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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畫七] 被渣後和前夫破鏡重圓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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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5 天前
第一百二十章 番外三

  春回大地,萬物復甦的時節。

  溫禾安開始著手做一件事,為此將手中許多事情都交給值得信賴的親信,自己離開了琅州城,行蹤變得縹緲難尋。

  上任帝主故去後,九州被世家與門派把控近千年,真正的機遇也只會砸在那些從出生就備受關注的天之驕子們身上,凡人中少有人能脫穎而出。如今兩帝分踞南北,掌持時局,戰亂少了,可世家門派與凡人間的差距並沒有隨之拉近,反而有越擴越大的趨勢。

  當初諸多勢力在巫山與琅州城中做抉擇,巫山收攏了近七成的世家,而投靠琅州城的很多都是趙巍這種出身不高,依靠戰亂起家佔據城池稱王的戰將。

  與巫山相比,琅州尤有不足,借李逾的話來說,就是得慢慢來。

  溫禾安不與巫山爭高低,但在另一件事上有別樣的考量,不想花上數百上千年徐徐圖之。

  下發政令,警告世家,不准肆意殺戮,再起戰亂,都只能起一時的作用,她精力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下面人總有陰奉陽違的時候。

  到底九州實力為尊,拳頭硬的人才有說話的資格,三令五申不如凡間修士慢慢站起來。

  如何改變其傾頹之勢。

  她想了很長一段時間。

  九州大陸幅員遼闊,秘境取之不盡,但能給所有人一個公平機會的秘境世所罕見,千年未必出現一回,以人力構成一個這樣的秘境更是天方夜譚--所需的龐大靈力暫且不提,光是秘境中的寶物,機緣,都得傾一國之力。

  溫禾安的私庫暫時經不起這樣的消耗。

  但有個地方可以。

  溺海海底壓了千年的妖氣,無數天地靈物應運而生,數不盡的秘境出現在海底,無人擷取,這些東西都長長久久地留了下來,如蒙塵的寶珠,等待重見天日的一天。

  她想傾全力用大神通在溺海海底拓出一個龐大的試煉場。

  她開始給少年們最渴望的,公平競爭的機會與起點。

  溫禾安做了決定,設想好細節,開始給淩枝寫信。

  天下兩分,雖說淩枝與她交情匪淺,可陰官家依舊保持中立,有對溺海的控制權和任何城池的暫時接管權,在九州地位超然,淩枝則是唯一可以調動陰官的人。

  這次她想做的事別人都幫不上忙,唯有陰官可以。

  淩枝在閉關,接到她的萬里傳書後隔了月餘才回了段潦草的回書,說雖然她很感興趣,但沒法親自來,溫禾安這邊工程大,需要極為厲害的陰官坐鎮,她會想辦法的。

  三四月的溺海主支天氣沒有回暖,浪掀千層,波濤怒湧。一艘巨船靜停在海面上,船上站著十幾人,溫禾安落在甲板上,面對領頭之人的垂首拱袖,罕見怔了下,伸手扶起他,道:「辛苦了。」

  一行人不敢接這話,異口同聲:「不敢。」

  溫禾安眼神在玄桑臉上長落了會。

  她以為淩枝說的想辦法派人來是派四位執事來,沒想到會是這位。

  淩枝的師兄,在她眼中不算是陌生人。

  但這又是什麼情況?

  和好了?

  沒等溫禾安想出個所以然來,就很快沒心神琢磨了。

  這事能成的關鍵在溺海,棘手的也在這裡。

  --除陰官外,其餘人仍然下不去溺海,有心幫忙奈何勁沒處使,這也意味著需要她親自出手的地方頗多,首先,將試煉場方圓千里的妖氣抽乾,粉碎,確保不會有意外情況的發生。

  更別提試煉場環環相扣的布置,一節接一節的銜接,每一個小關卡後對應的獎勵,光是想想,都讓人頭大。

  溫禾安一頭扎進了溺海海底。

  她對一件事認真起來的勁,身邊人都是知道的,誰也沒去打擾,倒是李逾帶著堆得小山一樣的竹簡隔山跨海地來過一次,溫禾安從海底出來,撈了下下巴上的水珠,好奇地問:「有什麼事你處理不了。」

  「還能有什麼,有些政令和巫山起了摩擦,我和他們交接的人談過了,說這是帝主的意思。」李逾把帶來的靈戒往她手中一壓,沒有多說,轉身在海底試煉場中轉了轉,回去的時候目光都變嚴肅了。

  溫禾安身上一直有種神奇的特質,成為妖主後越發明顯,她想做的事,一定可以做成。

  這個試煉場的問世一定會驚動九州,不分彼此的利於所有修士,同時無限拉近琅州與巫山在聲望上的差距。

  他們少年時在心裡許下的願望,如今一一實現。

  李逾安心又欣慰地走了。

  溫禾安則接過了李逾所說的棘手事。

  她在溺海海底裡一間潦草簡陋的水室中盤膝坐下,先將手裡的東西過了一遍,心中有了數,沉思一會後拿出了四方鏡。這個月她忙著溺海的事,和陸嶼然聚少離多,四方鏡上的聯繫也不多,可消息從上往下看下來依舊甜蜜。

  她知道李逾的顧慮。

  九州兩分,按理說巫山與琅州各為其主,應當涇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可不論是溫禾安還是陸嶼然都有著心照不宣的默契,並沒有這樣做。

  他們想得更多一些。

  情勢使然,巫山聚集了大多數世家,巫山本身就是頂尖世家,他們行事自然處處考慮自己立場,這無可厚非。溫禾安這邊的人大多出身凡塵,他們無時無刻不惦念著自己的根,迫不及待要做出大的改變,想像之前氏族隻手遮天壓迫凡人一般將它們壓回去。

  這樣下去,南北兩邊早晚走向水火不容的對立面。

  兩人誰也不想在形勢裹挾下被推著往前走,因此有了微妙的一幕。

  這一年裡,溫禾安下的政令往往會經歷嚴格的審查,有時還要跟無數人反復推敲,修改。嚴格不在琅州,而在巫山。

  是,她的命令前腳才在琅州頒布,後腳巫山便有人在帝旨上敲章將同樣的命令推行。

  同樣的事情也在琅州發生。

  九州同治,這再好不過,唯有那些負責深入對接的朝臣們叫苦不疊,天天打唇舌仗,重復著從據理力爭到跳腳戳人肺管子的過程,就連商淮和巫久,現在看到對方的臉都只想捂眼睛嘆氣。

  心中還有更深的擔憂。

  這兩位是什麼想法,兩邊分開各自為王倒是好說,但如今明顯不像,若是九州共主,誰大,誰小?兩邊朝臣誰管著誰,官職大小怎麼說?城池與資源怎麼分?

  一群人如臨大敵,操心的事一大堆,奈何上面兩個不動如山,沒有任何動靜。

  溫禾安確實沒想這事,她現在忙時心一半在政務上一半在陸嶼然身上,不忙時一半在修煉上,一半也在陸嶼然身上。

  誰知就是手裡的這一堆需要和陸嶼然商量的事,讓兩人有了一年中第一次分歧。

  連爭吵都不算,頂多是有了不同的意見,只是四方鏡上的交流,再耐心也比不上當面交談,看不見生動的表情,說什麼都像在生氣。

  沒等溫禾安想明白呢,第二日一早就看見了閃動的四方鏡,點開看,發現陸嶼然發來一條:【出來。]

  她愣了下,撥開海水往上游,海面上停著陰官家的擺渡船。

  陸嶼然身邊只跟了商淮,後者大概是要跑來看陸嶼然的笑話,不惜風塵僕僕跟來,誰知笑話還沒開始看,就和在船上休息的玄桑正正來了個四目相對。

  他臉上笑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散,神情變得極為難看。

  溫禾安怔了下,想了想,不好插手,轉身游向不遠處堆積靈髓的小海島。

  她長時間在海底忙碌,海水中附著著妖氣,因為妖血吞噬的特性,一股腦往她身上貼,衣裳下水就濕,上岸就乾,幾回之後,她知道為何淩枝在淵澤之地的妖眼中待久了會有那樣一身出神入化的泳姿。

  為了方便,她也在溺海中當起一尾人魚。

  海島只有巴掌大,兩面巨石將開鑿試煉場必需的靈髓圈在中間,陸嶼然站在那塊一半洇進海水裡的石頭上,在浪花嘩嘩的見她仰頭,有些意想不到地道:「你現在該在西南,怎麼來這裡了。」

  陸嶼然將手中四方鏡翻了一面,將鏡面的冷光壓在掌心中。

  他先屈膝蹲下,為離她近點,乾脆坐下。

  能為什麼。

  他心想。

  陸嶼然垂睫看她,咫尺之近的這張臉靈秀柔軟,看不出別扭和冷淡,語氣也正常。看了一會,手指撥過她一縷髮絲,握在掌心中蓄成水汪汪一灘,倏而低聲說:「親親我?」

  說話時看著她,像商量,也不像商量。

  好像赴萬里之約,就為這一個吻。

  臨時被逮出來的海妖渾身濕漉漉,聞言一怔,眼睛裡旋即傾出明盛的笑色,她抓著他的衣襟靠近,在呼吸交匯時吮住他唇角。睫毛和下巴上的水珠迫不及待往下墜,也擦過他的臉頰,擦出有些曖昧的濕痕。

  誰也不管。

  兩人住在一起久了,對彼此身體熟悉入骨,養成了好些習慣。親吻時一個仰頭,一個舔舐,彼此都知道對方的意思,兩個頂頂有分寸風度的人,一貼近,不論什麼時候,什麼境況,第一反應是回應,而非叫停,這是下意識反應。

  溫禾安覺得自己在舔舐一塊糖果,又似乎正在溶解一座雪山,某一瞬,陸嶼然用舌尖勾了勾她口腔裡某個地方,得到她含糊不清的一聲輕嘶,才滿意的,慢吞吞地略鬆一鬆,將手中的四方鏡壓到她掌心中,咬了咬她嘴角,洩露出點真實心境:「不理人是什麼意思。」

  他放開了她,又沒完全放,真跟抓住了條人魚似的,呼吸拉遠了,但落在她後頸的手指還沒撤,壓著那片肌膚跟輕輕壓著片蝴蝶翅膀一樣。

  陸嶼然另一隻手將她睫毛上黑鴉鴉的一片妖氣摘下,震碎,又道:「故意氣人呢?」

  時間在潛移默化中改變了許多東西,巫山帝主昔日冷淡不已,惜字如金的性格有所軟化……也不算軟化。

  用商淮的話說,是由一種極端向另一種極端轉變。

  從前遇到不滿意的事,他是直接駁回,懶得說話,現在文書一壓,眼皮一掀,寥寥幾句就讓巫山那幫老臣羞憤欲死。對近身伺候,亦臣亦友的幾個更甚,刁鑽,刁蠻!毒舌得很!

  還不如不變呢!!

  對溫禾安倒是不刁鑽,得了名分,有一段時間很是喜歡在琅州城招搖的人安全感還挺足的,也不和從前一樣自己跟自己生氣,暗自陰鬱了,他喜歡逮著溫禾安問個清楚。

  比如昨夜各抒己見到不太愉快的時候,某人丟下一句「我冷靜想想」就消失不見,到底是怎麼個情況。就算心中和明鏡似的知道必然是事出有因,不是多大的事,可被這事絆了一整夜與上午依然是事實。

  「……」溫禾安在腦海中搜羅了會,才知道是在說昨天的事,下意識回:「昨夜你說的那些,有些出乎我意料,我還沒想好。」

  兩個人,兩個陣營,即便竭力達成共識,也總有失衡,沒辦法完全認同對方觀點的時候。兩個人都早早接觸了這些事務,不過由族中事變作天下事,由少變多而已,思慮足夠詳盡,偶有疏忽,一點就通,所以這種時候很少。

  真遇到這種情況,不論是他們中的哪一個,都會停下來思考,是堅持己見,或是修正,或是全盤推翻。這是人生仍然在成長,成熟的過程,同樣需要時間摸索試探,無法立時做出決定。

  這再正常不過,正常得不足以發生一句口角。

  「試煉場中有個小世界坍塌了,我沒怎麼看四方鏡。」

  猜到是這樣。

  陸嶼然心中輕嗤,撐了下額頭,也挺佩服自己。他似有似無地頷首,將這事翻了個篇。

  他來這只為解決感情上的顧慮的,對政務上的分歧並無疏解的意思。

  溫禾安才要說話,側首看了看擺渡船的方向。兩地離得有些遠,又有濃霧遮掩,奈何陰官們對兩帝之間的事很感興趣,一個個佯作忙手中事,不經意間又各顯神通往這邊偷看,彼此間還悄悄對眼神。

  她才要使清塵訣換身乾爽衣裳到陸嶼然身邊坐一坐,見狀改變主意,掬了捧水澆在臉上,抓著他的手腕借了段力。

  沒從海裡出來,腰腹貼著石沿,雙手疊在石頭上,妖力卻在海面下匯聚成了一柄巨大的魚尾,鱗片密布,在陽光下閃動著銀亮光澤,魚鰭如流動的紗帳,層層拂動。

  甫一出現,遮天蔽日。

  這條擁有流暢線條和力量感的巨物輕輕往海面上一拍,無數蓬水花如珍珠般濺射開,甩出一層海水結界,擺渡船上的人只好遺憾地收回目光。

  溫禾安明白了,她迎著日光與他對視,嘴角動了下:「你以為我不理人,以為我們吵架了?」

  陸嶼然看了她一眼。

  算是承認了。

  不然呢。

  西南到這,再快也得小半天,他何必挑這個時候讓商淮嘖嘖看一路笑話。

  溫禾安看懂了他的意思,挨得更近一些,肩頭微微聳動起來,欲蓋彌彰地偷笑,陸嶼然冷靜看她笑了會,半晌,喊了她一聲,並沒有惱羞成怒,但大概意思是「得了」「笑完了沒有,要笑多久」。

  他拍了下底下的石面,雙臂微展,溫禾安鑽進他懷裡。他抖動氅衣,將她裹起來,只露出張臉來,擁著熱氣騰騰的一團,淺嘆一聲,心寧靜下來。

  視線落在她小幅度甩動的魚尾上,陸嶼然撈了把亮閃閃的鰭邊,像清涼的水靜滯在指縫間,他懶著聲音問:「又是妖力幻化出來的神通?」

  「對。」

  話音落下,那條極具攻擊性的長尾便如一片散開的黑色羽毛,筆直刺向天穹,結界中霎時烏氣森森,狂風大作,原本就佔了不少空間的魚尾在眨眼間暴漲。體型一大,危險的凶性就壓不住了,不經意間擦了下結界,結界發出了刺目的破碎聲。

  陸嶼然出手將結界穩住。

  海底的妖氣恐懼地尖叫逃竄,潰不成形。

  溫禾安回頭看他,說:「用它打通試煉場裡的一些小世界很快,比用靈髓快,但它破壞力很強,我沒敢多用。」

  怕把小世界都摧毀了。

  「絕殺的招式,能不強麼。」陸嶼然望著這詭異又瑰麗的一幕,抵著她的肩骨往懷中摁了些,慢悠悠問:「你這是在海底布置試煉場呢,還是醞釀毀天滅地的殺器呢。」

  她笑了下,在他懷裡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髮頂挨著他下頜,說:「你來得正是時候,給你看個更厲害的。」

  「多厲害?」

  「成型後,跟十二花神像差不多。」

  陸嶼然來了興致。

  海水和厚重低垂的烏雲幾乎連成一線,朦朦朧朧的霧氣中出現了一扇極像空間裂隙的「門」,門有百丈長,百丈寬,上面刻著扭曲的花紋,濃稠的黑色汁液流淌下來,門後藏著個深海巨獸,千百條觸肢齊齊作舞,像一座扭動的,即將噴發的火山。

  此時,溫禾安自他懷中退出一截,扭頭眼巴巴地看他。

  陸嶼然的視線由那個一出現就讓人骨子裡騰起畏懼和戰慄的深海霸主轉到她臉上,算是知道她怎麼一反常態地曳著條魚尾見他了。要知道,鑑於他的某種惡劣行徑和愛好,自打能控制耳朵後,她就嚴防死守不再放出來了。

  這是,算準了他控制不住會去撈一撈?

