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番外三
春回大地,萬物復甦的時節。
溫禾安開始著手做一件事,為此將手中許多事情都交給值得信賴的親信,自己離開了琅州城,行蹤變得縹緲難尋。
上任帝主故去後,九州被世家與門派把控近千年,真正的機遇也只會砸在那些從出生就備受關注的天之驕子們身上,凡人中少有人能脫穎而出。如今兩帝分踞南北,掌持時局,戰亂少了,可世家門派與凡人間的差距並沒有隨之拉近,反而有越擴越大的趨勢。
當初諸多勢力在巫山與琅州城中做抉擇,巫山收攏了近七成的世家,而投靠琅州城的很多都是趙巍這種出身不高,依靠戰亂起家佔據城池稱王的戰將。
與巫山相比,琅州尤有不足,借李逾的話來說,就是得慢慢來。
溫禾安不與巫山爭高低,但在另一件事上有別樣的考量,不想花上數百上千年徐徐圖之。
下發政令,警告世家,不准肆意殺戮,再起戰亂,都只能起一時的作用,她精力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下面人總有陰奉陽違的時候。
到底九州實力為尊,拳頭硬的人才有說話的資格,三令五申不如凡間修士慢慢站起來。
如何改變其傾頹之勢。
她想了很長一段時間。
九州大陸幅員遼闊,秘境取之不盡,但能給所有人一個公平機會的秘境世所罕見,千年未必出現一回,以人力構成一個這樣的秘境更是天方夜譚--所需的龐大靈力暫且不提,光是秘境中的寶物,機緣,都得傾一國之力。
溫禾安的私庫暫時經不起這樣的消耗。
但有個地方可以。
溺海海底壓了千年的妖氣,無數天地靈物應運而生,數不盡的秘境出現在海底,無人擷取,這些東西都長長久久地留了下來,如蒙塵的寶珠,等待重見天日的一天。
她想傾全力用大神通在溺海海底拓出一個龐大的試煉場。
她開始給少年們最渴望的,公平競爭的機會與起點。
溫禾安做了決定,設想好細節,開始給淩枝寫信。
天下兩分,雖說淩枝與她交情匪淺,可陰官家依舊保持中立,有對溺海的控制權和任何城池的暫時接管權,在九州地位超然,淩枝則是唯一可以調動陰官的人。
這次她想做的事別人都幫不上忙,唯有陰官可以。
淩枝在閉關,接到她的萬里傳書後隔了月餘才回了段潦草的回書,說雖然她很感興趣,但沒法親自來,溫禾安這邊工程大,需要極為厲害的陰官坐鎮,她會想辦法的。
三四月的溺海主支天氣沒有回暖,浪掀千層,波濤怒湧。一艘巨船靜停在海面上,船上站著十幾人,溫禾安落在甲板上,面對領頭之人的垂首拱袖,罕見怔了下,伸手扶起他,道:「辛苦了。」
一行人不敢接這話,異口同聲:「不敢。」
溫禾安眼神在玄桑臉上長落了會。
她以為淩枝說的想辦法派人來是派四位執事來,沒想到會是這位。
淩枝的師兄,在她眼中不算是陌生人。
但這又是什麼情況?
和好了?
沒等溫禾安想出個所以然來,就很快沒心神琢磨了。
這事能成的關鍵在溺海,棘手的也在這裡。
--除陰官外,其餘人仍然下不去溺海,有心幫忙奈何勁沒處使,這也意味著需要她親自出手的地方頗多,首先,將試煉場方圓千里的妖氣抽乾,粉碎,確保不會有意外情況的發生。
更別提試煉場環環相扣的布置,一節接一節的銜接,每一個小關卡後對應的獎勵,光是想想,都讓人頭大。
溫禾安一頭扎進了溺海海底。
她對一件事認真起來的勁,身邊人都是知道的,誰也沒去打擾,倒是李逾帶著堆得小山一樣的竹簡隔山跨海地來過一次,溫禾安從海底出來,撈了下下巴上的水珠,好奇地問:「有什麼事你處理不了。」
「還能有什麼,有些政令和巫山起了摩擦,我和他們交接的人談過了,說這是帝主的意思。」李逾把帶來的靈戒往她手中一壓,沒有多說,轉身在海底試煉場中轉了轉,回去的時候目光都變嚴肅了。
溫禾安身上一直有種神奇的特質,成為妖主後越發明顯,她想做的事,一定可以做成。
這個試煉場的問世一定會驚動九州,不分彼此的利於所有修士,同時無限拉近琅州與巫山在聲望上的差距。
他們少年時在心裡許下的願望,如今一一實現。
李逾安心又欣慰地走了。
溫禾安則接過了李逾所說的棘手事。
她在溺海海底裡一間潦草簡陋的水室中盤膝坐下,先將手裡的東西過了一遍,心中有了數,沉思一會後拿出了四方鏡。這個月她忙著溺海的事,和陸嶼然聚少離多,四方鏡上的聯繫也不多,可消息從上往下看下來依舊甜蜜。
她知道李逾的顧慮。
九州兩分,按理說巫山與琅州各為其主,應當涇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可不論是溫禾安還是陸嶼然都有著心照不宣的默契,並沒有這樣做。
他們想得更多一些。
情勢使然,巫山聚集了大多數世家,巫山本身就是頂尖世家,他們行事自然處處考慮自己立場,這無可厚非。溫禾安這邊的人大多出身凡塵,他們無時無刻不惦念著自己的根,迫不及待要做出大的改變,想像之前氏族隻手遮天壓迫凡人一般將它們壓回去。
這樣下去,南北兩邊早晚走向水火不容的對立面。
兩人誰也不想在形勢裹挾下被推著往前走,因此有了微妙的一幕。
這一年裡,溫禾安下的政令往往會經歷嚴格的審查,有時還要跟無數人反復推敲,修改。嚴格不在琅州,而在巫山。
是,她的命令前腳才在琅州頒布,後腳巫山便有人在帝旨上敲章將同樣的命令推行。
同樣的事情也在琅州發生。
九州同治,這再好不過,唯有那些負責深入對接的朝臣們叫苦不疊,天天打唇舌仗,重復著從據理力爭到跳腳戳人肺管子的過程,就連商淮和巫久,現在看到對方的臉都只想捂眼睛嘆氣。
心中還有更深的擔憂。
這兩位是什麼想法,兩邊分開各自為王倒是好說,但如今明顯不像,若是九州共主,誰大,誰小?兩邊朝臣誰管著誰,官職大小怎麼說?城池與資源怎麼分?
