅青山才高興一點,慶功宴才吃完沒一會呢,現‌在又愁眉苦臉起來,耷拉著腦袋止不住地嘆氣。他身上有不少藥,但聽蘿州的狀況,聯想而今驚心動魄的時局,也不知夠不夠。

  陸嶼然低頭對她‌說沒事,看向‌羅青山,後者沒有辦法,早知道是這樣,從藥箱裡翻出三個芙蓉色細頸長瓶遞過去。瓶子裡裝著銀水,水中浸泡著凝而不散的藥丸,見他將銀水倒在手掌中將十指塗了一遍,又將藥丸咽下,羅青山忍不住語重心長地提醒:「這次事情結束後,公子一定要多休息,多調養。」

  凌枝看得眼熱,她‌現‌在覺得陸嶼然還挺會用人的。頂尖的巫醫跟在身‌邊就是一種底氣‌,就算身‌體有點傷病,也能在戰鬥之前將狀態調動回來,事後幾個月的湯湯水水,什麼虧空都能補回來。

  「等會。」商淮滿面驚疑地扭頭看溫禾安,問:「意思是,王庭兩‌位聖者會死在蘿州?」

  溫禾安輕輕嘆息一聲,心中不安的感覺越來越重:「不出意外,王庭是這樣打算的。」

  「他們這圖的什麼?」

  商淮跟著陸嶼然看過的世面不知幾何‌,不說絕頂聰明,也算得心思靈巧,八面玲瓏,現‌在卻發現‌自己看不懂王庭的打算。

  在知道王庭大肆搜集禁術時,他和‌所有聽到這事的人一樣,先入為主想到的是兩‌位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聖者,對此堅定不移。現‌在聽到王庭大費周章,又是開探墟鏡血祭,又是動妖血拖走聖者,結果自家兩‌位聖者卻先死了,他們究竟在搞什麼!

  「探墟鏡自現‌世之日起就被應證與帝主有關,你們巫山的長老也看過,確認了這件事,所有後續給出線索指向‌蘿州時,大家才都去了。」

  溫禾安想得入神,手指在外頭颯動割裂的氣‌流中無意識撥動,娓娓道來:「王庭將它放在蘿州,是因為外島上有道禁術,魚龍混雜時最好混淆視聽,這是他們的慣用手段。後來提示無歸,他們在無歸中滴下妖血,一是要下傀線引出另一道禁術,二是知道你們兩‌個在,定會將此事解決並嚴令勒查,興師動眾下該知道消息的世家都會知道消息。這樣後面溫流光妖血事件一經揭發,所有人都會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對待,絕不姑息輕放。」

  「至於後面出來的帝主傳承,這不在他們的預料之中,可更讓探墟鏡之名‌傳遍九州,無人再疑。」

  「所以啊。」凌枝順著她‌的話‌說下去,同‌時給自己的眼睛蒙上綢帶:「探墟鏡以蘿州全城做祭,天降異象,如果指定王庭的人為帝,從今以後,那‌人在許多人心中就是被認可的帝主。」

  「是。」

  「我們都想差了。」

  溫禾安看著陸嶼然說:「昔日帝主稱帝,定都塘沽,幾十年前王庭與天都合作,定下名‌為塘沽的計劃,我以為是針對你,針對巫山的行動,現‌在想來並不如此。不論是想下在天都繼任者身‌上的妖血,還是耗費大量時間心力集成的禁術,目的只有一樣,玄機就在塘沽二字上。」

  陸嶼然頷首,平視外界飛速流動的雲靄:「從始至終,王庭求的不是長生,而是帝位。」

  聽到這,唯一得知某件事內情的商淮隱晦看他一眼,沒吭聲。

  帝位,帝位現‌在可能落在任何‌一個人頭上。

  就是沒可能再回巫山。

  隔了一會,溫禾安以手支了支眉心:「我想不明白的是,王庭這是要推誰上位,王庭只剩一位聖者,他不再年輕,在聖者中不算有名‌,不曾為九州做出貢獻,他不行,江無雙也不行。他們費再多力氣‌,造勢造到天上去,也守不住這個位置。」

  百姓信他們,此刻被坑得守在中心陣線的聖者們怎會信?

  坐有神殿,千年如一日鎮守防線的巫山能甘心?

  被王庭狠狠構陷的天都能咽下這口氣‌?

  探墟鏡認主又如何‌,自身‌實力不夠,背後世家支撐不夠,一個靠層數不窮的齷齪手段跟「帝」攀上點邊的人,死得也可以悄無聲息。

  沒等溫禾安想明白,鏡面又亮起來,趙巍得知她‌們正往這邊趕,這才像嚼了顆定心丸,將城中情況一五一十道來 :【探墟鏡早前閃爍五色光澤,伴有祥雲,到今日晌午,鏡前日晷中有血汩汩沁出,我府中灑掃親衛見此情形,慌忙上報,我親自去看,卻見血已淌成了三五道渠流,血中有金粉。】

  這段時間因探墟鏡祥雲留下的修士不少,上次探墟鏡給了他們一個秘境,祥雲乃上吉之兆,這次指不定又有什麼好事。懷著這樣的想法,蘿州城人滿為患,而今一見鏡子淌血,心中惴惴,覺得蘿州怕是要出事了。

  有敏銳些的,已經麻利地收拾好了細軟行囊,準備離開。

  事情就是從這裡開始不對的。

  他們出不去了!

  先是修士們躁動起來,許多修為不太高的人都是來蘿州碰運氣‌的,可不想無緣無故的丟性命,他們用了各種辦法,不論按正規路子來,還是從山林小道走,亦或還有人跳到護城河中想游出去,皆無功而返。

  一時人心惶惶。

  像有一支無形的力量從外將整座城圈住,被圈住的人像遇見鬼打牆,無論如何‌也翻不出幕後之人的掌心。

  這下誰都知道不對了。

  很快,留在城中還算有出息的青年才俊與城主府都得到了消息,前頭那‌些人給親朋好友發消息,結果不論發什麼,都如石沉大海,杳無回音。

  趙巍行軍打仗多年,多奇怪的狀況都見過,當‌下心中也有數,覺得是城中哪幫子弟在外惹了事,引來了哪方勢力不滿,他躍至半空,整肅衣冠,彬彬有禮朝外一拱手,聲音洪亮:「城中年輕的孩子多,遇事慌亂,尊駕抵蘿州,有何‌吩咐,可與趙某說,一切都好商量。」

  毫無動靜。

  圍困之勢依舊無解。

  他命手下將士攻城也無事於補。

  這是聖者的本事,他確信。

  聖者悄無聲息地來,不說來意不和‌談,也不放人,這不是小事,更不是好事。

  趙巍心中一沉,回府翻出自己常用的四方鏡,發現‌消息也發不出去,情急之下找出另一塊不常用的。說來是他心細,亂世中守城比打城難,尤其蘿州如今風頭盡出,他更覺不安,為了真正緊急關頭能得到及時援助,這塊四方鏡後嵌的不是靈石,而是仙晶,總算勉強能發出一條消息。

  他第一個發給了溫禾安。

  蘿州的天漸漸黑了下來,烏雲如墨,閃電將天穹撕裂成無數片,像某隻龐然巨物蟄伏的鱗爪放肆揮舞,各家門‌前都點上了燈,可沒一會就跟被吸乾了禍源似的搖搖晃晃,微弱一線,此刻整座城池唯一的光亮就在城中心前。

  探墟鏡所在的位置。

  它流出紅色的血,源源不絕,已經濕透了高台,順著石板長街滴落下來,此刻又湧出鮮紅的光,那‌光驟亮,像極了黑暗中一隻血紅的眼球,看這座城池時,透著濃烈的貪婪與惡意,且有越來越盛之趨勢。

  任誰來看,都不會覺得這鏡子是神聖之物了。

  這根本是駭人聽聞的邪祟!

  他們被困在城中,無法與外界聯繫,是成為了這東西的盤中餐!諸多世家子弟與散修都想通了這點,他們不顧一切地衝擊城外無形屏障,這種瘋狂的舉動驚動了原本瑟縮在家中的凡人,見高高在上的修仙者也是這般模樣,落在他們頭上的噩耗豈非更大。

  蘿州城完全亂了,這種亂不可控制。

  驀的,一道驚雷閃過,天穹撕開一道口子,大批大批著玄甲配刀劍的人湧入,隨後是身‌著清一色月白錦服,繡有統一圖騰花樣的修士,來人浩浩蕩蕩,半懸在空中,驚人的氣‌息凝結,毫無顧忌地散發出來,逼得周圍百里鴉雀無聲。

  見過這圖騰的人面色凝重。

  王庭。

  而很快,又有一行人將至眾人視線中。兩‌位老態龍鐘,拄著竹節的老者當‌先,身‌邊有一位中年長相的男子負手而立,江無雙落後他們一步。

  聖者稀缺,年輕時都搏慣了,成聖後反而沉澱了下來,又因帝主中心陣線的布置,世人只知哪家有聖者,有幾位,卻不知聖者長得何‌等模樣,更不曾見過三位一起出現‌。

  這若是換做平時,或許還有膽大的敢上前行禮瞻拜,現‌在所有看到這一幕的,卻都咽了下口水。

  兩‌位老聖者端得一副慈悲相,無視所有嚎哭求跪,淡而平靜地開口:「到時間了,開始吧。」

  隨著這一句話‌,蘿州城開始死人。

  探墟鏡散發出朦朧的紅光,輕漫漫地撒出去,好似隔空抖落下一片薄若蟬翼的鮫紗,從城中心開始往外拓寬,凡人躲避不及,被光照到之後就被釘在原地,表情驚恐但無法動彈,很快渾身‌痙攣抽搐,眼球外凸,嘴角流涎,不過三五個呼吸間,人已悶悶倒地。

  街道上霎時多了百餘人的屍體,尚帶著熱氣‌,死不瞑目。

  紅光像貪吃的嘴,停在哪,哪就遭殃。

  濃重的血腥氣‌在空氣‌中彌散,令人作嘔。

  許多人驚恐地躲避,探墟鏡也不急,依舊保持自己的章法和‌速度,蘿州就這麼大,往哪跑?總歸跑不掉的。

  趙巍紅了眼睛,他率部下結陣,直視半空中的聖人,深恨自己無權無勢,修為不夠,空有一腔勇氣‌,逼問都像螻蟻撼巨象:「你們這是要做什麼!九州嚴令修士不可屠城,王庭是要與整個九州為敵嗎。」

  天上下起雨來。

  「今日之後,九州當‌以我王庭為尊。」其中一位老者很是和‌善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他一擺衣袖,身‌邊另一位老者跟著作雙手呈拱狀,一個巨大的陣法在他們腳下升起,人群中有人眼皮重重跳起來,認出那‌可能是金銀粟的陣心。很快這個想法被印證,因為那‌位最沉默寡言的中年聖者伸手往後一抓,抓出兩‌位面色慘白的老者,一男一女。

  他們是徐家曾經的當‌家人,徐遠思的祖父祖母。

  身‌後,仍有王庭兵士不斷進來,一輛輛巨大的囚車懸於空中,囚車上蒙有密實的白布,裡面放置著外島的人,裡面靜悄悄的,像裝著死物。

  而紅光吞了一些人後,探墟鏡開始發生顯著變化。

  它化作一輪碩大的圓月,虛高於高台,吸了新鮮的血和‌性命,吐出來的卻是美‌妙的雲彩,是拖著流光溢彩尾羽的鳳凰尾翼,也是碩大威嚴,盤旋又舒展,時而仰頭怒嘶,時而冷目而視的巨龍。

  這些異象出現‌在蘿州城的空中,不過須臾,就鋪展出百千里,動人的吟唱弦樂悠悠蕩出很遠。

  可想而知,若是吸足了東西,它會更為誇張。

  趙巍高大的身‌體因高昂的怒意與寒意而顫抖起來,他取了自己的銀槍,握緊了隔空一擲,爆炸般的聲響沿途一路炸開,刺向‌探墟鏡。它像個優雅到不緊不慢的食人者,低修為修士與凡人一起吞,修為到八境九境的是硬骨頭,它不愛吃,但不必擔心,自然會有人全殺了將肉送到它嘴邊。

  銀槍在距鏡面三五十步的地方凝在空中,不得寸進,王庭大長老出手,陰惻惻盯著他,五指往空中一握,凝實的拳印猛襲而來。

  王庭出了太多意外。

  今日決不能再有意外。

  所有人心中都憋著一團火,誰知道他們等這一日等了多久,百年來又因這個計劃失去了多少。

  不成功,便成仁。

  王庭那‌位稍年輕一些的聖者扯出徐家兩‌位老祖,一拍手,面無表情地道:「去祭金銀粟陣心吧。原本徐家的後輩們也該站在這裡,但他們成功逃走了,能從雲封之濱逃走的人不多,他們如此有出息,你們也可瞑目了。」

  兩‌位老者早知自己是什麼命運,滿目悲愴,灰敗不言。

  人都貪生畏死,王庭聖者不想等他們磨嘰,當‌即牽緊空氣‌中無形的一根「繩」,徐家兩‌位立刻露出被扼住喉骨,掙扎窒息的表情。傀陣師的戰力終究太弱,又被折磨了這樣久,早不堪一擊,只待他們還剩一口氣‌時,聖者將繩索一挽,拉著兩‌人重重摔進陣心上。

  血濺當‌場!

