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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第九部
(十九)
徐志摩騎車到學校去了。
幼儀挎著草籃子走到老約翰的雜貨舖。這是一棟式樣很奇特的石頭房子,貨架上陳列著錫蘭的紅茶,巴西的咖啡,古巴的砂糖。
雪茄,還有釣魚的用具,法國的葡萄酒等等。老約翰看到幼儀,就拿下嘴裡的雪茄,脫了脫帽子,含笑打了個招呼。"您好!夫人。"
"您好,約翰先生。我要糖、咖啡、奶粉、白脫,還要幾個水果罐頭。"
"要櫻桃的還是菠蘿的?"
"每種都要幾罐好啦。"幼儀的英語還不純熟。
老約翰一面往籃子裡裝東西,一面對幼儀說:"您就是中國的徐太太吧?徐先生真是個可愛的青年。除了衣服和血統,他其他方面都像個標準的歐洲人。"
"唔?"幼儀微微一笑,"您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看法?"
"怎麼說呢?"老約翰揮一下手,"氣質吧?他有英國貴族出身的青年紳士的那種教養。"
"您太誇獎了。他倒常對我說,約翰先生是個好心的老人。"
老約翰聳聳肩膀。"我是個誠實的商人。我希望我的顧客對我滿意。"
老約翰把裝好東西的籃子放在幼儀面前,報了一個錢數。
幼儀付了錢。
"……有徐先生的一封信。夫人要帶回去嗎?十點鐘來的。"
"信?"幼儀揚起眉毛。
老約翰從櫃台的抽屜裡拿出一封紫色的信。
幼儀接過來看了看信封上的字,又遞給老約翰。
"還是讓他自己來取吧。"
"好,好,一樣。"老約翰又把信放回原處。
"約翰先生,您真好。我們都喜歡您。"
"我不幸喪妻,"老約翰用濃重的鼻音說,"女兒在加拿大。一個人.太寂寞了。開一個小舖子,有人來買東西,談幾句話,也是一種樂趣。"
"再見了,約翰先生。"幼儀提起籃子往回走。
"再見!夫人!"老約翰對著她的後背說。
籃子真重啊。幼儀感到疲憊極了。
"您不應該寫這樣的信,更不應該把它寄給我。"徽音倚在一株大樹上,氣呼呼地說,胸脯起伏著。
志摩的心往下一墜。"你不喜歡我的感情呢,還是不喜歡我的表白?"
"您表白了不適宜的感情,我不喜歡這種感情;您這麼輕率地表白,我不喜歡這種表白。"
"我的感情是真摯的,我的表白是坦誠的。你不能不感動,不能不接受。徽,我不相信,不相信你的拒絕是由衷的。"
"您認為我現在的生氣是假裝出來的嗎?"徽音走到志摩面前,看著他的眼睛。
"我知道,你生氣是因為發現自己心裡的感情與我同樣「
"我心底的事您看得那樣清楚?"
"我不是說過嗎,我們是那麼的相似,我瞭解你就像瞭解自己一樣的透徹。"志摩伸出雙手抱住徽者單薄的兩肩,"兩個生命的真摯相愛,就像兩顆星球的相會,是千載罕見的奇跡。徽,神秘的幸福之門已經被他人的手杖點開了,讓我們手挽手跨過去吧。有了愛,就有一切。我們會像赫拉克勒斯一樣有力量,能將庸俗的世界扔得遠遠的。"他俯下頭,"看著我的眼睛。看進去,看進去,你就會看到我的心已經為你而破碎,在一滴一滴流著血。"
他用力地搖著她,她在他的手下顫抖著。
她的心也在顫抖著,像一片即將墜落的黃葉。面對著這樣如洪水般沖湧過來的愛情,自己能夠緊閉心房嗎?她低下了頭。緊緊揪住自己的心。掙扎、抗拒。天堂的基地是別人的痛苦。有什麼權利去傷害另一顆女人的心?僅僅為了自己的愛。有了損害,這愛能純潔能完美嗎?縱然那婚姻是無視雙方個人意志的產物,畢竟維持了六年之久了呵,仍況那個女人是多麼的善良、溫存、懂事!勝利本身就是失敗。道德上的虧損,心靈上是不會安寧的!
終於,她抬起了頭,將志摩的雙手推開。
"您錯了,徐兄。我不是您的另半個靈魂。正因為我們太一致了,所以我們不能成為相互的補充。我們永遠只能平行,不可能相交。我們只能有友誼,不能有愛情。"
"徽徽,你聽我說,我們——"
她用手摀住自己的耳朵。
"聽我說吧。徐兄,您,待我可好?"
他用力地點點頭。
"那就聽我的話,忘了我。"
她說完這話,突然撒腿向樹林深處奔去。
志摩呆立在那裡,依然地喊著:"徽徽!徽徽!"