一群人如臨大敵,操心的事一大堆,奈何上面兩個不動如山,沒有任何動靜。
溫禾安確實沒想這事,她現在忙時心一半在政務上一半在陸嶼然身上,不忙時一半在修煉上,一半也在陸嶼然身上。
誰知就是手裡的這一堆需要和陸嶼然商量的事,讓兩人有了一年中第一次分歧。
連爭吵都不算,頂多是有了不同的意見,只是四方鏡上的交流,再耐心也比不上當面交談,看不見生動的表情,說什麼都像在生氣。
沒等溫禾安想明白呢,第二日一早就看見了閃動的四方鏡,點開看,發現陸嶼然發來一條:【出來。]
她愣了下,撥開海水往上游,海面上停著陰官家的擺渡船。
陸嶼然身邊只跟了商淮,後者大概是要跑來看陸嶼然的笑話,不惜風塵僕僕跟來,誰知笑話還沒開始看,就和在船上休息的玄桑正正來了個四目相對。
他臉上笑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散,神情變得極為難看。
溫禾安怔了下,想了想,不好插手,轉身游向不遠處堆積靈髓的小海島。
她長時間在海底忙碌,海水中附著著妖氣,因為妖血吞噬的特性,一股腦往她身上貼,衣裳下水就濕,上岸就乾,幾回之後,她知道為何淩枝在淵澤之地的妖眼中待久了會有那樣一身出神入化的泳姿。
為了方便,她也在溺海中當起一尾人魚。
海島只有巴掌大,兩面巨石將開鑿試煉場必需的靈髓圈在中間,陸嶼然站在那塊一半洇進海水裡的石頭上,在浪花嘩嘩的見她仰頭,有些意想不到地道:「你現在該在西南,怎麼來這裡了。」
陸嶼然將手中四方鏡翻了一面,將鏡面的冷光壓在掌心中。
他先屈膝蹲下,為離她近點,乾脆坐下。
能為什麼。
他心想。
陸嶼然垂睫看她,咫尺之近的這張臉靈秀柔軟,看不出別扭和冷淡,語氣也正常。看了一會,手指撥過她一縷髮絲,握在掌心中蓄成水汪汪一灘,倏而低聲說:「親親我?」
說話時看著她,像商量,也不像商量。
好像赴萬里之約,就為這一個吻。
臨時被逮出來的海妖渾身濕漉漉,聞言一怔,眼睛裡旋即傾出明盛的笑色,她抓著他的衣襟靠近,在呼吸交匯時吮住他唇角。睫毛和下巴上的水珠迫不及待往下墜,也擦過他的臉頰,擦出有些曖昧的濕痕。
誰也不管。
兩人住在一起久了,對彼此身體熟悉入骨,養成了好些習慣。親吻時一個仰頭,一個舔舐,彼此都知道對方的意思,兩個頂頂有分寸風度的人,一貼近,不論什麼時候,什麼境況,第一反應是回應,而非叫停,這是下意識反應。
溫禾安覺得自己在舔舐一塊糖果,又似乎正在溶解一座雪山,某一瞬,陸嶼然用舌尖勾了勾她口腔裡某個地方,得到她含糊不清的一聲輕嘶,才滿意的,慢吞吞地略鬆一鬆,將手中的四方鏡壓到她掌心中,咬了咬她嘴角,洩露出點真實心境:「不理人是什麼意思。」
他放開了她,又沒完全放,真跟抓住了條人魚似的,呼吸拉遠了,但落在她後頸的手指還沒撤,壓著那片肌膚跟輕輕壓著片蝴蝶翅膀一樣。
陸嶼然另一隻手將她睫毛上黑鴉鴉的一片妖氣摘下,震碎,又道:「故意氣人呢?」
時間在潛移默化中改變了許多東西,巫山帝主昔日冷淡不已,惜字如金的性格有所軟化……也不算軟化。
用商淮的話說,是由一種極端向另一種極端轉變。
從前遇到不滿意的事,他是直接駁回,懶得說話,現在文書一壓,眼皮一掀,寥寥幾句就讓巫山那幫老臣羞憤欲死。對近身伺候,亦臣亦友的幾個更甚,刁鑽,刁蠻!毒舌得很!
還不如不變呢!!
