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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5:47:2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作者:王蕙玲

第一卷

第一卷﹒第一部


(一)
  還沒有開始漲潮,江面靜得猶如一幅輕輕抖動的錦緞;每一朵小浪花上都映照著落日的餘暉。天灰藍灰藍的,沒有雲彩,斜斜地舖展著。幾十隻不知名的水鳥就在這天水之間,一刻不停地飛上飛下。

  岸堤上有一個農夫模樣的老人,沉著頭,抽著旱煙,翹起的髭鬚中間噴出一縷淡淡的青煙,剛升起,就被江風吹散了。

  三個小男孩,赤著腳,揮動著手,呼喊著,向遠處奔跑。

  高處有一個涼亭,亭子裡有石凳石桌。坐在這兒,可以一面品茶飲酒,一面觀潮賞景。這是當地有錢人家集資建造的。

  石桌上擺滿了酒餚。硤石商會會長徐申如正在宴請杭州來客。

  客人戴眼鏡,精瘦,嘴唇上方的小鬍子和嘴角邊的微笑都像是畫上去的,浮著的,與皮肉沒有關係。說話聲也是浮浮的,從牙縫裡漏出來:"緣。天地萬物,人生際會,一切都是緣。我太相信這個字了。"說著,夾了一塊雞肉,在醬油碟子裡蘸一蘸,放進嘴裡慢慢咀嚼。

  徐申如相貌端莊,神情嚴肅。他不接口,裝做饒有興味地看著客人那蠕動的嘴,似乎非常想等他舌齒稍空後再說下去。

  "……嘉敖先生視導杭州府中時,恰好翻到家序公子的文章卷子,召他面談一番,發現小公子不只才智超群,而且人品俊逸,回家後讚不絕口……"

  "這是張先生溢美了。小兒實是愚頑得很。"徐申如掩蓋著自得之色,淡淡一笑。搖著頭說。

  "光博兄,"客人將身子湊過來,用筷子輕輕地敲著鑲金邊的瓷盤,"大先生嘉森從上海回寶山時,嘉敖先生就和他商議,兩位兄長作主,擬將妹子嘉盼小姐許配章序公子。我今天來就是討這杯喜酒吃的,兩位張先生還在杭州仰候佳音呢。老兄意下?"他不等徐申如開口,又接著說,"張家是寶山縣的望門大族。兩位張先生又是政商兩界的鉅子,這門親事,從長遠計,可以攀得呀。對老兄今後的事業……"

  這些,自然是徐申如為兒子配親首先考慮的條件。客人的話當然打動了他,但精明持重的徐申如卻不願把心裡的盤算直截了當地正面表述出來,顯得那樣的受寵若驚,便拿起酒壺往客人的杯盞裡斟酒,"來,喝酒,喝酒。"

  "嗯,不客氣,不客氣。"客人微微欠身,雙手捧起酒杯。

  徐申如又挾了一大塊魚肉送到客人的碟中,"吃菜。我們這裡的河鮮,不見得不如杭州呢。多吃些,多吃些。"

  "這門好事如能成功,我要好好地討吃十八隻蹄肘呢。老兄,你看?"

  徐申如摸摸下頦,慢條斯理地說:"既然張氏昆仲……"

  "潮來了!""潮來了!"小孩大聲喊著,從遠處奔跑回來。

  剛才還平靜如池的江面,現在已像巨人的胸脯,起伏不停。舉目眺望,遠處有一條銀帶,漸漸移近,眨眼功夫,便在咫尺,成了奔騰的萬馬,披散著白色的鬃毛。再近來,那已是一座玉砌冰雕的長城,傾斜崩倒,震撼激進,吞天舐日……

  主客都肅然站起。客人不住撫掌大呼:"壯觀!壯觀!勝過錢塘潮是百倍!"