她奔著奔著,樹枝抓亂了她的頭髮,勾破了她的衣裳。她還是沒命地奔著。她絆倒了。她撲在厚厚的落葉層上,再也爬不起來了。
志摩的叫喊已經聽不見了。她大聲啜泣著。
"我母親不在我身邊,大地呵,你就是我的母親!女兒在向您訴說,您聽見嗎?"
她向大地一字字一句句地訴說自己的愛,自己的痛苦。
哭啊,說啊,她準備在這兒哭一輩子,說一輩子。
(二十)
從他坐在沙發裡那副如坐針氈的姿勢上,從他抽吸香煙的猛勁上,從茶几上那杯一口也沒有喝的咖啡上,從那幾本攤在膝前半晌沒有翻過一頁的書本上。幼儀感覺到他心情紛亂之級。
她有點憐憫他。
她考慮了一下,決定在這個時候對他講出自己的打算。她已經想了好幾天了。沒有別的選擇,只有這樣。這幾天來,她獨自一人默默地承受了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的巨大的風暴,想也沒有想到的風暴。這種風暴對女人來說是夠不幸,夠痛苦的了。她沒有哭泣,也沒有吵吵嚷嚷,真的做到了不露痕跡。因為這算不上是什麼醜事,她甚至感到這是正常的,必然的,難以逆轉的。像一次地震,像一次戰爭。犧牲者固然淒慘,但能怨誰去?只是來得太突兀,一時難以平靜地認命罷了。
她要講,必須在這個時刻講。她不知道他遇上了什麼事,總之與紫信封有關,總之不是舒心事。她不怨恨林小姐,她還小,她對自己的情意是真誠的。她也並不十分怨志摩,林小姐比自己可愛得多。但是她決定現在講。這會使他紛亂的心緒更紛亂,緊張的神經更緊張;她會愉快的,她需要這份愉快。她畢竟是一個女人,畢竟是一個凡人。
"志摩。"
他沒聽見。
"志摩。"
"哦,什麼事?"他感到幼儀的聲調有點異樣。特別的冷靜,特別的平板。
"我想離開這裡。"
"離開這裡?"志摩跳了起來,"回國去?"
"不,去德國。"
"德國?"這時,他才完全從自己的思緒裡走出來了。"為什麼?"
"嗯……"幼儀在選擇著自己的答語,"劍橋大學我進不去,其它學校我不想念。有好幾個朋友在柏林,不愁沒有住處。先讀一年德文,再想辦法進柏林大學。我想這總是辦得到的。"
"你不喜歡這裡?"
"是的。我不喜歡這裡。"
"你以前不是這樣說的。"
"是的。現在我這樣說了。"
"這是真實的原因?"
"你想聽真實的原因嗎?英國人似乎不是那麼坦率的。"
"哦……"志摩思忖了一會,緩緩地說:"你有決定自己行動的自由。"
"來英國後,我對自由這兩個字,的確懂了不少。"
志摩端起涼咖啡,喝了一口。
"我送你去柏林吧。我也想去那裡住一段時間。"
"你捨得?"幼儀斜睨了他一眼,"劍橋大學,史密斯夫婦,老約翰雜貨舖——裡的香煙?"
"幼儀,我有話對你說。你坐下。"
"不用了。這番話,留到德國去說吧。"
三星期後,他們到了德國柏林。
不過,那番話,志摩沒有說。替幼僅安排好了一切,他就返回英國了。
志摩星期六回到倫敦,第二天就去林家。
敲了很久的門。志摩吃驚了,心"別別"地跳。
半晌,一個不相識的老婦人出來開門。她耳朵半聾;纏了半天,志摩才弄清楚:林家父女突然回國了,上星期四走的,在倫敦僱用的僕人都辭退了,老婦人是房東派來看房子的。
志摩只覺得一陣昏眩,差一點站立不穩。
老婦人問他怎麼啦?
他惘然,像一個在沙漠裡迷失方向的人,不知道該往何處邁步。
過了好久,他對老婦人大聲說道:"我是原先中國房客的朋友。我不知道他們已經走了。我在這裡待一會兒可以嗎?"