對溫禾安倒是不刁鑽,得了名分,有一段時間很是喜歡在琅州城招搖的人安全感還挺足的,也不和從前一樣自己跟自己生氣,暗自陰鬱了,他喜歡逮著溫禾安問個清楚。
比如昨夜各抒己見到不太愉快的時候,某人丟下一句「我冷靜想想」就消失不見,到底是怎麼個情況。就算心中和明鏡似的知道必然是事出有因,不是多大的事,可被這事絆了一整夜與上午依然是事實。
「……」溫禾安在腦海中搜羅了會,才知道是在說昨天的事,下意識回:「昨夜你說的那些,有些出乎我意料,我還沒想好。」
兩個人,兩個陣營,即便竭力達成共識,也總有失衡,沒辦法完全認同對方觀點的時候。兩個人都早早接觸了這些事務,不過由族中事變作天下事,由少變多而已,思慮足夠詳盡,偶有疏忽,一點就通,所以這種時候很少。
真遇到這種情況,不論是他們中的哪一個,都會停下來思考,是堅持己見,或是修正,或是全盤推翻。這是人生仍然在成長,成熟的過程,同樣需要時間摸索試探,無法立時做出決定。
這再正常不過,正常得不足以發生一句口角。
「試煉場中有個小世界坍塌了,我沒怎麼看四方鏡。」
猜到是這樣。
陸嶼然心中輕嗤,撐了下額頭,也挺佩服自己。他似有似無地頷首,將這事翻了個篇。
他來這只為解決感情上的顧慮的,對政務上的分歧並無疏解的意思。
溫禾安才要說話,側首看了看擺渡船的方向。兩地離得有些遠,又有濃霧遮掩,奈何陰官們對兩帝之間的事很感興趣,一個個佯作忙手中事,不經意間又各顯神通往這邊偷看,彼此間還悄悄對眼神。
她才要使清塵訣換身乾爽衣裳到陸嶼然身邊坐一坐,見狀改變主意,掬了捧水澆在臉上,抓著他的手腕借了段力。
沒從海裡出來,腰腹貼著石沿,雙手疊在石頭上,妖力卻在海面下匯聚成了一柄巨大的魚尾,鱗片密布,在陽光下閃動著銀亮光澤,魚鰭如流動的紗帳,層層拂動。
甫一出現,遮天蔽日。
這條擁有流暢線條和力量感的巨物輕輕往海面上一拍,無數蓬水花如珍珠般濺射開,甩出一層海水結界,擺渡船上的人只好遺憾地收回目光。
溫禾安明白了,她迎著日光與他對視,嘴角動了下:「你以為我不理人,以為我們吵架了?」
陸嶼然看了她一眼。
算是承認了。
不然呢。
西南到這,再快也得小半天,他何必挑這個時候讓商淮嘖嘖看一路笑話。
溫禾安看懂了他的意思,挨得更近一些,肩頭微微聳動起來,欲蓋彌彰地偷笑,陸嶼然冷靜看她笑了會,半晌,喊了她一聲,並沒有惱羞成怒,但大概意思是「得了」「笑完了沒有,要笑多久」。
他拍了下底下的石面,雙臂微展,溫禾安鑽進他懷裡。他抖動氅衣,將她裹起來,只露出張臉來,擁著熱氣騰騰的一團,淺嘆一聲,心寧靜下來。
視線落在她小幅度甩動的魚尾上,陸嶼然撈了把亮閃閃的鰭邊,像清涼的水靜滯在指縫間,他懶著聲音問:「又是妖力幻化出來的神通?」
「對。」
話音落下,那條極具攻擊性的長尾便如一片散開的黑色羽毛,筆直刺向天穹,結界中霎時烏氣森森,狂風大作,原本就佔了不少空間的魚尾在眨眼間暴漲。體型一大,危險的凶性就壓不住了,不經意間擦了下結界,結界發出了刺目的破碎聲。
陸嶼然出手將結界穩住。
海底的妖氣恐懼地尖叫逃竄,潰不成形。
溫禾安回頭看他,說:「用它打通試煉場裡的一些小世界很快,比用靈髓快,但它破壞力很強,我沒敢多用。」
怕把小世界都摧毀了。
「絕殺的招式,能不強麼。」陸嶼然望著這詭異又瑰麗的一幕,抵著她的肩骨往懷中摁了些,慢悠悠問:「你這是在海底布置試煉場呢,還是醞釀毀天滅地的殺器呢。」
她笑了下,在他懷裡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髮頂挨著他下頜,說:「你來得正是時候,給你看個更厲害的。」
「多厲害?」
「成型後,跟十二花神像差不多。」
陸嶼然來了興致。
海水和厚重低垂的烏雲幾乎連成一線,朦朦朧朧的霧氣中出現了一扇極像空間裂隙的「門」,門有百丈長,百丈寬,上面刻著扭曲的花紋,濃稠的黑色汁液流淌下來,門後藏著個深海巨獸,千百條觸肢齊齊作舞,像一座扭動的,即將噴發的火山。
此時,溫禾安自他懷中退出一截,扭頭眼巴巴地看他。
陸嶼然的視線由那個一出現就讓人骨子裡騰起畏懼和戰慄的深海霸主轉到她臉上,算是知道她怎麼一反常態地曳著條魚尾見他了。要知道,鑑於他的某種惡劣行徑和愛好,自打能控制耳朵後,她就嚴防死守不再放出來了。
這是,算準了他控制不住會去撈一撈?
陸嶼然失笑,須臾,遮住她的眼睛,道:「別看,不好使。」
溫禾安抓住他的手,輕晃了下。
吞噬妖血後,她所創秘笈多少受了妖的影響,風格大變,陰濕,邪惡,危險,和十二花神像一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這讓她納悶了好一陣,發現沒法更改後,才不再糾結這些。
說到底秘笈是殺人的手段,只要攻擊力不受影響,怎樣都行。
只是--秘笈從雛形到成型,需要經歷千錘百煉,方能不斷完善,從前練十二花神像時溫禾安就花了很長時間,找秘境,找密室,找人一場場地打。可現在她的修為登峰造極,不管是找聖者還是李逾等人,都純粹是在欺負人。
要說真正的勢均力敵,就剩眼前這位。
陸嶼然現在不太樂意陪她練。
然而溫禾安噙笑拽著他袖角晃了又晃時,他終究舉手投降了。
那頭看起來就極為不穩定,鐵定不會按部就班來打鬥的巨獸被從門中放了出來。
半個時辰後,擺渡船上的陰官以及主支邊上的三五座城池中的人都聽到了一聲脆響,那是結界碎掉的聲音,緊接著隱隱映入眼簾的是海上燒起的黑色大火,躥得百米高,縱橫幾百里,越演越烈,緊接著是一聲尖銳含混的怒嘯。
在所有人沒來得及抱頭捂耳朵的時候,海面上飛快堆疊起根根水晶般的柱條,形成壁壘,眨眼之間,將那頭巨獸圈在中間。海面又被濃霧籠罩,一片祥和,似乎那一幕都是人恍惚之中的錯覺。
待門和裡面噗噗冒黑火的巨獸消散,陸嶼然氣笑了,抓著傳訊符寫了行字飛快拍散了,又覷著她道:「讓李逾也處理一下,控制下謠言。」
誰來都荒謬,陸嶼然長這麼大,最不怕的就是別人的嘴,當年三家爭帝位的時候,什麼髒水沒往他頭上潑過,經常把巫山那群長老氣得吹鬍子瞪眼,他眼也不帶眨。
但今日今日的流言和以前不同。
每回兩人對練,動靜一大,外面鐵定要傳兩帝離心,感情不和,因為南北分歧,帝位高低之分大打出手,本就微妙的關係搖搖欲墜,少則一月,多則一年,必定解契。
有心人在此基礎上添油加醋,給人物換個化名寫出話本,賺得盆滿缽滿。
很多人信這一套。
別的不說,光是九州同治,君主卻分不出個高低來這一點,就夠讓一些人暗自揣摩腹誹了。
總之。
聽著讓人很不舒服。
溫禾安如願以償,安安靜靜趴在陸嶼然身側,他說一句,就應一句。
依照她從前的性格,總覺人間眾說紛紜,不必事事辨個分明,見得多了,心平氣和得很,現在也覺得莫名其妙。
別的都好,賭咒兩人離心,變心的話,也太刺耳了。
「你今天要回去嗎?」給巫久發完消息,溫禾安問他。
「你說呢。」陸嶼然收拾著海面上的殘局,道:「偷偷跑出來的。」
溫禾安沒說話,扭頭又直勾勾盯著他看,陸嶼然走過來,將她貼在臉頰上的濕髮都別到耳後,視線掃過她被海水漫過的下半身,失笑:「還不變回來?」
它也需要磨練不成?