  陸嶼然失笑,須臾,遮住她的眼睛,道:「別看,不好使。」

  溫禾安抓住他的手,輕晃了下。

  吞噬妖血後,她所創秘笈多少受了妖的影響,風格大變,陰濕,邪惡,危險,和十二花神像一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這讓她納悶了好一陣,發現沒法更改後,才不再糾結這些。

  說到底秘笈是殺人的手段,只要攻擊力不受影響,怎樣都行。

  只是--秘笈從雛形到成型,需要經歷千錘百煉,方能不斷完善,從前練十二花神像時溫禾安就花了很長時間,找秘境,找密室,找人一場場地打。可現在她的修為登峰造極,不管是找聖者還是李逾等人,都純粹是在欺負人。

  要說真正的勢均力敵,就剩眼前這位。

  陸嶼然現在不太樂意陪她練。

  然而溫禾安噙笑拽著他袖角晃了又晃時,他終究舉手投降了。

  那頭看起來就極為不穩定,鐵定不會按部就班來打鬥的巨獸被從門中放了出來。

  半個時辰後,擺渡船上的陰官以及主支邊上的三五座城池中的人都聽到了一聲脆響,那是結界碎掉的聲音,緊接著隱隱映入眼簾的是海上燒起的黑色大火,躥得百米高,縱橫幾百里,越演越烈,緊接著是一聲尖銳含混的怒嘯。

  在所有人沒來得及抱頭捂耳朵的時候,海面上飛快堆疊起根根水晶般的柱條,形成壁壘,眨眼之間,將那頭巨獸圈在中間。海面又被濃霧籠罩,一片祥和,似乎那一幕都是人恍惚之中的錯覺。

  待門和裡面噗噗冒黑火的巨獸消散,陸嶼然氣笑了,抓著傳訊符寫了行字飛快拍散了,又覷著她道:「讓李逾也處理一下,控制下謠言。」

  誰來都荒謬,陸嶼然長這麼大,最不怕的就是別人的嘴,當年三家爭帝位的時候,什麼髒水沒往他頭上潑過,經常把巫山那群長老氣得吹鬍子瞪眼,他眼也不帶眨。

  但今日今日的流言和以前不同。

  每回兩人對練,動靜一大,外面鐵定要傳兩帝離心,感情不和,因為南北分歧,帝位高低之分大打出手,本就微妙的關係搖搖欲墜,少則一月,多則一年,必定解契。

  有心人在此基礎上添油加醋,給人物換個化名寫出話本,賺得盆滿缽滿。

  很多人信這一套。

  別的不說,光是九州同治,君主卻分不出個高低來這一點,就夠讓一些人暗自揣摩腹誹了。

  總之。

  聽著讓人很不舒服。

  溫禾安如願以償,安安靜靜趴在陸嶼然身側,他說一句,就應一句。

  依照她從前的性格,總覺人間眾說紛紜,不必事事辨個分明,見得多了,心平氣和得很,現在也覺得莫名其妙。

  別的都好,賭咒兩人離心,變心的話,也太刺耳了。

  「你今天要回去嗎?」給巫久發完消息,溫禾安問他。

  「你說呢。」陸嶼然收拾著海面上的殘局,道:「偷偷跑出來的。」

  溫禾安沒說話,扭頭又直勾勾盯著他看,陸嶼然走過來,將她貼在臉頰上的濕髮都別到耳後,視線掃過她被海水漫過的下半身,失笑:「還不變回來?」

  它也需要磨練不成?

  「就變。」

  過了一會,又道:「要不,你今天別回去了?」

  陸嶼然停下動作。

  溫禾安慢吞吞地撤去妖術神通,那條魚尾化作虛影,消散前還虛虛掃了下帝主挺括的肩背。他們離得近,鼻息都曖昧地交融在一起,她低聲問:「今天不回,明天夜裡是不是要多熬一段時間?」

  她商量:「熬的時候,我陪你?」

  「我們好長時間沒見了。」

  溫禾安現在也不是時時善解人意,陸嶼然卻很喜歡這種不太按常理出牌的挽留,眼梢略彎,他看看她,捏了捏她腮邊,半晌,腰越彎越低,含住了她的唇。

  「一言而定。」他的聲線素來冷,在耳邊說話,動了些情時卻顯得尤為溫柔:「是很久沒見了。」

  他親親她:「我也很想你。」

  溫禾安沒有將這次事情放在心上,有時候風塵僕僕去見一個人需要一個小小的理由,這個理由往往經不起細究。她也有很思念一個人,明知他歸期在即仍跑去巫山的時候。

  但她很快意識到,並不完全是這樣。

  兩個人在一起生活,朝夕相處,甜蜜放鬆之餘,總有鬧小別扭的時候。連著兩三次因為一些自己也險些記不住的小摩擦,而在不該看到他的時候見到他,微怔之後,溫禾安下意識覺察出不對。

  燭火下,得到從侍通傳,溫禾安推門進屋,屋裡昏沉沉,沒點燈,月明珠的光也被刻意地拂滅了,窗子半開不開,夜風帶著月光透進來,能聽到外面樹葉發出好聽的沙沙聲。

  她走到窗前,陸嶼然回來後洗漱過了,整個人臥倒在小榻上堆著的褥子裡,墨髮如絲綢,混著雪白的衣角垂下,垂到地面上的絨毯裡。

  溫禾安將它們攏在掌心中,輕輕放回榻上。

  榻上的人半睜開眼,懶懶勾了勾她。

  溫禾安沒問別的,只問:「還睡會嗎?」

  他應一聲。

  「去裡邊?」

  他搖頭:「再眯會,等會幕一過來。」

  說是再眯會,可陸嶼然睡得淺,躺了會就起來了,懶洋洋地關了窗,點了燈,泡了兩杯茶,路過她的時候從背後擁著她抱了會。

  溫禾安輕聲問:「是因為今天下午的事嗎。」

  「做什麼。」陸嶼然默了默,撩了下眼皮,笑問:「還不准我回家了」

  溫禾安轉身過去,在燈下去看他的眼睛:「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陸嶼然神色不變,只略略側了下頭。

  溫禾安百思不得其解,她動動唇:「……可這真的是很小的事。」

  他們不會因為這種事鬧得真不愉快,以至於要讓他暫時放下手邊一切事,回家來……哄她

  第一次溫禾安還能笑出來,現在笑不出來了。

  別說這根本不算吵架的口角之爭,從前爭鋒相對時,比這出格不知多少的話和事都說過做過,但從來沒有這樣過。

  她想不明白為什麼。

  聽到溫禾安那句帶著疑問的話語時,陸嶼然就知道她察覺到了,他也不是要強得不肯弱一分,在道侶面前一味搪塞遮掩的半大少年,不主動說,是因為這事說了也沒什麼意思。

  如今她一問,他沉默了會,抵抵額心,似笑非笑地回她:「在你給我丟下那封訣別信前,我也以為那時的爭吵是很小的事。」

  是就算當時再憤怒不解,也終究會解決的,在漫長人生中不值一提的小事。

  溫禾安微愣,眉一皺,心頭一酸。

  陸嶼然不以為意,將茶盞推到她手邊,倚著長椅椅背與她鼻尖對鼻尖,姿勢親暱,話半真半假:「倒沒有刻意和陛下翻舊賬的意思,只是每回想起來,心裡不太能過得去。」

  陛下都喊出來了。

  不舒服得很明顯了。

  此時此刻,溫禾安終於明白他這幾次的反常究竟從何而來。

  她慢慢吐出呼吸,理虧下的語氣低而誠摯:「我以後不嚇你了。我們不吵架了……」

  「是不該嚇我。」

  「不吵架就算了。」陸嶼然話中帶點笑意:「哪家道侶一輩子不吵架的。」

  「吵吵也行。」他盯著她的眼睫看了會:「比起壓著情緒,我更喜歡和你一起解決問題。」

  說起來自己也覺得好笑。

  心中明知道,以他們今時今日的修為與身份,不會再遇到只能瞞著對方獨自赴死的事情。兩人在一起經歷的事那麼多,生死都克服了,一些在政事上的分歧爭執影響不了感情。

  回來也不是要和她為哪個字眼較真,談不上哄人,兩年前他確實為妖血的事驚怒憂懼,但要說留下了足以形成條件反射的難以磨滅的心理陰影,好似也不至於。

  只是偶爾,會夢到他匆匆趕到,而溫禾安生命垂危,被血染透,好似只剩一口氣的情形。

  每次和她有那麼點不愉快的時候,這個畫面會在眼前晃一晃,又晃一晃。

  每當這時候,腦子裡就只有一個念頭:要見她,立刻。

  屋裡一時靜下來,溫禾安抓了下陸嶼然的手肘。兩人如今身體上的默契非比尋常,他將人從凳椅上拉起來,抵住椅背,一轉,從容坐下,手指順著她腰線往下一摁,摁到腿上,連衣裳帶人懶洋洋地環緊。

  鼻尖抵在她溫熱的頸窩中,陸嶼然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說話,鬧她,鬧著鬧著就親上了。

  對溫禾安的眼睛,他的評價從未變過,美得近乎有種迷惑性。生氣冷怒時像摔碎的水晶,深邃的海水,某些時候又軟得像一蓬蓬被夜風吹拂的蘆葦,親一下,又軟一分。

  氣氛最好時,幕一在外叩門,陸嶼然撩起眼皮嗯了聲,將人橫抱回床上用被衾裹著,道:「你先睡,我等會回。」

  溫禾安點頭,臨了拉了拉他:「其實,不是訣別信。」

  她聲音上翹,含笑誘惑他:「你.….….真不看看啊?」

  那封信,陸嶼然說不看就真沒看,好似半分好奇心也沒有。

  面不改色將她雙手塞回去,轉身前,他垂下眼瞼,丟下句模棱兩可的:「再說。等心情特別好的時候看看。」

  自那日後,溫禾安沒再提起過這件事,也沒刻意避免一些摩擦,但摩擦發生的時候,她都在他身邊。對著彼此的眉眼,就算發生了天大的事,誰也說不出半個稍重的字句。

  時常說著說著,溫禾安就將他的袖角展成一片,側著臉頰趴了上去,陸嶼然與她清淩淩的眼睛對視須臾,將筆撂下,覺得實在可愛,伸手揉她烏黑的髮頂。

  春天倏忽而過,夏天一晃,眨眼就到深秋。

  溺海試煉場建成了。

  那是迄今為止最為宏大的一個試煉場,在任何一個聽到這個消息的修士眼中,這哪是什麼試煉場,這分明是個藏寶窟!溺海中上千年未經採擷的秘寶,經由妖主親自銜接,布置的小世界傳承,隨意一想,都足夠叫人呼吸急促。

  一時間,世人都在琢磨進試煉場需要什麼條件,背靠琅州的修士個個摩拳擦掌,預備大展身手,各地的珍寶閣迎來了一波掃貨狂潮,有能力有靠山的少男少女們都在為進試煉場做準備。

  誰都知道,想要得到巨大的好處,就得拿出足夠的籌碼交換。

  許多人猜測,這是琅州城招降的一種手段。

  琅州與巫山,妖主與帝主之間的博弈就此開始了。

  就在琅州城官員們都在為此緊鑼密鼓做準備時,妖主的命令下來了。

  不論南北,不分派系,試煉場對所有聖者以下的九州修士開放,數之不盡的秘寶就在裡面,能者得之。

  這條命令一下來,別提溫禾安手下的人了,就連巫山前任家主和長老們都面面相覷,眉頭緊鎖,心中想這莫不是個圈套吧。這樣誘人的糕點,不給自己人獨吞也就罷了,還分給對手吃?

  這是聖人不成?什麼魄力啊!

  愁壞了那些在巫山做事的年輕人,說不心動不可能,可上面沒發話,他們也不敢當出頭鳥。風雲湧動間,商淮當了這隻領頭羊,他遞上了折子,讓陸嶼然批假,放人。

  這種好事,少不了他。

  繼他之後,羅青山也不好意思地打了申請,迎著自家公子疑問的眼神,他不好意思地解釋:「臣想看看在溺海裡生長出來的靈株藥效如何,有沒有變化……」

  接下來是幕一,宿澄,一夕間,陸嶼然手底下的得力幹將跑了一半。他盯著那一本接一本,一個比一個說得好聽的奏本,隨意翻了翻,氣得笑了聲,讓他們都滾。

  剩下一群老的,不得已拿了另一群老的出來頂事。

  溫禾安說到做到,三十六條通道在大門後朝所有人敞開,閃著炫目的七彩光澤,在門口守著的親衛都是她的心腹,沒人敢暗中做手腳陽奉陰違地攔人。

  九州因為溺海試煉場熱鬧起來。

  試煉場中每天都有新的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傳來。比如三十六條道路中又分出了成百上千條岔道,整個試煉場像棵枝葉招展的蒼天巨樹,分布著數不盡的葉片與經絡,處處都有新驚喜。

  試煉場開放的第五天,羅青山看到了一株長了幾百年的九幽草,喜出望外,當即動用自己貧瘠得可怕的人脈關係,呼朋喚友,三催四請外加許下諸多條件找來了商淮和巫久,蹲守了月餘方將它如願收入囊中。

  試煉場開放第三個月,有極其出色的年輕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折了半條命進去,將其中一條小路推到了底。盡頭有被靈力包裹的光團飄來,落在掌心中,拂去靈力一看,發現是一卷竹簡,竹簡上的字飄逸瀟灑,在琅州為官的人都能認出這字來。

  上面寫著晉入九境時如何提高開啟第八感的成功率,以及如何正確擇選第八感。

  看懂第一行字後,這年輕人捧著竹簡,激動得手指都抖起來。

  試煉場開放的第四個月,有人得到了秘笈。

  秘笈上只有一行字,卻驚動了天下人。

  上面寫著:十二花神錄。

  十二花神錄是千年前帝主的成名絕技,亦是如今妖主的絕殺手段,它的價值無法衡量。

  這份饋贈豐厚得超乎所有人想像。

  巫山的人也在試煉場中察覺出了些不對,尤其是跟陸嶼然熟悉的人。

  其中以商淮和幕一感受得最為明顯,也最為倒黴。三十六條道,他們絕對選了最殘酷的一條,這殘酷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裡面生硬添加了某些人的手筆。

  一條路上輾轉通過了十三個小世界,其中一個小世界尤為折磨人,一跌進來就是冰天雪地。再抬眼看,遠處天邊裂開一線,像一隻巨大的眼睛,那隻眼睛開闔時,蘊含著能將天地都碾作塵埃的可怕力量。

  見狀,商淮和幕一的嘴角和眼皮同時抽搐起來。

  好容易破開小世界後,他們得到了一本雪眼秘笈。

  商淮一邊咽下丹藥止血,一邊拿出四方鏡訴說自己的悲慘遭遇,火冒三丈,氣得話都說不利索。

  不用琅州刻意造勢,溫禾安的名字跟隨試煉場一起,被九州凡人與修士口耳相傳,深得人心。

  無數凡間散修投靠了琅州,風頭最盛的時候,人人都在誇讚她,有人發自內心地說她是聖明之主,承人善意起於微時,得勢後不忘初心,一視同仁,傾囊相授地來回饋這片天地。

  巫山感覺到了不安,但無可奈何,蓋因所有的小動作還沒開始,就被陸嶼然態度強硬地摁下了。

  外面的紛爭溫禾安通通不知情,試煉場完成後她到巫山,看到陸嶼然後倒頭就睡。在溺海清理出那樣大一塊地方,工程不小,她吞噬了大量妖氣,又一口氣將試煉場布置出來,耗費了大半年的心力,如今這口氣鬆下來,深深的疲憊感將人淹沒。

  她醒了睡,睡了醒,期間頭腦發昏時還沒忘把自己的腰牌丟給陸嶼然,撒嬌讓他幫著處理下琅州的事。

  外面流言紛紛,琅州揚眉吐氣,巫山嚴陣以待。誰也不知道,暫時失去了大半心腹臣下的帝主正在屋裡踱步,用朱筆圈完這邊,又批改那邊,時不時看一眼珠簾後的雕花床榻,揚揚眉,有數不盡的耐心。

  他們的日子有條不紊的繼續著。

  彼此陪在身邊,兩人的人比誰都穩,外人議論得最凶時,他們在院子裡煮茶,聽雨,摘最鮮嫩的蓮子。跟陸嶼然在一起久了,溫禾安現在學「壞」了點,時不時好言好語「騙」商淮來做一頓飯。

  在座都是熟人,晚風一起,滿院歡聲笑語。

  淩枝閉關的第三年,陸嶼然遇到了最難以接受的事。

  那日他正與諸臣議事,忽聞一陣清音脆響,片刻後,數十道目光不約而同又極為隱晦地落到他身上。

  別人不解其意,巫山內臣都懂。

  那是巫山結契之印解開脫落的聲音。

  結契之印解開後就成了一張輕薄的紙,陸嶼然將它抓在掌心中,臉色霎時變得極為難看。

  這簡直是落實了外面的傳言啊!