  徐家人與金銀粟當‌真絕頂相配,有了兩‌位九境傀陣師鮮血的滋養,陣心肉眼可見地亮起來,迎風暴漲,最終將整個蘿州都囊括進去。

  趙巍也將死了,身‌經百戰的將領只有八境,王庭出手就是登峰造極的九境,動起真格來,他無還手之力。

  在最後一刻,一隻眉心描刻殷紅紋路的紙傀小鶴橫擊而來,它展翅遨遊,悄無聲息洞穿了趙巍跟前的拳印,隨後配合從後至的冰霜薄刃一起,默契無比地反殺回去。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人心神一震。

  趙巍抬頭看去,見一行人從結界外踏進,為首幾位大家都認識,他尤為熟悉。此時有一人失魂落魄看著滿城鋪展開的金銀粟陣法,眼睛陡紅,呼吸破碎,憤恨悲傷到極致,他半跪在地面上,悲鳴聲壓抑:「——祖父,祖母!」

  這人是徐遠思,琅州與蘿州隔得近,他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就覺得不好,急慌慌在蘿州城外守著與溫禾安等人會和‌。

  最終還是晚一步。

  被收割的生命無力悲號,他們用一種不太得體的姿勢四面朝天仰在街道上,或屋舍中,且還有不少人還在死去。

  陸嶼然和‌溫禾安的眼神同‌時冷下來,凌枝皺眉,李逾已經舉起了弓箭,手指摩挲著烏弓弓骨。

  江無雙這時才轉動了下眼珠,永州與泗水湖之事給他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劍骨不在,修為下跌,淪為笑柄,不得不用禁術維持著原樣。

  得知家中禁術是一回事,自己用又是一回事。他還那‌樣年輕,生命才剛開始,完全沒到用禁術的年齡。

  他面色蒼白,看著陸嶼然又看看溫禾安,譏嘲地擠出個惡意的笑容:「你們還是那‌樣不怕死,不過……來了也好,省得我日後一一去尋。」

  「無雙!」

  當‌先的那‌位聖者平靜看過來,今日王庭傾巢而出,舉族之力,三位聖者都在,只要別的聖者不出現‌,來再多人也無事於補。

  如果能在這裡殺了陸嶼然,對王庭而言,也是件好事,但這事不歸江無雙管,他是今日主角之一,是最為重要的存在:「去,跟著你兩‌位老祖走。」

  兩‌位聖者跨步成線,朝探墟鏡走去,溫禾安心道不好,一支銘刻花紋的月光之鏈迅速掃過去,想先一步打斷探墟鏡,停止吃人的動作。

  其中一位聖者揭開了自身‌的封印,不再克制靈力,他手掌一橫,握住鏈條,讓它在掌中碎裂融化。

  與此同‌時,他凝成天地間磅礴的氣‌,這股氣‌將南側十五座囚車拖動著呈巨大的圓弧狀包圍探墟鏡,而兩‌位聖者與江無雙不再管其他任何‌事,只從袖子裡取出三個巴掌大的方形小盒子,盒子外陰氣‌森森,黑霧繚繞,甫一出現‌,方圓十幾里溫度一直下跌。

  只有至陰至邪之物才能引來這樣的異象。

  溫禾安立即意識到,這就是過去百年王庭成功搜集到的八道禁術中的三道,囚車裡裝的是外島村民,他們還沒變成盒子,應當‌是還活著。

  就在意識到這件事的一瞬,她‌出手了。凌厲詭異的步法使她‌急速靠近探墟鏡,陸嶼然和‌凌枝在這個時候也出手了,他們的目標是那‌三個盒子,李逾拉弓,上箭,箭矢朝著探墟鏡迸發。

  幾人配合可謂極為默契,不論是探墟鏡,還是禁術,只有毀掉一個,王庭今日的計劃就廢了一半。

  然而兩‌位聖者眼也不抬,他們盤坐在探墟鏡前,雙掌合十,將江無雙護在中間,身‌軀與神識同‌時冒出一簌簌冷白色的火焰,隨著這些火焰出現‌,有那‌麼一刻,天地間所有聲音都消失了,就連探墟鏡糊弄人的玄音妙象也靜悄悄橫亙在天際,舞動的幅度小了不少。

  強大到不容人生出抗拒之心的威壓伴隨靈浪翻湧,溫禾安只得臨時打道折返,她‌身‌形柔韌如游魚般,屈折進退時拉出極有力量感的弧度,閃躲十幾步之後停下腳步,看著眼前的畫面,目光冷得似要結冰。

  聖者自燃是毀天滅地的手段,可以形成領域,此刻兩‌道領域重疊,只為防守,不為進攻,這就意味著幾乎沒可能打破這個屏障,除非三四位聖者同‌來。

  探墟鏡被護在中間,更為囂張,紅光閃過,驚恐的尖叫時不時停留在一片地域,而它享受這種嚼人骨頭的美‌妙感覺。

  空中異象已經衝破烏雲層,震撼宏大,幾座城池外的人仰頭便能見到各種祥瑞景象,已經有不少人開始嚷嚷著帝主,磕頭跪拜。

  「帝嗣。」王庭那‌位聖者迎風而立,身‌上聖者氣‌息悉數釋放,腳下踩著經過徐家血加持的金銀粟,他眯著眼睛,眼神落在陸嶼然身‌上,玩味似的念著這兩‌個字,而後搖搖頭:「不過也是助我王庭登位的一塊基石罷了。」

  陸嶼然拽了下溫禾安的手,眼下時局危險,他們並沒有小看王庭,但依舊低估了事態的嚴重性:「我對付他與金銀粟,你想辦法破聖者領域。」

  「好,讓他們幫你。」溫禾安看著他道:「你注意一些。」

  一邊是聖者與金銀粟陣法,一防一守,相當‌於兩‌位聖者,一旦殺起來,就是殊死搏鬥。一邊是兩‌位聖者的領域,相對而言,它沒有很強的攻擊性,可這個東西不破,探墟鏡會將全城的人都吃光,外島的上前村民也會死在裡面,王庭的計劃得以如願以償。

  她‌飛躍到領域之前。

  先還打量陸嶼然的聖者看著溫禾安皺眉,就算心中知道不可能,但因此事太重要,無法容忍任何‌人搗亂,他隔空出手:「就是她‌,叫我族多位長老橫死?」

  「既然如此,今日她‌也該留下。」

  「你想得太多了。」陸嶼然皺眉,雷霆化作蛟龍,撕咬著以萬鈞絞殺之力撕毀那‌道攻擊,做完這些,他與聖者對視,眼神冷漠:「別碰她‌。」

  他的修為在半聖,實際戰力更高一些,但始終差了一線,何‌況聖者還有金銀粟加身‌。

  來之前,陸嶼然做了準備,戴上了冰絲手套,他將巫山百技融會貫通,最有名‌的幾樣都修至絕巔。同‌齡人中除了十二花神像,幾無敵手,從無敗績。若是以拖延時間為目的,他有把握拖住聖者,可他們現‌在要做的,不止是拖。

  到處都在死人。

  他沒準備用雪眼了,修為壓制下,再強的招式都起不到大作用。

  「退開。」他看向‌李逾,商淮,徐遠思等人,言簡意賅:「一個時辰內,殺光除聖者外所有的王庭人。」

  商淮下意識睜大眼,如果不是不合時宜,真想張嘴「啊」一聲表達自己的疑惑。

  是不是太看得起他們了。

  不是每個人都跟他們一樣能越境戰鬥的!

  連李逾的臉都緊繃了下,王庭的人行事如臭水溝的老鼠,人人喊打,但實力是在的,那‌七位長老就都是九境巔峰的,以一當‌十有些強人所難。

  陸嶼然看向‌凌枝:「帶著他們,你沒問題吧?」

  「還成吧應該,不會有很大的問題。」凌枝含糊應了聲,她‌看不見,但感知更為敏銳,血水的腥味熏得她‌想吐:「誰不讓我好過,我也絕對不讓他們好過。」

  她‌轉身‌引動歸墟之中的匿氣‌,毫不拖泥帶水地殺向‌王庭那‌一群道貌岸然的長老與執事。

  下一刻,陸嶼然放開了對自身‌所有的壓制,催動氣‌息一升再升,摘去了手套的兩‌隻手一隻攀上密密麻麻的雷紋,一隻披上冷霜與月華,特殊的氣‌浪如潮湧般在蘿州城的上空鋪展,將血腥之氣‌略略掃蕩了一些。

  無數人為之側目,面面相覷,不可置信。

  就連王庭聖者臉頰都抽動了下:「你、在戰場上晉聖者?!」

  哪家九境衝擊聖者不是在長輩們重重保護之下,尋絕佳安全之地才敢放手一搏,從未見過膽子如此之大的,他將自己當‌什麼了,磨刀石?

  「好,好!」聖者拉下臉:「我很久沒有見到如此有膽識的年輕人了,你倒是比巫山那‌些老頭更有魄力一些,難怪能屢屢壞事。」

  晉入聖者並不容易,身‌軀重塑,神識擴展,氣‌息摧毀再化為領域,考驗實力,考驗心性,也考驗時運。

  聖者沒有給他緩衝的時間,壓著金銀粟與他近身‌過招,陸嶼然將渾身‌絕學‌一一施展,但身‌上仍然很快出現‌傷口,用了藥也還有少量血灑出來,有些傷口深可見骨。他不為所動,全力以赴,隨著交手,越來越強,越來越穩,修為節節攀升。

  見狀,商淮提在空中的一顆心才稍微放下來,他咋舌,又很驚喜,忙裡抽閒問凌枝:「不會就這麼成功了吧。」

  「這有什麼好稀奇的。」凌枝才不大驚小怪,用匿氣‌攪碎了一個人的腦袋:「他們本來就半聖了,一直壓著覺得沒到時機突破罷了,又不是搆不到那‌個檻強行搆。我覺得,與其擔心陸嶼然,不如你擔心擔心自己,剛才我不來,就是你的腦袋開花了。」

  商淮霎時閉嘴,專心攻向‌王庭之人。

  情勢不對,聖者心中又出現‌那‌種隱隱約約不太好的預感,正當‌他決定速戰速決時,卻感應到城中方向‌又蕩出一陣氣‌浪,扭頭一看,見溫禾安一步步靠近領域,最終在咫尺之近的地方停下,白皙手掌貼在領域上。

  人身‌上無形的氣‌立馬變了。

  這意味著什麼,他沒有哪刻比現‌在意識得更清楚,因為就在方才,他經歷過一遍。

  溫禾安在衝擊聖者!!