  "今天這潮,中上而已。八月十六那個潮頭才可觀呢。到時候、煩請老兄相邀兩位張先生屈駕光臨,小弟略備水酒恭候……"

  "潮水大,潮水高,看了一潮又一潮。"三個小孩一邊唱一邊爬上堤岸。

  堤上的那個老人沒有抬頭,依然拍著他的旱煙。潮水他已經看了幾十年,不再稀罕什麼濤生雲滅了。

(二)

  十六個月後,一九一五年十月二十九日,徐申如之子徐章序與寶山張祖澤之女張嘉盼(幼儀)在硤石商會禮堂舉行西式婚禮。

  二十歲的新郎西裝革履,十六歲的新娘裙裾拖地。蕭山湯蟄光老先生證婚,以抑揚頓挫的聲調朗讀了一篇洋洋千餘言的驕體賀辭。

  賀客的嘻鬧和戲謔,終於隨著那只德國制的落地自鳴鐘的十二下"當,當"聲,像潮水一樣消退了,洞房裡只留下兩個新人。

  一對高高的龍鳳花燭在窗前長案上搖閃著兩朵小火焰,跟明亮的白色電燈光一起,將兩人的影子描畫在滾花的粉牆上,微微地晃動。

  章序累了,但還很興奮。自己成了這個喜慶場面的主角,他感到好玩,又趣味無窮。他結婚了,但他並不懂得這件事?新鮮的事物,熱鬧的場面,歡樂的人群,今天這些全有。他照著家長教給他的典儀,如實演做了一遍,成了親友矚目的中心,簇擁的對象,這挺榮耀。

  他忽然想到今天自己並不是唯一的主角,一切她都有份,便轉頭向獨坐在床治上的新娘看了一眼,用一種歡快的語調朝著她說:"你——累不累?"

  新娘動了一動,沒有抬頭,也沒有作聲。

  "她害羞呢。"他偷偷地想。新娘都是羞答答的。他忽然想起祖母說過,新娘子出閣那天不興喝水,怕在緊要關頭去撒尿招人笑話,就連忙拿起細瓷茶壺往一個"滴翠"青瓷蓋碗裡倒了大半碗碧綠的茶,送到她面前,"現在你可以喝茶了,你一定渴了。"

  新娘還是紋絲不動。他有點窘。他用更溫和一點的口吻說:

  "喝吧,不要緊的。"

  新娘忽然抬起頭,勇敢地望著這個從此刻起便是自己丈夫的人。

  她沒有伸手接茶碗。他站著不知所措。

  燭火輕輕一爆。他感到有事可做了,寬慰地舒了口氣,高興地走過去,拿起銀鉗剪短燭芯。他故意放慢動作。因為他還沒有想出接下來該干點什麼。

  房間裡很靜;沒有一點聲息。他仍然背對著她,可是感覺得到那雙火辣辣的眼睛還在瞧著他。

  他終於轉過臉去了。果然,她還是那樣的姿態,那樣的目光。

  他也大膽地對望著她。

  他只看見兩隻大眼睛,兩只閃著黑色光芒的大眼睛,兩只陌生而又親切,羞澀而又熱情的少女的大眼睛。

  黑色的光芒愈來愈大,變成兩個大大的光環,在轉動,在煥發。

  慢慢地這兩個光環籠罩了這擺設著嶄新雕花紅木傢俱的房間,籠罩了這個戴金絲邊眼鏡、早在中學時代就在校刊上發表過關於鐳錠與地球歷史的文章的北京大學預科班學生。

  他曾經在那些他心愛的有光紙上排滿石印細字的小說裡看見過這對黑色的大眼睛。

  ……高台上,纖纖玉手一揚,掛著紅綾的綵球拋向一個陌生的男子。遺落珠鳳一隻,被洛陽才子拾去,男扮女妝,樓台幽會。落魄書生凍臥雪地,被過路賣卜先生救去,延留家中苦讀,與獨女私訂終身……這些平庸而又動人的故事裡的女主人公不都是有著這樣的一雙黑色大眼睛嗎?