老婦人望望他,點了點頭。"您離開的時候,請把大門關上。這兒太冷,我到廚房去了。"
客廳的門開著。裡面空蕩蕩的,傢俱全用褐色厚布罩起來了,百葉窗下著,陰暗、冷清,彷彿多年沒有人居住了。
他掀開蒙在鋼琴上的布,打開琴蓋,隨手彈了幾個音,聲音空曠、單調、死板,像山谷裡的伐木聲。就是這黑白相間的琴鍵,在徽音那十隻纖細修長的手指下流瀉出美妙無比的樂曲;多少個夜晚,宗孟轉身去書齋小歇或寫文章,自己就坐在那邊的沙發上抽煙,聽她彈奏一首首動人的曲子……何須言談文字?這行雲流水般的旋律,回資在兩人的靈魂裡,而兩人的靈魂又在這美妙的旋律裡交融起來,他們就是這樣的相知相親著。
人走了,房子裡一股寂寞味。他感到徽音那溫馨的生命氣息正在逐漸由濃到淡,一絲一縷地飄散、消失。
他上樓,進了徽音的臥室。
這才真叫死寂哪。少女閨房的神秘早已蕩然無存,那些傢俱就像一群被遺棄的孩童,張著空洞、可憐的眼睛,木然地瞪視著他。
活氣,生命的活氣,從頭頂流到腳底,被冰涼的地板吸走了。
他癡癡地站在那裡,覺得腦子、心臟、血管都銹住了。
他去敲響狄更生家的大門。
老人戴著中國小帽,坐在轉椅上,交給他一封宗孟留下的信。
信裡,"雙栝老人"。說得很含糊:倉促返國,未及面辭,非常抱歉。
祝學業日進。後會有期,國內再見。
這種含糊的措辭增加了他的疑竇。他拖著疲沓的步子回沙士領去,路過雜貨舖,老約翰叫住他,又拿出一封紫色的信。
他哆嗦著手拆開信,裡面的文字就像五線譜上的音符,抖著、跳著,一個字也沒有看懂。他抬頭前望,房屋、樹木、行人都在旋轉。他踉蹌一下。
"啊,徐先生,您身體不好?進來喝一杯咖啡吧?"老約翰說。
"不啦,謝謝您。"志摩說,"我沒什麼。再見!"
回到家裡,扭開燈,坐在桌前,他又把信打開。
志摩:
我走了,帶著記憶如錦金,裡面藏著我們的情,我們的誼,已經說出和還沒有說出的所有的話走了。我回國了,倫敦使我痛苦。我知道,您一從柏林回來就會打火車站直接來我家的。我怕,怕您那沸騰的熱情,也怕我自己心頭絞痛著的感情,火,會將我們兩人都燒死的。原諒我的怯懦,我還是個未成熟的少女,我不敢將自己一下子投進那危險的漩渦,引起親友的誤解與指責、社會的喧囂與非難,我還不具有抗爭這一切的勇氣、和力量。
我也還不能過早的失去父親的寵愛和那由學校和藝術帶給我的安寧生活。我降下了帆,拒絕大海的誘惑,逃避那浪濤的拍打……
我說過,看了太多的小說我已經不再驚異人生的遭遇。不過這是誑語,一個自大者的誑語。實際上,我很脆弱,脆弱得像一支暮夏的柳條,經不住什麼風雨。
我忘不了,也受不住那雙眼睛。上次您和幼儀去德國,我,爸爸、西瀅兄在送別你們時,火車啟動的那一瞬間,您和幼儀把頭伸出窗外,在您的面孔旁邊,她張著一雙哀怨、絕望、祈求和嫉意的眼睛定定地望著我。我顫抖了。那目光直進我心靈的底蘊,那裡藏著我的無人知曉的秘密。她全看見了。
其實,在您陪著她來向我們辭行時,聽說她要單身離你去德國,我就明白你們兩人的關係起了變故。起因是什麼我不明白,但不會和我無關。我真佩服幼儀的鎮定自若、從容裕如的風度,做到這一點不是件易事,我就永遠也做不到。她待我那麼親切,當然不是假裝的,你們走後我哭了一個通宵,多半是為了她。志摩,我理解您對真正的愛情幸福的追求,這原也無可厚非;但我懇求您理解我對幼儀悲苦的理解。她待您委實是好的,您說這不是真正的愛情,但獲得了這種真切的情份,志摩,您已經大大的有福了。儘管幼儀不記恨於我,但是我不願意被人理解為拆散你們的主要根源。她的出走使我不能再在倫敦居住下去了。我要逃避,逃得遠遠的,逃回我的故鄉,讓那裡濃蔭如蓋的棕櫚、幽深的古宅來庇護我,庇護我這顆不安寧的心。
我不能等您回來後再作這個決定。那樣,也許這個決定永遠也無法作出了。我對爸爸說,我想家,想故鄉,想馬上回國。他沒問什麼,但是我知道他一切都清楚,他瞭解我,他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同意了。正好他收到一封國內的來信,也有回國一次的意向,這樣,我們就離開了這留著我的眼淚多於微笑的霧都。
我不能明智如那個摔碎瓦盆頭也不回的阿拉伯人,我是女人,總免不了拖泥帶水,對"過去"要投去留戀的一瞥。我留下這一封最後的紫信——紫色,這個我喜歡的哀愁、憂鬱、悲劇性的顏色,就是我們生命邂逅的象徵吧。走了。可我又真地走了嗎?我又真地收回了留在您生命裡的一切嗎?又真地奉還了您留在我生命裡的一切嗎?