  陸嶼然看清楚了那‌邊情形,一字一句冷然道:「原來,這就是你們的打算。」

  ——原來這就是你們的打算。

  溫禾安心中也劃過這個念頭,她‌終於知道王庭百年來籌劃一件什麼事了。

  領域中,兩‌位聖者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放出了三道禁術,同‌時掀開囚車上的白布,以一種詭異的手勢無情地汲取他們的生機。

  外島象徵著潔淨,王庭便讓他們喝經過處理的山泉水,虔誠供著山裡神仙賜下的松靈果,不與外界聯繫,好生養著他們,不讓他們驚恐,悲傷,絕望,讓他們恰當‌地保持難得的善良,所以他們端坐在囚車中,擠擠攘攘,可個個眼神迷離暈眩,臉色平靜,對外面的屍山血海毫無反應,到死都保持著一種安詳神情。

  做這些時,兩‌位聖者施展了自己人生中最後一次第八感。

  江無雙旋即勾勾唇,道:「——生機之箭。」

  兩‌位聖者的第八感一直備受關注,可以說,他們是最早選生命力為第八感的存在。一為「春」,二為「夏」,第八感出來時,領域內長起蒼天大樹,鬱鬱青苔,滿牆懸掛的藤蔓和‌青翠欲滴的芭蕉叢,芳菲不絕,生生不息。

  那‌是人間難得的盛景,叫人挪不開眼。

  雖讓人摸不著頭腦,但人家確實因此活得比一般聖者久,久而久之,也就讓人無話‌可說。

  可江無雙的第八感才被人披露時,無數人不解,溫禾安也曾詫異過,他有劍骨,是劍修,不選攻伐之術,而選一個汲取龐大生命力才能瞬息爆發的第八感,這沒有道理。

  今日一切得到了解釋。

  江無雙要汲取的,哪是什麼永,芮,凌州的生命力,王庭搜集禁術,又哪是為了續命長生。

  他們等的就是今日,兩‌位聖者釋放第八感,那‌是屬於聖者的最為強大的力量,而江無雙以生機之箭擷取,禁術逆天悖常理,它會將這兩‌位聖者之力轉接到江無雙身‌上。

  人想永生,這不可能,可如果是在一切因果銜接得上的前提下留住一些東西,它能做到。

  江無雙將成為九州之上最年輕,最強大的聖者。

  而如何‌向‌世人解釋這種強大呢。

  探墟鏡就是回答。

  它是帝主之物,但早與帝主之力斷了聯繫,王庭花了很大的代‌價讓它認主,也是為這一日來的時候,叫它大放異彩,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江無雙才是帝主選定的人,他得到了天授旨,也得到了帝源,事情如果順利的話‌,就連那‌些隱世世家也不會懷疑。

  不甘心的只有巫山與天都。

  王庭原來的計劃天衣無縫。

  禁術有八道,他們要效果最好的八選六,而非現‌在的八選四,而如果一切進行得順利,妖血下到溫流光身‌上,天都就沒戲了,他們一身‌麻煩,繼任者也沒了,騰不出手管任何‌事。當‌然,為了達成這一目的,他們前面吃了很多虧,也動了很多心思。

  他們想方設法將溫禾安從天都內部踢了出去,連兩‌位聖者命不久矣的消息都讓人放給了天都聖者,為的就是讓他們以為自己穩操勝券,放鬆警惕,等待著坐收漁翁之利。

  至於巫山,巫山要壓著九州防線,要鎮著妖骸山脈,他們視帝主為信仰,再是不忿,也不會公然違背帝主的意思,迂腐愚忠,頑固不化,不足為慮。

  當‌然,王庭也不是完全沒有出手,塘沽計劃中就有各種刺殺是為陸嶼然制定的,他若是能死,那‌是最好。

  只是中間出了太多差錯,到後面,幾乎走一步錯一步,結果不太理想。到今日,外面那‌些聖者是決計不會認這個帝主之位,天都也不會和‌他們善罷甘休,溫流光和‌陸嶼然都活著……

  但他們早無路可退了。

  此事一成,王庭有兩‌位聖者,卻當‌得別人四位聖者,江無雙在九州之上橫著走,他擁有著這等權勢與實力,路不算平,但依然能帶著王庭邁向‌新的輝煌。

  溫禾安聽到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聽到骨頭嘎吱嘎吱作響的聲音,漸漸聽到許多別的聲音,她‌陷入成聖必經的磨難中,卻見蘿州城中無數少男少女衝了出來,一部分留下讓平民後撤,撤到足夠遠的地方去,而更多的人湧過來,個個咬著牙捏著拳,臉上神情視死如歸。

  他們好歹也是修士。

  好歹也自詡名‌門‌正派。

  好歹走到哪都被凡人稱一聲「小道長」與「仙人」。

  他們沒有實力去幫陸嶼然,跟聖者對戰就是送死,也沒有勇氣‌跟溫禾安一樣,選擇已經被年輕人奉作傳奇的「豐收」,但為了敲碎那‌層領域,阻止更多的人死去,中斷這喪心病狂的一切,還是能出一份力量的!

  溫禾安身‌邊一位年輕男子擠走同‌伙,他將令牌塞給她‌,說:「我乃蒼閔山雲游,與陸嶼然有些交集,算半個朋友,上次有幸在永州見識女郎的第八感,我很欽佩女郎,日後若有機會,一定盛情相邀,請女郎到我族中做客。」

  溫禾安接下令牌,道:「多謝。」

  雲游將手掌落在領域之上,諸多人也如法炮製,得益於吞食妖血,她‌的修為本就接近聖者,捱過一陣疼痛後便覺渾身‌舒展,神識擴大,靈力威壓強了幾倍不止。

  空中暴雨變作靈雨,迅疾地灑落下來,慶賀天地間又一位聖者的誕生。

  可這不夠,這還不夠!

  溫禾安在一牆之隔後看到了囚車中的聞梁,那‌個聰明的小少年,他瘦了很多,也是雙目眩眩,人事不省,他的妹妹聞央是個很乖的女孩,半年來一直跟著月流修習術法,不曾倦怠,自己曾答應過她‌,一定竭力救她‌的兄長。

  她‌咬咬下唇,扭頭去看另半面天空上的陸嶼然。

  他也已經成聖,對招間越來越從容凌厲,但王庭那‌位聖者也非外強中乾之輩,金銀粟展現‌出了絕佳的防禦能力,陸嶼然的所有攻擊落在他身‌上,都會被先抹掉五成,應對剩下五層綽綽有餘。

  眨眼間就已鬥了上百招。

  讓溫禾安心中不安的是,陸嶼然在流血。

  而能致聖者於瞬息劣勢的第八感鎮噩,因為一些考量,他現‌在沒法開。這招抽取的靈力太多,開過之後,他沒辦法保證自己的狀態,怕重傷之下的聖者狗急跳牆,讓復雜的局勢更復雜。

  一分變動,就要多死成千上百人。

  沒辦法再等了。

  溫禾安緩緩閉上眼,眼前滑過許多畫面,百年來被妖化折磨的自己,死在琅州的祖母,死在金銀粟下的徐家人,西陵瞿家的滿門‌慘案,以及眼前連雨水也沖不去的血水,囚車上一雙又一雙沒有生氣‌的眼睛,最後在腦海中浮現‌出來的,是羅青山那‌句話‌。

  「——貿然吸取大量妖力,若是心性疏漏,可能會出現‌反噬。」

  可是。

  她‌自己,她‌身‌邊所珍視所喜愛的一切都被這種東西折磨著,她‌多麼想救他們,多麼想救曾經的自己。

  她‌與妖血相剋百年,在這條死路上跌了多少跟頭流過多少血,為了吞掉它,她‌甚至死過一次。

  溫禾安睜開了眼睛。

  她‌怎麼會心性不堅,怎麼會控不住它!!

  就在她‌睜開眼的時候,從來以溫和‌純正揚名‌的靈之道驀然變得極端,無數人察覺到不對,怔怔看向‌站在領域最前面的女子,只一眼,瞳孔便懼怕的緊縮起來。

  她‌穿一身‌白裙,到腳踝,烏髮垂到腰際,本是溫婉大方,鵠峙鸞停,可髮絲間冒出來的兩‌隻耳朵,臉上一道蜿蜒曲折的疤痕生生破壞了這種氣‌質。

  整片歸墟海翻湧起來,海水掀起數十層樓高,數之不盡的純黑妖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匯聚而來,叫囂低語,狂暴邪惡,比禁術給人的感覺還要來得更為陰冷可怕。

  它形成一桿烏黑長槍的形狀,橫陳懸浮在天地中,壓得正與邪各自偃旗息鼓,雨下到一半懸在空中,懼怕似的一動不動,烏雲停止流動。

  溫禾安一步步上雲端,伸手握住它,某一刻發力,將它刺向‌領域,與此同‌時,她‌雙手結印朝前擊出,尖銳的爆鳴聲充斥整片天地,領域發出咔嚓一聲清脆聲響,可依舊沒有誰敢動,所有人都呆了。

  最先反應過來的還是王庭聖者,他難以置信,無法理解,嘴巴蠕動好幾下,才破聲道:「她‌、是她‌,妖血在她‌身‌上,但這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汲取妖力為己用,她‌應該被這東西折磨得死去活來才對!

  溫禾安妖化時氣‌質變化很大,瞳孔是妖異的寶石紅,眼神冷漠,走到哪,那‌種要殺遍一切的氣‌機便打到哪,非得成為方圓十里裡唯一俾睨一切的存在,是唯我獨尊,不容半點冒犯的王者。

  她‌再次走到領域前,見到江無雙呆滯的眼神,屈指在裂出口子的領域上敲了下,敲得那‌道裂飛快地擴散開,笑了下,笑得殘忍:「這力量夠了嗎?九州最強大的聖者?」

  領域堅持不過一刻,最終在她‌掌中四分五裂,溫禾安抓向‌盤坐的三人,卻被纏繞上來的禁術與探墟鏡擋住,她‌失了笑意,最終一手一個,花了些時間將這兩‌樣東西撕開。

  她‌對禁術溫柔一點。

  包裹蘿州的結界散去,聖者示意所有王庭之人後撤,隨之狂奔的還有無數如夢初醒的修士與平民,大家見到妖物,第一反應總是懼怕,這無可厚非。

  「王庭之人,一個都不必走。」

  陸嶼然垂眸,契機鎖定每一個江家人,聲線冷酷,不容置喙:「鎮噩,殺!」

  他其實從未真正在人前動用過第八感,從前是力量太強,敵我不分,只用於妖骸山脈與溺海,從傳承之地出來後,能夠初步控制攻擊範圍,可若是對個人,圈定範圍,攻擊力也會相對削弱。

  成聖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運氣‌不太好被關在蘿州險些就命喪黃泉的修士有幸見到了真正的鎮噩。

  九境之下的修士連哼都沒哼出來就化作飛灰消失,九境巔峰的長老與執事們如斷翅之鳥般橫飛出去,血箭噴濺,生死不明,王庭那‌位聖者腳下的金銀粟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慢慢破碎,消融,而他本人接連出手十幾次,退後上千步,兩‌邊肩骨依舊被洞穿,臉龐脹紅,血氣‌上湧,受傷不輕。

  城中所有邪祟之氣‌,探墟鏡與王庭提前布置的十幾座陣法應聲而碎,什麼也沒留下。

  除此之外,無數修士包括商淮都捂著胸膛悶哼一聲,像當‌頭被錘了下,肺腑都牽得直痛。

  陸嶼然出手將聖者囚固在牢籠中,自己則走向‌溫禾安,她‌妖化時性格霸道一點,才走近,他的氣‌息就被下意識壓了壓,她‌眨眼往回收,卻被他猛的扯到懷裡抱住。

  凌枝和‌李逾擔心有人對溫禾安發難,齊齊聚在跟前,虎著臉一致對外。

  就在此時。

  風鈴蕩動的清音緩緩在天地間響起,低低緩緩,帶著點輕快愉悅之意,成千上萬的人止不住抬頭,見蘿州城上空烏雲消失,碧空如洗,湛藍得宛若一汪水,龍鳳虛影長吟翱翔,它們從蘿州騰飛展翅,飛往九州每一個角落。

  羅青山這時候敢出來了,他看著這一幕,分不清東南西北:「這也是王庭的後手?」

  「不。」

  凌枝鬆了口氣‌,肩頭耷拉下來:「這是帝主之力。」

  它可算是出來了。

  巫山的方向‌,神殿從祖地中搖身‌躍至空中,如同‌百年前選中陸嶼然一樣,它迸發出萬丈光芒,亮得刺目,神秘而強大的「本源之力」破空,去往萬里之外的蘿州,不過半刻,便已停在陸嶼然跟前,在他難得錯愕的眼神中,躍進他眉心之中。

  商淮又喜又驚,還沒開腔呢,就聽耳邊傳來夏風的清靈喟嘆。

  也就是此時,九州所有子民仰頭心有所感,他們這才知道,原來真正的帝主繼任,並無空中樓閣寸生寸滅,彩霞灼日鋪展萬里,天花亂墜,異象連連,卻感受到山在歡欣,樹在舒展,江流奔走,風雨溫柔如綢。