  他慢慢地溶進這個光環,就像走進一個奇妙的故事。

  他在那雙黑色的眼睛裡找到了從故紙上繚繞而起的如煙似縷的夢……

  一對素昧平生,互不瞭解的少男少女,就這樣,在時俗和家族利益的支配下結合而成夫妻。

  電燈關了。

  兩支龍鳳花燭頂著紅紅的火焰,滋滋地作響,滴著塗金的紅燭油。據說,一雙花燭,一支代表丈夫,一支代表妻子。哪支蠟燭先燃盡,誰就先離開人間。

  他和她都未曾留意:一支紅燭半夜裡熄滅了,一支孤獨地燃燒到天明。

(三)

  天氣悶熱。庭院裡的蟬嘶一刻不停,叫得人心裡煩躁。

  章序暑假剛回家,在裡間午憩。幼儀在外間縫製一件墨綠的小斗篷,這是她為剛生下三個月的兒子阿歡準備明年週歲時的禮物。他們結婚已三年了。

  有人輕輕敲著房門。她放下手中的活計。門外是老僕人家麟,高個子,駝背。

  "少奶奶,老爺在前廳與客人商議鐵路的事情,醬園裡差人來報信:伙計們又在哄鬧。老爺吩咐請少爺去應付一下。"

  "少爺昨天才回來,坐火車累了,剛剛睡下。"

  "老爺這樣關照的。"家麟為難地說。

  "那麼,"她想了一想,"我去。"

  "少奶奶自己去?"

  "嗯。老爺有事,先別去回復了。等我辦好了再去稟告。你在大門外等我,我換一件衣服。"

  徐家是硤石鎮首富,明代正德年間從海鹽縣花巷裡遷居於此,一直經商至今,到徐申如時,因與南通張謇友善,更促使他立志興辦實業建設。在本鎮,除了獨資經營徐裕豐醬園外,還和人合資開設裕通錢莊、人和調莊、硤石電燈廠、雙山習藝所。

  最近醬園生意不景氣,徐申如要將範圍縮小一些,準備調派一部分工人到雙山習藝所去。工人們不願意離開熟悉的工作場所,吵鬧了幾次。這一次鬧事最兇,停了半天工。家麟在路上將這情況告訴少奶奶。

  幼儀一面聽,一面在心裡盤算著應付的辦法。

  硤石鎮的街道排列宛若一個"非"字,中間貫串一條狹窄的河道,四周輻射著蛛網似的小河港,上面架著一座座石製的、木造的小橋。

  幼儀走過三座橋,來到裕豐醬園。

  賬房先生一見少奶奶,趕緊將她迎進賬房間。幼儀簡單地問明情況,就直接到工場去。所謂工場,只是一個露天大院子加七八間矮房而且整個院子散發出一陣濃郁的腐酸氣味,幾十隻大醬缸,有的有蓋,有的無蓋。不管有蓋無蓋,缸邊都有成百上千隻蒼蠅嗡嗡地飛來飛去。

  醬園裡有四十幾個工人,有做醬師傅,有雜務工,還有學徒,現在都停了活擠在院子裡,有靠在醬缸上的,有坐在壓缸用的大石塊上的,有蹲在牆角明涼處的,有抽煙的,有用細竹枝招耳朵的。天熱,穿坎肩的只有幾個,大多是赤裸著身子,身上的皮膚也成了醬色。

  幼儀由賬房先生陪著走進工場,工人中起了一陣騷動。雍容華貴的少婦突然出現在一群衣履不整的漢子面前,這種強烈的對比,使他們感到彆扭、尷尬。

  "這是少奶奶。老爺吩咐,有什麼話可對少奶奶說。"賬房先生說完話就打開黑紙折扇替少奶奶打風。

  幼儀向他擺了擺手,面上掛著一絲笑意對著工人說:

  "你們替醬園出了不少力,這個,老爺知道。近來生意不好,你們也清楚。老爺想讓你們中間一部分人去雙山習藝所幫幫忙,等生意忙了,再回來。這個對你們好,對醬園也好的辦法,為什麼要反對呢?"