我們還會重逢嗎?還會繼續那殘斷了的夢嗎?我說不清。一切都交給那三個紡線的老婆子吧,聽任她們那神秘的手將我們的生命之線拉扯成怎樣,也許,也許……
只是,我不期待,不祈求。
徽徽
P.S.這一段時期您也沒有好好唸書,從今您該平靜下來,發憤用功,希望您早日用智慧的光芒照亮那灰暗的文壇!
志摩頹然倒在沙發裡。
就這樣的,走了嗎?他簡直有點難以相信。但這是真的,人,已經走得遠遠的,無影無蹤了,再也找不到了。不會再見到她笑意盈然地出來開門了,不會再聽到她輕輕的呼喚聲——徐兄了;再也聞不到她那如麝的溫香了。這是實實在在的,無可置疑的;詩籍舖,福也爾,藍色咖啡館,威斯敏斯特教堂,郊區的白樺林……一切都還在他的生活裡,可是唯獨徽音卻消失了,沒有了,不會再來了!
那麼突然,那麼措手不及,就像是迅雷之後緊跟著又是一個霹雷,一下子就把他的神思、心境、生活徹底地炸碎了,一下子把他從熱烈的希望、懇切的吁求、真誠的呼喚、信心十足的預料中將出來扔到了荒漠無垠的曠野裡,這叫一個二十六歲的多愁善感的青年如何去承受?
(二十一)
志摩將自己緊關在房間裡整整一個星期。桌上的煙蒂堆得像小丘,咖啡喝去了滿滿一鐵罐。房間裡亂得好像剛剛經過沙皇憲兵的搜查。
幼儀走了,這兒就只是單人宿舍而不是家庭了,"家庭"這個概念的一切內涵和外延都不存在了。幼儀走了,本來志摩的心情可以鬆快一點——他越來越為缺乏愛情烈焰的夫妻生活感到羞愧,他越來越意識到這種同居生活實際上已將自己和幼儀置於難堪的地位。雖然由幼儀突然提出來分離是他始料所不及的,雖然這種分離來得早了一點,雖然幼儀懷著痛苦、絕望、犧牲的決心而走是不符合他原先的設想的,但既然來了,就讓它來吧,遲早總有這回事,一切都還來得及商量和解釋,所以陪她去柏林時志摩的心情倒也不很沉重。然而,徽音的走,卻使他內心的平衡徹底被破壞了。
他深深地陷於苦惱中,像一條魚沉入海底。
他什麼也不想,不回憶,不冀求,只是麻木地緊緊擁抱著苦惱。
慢慢地,魚兒游了上來,透出水面吐出氣泡。狄更生的告誡起了作用。他甦醒了。生命的機能和活力又回到了身子裡。有時,理想主義者比現實主義者更有力量,因為對他們來說,事物永遠是美好的,太陽每天從東方升起。希望的新蕾不斷從痛苦的枯枝上綻出,儘管帶著幻想的色彩,但是破滅的痛苦摧毀不了幻想的韌性。
回過頭來一想,徽音是個天上人間絕無僅有的少女,她應該有既帶理想色彩又有現實美滿的愛情與婚姻,何苦將她牽進一個既有孩子又必須在鬧一鬧中離婚的不幸男子的生活泥沼中來?
他推開門,走出了沉悶的房間,騎上自行車。
路過老約翰的店舖,老人喚住他,遞了一包"DUNHILL"香煙過來。"好幾天沒有見到您了,病了?"
"病了一場,現在好了!"
"這幾天紫色的信也沒來呵。"老人狡黠地眨眨眼。
"以後也不會有了。"車子已經駛出一段路去了。
他使出所有的力氣踏著車子,不一會兒,汗出來了。心情頓時舒暢多了。輪子飛快地滾著,輕捷、自在;愈近康橋,苦惱愈少;清風吹掉一些,陽光抹掉一些,旎旖景色再融掉一些,到學校,他已經像一個神話裡的再生的孩子,身心愉快地走在草坪上……
幼儀走了,徽音走了,史密斯夫婦去羅馬探親了,西瀅忙著讀書,狄更生先生不常在倫敦,朋友們忙著各自的事情。他孤獨。
孤獨——絕對的孤獨——使他神智清明、心平氣和,孤獨使他遠離紛擾、柔情滿懷,孤獨使靈感和創造力湧進心頭,孤獨使他認識了自己,孤獨使他有了新的發見,發見了真正的康橋,儘管他在這兒已經過了一個春天,但是除了幾間教室;圖書館和兩三家吃便宜飯的茶食舖子外,他什麼也不知道,整個康橋對他仍是個陌生的世界。現在,孤獨使他脫淨俗念,赤條條無牽無掛。他和康橋面對著面,雙方都敞開然抱,他走進了康橋的心裡,康橋走進了他的心裡。
康橋的靈性全在一條河上:康河(River earn)。
水很平靜,幾乎看不見它在流動,明淨,清澈,游魚細石,直視無礙;站在岸頭的草叢裡,影子靜靜地映入水中,鬚眉畢現,又染上一層光亮的碧色,你能說這不是自己的靈魂嗎?