  就連商淮和幕一等人都對視著暗暗搖頭,表示自己可完全沒有聽說過這回事。

  溫禾安這邊也遇到了同樣的事情,她不是巫山人,捏著那張紙反復看了好幾遍,才意識到這是什麼。點開四方鏡,果真見裡頭來了好幾人的消息,顧不得想太多,她第一次推開手邊事交給李逾,自己進入空間門去往巫山。

  半山腰,兩人所住的別院裡。

  從侍見了她齊齊行禮,溫禾安經過長廊,身影飛速消失,溫和的力量在後面將所有人扶起來。

  跨過門檻,撩開半垂的小簾,還沒見到人,她便低聲開口問屋裡的人:「問過巫山的長老了嗎?」

  陸嶼然緊蹙的眉心鬆開一些:「正問著。」

  溫禾安走到他身邊,發現屋裡還坐著兩人,一人是巫山的太上長老,一人是陸嶼然的伯父,他們的目光在半空中交匯,又彼此錯開,兩人朝著她垂首。

  太上長老清清嗓子,接著道:「巫山結契之印輕易不會解,即便要解,也是經由兩人同意後方才脫落。」

  他掃了眼同時皺眉的兩人,心知這兩位顯然不是這個情況。

  想了想,又道:「兩位陛下如今修為深不可測,超過當時為你們繪製結契印的長老太多,按理說,若是兩位中的一位有心要解,也能解開。」

  溫禾安安靜地聽完,沉吟須臾,分析出問題所在:「如此說來,是修為的問題。可能是結契之印承受不住我們兩人如今的力量才無故崩碎。」

  太上長老與巫山前任家主對視一眼,後者沉思半晌,點頭道:「也說得通。」

  屋裡安靜了會,陸嶼然問:「怎樣再結契印。」

  沒成想他們還要再結一個,太上長老啞了啞,片刻後如實道:「一般來說,解契後半年可再結新契,可難就難在是這兩位要結。」

  這份契印承接不住兩人的修為碎了,別人再畫一份新的也不好使,照樣會碎。

  要畫,只能是這兩位自己畫。

  將該說的說完,兩位長老起身告辭,跨出門檻前,太上長老負手轉身,對壁櫃前長身玉立的挺拔身影道:「陛下,一應事宜俱已準備妥當,繼任大典可擇吉日舉辦。」

  說這話時,他的眼神微妙地在溫禾安身上停留一瞬。

  陸嶼然不作其他反應,只嗯一聲,示意自己知道了。

  屋裡,溫禾安與陸嶼然一個抬頭,一個低眸,在月明珠的清輝中對視。他沒問她來做什麼,她也不問他究竟怎麼回事,半刻鐘後兩人齊齊研究起那張鋪開的軸面。

  巫山的符文歷經久遠的歲月,至今已少有人識得,陸嶼然學過,認識,但認識和能嫻熟地勾畫契印是兩回事,至於溫禾安,乍一掃過去,唯有沉默。

  眼睫抖動兩下,她輕輕吐出口氣,復又鋪一張白紙,提筆蘸墨,筆尖懸於半空,不解又無可奈何地嘟囔:「怎麼會這麼碎掉呢….….你可能得先教我識字。」

  頓了頓,她實在沒敢在勾勾畫畫方面高估自己的水準,不忘提前說明:「真要我畫,半年大概不夠。」

  陸嶼然走過來,手掌握住她半捏的拳頭,帶著她在紙張落下第一筆,筆鋒豎直淩厲,然而他手勁一鬆,溫禾安自由發揮,手立刻一拐,好好的古老符文中間多出一個凸起。

  溫禾安睜大了眼睛,盯著那個變成四不像的字符看了會,被自己氣笑了。

  陸嶼然捕捉到她肩頭的聳動,嘖了聲:「還笑?」

  「沒、沒笑。」溫禾安道:「想到要自己畫契印,就笑不出來了。」

  「笑不笑的,別想撂挑子。」

  陸嶼然將冰涼的下頜埋進她滾熱的頸窩,想想今日發生的鬧劇,面無表情地吐出一句:「氣死了。」

  這事認真想想也不會有別的原因。

  總不可能是溫禾安或陸嶼然想解。

  但無緣無故突然和道侶失去名正言順的關係憑證了,任誰都心平氣和不起來,更遑論外邊還有不知多少眼睛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揣摩用意,流言本就洶洶,這件事一出,更沒完沒了了。

  溫禾安想起方才巫山太上長老最後說的那句,問他:「繼任大典要開始了?」

  「還早。」陸嶼然不以為意:「日子算來算去,推翻一次又一次,最快也得半年後。」

  「琅州怎麼還不辦。」他掌心托一托她的下巴:「等著觀禮呢。」

  「也在佔日子,天天一變樣,李逾管著,我不管,通知我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

  她放心將重量都給他,心中想著事情,下意識反駁他:「你觀什麼禮。」

  陸嶼然一挑眼梢,但笑不語。

  溫禾安好一會沒說話,連呼吸都靜下來,陸嶼然覺得奇怪,問她在想什麼,問第二遍時,她才抿了下略乾的唇,將筆放了下來。

  「半年後,你還有時間嗎?」

  陸嶼然配合著停下來,收回視線:「看人,看事。」

  溫禾安眼中熒塵飛舞:「你說,我們要不要辦一個結契典禮?」

  陸嶼然停下動作,半晌,眯了下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他們當時的結契禮隆重,也空洞,兩家各懷鬼胎,兩人冷若冰霜,現在想起來,竟已沒什麼印象。

  像是想到某種畫面,溫禾安輕輕笑了聲,唇畔彎彎:「之前那次,大家都不太開心,若是再辦,感覺會很不一樣。」

  「就是有些麻煩。」

  在哪邊辦,怎麼辦,由誰負責,繁雜瑣事不比繼任大典來得少,一個疏忽南北兩邊的關係又要緊張起來--現在已經夠緊張,夠讓人頭疼的了。

  天氣漸冷,她說話時有淡淡的白霧呼出來,陸嶼然心中將結契禮,成婚禮這兩個詞逐一念一遍,眼瞼一垂,心頭一悸。

  「不麻煩。」

  他手勢該托為捧,用冰涼的鼻尖蹭蹭她紅潤的臉頰,失笑著從唇齒間逸出半截話:「我原本打算--行,還挺有默契。」

  「一起辦吧。我們的繼任大典與結契禮。」陸嶼然深深凝視那雙美麗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要九州同賀,讓日月山河為你我做見證。」

  都說夫妻在一起的時間長了,久了,熱情勢必褪去,只剩如水的平靜。

  可不止陸嶼然時不時心中悸動。

  溫禾安也時常被美色,或冰雪美人的溫柔惑得暈頭轉向。

  應下不少明知會很麻煩的事。

  畢竟學習巫山古語,繪製符文,對她來說真是件難事。

  這事就這麼定了下來。至於得知此事後兩邊親信如遭雷擊的反應,中間讓人生不如死的無數次對接,兩邊大人物如何不滿意,如何唇刀舌劍,又最終由誰拍板釘釘就都是後話了。

  負責這件事的巫久掉了一段時間的頭髮,待一切商榷好時,商淮都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道:「放心吧,就這一次。這次之後,再有需要對接的情況就輕鬆得多了。」

  巫久將信將疑:「此話怎講。」

  商淮聳聳肩不說話,他能說什麼,說依靠天懸家靈敏的直覺和對某位人物的警覺了解,覺得兩位慢悠悠從未想過爭高低的君王之間大約要分出大小了。大小一分,天下一家,可不就是麻煩事都變得不麻煩了。

  妖骸之亂結束的第四年春。

  帝主陸嶼然與妖主溫禾安才終於舉行了尤為隆重,又尤為特殊的繼位大典。值得一提的是,朝賀地點不在巫山,也不在琅州,而在昔年宣告妖骸之戰正式結束的蘿州。

  早在消息傳出的第二日,蘿州就已經被五湖四海來的人擠滿了。

  世家的人早早就定下了驛舍,宅子,為二帝做事的臣子也齊齊整整地到了。蘿州的天空上一個小世界挨著一個小世界,在太陽光暈下泛著如琉璃般的七彩色澤,海裡築起一間又一間的珊瑚房,珠蚌房,森林中佇立著樹屋,竹筒小二樓,除此外,還有寶船屋,神劍屋與雲中宮殿。

  都是為了這次意義非常的大典提前做的準備。

  來的人實在太多了。

  來表忠心的老一輩們,跟溫禾安,陸嶼然年齡相差不大,與有榮焉,熱血沸騰的年輕一輩,還有更小的,如幼苗一樣茁壯成長,懷揣一顆強者之心的稚嫩少年。在試煉場中得到了好處的修士,甚至有不少感念新君上位,頒布政令停止兵亂而過上安穩日子,手中積了些閒錢的商戶,農戶。

  有人為溫禾安而來,也有人為陸嶼然而來,還有人誰也不為,專程為看這熱鬧而來,這些人匯聚在一起,成了洪流。

  蘿州城中心的城主府被拆了,取而代之的是兩道空中階梯,階梯由水晶鋪就堆砌,一道似虯龍騰空,一道如瑞鳳盤旋,起時分錯,及至半程時卻奇異地交匯在一起,盡頭是恢弘的祭壇,面向山川江海,八方臣民。

  這是陸嶼然的想法,設計,畫圖,實地勘查,好一段時間深夜都在沉思改善細節,出來的效果也著實令人驚嘆。

  三月二十四日,清晨。

  今天太陽出得早,金燦燦的光驅散晨霧,龍鳳階梯旁百官穿戴整肅,按品階站得筆直,兩位帝王還沒現身,他們的眼神已經長久膠著在階梯上,兩邊是操刃執戈的戰將。

  城中一處宅院中,溫禾安出門。

  朋友們在身後送她。

  奚荼在幾天前到了蘿州,異域現在不太平,王族戒嚴,靈漓的命令難以違逆,最後還是好聲好氣跟薛呈延打的商量,得以來住一段時日。他沒有參與孩子的成長,不是個合格稱職的父親,因此溫禾安的每一份成就都讓他心潮澎湃,無論如何不願錯過。

  他仔仔細細端詳著她,眼神驕傲自豪,最後手掌輕輕落在她肩頭,眼圈微紅:「好,好看。」

  溫禾安彎彎眼睛。

  倏然,遠處傳來雄渾鐘聲,那道階梯在溫禾安腳下徐徐延展,十八位提香盞的女官隔著段距離站在她身後,跟上她的步伐。

  她上雲階後,李逾,月流和巫久等人也要回到自己的位置。

  溫禾安的視線與李逾對上,他沒說什麼,因為知道自己想說的她都懂,無需言明,當下只是點點頭,道:「到時候了,去吧。」

  「阿兄。」

  溫禾安難得這樣稱呼他,一字一句,像對他說,也像對自己說:「今日我登天階,祭天地,知鋪成腳下這條水晶道的並非帝王權勢,而是數不盡的生民。無論何時,何種處境,必不忘初心,不忘來時路。」

  君王的身份並不象徵著生殺予奪,無上的權勢,她永遠記得自己的責任。

  李逾微怔之後笑了下,笑著笑著用手掌捂了下眼睛,喉嚨一哽,肩頭略鬆:「這路,阿兄跟你一起走。」

  「去吧。」他很快收拾好情緒,擺擺手:「他在那邊等你。」

  溫禾安頷首,轉身上天梯。

  數不清此刻的蘿州城有多少雙眼睛在看天上的水晶天階,只知這座城此刻鴉雀無聲,天地間好似只剩太陽的七彩光和大家幾近重疊的緩慢呼吸聲。

  一聲疊一聲,疊成同一種心跳。

  天梯呈半圓向上旋轉,溫禾安每踏出一步,水晶中便有龍鳳虛影騰飛盤旋,發出清越之聲,身側身後皆傳出仙樂,與另一條水晶路上的動靜遙相呼應。

  倏然,溫禾安腳步略頓,眼中倒映出陸嶼然的身影。

  兩人冕服的樣式,顏色以及圖樣也是由他定下的。他連續否決了明黃,玄白,深紫,選了絳紅。這顏色沉穩,喜慶,十二章紋往身上一壓,日,月,星和山的紋路散發著銀線般的光澤,龍,鳳與麒麟栩栩如生,尊貴不可冒犯。

  是那種單看挑不出任何差錯,但兩人走在一起,又一眼看出就是一對,格外匹配的感覺。

  陸嶼然甚少穿深色的衣裳,撇開清冽,多了些俾睨之色。

  兩條路成了一條路,兩位君王並肩而行,寬大的袖口緊挨著,臉上正經又極其旁若無人地悄悄牽手,壓低聲音在漸高的呼聲中說話。

  陸嶼然視線在她身上轉了兩圈,並不掩飾驚豔的眼神,問:「緊張嗎?」

  溫禾安搖搖頭:「三天前起,身邊稍微熟悉一些的人都在問。聖者,我父親,李逾,巫久和月流,回答次數多了,本該緊張的都不緊張了。」

  水晶長階繞過一個弧度。

  祭台近在眼前。

  陸嶼然問起今天唯一放心不下的一件事:「契印的符文還記得嗎。」

  溫禾安扭頭看他,冕琉兩邊流蘇微微晃動,有些難以啟齒:「記得是記得,但直線還是不能很直。」

  誰能想到,兩個驕傲了半生,悟性好到一通百通,橫掃同輩的人會在這樣的事情上彎腰屈服。

  要求高得沒邊的陸嶼然都只得妥協:「不直就不直,別錯就行。」

  溫禾安險些要被自己逗笑了。

  即將走完最後五格長階,出現在世人面前時,兩人都默契地止住了話音,整理好表情,陸嶼然鬆開她的手,腳步停下來。

  溫禾安疑惑地回頭看他,輕聲問:「怎麼了。」

  陸嶼然的眼睛有琥珀的色澤,總給人冷淡薄情的錯覺,此時勾唇笑了下,聲音和在家中一樣散漫,好像渾然不知自己在說什麼:「我再等會。」

  「你先上去。」

  「什麼?」溫禾安下意識皺眉。

  他們出現的第一時間,便會迎來山呼海嘯的參拜。

  兩個人一起出現是不分上下。她先上去,意義截然不同。

  可這些,陸嶼然怎麼可能不知道。

  她啞了啞,很快拒絕:「我不需要這樣……」

  陸嶼然應她:「嗯。知道。」

  溫禾安動動唇,似有話要說,可時間太倉促,不知從何說起,最後說不行。

  半晌靜寂,陸嶼然喚她一聲。

  扭動的聖潔光影中,他說話時喉結上下滑動,聲音無謂又迷人:「祈願成真,不付出些什麼,我還挺不安的。」

  溫禾安完好無損地回到他身邊。

  曾經是他唯一的,虔誠的願望。

  名利與她之間,陸嶼然早已做過取捨。

  「我又不是不願意。」

  陸嶼然深深凝視她,又笑:「這輩子,我只居於你之下。」

  說完,靈力從他手中湧出,推她前行,緩慢而不容拒絕地擁著她走上最後幾道長階。

  他在背後噙著笑無聲注視她。

  溫禾安腳步踩上祭台的同一時間,天地一靜,龍鳳長梯兩側的臣民,不論是身著巫山朝服還是琅州朝服,俱都目不斜視垂首跪拜,不遠處聲浪如潮:「拜見陛下。」

  「拜見陛下!」

  溫禾安身前是萬仞群山,渺如倉粟的人群,背後是無聲起伏的溺海。

  萬眾矚目中,她斂目,回首望長階的方向,待陸嶼然走到身邊,慢慢抓住他的手掌,啟唇吐字:「起來。」

  在這一刻,兩人同時出手,以虛空為紙筆,畫下一個又一個古老的符文,這些符文成型沒多久就消散在眼前,成為這世間最緊密牢固的契引,深藏在他們的骨血中。

  陸嶼然倒是感受到溫禾安緩過來後投桃報李的心情了。

  這一次,她的圓和直線畫得前所未有的標準。

  深夜,燈影憧憧。

  蘿州城城中一座府邸中,處處張燈結彩,樹梢和窗格上都貼上了「囍」字,繫上了紅綢,外面煙花一聲接一聲放。

  陸嶼然喝了些酒,洗漱過後推門回房看她。

  手裡捏著那封「訣別信」。

  今天確實是個好日子。

  時隔幾年,他第一次抖開這張信紙。

  看過後,才知她為什麼兩次說這不是訣別信。

  信上她的字跡仍然清晰,半張紙字字句句不提離別,只說曾經,說對她而言陸嶼然有怎樣的意義,措辭優美,行雲流暢,好似她是下定決心找他表明心跡而非獨自赴死。

  溫禾安當年用盡心思想要別出心裁,最後卻也沒能免俗,要他好好照顧自己。

  但這後半段話被後來的她用筆塗掉了。

  她一字一句地在原來那些話的後面寫下兩句話。

  [我收回對愛情自以為妥善的安排。

  【我們注定糾纏,俗世與死亡也不能將我們分開。】

  陸嶼然眉心終於舒展,心緒澎湃,他將信紙壓在膝邊,坐在垂落的床幔間將人撈出來,咬著她唇角吻得重而急切,或許心情實在不錯,他難掩愉悅地挑一下眼梢,啞著聲音說情話:「.…....我很愛你。」

  溫禾安眼中盡是瀲灩水色,指頭敲敲那張皺巴巴的信紙:「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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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番外四

  在天懸家家主眼中,小兒子商淮自幼不著調,別人家的都是越長大越懂事,他是越長大越頑劣,讓人操碎了心。

  他也不是沒天賦,也不是沒膽量,但渾身的勁就是使不對地方。

  兄弟姐妹都勤勉修煉,力爭上游時,商淮只混個馬馬虎虎,成天的心思在四海雲遊廣交朋友上。後來在帝嗣面前做事,嶄露頭角,辦事也像模像樣了,他不但不思量著跟著陸嶼然登高登頂,反而又拋出個驚天炸彈,棄了天懸家的本領,轉去學匿氣,學陰官家的擺渡之術。

  一生見慣風雨波瀾的老頭險些沒被氣死。父子兩斷絕來往好些年。也幸虧陸嶼然不嫌棄。

  這年繼任大典,李逾和商淮封王了。

  少數人知道溫禾安與李逾的關係,心中一思忖,倒不覺得意外,只是商淮免不得又一次叫人刮目相看。

  年華正盛,封王拜相,一時間風光無二,這回就算是頂著「天懸族公子」的名號,也有不少心眼多,會來事的人主動接近攀談,阿諛奉承。

  很長一段時間,甚至有人擠到了天懸家家主面前。

  人老了,不就想看著子女一個個混出人樣來麼,天懸家家主老懷甚慰,也終於算是有了段自以為其樂融融,父慈子孝的時光。

  事到如今,若說他還有個小小的遺憾,就是商淮年歲到了,家中兄妹都成了家,再不然也有了心儀之人,唯獨商淮在這方面沒個動靜。

  不過這跟從前的事比,小得不值一提,老家主索性沒提。

  這幾年外面不是沒有傳聞傳出來,可如今九州多少事要從商淮手中過,跟一些女家主啊,聖女啊,少當家啊有所接觸是難以避免的事。大家的生活好了不少,吃得飽,穿得暖,茶餘飯後,不就愛聽一些捕風捉影的緋色傳聞當樂子麼。

  過一陣就好了。

  只是有件事傳得格外真,說的是商淮與聞人家的聞人悅。這兩人在琅州秘境時就打過交道,後面聞人家向巫山稱臣,聞人家一對兄妹,妹妹聞人悅更出色些,在父親退位後接手了家族。不同的是,甭管外邊怎麼說,怎麼傳,這兩人都沒否認過。

  不否認,不就證明有情況嗎。

  老家主聽著聽著,信以為真,

  在深秋的某一天,特意算著商淮休沐之日上門拜訪了。

  太陽掛在天上老高了,商淮還沒起,等從侍通稟後才洗漱更衣,進了書房。見到負手站在成排書櫃前嚴肅得好像在挨個審查的老頭,他也懶得管,將四方鏡往椅子上一撂,打了個哈欠,沒個正形:「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您今天怎麼有空來我這裡了。」

  要知道,眼見著孩子們都長大了,能獨當一面撐起門楣了,天懸家的老家主便向陸嶼然遞了辭呈,現在一心跟著老朋友們縱情山水,過隱士生活。只偶爾出山看看孫子孫女們,除此之外,唯有陸嶼然的緊急詔令才能讓他露面。

  「怎麼,來不得?」老家主鬍子一翹,未見人時只想說正事,見到人了開始忍不住挑刺:「日上三竿了還昏睡不醒,你成什麼樣子。」

  「哪能呢。您愛來就愛,王府多少個小院,還能沒你住的地方」商淮慢吞吞捲起袖邊:「西邊的事鬧得厲害,昨天熬狠了。」

  這麼一聽,老家主又覺得心疼了。

  王哪有好當的。

  頓了頓,索性就這個話題引入正事:「王府是大,你年歲也不算小了,若能找個人相伴,互相扶持,互相依靠,回到家來,十分累也只有五分了。」

  聽到這,商淮還能不知道他是為什麼來的?