  工人們相互望望,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最後,大家向一個穿坎肩的中年工人看去。他走前一步,向幼儀彎了彎腰。

  "生意不好,曉得;老爺待我們好,曉得;雙山那邊活兒輕,曉得。只是,只是大家在這裡慣了,誰也不情願去陌生地方,又怕回不來。請老爺開恩,讓我們在這裡照老樣子幹下去吧。"他一面說,一面捻著坎肩的下擺向下拉。

  "去雙山,一樣拿錢,一樣吃飯,過幾個月回來,老爺呼啦的,我,少奶奶擔保。怎麼樣?"

  她的眼睛掃視著每一個工人。

  大家還是畏縮著不作聲。從他們的面部表情看,他們沒有讓步,幼儀的話對他們沒起作用。

  還是那個穿坎肩的說話:"少奶奶,我們要去一齊去,要不去一個也不去。"

  幾個工人跟著點點頭。

  "再問你們一遍,真沒有人去嗎?"她沉下了臉,聲音冷冰冰的。

  提高了。

  一個學徒張了張嘴,沒有聲音,話又嚥下去了。

  大家跟著那個穿坎肩的.搖著頭。

  "好,不去也不硬逼你們。"她轉過臉對賬房先生說:"陳先生,你給他們每人多算一個月工錢;再讓家麟跑一趟杭州,對我哥哥說,叫他在杭州招三十個工人來。醬園停幾天生意,徐家是不在乎的。"

  說完話,轉身就朝外走。

  工人們慌亂地交換了一下眼色,趕緊攔住她。

  "少奶奶等一等。"

  "別走,少奶奶。"

  "再商量商量……"

  "去不去?"她站定身子。

  "去,去,照你說的辦。"

  她轉身對著大家說:"這就是了。徐家何時虧待過你們?陳先生,你就照老爺說的辦,選十五個沒有家小的人去習藝所。"

  "工錢還減不減,少奶奶?"一個老年師傅膽怯地問道。

  "誰說減工錢?"

  幾個人指指陳先生。

  "老爺的意思?"幼儀問他。

  "不,不,是我想省點開銷……"他低下頭避開少奶奶逼視的眼光。

  "以後千萬不要自作主張。"幼儀的口氣相當嚴厲,"工錢照舊,給大家每人加五角酒錢。"

  "是,是。"

  "送少奶奶。"

  "送少奶奶。"

  賬房一直送到大門口,幼儀站在門階上。

  "剛才那個穿坎肩的,叫什麼?"

  "才得。"

  "三個月後,打發他走。"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4-23 09:49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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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5:47:51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第二部


(四)
  硤石有東西兩山,市鎮就夾在其間。

  山上有寶塔、寺廟、學堂、池塘、奇石、淺草;章序自幼就在這幾唸書、遊玩,捉蟋蟀、采奇花異草、觀看和尚拜佛……

  午憩醒來,章序正在擺弄從東山撿得的浮石,準備堆砌一座盆景,幼儀回來了。她一面將外衣掛在雕花紅木衣架上,一面得意地敘述剛才在音園裡制服工人的情景。章序聽了,皺起眉頭,不耐煩地打聽她的話:"唉!誰要你去管這種事情!"他重重地撂下還沒有擺弄完的盆景,扭頭就向外面走去,"我出去走走。"

  他不去設想身背後的難堪場面。

  她像被魔法鎮住似地站在那裡……

  他從家裡出來,信步來到西山半腰的梅壇。這裡的房舍依山建築,精緻幽雅。梅樹綠蔭如蓋,沒有花朵,十分寂靜。幾叢月季。

  杜鵑倒開得慶盛,紅艷艷的,像設上了顏料。太陽還沒有落山,但是這兒有一大堆一大堆濃彩,顯得清涼。章序在一隻石凳上坐下,解開衣領,讓陣陣涼風往裡面灌。

  他望著天、樹木和青草,心頭湧起一種閒適感。每當一接近大自然或是拿起一本心愛的書,他就會將生活裡的一切瑣事忘得乾乾淨淨。

  他盯住一朵雲看。一朵大大的白雲,悠閒而瀟灑地飄浮著,舒捲自如,不停地變幻著各種形相。沒有生命的雲能夠隨意浮游去留,而具有最高靈性的人,難道能夠永遠生存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老死相守一座古宅和幾爿店舖?