「就變。」
過了一會,又道:「要不,你今天別回去了?」
陸嶼然停下動作。
溫禾安慢吞吞地撤去妖術神通,那條魚尾化作虛影,消散前還虛虛掃了下帝主挺括的肩背。他們離得近,鼻息都曖昧地交融在一起,她低聲問:「今天不回,明天夜裡是不是要多熬一段時間?」
她商量:「熬的時候,我陪你?」
「我們好長時間沒見了。」
溫禾安現在也不是時時善解人意,陸嶼然卻很喜歡這種不太按常理出牌的挽留,眼梢略彎,他看看她,捏了捏她腮邊,半晌,腰越彎越低,含住了她的唇。
「一言而定。」他的聲線素來冷,在耳邊說話,動了些情時卻顯得尤為溫柔:「是很久沒見了。」
他親親她:「我也很想你。」
溫禾安沒有將這次事情放在心上,有時候風塵僕僕去見一個人需要一個小小的理由,這個理由往往經不起細究。她也有很思念一個人,明知他歸期在即仍跑去巫山的時候。
但她很快意識到,並不完全是這樣。
兩個人在一起生活,朝夕相處,甜蜜放鬆之餘,總有鬧小別扭的時候。連著兩三次因為一些自己也險些記不住的小摩擦,而在不該看到他的時候見到他,微怔之後,溫禾安下意識覺察出不對。
燭火下,得到從侍通傳,溫禾安推門進屋,屋裡昏沉沉,沒點燈,月明珠的光也被刻意地拂滅了,窗子半開不開,夜風帶著月光透進來,能聽到外面樹葉發出好聽的沙沙聲。
她走到窗前,陸嶼然回來後洗漱過了,整個人臥倒在小榻上堆著的褥子裡,墨髮如絲綢,混著雪白的衣角垂下,垂到地面上的絨毯裡。
溫禾安將它們攏在掌心中,輕輕放回榻上。
榻上的人半睜開眼,懶懶勾了勾她。
溫禾安沒問別的,只問:「還睡會嗎?」
他應一聲。
「去裡邊?」
他搖頭:「再眯會,等會幕一過來。」
說是再眯會,可陸嶼然睡得淺,躺了會就起來了,懶洋洋地關了窗,點了燈,泡了兩杯茶,路過她的時候從背後擁著她抱了會。
溫禾安輕聲問:「是因為今天下午的事嗎。」
「做什麼。」陸嶼然默了默,撩了下眼皮,笑問:「還不准我回家了」
溫禾安轉身過去,在燈下去看他的眼睛:「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陸嶼然神色不變,只略略側了下頭。
溫禾安百思不得其解,她動動唇:「……可這真的是很小的事。」
他們不會因為這種事鬧得真不愉快,以至於要讓他暫時放下手邊一切事,回家來……哄她
第一次溫禾安還能笑出來,現在笑不出來了。
別說這根本不算吵架的口角之爭,從前爭鋒相對時,比這出格不知多少的話和事都說過做過,但從來沒有這樣過。
她想不明白為什麼。
聽到溫禾安那句帶著疑問的話語時,陸嶼然就知道她察覺到了,他也不是要強得不肯弱一分,在道侶面前一味搪塞遮掩的半大少年,不主動說,是因為這事說了也沒什麼意思。
如今她一問,他沉默了會,抵抵額心,似笑非笑地回她:「在你給我丟下那封訣別信前,我也以為那時的爭吵是很小的事。」
是就算當時再憤怒不解,也終究會解決的,在漫長人生中不值一提的小事。
溫禾安微愣,眉一皺,心頭一酸。
陸嶼然不以為意,將茶盞推到她手邊,倚著長椅椅背與她鼻尖對鼻尖,姿勢親暱,話半真半假:「倒沒有刻意和陛下翻舊賬的意思,只是每回想起來,心裡不太能過得去。」
陛下都喊出來了。
不舒服得很明顯了。
此時此刻,溫禾安終於明白他這幾次的反常究竟從何而來。
她慢慢吐出呼吸,理虧下的語氣低而誠摯:「我以後不嚇你了。我們不吵架了……」
「是不該嚇我。」
「不吵架就算了。」陸嶼然話中帶點笑意:「哪家道侶一輩子不吵架的。」
「吵吵也行。」他盯著她的眼睫看了會:「比起壓著情緒,我更喜歡和你一起解決問題。」
說起來自己也覺得好笑。
心中明知道,以他們今時今日的修為與身份,不會再遇到只能瞞著對方獨自赴死的事情。兩人在一起經歷的事那麼多,生死都克服了,一些在政事上的分歧爭執影響不了感情。
回來也不是要和她為哪個字眼較真,談不上哄人,兩年前他確實為妖血的事驚怒憂懼,但要說留下了足以形成條件反射的難以磨滅的心理陰影,好似也不至於。
只是偶爾,會夢到他匆匆趕到,而溫禾安生命垂危,被血染透,好似只剩一口氣的情形。
每次和她有那麼點不愉快的時候,這個畫面會在眼前晃一晃,又晃一晃。
每當這時候,腦子裡就只有一個念頭:要見她,立刻。
屋裡一時靜下來,溫禾安抓了下陸嶼然的手肘。兩人如今身體上的默契非比尋常,他將人從凳椅上拉起來,抵住椅背,一轉,從容坐下,手指順著她腰線往下一摁,摁到腿上,連衣裳帶人懶洋洋地環緊。
鼻尖抵在她溫熱的頸窩中,陸嶼然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說話,鬧她,鬧著鬧著就親上了。
對溫禾安的眼睛,他的評價從未變過,美得近乎有種迷惑性。生氣冷怒時像摔碎的水晶,深邃的海水,某些時候又軟得像一蓬蓬被夜風吹拂的蘆葦,親一下,又軟一分。
氣氛最好時,幕一在外叩門,陸嶼然撩起眼皮嗯了聲,將人橫抱回床上用被衾裹著,道:「你先睡,我等會回。」
溫禾安點頭,臨了拉了拉他:「其實,不是訣別信。」
她聲音上翹,含笑誘惑他:「你.….….真不看看啊?」
那封信,陸嶼然說不看就真沒看,好似半分好奇心也沒有。
面不改色將她雙手塞回去,轉身前,他垂下眼瞼,丟下句模棱兩可的:「再說。等心情特別好的時候看看。」
自那日後,溫禾安沒再提起過這件事,也沒刻意避免一些摩擦,但摩擦發生的時候,她都在他身邊。對著彼此的眉眼,就算發生了天大的事,誰也說不出半個稍重的字句。
時常說著說著,溫禾安就將他的袖角展成一片,側著臉頰趴了上去,陸嶼然與她清淩淩的眼睛對視須臾,將筆撂下,覺得實在可愛,伸手揉她烏黑的髮頂。
春天倏忽而過,夏天一晃,眨眼就到深秋。