  他做了個打住的手勢。

  然老家主特意來一趟,豈會就這樣偃旗息鼓,他咳了聲,開腔:「我聽說,你和聞人家的姑娘很有緣分,有這回事沒?」

  商淮扯了扯唇,無情地澆滅了老頭臉上的希冀:「沒有。」

  老頭臉頰抽了下,笑意斂收,又不太死心,皺眉負手在屋裡走了兩圈,問:「當真我們家和聞人家也是老交情了,這姑娘我聽說過,也見過,十分不錯……」

  「你這話哄哄別人還行。」商淮揉了揉酸痛的眼眶,忍不住揭短:「什麼老交情,誰敢和我們家老交情,是嫌家中機密太多了生怕外人不知道嗎。」

  懟了老頭兩句,他嘆息著正色道:「真沒這回事。」

  「你們既都沒有否認,是不是也可以往這方面接觸接觸。」

  「什麼否認、」商淮回過味來,不由扶額,無可奈何地道:「我這忙得腳不沾地,天天倒頭就睡,跟誰否認去?」

  那不是吃飽了撐的給自己找事做嗎。

  「誰問你了。」老家主一板一眼地說:「我的意思是,聞人悅那邊一直沒澄清,這不是證明你有希望嗎。」

  商淮真不知道現在的老頭都怎麼想的,睡意到這會徹底醒了,他壓低聲音道:「父親,你少聽人亂說。聞人悅是聞人家的家主,人家大大方方,我兩清清白白,什麼事也沒有,她為什麼非得給人眼光扭扭捏捏解釋這麼件事。有這時間,她幹點什麼不好,聞人家家業不小,需要操心的事多著呢。」

  父子倆對視,半晌,老家主妥協了,也嘆息了:「真不行?」

  「真不行。」

  「這也不喜歡,那也不喜歡,你倒說說,究竟喜歡什麼樣的。是看上了天上的月亮不成?」

  商淮下意識要脫口而出一句自己哪有什麼喜歡的,想到什麼,將話咽回,眼皮沒精神地耷垂著,含糊敷衍地嗤了聲。

  老家主原本只想發發牢騷叫他將這事放在心上,可聽他這般應答,又被拉回了神。

  商淮千不好萬不好,但有一個好。

  他不說謊。

  問他為什麼不好好學本事,他說他要交朋友,問他為什麼轉修匿氣,他說他要報恩。很多時候,他都想讓他費根腦筋編個藉口出來,也好過被他活生生氣死的好。

  老家主問:「有心儀之人了?」

  商淮好半晌沒吭聲。

  自己的孩子,自己還能不了解麼。老家主一看就知道,這是承認了。

  他還來不及欣慰,腹中滿團疑雲已然升起,幾個呼吸間,各種不好的猜想愈演愈烈。

  老家主試探:「是哪家的孩子?」

  商淮終於活動了下腿,伸手撓了撓後頸,喉嚨微動:「這事八字撇不到一起,您別問那麼多。」

  他倒是敢說,但怕他爹不敢聽。

  「你提前給父親透個底都不行?」

  商淮將四方鏡拿在掌心翻著,皺眉,跟沒聽到似的,很顯然真沒打算回答這個問題。

  只是可憐老家主還來不及欣慰,腹中疑雲已團團升起,幾個呼吸間,各種不好的猜想愈演愈烈。實在是商淮從小幹的混賬事太多,從不按常理出牌,但凡遲疑,準沒好事。

  問不出姓名,老家主只好退而求其次:「你對她有心,又因為什麼走不到一起。」

  他倒是不怕那姑娘要求高,要方方面面考察,就怕商淮看上的是哪一家的夫人,搞不好還同在巫山做事,是天懸家的世交,那會是個什麼場面,老家主不敢想。又怕他看上的是什麼流放敗落之家,王庭分支,或是天都昔日附庸。

  商淮這幾年在巫山聲望頗具,前呼後應,在旁人眼中是十二分的春風得意。然而只有自己知道,煩心事壓在心裡不動則已,一動就沒完沒了。

  他低著眼劃開四方鏡,嫻熟地往下拉,最後停住。

  依然沒有回信。

  許多條消息橫陳在鏡面上,但那都是他單方面的閒扯。

  「這不是,追不上麼。」商淮挪開視線,走到一邊給自己倒了杯涼水飲盡,對自己父親說:「我摸不透她,也不懂她在想什麼。」

  這可真是,稀奇了。

  老家主見商淮吹過無數次牛,他從不自貶,不內耗,這般坦然承認自己追不上人家姑娘真是破天荒頭一回。長輩大抵都這樣,孩子自吹自擂時恨不得將他一把拽下來讓他清醒清醒,當真失意時又不是滋味,想方設法安撫,怕真喪失了自信。

  這不,他琢磨著將商淮看了個遍,道:「你從前雖沒個正經,名聲不好,但如今也算小有成就,修為是不高,卻也不算低。身份上,帝主親封的寧朔王,配哪家姑娘都算尚可了。」

  怎麼會追不上。

  話音落下,商淮梗住了,半晌,他扭頭看窗外,長長吐出一口氣:「王算什麼啊。」

  窗外落葉飄零,搖錢樹一般撒下碎金。

  又是一年深秋了。

  這是淩枝閉關的第五年。

  淩枝這次閉關時間之長,超乎了大家意料。

  一開始,商淮明裡暗裡問過溫禾安不少回淩枝的情況。起先問她往常閉關都是多長時間,一會又咂摸著什麼,說淩枝不是早就九境巔峰了麼,怎麼還閉關,難不成是奔著破聖去的。

  溫禾安怎會不理解這種心情,常好笑地揶揄:「這麼關心,怎麼不自己問問。」

  商淮怎麼沒問,他話多得很,四方鏡上每天都有至少五六條消息發出去。只是淩枝閉關,也不看四方鏡,只偶爾看寄來的急信,他又沒什麼急事,總不能扯有一搭沒一搭的瑣碎日常打擾她閉關吧。

  總之,接受這件事後,商淮一直表現得還算鎮定,自己忙自己的,閒下來了會給她發消息。

  直到那天,商淮跟去溺海看陸嶼然的笑話,結果跟玄桑面對面對上,他當即慢慢眯住了眼,腦中一懵。

  商淮自認是個很能自我安慰的人,可玄桑被起復這件事給他的危機感太重了。

  這讓他心情陰鬱了小幾個月,捏著沒有回信的四方鏡,想問,又不知道怎麼問,以什麼身份問。

  說起來讓人心梗。

  他和淩枝的關係恰好就在上不上,下不下,有點曖昧卻又沒到那一步的關節點上。

  一一這有點曖昧,還是商淮自以為的,淩枝怎麼想的,誰也不知道。

  商淮先還憋著一口氣,愣是沒問,把四方鏡悻悻地丟到了抽屜裡吃了段時間灰,然而還沒等他自我安慰這是陰官家的正常人員流動,是正常的,就接連聽聞了陰官內部對玄桑的調令。

  短短兩三年,升職那叫個快。

  可以說,玄桑之前被收回的那些權力,如今只多不少地回到了他手中。

  陰官家誰有那麼大的本事下令啊。

  只有淩枝。

  因為她的命令,她的這位師兄在陰官家又有了立身之地。

  商淮去問溫禾安,溫禾安朝他搖頭,不知道是不清楚內情還是礙於和淩枝的交情不好說。

  沒辦法,他只好去問陸嶼然。

  「陰官家是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的調令是兒戲嗎。」受了刺激的人將桌子拍得砰砰響。

  陸嶼然好整以暇瞥他一眼,慣吊兒郎當,神采飛揚,天塌下來都要先懟別人幾句的世家公子緊皺著眉,左右踱步的情形難得一見,誰不想多看兩眼,嘖嘖調侃一番,道一句你也有今日啊。

  陸嶼然沒這麼無聊,他看穿了商淮探聽的意圖,閒適地捧了盞熱茶抿了口:「陰官家內政不歸我們管,陰官只聽家主調配,兒戲不兒戲,你去問問家主怎麼想的。」

  商淮深深吸了口氣,無可奈何,氣得連連發笑。

  這世上,誰能摸懂淩枝的心?那簡直比三月的天,孩童的臉都難揣度。

  「陰官家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陸嶼然到底沒有見死不救,手肘端著杯盞靠在壁櫃一側,淡聲告知:「但我知道,淩枝今年會出關。」

  商淮張張嘴,終於消停了。

  陸嶼然的話從未出過差錯,這年十一月,巫山第一場鵝毛大雪飄零時,淩枝結束了為期五年的閉關。

  她出關後第一個找的人是溫禾安。

  兩人在房裡待了半天,將這五年裡兩邊發生的事,感興趣的事都對了一遍,期間聊到了玄桑。

  「……玄桑起復,是因在你閉關時發揮了作用?」

  「嗯。」淩枝毫不避諱:「他幫上了忙。」

  她從窗中探出半個身子,折了枝帶雪的梅進來,說到這,眉毛輕輕跳了下,圓潤靈動的臉頰上帶著點勝利者的倨傲輕慢:「我問師兄要什麼獎賞,他說他後悔了,他想要回到我身邊。」

  即便猜到了前因後果,溫禾安仍覺訝異。

  她沒問淩枝是怎麼打算的,玄桑的起復速度和如今的勢頭將她的答復說的很明晰了。

  只是商淮。

  大概真要傷心一段時間了。

  商淮絲毫不知這邊的情況。自打知道淩枝要出關的消息,他不可避免的走神了,公務纏身時還好,分不出心想其他,可一閒下來腦子裡就亂糟糟。想淩枝和玄桑究竟是什麼情況,又想她究竟何時出來,何時現身。

  每天睜開眼睛,想的便是她今日會不會出現。

  可一天嘗一遍失望的滋味,實在不好受,叫人心力憔悴。

  一段時間後,商淮只得麻痺自己完全忘卻這回事。

  即便如此,他和淩枝再見時的場面依舊出人意料。

  十月底,巫山出了件事,兩位與昔日王庭交情甚密的聖者叛逃,潛入天牢救走了被天懸家重點看押的王庭太上長老。

  王庭與天都上千年的底蘊,勢雖垮了,可從前的布置還在,一些危險的東西,絕密的寶庫都有極高的價值,惹人眼饞。巫山鎖了幾人的修為,留下了他們的性命。五年時間,他們試圖隱瞞的一切在天懸家的第八感面前一層層被揭開。

  這事一發生,巫山就出動了聖者捉拿,可對面的聖者既然敢出手,自然是提前做了準備,修為到這個層次,一心要隱匿身跡的話讓人無從下手。

  人是在天懸家手裡丟的,這件事天懸家難辭其咎,老家主才回山裡沒多久又著急忙慌地回來收拾爛攤子,連商淮都時刻關注著這件事。

  五天後,巫山抓回了一位聖者,還餘一位受傷逃遁了。

  這天下值後,聽說自己父親來了,正和其他負責這件事的大人在殿內商議,商淮長籲一口氣,皺眉將疲憊壓下去後抓著件外衣也過去了。

  去了發現人不在殿內,而在殿外。

  幾位穿深紅色官服的老者邊走邊同陸嶼然稟明事情的進展,他父親也在其中。陸嶼然倒沒發怒,也未作責備,聽完後只說了句:「五日內,了結此事。」

  所有人都默默繃緊了背。

  深秋的風吹得萬物皆颯颯作響,陸嶼然前行的腳步在某一刻停下,抬眼看向大殿屋脊,大家不明所以,也紛紛朝那裡看。

  卻見下一刻琉璃瓦上開了一道空間門,兩道身影出現在眾人視線中。先出現的人腳步踉蹌,鬢髮散亂,額頭和鼻尖上掛著豆大汗珠,幾根手指抵著他脊背往下壓,使他以肚腹擦過磚瓦著地,在離陸嶼然等人百步之外堪堪搖晃站穩。

  空間門的主人自他身後展露真面目。

  她梳著雙邊麻花辮,髮辮尾端別著兩隻銀色流蘇蝴蝶,隨著走動振翅欲飛,雪白的兔毛披風,兔毛手套與衣裳,叫她看上去年歲更小,粉雕玉琢。

  商淮心狠狠跳一拍,腦海中空白,下意識握了下拳,呼吸靜住。

  她身量嬌小,扯著那人往前的時候卻爆發出難以想像的力量,最終停在陸嶼然跟前。見那階下囚死到臨頭還滿臉不屈桀驁。淩枝忍不住嘖一聲,伸手摁在他雙肩上,一寸寸往下壓,直到那人癱跪在陸嶼然身前,體內噼裡啪啦的骨碎聲還未徹底停歇。

  那聲音令人面面相覷,覺得膽寒,又牙酸。

  「順手遇見,給你捆來了。」淩枝朝陸嶼然頷首,聲音清脆。

  時隔多年,故友相見,一來還送了個人情,陸嶼然抬手,示意侍從將人壓下去,道:「多謝,辛苦了。」

  「你還真該謝我。」淩枝視線往他身邊那群瞠目結舌的人身邊一掃,拍了下手,唇角一繃,聲音略冷:「到底是哪家負責看押王庭囚犯的,挺有膽量。」

  商淮眼看著自家兄長與父親對視一眼,硬著頭皮出列站出來,朝淩枝展袖認罪:「臣等看管不利,釀成大錯,讓家主受累了。」

  能在陸嶼然面前不拜且如此說話的,除了溫禾安,舉世內就只剩一位了。

  溺海的妖氣有了解決之法後,陰官家身上的擔子鬆了,可地位沒低。作為完全獨立於琅州與巫山的唯一勢力,陰官家家主依舊有搜查任何城池的權利,對兩地有督查之責。

  面對這位,他們確實也只有認罪的份。

  「怎麼辦事的。」

  聞言,老家主臉上火辣辣的疼,腰壓得更低了,無地自容。

  其實這事真算起來,也不能全怪天懸家,他們家族天賦特殊,戰鬥力不強,只負責審人,看管另有他人負責,可這事出了,他們也撇不清干係。

  商淮看了看自己羞愧得無臉見人的老父親,想想前段時間他對淩枝的百般好奇追問,一時沒話說。

  幸而那日沒說。

  不敢想像若是老頭知道眼前這位正將他嘲諷得無地自容的姑娘,正是他兒子追不到的心儀之人,此時該作何感想。

  陸嶼然大概也覺得這一幕挺有意思,隔空掃了商淮一眼,開口:「事出有因,天懸家聖者不多,讓他們自省。」

  淩枝髮尾上的小蝴蝶頓了頓,她身體轉了個角度,看向一眼就注意到,但還沒來得及打招呼的商淮。兩人很久沒見了,見面的場合卻尤為不對,他禁不住摁了下眉心,作為被罵家族的一份子,拱手道:「家主。」

  淩枝指尖抵住他的手,沒受這個禮,於無人處飛快眨了下眼,好似在問:不會真是你父兄吧。

  按理說,她閉關五年,再見面,怎麼也會有覺得陌生的地方,可礙於情況特殊,這種感覺還沒彌漫就已經消失了。

  商淮回她一個無力又無奈的笑。

  「唔。」淩枝看向天懸家新舊兩位家主,道:「都起來。」

  結合前情,這話說得頗有種抬起頭讓我看看究竟是誰有這種膽子的意思,天懸家的老家主和新家主面頰發熱,霎時站得筆直。

  「巫山的事,我管不著。」

  淩枝將皮球踢到陸嶼然手裡,不想多待了,道:「我和溫禾安說好了,一起吃飯。」

  陸嶼然看了看天色,耳語兩句讓身邊人回去。

  正好,也沒人想多留了。

  商淮也動了,然腳步邁出去兩步,被淩枝拽住深紫色官服的衣邊。

  「你幹嘛。」

  她眼睛裡沒了震懾人的威嚴冷漠,只透著點明昭昭的不滿:「你不陪我?」

  顯然,讓她來這一趟的並不是陸嶼然。

  商淮低聲說:「老頭臉皮薄,我回去安慰兩句,再換身衣裳。」淩枝鬆開手,放人了。

  是夜,巫山山腰的府宅裡燈火通明,這群人想聚在一起不容易,淩枝面子大,熟人都到齊了。溫禾安,陸嶼然,李逾,商淮,連閉門鑽研藥物的羅青山都出來見人了,月流卸了佩劍,奚荼在看滕架上掛著的葡萄。