  他似乎看見自己穿戴著和父親一樣的帽子和長袍馬褂,留著父親一樣的小鬍子,站在錢莊高櫃台後面;"叮叮噹噹"地數著銀元。他又看見自己的妻子架起腿坐在屋子中間,手指伸得長長的,大聲呵斥著"下人";四周是衣衫襤褸的工人在拚命幹活,頭沉得低低的……這就是,自己未來生活的寫照?

  天上的雲散去了,他在夕陽的殘輝裡煩惱著。

  新婚第三天,他就發現妻子的眼睛沒有那樣的黑,也沒有一輪光環。拋綵球的佳人回到油光紙上去了。她只是寶山縣首富張家的大小姐,她在金銀堆里長大,她的青春也染上了錢幣的色彩,她不會將命運寄托在那富有浪漫情調的一揚手間。她是實際的。她愛看《紅樓夢》,心中的偶像是那操縱榮寧二府的王熙鳳。也許,這就是她的追求?

  前幾年,章序走出了硤石,走出了杭州,在上海念了幾個月書,又到天津求學一載,最後進了北京大學攻習政法。大城市開闊了他的眼界和胸襟,他得到了許多在故鄉不可能得到的知識;特別是拜在梁任公(啟超)門下,學識、為人嫉玫狡裘桑□□縊□諶?記裡所寫的:"讀任公先生新民說及德育鑒,合十稽首,喜懼愧感,一時交集。"從此,他學會以新的眼光讀歷史,看社會。他懂得了世界是多麼大多麼新奇,他又多麼想徹底地窮究它、理解它。

  站立在一個這樣的新的高度,回顧三年來的婚姻生活,他感到的只是平庸和乏味。他挑不出妻子的錯處。她是公婆滿意的好媳婦,卻不是他的好伴侶。他腦海裡飄過的千思萬緒,他在書本上和社交中獲得的無窮感受,心底裡湧上來的幾多話語,渴望對人傾訴,亟盼引起共鳴,然而一觸及她那雙僅僅注視著眼前現實的眼睛,便全部噤噎住了。這使他苦惱。同床共枕的妻子竟不能成為心靈相通的知音,這是多大的悲劇!妻子待他好,溫存恭謹,體貼順從,痛家相關,衣食照拂,可是這些別人也能做得到,傭僕也做得到的呀。他開始感到這種純粹由父母安排的婚姻是一種錯誤。這種想法有時也會使他負疚,因為這至少不是她的過失;而他的善良心地也使他不忍傷害她。如今,兒子已經誕生了,徐家有後,他對得起列祖列宗和父親,她的感情也有所寄托了。他要實現心裡的那個大計劃了……

  暮色漸濃,像幕帷一樣垂下。身上有了涼意,可是又不想回家,他轉身離開梅增,到廣福寺和尚處吃了一碗素面,又翻過山巔,到了後山的白水泉,坐在泉水邊,靜靜傾聽那空靈的淙淙之聲。

  淡淡的月亮升起來了,像一顆孤單的心,純樸、明淨。光,淡淡的,白白的,輕抹在花木上石上,光與影交錯,構成一幅奇妙的圖畫。

  慢慢地,一顆顆小星星發著亮,綴滿越來越黑的天幕。

  他仰臥在軟軟的草地上,雙手枕在頭下,望著星空。一顆顆星星是一個個凝視的眸子。我望星皇,星星望我。我承受這燦爛光芒的照射,星星是否也有知覺,能感受我心裡的一切?我的靈魂,能像西洋畫裡的小天使兩肋插翅飛出塵衰,飛向無垠的天宇窺知它的奧秘嗎?也許那兒有著更深更高的真、善、美?