  陸嶼然身‌上的傷勢飛快恢復,靈力化作山河之力將他包裹繚繞,有柔和‌的風銜取寶物,在他銀冠中綴上碩大的明珠,衣裳上血漬消失不見,衣領,袖袍,腰封與長靴上都浮現‌出古老圖騰,男子比從前更為清冽,隨意掃下一個眼神,威儀無邊。

  溫禾安不曾得到帝主之源,可妖骸本就是與帝主齊名‌的存在,她‌的修為並不低於陸嶼然。

  奇妙的是,她‌也有同‌樣的待遇。

  寶石髮冠輕盈繞過兩‌隻耳朵,嚴絲合縫貼合她‌的臉頰,額心中綴有銀蝶,紅球絨飾和‌花瓣狀的流蘇,眼下貼著兩‌顆珍珠,大氣‌端肅,婉婉有儀。

  兩‌人並肩站著,身‌側環繞百段霞光,似靈蝶翩躚。

  龍鳳帶走了百年間的記憶,此刻在人間每一個角落灑下,所有人的腦海中都有這樣一段故事,事情真相水落石出。

  帝主之力還解決了他們的一個大難題。它告訴九州臣民,溫禾安已完全控制妖骸,自此後,妖氣‌得到遏制,不會再出現‌無端暴亂,感染,吞噬的情況,但溺海依舊危險,非陰官擺渡不得深入。

  這種話‌,再沒有比和‌妖骸同‌歸於盡,守九州千年的帝主來說更讓人信服了。

  它以這種方式告訴他們。

  百年堅守。心存大善。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

  這才是九州山河真正想選的帝主。

  有聲音輕輕問無數個城池,數百萬個生靈:

  ——我的子民們。

  ——你們對他們滿意嗎。

  回應它的是哽咽的,激越的聲音,一道接一道,聚成呼嘯的聲浪,同‌樣響徹每一個角落。

  「帝主!帝主!」

  其中有一半聲音也在喊,遲遲趕來的巫久尤為聲嘶力竭,沒有誰喚溫禾安為帝后,他們喚她‌做妖主。

  「妖主!妖主!!」

  凌枝肯定是站在溫禾安這邊,喊了幾聲後,發現‌抵不過身‌邊那‌人狂熱的呼喊聲,不由皺眉,扭頭見商淮從頭看了一遍,她‌的眼睛在帝主之力出現‌的那‌一刻好了起來,盯著人的時候尤為銳利,不太滿意:「你叫的誰?」

  商淮無奈地用扇子捂住嘴,在心裡暗暗為好朋友加油打氣‌。

  半空中,溫禾安撇頭看了眼陸嶼然,半晌,手掩在袖袍下,指尖輕輕去勾他的掌心,被他扣住不讓走。無數道視線見證這一幕,陸嶼然看著兩‌人交疊的手,眼睛裡浮冰破去,露出笑意,她‌彎彎眼睛也笑:「帝主,要跟我走嗎。」

  「自然。」

  陸嶼然看向‌她‌,輕聲說:「事情都解決了,等著你兌現‌承諾呢。」

  溫禾安與他手牽手將至地面,她‌走在前面,跟又搶回什麼寶貝似的,臉頰上笑意柔軟生動,不遠處仍有鳳鳥清越之音,悠悠揚揚。

  ——正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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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1-30 00:45:00
第一百十八章 番外一

  帝主之力的出現,讓這場由王庭掀起,長達百年之久的禍事結束得尤為轟動。

  王庭精銳凡是來了蘿州的,沒一個活著回去,三位聖者兩死一傷,活著的那個和江無雙一起,淪為萬眾唾罵的階下囚,當天就被押往巫山,等候發落。

  這座壓在無數人頭頂,叫人不見天光的大山轟然倒塌。

  九州局勢千年來第一次發生如此大的改變。

  王庭不在了,天都終於洗脫了妖血的嫌疑,那些醫師各回各家復命了,但溫家愁雲慘淡,三位聖者齊齊沉默,氣壓低得可怕。

  唯有巫山還是巫山。

  巫山對帝主之位的渴求一直不曾掩飾,和王庭不一樣的是,他們自詡帝族,自傲自負,覺得欲爭其名,應擔其責,幹不出駭人聽聞的陰損之事。

  族老們早幾日都在扼腕嘆息,多年心血付之一炬,還被王庭這等損人不利己的東西坑害著守著中心陣線,突然被天上的餡餅砸中,個個暈頭轉向。

  直到道賀信與投誠信如雪花般飄來,方從飄飄然暈乎乎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喜不自勝。

  若不是溺海還不平靜,中心陣線尚要聖者守著,巫山現在都該繫紅綢彩緞,大擺筵席。

  蘿州收尾事宜交由城主趙巍負責,值得一提的是,帝主之力現身後,九州勢力不可避免地走向「兩邊倒」。

  底蘊淵長的世家出於各種考量,自然而然地向巫山靠攏,而許多門派,城主府則向溫禾安投誠,蘿州城與九洞十窟最早表明態度。

  月流,李逾,趙巍,暮雀,巫久等人接受了許多事情,這些人要麼是她的心腹屬下,要麼本就是統轄一方的人物,都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則,忙而不亂,一切穩中向好,暫時不需要溫禾安太過操心。

  她現在有更重要的事要處理。

  兩道溺海主支沉寂已久,日前被王庭兩顆妖血激起大動蕩,驟雨狂風,浪潮裹挾著深黑巨力,裹挾撕碎一切。

  在這方面,王庭有一點沒有算錯。

  帝主之力殘存世間,最要緊的執念並非指定誰人稱帝,而是壓制死而不僵的妖骸。

  因此當妖血融入溺海興風作浪時,中心陣線隨著聖者就位全力鋪開,神殿的力量冥冥中灌入,充當著其中至關重要的引子,可隨著溫禾安成功吞噬歸墟那道支流,真正印證了某樣至關重要的事情。

  神殿這才放心,迸裂霞光,選定帝主。

  它一撂挑子,中心陣線沒人管了。

  巫山的聖者也就罷了,人家喜在心頭,現在一個個容光煥發,彷彿有使不完的牛勁,可聖者本身也就是厲害些的修士,他們也對付不了妖血,能對付妖血的是中心陣線中屬於神殿與帝主的力量。現在這力量轉頭去做別的事,陣線不至於立刻崩塌,但他們肩上壓力驟增,不知道要守到什麼時候。

  溫禾安現在要解決的,就是這麼一件事。

  沉木巨船劈風斬浪,在溺海中飛速前行,淩枝告訴她:「千年前帝主與妖骸本體拼殺至死,可不論是山河之力,還是妖力,都是遇水就萌芽,遇光則招展的存在,頑強得像是有九條命。死了,但又沒全死,只是力量削減了大半。」

  淩枝努努嘴,隨意指了下自己和陸嶼然:「真要說起來,在千年前的那場戰役中,是帝主略勝一籌。你瞧,中心陣線,妖骸山脈,他的血和我的身體就是帝主之力後來布置的。人有意識,會聽話,會做安排,而妖氣只有吞噬的本能,這是九州的優勢。

  「如果不是王庭這群蠢貨,妖氣一直被中心陣線壓著,陸嶼然和我每年會鎮一次。」

  「是個死辦法,但有用,總有將它們殺盡的一天。」

  這也是帝主原本的計劃。

  說到這,她挑挑眉看向溫禾安:「你才吸收了歸墟的妖氣,現在就去溺海,短時間內汲取這麼多,會不會有影響?」

  後半句話問的是羅青山。

  羅青山張張嘴,沒吭聲。

  按理說是不行,可誰知道這位如今的底線在哪裡,原來就深不可測叫人拿不準,現在更甚。

  「不是現在。」

  溫禾安發現淩枝眼角還有些紅,細緻看了幾眼,發現不礙事才好笑地回:「只是先去將作亂的妖血壓住,不然中心陣線也撐不了很久。溺海中的妖氣不急於一時,我會分三次吞噬,別擔心。」

  她們說話時,陸嶼然就站在一邊,身體抵在欄桿上,腰際垂掛的四方鏡已經閃得有些卡住,他取下遞給商淮,商淮見狀連著嘆息三聲,欲言又止。

  他四方鏡裡的消息已經回不過來了!

  簡直不敢想像之後的日子。

  四方鏡聯繫不到陸嶼然,但巫山內部的紙鶴與符紙可以,幾張憑空燃起的紙符躍動到眼前,上下漂浮,陸嶼然看了幾行字,回:「我還有事,再等兩天。」

  符紙頓時激動地往上躥了一寸有餘,被他眼也不眨地伸手碾碎。

  任誰都看得出,這是在催陸嶼然回去。

  巫山的情況比別的地方更特殊一些,聽說帝主本源出現時,神殿同樣大開,七彩光澤撒在這片土壤上,在空中築起不倒的虹橋,靈氣充沛的小世界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在空中碰撞交織,地上花卉奇異,草木參天。

  值得一提的是,神殿也沒消失,千年來緊閉的大門破天荒地向外敞開。

  磅礴的靈雨一直在下。

  這自然是好事,可小世界的橫空出現將巫山現有的格局分配破壞了個七八成,因為是帝主的手筆,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是什麼意思,自然也不敢擅自處理挪動。

  於是紛紛請示聖者。

  好笑的是現在聖者最忙,外界歡欣鼓舞,慶賀妖骸之亂終結,慶賀新主選定,唯有聖者苦兮兮尚在溺海主支聲嘶力竭。

  無暇分心。

  這皮球踢著踢著,轉到了陸嶼然手中。

  溫禾安走到陸嶼然跟前,抬眼看了他一會,輕聲說:「等會船靠岸,你先回巫山吧。』

  「先不回。」

  陸嶼然想也沒想:「我看著你吸收完。」

  溫禾安吞噬妖血的種種畫面,讓人心有餘悸。

  商淮也擺擺手,說:「現在吵鬧起來的都不是很重要的事,剛好我們跟著過去,把我們聖者接回來。」

  別人不知道陸嶼然處理政事的一慣作風,但商淮深有體會,對這種蠢到家且無關緊要的小事,這位連話都不想說一句,所以他自然而然接過了這一任務,在四方鏡上頗為無奈地回:「等雨下完,將靈草靈藥都採了,小世界該挪就挪,該滅就滅,打通做秘境歷練小孩們也行。除神殿外,該怎麼處理就這麼處理。」

  半天後,擺渡船停在溺海主支交匯處,陰官家百里開外的位置。

  那是座亮著璀璨金光的小小島嶼,巫山的幾位聖者就在此處守著。

  商淮和羅青山上前見了幾位聖者,兩邊合計了下情況,淩枝靠站在船舷邊,對和聖者攀談毫無興致,只在與巫山家家主對視時客氣而矜傲地點了下頭,陸嶼然從始至終沒什麼別的動作,在巨浪之中緊盯著溫禾安。

  衣裳上縫製的七彩緞帶纏在珍珠上,被颶風送得遠遠的,她滿頭烏髮也被拂回胸前,貼在雙頰上,遮蔽住視線。

  所謂一回生二回熟,溫禾安這次吞噬妖血的動作更為熟稔自如,她雙手自然垂下,指尖浸入浪花中,在靈力捲起的一瞬,動蕩放肆的海面宛若遇見不可抗拒的天敵,令聖者提心吊膽的無數白色骨骼粉碎,化作深黑的妖氣順著十根手指進入她的身體。