志摩隨口吟出波特萊爾的詩句:
波平有如大明鏡
照著我失望的靈魂
趕緊走開吧,真怕久看下去,會像那息索斯,跌落水中,化作水仙……河上有座三環洞橋,古舊的木柵,斑駁的蒼苔。在上面一立,風吹動衣袖,宛若畫中人。
看一回凝靜的橋影,
數一數螺細的波紋:
我倚暖了石洞的青苔,
青苔涼透了我的心坎……
心與神都化入恬淡的境地之後,他需要的便是激動的快意了。
他最喜歡的是玩那種不用划槳的長形平底、稱做Punt的船;站在船上,拈起一根長篙,往波心裡一點,敏捷、輕盈,船身便轉出橋影,翠條魚似地向前游去……帶一卷書,走十里路,選一塊清靜地,關心著石上的苔痕,關心著敗草裡的花鮮,關心著天上的雲霞,關心著新來的鳥語,讀點心愛的書,倦了,和身在芳草芊芊處尋夢去——還能想像什麼比這更適情更適性的消遣?
走得更遠些,到格蘭騫斯德村,那兒有一個果子園,坐在碩果纍纍的樹下喝茶,花果會落進茶杯,鳥雀會飛到桌上來啄食……暮色稠了,聖瑪麗教堂晚禱鐘響了,晚上有個河畔音樂會。找一個地方抱膝坐下。穿白色罩衣、系紅領帶的唱詩班用四部和聲唱十七世紀的英國牧歌,唱亨德爾的《彌賽亞神曲》,成百支蠟燭浮在康河上,像墜落的星天;優美、寧靜、和諧、莊嚴,在這歌聲和燭光的默契裡悄然地溶入了他的性靈……
秋天,他在靜僻的林蔭道上撿拾落葉;
冬天,他在漫漫的雪地裡尋覓鮮艷的紅藏花;
清晨,他清新得猶如一顆露珠,大聲地整篇背誦拜倫和雪萊的詩。
黃昏,他騎著自行車追趕那向西沉落的太陽。一條寬廣的大道,無站無終;迎面過來一大群羊,夕陽在它們背後放射著萬縷金光,在大自然這神奇的美面前,他跪下了……
劍橋孕育了他的詩魂,重新塑造了一個志摩,將雜質從他的生命裡剔除了。
他昇華了。婚姻和愛情的錯誤與痛苦已經不再損害他了。
潮濕、陰冷的冬天過去了,幼儀來了一封信,叫志摩到柏林去一次。一月,志摩到達柏林。不久他的次子德生(彼得)誕生了。
志摩親自照料產後的幼儀。
經過這次分離,兩個人都更冷靜,更成熟了。
"志摩,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談談……寫信太費神思,還是面談好。"幼儀躺在床上說。
"這次……不要談了吧,你的身體還很虛弱……急什麼呢。"
"就權作閒聊吧。"
志摩不做聲了。
"到了柏林後,我想了很多,主要是關於我們兩人的婚姻……"
志摩瞧著幼儀的嘴,想制止她。幼儀擺擺手。
"我無意中讀到一本小冊子,裡面有彌爾敦、馬克思等人關於婚姻和離婚問題的論述,讀了以後感想很多。我知道,你對我是沒有愛情的……"
"你少說點吧,會累壞的!"
"不、這也是我對你的最後談話了。我說輕點慢點,不礙事的。你是一個善良的人,這我知道。我無法贏得你的愛情,這是我福薄,完全不能怨你……"
志摩的眼淚快要掉下來了,幼儀卻並不傷感。
"阿儀,我求求你,別再說了!"
"志摩,讓我說完吧。我想過了,前前後後,翻來覆去都想過了。既然你對我沒有愛情,我們繼續在一起過夫妻生活,還要生育,對你我來說都是可悲的,所以我決心來德國;既然這樣不明不白地拖著吊著,有名而無實,倒還不如乾乾脆脆合法合理地……"
志摩掩面而泣,久久把頭掩在掌心裡。
"志摩,何必傷心呢?你太容易動感情了,所以你總是吃苦頭。"
志摩淚流滿面地抬起頭,哽咽地說:"阿儀,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對你陪不是!你不痛苦不傷心是假的!是因為你的理性比我堅強,能夠自製!我本來想對你說,向你提出離婚,因為這不自主、沒有愛情的生活是絞殺我們生命活力的繩索;我本來想讓你讀了一段時期書以後真正認識到自由的含義,再心平氣和地在自由的意志下償還彼此的自由,想不到現在,由你主動提出來了!"