  夏夜的令人心迷神醉的芳香氣息,撩撥了他的幻想,他真的飛了起來,向那偉大的蒼穹……

  "天氣涼了,該回家了。"

  一件夾衣蓋到他的身上。幼儀從東山找到這兒。

  翅膀斷了,從星空中直跌下來,他感到墜落的恐懼和痛楚……

(五)

  一九一八年八月下旬,"南京號"客輪在太平洋上航行,向美洲駛去。

  天還未亮,同船赴美的中學同窗董任堅、劉叔和都在酣睡,徐章序從二等艙房走到甲板上,憑欄遠眺。夜色茫茫,什麼也看不見,只能聽到輪船單調的破浪聲。

  他幾乎徹夜未眠,奮筆寫就《啟行赴美文》。文章完了。心胸間的感情依然激盪不已,毫無睡意,出來等看日出。

  夜悄悄地消褪。雖然還是黑暗一片,但已有濃淡之分,影影綽綽地看得出天、海、島嶼和其它船隻。顏色不斷地在變化著:深灰、淡灰、黛青。黎明來了,可是,天陰沉沉的,還飄浮著白霧。看樣子,今天太陽不會出來了。

  大海也不滿意這樣的天氣,發怒了,胸膛不停的起伏。

  章序愛高天,也愛大海;愛天的寧靜和深邃,愛海的潛力和雄偉。他的性靈常常飛人云宇翱翔,他的熱血卻如海濤洶湧。

  幾千年文明古國,推翻了皇帝,就像揭開了華麗的錦袍,露出那滿身的瘡痍。袁氏稱帝、張勳復辟、大總統像走馬燈裡的人頭,老百姓還是啼饑號寒:有人痛心疾首,有人大聲吶喊,有人拋頭顱灑熱血。真正的出路何在呢?

  買槎出海,到國外去尋覓。離家前夕,父親與他作了一次長談。

  "……要使中國富強起來,只有興辦實業。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要把硤石變成南通,像張季直那樣振興地方,發展交通。蠶絲廠。

  布廠、電燈廠,花費了我畢生的心血;為了讓滬杭鐵路東灣通過硤石,與頑固豪紳抗爭了多少年……我疲倦了,我老了,鬚眉如湯,干成的這點事與心中的願望相差太遠了。我知道,我背後的辮子雖然早就剪掉了,實際上,卻有一根無形的巨大的辮子永遠拖在腦後,沉甸甸的,使我撒不出手,邁不開腿。我始終是個半新半舊的人。有許多事情,我不懂,這輩子也弄不明白。你去,你去西洋,替我弄明道理,把這道理搬到自己國家來,大幹一番,將破石辦得像外國的城市那樣……"

  父親想用自己的話點燃兒子的熱情,使他確立繼承父業的志向;哪知,兒子有著更大的野心,他要做中國的漢密爾頓(Hamil-ton)——華盛頓的財政秘書——橫跨政治、金融兩界。

  祖母何太夫人親自冒暑送孫兒來到滬濱,訓勉交加;親友相聚餞別,慰誨殷勤。他知道在自己的肩上負著眾多的期望。孤獨地漂浮在茫茫海上,夜不能寐,披衣握管,也算對天對地對人對己的表白和激勵。

  晨風吹拂,他解開衣領,拍打長欄,吟誦文中的句子:"……恥德業之不立,追恤斯須之辛苦,悼邦國之殄瘁,敢戀晨昏之小節,劉子舞劍,良有以也;祖生擊楫,豈徒然哉……而今日之事,吾屬青年,實負其責,勿以地大物博,妄自夸誕,往昔不可追,來者猶可諫。