  她的修為愈發深不可測。

  半刻鐘後,溫禾安回到船上,狐狸耳朵美人面,臉上那條細細的裂縫邊綴著小顆珍珠,這樣的裝扮與妖氣中的邪性相得益彰,溫和寬縱之色全無,看上去和平時很不一樣。

  當真擔得住各種意義上的「妖主」了。

  陸嶼然手指搭在她的經脈上,九州山河之力先將她的長髮與衣裙烘乾,溫養一圈確認沒事後往回收,他看了看她懨懨的眼睛,很快意識到什麼,問:「是不是累了」

  「有一點。」溫禾安在他手心中握了握掌,感覺力量前所未有的充沛強大,只是不太能提得起精神,她緩了緩,告訴他:「像巫山的禁閉。」

  乍然受龐大妖氣的衝擊,心中煩悶,累,不想說話。

  陸嶼然用指腹接住她睫毛上掛著的水珠,在指尖上暈開一層濕濡,他抿了抿唇,問:「一個人可以嗎?」

  「當然。」

  溫禾安眨了下眼:「你們家幾位聖者都在看我,你再不回,他們大概要用眼神把我的背灼出個洞來。」

  陸嶼然不再多說什麼,他頷首:「羅青山留下來。」

  羅青山才要提腳跟著回聖者身邊呢,就聽到這麼一句話,提著的腳只好又放回去。

  溫禾安沒有拒絕,她拿出濕漉漉的四方鏡,噠噠點了兩下鏡面,揚揚唇角:「知道帝主回去後有許多事要做……別忘記回我消息。」

  陸嶼然笑了:「是不是惡人先告狀,到底誰不回誰?」

  話都在對視裡,不必再多說。

  陸嶼然轉身就走,走了兩步後折返回來,象徵新任帝主身份的玉玦上浮雲流轉,流泉叮咚,他看著溫禾安的眼睛,道:「不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四方鏡上任何消息進來我都會看,你可以第一時間找到我。」

  溫禾安兩隻耳朵簌簌地晃動兩下,開始笑。

  淩枝自己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陸嶼然回到巫山,溫禾安在吞噬了一次溺海妖氣後,中心陣線和海面一起平靜下來,她也回了琅州。

  淩枝私心倒是很想跟著她走,看看未來的帝都會被建造成什麼模樣,可惜九州形勢發生巨大轉變,陰官家有一堆的事等著她回去拿主意,只好作罷。

  如兩人所料,接下來幾個月時間,陸嶼然和溫禾安一個在巫山,一個在琅州,兀自忙得不可開交。

  九州之大,難以想像,所有勢力朝兩邊傾湧而來時,再龐大的世家一時間也難以招架。

  因為有選擇,一些世家兩邊接觸,待價而沽,試探著講條件,提要求,其中一些老怪物覺得巫山規矩嚴,陸嶼然又是出了名的淡漠不留情面,紛紛將主意打到溫禾安頭上。

  實在是因為這位妖主的第八感太有迷惑性,她心善,心懷大愛,這毋庸置疑。

  這樣的人相對好拿捏,君主亦然。

  月流和巫久幾人每日遊走在這些人中間,精疲力竭。深秋,楓紅似火時,李逾還在為一群倚老賣老的東西上火,他將幾堆竹簡放到溫禾安的案桌上,自己扯了把椅子坐下,扶額怒罵:「冥頑不靈的東西。」

  沒辦法,情勢是這麼個情勢,天下兩分,他們也要爭取一下更強的力量。巫山起步本就早,根基龐大,在諸多世家中聲望極高,如今陸嶼然的身份一定,他們自然一擁而上。

  琅州這邊不至於弱勢到一邊倒,可就是因為種種顧慮,他們不得不寬以待人,寬得不合常理。

  他和溫禾安好不容易得到一個可以切實改變九州平民命運的機會,太珍惜,反而束手束腳。

  「巫山已經見血了,我們還在這好言好語。」李逾搖了搖頭,闔眼閉目休息一會,說:「你看看吧,選了我們後覺得得不到想像中的好處,揚言要轉投巫山的,還有真偷了琅州部分機關圖要獻給巫山做降禮的。」

  琅州作為妖主定下的帝都,連通周圍十州,攏聚了半個九州西南地域,城中建造由徐遠思負責,他帶著徐家人極盡傀陣師絕學,布置了一系列精妙絕倫的機關陣法。而李逾和西陵瞿家有段因果,在了結王庭之後,瞿家也歸於溫禾安麾下,他們家尤擅布置,擅建築,擅構建秘境。

  王庭倒下後,溫禾安接手了雲封之濱的所有東西,現在不缺錢,也不缺資源。

  琅州在他們手中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徐遠思和瞿家當家人現在日日混在一起,曾在溫禾安面前拍著胸脯信心滿滿的保證,不出一年,琅州的堅固,繁盛程度絕不弱於昔日雲封之濱與天都主城。

  「講不通的東西就別講了。」溫禾安沉吟著撂筆,看了他一眼:「我們對一些人太過溫和了。」

  李逾摁了摁眉心:「你如今名聲好,在平民眼中儼然是昔日帝主在世……」

  「就算是帝主,在他成帝之初,也動了刀戈,流了鮮血。而我也不是帝主。」溫禾安垂眸掃過那些竹簡,說:「我的心善仁慈不給任何試圖操縱背叛我的人。」

  「偷機關圖的是哪些人,給我個名冊。」

  「還有。」溫禾安問李逾:「天都那邊怎麼樣了。溫流光醒了?恢復好了嗎?」

  「還是老樣子,日日煎熬著呢,我看這麼急下去,溫家幾位聖者也要和王庭那兩位走同一條黃泉路了。至於溫流光,醒了,也恢復好了,每天卯足了勁修煉呢。」李逾說著挑了下眉,問:「終於要對他們開刀了?我以為你忘了這事了。」

  溫禾安笑了下:「沒忘呢。」

  李逾離開後,她拿起四方鏡,給遠在萬里之外的人發消息:【我明天要去一趟天都。】

  陸嶼然回:【讓聖者在外候著。】

  溫禾安應了聲好,收回四方鏡。

  這幾月是他們最忙的時候,巫山和琅州大範圍出兵,止戰亂,將偏遠荒涼地域收編入自家領土,這是個浩大的工程,而溫禾安前兩個月壓下了所有事,趕在秋天的尾巴奔赴各地,選了十座城池動用第八感。

  這是她如今所能用第八感次數的極限。

  這期間羅青山跟著她一直跑,寸步不離,極為盡職盡責地匯報情況,主要是妖主的身體狀況,現在一聽她要去天都,抓著四方鏡找萬里之外的好兄弟商淮長嘆一聲,起身準備傷藥。

  大忙人商淮隔了好一會才回他:【如今九州還有能傷到他們倆的?傷藥都不必帶。】

  羅青山思索了會:【帶一點吧。未雨綢繆,不然真出什麼事,公子知道後怕是會親自來抓我。】

  好不容易聊會天,商淮無語地傾訴:【巫山上下,人人比狗忙。】

  羅青山想了想,問他:【那你和陰官家家主怎麼辦,不是才有點進展?】

  【我不知道!我現在完全走不開身,今天協助巫醫氏族搬遷,剛歇一會。】

  羅青山剛想嘲笑陸嶼然,定睛把話看了兩遍後頭頂冒出了幾個問號:【巫醫氏族搬遷?為什麼搬?搬去哪!】

  【……】

  【神殿化為了給巫山小輩的機緣秘地,覺得你們巫醫的地盤有靈性吧大概,它選中了這片地,恰好巫山大擴建,巫醫和畫仙族地都搬了,搬到北邊去了。】

  商淮也懵了下:【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我連搬遷後的『鑰』都沒拿到。】

  羅青山表情空白了一瞬,巫醫隸屬巫山,世代從醫,性情孤僻,喜靜不喜鬧,除非他這種另有使命的,否則基本不怎麼出來。他們的領地也寬闊,藥田,藥山與村莊,族人進出都要用到「鑰」。

  他怎麼會沒有「鑰」呢!!

  難不成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成了琅州的人?

  羅青山有些坐不住了,他問:【公子和女君怎麼打算的,就這樣一直不見啊!】

  【但我得回去啊。】

  再不回去,族中都要將他除名了!

  【近一兩年聚少離多是肯定的。事太多了,帝主本源出來後,先前被妖氣侵染的一些古地遺址也顯露真容,除了政務外,溫禾安還得處理這些東西,後面各自還有登基大典。】

  再往後了說,九州從前分裂,七零八亂,各自為王,日後是不是得制定統一的律法,要約束修士,也要約束凡人,巫山與琅州之間在這些事情上如何達成平衡,如何共同監管,這是個想想就得磨得頭疼的過程。

  不出意外,這件事要落在商淮頭上,他很有自知之明,現在只盼望著對接的不是李逾。

  溫禾安和陸嶼然說起過這件事,誰也沒打算日後就這樣分居兩地,但確實要等九州局勢穩固,建立起初步的秩序才能略鬆一口氣,抽出時間過自己的生活。他們都在努力促成同一件事,為此獻出滿腔赤忱熱血。

  只是溫禾安沒打算等那麼久,她有自己的計劃。

  翌日一早,溫禾安出現在眾人視線中,她麾下將領領命出手,押了三家氏族掌家人,此事不過兩個時辰就傳遍了世家,還沒等有些人回過神來,就得知溫禾安到了天都。

  這場萬眾期待的好戲終於來了!

  天都這半年動作頻頻,竭力自救,可他們能選擇的路實在不多,也沒誰敢在這時候對他們施以援手。

  開玩笑呢,天都從前和巫山是有力的競爭對手,參與了王庭的塘沽計劃,是仇敵,跟溫禾安之間就更不好說了。

  這件事對天都聖者的打擊尤其大。

  她曾以為一切皆在自己掌控之中,誰曾想都是王庭放出的煙霧彈,她才是那個被耍得團團轉,徒為他人做嫁衣的倒黴鬼。一切塵埃落定後,她以為天都會立刻被溫禾安清算,誰知沒有。

  溫禾安完全晾著他們。

  天都聖者心中生出滔天怒氣,又漸漸滋生出恐懼。

  溫禾安是她帶大的,很多手段也是她教的,此舉殘忍戲謔,像猛獸隨意放過弱小的兔子,她不急,完全不急,因為不論兔子撒腿跑到哪,她都有撲咬上來一擊斃命的本事,而這段時間,是天都求生的唯一機會。

  她要竭盡所能,要卑躬屈膝,要為這個機會生不如死,想盡所有能想的辦法,甚至去求曾經的仇敵,俯首稱臣。

  可巫山拒絕了天都。

  往大了說,天下兩分是昔日帝主的決策,妖骸之力有多強大,九州所有生靈皆親眼見證,而天都是妖主早早預定的「獵物」,我們無能為力。

  往小了說,兩位殿下是道侶,妖主還是我巫山的女君,她要的東西,誰也不能覬覦。

  這是巫山傳達的原話。

  誰能想到,那個小小的孩子,一年前還被人壓著跪在殿前,拿一雙執拗的眼睛看著她,如今他們的位置完全對調了。

  天都完了。

  溫禾安來得悄無聲息,見到她的時候,殿內所有人驚慌無比,很快天都聖者和溫流光都出來了,長老們站成一排,身軀僵硬,強撐著表情,與她面對面僵持對峙。

  溫禾安看向溫家聖者,視線落在她蒼老無比的臉頰上,垂了下眼,輕輕開口:「看來你並沒有為天都想好出路。」

  「你難道非要趕盡殺絕嗎。」溫家聖者死死地盯著她,她厲聲沉斥:「你如今,如今正是樹仁善之名的時候,放過自己的親族,對你來說難道如此困難!」

  「你說錯了。」溫禾安心平氣和地告訴她:「我如今正要找個缺口斬一刀,斬給所有人看。」

  「其實我也想問,我為天都做了那麼多事,一年前你們放我一條生路,就那樣困難?」

  溫家聖者嘴唇抖動起來。

  「時間差不多了,來吧。」

  結界從溫禾安腳下擴展出去,她看向溫家聖者和滿目陰沉的溫流光,搖搖頭說:「我想過留你們性命,找個地方永世囚禁,可我有過這樣的經歷,所以從不小看人的復仇心與毅力。我不想給自己留隱患。」

  天都三位聖者,誰也不知道溫禾安如今到什麼程度了,為了保險起見,九洞十窟的聖者也跟過來了,可他很快發現,坐上那個位置的,遠非聖者可以抵擋。於是他在邊上充當了心中讚嘆感慨,嘴上不吭聲的木頭人,並在結束之後壓了壓被妖氣攪得狂動的灰白髮絲。

  待她出來,月流揮手,數十位九境修士衝進天都,扣押了天都一眾面色悲憤的掌事。

  月流和九洞十窟的聖者都朝著另一邊的方向隱晦地行了個禮,白玉橋下的大樹下,一道身影挺立,刻意收斂了威壓,但還是讓人難以忽視。溫禾安看了看他,原本布滿陰霾的雙瞳明亮起來,她問月流:「知道怎麼處理嗎?」