"你提,我提,不是一樣?這才是平等、自由呢。"
"不,阿儀,小彼得剛剛出世,照中國人的良心,我何忍……"
"這又何妨!"幼儀平靜地一笑,"既然有了悟覺,遲早有何區別?小彼得明年也是小的,後年也還是小,離他成年,還早著哩,你又拘泥起來了。"
志摩跪在幼儀床前,緊握她的手。"阿儀,你為我而犧牲……。"
"不是犧牲,志摩,這樣說你又自相矛盾了。"幼儀也緊握住志摩的手,"如果說,去年來柏林時我是抱著犧牲的心情的話,那麼,此刻,就不是了,完全不是了。我還你自由,也向你索還我的自由」
"阿儀,答應我,永遠做我的知己,好朋友。我們的阿歡和彼得,永遠是聯結我們的友情的紐帶……"
"當然!"幼儀笑了,捧起埋在床褥中間的志摩的頭,"滿月以後,我們就把手續辦一辦,然後我陪你去柏林各地玩玩。你寫封信去叫西瀅也來玩玩吧。"
三月,春風吹開百花的季節,志摩和幼儀,由吳經熊和金岳霖二位作證,在柏林正式離了婚。
志摩的心情是沉重的。看著襁褓中的小彼得那可愛的模樣,想起這個小嬰孩的父母已經不再是夫妻,志摩只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難受;倒是剛剛坐滿月子的幼儀勸他打起精神來,丟開一切領惱,勇敢地面對新的生活……
西瀅應約來了,志摩同他和魏禮賢一起去了魏瑪、耶拿,訪問了歌德和席勒的故居。這次在德國,他還結識了徐悲鴻。
回到康橋後,家裡的信來了。父親狂怒的呵責聲從紙上直跳出來,指責他不孝不仁,忘恩負義,聲明寧可不要兒子卻不能不要媳婦,張幼儀可以不是徐志摩的妻子,卻不能不是徐家的少奶奶。
梁啟超老師的勸阻信也來了:
……其一,萬不容以他人之痛苦,易自己之快樂,弟之此舉,其子弟將來之快樂能得與否,殆茫如捕風,然先已予多數人以無量之苦痛。其二;戀愛神聖為今之少年所樂道……茲事益可遇而不可求。……況多情多感之人,其幻想起落鵲突,而滿足得寧貼也極難,所夢想之神聖境界終不可得,徒以煩惱終身已耳。……嗚呼志摩!天下豈有圓滿之宇宙?……當知吾倍以不求圓滿為生活態度,斯可以領略生活之妙味矣……若沉迷於不可處得之夢境,挫折數次,生意盡矣,郁邑詫傺以死,死為無名,死猶可也,最可畏者,不生不死而墮落至不復能自拔。嗚呼志摩,可無懼耶!可無懼耶!
任公是志摩最崇敬的師長,父親的責備可以置之一邊,老師勸訓斥卻不能不作解釋。
他揮毫作答:
……我之甘冒世之不韙,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兇慘之苦痛,實求良心之安頓,求人格之確立,求靈魂之救度耳。人誰不求庸福?人誰不安現成?入誰不畏艱險?然且有突圍而出者,天豈得已而然哉?
我將於茫茫人海申訪我唯一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嗟夫我師!我嘗奮我靈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熱滿之心血,朗照我深奧之靈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輒欲麻木其靈魂,搗碎其理想,殺滅其希望,污毀其純潔,我之不流入墮落,流入庸德,流入早污,其凡入微矣!