  飯桌架在了開闊的庭院裡,月光如流水,淌得到處都是。

  吃飯時大家都很有眼力見,將淩枝身邊的位置留給商淮,她也沒覺得不對,拍拍身邊的椅背,道:「快來快來。」

  就好像。在所有人眼裡,他們就是一對一樣。

  席間很是熱鬧,溫禾安極富技巧地追問李逾的感情生活,連著套出來好幾句話後李逾將筷子一放,面無表情問她這鴻門宴還能不能吃得下去。她聽了就笑,靠在陸嶼然肩上,悄悄咬耳朵道有人惱羞成怒了,陸嶼然應聲,揉揉她髮頂。

  奚荼,月流和羅青山在一起看深秋長出來的葡萄。

  這是奚荼從異域費盡千幸萬苦帶回來的種子,原本活不了,是羅青山給它灌了藥液才頑強生存下來,這會時節不對,卻仍長勢喜人,月流原本想帶點回自己家種下,摘了顆吃下後眯了眯眼,不提這件事了。

  羅青山也吃了顆,表情變得扭曲,提議等冬天過去,再換一種新的藥液。

  一群人各聊各的,有時候又因為一句話引得整桌接話,這不,李逾問了淩枝一句:「你這次閉關是在衝擊聖者?」

  淩枝點點頭。

  溫禾安坐直了些:「她膽子大著呢,怎麼冒險怎麼來。」

  這話若是換個人來說,淩枝說不準還心虛一會兒,可瞅著溫禾安不讚同的神色,她忍不住酷酷地為自己辯解:「還好吧,跟你從前那些事比起來,我這個就是一般般冒險。」

  李逾看了看溫禾安,點頭:「也是,你們兩誰也別說誰。」

  在座諸位深以為然。

  要不說這兩人是好朋友呢。

  羅青山佩服這群妖孽,問:「匿氣衝擊聖者難度好大……家主成功了沒?」

  有人回他:「空間門都出來了,你說成功沒成功。」

  「閉關五年,不修出點東西來,怎麼出來見人」淩枝脆生生道:「我不要臉的麼。」

  她想了會又說,確實有難度,自己失敗了三次,差點兒就不行。

  一頓飯下來,說話最少的反而是商淮,只在別人主動搭話時聊兩句,其餘時候都在聽,尤其是聽淩枝說。當淩枝開始喝酒時,他才忍不住提醒道:「你少喝點。」

  上一次她醉酒,他還沒忘呢。

  淩枝看了看他,還真聽進去了。這個時候,她臉上已經泛起熟透的紅,覺得熱於是將臉頰貼在清理過的桌沿上,歪頭與他對視:「你今天怎麼不說話。」

  商淮倒是有話問,滿腔的話想問,可這桌上多少人啊,他找不到什麼單獨和她說話的空隙,不好開口。

  這會才好點。

  「你身體怎麼樣?」他問。

  商淮自己是個半吊子陰官,因為淩枝也查過相關的典籍,對匿氣成聖會遭遇的關卡了解一些:「別說自己沒事,不信。」

  對視兩眼,看到那雙眼睛浮現出的關切與認真,淩枝示意他低頭看桌下,將袖子撩起來給他看:「別的沒什麼,只是我運氣不太好,遇上了天誅。」

  她手腕白,握拳時腕上有筋脈浮現,現在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將經脈攔腰斬斷。

  他猛皺起眉。

  「能慢慢恢復過來。」淩枝放下袖子,轉了轉手腕,想想又問他:「你怎麼不給我發消息了。」

  商淮心想等會找羅青山問問應對天誅的方子,聞言眼瞳沉了沉,回:「發了那麼多,你沒回過。」

  「那你怎麼不發急信給我。」淩枝將四方鏡拿出來,塞他手心裡,說:「我閉關沒帶四方鏡進去,只看急信,一出關不就來找你們了麼。」

  她不太滿意,儼然惡人先告狀:「封王你都沒說,害我只能聽李逾形容。」

  商淮喉嚨忍不住動了動,想看她眼睛,又怕裡面的東西同從前一樣清澈,襯得自己分外復雜,於是避開,不太自然地道:「沒什麼好看的。」

  「怎麼不好看,封王多威風。」

  「不過,陸嶼然對你還算有點良心,沒白白給他做事。」

  陸嶼然坐在對面平靜地將酒樽放下,提醒:「我能聽得見。」

  淩枝支起身定定看向對面,看得溫禾安忍不住笑,貼心地給她罩了個結界,讓他們慢慢聊。

  淩枝又趴下來,商淮感覺不對,問她:「是不是醉了」

  她搖頭。

  商淮給她倒了盞茶,裡面加了早就從羅青山那拿來的醒酒藥,末了見她像條貪涼的蛇一樣又要往桌面貼,只得用掌心貼著桌沿,接住這股力量。

  像貼上來半塊發熱的蘋果。

  她沒動了,安安靜靜看過來,睫毛長而濃,眼瞳圓而亮,鼻尖微翹,雙頰和唇都紅,像個被哄住的孩子。

  商淮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他又一次清楚意識到,這個人不是他從小到大想像中的模樣,她並不端莊沉穩,身上永遠有著少女橫衝直撞,不受束縛的銳氣與朝氣,是個脾氣大,性情陰晴不定的小魔王。

  不是他覺得自己會喜歡的類型。

  完全不是。可現在也是真的喜歡,真的心動。

  「你、」商淮離她近了些,看著她的眼睛,低聲問:「你師兄,又代管陰官家了?」

  「嗯,我讓師兄回執法殿了。」

  「師兄幫了我。」

  他問,淩枝也沒瞞:「我最後一次衝擊聖者並不成功,出了點意外,生死之際師兄拿出了蝶夢,為我拖了段時間,事後我答應他,同他握手言和。」

  兩年來壓在商淮心中的一件事得到回答,挺著的肩背鬆下來。

  不是他想的那種情況就好。

  天都落敗後,審查的事項落在了琅州諸臣頭上,好巧不巧由巫久負責。商淮對陰官家和淩枝上心,這幾年閒暇時去問過他當年玄桑跟溫三的交易內容,知道了蝶夢的存在。

  可和陰官家有關的東西素來神神秘秘,外界各有各的說法,沒個準信。

  他問:「蝶夢究竟是什麼?」

  「陰官家破境會用到的一種東西,能與匿氣相融,平心緒。成色不好的叫鳶夢,中等的叫絳夢,最好的叫蝶夢。」

  商淮眼皮跳了下:「那、他當初跟溫三做交易,是為你做準備?」

  平常人說到這裡,又念有多年相伴的師兄妹情分,再硬的心腸都漸漸軟和了,可淩枝在這方面分得太清了,又或者說她有一套自己的准則。

  「怎麼是為了我。」

  五年未見,淩枝正在觀察他的五官,來了點精神:「我自己有蝶夢,師兄知道,陰官家不得牽涉三家之爭,他也知道。」

  瞞著家主,證明他清楚自己在以權謀私,見不得人。

  「師兄也是九境陰官,總有一日要破境入聖,這個蝶夢他也用得上,自然是為自己準備的……不過陰差陽錯用到我身上罷了。」

  只不過她是位賞罰分明的家主。

  不管是陰差陽錯,還是早有預算,總之淩枝用上了這朵蝶夢,領了這個情。這不,玄桑不是官復原職了麼。

  商淮啞然,緊繃的神經重新滲回血肉裡,又沒忍住笑了下。他覺得自己乘人之危還挺不是東西的,也算是知道了,在淩枝眼裡黑是黑白是白,小魔王傲然不已,不為任何人回頭。

  「笑什麼。」

  淩枝不明所以:「蝶夢的用途是所有陰官正式考核中必考的一道,你好歹修過匿氣,算個陰官,這都不會,我要是你,現在就該哭一場。」

  如此一來,商淮確實是笑不出來了。

  好在淩枝在密室中待了五年,好不容易出來,不想再聊和陰官家,九州與修為有關的事了。

  她支起身,見商淮一邊垂著眼往給她倒的蜂蜜水裡灑找羅青山拿的醒酒藥粉,一邊說她現在說話是越來越不給人活路了。淩枝不以為意,說她一直就這樣,哪變了。

  「喝了。」商淮將蜂蜜水遞到她手上。

  淩枝也很給面子,連著抿了好幾口,喊了他一聲:「我現在不用常年在淵澤之地看守了。」

  「我這段時間都不回去。」

  喝完她舔了下唇,興沖沖地問:「你呢,什麼時候休沐。」

  商淮想了想最近的安排,覺得真是要命,王庭舊部大部分事都是他在管,現在聖者劫獄又和天懸家脫不了干係,這事要結案,只能他來。可他不用抬頭,都能感受到家主亮晶晶的眼神。

  很沒有辦法拒絕。

  半晌,商淮艱難地開口:「下月月初能有幾日假。」

  「做什麼去?」

  淩枝唇角一翹,覺得很有趣:「去查案。陰官家從溺海轉向九州的第一案,我親自辦。」

  商淮心道不好,果然時間最能麻痺人的神經,他竟然先答應了她,才問具體安排。

  陰官家的事他確實不太懂,可新官上任先立威宰人的流程他是知道的,能讓淩枝開刀的存在,他摸著手指能數出來,只是不太好細想。

  畢竟淩枝誰都得罪得起,要誰的命都行,他就不太成了。

  商淮眼皮跳起來:「先說好是什麼事。」

  「最壞是什麼結果。」

  淩枝拎出四方鏡,趴下來枕著自己的一隻手,另一隻手在鏡面上戳戳點點,不僅說了壞的,還說了好的:「若好,抓幾個人就算完,若不好,查抄全族。」

  果然。果然。

  商淮聲音都低了兩度:「哪家。」

  「謝家。」

  商淮徹底沒話說了。

  說起來謝家和他們家還真有點關係一-他們家太上長老和自家老頭關係不錯,如果沒有聖者出逃這件事,現在兩老頭正樂哉樂哉在山裡隱居。一時四面只有淩枝手指敲在鏡面上的嗒嗒聲和自己腦袋裡的警鳴聲。

  半晌,商淮開口想說什麼,先掃了眼她間歇不停的四方鏡,下意識問:「怎麼這會還這麼多事?」

  淩枝眼也沒抬,晃著雙足:「我出關就往這來了,連陰官家大殿都沒去。事能不多嗎。」

  「溫禾安給你寄了急信因為這件事?」

  「我都出關了,溫禾安為何還給我寄急信,我和她什麼時候不能見。」淩枝停下看了他一眼,更莫名了:「謝家有這麼大面子?」

  商淮正納悶。

  但見她將四方鏡短暫一壓,看向他脆聲道:「今天我自然是來見你的。」

  一見面就斥責了他父兄,那是意外。

  但也不能就此否定她的來意吧。

  深秋的夜風中,商淮的瞳孔微微收縮,腦子裡的話一瞬間彷彿被錘子錘碎了,碎成了粉末,昏昏沉沉順著風勢飄得一乾二淨。

  淩枝不太開心:「我閉關前不是說了,出來後第一個找你玩。你真不解風情。」商淮已經習慣她偶爾的口出驚人。他視線長久落在淩枝的側臉上,手掌悄悄握緊,手背上的青筋跟上了心跳的節奏,一聲比一聲喧鬧。

  她或許仍舊不知男女兩情相悅究竟為何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可冥冥之中,她對他,也不是完全沒感覺的吧。

  身邊許久沒人說話,等淩枝收回四方鏡一看,發現有人正飛快別開視線。

  搖曳的月色下,一截鮮紅的耳廓闖進她的視線。

  她忘記自己要說什麼了,托著腮看了好一會。

  商淮準備跟淩枝表明心跡了。

  他做了充足的準備,寫了數十封書信,最後選了封最得體,最誠懇的,腹稿更是不知打了多少遍,最後實在忐忑,還找了身邊的狗頭軍師商量。

  沒找陸嶼然。

  用他的話說就是,陸嶼然要是怎麼知道跟女子告白,那也不會有大雪天萬里奔襲歸虛的事發生。這話從羅青山嘴裡傳到當事人嘴裡,得到了一聲冷嗤:「讓他以後別來找我哭。」

  商淮不覺得自己會哭。

  就算是失敗了也沒什麼,他現在是淩枝身邊第一好的朋友,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不過早得與晚得的差別罷了。這麼多年圍著陰官本家繞圈子,圈子是沒繞對,可磨練出了他持之以恆的精神。

  畢竟是人生大事,羅青山努力把自己的腦子從成堆的藥草藥方中拔出來,陪商淮想了不少適合表達心意的地方及布置。花田,飛雪,絕壁之上,懸崖之巔,最後連畫仙都搬出來了,想讓他們大展神通。

  揣著滿懷忐忑搗鼓了好一陣,商淮總算是覺得滿意了。

  在這期間,他同淩枝去了謝家,又沿西南而下,入了沙漠戈壁,好不容易得來的五六天假都用在了路上。好在淩枝過得很歡樂,完全不覺得枯燥無聊。

  這五年裡商淮頗有進步,不知從哪學了很多梳頭的技巧與樣式,做起這事信手拈來,再也不會弄疼她。

  每天淩枝醒來,迷迷糊糊地往庭院中的小板凳上一坐,睡得淩亂蓬鬆的麻花辮就被他拆開,梳順,沾上雅淡的頭油,又問她今日要什麼髮飾。

  淩枝頭髮多,又長,常年在蠍尾辮與麻花辮之間做選擇,可商淮這麼一說,她也來了興趣,問他什麼最難,就要最難的。還別說,在他的盤弄下,出來的效果比那些經年熟練的使從也不差。

  淩枝舉著鏡子左右看看,還挺喜歡,上頭摸了摸,問他:「會不會散?」

  商淮將一支珍珠釵環別上去:「散了再梳就是了,又不用你動手。」

  說得也是。

  「你怎麼突然會這些了?」淩枝打了個哈欠:「這五年你常給女子梳妝?」

  商淮愣了愣,反應過來後又急又氣:「我還能給誰梳妝?」

  「不會--我不會,我還不能學?」

  誠然商淮身上有諸多缺點,可優點也很突出。長輩按部就班給他規劃的道路,他會心生懈怠,會懶散,你從他身上看不出一絲上進,讓人操心,然而一旦自己選了想走的路,都不需要人催,他自己什麼都學。

  淩枝想了想,深以為然:「也是。」

  商淮深深吸了口氣,還是摸不懂自己精心準備的告白會遭遇何種命運。

  曖昧啊,暗示啊,淩枝都聽不明白,統統略過,與人相處全看感覺,簡直叫人無計可施。

  這也導致他的心情經常隨著她的話上雲端,又落塵埃。此時距離商淮精心選擇的日子,還差三天。

  第二天淩枝饞蟲發作,特別想吃辣的,她吃辣不帶虛的,滿缽裡全是紅彤彤的水,三米外都能聞著嗆鼻的味。商淮一坐下就先閉眼,還沒動筷子呢,嘴裡的唾液已經開始不受控制分泌。

  他人菜癮大,實際不太能吃辣。

  等缽裡的湯湯水水滾上來,淩枝先動了筷子,商淮跟著吃起來。當然,跟她的面不改色比起來,他狼狽得很,吃一口停下來喝三杯水,過一會還得停下來擦擦額頭上和鼻子上的汗,緩一緩。