  「知道。」

  「這裡交給你。」

  「遵命。」

  溫禾安走向陸嶼然,有些驚喜:「你怎麼來了」

  「看你。」

  陸嶼然收起傳訊符,拉著她進空間門,值得一提的是,擁有山河之力後陸嶼然的空間裂隙演變為了前所未見的空間之門,速度比原來快上不少。他將溫禾安拉進自己懷裡,背抵著透明的門扉,抓著她的手,又含住她的唇。

  撲面而來的雪氣凝成實質,落在她的手指上。

  溫禾安的臉頰白中透粉,眼睛會笑,唇心泛著濕漉漉的水光,捏著他的袖片沒撒手,對他突然出現這件事表現得格外喜歡,所以也格外配合。

  「很久沒見了。」陸嶼然看了看,貼近親了親她的臉頰,聲線壓得有些沉,闔眼時不難看出躁鬱之意:「想你。」

  想得有點忍不住。

  知道她要來,提前也來了。

  經歷過妖血之事後,他們的相處比從前要更親暱緊密,在因為忙碌而無法長聚的時間裡,更不吝於表達思念。

  溫禾安看了他一會,耳朵突然冒了出來,左臉也隱隱發燙,她後知後覺摸摸頭頂,又摸摸臉,小聲說:「……還有點控制不住。」

  心動的時候。

  喜歡的時候。

  它們冒出來得尤其快。

  陸嶼然看著那雙眼睛,心中悸動無以言喻,他俯身貼了貼她的唇,又蹭了下她的鼻尖,說:「我盡快。」

  盡快將後續事宜都安排明白,一切步入正軌。

  而在這方面,溫禾安提前一步。

  天氣轉涼,眨眼又是新的一年,溫禾安與陸嶼然每隔月餘會見一見,要麼他來琅州,要麼她去巫山,或是在清掃妖骸遺跡時擁有個閒暇的午後相擁吹風。第一場初雪落下時,溫禾安開始頻繁地留下徐遠思問話。

  直到得到肯定的答復。

  在除夕前夕,發生了件事。

  巫久與巫山那邊的人商議一項法令時互不相讓,從相安無事到互相戳肺管子只用了短短三日。巫山之人說溫禾安大興門派,助平民,將世家壓得一無是處,涉及兩邊利益糾葛,言辭大約激烈了些。巫久沒繃住,脫口而出反駁對方:「……妖主承民意而登位,我們自然如此,巫山蒙祖上餘蔭,不懂其意也情有可原。」

  他話出口時,別說其他人,就連李逾都朝他投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沒想到他有這種膽量。

  當天晚上,溫禾安召見了巫久,她壓下奏疏,行至他跟前,在三步之上的階梯前止住腳步,皺眉,緩聲道:「與巫山發生爭執並非不可避免,我相信你們有更為完善的辦法解決問題,詆毀君主最為愚蠢。」

  「他在巫山是帝主,在琅州是我道侶。」

  「九州西北與西南兩境,我不想再聽到諸如此類的任何話語,可以做到嗎。」

  巫久現在明白李逾和月流那個「自求多福」的表情是什麼意思了。

  他立馬回過味來了。

  溫禾安其實沒怎麼變,妖相不出來時皎若明月,可威壓太重了,修為也越來越深不可測,一個字音停頓,君王之怒將人的脊骨都要壓斷,巫久正色道:「可以。」

  「臣僭越了,絕不會有下次。」

  溫禾安看了他一會:「去找李逾領罰。」

  巫久苦著臉退下了。

  很快,琅州和巫山因政務接觸而聚在一起的人合計了下,發現都是一樣的。

  在這兩人面前,甚至能直言不諱罵他們,但不可以說另一位半點不好。

  護短的行徑一模一樣!

  仔細計較起來,這特麼……也不知道算不算護短!!

  溫禾安和陸嶼然說好除夕休息,約著好友們吃個飯,叫了淩枝,商淮,李逾,月流和羅青山。

  但在除夕前幾日,溫禾安察覺到陸嶼然心情頗為壓抑。

  她去問商淮:【怎麼了。】

  商淮已經習慣了這兩人的行徑,現在說起陸嶼然的事完全沒有半點背叛和負罪感,別人不知道,但他還不懂嘛,陸嶼然就喜歡他和溫禾安毫無秘密,想了想,當即無奈地道:【是大長老和夫人。兩人前段時間忙著神殿的事,就沒怎麼來殿前,這幾天接手了別的事,因政事需要,天天來議事,向陸嶼然行君主跪拜的大禮,一口一個陛下,恭恭敬敬……反正那種氛圍,沒辦法形容。】

  這誰心情能好,鐵人的心臟也受不住這個啊。

  商淮情願被自家老頭狠命打一頓。

  溫禾安盯著消息看了一會,皺了皺眉。

  第二天,她去了巫山。

  商淮接到通傳的時候揉了揉眼睛,不太敢相信,直到看見真人才驀的回神,展袖行了個禮,帶著她一路往裡走,面上若無其事,實際悄悄說:「你來得正好,又開始了。」

  偏偏就這種場合,他沒法插科打諢。

  這父母與孩子之間的事,神仙來了也說不出一個道理來。

  巫山的人對溫禾安極為恭敬,她身上的威儀和可怕氣息讓人不得不恭敬,走到哪,哪便無聲稽首一片,商淮領著她到一處別院前停下。

  陸嶼然在巫山,冬天極易下雪,別院附近一片蒼茫灰濛之色。

  溫禾安靜靜站在原地,視線落在他跟前那位長老身上,父子倆氣質其實很不一樣,一個太過嚴肅古板,一個又太過清冷孤拔,交談時陌生得令人害怕,完全是規規矩矩的君臣姿態。

  其他長老不敢說的東西,都推給這位,他以對待君主的姿態對自己的孩子,又清楚的知道自己會因為血緣關係得到特殊的對待。

  大長老再次對陸嶼然彎腰:「陛下。」

  「陸嶼然。」溫禾安出聲喊他。

  長老們面色訝異,齊刷刷抬頭看過來,陸嶼然側首看她,冷漠至極的臉上也劃過意外之色。溫禾安對巫山,對他這邊的事一向有邊界和分寸感,就算來了,也只會等他將事情處理好再出現。

  出乎意料的,溫禾安上前幾步,大大方方牽了下他的手,道:「有重要的事和你說。」

  說罷,她站到一邊。

  兩位君主之間的事,肯定比他們今天談論的事重要,且……巫山幾位老者左右互相看看,哪敢讓溫禾安等他們。

  一群人很快齊齊告退。

  人一走,陸嶼然看向溫禾安,周身低凝的氣壓消散,問她:「來之前怎麼不和我說一聲。」

  「去辦點事,剛好經過巫山。」溫禾安與他對視兩眼,沒打算在巫山久待,她用妖氣開了個空間門,虛虛握著他的手腕跨進去:「離春節沒幾天了,我來接你回家。」

  陸嶼然的眉心因某個詞舒展了下。

  空間門開到了琅州,他們到時天已經黑下來了。

  溫禾安帶著陸嶼然跨進一座府邸中,府邸就藏在琅州城中新建的殿宇後,很尋常的紅漆木門,青磚白瓦,非要找出點不一樣來,便是門口牌匾下掛的兩盞冰雕燈,籠裡燈芯發出暖光,將它照得晶瑩剔透。

  「要不要進去看看?」

  溫禾安提了提唇角,朝陸嶼然示意,她並不推門,反而側身一讓,讓他來。

  陸嶼然揚揚眉,並不猶豫,推門而入。

  厚重的木門後藏著一方小小的奇妙世界。

  府邸不如宮殿佔地大,是極為常規的四合院落,可院落裡有大神通構建出了小空間,每棵樹都伸張到天穹上,藤蔓如瀑布般垂掛在假山和牆面上,院內草木葳蕤,鳥雀輕鳴。

  這個時節裡,院內卻連風都是暖的,柔的,拂過面頰時帶來輕輕的鈴響聲。

  陸嶼然循聲看過去,見到了掛在屋簷下的七彩玄音塔,小塔還在休養,身上顏色很黯淡。

  一路走到屋裡,發現布置得極其溫馨,臥房打通了,又被一面屏風與珠簾隔開,兩邊各自擺著案桌,小榻與妝奩台,月光淌在地面上隨心所欲地流動起來。

  庭院裡的鞦韆架有兩座,綠蔭下擺著的躺椅也是兩張,就連小軒窗下栽種的芭蕉樹都是兩棵。

  很明顯,這座宅院為兩人而準備。

  溫禾安將窗推開,指了指不遠處的位置:「徐家布置的法陣,能讓空間門速度更快,他們說此陣天下獨有,才做出來沒多久。」

  陸嶼然猜到了她的想法,幾個時辰前還因為一些原因冷淡無比的眼瞳中浮出笑意。

  溫禾安回眸與他對視,認真說:「妖骸之力的秘境一直在琅州周邊出現,我暫時無法離開,而有這座陣法與空間門的加持,你回巫山也需要一個時辰,可是相比時不時見一面,在四方鏡裡說想念,我更想和你住在一起。」

  即使現在時機還不太對。

  「以後我們可以在琅州住一年,再去巫山住一年。」

  一直以來,溫禾安都是只要求自己,不要求別人的性格,她讓陸嶼然做過選擇,但從未提過任何要求。準確來說,這還是頭一次,雖然會有些麻煩,有些辛苦,但是她想要這樣。

  想朝夕共處,想常相見。

  溫禾安垂了下眼睫,見陸嶼然將手中令牌隨便丟到桌面上,他用掌心托起她的下頜,問:「商淮跟你說了」

  她皺皺眉,被他用指腹抹平了:「我問他了。」

  「你這是在……」陸嶼然環視了下屋裡的布局,提了提唇邊弧度:「想把我藏起來心疼我?」

  她點頭,輕輕哼一聲。

  「不全是。」溫禾安眼睛被他縮小的身影佔滿了,她朝前傾傾頸子,將半面臉頰貼在他肩骨與側頸的肌膚上:「兩月前我們在秘境門前見面,只待了半個時辰,離開時你心情不好,我其實也覺得煩。」

  「回來後我開始讓徐遠思鑄陣。」

  陸嶼然將她抱上了床邊榻几,她支起身看著窗外的月色和樹影,又看看他,笑了下:「你住進來吧。我看過它白天的樣子,你住進來後,它就是我曾經想像中家的樣子。」

  他們是伴侶,是一家人。

  有她在,他不必在任何人身上期盼尋找任何感情上的回饋。

  世上已經無人能拒絕妖主的命令,陸嶼然也抵抗不了溫禾安的情話。

  他親親溫禾安的眼睛,聲音裡帶有笑意,從善如流:「那我住進來,在琅州是什麼身份,妖主的皇夫麼?」

  溫禾安眼神定了一瞬。

  陸嶼然這回親她跟之前的急切不一樣,溫柔繾綣,體貼得不行,氣息裡自然而然的攻伐氣息也被壓下了,沒過三五下,溫禾安眼神落在他兩瓣薄唇上,她抿了下唇,兩邊耳朵冒出來,又若無其事地別開眼神。

  陸嶼然用手指撫了下她的耳尖,溫禾安慌忙躲了下,臉馬上就紅了。

  不知道為什麼。

  這裡敏感得不行。

  「那我在這裡應該喚你什麼?」陸嶼然這時候完全沒有帝主的樣子了,眼一掀,唇一揚,有種鋒利的張揚:「陛下?」

  溫禾安不躲了,大概明白沒處躲了,她舔了下唇,說:「可我等下還有事。」

  「沒事。」陸嶼然的靈力開始用結界封閉整座院子,咬了咬她的耳朵:「我替陛下處理。」

  溫禾安輕輕吸了口氣,歪頭看了看他,妖氣一路朝他纏殺過去,而後墜入無邊雪原中。

  陸嶼然一言九鼎,說替溫禾安處理就替她處理,在侍從小心翼翼叩門說有大人求見時,他沐浴過後隨意披了件寬鬆白袍起身,開了門,讓侍從將這位大人請至正堂。

  深夜,巫久和心情很好,春風滿面,原本該在萬里之外的帝主來了個照面。

  巫久前段時間才因背後嚷嚷了這位君主而受罰,背後傷痕還泛疼呢,現在表情不知是尷尬還是猙獰,總之一言難盡。

  陸嶼然問:「什麼事。」

  巫久默默將手頭的信件堆到案頭上,搖搖頭,道:「沒、沒事。」

  從宅子裡出去後,巫久與趕來的商淮又來了次面面相覷。

  「以後大概要當一段時間的同僚了。」商淮想著陸嶼然心情不好,估摸著來這裡住一住也不錯,於是對巫久表現出結識的善意:「認識一下。」

  但沒過多久,商淮就打消了自己愚蠢的念頭。

  陸嶼然在琅州被當嬌貴物件一樣精心對待著,在妖主沒什麼底線的縱容下往返來回,自得其樂,有時候做作得連他都看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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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1-30 00:45:20
第一百十九章 番外二

  經歷過所有磨難和考驗後的時間像美酒,清冽醇香,不急不躁。

  感情也是。

  這段時間,商淮和幕一貼身跟著陸嶼然在巫山和琅州之間跑來回,有時候一天下來連手指頭都不想再動了,但還要在空間門中熬上一個時辰到這邊來,上下眼皮都在打架。

  商淮對著陸嶼然滿腹牢騷,說三五天回一趟也行啊,沒必要天天回,連溫禾安都說了沒必要天天回!剛開始是他一個人嘀咕,後來的羅青山也加入了這支奇怪的夜行隊伍,他不敢附和,只能和商淮大眼望小眼。

  陸嶼然理都不帶理他,實在嫌吵了,就敲一敲空間門,禁言術立刻生效。

  問就是他們沒成家,懂什麼。

  商淮確實不懂!