溺海試煉場建成了。
那是迄今為止最為宏大的一個試煉場,在任何一個聽到這個消息的修士眼中,這哪是什麼試煉場,這分明是個藏寶窟!溺海中上千年未經採擷的秘寶,經由妖主親自銜接,布置的小世界傳承,隨意一想,都足夠叫人呼吸急促。
一時間,世人都在琢磨進試煉場需要什麼條件,背靠琅州的修士個個摩拳擦掌,預備大展身手,各地的珍寶閣迎來了一波掃貨狂潮,有能力有靠山的少男少女們都在為進試煉場做準備。
誰都知道,想要得到巨大的好處,就得拿出足夠的籌碼交換。
許多人猜測,這是琅州城招降的一種手段。
琅州與巫山,妖主與帝主之間的博弈就此開始了。
就在琅州城官員們都在為此緊鑼密鼓做準備時,妖主的命令下來了。
不論南北,不分派系,試煉場對所有聖者以下的九州修士開放,數之不盡的秘寶就在裡面,能者得之。
這條命令一下來,別提溫禾安手下的人了,就連巫山前任家主和長老們都面面相覷,眉頭緊鎖,心中想這莫不是個圈套吧。這樣誘人的糕點,不給自己人獨吞也就罷了,還分給對手吃?
這是聖人不成?什麼魄力啊!
愁壞了那些在巫山做事的年輕人,說不心動不可能,可上面沒發話,他們也不敢當出頭鳥。風雲湧動間,商淮當了這隻領頭羊,他遞上了折子,讓陸嶼然批假,放人。
這種好事,少不了他。
繼他之後,羅青山也不好意思地打了申請,迎著自家公子疑問的眼神,他不好意思地解釋:「臣想看看在溺海裡生長出來的靈株藥效如何,有沒有變化……」
接下來是幕一,宿澄,一夕間,陸嶼然手底下的得力幹將跑了一半。他盯著那一本接一本,一個比一個說得好聽的奏本,隨意翻了翻,氣得笑了聲,讓他們都滾。
剩下一群老的,不得已拿了另一群老的出來頂事。
溫禾安說到做到,三十六條通道在大門後朝所有人敞開,閃著炫目的七彩光澤,在門口守著的親衛都是她的心腹,沒人敢暗中做手腳陽奉陰違地攔人。
九州因為溺海試煉場熱鬧起來。
試煉場中每天都有新的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傳來。比如三十六條道路中又分出了成百上千條岔道,整個試煉場像棵枝葉招展的蒼天巨樹,分布著數不盡的葉片與經絡,處處都有新驚喜。
試煉場開放的第五天,羅青山看到了一株長了幾百年的九幽草,喜出望外,當即動用自己貧瘠得可怕的人脈關係,呼朋喚友,三催四請外加許下諸多條件找來了商淮和巫久,蹲守了月餘方將它如願收入囊中。
試煉場開放第三個月,有極其出色的年輕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折了半條命進去,將其中一條小路推到了底。盡頭有被靈力包裹的光團飄來,落在掌心中,拂去靈力一看,發現是一卷竹簡,竹簡上的字飄逸瀟灑,在琅州為官的人都能認出這字來。
上面寫著晉入九境時如何提高開啟第八感的成功率,以及如何正確擇選第八感。
看懂第一行字後,這年輕人捧著竹簡,激動得手指都抖起來。
試煉場開放的第四個月,有人得到了秘笈。
秘笈上只有一行字,卻驚動了天下人。
上面寫著:十二花神錄。
十二花神錄是千年前帝主的成名絕技,亦是如今妖主的絕殺手段,它的價值無法衡量。
這份饋贈豐厚得超乎所有人想像。
巫山的人也在試煉場中察覺出了些不對,尤其是跟陸嶼然熟悉的人。
其中以商淮和幕一感受得最為明顯,也最為倒黴。三十六條道,他們絕對選了最殘酷的一條,這殘酷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裡面生硬添加了某些人的手筆。
一條路上輾轉通過了十三個小世界,其中一個小世界尤為折磨人,一跌進來就是冰天雪地。再抬眼看,遠處天邊裂開一線,像一隻巨大的眼睛,那隻眼睛開闔時,蘊含著能將天地都碾作塵埃的可怕力量。
見狀,商淮和幕一的嘴角和眼皮同時抽搐起來。
好容易破開小世界後,他們得到了一本雪眼秘笈。
商淮一邊咽下丹藥止血,一邊拿出四方鏡訴說自己的悲慘遭遇,火冒三丈,氣得話都說不利索。
不用琅州刻意造勢,溫禾安的名字跟隨試煉場一起,被九州凡人與修士口耳相傳,深得人心。
無數凡間散修投靠了琅州,風頭最盛的時候,人人都在誇讚她,有人發自內心地說她是聖明之主,承人善意起於微時,得勢後不忘初心,一視同仁,傾囊相授地來回饋這片天地。
巫山感覺到了不安,但無可奈何,蓋因所有的小動作還沒開始,就被陸嶼然態度強硬地摁下了。
外面的紛爭溫禾安通通不知情,試煉場完成後她到巫山,看到陸嶼然後倒頭就睡。在溺海清理出那樣大一塊地方,工程不小,她吞噬了大量妖氣,又一口氣將試煉場布置出來,耗費了大半年的心力,如今這口氣鬆下來,深深的疲憊感將人淹沒。
她醒了睡,睡了醒,期間頭腦發昏時還沒忘把自己的腰牌丟給陸嶼然,撒嬌讓他幫著處理下琅州的事。
外面流言紛紛,琅州揚眉吐氣,巫山嚴陣以待。誰也不知道,暫時失去了大半心腹臣下的帝主正在屋裡踱步,用朱筆圈完這邊,又批改那邊,時不時看一眼珠簾後的雕花床榻,揚揚眉,有數不盡的耐心。
他們的日子有條不紊的繼續著。
彼此陪在身邊,兩人的人比誰都穩,外人議論得最凶時,他們在院子裡煮茶,聽雨,摘最鮮嫩的蓮子。跟陸嶼然在一起久了,溫禾安現在學「壞」了點,時不時好言好語「騙」商淮來做一頓飯。
在座都是熟人,晚風一起,滿院歡聲笑語。
淩枝閉關的第三年,陸嶼然遇到了最難以接受的事。
那日他正與諸臣議事,忽聞一陣清音脆響,片刻後,數十道目光不約而同又極為隱晦地落到他身上。
別人不解其意,巫山內臣都懂。
那是巫山結契之印解開脫落的聲音。
結契之印解開後就成了一張輕薄的紙,陸嶼然將它抓在掌心中,臉色霎時變得極為難看。
這簡直是落實了外面的傳言啊!