吾愛吾師,否更愛真理。志摩深信理想的人生,必須有自由,必須有愛,必須有美。他深信三位一體的人生是可追求的,可以用純潔的心血培養出來的。
僵持了一段時間,父親的第二封信來了。簡短而冰冷的兩點決定:一,將幼儀收為寄女,侯其回國後仍在徐家掌權理財;二,兒子既然不願尊重家庭和父母,可以永不回來,並從即日起,停止一切費用供給。
父親的憤怒沒有使他懼怕,但父親的不寬恕、不諒解,冷淡、摒棄,卻使他異常痛苦。
他來到康河邊。
每當他煩憂或是痛苦的時刻,他就來到這裡。靜靜地坐在河邊草地上,凝視那清徹的、面上鑲著一層幽幽藍光的河水悠悠流逝。他將自己的心事,一字一句,無聲地告訴河水,就像對一個知心朋友傾訴衷腸。他隨手採摘一朵小花,一瓣一瓣地丟到河裡,讓它們在水上沉浮幾下,然後飄流到遠遠的地方去。
花丟完了,他的煩憂和痛苦也緩解了。
他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西天正染著他最愛的嫩青與鵝黃的和色。一顆鑠亮的初星從雲堆裡爬了出來。
他畢竟是自由了。意志和力量都是屬於自己的,它仍歡快地在生命裡撞擊著,喧鬧著。
他赤著腳從荊棘上踏了過去……
(二十二)
這段時期,他的詩情竟如山洪暴發,不分方向的亂衝,生命受到猛力的震撼,什麼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間散作繽紛的花雨。
他收攏花雨,珍重地捧著,要找一個崇拜的對象奉獻上去……
分不清是雨還是霧,灰色的冰涼的,打濕了倫敦,打濕了走在倫敦街道上的行人。
一頂頂黑傘,小小的圓形,庇護著下面的身子。
有人翻起大衣的領子,沿著店舖的廊簷疾走。
汽車在泛著光亮的鏡子般的馬路上開過去。濺起水珠。
志摩身穿雨衣,右手舉傘,左臂下夾著幾卷一個朋友還給他的中國字畫,在海姆司維特徘徊著,不時停下來詢問行人和路警。
他在找彭德街。在倫敦找一個不知名的地方是困難的,要在回街曲巷中繞來繞去。
彭德街到了,他一家一家地數過去.十號,一樓一底的小屋。
志摩在門毯上擦乾鞋底,收起雨傘,拉響門鈴。
開門的是麥雷先生。
"呵,徐先生,歡迎!"主人讓志摩在套著彩色畫套的沙發上坐下,伴著他喝茶。
鵝黃色恬靜的燈光照映著壁爐架上的瓷器擺件和牆上的油畫、水粉畫。
麥雷是詩人、評論家,曼殊斐爾的丈夫。他與志摩是在一個文藝沙龍裡結識的,兩人談得非常投機。幾天前,他倆在一家咖啡店裡談詩論文,志摩告訴他,中國現代小說受俄國體家影響最大,麥雷聽了非常高興,因為他和曼殊斐爾最崇拜的就是陀思妥也夫斯基和契河夫。麥雷拿起桌上的菜單,在背後寫上了他的住址;邀請志摩星期四晚上去他們家會會曼殊斐爾。
志摩和麥雷先生談了一會詩畫,便問起曼殊斐爾。
"今天天氣太壞,她不能下樓了。"麥雷先生向他解釋。
徐志摩感到很失望。
麥雪又說:"如果徐先生不介意,不妨上樓去一見,如何?"
志摩喜出望外,立即隨著安雷走上樓去。
走進房間,志摩一下子就被眩目的色彩包圍了。
海洋顏色的牆紙,幾幅印象派的油畫,緋色罩子裡透出的燈光,舖著鵝黃緞罩的大床,褐色的傢俱,淺藍的窗簾,棗紅絲絨的拖地長裙,閃光的絲襪,嫩黃薄綢上衣,白的珍珠項鍊,烏黑的短髮一一濃艷艷燦爛爛的色彩,竟是一片背景,只是為了襯出娟秀清麗的容顏,瘦弱娉婷的身子、素樸高雅的風度、輕靈飄逸的韻致。
志摩一陣狂喜。他以為自己見到了聖母。
在絲絨沙發榻上坐下,籠罩在幽靜的燈光裡。
沒有客套,沒有寒暄,一開始就談文學。
"您喜歡我的哪一篇小說?"曼殊斐爾聲音有點沙啞,但很文靜。
"《一杯茶》。它的題目象徵著您的藝術,您的人品。一杯談條,寧靜的單純。"
"您在清淡中品味出了什麼?"曼殊斐爾感興趣了。
"一種對理想的追求。它比一切激越的浪漫主義詩句更為執著、真摯,是從生活的土地上升起的呼喚。我背得出愛德娜的話:
如果我突然飛了起來,你得答應我抓住我的兩隻腳,好嗎?不然,我就永遠下不來了。"
曼殊斐爾大聲笑了起來。"您很瞭解我。在中國話裡,叫做'知音'吧。"
"因為我們中國有一部偉大的小說,裡面的女主人公像您,也像您筆下的人物。這部小說,是我們中國每一個讀書人都熟悉的,它叫《紅樓夢》。那個少女叫林黛玉。"
志摩談起了黛玉,她的美麗和病軀,她的淒涼的身世和多愁善感的性格,她的才華,她的愛情,她的孤獨,她的憂鬱,她的《葬花詞》……
曼殊斐爾出神地聽著,她防佛聽著自己在另一個陌生世界裡的遭遇。"徐先生,您能夠將那部偉大的作品用英文翻譯出來嗎?"