  一月的暴雪天啊,他對這種風雨無阻也要回家的精神肅然起敬。

  直到這一天。

  因為白天實在是事多,第二天也有事要離開巫山,陸嶼然和溫禾安說了聲今夜不回,忙完後還是回了。

  疾行陣到院子裡的時候,溫禾安正靠在小世界的一根枝丫上眯眼看飛雪,見到陣法散發的光芒,她雙足垂地,從百米枝頭輕盈躍下,丁點聲息也沒發出,落在他們跟前。

  羅青山和幕一垂眼行禮,不敢直視。

  溫禾安第一時間只看見了陸嶼然,幾步上前,眼睫眨動,語調明快:「……回來了?」

  眼裡的驚喜亮閃閃的。

  踏進這間宅院,就沒有什麼帝主了,陸嶼然伸手接住滿懷的香,低聲應她:「回來了。在妖骸山脈裡耽誤了點時間,回晚了。」

  溫禾安低聲說了兩句什麼,帶著點笑音,又轉過來看向看天看地的三個,溫聲說:「辛苦了。」

  三人道哪裡哪裡,識趣地去對面那間宅子裡休整歇息。

  這回,商淮算是懂了。

  兩邊王權建立之初,忙的時候總比閒的多,每天這樣來回,待的時間還是不久。

  巫山早朝在卯時,陸嶼然要趕過去,寅時就得起來。

  大部分時間也是他起得更早。

  他睡在外沿,走得悄無聲息,偶爾下榻時被衾中會伸出一隻手,虛虛抓一下他的衣襟邊,溫熱的指尖緊接著擦過手背,再靜靜搭在床沿上。他於是回身彎腰,與帳子裡的人十指相纏,幾聲低語後再出門。

  第二天上朝,商淮和羅青山哈欠連天,全靠羅青山一針下去保持清醒,而他們陛下不用針不用藥,依舊日日歸家,樂此不疲。

  他們倆在琅州城的宅邸修繕得差不多了,陸嶼然對它尤為上心,從指縫間好不容易擠出的一點空閒時間都耗在上面了。

  門匾上的字是溫禾安和陸嶼然一同執筆寫的,選了塊陳舊的古木,提的是兩三個古時的字符,意為「君主」。尋常人看不懂,也不會觸發禁制,但上面同時聚集了山河之力與妖力,力量磅礴浩瀚,越是強大的人越能感受到其中的威懾之意,紛紛望而卻步。

  宅院裡的擺設布置陸嶼然都要一項項思慮,照商淮的話來說,跟對待什麼軍國大事似的。最要命的是,帝主嚴苛的標準一點沒降,大到一個湖心木涼亭,小到一個杯盞,樣樣都得在他挑剔的眼光下過一遍。

  他還將前院重新做了規整,採用了巫山慣用的小世界重疊的布局,奢侈地用山河之力一點點塑造出小世界長廊,催長出蒼天巨樹與像綠色瀑布般垂掛下來的長藤。那條長廊實在精妙,像由寶石堆成的河流,不論白天黑夜,都流動著剔透的粼光,風一吹,滿院都是好聽的沙沙聲。

  光是「不至於吧」「別這樣」這樣的字眼,商淮就在這宅子裡說了至少十遍,但他人微言輕,說什麼都無濟於事。

  而真正能管住這位主的一聲不吭,大有一副陸嶼然把天捅破她也只是準備補上的意思。

  是的。

  溫禾安從前對誰都好脾氣,現在對陸嶼然是根本沒有脾氣。

  當事人倒是沒什麼感觸,只是從現在的生活裡品出一種漫漫回甘。

  陸嶼然對這座府邸澆築了難得的熱情。他捨棄了畫仙精湛絕倫的術法,學會了做琉璃杯盞的手藝,剛開始時廢了許多個胚子,院子裡一天一個樣。

  商淮不知道他怎麼突然有了這種新愛好,一次忍不住在溫禾安和李逾面前嘀咕了兩句。

  不知道是不是吸收了大量妖氣的緣故,溫禾安身上有逼人的壓迫感,有時候熟人乍一看都覺得腿軟,更遑論她麾下的人。那一個個,不管是聖者還是長老,悉數恭恭敬敬。

  但提到私事,尤其和陸嶼然有關,還是會笑:「他在家裡嘛,是會挑剔一些。」

  反正,不覺得反反復復的帝主事很多!

  不僅如此,她改天就跟陸嶼然一起捏陶土做杯子,捏得奇形怪狀,不忍直視,只是實在沒有這方面的天賦,怎麼看都像在添亂。她有自知之明,捏到一半就罷了手,坐在一邊專注看著他。

  看著看著,她坐著靠過去,靠在他腰臂上,眯眼曬太陽,時不時被他的掌心托一下後頸,懶洋洋地打瞌睡。

  府中又多了些變化。

  陸嶼然催長出來的樹邊爬上了開得爛漫的花卉,紫色的牽牛舉著喇叭繞上很高,遠看像片片雲霞,院後開闢了片小花圃,種著月季。溫禾安尤為喜歡這種帶點刺的花,熟悉的人問,她會說覺得像帝主,他問,她就負著手彎彎眼睛笑。

  陸嶼然默然,不覺得自己和嬌貴脆弱的花有什麼相似的地方,可既然收了她的刺玫,見了她的花相,也沒說什麼。

  她喜歡就行。

  巫久現在負責許多事情,其中有一件是溫禾安親自交給他的,相對而言特殊一些。

  他做了許多功夫,備重金聘請九州做糕點有名的師傅,挨個安置好後跟她稟報,溫禾安抽出了小半天時間品嘗,剛好趕巧,叫上了李逾,月流,巫久和九洞十窟那位聖者。

  巫久特意找的人,差不到哪去,個個都有引以為傲的秘方,嘗下來大家都覺得還好。

  來的幾位都是而今琅州炙手可熱的人物,戰場上縱橫排闔,聊起政局或戰鬥頭頭是道,品起茶點就說不出個然來了。

  溫禾安也不是行家,但她清楚家裡那位的喜好與口味,嘗了幾後後朝身側侍從道:「可以甜一些。」

  再端上來的糕點甜度重了不少。

  她試過後又道:「再甜一些。」

  原來陛下嗜甜,這是幾人腦海中滑過的念頭。

  唯有一人了解她,察覺出異樣,李逾扯了下嘴角:「你什麼時候這麼喜歡甜食了。」

  溫禾安這回覺得可以了,朝巫久點頭,起身滿意道:「去問問,這位師傅願不願意來我府上當值。」

  才又回李逾:「一直喜歡。」

  李逾毫不客氣地拆穿這人:「扯什麼鬼話?」

  話才說完,他後背被九洞十窟的聖者,他名義上的半個師祖狠狠搪了他一下。意思很明顯,讓他立刻住嘴。

  當天下午,名滿天下的糕點大師便進了妖主的府邸,而商淮來和巫久交接時無意得知了這事,聽說難得見妖主陛下在吃食上有要求,霎時止住腳步,猶疑不定地保持緘默。

  嗜甜的大概不是巫久口中的陛下,但極有可能是另一位陛下。

  回到巫山後,商淮把這事和羅青山說了,自然而然的,話很快傳到了陸嶼然耳裡。

  他知道。

  並不止這些。

  只要上心了,溫禾安可以很細心,明明兩人誰也沒強求,可晚上再晚都會回家,有時間一定會在一起用膳。

  她原先並不常看四方鏡,現在回消息卻很快。

  不論朝服還是常服,他的貼身衣物上必定攜著一層似有若無的妖氣,雖說他掌控了山河之力,可經常進出妖骸山脈接觸那些東西,還是讓人不放心,而這層妖力可以瞬間吞食任何同類。

  親近的人都能看出來。

  除了琅州的王權,九州大義,溫禾安的心有一半在陸嶼然身上。

  晚上回去,侍從端著小盞過來,盛的是掛著糖粉的果子,陸嶼然吃了兩顆,接過小盞,掀眼問:「陛下呢。」

  從侍屈身回:「在書房。」

  陸嶼然在書房門外等她。

  小半個時辰後,幾個鬢髮與長髯皆白的長老先出來,這些人古板,格外注重規矩,按九州而今的形勢來說,面對陸嶼然就跟面對溫禾安一樣,都該行大禮喚聲陛下……可又不能真這麼叫,至於稱呼皇夫的「殿下」,他們更不敢,於是有樣學樣巫山的做派,只恭肅作揖,不吭聲。

  過一會,溫禾安走出來。

  她掌心沸熱,越到天冷的時節越像個暖爐,觸他指節與肌膚時更容易激起細膩的悸動戰慄,然兩人早已習慣這種觸碰,兩隻手掌像有自己意識,稍一靠近就黏在一起,藏身於柔軟的袖袍底下。

  「今天好早。」她仰著頸看看廊外,說:「天還沒完全黑。」

  「以後會更早。」陸嶼然牽著她朝綠意盎然的小世界深處漫步,順著這條晶瑩剔透的小道走到頭,就是他們的內臥,侍從並不在這裡伺候,是完全屬於他們兩人的「私人領地」。

  迎著她疑惑的視線,他道:「步入正軌後,要處理的事沒那麼多了。」

  巫山畢竟是佇立了上千年的龐然大物,在漫長的光陰中,早就摸出了獨屬於自己並切實行得通的道路,能用的心腹相對也較多。如今一切趨於平穩,陸嶼然歸家心切,處理事情越發雷厲風行。

  溫禾安站在原地,笑音輕柔:「真的啊!」

  她碰碰他的手指,問:「以後在家的時間會長很多嗎?」

  她和陸嶼然是同一種人,相信彼此的能力和做的任何決定,不規勸,也不推拒,很享受這種生活中忙裡偷閒的小驚喜和甜蜜。

  昏暮之交,殘陽似血,城中漸次有燈火一盞盞亮起來。

  陸嶼然順著她的動作停下來看她。

  他們在一起時間不短了,朝夕相處,可一聽她說起家,陸嶼然還是下意識覺得舒暢,看她兩眼,仍覺心動得要命。他俯身,低低嘖了聲,傾過來親她,溫禾安從他唇齒間嘗到了糖霜和薄荷的味道。