  淩枝還挺開心的。

  陰官家等級森嚴,就算是四大執事也與她坐不了同桌,從前也就她師兄陪她吃過飯,但師兄不能吃辣,他素有神清氣韻,一口都不會碰,只是耐心等她吃完。

  之前無從對比,現在她知道了,自己更喜歡在霧氣繚繞的對面,有人從臉到脖子都被熏得通紅還故作逞強,說味道還不錯的畫面。

  她覺得有趣,碗裡東西都好像更有滋味。

  「你還會做糕點嗎。」吃著吃著,淩枝問他。

  「怎麼不會。」商淮飲盡一杯冷水,深深壓下呼吸:「你之前說想吃的,現在都能做出來。」

  淩枝笑盈盈眨了下眼睛。

  吃完,天色已經完全沉了,商淮以為要和前幾天一樣接著趕路,誰知她慢悠悠綴在後面,他將空間裂隙開出來,還被她抹平了,不由得問:「怎麼了。」

  「歇一歇。」淩枝指了指那邊屋頂,說:「看會月亮。」

  聞言,商淮狐疑地抬頭看天。那可真叫一片黑茫茫,別說月亮了,就是星星也找不到一顆。

  「哪來的月亮?」

  淩枝只問:「去不去?」

  商淮看了看她,無奈妥協:「去,去,走吧。」

  靜夜沉沉,浮光靄靄,已是三更。

  這地才下過幾場雨,青磚上長出了青苔,兩人找了個地方丟了清塵術坐下。商淮讓她將手臂伸出來,她隨意一挽,將袖子拉上去,下一刻又滑下來,被他接住。

  「有沒有覺得好點?」商淮將手中小玉罐打開,用手指蘸取裡面的膏體,待它自然潤開,抹在淩枝手腕上那道天誅傷痕上。

  「沒有。」淩枝相當直接。

  「我看疤痕淡了些。」

  天誅這種傷由破境入聖而來,只能由時間抹平,慢慢消失。都入聖了,誰在乎這點傷痛啊,淩枝壓根不當回事。

  可出來之前,商淮找羅青山要了這罐藥。羅青山開始覺得他在為難人,不太願意,最後是為金錢折了腰。

  淩枝轉了轉手腕,被商淮摁下了,看在他一腔好心的份上,欲言又止地將「不還是老樣子嘛」吞了回去。她倏的好奇起來:「這東西,羅青山收了你多少錢?」

  「尋常診金。」見她不太明白,又道:「巫醫一內庭幾位的診金是固定的,五千靈石一次。」

  「藥膏還另外收錢?」

  商淮在她抹了藥的地方蓋上輕紗,袖子放下,長嘆一口氣坐到她身邊:「可不是,藥材自備,損失自負,成了另外收錢,不成就不收。」

  淩枝拋接著那盒藥罐:「我聞到了很多熟悉的味道,這些藥材豈不是花了你好幾月的俸祿?」

  商淮抓過冰壺裡的水連灌幾口,喉嚨裡快要著火的辣意稍有緩解,仰頭道:「放心。我的俸祿雖然不高,可天懸家天賦特殊,庫裡有錢,不比巫醫差。」

  「你和你父親關係不是不好嗎?」淩枝很是沒有心理負擔地揭短:「他才被我當眾斥責,下了好一頓面子,能有心情給你撥款?」

  商淮忍不住撫住鼻脊,竭力為自己閉門不出的老父親辯解:「好歹也是老臣了,不至於為這事過不去。」

  「再說,就算他不撥款,我自己還有呢。這麼多年,哪能沒點積蓄?」

  淩枝顯然對這個事情的興趣非常大,圓溜溜的眼睛定住,轉了轉,問他:「你有多少積蓄?」

  商淮斟酌了下,有自知之明:「和陰官家肯定比不了。」

  「說說。」淩枝眼睛裡有他的影子:「我就想知道你的。」

  商淮傾身,在她耳邊說了一串大概的數字,卻見她轉身問:「這就是你留的『夫人錢』?」

  他不禁哽了下:「你怎麼也知道!」

  淩枝揚揚下巴,好似在說這有什麼難的,緊接著將那盒藥拿出來晃了晃,聲似珠玉:「天誅不會為外物消磨。羅青山騙你。」

  商淮怕她再說下去要大手一揮將藥錢開給他了,急忙擺擺手打了個「停」的手勢,這麼一會功夫,又覺喉間灼燒的辣意躥起,在揭開水壺喝水前嘀咕:「總歸有點緩和作用,試一試怎麼了,受罪起來難受的還不是你自己?」

  「又不用你操心,每日不都是我替你上藥嗎。」

  罕見的,淩枝被堵得沒話再說。

  今天夜裡沒有月光,只有濃霧,淩枝其實能看見商淮臉上的所有表情,可她不知怎麼想的,手指突然往上一托,托出一團灼亮的火光,視線全然專注地落在男子五官上。

  她從沒這樣看過商淮。

  帶來一種無從逃避的,審訊下屬的壓迫感。

  又像是在打量一個從前從未見過的新奇物種,恨不得看穿皮肉,看到骨骼。

  商淮喝水喝到一半,面對這種情形,不得已停了。清瘦的喉結接連滾動,冰水從嘴角滑過下頜,接連滴落下來,他不由低咳幾聲,問:「怎麼了。」

  淩枝抿了下唇。

  她覺得自己有點奇怪,這種奇怪已經伴隨她有一段時間了,在剛才達到了巔峰,叫人難以忽視了。

  才見商淮時,淩枝其實沒將這個人當回事,在陸嶼然手底下做事的人有多少啊,就像陰官家的陰官,數都數不清。就算他老嚷嚷著如何仰慕陰官家家主,對當年的救命之恩念念不忘,這又如何呢,九州大陸何其遼闊,仰慕她的人如過江之鯽,對她念念不忘的遠不止一個兩個。

  偶爾嘗嘗鮮即可。

  不值回眸一看。

  後面因為溺海動蕩,因為溫禾安的妖血,她不得不留在陸地上,也是在這過程中,跟陸嶼然身邊這支隊伍逐漸熟悉。

  有點熱心,有點小仗義,平時嘴巴哪哪都漏風,但不會在關鍵事情上掉鏈子,還會做好吃糕點的小公子,不說別的,至少不讓人反感。

  很多故事,往往就是從不反感開始發展的。

  淩枝開始以為自己和商淮是朋友,在閉關前覺得自己和他已經是好朋友了。她的好朋友從前就溫禾安一個,現在不過多了一個,可直到閉關後出來第一件事是看四方鏡,看商淮給自己發了多少條消息,看到一半發覺戛然而止時還不太滿意,覺得比自己想像中的少了許多。

  對他的事情很好奇。

  她對別人就沒半點想探究的念頭。

  她是不太懂世間情愛,但也不至於遲鈍到無可救藥的地步,於是漸漸意識到,她對商淮或許有著跟從前對師兄一樣的想法。她也不覺得商淮話多,只覺得這個人有趣透了,只要他一說話,昏昏欲睡的無聊感都跑了。

  察覺到不對勁後淩枝也想過這個事,或許是平生自制都用在了鎮壓妖氣上,她在別的人與事上一切都隨自己心意,沒多大自制力,想要的一定要得到,不管不顧,不擇手段。

  還沒「不擇手段」,不過是權衡了下。陸嶼然這個人雖然無趣至極,冷酷無情,一張嘴蹦不出三個好字,但對身邊人不錯,會為朋友出頭。到時候鬧得難看,怕溫禾安為難。

  畢竟妖血事件,商淮也替溫禾安出過力。

  如此想想,淩枝又覺得算了,好像也沒心癢難耐到那種程度。她慢悠悠地享受商淮的關心,照顧,他的糕點和廚藝。上山下海,遊湖,喝烈酒,吃最帶勁的菜,他從不掃興,不端著一張臉,做什麼都陪。

  和他相處,好像在曬太陽。

  淩枝最喜歡曬太陽。一直到剛才,到現在,看到他驚愕的黑瞳,仍然滲出細汗的鼻尖與鬢髮,還有熱辣辣銜著濕潤水汽的雙唇,她突然有一種急切的感覺。

  太陽不是總在天上的,它總有被雲層遮住,總有下山的時候。

  喜歡一樣東西的時候,不就是一刻都不願意多等待,要牢牢將它抓到掌心中嗎。

  「看著我。」淩枝突然冒出這句,等商淮不明所以地抬頭,她甩開了手中火團,火團半空中拋出一道弧線又熄滅時,她的手已經捏上了他的下巴,抬高,帶著無盡好奇與困惑俯下身。

  真的有那麼吸引人嗎。

  難道比他的糕點還香甜嗎。

  很快她就得到了回答,不是甜的,是辣的,還帶著冰水的沁涼,在她壓上來時抿著,又不知所措地微張著,像他難以平靜的呼吸節奏。

  說實話,人都長有兩瓣唇,再不同,能有多大魔力呢,但淩枝心理上愉悅極了,甚至禁不住眯起了眼睛。

  她鬆開他,道:「我決定了。」

  跟陸嶼然周旋就周旋吧,再不然就叫溫禾安兜著吧,好姐妹不就應該在這時候出力麼……再說了,她真覺得商淮挺好的,好似和她哪哪都合拍,那麼獨特的小公子,她也挺喜歡,不會薄情虧待的。

  不會鬧崩,也不會有這麼多事。

  淩枝離開時有根髮辮掃過商淮的臉頰,髮辮兩邊仔仔細細綴著兩排小珍珠,有著冰涼圓潤的質感,是他早上為她織的。翹起的髮尾還俏皮地蹭他的唇周。

  那裡已經完全麻掉了。

  商淮也已經完全懵了,腦子像壞死的傀儡器,咔咔咔半天轉不動。

  ……明日是他精挑細選的日子,他們會落腳萬苗寨,那裡什麼都準備好了。

  星光,湖水,還有煙花。

  --那什麼。

  這是不是他想的意思……

  他要說什麼,要怎麼做,現在就將明天要說的東西念出來嗎。

  他張張嘴,吐出一個茫然震動的字音:「你、」

  淩枝下了決定後就果斷鎮靜多了,她點點自己,用指腹點了點唇周,指尖上立馬沾了水光。這一幕讓商淮才拽回來的理智焚燒起來,又見她提裙往前兩步,裙擺肆意鋪在青黑瓦片上。

  原本拉開的距離又拉近。

  「商淮。」淩枝歪歪頭,眼睛湊到他眼底下去問:「你接受我對師兄的安排嗎。」

  這個回答會決定他們兩人的關係轉向嗎。對玄桑的安排,是指他節節高升這件事嗎,這件事不是早已經說清楚了,她想聽到什麼樣的回答?

  大度一點,能有容人之量一點的

  「有什麼不能接受的。他幫了你,我只會感謝他……我也沒有那麼小氣吧。」

  這是真心話。

  淩枝霎時笑開了,她將唇抵在商淮耳邊,唇肉曖昧地擦著耳朵,柔軟與熱度同時傳給彼此,像不懷好意的魔頭慫恿人越獄,聲音中不無躍躍欲試的蠱惑:「你留在我身邊,和我在一起吧。」

  商淮還不能適應她的近距離接觸,小魔王身上淡淡的香讓他臉上,耳朵和脖頸都攀上彌紅,而他本人目眩神暈,眼前像被厚厚的雲層遮住,這些雲膨脹著炸開,最終翻成了雀躍的棉花。

  此刻他終於相信他父親說他氣運不差的這一說辭。

  他運氣是不差。淩枝和商淮在一起了。這一對實在是太明顯了,別人想不知道都難。

  明顯的不是商淮,是淩枝。她我行我素慣了,只要於大事上無礙,從來不管別人怎麼看怎麼想,和商淮確定關係後有自己的一套節奏,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快如閃電。

  一晚牽手。

  兩天就接吻。

  情之所至,隨心所欲。

  商淮沒這麼放得開,但又、也沒辦法坐懷不亂。在他還動不動紅臉紅耳根的時候,淩枝已經舔著唇喘著氣從他亂褶褶的身上下來,聲音裡帶著一種極有活力的潮熱:「你是不是很有感覺?」

  商淮臉紅得要滴血,手忙腳亂地拽衣裳。

  他從沒覺得自己這樣扭捏過,但面對這樣的畫面,又實在是臉皮有限,故作大方不起來。

  因而這段時間,他經常是水火兩重天,白天辦公無暇分心,半夜熟睡後驚坐起來心浮氣躁。如此十幾天過去,先前羅青山給他配的下火藥終於還是又一次派上用場了。

  但還是沒撐過一個月,兩人就滾到了床榻上。

  那個時候,商淮已經放棄抵抗了,他承認自己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了,他也的確很有感覺。

  這件事一做,就好像有癮。

  淩枝做這件事時也很看心情,看當時的氛圍,有時候懶洋洋地享受,有時又心血來潮,有很多「奇思妙想」。

  這日淩枝接到傳信,要回本家一趟,商淮也接到新傳令,過段時間要去南邊督查。

  算算時間,兩人要分開月餘。

  月餘對修士來說短得不算時間,但對兩個才在一起不久的人來說,好似分外長久。是以這天夜裡,燈影憧憧,帳中異樣糜爛。

  商淮也沒想明白事情怎麼就成了現在這樣。雙手被束縛,官服褪了一半,露出肩膀與半邊勁瘦腰身,身上線條隨著呼吸急促起伏。他閉著眼不敢看,雙手不自覺用力,脖頸與腕側青筋疊起,然無濟於事。

  然眼睛一閉,聽覺就更為清晰。

  他聽到了風聲,樹葉晃動,燭芯炸開燈花,還有……她細微的腳步和吞咽聲。

  吞咽?

  沒等商淮想出什麼,就聞到了馥鬱的酒香,隨後是一雙溫熱紅唇,一口烈得不行的酒。有些沒能完全渡盡,順著下巴往下淌,淌到身體上,淌得哪哪都這麼香。他沒什麼實感,手掌忍不住空握一下,啞著聲音喊她名字。

  淩枝,淩枝。

  她甜滋滋地應聲。

  酒能助興,但助興的也不只有酒……商淮不知道還有什麼,他都快瘋了,感覺上來時,何止手指緊握,連頭皮都一陣陣發麻,然而得不到解脫,此情此景,他腦子裡想到才與淩枝真身見面時她對溫禾安說的那句驚為天人的「你要真還饞他的滋味,留著也行,用七根懸魂絲鎖在床頭,想用的時候用用」。

  好歹一一好歹不是懸魂絲。

  也算手下留情了。

  但就算不是懸魂絲,這些東西也真的,真的太要命了,從小到大,商淮沒遇到這麼考驗人忍耐力與意志力的東西,那破玄音塔都不至於讓人這麼崩潰難堪。淩枝親他的時候還好點,可她一會親一會不親,若即若離,輕鬆地操縱著生死。

  不知過了多久,商淮真的不行了,在淩枝又一次靠近時掙動手上的束縛,絲質的布料潛進手腕兩邊肉裡,勒出痕跡來,他仰頭貼著她,喉嚨接連滾動,汗水爭相滴落,似認輸一樣低聲:「……很難受。』

  淩枝將手中酒樽隨意丟到地上,讓他抬頭。深感羞恥的人這才敢睜開眼睛,可濃黑的睫毛上掛上了汗水,俊俏的臉滾燙,通紅,向來很會說,尤其和人嗆聲時沒個停的嘴上印著深深的齒痕,緊緊抿著,前所未有的安靜。

  很。

  很,沒有辦法形容。

  在那種堪稱可憐的眼神中,淩枝頓了頓,慢吞吞將綢緞和靈術都收起來,在深吻落下之前,她端看這張臉,不太理解地輕聲抱怨嘟囔:「你好讓人心軟啊。」

  總之,商淮那件官服徹底沒救了,他也不想救,看到就想死。

  第二天上朝時淩枝就走了,空間門關了又開了,小魔王都走了,風風火火折返回來跳到他懷裡給了個擁抱。商淮頓時滿足得無以復加,心想真要捨命陪魔王,陪她玩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遊戲也認了。

  她走後商淮去大殿上朝,又去書房開小會,正午時和羅青山一起出來。羅青山今天眼神往他身上掃的次數比平常多,又一次捕捉到這種視線時,商淮扭過頭看他:「我臉上長花了?」

  「喔,那這倒沒有。」羅青山摸了下鼻子,支支吾吾半天,在他越發疑惑的眼神下開口:「那什麼,我現在是要給你瞧瞧脈,治治傷呢,還是假裝什麼也不知道。」

  商淮手疾眼快一把勒過羅青山的脖子,捂住他的嘴,道:「好了你別說話了,一個字也不要說。」

  這天晚上,商淮的父親,天懸家的老家主也來了。

  父子兩對個眼,也沒別的家長里短可說,索性直奔正題。

  「你和陰官家家主的事,是真的?」自打商淮封王後,這樣的問話就多起來,老頭有時候來打探消息也這樣,問個真假就走。但今天又不一樣些,老頭說話時語調明顯拉高,眉毛也跟著飛高了,顯然心中很震撼。

  商淮也想到會有這一齣了,他淨手泡了壺茶,滴了幾顆靈露,遞給老家主:「先喝茶。」

  老家主不喝,他道:「我喝不下。」

  「是真的。」商淮聳聳肩,道:「不然,誰敢大肆造謠她。」

  老家主人站在窗下,忍不住閉閉眼,身體都好似要搖晃一下,看得商淮誒了聲。

  他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不用扶,問:「怎麼在一起的?」

  「您以為我當年死活要學擺渡術是為什麼?」商淮好笑地道:「上一陣不還上我這來要我考慮終身大事嗎,這會怎麼這個表情。」

  上次的事,還過不去呢?

  「我、我讓你考慮的是什麼,你現在……」

  老家主看他還嬉皮笑臉的不當回事,忍不住提高聲音,焦慮地負手:「你腦子裡想的究竟是什麼。你現在可在巫山做事,怎麼能和陰官家有深度牽扯?你是準備撂挑子不幹了不成!」

  「沒這回事。」商淮收斂笑意:「我自己願意兩邊跑,淩枝不會管,至於陛下那邊,清者自清,他不會疑我。」

  多年好友,這點自信他還是有的。

  老家主不由呵斥:「自以為是!早晚跌大跟頭。」

  「父親。」商淮忍不住嘆了口氣,又一副那種小時候每次氣人時的無奈表情,他還無奈上了!