  夫朝野之醉生夢死,固足自亡絕,而況他人之魚肉我耶?志摩滿懷淒愴,不覺其言之冗而氣之激,瞻彼弁髦,恕如鑄兮。有不得不一吐其愚以商榷於我請先進之前也。摩少鄙,不知世界之大,感社會之惡流,幾何不喪其所操,而人醉生夢死之途,此其自為悲憐不暇,故益自奮勉,將捆捆溫溫,致其忠誠,以踐今日之言,幸而有成,亦聽以答請先生期望之心於萬一也。"

  愈念愈激動,幾乎是擊節高唱了。這個怪異的行徑,不免招來驚奇的目光,可是他卻毫不介意。緊猛的海上晨風把他的頭髮吹得凌飛亂舞,他卻感到一種豪邁的氣概和激揚的情緒。他沒有注意到,在幾個華人和洋人的背後,有一雙圓圓的靈活的眼睛正在注視著他。

  過了一會,那雙眼睛出現在他的面前。章序見他那軒昂的器宇、富有女性氣質的秀麗的臉龐、聰穎的眼神……心裡一動:"這位……?

  "這位仁兄意氣奮發,激盪人心。請問首姓大名?"

  "我姓徐……本名章序,現在易名叫徐志摩……"他有點意外,又很高興,目不轉睛地望著面前這個看上去比自己老成很多的美男子,"……家父說,我幼時,遇到過一位法名志恢的高增,他伸手在我頭上前前後後摸了幾遍說:此兒將來必成大器。於是父親就替我改名為志摩,大概不外乎討個吉利,圖個應驗的用意吧……

  ……"說罷,志摩仰天聳肩哈哈大笑,接著,又伸手扶扶眼鏡,"喔,你兄長呢?我只顧自說自話,忘記請教了……"

  "小弟姓汪,名精衛——"

  圓眼睛的話還沒說完,志摩慌不迭地抱拳作揖:"啊,原來就是兆銘先生,志摩失敬了!"

  "志摩兄隻身赴美,想必是去讀書?"

  "正是!"志摩興奮地說,"我想好好學點社會學、經濟學,回國來發展實業,使國計民生得以振興!"

  "壯志可嘉。"汪精衛點著頭說,"志摩兄文采斐然,好功底呀,敢問是從哪裡畢業?"

  "小弟前年在天津北洋大學預科修業,去年到北大……最近人費新會梁任公門下……"

  志摩是個直肚腸,別人問話,他只知道實答;不過,這樣一來,倒使汪精衛對他更加刮目相看了。"原來足下是任公老夫子的高足!怪不很呢,我想,這麼輕的年紀,哪能寫出這樣一手佳妙的文字……"

  "過獎了。志摩為文,不過是直抒胸臆而已,於筆法二字實在是極為生疏的。先生也去美國?"

  "是的。"汪精衛忽然皺起眉頭,喟歎一聲,"在國內我實在度日如年。自辛亥以來,政局動盪,令人悵惆。中山先生雖然在粵組織了軍政府,但實力卻難與段棋瑞等輩抗衡。革命前途,仍然茫茫

  "汪先生何必要從政呢?帝制崩潰,汪先生對於締造共和是有功的。現在既對革命前途缺乏信心,何不急流勇退,做做學問,吟吟詩,豈不妙哉?"

  汪精衛微微一笑。"志摩兄也知道我喜歡吟詩?"

  "汪先生詩名遠揚海內,高於政聲,誰人不知?"

  靈活的圓眼睛往志摩臉上一掃。"唉,你老弟也勸我不要從政。馬君武對我說過:你要從政,當心將來死無葬身之地。……我汪某……實在是個不矜名節的利祿場中人……我看,你,風清貌逸,英氣逼人,倒是個文人之材!"

  志摩瞼紅了。"我……哪裡……我家裡是毫無書香之氣的……我本人,也志不於此……"

  "志摩兄,到我船艙裡去一坐如何?我們再暢談一番……不妨一起吃早餐吧!"