  特別甜。

  「真的。」

  陸嶼然側首,濕潤的唇觸著她的眼睛,察覺到她敏感地一抿唇,失笑,勾了下她後頸帶向自己,將人鎖扣在自己懷裡,再次銜著她的唇親吮,含糊又懶散地問:「還是不喜歡?」

  他喜歡的甜度常人難以接受。

  溫禾安張張唇,聲音都被他惡劣地吞下。

  半晌,他停下,擦擦她唇角的水光,又問:「不喜歡?」

  溫禾安後知後覺「啊」了聲,目光在他水紅色唇瓣與嶙峋喉骨上頓住,舌尖還留有清涼的餘甜,微麻:「這樣的話……喜歡的。」

  陸嶼然忍不住笑了聲,因為這個吻而黯下來的眼神變得沉抑危險。

  有時候真覺得是自找的。

  明知道溫禾安向來誠實,表達感情大膽得很,他在這方面又沒什麼出息,定力不強,但就是……非想要招她。

  不知道是什麼毛病。

  小世界長廊裡兩根長藤伸展過來,陸嶼然乾脆勾著她往後一仰,徑直墜進綠色藤床中。

  那天之後。

  陸嶼然真閒了不少,全心全意地在琅州當起了妖主的皇夫。

  周邊七城並入琅州,徐遠思拆了金銀粟的殘陣,帶著傀陣師在這座繁茂至極的主城中大展身手,做出了許多聞所未聞的陣法,環環相連,讓這片土地成為了個隱秘至極的殺局。

  按理說這是他們的絕密,但架不住妖主忙,無所事事的帝主只好帶著身邊兩三位得力幹將在琅州城閒晃,見溫禾安對這座殺陣很是上心,於是花了些心思拆解,推衍,還回去翻了翻巫山秘笈,最後遞給她一張紙條。

  溫禾安第二日轉交給徐遠思。

  徐遠思如獲至寶,抓著這張紙抖得嘩嘩響:「陛下新召了傀陣大師是何人,住哪兒,臣可否上門拜訪。」

  溫禾安看了他一眼,沉吟道:「我回去問問他。」

  回去問、

  還能問誰。

  徐遠思震驚了,和身邊月流對視了眼,臉色扭曲起來,囁嚅著道:「陛下,此陣直連城心宮殿,我們是不是要對殿下……有所防備。」

  溫禾安知道他們的意思,搖頭:「他要是有別的心思,誰能防住,又該怎麼防。」

  徐遠思摸摸鼻子,又道:「朝中有許多臣子讓臣來問,我們該怎麼稱呼殿下。」

  陛下還是殿下啊,總不能一直當啞巴吧。

  「稱呼什麼都好。」溫禾安道:「只是有一點,待他如待我--不許不敬,不要惹他生氣。」

  案下站著的人紛紛垂首。

  陸嶼然對別的事興致還是不高,這段時間瞎晃蕩,茶樓酒肆都去過一遍都是因為商淮受了「情傷」。

  淩枝除夕和大家吃完飯後頭一歪,歪在溫禾安肩頭,時不時支起身捧著滾熱的紅薑茶抿一口,愜意得不行,正一句一句說著閒話呢,突然想起什麼,蹦出來一句「忘了和你們說,我這次回去後準備閉關了。」

  溫禾安習慣她這種風風火火的作風了,問:「閉關多久。」

  淩枝滿面天真,喝一口茶,舒服嘆息時呵出濛濛霧氣:「三五年。」

  飯桌上氣氛頓時有些微妙了。

  陸嶼然瞥了瞥不遠處的人,溫禾安也不動聲色投去一眼,李逾放下酒盞,覺得事情好像變得有點意思了,唯有羅青山念著患難兄弟的情誼,在桌子底下拍了下他的腿以示安慰。

  商淮笑容頓失,面無人色。

  淩枝完全沒覺得有什麼,她還特意朝商淮說呢:「等我出來了,第一個找你玩。」

  真就跟個小孩似的。

  腦袋裡好似壓根沒有情愛那根弦。

  商淮鬱悶死了,陸嶼然恰好沒事,陪他借酒消愁。

  但這酒喝了幾頓後就喝不下去了。

  原因無他,這偌大的琅州城,中心之地啊,只要是陸嶼然想,宮廷內殿,機關千竅,藏書閣樓,他暢行無阻。來往的熟面孔,不論官位高低,實力強弱,都作揖稱他作殿下,稱商淮作大人。

  這座城池的所有秘密都在陸嶼然面前展開。

  要知道,有能力打通一座城,和有人願意將城對你敞開是兩碼事。

  而且殿下這個稱謂。

  商淮看得出來,陸嶼然挺喜歡,挺滿意,他樂意頂著「妖主的道侶」這個頭銜招搖,那可比他在巫山當帝主時有人情味多了。

  被愛情滋潤得不知所以然的人和此刻的他沒法感同身受,說什麼都像在炫耀!

  商淮讓陸嶼然明日不用再來了,他情願去找羅青山問問當初給他吃的是什麼「忘情丹」,可以的話給他也來幾粒一了百了。

  這回每天輕手輕腳起床的人成了溫禾安。

  趕巧西南和西北地域攜帶妖氣的秘境扎堆出現,她離開了琅州好一段時間,回來後又被堆積的政務絆住了,每天早出晚歸,持續時間長了,枕邊人對此頗有微詞。

  從前兩人之間面臨各種各樣的阻礙,溫禾安尚不怎麼覺得,現在時間慢下來,她明顯感覺到,陸嶼然有些黏人。

  同從前相比,受不了半點冷待。

  三月天,春望山楹,石暖苔生。

  溫禾安睜開眼,要從床尾繞到床邊,繞到半途,被一具身軀抓回去,跨坐在他身上。

  心中嘆息一聲,想果真是這樣,她俯下身,烏髮披淌下來,鼻尖和唇角從被吵醒的人頸側上滑至唇心,溫溫柔柔地親他,輕聲細語:「我早點回來。」

  這要是之前,陸嶼然也就放開她了,可今天沒放,他坐起來,眉眼懨懨:「一個月了。」

  「是建歸墟大獄的事,他們拿不準主意。」

  陸嶼然反客為主地叼住她的下唇,咬出淺淺齒痕,早起聲音散漫不經:「讓李逾去,不行讓商淮和宿澄去,琅州養這麼多人,難不成都是白養的。」

  溫禾安揉了下臉頰:「可我和他們提前說好了。」

  覷見她臉上的猶豫,陸嶼然眸心黝黑,再次觸近。

  他悟性極佳,對與她的親近懷有十二分熱忱,有心想要纏她,簡直太容易。他用柔軟的舌描她優美的唇形,又掌控著她嘴裡所有的動情點,長指靈巧挑開一層衣衫,摩挲著點火,從她脊骨一路驚起戰慄的酥意,只待拈住一處時,像摁住了一尾在砧板上輕輕掙扎的魚。

  到耳朵冒出來。

  整個過程,沒超過半刻鐘。

  她呼吸起伏起來,唇上水豔豔,視線微微渙散,眼睛裡好似能擰出一把水來。

  「一定要今天去?」

  陸嶼然見她下意識咬住唇,不緊不慢將自己的半截手指遞到她嘴邊,和她剔透的眼睛對視:「現在去?」

  她本就是鵝蛋臉,長髮一遮,更顯小,每次這種不上不下的時候就呆住了,只會瞅他,手足無措似的。然而陸嶼然和她在一起都多久了,對她的反應了如指掌。

  這哪是無措,分明是頂尖的捕食者瞅見了心愛的獵物,想撲上來又搖擺不定,佯作鎮定。

  這張臉有多純情,她身上的妖氣就有多驕橫。

  說起來,還是他一點點縱容出來的。

  掌控著唯一可以與妖氣抗衡的山河之力,最開始妖氣還很收斂,可陸嶼然實在是看不了她困在身下,眼皮和鼻尖通紅,舒服透了又還差一點的神情。

  看不了的結果就是默許她的氣息四溢出來,翻天鬧地,自願被吃得死死的。

  溫禾安在陸嶼然身上並沒有很強的自制力,她總覺得他身上極香,香得讓人沒有辦法拒絕。

  長睫抖動,視線從他臉上挪到一邊帷幔的紋理上,半晌,她唇瓣張合兩下,卻沒說什麼,只吐出短促呼吸,熱意拂過他下頜,捏著他的衣襟看他。

  陸嶼然笑一下。

  他也沒想真勾著她不讓幹正事。

  說白了,就是明知道自己在她心中是什麼位置,有時候又止不住貪心貪多,非要較個真,無傷大雅地爭個高低,要讓她對他再好一些。

  得到想要的回答,滿意了,反而善解人意起來。

  他親親她散亂衣裳下的鎖骨,指骨一路探下去,勾得汁液淋漓,她滿面暈紅,沒過多久,呼吸和眼神最終都顫著碎掉,亂掉。

  而陸嶼然抽回手指,擦淨,還是將她抱在懷裡,垂眸替她細致理好衣裙,重新勻開口脂,整整釵環。

  這日溫禾安到殿裡時,並沒有遲多久。

  而大多數時候,陸嶼然都是暗暗的,不動聲色。

  幹過最為出格的事,也就是嚇嚇人。

  琅州的臣子們發現了,一般情況下,巫山那位殿下並不會跟他們有過多接觸,除非他們在陛下休息時叩門求見,打擾兩位獨處。

  最先有這個待遇的是九洞十窟的聖者。

  這位聖者心細如髮,年齡又大了,難免囉嗦些,就建造歸墟大獄的事,三天裡上門拜訪了兩回,每回不超過兩個時辰沒有結束的意思。

  這天溫禾安和聖者坐在林間一方石桌前,從侍上前添茶,說著說著,正收不住話時,那聖者覺出不對,一抬眼,發現前方小世界裡橫生的樹杈上垂下純白的衣擺,蟠龍銀紋,瑩白似雪。

  衣襟的主人似被吵醒,隔著數百米皺眉投來一眼,烏瞳剔透淡漠,山寒水冷。

  溫禾安循著看過去,手指微動,滿枝綠葉低垂,替那人溫柔遮住正午最烈的日光。

  聖者滿腦子的車軲轆話都停止了,他琢磨出點東西來,還是決定先起先告辭。

  大概是這事的結果和溫禾安的態度給了被「金屋藏嬌」的人好的反饋,後頭凡是在妖主休息的日子裡找上門來還沒個正事的,幾乎都會在某個瞬息抬眸與巫山那位陛下來個眼對眼。

  幾回之後,來這間府宅的人少了大半。

  一段時間後,商淮從巫久嘴裡得知了這件事。

  「我大概看得出來您現在是蜜罐子裡住著,被道侶放掌心裡捧著,但您好歹收斂點,別恃寵生嬌成不成,嚇人的事也做得出來--我看著巫久的臉,都不好意思說話。」

  商淮將代表巫山急政的音簡給陸嶼然,說起這事就覺得理虧:「差不多行了啊,你在琅州可是皇夫!」

  怎麼還開始往狐媚惑主的路子上走了!

  「我嚇誰了?」正主神情淡淡,怎麼看都是清高孤傲的模樣:「不若讓被嚇的人來同我說?」

  「……」

  琅州城也是沒有敢直言帝主是非的,商淮說:「來的路上我聽巫久說了,李逾跟溫禾安提了這事,你小心好日子到頭。」

  陸嶼然點開音簡聽,眼皮都沒抬一下,只關心一點:「她怎麼說。」

  事情確實是有這樣一件事,李逾懶得管溫禾安和陸嶼然之間的事,對這位妹夫天大的不滿意都在淵澤之地那場妖血之亂中消散了,他只隨口問了句:「你是不是太慣著他了。」

  溫禾安怔了下,提到他眼睛略略彎起來,道:「怎麼會。」

  「他就是這樣,有點像-」

  她沒說像什麼,只說:「我覺得挺好的。」

  李逾看她挺樂在其中的,心想拉倒,這兩個人加起來都能將整個九州掀翻,玩玩鬧鬧都是道侶間的情趣罷了,能出個什麼大事才叫稀奇呢。

  有一日溫禾安出門解決秘境,回來時經過一個鎮子,在鎮裡集市上見到一個茶碗,褐色碗邊,但畫技精湛,三兩筆畫出一隻側著臉頰,偷偷瞥人卻留個傲慢背影的狸奴。

  靈動可愛。

  很像陸嶼然。

  溫禾安一眼就喜歡上了,都走過身了再折返回來買了那隻茶碗放回了府邸中,就放在陸嶼然做的那些流光溢彩的陶盞邊,居然並不顯得突兀。

  陸嶼然隨口問起,她又笑,但這回就連屋裡從侍都知道了,她這是覺得像他。

  又是花,又是貓,他揚揚眉,懶懶捏著她的下巴親了親,問自己在她心裡究竟是什麼形象。

  反正。

  商淮的恐嚇沒有成真。

  陸嶼然依舊在琅州城悠悠閒閒地過著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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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12-25 0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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