  「這要真是個坑,我怎麼都要栽。您也別勸,別罵,氣到自己不劃算,我自己都想清楚了。」

  這孩子的教育一直是他的心病,小時候他就管不住,更遑論現在。

  愣是站了半個時辰,茶都涼了又換了新的,老家主才說服自己勉強接受了這件事。這個時候商淮已經拿出四方鏡做自己的事了。

  老家主眼神閃爍起來:「那、上次的事,家主她對天懸家沒什麼意見?」

  覺得不靠譜什麼的。商淮安慰他:「自然沒有。」

  老家主啞口無言。

  老家主看向這個最讓自己操心的孩子,深深嘆氣:「我攔不住你,說什麼你也聽不進去,從小最有自己的想法……想必之後路上好壞都考慮過了。」

  「從前我想著,天懸家再不出頭,也算老世家,你自己在巫山也有名氣,與哪家結親都是門當戶對。如今看來,我們是給不了你什麼助力……不拖後腿你都得去感謝你兄長。」

  商淮聽見老頭說這些,忍不住笑:「夠了夠了,這還不夠,還要怎樣。我還在呢,雙手雙腳健全,要什麼我自己掙去。」

  老家主想到後面的事,又開始憂愁:「日後你們結契,我們家在錢財上多添些。」

  「添多少才顯體面大氣?」

  商淮和老頭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

  兩人誰也沒想過這等離譜之事,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天懸家的老家主最終帶著滿腹疑問和擔憂離開了。

  與此同時,遠在萬里之外的陰官本家,淩枝出現在淵澤之地的偌大宅院中。

  如今妖氣不再新增,但淵澤之地的妖眼還在,溫禾安穩著溺海,這邊就暫時放置了。原本沒什麼,只是如今陰官家禁錮不再,又因他們鬼神莫測的獨有能力,於九州另有重任,因此預備新建主家,這邊妖眼以特殊材料圍困加固,慢慢空置。

  這次材料沒用對,惹出了麻煩,淩枝到的時候,玄桑已經在處理了。

  周圍陰官見了她,莫不低頭行禮,玄桑同往常一樣同她說明情況,話到一半,眼神在她肩胛附近驀的滯住,好好的話斷了兩截。

  「怎麼了。」

  玄桑慢慢移開視線,接著說下去,可聲音不如之前平靜。

  淩枝躍進妖眼中將問題解決了,兩個時辰後出來,天正黃昏,紅霞漫天,玄桑架了張桌子在院外處理事情。淩枝走過去,俯趴在桌面上,匿氣烘乾了衣裳和頭髮上的水汽,可頭髮上的珠飾有些散了。

  玄桑將手裡東西放到一邊,還和從前一樣耐心將珠飾都擺正,道:「家主這次出去,玩得很開心?」

  「開心。」

  玄桑頓了頓,用了點力將她人轉過來,用自己的匿氣替她溫養身體,低垂著睫:「天誅仍在,現在本不該出力的。」

  「出不了多大力,不影響。」淩枝玩著四方鏡,沒怎麼抬頭:「這邊有你和蘇韻之看著我很放心,你們沒事也不會通知我回來。」

  玄桑靜默不語。

  「最近是天懸家那位小公子在陪著家主?」過了會,玄桑視線落在她暴露在空氣中的紅痕上,如是問。

  淩枝點點頭,問:「你聽說了?」

  「外邊傳得厲害。」

  淩枝並非第一次瞧見中意的人,也不是第一次在外有露水情緣,他安安心心既當她的師兄,又好似當她的父親時還曾去接過她,從沒見外面有誰敢傳她的風月事,也沒見她才出關就因一個男子要出去的。

  人在面對真正的威脅時,心中都會有感覺的。何況玄桑與淩枝朝夕相處百年,她又從無遮掩,不屑說謊,一有異常,就明顯得不能再明顯。

  「是啊,都是他陪我。」

  「家主和他認識也多年了。」玄桑看著她:「這次新鮮感仍未過去?」

  「是吧。」興許說到自己也覺疑惑的地方,淩枝放下了四方鏡,脆聲道:「我本不打算和他怎麼著的,怕後面扯到溫禾安和陸嶼然,可他好特別,我忍不住。」

  玄桑喉嚨裡似乎堵上了什麼東西,他久久望著自己的手指,又輕聲問:「家主喜歡上他了?」

  「喜歡。」淩枝先回了,想到什麼又遲疑起來,她曲著膝盤坐著,直勾勾地與玄桑對視,微微皺眉:「但師兄,我不太懂,不知道這種喜歡是不是你說的那種喜歡。」

  玄桑臉色霎時一白。

  他在陰官家長大,這裡太壓抑,太安靜,也太沉重了。他一日日守在這裡,守著陰官家,守護淩枝,他們的痛苦都是一樣的,他理解她時而的暴躁,獨斷專行,她的沉悶和放縱。

  他不習慣同樣的發洩方式,什麼都壓進心底,心底漸漸生出了另一個沉抑的自己。渴望打破枷鎖與規則,渴望自由,有時候連看淩枝都覺得頗有微詞。

  你看,她連喜歡是什麼都不知道,就說要和他永遠在一起,只因陰官家如是規定而已。她是他的同類人,有時候又是這牢籠裡最大的暴君,毋庸置疑的規則守護者。

  直到牢籠解開。

  他們獲得自由。

  玄桑才察覺到,她的遲鈍和性格與淵澤之地沒有關係,那就是她的底色。

  但在這數年裡,亦或數十年裡,他做的錯誤決定,不好的事,好似永遠留下了。

  玄桑抿唇不說話,只是慢慢抬起手,捉住她衣領,冰涼的指尖上匿氣湧動,將其他人所留下的痕跡一點一點擦去了,看它們變得透白無瑕,再又細緻地合攏起來,攏住每一寸肌膚。

  做完這些,他掀起眼皮,問:「他知道我嗎?」

  「知道。我跟他說了。」

  「他同意?」

  「同意。」

  「師妹。」時隔不知多少年,他再喚她小名:「枝枝。」

  淩枝微愣,眨眨眼睛。

  玄桑笑了下,嘴角的弧度很淡,在夕陽餘暉下透出慘白來,他溫聲說:「我們的事,先辦吧。」

  淩枝回了趟陰官家,很快就有她與玄桑要結契的消息傳出,沸沸揚揚無人不知。

  還沒去南部督查辦事呢,商淮就傻眼了。

  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溫禾安也在,商淮難掩錯愕地看她,見他不知,她也驚訝,旋即蹙眉不語。不搖頭,不搖頭還能有是什麼意思,誰不知道溫禾安與淩枝是什麼關係!

  商淮拿出四方鏡往外走,沒等她開口:「我自己問她。」

  天知道,手指觸碰鏡面的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有點抖,大概是被那股沖上腦的血團氣的。

  他問她回去之後發生了什麼,和玄桑見面又說了什麼,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傳言出來,為什麼連溫禾安都沉默不否認。

  他無心做別的事,捏著四方鏡站了許久。

  半個時辰後等來回信。

  【那天夜裡,我問過你。】

  看清這行字的瞬間,商淮如墜冰窖。

  他漸漸回憶起了許多,許多被自己忽視的細節。

  其實不應該的。

  那天夜裡,他太高興了,飄飄乎不知所以然。

  現在想想。

  什麼天生好運,什麼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分明是天大的笑話。

  直到暮色逼近,天降起大雨,商淮收起被打濕的鏡子自嘲哂笑,深深吸了口氣,準備回巫山正殿述職了。他不撐傘,也沒用靈力,走得那叫個端正,實則失魂落魄,等腳步跨過門檻,才意識到形容不整,用靈力將自己烤乾。

  恰巧陸嶼然先一步出來,看了他兩眼,隨後收回視線進屋,不知說了些什麼,裡面的人陸陸續續出來,散作兩三波離開了。

  商淮迎面過去,張張嘴:「南邊……」

  陸嶼然勾了件氅衣進臂彎,又抓了件丟給他,問:「去哪。」

  「去哪?」

  「出去喝點。」

  商淮頓時了然,他咽了下喉嚨:「你都知道了?」

  他嘴硬:「其實也沒什麼,我自己沒聽清楚,消化消化就差不多了。」

  「行了,不是第一天認識你。」陸嶼然揮袖,更為大氣純正的山河之力將他罩住,將雨霧驅散,不冷不淡道:「雖然你過河拆橋挺有一套,但我對你在我面前掉眼淚真提不起多大興趣。」

  末了,他問:「要不要喊上你的好兄弟羅青山。」

  商淮從沒覺得陸嶼然這麼溫暖有人性過。

  真的。

  最終巫山三人出現在一個不顯眼的酒樓裡,羅青山是臨時放下藥箱來的,但聽聞了商淮的遭遇,依舊表示了不忍與同情,尤其是在知道商淮做出了那樣大的犧牲供家主盡興玩弄的前提之下後。

  期間陸嶼然看了幾次四方鏡。

  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無非是喝悶酒罷了,陸嶼然和羅青山也挺仗義,一杯杯陪,期間羅青山湊到他和公子的酒盞邊丟醒酒藥的事就不提了。

  「哪有這樣的。」商淮想不通,真想不通:「她怎麼還兩個都要。」

  「怎麼不能。」陸嶼然喝過一口後將酒杯放下,後背往椅背上靠,說出的話真是又冷漠又冷靜:「淩枝是陰官家家主,她匿氣成聖,別說兩個,就是二十個,她真想要,又怎麼樣。」

  「……」

  陸嶼然接著說:「講講玄桑這個人。」

  「匿氣九境,頂級陰官,以他的本事,如果沒留在淵澤之地,大執事一職跑不掉。他執掌本家多年,代行家主之責,鮮有差錯,這樣的人,家主想留在身邊,合情合理。」

  「你與溫禾安怎麼從沒這麼想過?」

  陸嶼然回他:「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已經知道愛情是什麼,明白我們對彼此獨一無二的重要性。」

  「淩枝呢。她懂嗎?你讓她懂了?」

  聽到這裡,商淮只有苦笑。

  他大概是沒有這個本事。

  「還有一個人的說法,你聽聽。」

  陸嶼然招手要了壺茶來,將另一個人的意思轉告給當事人:「淩枝心氣高,性子傲,想得到的東西很少得不到,唯一一樣鬧得人盡皆知比較難看的就是她師兄。多年相伴,求而難得,執念頗深,讓這樣一個人真心實意回頭求和,不亞於打了場以少克多的勝仗,很少有人能拒絕這樣的戰利品。」

  「淩枝在感情上不會想太多,這你知道。」

  這娓娓道來的口吻,語調,猜都不需猜,就知道是溫禾安。

  說完,陸嶼然不再提一個字,就專心飲酒,喝茶。

  商淮這酒是越喝越清醒。

  最後,陸嶼然敲敲桌沿問他:「想也想了,嚎也嚎了,你現在是什麼想法。」

  「要真打定主意斷情絕愛,巫山不會交你出去。」

  真說要斷情絕愛,商淮又捨不得,心裡刀割一樣,他咬咬牙,冷氣直灌入肺腑:「我知道了。我同她見一面,說清楚。」

  陸嶼然朝他擺下袖,意思是隨他。

  兩天後,淩枝到了巫山山腳下,一處陰官私宅中,商淮得到消息,空間裂隙隨後也開到了這裡。

  她還是走前的模樣,明媚爛漫,眼中不見一絲陰霾。

  商淮是真肉眼可見的瘦了,一眼過去就能看出憔悴和疲憊,不知多久沒休息過了。淩枝仍不知要與旁人分享所愛之人意味著什麼,是怎樣的心情,以為四方鏡上寥寥幾句已將此事解決。見他這樣,第一反應蹙眉:「你怎麼了?受傷了?」

  商淮牽強地提了下唇,吐出一點胸中鬱氣:「沒有。」

  不在看不見臉,聽不見聲音與語氣的四方鏡上發生爭執,這是陸嶼然教他的。

  天色不好,烏雲蔽日,狂風忽作,淩枝看了看晃動不止的樹梢,上前抓住他手腕預備往屋裡走:「傻站著幹嘛。這裡從前是陰官住所,來之前我讓他們都收拾好了,這次回淵澤之地,我帶了樣東西出來,你肯定沒見過。」

  「等會看。」商淮站在原地沒動,低頭看著兩人交觸的肌膚,慢慢吐出口氣,下了決定似的:「淩枝,我們聊會。」

  聞言,淩枝鬆開他,覺得他今天好不正常,略點點頭:「要聊什麼,你說。」

  商淮抬眸看她的眼睛,道:「你和玄桑的事,還有談的餘地嗎。」

  淩枝認真看他,看了好一會,搖頭道:「我答應了師兄。」

  她不輕易答應別人請求,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

  商淮久久沉默,而後搭手遮了下眼睛,聽見自己苦澀的呼吸和字音:「確實是沒什麼好說的了。」

  「我接受不了。」

  怕她聽不明白,他艱澀地重復一次:「淩枝,我接受不了。」

  「別的什麼都行,要學,要讓,要遷就,我眼也不眨都答應,就這個不行。」

  淩枝眼尾斂下來,算是明白了:「你對我師兄有很大意見。你們之間有過節?」

  瞧。

  你瞧。

  到現在,她都還是認為他接受不了的是玄桑,原因是兩人之間或許有過摩擦不和。

  「沒有,我沒同他接觸過。公事上沒有,私事上也沒有。」

  商淮深深看著她,眼裡的情緒熱烈壓抑,沉甸甸積著,聲音悶著:「我說的接受不了,是你師兄不行,別的男人也不行。」

  淩枝眼眸微垂,直言:「我不懂,為什麼。」

  她雙唇一張,顏色嫣紅,像將人心口撕開後滲出的一點點血,要多殘忍就多殘忍:「從前的三家十六姓,如今的二十四族,當家者知己無數,後院家眷無數。不是照舊夫妻和睦,琴瑟和鳴。」

  至於讓他把自己搞成這幅模樣,如此大動干戈麼。

  「我只要你與師兄而已。」

  「他們的道侶能夠容忍,師兄也能接受你。你為什麼覺得我這樣做是不喜歡你,不夠重視你。」

  話音甫落,萬籟俱寂。

  商淮憋了好幾日,想了無數遍,想要好好解決這件事,現在發現,不行。她每說一個字,他臉色就控制不住更白一分,從未有哪一刻如現在這樣,血液都凝結成霜。

  聽下來的意思是,別人都能做到,他做不到,他小氣,沒有容人之量。

  「我此時若用陸嶼然和溫禾安來反駁你,你只會覺得各人有各人的相處方式罷了。」

  常年遊走在紛雜的事務中,商淮抓過太多問題的本質了,這幾天的沉澱,他知道根結在哪:「其實並不是。」

  「不是你不夠重視我。」商淮指了指自己:「是我不夠讓你重視。」

  從小不管天懸家老家主怎麼跳著腳叱罵,怒其不爭,商淮都沒當過一回事。他吊兒郎當慣了,也沒真覺得自己比別人差哪兒了,他能發現別人的優點,也能發現自己的優點,不得意忘形,也不自我貶低。

  「我不是聖者,不是君王,不能讓你刮目相看,也不能讓你忌憚。」

  「所以就連我們開始時,你考慮的也是日後陸嶼然的棘手和溫禾安的為難,而不是心意被辜負丟棄,我會不會覺得難過。」

  那是最不值一提的事。

  天上烏雲越積越厚,將最後幾絲陽光都覆蓋,淩枝沒有打斷人說話的習慣,靜靜聽著思考的時候抿著唇看不出喜怒。

  「我在擺渡術上沒什麼天賦,不如你師兄給你的助益大。九州術不算平庸,可要追上你們夠嗆的,事業尚算勤勉努力,但也……就這樣了。」

  升無可升了。

  這就是外人衡量下,最真實,最客觀的他。

  對心儀之人剖白這些還挺難的,但必須要說,今天不說,可能以後也沒機會說了,如果以後還有緣分,以後也得說。

  在解決妖氣之前,淩枝很少出淵澤之地,可以說她的行事作風,她的觀念都來自陰官本家,而她本身就是本家說一不二的至尊。這挺好的,她不會讓自己受無故的氣,被世俗紛爭絆住手腳。

  「可我不能接受感情被地位,修為,背後家族所左右。」他不如她,就要接受她另尋新歡,隨時的冷淡和捨棄。

  商淮咬咬牙,苦笑,看著她的眼睛認真道:「你閉關的五年,玄桑步步高升,我不在意他能升到什麼職位,但每一次調令出來,我滿腦子都在想,他在你身邊又做了什麼事,又說了什麼話讓你開心了。你們說開了嗎,和好了嗎,還是比之從前感情更進一步了。」

  這些想法止不住冒出來,鈍刀子割肉似的,折磨著人的精神。

  他不是小氣的人,真有要求的時候什麼東西都能分享,什麼都是身外物。

  愛人不行。

  「只要我離開你,我必定止不住開始想你在做什麼,和他在一起嗎,讓我看你雨露均沾,看你和他親暱溫存,我怎麼接受?修士一生多長?我想想都覺得自己要瘋。」

  天空中飄起雨絲,商淮朝淩枝走近。

  她站在第三階台階上,裙擺靜靜的沒有隨風擺動,商淮沒有與她並肩,他站在她下一格的位置,從靈戒中取出把傘來。傘是他學著做的,布面上貼著她說好看的黃藍彩,又做了一些別出心裁的設計。他還不死心地將它放進羅青山價值連城的藥池裡泡了月餘,期望能潛移默化地撫平天誅。

  它既是傘也是靈器,獨屬於淩枝一人。

  商淮將它撐開,撐過淩枝髮頂,心中酸澀一時無以復加,聲音氣息有些不穩:「別考慮陸嶼然和溫禾安,別考慮什麼家族,九州,現在站在你面前的只有我。你只看著我,告訴我,我傷心難過,你在乎嗎。」