"很遺憾,我必須坦率說,我沒有那個才情,英文程度也不夠。不過,我可以選幾首詩譯出來送給您。"
她表示歡迎和感謝。"英國人威利和羅威爾譯過你們中國詩。詩裡的意境令我迷醉,是西方詩裡所罕有的。我十分欣賞。"
接著,她又說:"麥雷告訴我說,您認為中國現代作家很受契河夫的影響,我非常高興。"
志摩問:"您最喜歡契柯夫的哪一篇作品?"
"《跳來跳去的女人》。您呢?"
"我最喜歡的是《帶擱樓的房子》。麥雷先生呢?"
"我最喜歡《草原》。"憨厚的詩人麥雷笑著說。
"托爾斯泰跟高爾基說:'法國有莫泊桑,但我們的契河夫比他好。'我很贊同這句話。"志摩說。
"對!我和麥雷也是這樣想的!契河夫有詩意,莫泊桑卻沒有。"曼殊斐爾高興地說。
"我想把您的幾篇作品用中文翻譯出來,介紹給中國的讀者……"志摩說,"我希望得到作者的許可。"
"當然願意!只怕不值得您的努力呢。"曼殊斐爾說,"不久,我就要到瑞士去了。我多麼渴望見到那嫵媚的琴妮湖啊!您能去嗎?多麼希望在那兒跟您再作這樣饒有興味的談話……"
雨還在下。志摩獨自踏著夜色在倫敦街頭走了很長很長時間,他不願意馬上從那美和詩的意境裡脫卻出來。
二十分鐘不死的時間。志摩經歷了一次蛻變、一次昇華。得失、成敗、悲歡、生死,都像枯枝敗葉紛紛落下,他的靈魂向更高處昇華,像一脈青山,一座高塔,按一身肅穆,聳立雲端。二十分鐘不死的時間。他的生命與另一個豐饒的生命碰擊,開出完美的花,已經期待了一百年。她不是現實世界中的小說家,她是薩福,是第十個繆斯,穿過世代的雲霞,披著白紗走來,每一步都是琴鍵的鳴響。
二十分鐘不死的時間。他用詩的靈杖點化了這次會唔,也點化了自己,他感到成熟了,感到滿溢著青春的生機和力量;他要大步地跨出去,去擁抱這世界,這生活……
秋風剛剛吹下第一片葉子,志摩啟程回國了。
向康橋告別。
高聳雲霄的聖瑪麗教堂,羅馬式的圓柱大廈,文藝復興對代的歎息橋,維多利亞時期的四方形建築,紅牆的圖書館,綠如絨毯的草坪,黑抱方巾的學生,袍子上多一根紅飄帶的教授,幽靜的果園,回流的河水,水上的古老磨坊……他留戀地最後顧盼。
陽光柔和地灑在上面,鍍上一層閃有紫羅蘭光澤的金黃色澤。
一片白雲悠閒地浮躺在空中,一切都籌得像一幅畫。
跨一步,就將走出這一幅畫。它卻永遠懸掛在這澄淨的藍天下。每一個在畫裡生活過的人都將牢牢記住它,它能記住每一個人嗎?它一定也有記憶。一切都深藏在晝夜地流逝著的康河裡了。
踏上英國土地時,志摩的腦子裡滿塞著的是金融的法則和數字。現在,他帶著詩的靈氣,詩的夢幻,詩的美感,走了。
沒有眼淚,沒有絮語,如一片雲,無聲地飄走了。
攜帶著請傅萊義為他作的狄更生油畫像,在海洋裡飄浮了近
一個月,他看見了祖國的疆岸。
故國家鄉,一看到你的面影,康橋的戀情,大學生活的悠閒,異國情調的回味,愛情的歡樂與痛苦,都成了夢,成了煙,幻化了,飄散了。一股灼熱的強烈的情感從心胸深處升起,化作湧進的熱淚,奪眶而出。
"我回來了!"
愈來愈近了,岸邊碼頭上攢動的人頭已經漸漸清晰。
啟程前志摩打了電報回家,報告歸抵的日期。
父親的氣惱,已消了嗎?他肯原諒、容納自己嗎?
志摩忐忑不安地拿起望遠鏡。今天體會到唐人的"近鄉情更怯"的心情了。
他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從陌生的面孔中找到了熟悉的臉。
這個親人,那個朋友,他的手發抖了。看到了!看到了!父親,蒼老多了!白髮和皺紋,表情是焦急的,盼望的。他在心裡向父親跪下了。
眉目模糊了,鏡片上已經全是淚水。
"我回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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