就連商淮和幕一等人都對視著暗暗搖頭,表示自己可完全沒有聽說過這回事。
溫禾安這邊也遇到了同樣的事情,她不是巫山人,捏著那張紙反復看了好幾遍,才意識到這是什麼。點開四方鏡,果真見裡頭來了好幾人的消息,顧不得想太多,她第一次推開手邊事交給李逾,自己進入空間門去往巫山。
半山腰,兩人所住的別院裡。
從侍見了她齊齊行禮,溫禾安經過長廊,身影飛速消失,溫和的力量在後面將所有人扶起來。
跨過門檻,撩開半垂的小簾,還沒見到人,她便低聲開口問屋裡的人:「問過巫山的長老了嗎?」
陸嶼然緊蹙的眉心鬆開一些:「正問著。」
溫禾安走到他身邊,發現屋裡還坐著兩人,一人是巫山的太上長老,一人是陸嶼然的伯父,他們的目光在半空中交匯,又彼此錯開,兩人朝著她垂首。
太上長老清清嗓子,接著道:「巫山結契之印輕易不會解,即便要解,也是經由兩人同意後方才脫落。」
他掃了眼同時皺眉的兩人,心知這兩位顯然不是這個情況。
想了想,又道:「兩位陛下如今修為深不可測,超過當時為你們繪製結契印的長老太多,按理說,若是兩位中的一位有心要解,也能解開。」
溫禾安安靜地聽完,沉吟須臾,分析出問題所在:「如此說來,是修為的問題。可能是結契之印承受不住我們兩人如今的力量才無故崩碎。」
太上長老與巫山前任家主對視一眼,後者沉思半晌,點頭道:「也說得通。」
屋裡安靜了會,陸嶼然問:「怎樣再結契印。」
沒成想他們還要再結一個,太上長老啞了啞,片刻後如實道:「一般來說,解契後半年可再結新契,可難就難在是這兩位要結。」
這份契印承接不住兩人的修為碎了,別人再畫一份新的也不好使,照樣會碎。
要畫,只能是這兩位自己畫。
將該說的說完,兩位長老起身告辭,跨出門檻前,太上長老負手轉身,對壁櫃前長身玉立的挺拔身影道:「陛下,一應事宜俱已準備妥當,繼任大典可擇吉日舉辦。」
說這話時,他的眼神微妙地在溫禾安身上停留一瞬。
陸嶼然不作其他反應,只嗯一聲,示意自己知道了。
屋裡,溫禾安與陸嶼然一個抬頭,一個低眸,在月明珠的清輝中對視。他沒問她來做什麼,她也不問他究竟怎麼回事,半刻鐘後兩人齊齊研究起那張鋪開的軸面。
巫山的符文歷經久遠的歲月,至今已少有人識得,陸嶼然學過,認識,但認識和能嫻熟地勾畫契印是兩回事,至於溫禾安,乍一掃過去,唯有沉默。
眼睫抖動兩下,她輕輕吐出口氣,復又鋪一張白紙,提筆蘸墨,筆尖懸於半空,不解又無可奈何地嘟囔:「怎麼會這麼碎掉呢….….你可能得先教我識字。」
頓了頓,她實在沒敢在勾勾畫畫方面高估自己的水準,不忘提前說明:「真要我畫,半年大概不夠。」
陸嶼然走過來,手掌握住她半捏的拳頭,帶著她在紙張落下第一筆,筆鋒豎直淩厲,然而他手勁一鬆,溫禾安自由發揮,手立刻一拐,好好的古老符文中間多出一個凸起。
溫禾安睜大了眼睛,盯著那個變成四不像的字符看了會,被自己氣笑了。
陸嶼然捕捉到她肩頭的聳動,嘖了聲:「還笑?」
「沒、沒笑。」溫禾安道:「想到要自己畫契印,就笑不出來了。」
「笑不笑的,別想撂挑子。」
陸嶼然將冰涼的下頜埋進她滾熱的頸窩,想想今日發生的鬧劇,面無表情地吐出一句:「氣死了。」
這事認真想想也不會有別的原因。
總不可能是溫禾安或陸嶼然想解。
但無緣無故突然和道侶失去名正言順的關係憑證了,任誰都心平氣和不起來,更遑論外邊還有不知多少眼睛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揣摩用意,流言本就洶洶,這件事一出,更沒完沒了了。
溫禾安想起方才巫山太上長老最後說的那句,問他:「繼任大典要開始了?」
「還早。」陸嶼然不以為意:「日子算來算去,推翻一次又一次,最快也得半年後。」
「琅州怎麼還不辦。」他掌心托一托她的下巴:「等著觀禮呢。」
「也在佔日子,天天一變樣,李逾管著,我不管,通知我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
她放心將重量都給他,心中想著事情,下意識反駁他:「你觀什麼禮。」
陸嶼然一挑眼梢,但笑不語。
溫禾安好一會沒說話,連呼吸都靜下來,陸嶼然覺得奇怪,問她在想什麼,問第二遍時,她才抿了下略乾的唇,將筆放了下來。
「半年後,你還有時間嗎?」
陸嶼然配合著停下來,收回視線:「看人,看事。」
溫禾安眼中熒塵飛舞:「你說,我們要不要辦一個結契典禮?」
陸嶼然停下動作,半晌,眯了下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他們當時的結契禮隆重,也空洞,兩家各懷鬼胎,兩人冷若冰霜,現在想起來,竟已沒什麼印象。
像是想到某種畫面,溫禾安輕輕笑了聲,唇畔彎彎:「之前那次,大家都不太開心,若是再辦,感覺會很不一樣。」