  淩枝瞥見他不知是不是被雨絲沾濕的兩片睫毛以及其下淡淡的紅,臉上終於出現一點混亂的撼動。

  認識商淮這麼久,她從沒見他這樣過。

  沒聽到回答,商淮如往常一樣去牽她,淩枝長到如今,今日這種陣仗還是頭一次見,起先有點懵,後心中湧起一股火,見他這樣又熄了。

  商淮不是在牽她,他只是將她的手握住,分開五指,將傘柄遞到她手中。

  他垂眸,啞聲道:「懂了。」

  他沒能撼動她的原則。

  雨越下越大,世界都喧鬧起來。

  將傘給她後,商淮退下台階,

  扯出個難看的笑容,好似渾身的力氣都在這一場單方面不得回應的請求中耗盡了,聲音很低:「我上請南放了。你的結契禮我就不去了。」

  這次淩枝聽懂了,眼睛裡一下冷下來,聲音也冷:「什麼意思。」

  「你不要和我在一起了。」

  商淮靜靜看了她一會,眼神裡的悲傷要溢出來:「淩枝,是你不要和我在一起了。」

  「照顧好自己。」

  他在狂風驟雨中轉身出了府宅的門,遠處悶雷一陣接一陣。

  情侶間吵架最傷元氣,這話不假,商淮還沒南下用逃避化解自己的悲傷呢,就病倒了。這次病得比較厲害,牽動了上次在蘿州的陳年傷,因而一病不起,羅青山都來了兩次,讓他好好休息。

  陸嶼然和溫禾安也來看他。前者現在說話越來越不是人,探病不是探病,是冷嘲熱諷,說這麼大個人睡著了還紅眼睛掉眼淚至於麼,商淮現在是破罐子破摔,真的假的都不辨了,聞言瞥他一眼回敬,問他前些年栽在溫禾安身上要死要活的是不是都忘了,信不信他寫本傳記出來幫他好好回憶回憶。

  他可都記著呢。

  陸嶼然冷嗤,說他還不錯,看來是死不了,說完提腳就走。

  有人嘴賤,但心還成,他走了,但巫山送的藥物沒停,都是最好的東西。

  商淮不習慣人伺候,王府的人不多,回來後又自欺欺人地下了封口令,誰也不准提淩枝與陰官家的事。可斷斷續續幾覺睡過去,一睜眼不知今夕何夕,恍然間好像過去了幾年。

  有一次忍不住了,拉著羅青山支支吾吾,眼神閃爍,憋了半天自己都唾棄自己,憋出兩個字來:「她的、」

  羅青山懂了,把手裡藥碗一放:「想問什麼,你問吧。」商淮摁了下喉嚨:「日子定了沒?」

  羅青山還反應了一會,心想什麼日子,見商淮慘淡下來的臉色才明白了,搖頭道:「沒有。都沒聽到風聲。」

  「對了,這些天家主在殿下那邊。但上次陛下來你這,說她來過。」

  商淮聞言怔了怔,而後慢慢靠回墊枕裡,看著屋頂不說話了。

  他這破嘴。

  問,問。

  一問,就跟開了閘似的,什麼都止不住了。

  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商淮還被這茬折磨得要死要活呢,王府裡就第三次迎來了天懸家的老家主。

  這一來,可謂是疾風暴雨,呼嘯不止。

  老家主這輩子就沒操過這麼多心,就沒聽過這麼離譜的事。他捂著胸口疾言厲色,但凡現在商淮是站著而不是在床上躺著,小時候的家法鐵定已經撲上來了。

  他發現自己話是說早了,說得太早了!什麼孩子長大了,眼看著有自己的成算了,不用他們老的操心了。

  「……我當你是有什麼打算,誰知道你打算著打算著是準備到陰官家給家主當、當。」可憐老頭一輩子沒遇過這事,還卡了會,才咬牙切齒想出來個詞:「給家主當小!」

  「我那會也不知道呢麼,知道還能病成這樣?」

  商淮自嘲地扯了下唇:「您可悠著點,別氣了,我這還躺著呢,氣出問題了我都扶不住。」

  老家主已經不想再說什麼了,他徑直擺擺手道:「三天後我約了你橫家伯父的三女,甭管你這邊是什麼情況,給我滾去談婚期。」

  老家主也有自己的考量。若不是心有顧慮,也不想插手兒子的婚事,自己找的總比父母找的更喜歡,感情更好,可現在問題是那位小家主不管不顧,看上的就沒有要不來的,這若是打定主意要享齊人之福,要強奪呢。

  商淮默默拉下了被子蒙住臉,覺得荒唐,不想說話,不想爭吵的意思很明顯。

  老家主才不管,他太清楚自己這個不孝子的混賬德行了:「你也別擱這裝給我看,來前我問過羅青山了,你這身體三天後別說下床,就是上戰場也勉強上得。話我放在這,人我約好了,你不去,就直接按我們的日子來。」

  過了會,重重的摔門聲傳來,商淮這才坐起來,痛苦地揉了揉眉心。

  半個時辰後,陸嶼然知道了這件事,他將手中折本隨手遞給從侍,問:「淩枝還在殿下那?」

  從侍點點頭:「是。」

  陸嶼然笑了下,慢條斯理道:「挑個她在的時候,將這事說給殿下聽。」

  從侍躬身退下。

  淩枝這些天確實在溫禾安這,來的時候氣鼓鼓的,溫禾安看得新奇,要知道她一般有氣就撒了,不會撒自己身上。

  淩枝確實是回到溫禾安這才好幾天才徹底消化完回過神來,她哪肯吃虧啊,想明白後就要去理論,卻得知商淮病了,病得還挺嚴重,直接都用上羅青山了。

  悄悄走了趟回來,火還在,又添了鬱悶。

  溫禾安聽聞這事,陪著她,也笑她,但在她自己想清楚前並不開解分析什麼,只是拉著她練書法,美名其曰靜下心來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淩枝靜不下來,勉強畫了幾張,眼前都是商淮高燒不退的臉在晃。握著筆的手頓了頓,隨後一撂。

  見狀,溫禾安坐到她旁邊問:「想清楚要怎麼做了?」

  淩枝轉過頭,圓圓的指甲在桌面上點了點:「想不清楚。」

  「他就是不想將你讓給別人。」

  淩枝直勾勾地看她,嘀咕著說了句我知道,這幾天下來,她也不是傻子,怎能想不明白,只是:「你覺得我要怎麼做。」

  「阿枝,問問自己。你覺得商淮重要嗎,重要到能讓你捨棄一些東西嗎。」

  淩枝抿著唇不說話。

  兩天後,淩枝知道了天懸家欲與橫家結親的消息,當即甩了手中的玉佩,起身離座,臉上冷若冰霜。

  在場所有人,就連溫禾安就認為淩枝會去天懸家,可淩枝沒有。

  她回了萬里之外的陰官本家。

  和商淮鬧翻的那一天起,她開始猶疑不定,攔截了所有她和師兄有關的傳言,起先有效,後幾天又故態復萌,她就知道,或許要和師兄談一談。

  玄桑在淵澤之地,從前這裡困著妖眼,不與外邊連通,靈氣進不來,土質極差,入目一片荒蕪。他變著法費了大力氣為她種植花草果木,後因圈囚之事鬧翻,無人搭理之後,這邊很快就荒廢了。

  現在淵澤之地能稍微進些靈氣,花草樹木更易存活,玄桑這段時間都在這裡,親自種下一棵棵新苗,盼著來年春日萬物復甦,能漸漸撫平昔日嫌隙。

  聽到腳步聲,他放下手中果苗,淨手,直起身溫聲問她:「回來了?」

  「師兄。」淩枝在他身邊蹲下,看著地面上成排的蘿蔔坑,伸手指了指:「這都種的什麼?」

  玄桑也跟著她半蹲回去,側首順著她視線看:「都是你喜歡的。」

  淩枝「唔」了聲,她就近撿了根樹枝拿在手上把玩,在地面上戳戳畫畫,須臾鬱鬱道:「師兄,對不起。」

  玄桑難以置信地抬睫,身形僵滯,一時間難以動彈。

  他沒聽淩枝跟誰說過這三個字。

  淩枝撩起眼皮,她瞳仁在眼光下會呈現蜜糖色的光澤,因此時而甜蜜時而冷漠,對玄桑來說,此時就是冷到極致了:「先前答應你的,我要食言了。」

  玄桑眼前眩暈了下,他輕輕闔了闔眼,手肘撐在膝頭支撐身體重量,聲音艱澀:「他不同意?」

  「嗯。」她嗯這一聲恨恨的,聽聲音,也不是不憤怒。

  那位天懸家公子不同意在玄桑預想之內,他沒想到的是,淩枝會做出退讓。

  這世上原來有能讓她退讓的人。

  卻並不是他。

  「我以為,你不受任何威脅。」

  「我不受任何威脅。」淩枝毫不猶豫地接,臉上緊接著露出猶豫和愁惱,手裡的枝丫在地面上拖出細細長長的痕跡,跟他不知在分享還是抱怨:「但是師兄,我那天去看他,他很不舒服,瘦了很多。我覺得很心軟。」

  「那天他問我在不在乎他傷心難過,我大概是在乎。」

  玄桑聽不下去了。

  在她不知道什麼叫喜歡的時候,就口口聲聲說喜歡自己了,可她奪權,貶職,圈禁自己時,沒有心軟過。他心中最恐懼的是那座牢籠,最珍惜愛惜的是她這個妹妹,被最親近的人傷害,他在這片地方睡不安寢,食不下咽,也瘦了許多,她何時來看過,覺得在乎過。

  難道對商淮的喜歡就是真的,對他的就都是空話謊言嗎。

  玄桑驀的抬眼,問她:「我若說我不願意呢。」

  他站起來,有些失態,說不出是口不擇言,還是真情流露:「我若現在用手段,還能將你奪回來嗎。」

  「百餘年師兄妹情誼,全都拿來做籌碼,能否讓我們回到曾經。」

  他道:「如果我說……」

  如果我坦白,就算是在我以為自己喜歡溫流光的那年,就算是我做下此生最出格的事情時,心中也同樣想著我最疼愛的妹妹會需要什麼,才有蝶夢一事。

  淩枝丟掉手中的樹枝,也站起來,她眼睛黑白分明,聲音一字一句很是清晰:「師兄,我回家來,心中已有決定。」

  話到這種程度。

  玄桑如何不知,他唯有麻木站著,聽家主的決定。

  「我不愛深想許多事,那太累太為難了,我跟著自己走。我不會騙我自己。」

  淩枝擺手招來遠處伺候的從侍,往從侍托著的銀盤裡丟入自己的令牌,下了命令:「家主令,玄桑今日後不再留守淵澤之地,依其資質能力,任大執事,與蘇韻之一起分管南北域,代行家主之權。」

  當然。這天家主下的命令不止這一條,傷心的人也不止淵澤之地中這一位。

  老家主所說與橫家之女的事,商淮自然沒去。他還在府中窩著,養情傷,事多時會換上官服上朝,事少時進密室修煉,這天一聽,發現還挺巧,人家姑娘也沒去,剩下兩家大人面面相覷,吹鬍子瞪眼。

  他等著四方鏡轟炸一一免不了這一波,過了就過了。

  老頭年紀大了,受了刺激,總得讓他發洩發洩。

  沒過一個時辰,他倒是真的收到了轟炸,來自四方鏡上數十道氣息,有好友的,同僚的,更多還是家中親人的。

  半個時辰後,他撐著雙臂抵在了陸嶼然的書案邊上,難以置信,連著「呵」了好幾聲,將四方鏡上的消息是看了又看,發現沒錯,雖然表述各有不同,可事情是同一樣事情。

  「這些陰官要做什麼?」商淮道:「淩枝下了什麼命令?」

  「不是,我今天可沒去啊,我連腳都沒挨著那!」

  覺得不對,他換了種說法:「……她才是負心人,她現在要抄了我家嗎!」

  陸嶼然氣定神閒,看來是早就收到了消息。

  商淮問:「你不管的?事情發生在巫山!」

  陸嶼然眼皮都沒抬:「有什麼好管的。」

  他伸手壓了下他的肩,說:「陰官家家主未來的道侶,若非出身本家,須裡裡外外調查清楚。調令一早就擱到我案頭上了,這個理由,我難道能替你拒絕?」

  說罷,他輕飄飄道一句:「恭喜。」

  「沒看出來,你還有這本事。」

  這次商淮沒有反唇相譏。

  他啞巴了,好半晌,喃喃問:「她人呢?」

  「不出意外的話,還在天懸家府上,和你家老爺子攀談,聊『近況』。」

  他們、他們兩那叫聊天?那叫聊近況嗎!那不是老頭單方面挨訓嗎。

  難怪誰都發了求救消息,就老頭安安靜靜的,一點消息也沒。

  商淮掛好四方鏡,火急火燎地開出空間裂隙回家解救老頭去了。

  回到家,發現場面果真不太好看,商淮三言兩語將人都支走,去看淩枝。自打他進來,她便一直冷淡環著雙臂,不置一詞,商淮將她牽到自己曾經住的小院裡,門一鎖,便閉著眼睛親她。

  淩枝起先還不動,可恨他使勁渾身解數,觸的都是她最能動情的地方。

  她狠狠在他的唇上咬一口,咬得深出印子,滲出血跡,這才舔一舔唇:「你太過分了。不會有下次。」

  見她並不完全開心釋懷,商淮牽著她要回王府,又問她:「那日你說從淵澤之地帶出來一樣好玩的,帶了什麼?」

  淩枝將嘴裡的糖果嚼碎:「沒了。過時不候。」

  「走,我現在帶你去看些更好玩的。」

  淩枝歪了歪腦袋:「是什麼?」

  「這段時間閒在府中沒事,試著做了幾個你覺得有意思的傀儡,加了畫仙的銘紋,顏色極豔麗。」

  淩枝一聽,心情好點了:「不是要我自己多保重?你做這些幹嘛。」

  「答應你的。」商淮看了她一眼,道:「想著等做好後找個時間跟溫禾安說說情,讓她偷偷帶給你。」

  淩枝覺得他很不切實際:「你求她也沒用,她肯定會告訴我。」

  這倒確實是。

  在偏向淩枝這點上,溫禾安可太有原則了。

  不得不說,商淮能不知不覺俘獲家主的心,是懂怎麼哄她的。這不,淩枝往王府裡一坐,三碟糕點下肚,跟在幾個花燈傀儡屁股後面轉了圈,在太陽最好的時候已經坐在鞦韆架上靠著他昏昏欲睡了。

  今天就算了。

  畢竟,知道他可能要和別人談情說愛的時候,她的憤怒確實能夠將天懸家整個掀垮,將心比心,也就可以理解了。

  這兩人還跟之前一樣生活,只是心比那時候離得更近了。

  大部分時間開開心心,尤其是淩枝,心情好的時候她跟著商淮出門交朋友,去山裡認識各種野菜,菌類,撿了曬乾煮湯喝,挖筍,垂釣,溫禾安時不時能收到他們在各地各種稀奇古怪的據說美味的東西,於是當天晚上,她和陸嶼然住的宅院裡也跟著香氣四溢。

  心情不好的時候,她會喜歡幹點有挑戰性的事。比如跟陸嶼然理論為什麼在他手下幹活的臣子那麼苦命,一年休沐才幾日,忙的時候到家都到深夜了,說著說著,他們還和那時候一樣要去水裡決鬥。

  等硝煙平息,陸嶼然將在邊上看戲的溫禾安拽到懷裡鎖住,咬她耳朵問什麼意思,見死不救,偷看熱鬧?

  而商淮已經在糾結地算要不要找同僚換班,帶家主去水裡住幾日。蓋因每回家主開始找陸嶼然的茬,就意味著她後面一段時間空閒,且她已經很是無聊了。

  日子就這樣過著,一晃好幾年,順其自然的,一天淩枝突發奇想,想成親,想大辦結契禮。

  傳言商淮聽到這話,險些哽咽。

  於是便辦,大辦。

  結契禮辦得分外熱鬧,能不熱鬧麼,許多細節甚至都是溫禾安敲定下來的,君主私庫裡的東西不要錢地往外拿。九州有名有姓的人都來了,陰官家的人也都齊得不能再齊,唯獨少了一個人。

  玄桑沒來。

  離開淵澤之地後,他將一腔心力都放在了陰官家庶務上,起先幾年,他偶爾也會回來,回來時都恰是淩枝與商淮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起摩擦的時候。

  除了淩枝不再說喜歡他,他們的相處也還跟師兄妹時一樣。

  這些年,他更深刻地意識到,曾經自己渴望自由,渴望反抗,可實際上,他才是最畏懼改變的那個。

  他特別想從中作梗,用無數種辦法拆散他們,可又擔心再做一件錯事,他和淩枝連師兄妹也做不了。

  所以也只好如此。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無聲等待。

  在他們結契之前,玄桑回來與淩枝見了一面,兩張桌子斜面對擺著,明明前半天還因為一些事不太開心,吃飯時又成了無憂無慮的姑娘,果斷,直白,還有一種被精心呵護的幸福。

  她喝了酒,臉頰微紅,大大方方地道:「師兄,你不要再等我了。」

  玄桑驚詫於她居然也能看懂這些東西了。

  她抬眼說:「師兄,我現在知道什麼叫喜歡了。」

  玄桑唯有沉默,半晌,他起身轉到她桌前,慢慢彎腰將靈戒取下:「這些都是師兄留給你的,從你很小時就開始攢了,就當賀禮,那日我人就不來了。」

  淩枝點頭頷首:「好。」

  那夜裡爆竹煙花不停,淩枝衝進火花中欣賞了好半天,都是火樹,火花,她能精準地給溫禾安指出哪一朵和哪一朵之間的差別,看得身邊人嘖嘖稱奇,李逾覺得不對,一問,才知好家夥,她最近對這東西有濃鬱的興趣,方才指出來的那些,都是她和商淮一起做的。

  這夜陰官本家爆竹放到天明,徹夜不絕。

  南域海邊的陰官駐守地死寂一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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