「就是有些麻煩。」
在哪邊辦,怎麼辦,由誰負責,繁雜瑣事不比繼任大典來得少,一個疏忽南北兩邊的關係又要緊張起來--現在已經夠緊張,夠讓人頭疼的了。
天氣漸冷,她說話時有淡淡的白霧呼出來,陸嶼然心中將結契禮,成婚禮這兩個詞逐一念一遍,眼瞼一垂,心頭一悸。
「不麻煩。」
他手勢該托為捧,用冰涼的鼻尖蹭蹭她紅潤的臉頰,失笑著從唇齒間逸出半截話:「我原本打算--行,還挺有默契。」
「一起辦吧。我們的繼任大典與結契禮。」陸嶼然深深凝視那雙美麗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要九州同賀,讓日月山河為你我做見證。」
都說夫妻在一起的時間長了,久了,熱情勢必褪去,只剩如水的平靜。
可不止陸嶼然時不時心中悸動。
溫禾安也時常被美色,或冰雪美人的溫柔惑得暈頭轉向。
應下不少明知會很麻煩的事。
畢竟學習巫山古語,繪製符文,對她來說真是件難事。
這事就這麼定了下來。至於得知此事後兩邊親信如遭雷擊的反應,中間讓人生不如死的無數次對接,兩邊大人物如何不滿意,如何唇刀舌劍,又最終由誰拍板釘釘就都是後話了。
負責這件事的巫久掉了一段時間的頭髮,待一切商榷好時,商淮都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道:「放心吧,就這一次。這次之後,再有需要對接的情況就輕鬆得多了。」
巫久將信將疑:「此話怎講。」
商淮聳聳肩不說話,他能說什麼,說依靠天懸家靈敏的直覺和對某位人物的警覺了解,覺得兩位慢悠悠從未想過爭高低的君王之間大約要分出大小了。大小一分,天下一家,可不就是麻煩事都變得不麻煩了。
妖骸之亂結束的第四年春。
帝主陸嶼然與妖主溫禾安才終於舉行了尤為隆重,又尤為特殊的繼位大典。值得一提的是,朝賀地點不在巫山,也不在琅州,而在昔年宣告妖骸之戰正式結束的蘿州。
早在消息傳出的第二日,蘿州就已經被五湖四海來的人擠滿了。
世家的人早早就定下了驛舍,宅子,為二帝做事的臣子也齊齊整整地到了。蘿州的天空上一個小世界挨著一個小世界,在太陽光暈下泛著如琉璃般的七彩色澤,海裡築起一間又一間的珊瑚房,珠蚌房,森林中佇立著樹屋,竹筒小二樓,除此外,還有寶船屋,神劍屋與雲中宮殿。
都是為了這次意義非常的大典提前做的準備。
來的人實在太多了。
來表忠心的老一輩們,跟溫禾安,陸嶼然年齡相差不大,與有榮焉,熱血沸騰的年輕一輩,還有更小的,如幼苗一樣茁壯成長,懷揣一顆強者之心的稚嫩少年。在試煉場中得到了好處的修士,甚至有不少感念新君上位,頒布政令停止兵亂而過上安穩日子,手中積了些閒錢的商戶,農戶。
有人為溫禾安而來,也有人為陸嶼然而來,還有人誰也不為,專程為看這熱鬧而來,這些人匯聚在一起,成了洪流。
蘿州城中心的城主府被拆了,取而代之的是兩道空中階梯,階梯由水晶鋪就堆砌,一道似虯龍騰空,一道如瑞鳳盤旋,起時分錯,及至半程時卻奇異地交匯在一起,盡頭是恢弘的祭壇,面向山川江海,八方臣民。
這是陸嶼然的想法,設計,畫圖,實地勘查,好一段時間深夜都在沉思改善細節,出來的效果也著實令人驚嘆。
三月二十四日,清晨。
今天太陽出得早,金燦燦的光驅散晨霧,龍鳳階梯旁百官穿戴整肅,按品階站得筆直,兩位帝王還沒現身,他們的眼神已經長久膠著在階梯上,兩邊是操刃執戈的戰將。
城中一處宅院中,溫禾安出門。
朋友們在身後送她。
奚荼在幾天前到了蘿州,異域現在不太平,王族戒嚴,靈漓的命令難以違逆,最後還是好聲好氣跟薛呈延打的商量,得以來住一段時日。他沒有參與孩子的成長,不是個合格稱職的父親,因此溫禾安的每一份成就都讓他心潮澎湃,無論如何不願錯過。
他仔仔細細端詳著她,眼神驕傲自豪,最後手掌輕輕落在她肩頭,眼圈微紅:「好,好看。」
溫禾安彎彎眼睛。
倏然,遠處傳來雄渾鐘聲,那道階梯在溫禾安腳下徐徐延展,十八位提香盞的女官隔著段距離站在她身後,跟上她的步伐。
她上雲階後,李逾,月流和巫久等人也要回到自己的位置。
溫禾安的視線與李逾對上,他沒說什麼,因為知道自己想說的她都懂,無需言明,當下只是點點頭,道:「到時候了,去吧。」
「阿兄。」
溫禾安難得這樣稱呼他,一字一句,像對他說,也像對自己說:「今日我登天階,祭天地,知鋪成腳下這條水晶道的並非帝王權勢,而是數不盡的生民。無論何時,何種處境,必不忘初心,不忘來時路。」
君王的身份並不象徵著生殺予奪,無上的權勢,她永遠記得自己的責任。
李逾微怔之後笑了下,笑著笑著用手掌捂了下眼睛,喉嚨一哽,肩頭略鬆:「這路,阿兄跟你一起走。」
「去吧。」他很快收拾好情緒,擺擺手:「他在那邊等你。」
溫禾安頷首,轉身上天梯。
數不清此刻的蘿州城有多少雙眼睛在看天上的水晶天階,只知這座城此刻鴉雀無聲,天地間好似只剩太陽的七彩光和大家幾近重疊的緩慢呼吸聲。
一聲疊一聲,疊成同一種心跳。
天梯呈半圓向上旋轉,溫禾安每踏出一步,水晶中便有龍鳳虛影騰飛盤旋,發出清越之聲,身側身後皆傳出仙樂,與另一條水晶路上的動靜遙相呼應。
倏然,溫禾安腳步略頓,眼中倒映出陸嶼然的身影。
兩人冕服的樣式,顏色以及圖樣也是由他定下的。他連續否決了明黃,玄白,深紫,選了絳紅。這顏色沉穩,喜慶,十二章紋往身上一壓,日,月,星和山的紋路散發著銀線般的光澤,龍,鳳與麒麟栩栩如生,尊貴不可冒犯。
是那種單看挑不出任何差錯,但兩人走在一起,又一眼看出就是一對,格外匹配的感覺。
陸嶼然甚少穿深色的衣裳,撇開清冽,多了些俾睨之色。
兩條路成了一條路,兩位君王並肩而行,寬大的袖口緊挨著,臉上正經又極其旁若無人地悄悄牽手,壓低聲音在漸高的呼聲中說話。
陸嶼然視線在她身上轉了兩圈,並不掩飾驚豔的眼神,問:「緊張嗎?」
溫禾安搖搖頭:「三天前起,身邊稍微熟悉一些的人都在問。聖者,我父親,李逾,巫久和月流,回答次數多了,本該緊張的都不緊張了。」
水晶長階繞過一個弧度。
祭台近在眼前。
陸嶼然問起今天唯一放心不下的一件事:「契印的符文還記得嗎。」
溫禾安扭頭看他,冕琉兩邊流蘇微微晃動,有些難以啟齒:「記得是記得,但直線還是不能很直。」
誰能想到,兩個驕傲了半生,悟性好到一通百通,橫掃同輩的人會在這樣的事情上彎腰屈服。
要求高得沒邊的陸嶼然都只得妥協:「不直就不直,別錯就行。」
溫禾安險些要被自己逗笑了。
即將走完最後五格長階,出現在世人面前時,兩人都默契地止住了話音,整理好表情,陸嶼然鬆開她的手,腳步停下來。
溫禾安疑惑地回頭看他,輕聲問:「怎麼了。」
陸嶼然的眼睛有琥珀的色澤,總給人冷淡薄情的錯覺,此時勾唇笑了下,聲音和在家中一樣散漫,好像渾然不知自己在說什麼:「我再等會。」
「你先上去。」
「什麼?」溫禾安下意識皺眉。
他們出現的第一時間,便會迎來山呼海嘯的參拜。
兩個人一起出現是不分上下。她先上去,意義截然不同。
可這些,陸嶼然怎麼可能不知道。
她啞了啞,很快拒絕:「我不需要這樣……」
陸嶼然應她:「嗯。知道。」
溫禾安動動唇,似有話要說,可時間太倉促,不知從何說起,最後說不行。
半晌靜寂,陸嶼然喚她一聲。
扭動的聖潔光影中,他說話時喉結上下滑動,聲音無謂又迷人:「祈願成真,不付出些什麼,我還挺不安的。」
溫禾安完好無損地回到他身邊。
曾經是他唯一的,虔誠的願望。
名利與她之間,陸嶼然早已做過取捨。
「我又不是不願意。」
陸嶼然深深凝視她,又笑:「這輩子,我只居於你之下。」
說完,靈力從他手中湧出,推她前行,緩慢而不容拒絕地擁著她走上最後幾道長階。
他在背後噙著笑無聲注視她。
溫禾安腳步踩上祭台的同一時間,天地一靜,龍鳳長梯兩側的臣民,不論是身著巫山朝服還是琅州朝服,俱都目不斜視垂首跪拜,不遠處聲浪如潮:「拜見陛下。」
「拜見陛下!」
溫禾安身前是萬仞群山,渺如倉粟的人群,背後是無聲起伏的溺海。
萬眾矚目中,她斂目,回首望長階的方向,待陸嶼然走到身邊,慢慢抓住他的手掌,啟唇吐字:「起來。」
在這一刻,兩人同時出手,以虛空為紙筆,畫下一個又一個古老的符文,這些符文成型沒多久就消散在眼前,成為這世間最緊密牢固的契引,深藏在他們的骨血中。
陸嶼然倒是感受到溫禾安緩過來後投桃報李的心情了。
這一次,她的圓和直線畫得前所未有的標準。
深夜,燈影憧憧。
蘿州城城中一座府邸中,處處張燈結彩,樹梢和窗格上都貼上了「囍」字,繫上了紅綢,外面煙花一聲接一聲放。
陸嶼然喝了些酒,洗漱過後推門回房看她。
手裡捏著那封「訣別信」。
今天確實是個好日子。
時隔幾年,他第一次抖開這張信紙。
看過後,才知她為什麼兩次說這不是訣別信。
信上她的字跡仍然清晰,半張紙字字句句不提離別,只說曾經,說對她而言陸嶼然有怎樣的意義,措辭優美,行雲流暢,好似她是下定決心找他表明心跡而非獨自赴死。
溫禾安當年用盡心思想要別出心裁,最後卻也沒能免俗,要他好好照顧自己。
但這後半段話被後來的她用筆塗掉了。
她一字一句地在原來那些話的後面寫下兩句話。
[我收回對愛情自以為妥善的安排。
【我們注定糾纏,俗世與死亡也不能將我們分開。】
陸嶼然眉心終於舒展,心緒澎湃,他將信紙壓在膝邊,坐在垂落的床幔間將人撈出來,咬著她唇角吻得重而急切,或許心情實在不錯,他難掩愉悅地挑一下眼梢,啞著聲音說情話:「.…....我很愛你。」
溫禾安眼中盡是瀲灩水色,指頭敲敲那張皺巴巴的信紙:「我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