  "好!"志摩快活極了,手舞足蹈地說,"我去喚任堅一起來談。

  他是我在杭州一中裡的同班好友……"

(六)

  兩天後,二十三歲的徐志摩提著箱子踏上一片陌生的國土。

  全新的風光,全新的市容,使志摩目不暇接,興奮異常。

  他在克拉克大學歷史系修業,還曾在康奈爾大學夏令班補修四個學分,這樣,他得以在第二年以一等榮譽獎畢業。接著,他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人經濟系念碩士生;以他的聰穎和用功,一年後獲碩士學位。

  在美國的兩年大學生活是快樂的,充滿朝氣的。讀書求學,對他來說不是難事;他往往能事半功倍,取得優異成績,正像他在杭州一中老是得第一名一樣。為了有朝一日能報效祖國,他參加了克拉克大學的學生陸軍訓練團,跟美國同學一起跑步、射擊、投彈、挖戰壕;他還和同室四位中國同學定了章程:清晨六時起身,七時朝會,以激恥發心;晚間高唱中國國歌……他的愛國之情始終是高漲的,他以一顆赤子之心像眷戀著自己的母親一樣地熱愛祖國。

  在哥倫比亞大學,他選擇了《論中國婦女的地位》這樣的題目撰寫自己的碩士論文,在文中大談自古以來中國婦女的文化修養和革命後中國婦女得解放的情形,這固然不免帶些誇飾和自炫,但一種強烈的民族自尊感卻躍然紙上。

  志摩身在異域,卻無時不關心祖國的一切。五四運動的消息使他激動得無以復加。他天天詳細閱讀從祖國寄來的過了時的報紙,恨不能一步飛回北京投身那如火如荼的熱潮中去。他沒想著自己也擠在學生隊伍中,蜂擁到總統府和英國、美國、法國、意大利大使館前,示威抗議,陳述國民的真正意見,維護國家和民族的尊嚴;然後又衝到賣國賊曹汝霖的家裡,痛打章宗祥,火燒曹家樓;他甚至設想自己也在被捕學生之列,昂首闊步地戴著手銬走進監獄……何等的慷慨激昂,何等的痛快淋漓!五四運動的重要意義不僅在於國民外交運動初次取得顯效,更在於封建的思想由此而漲鞅雷眨恢灸ξ□洩?民眾開始覺醒,開始行動,開始參政,新的民主主義思想開始抬頭而歡欣鼓舞。他如饑似渴地閱讀當時國內出版的《新青年》、《新潮》、《中國婦女》雜誌,他熱烈贊同國內教育部的"國民學校一律改用語體文"的通告,他的心一直跟祖國新思潮的脈搏同步跳動……

  志摩同時也關心著天下大事,密切注視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局勢。當停戰的消息傳到美國時,他與美國人民一起走在綿寬二里之長的歡慶遊行隊伍裡。晚上,他在日記裡寫道:"十一月十一日上午三時停戰消息傳到,霎時舉國若狂,歡動天地……方是時也,天地為之開朗,風雲為之界色,以與此城活摯勇之愛國精神,相騰博而私慰。嗟呼!霸業水詘,民主無疆,戰士之血流不誣矣!"寫完日記後,意猶未盡,又提筆給老師梁啟超寫了一封長長的評論戰局大勢的書信。不久之後,志摩又與留美同學張道宏、李濟之一起參加紅十字會徵求會員的大會,聽了比利時社會活動家克拉剋夫人的演說;與李濟之、周延鼎、向曹裕同赴哈佛大學,參加中國學生組織的"國防會"。這一次,在那裡他結識了吳宓、趙元任等人。

  那時,他讀羅斯金、歐文、馬克思的著作。一次,他讀到一篇小說,內容是芝加哥一家制肉糜的工廠,役使著許多年齡極小的童工;有一個小孩子不小心把自己的小手臂碾過了絞肉機,和著豬肉一起做成了肉糜,使那一星期裡至少有幾萬人分嘗到了那小孩的臂膀。這個悲慘的故事震動了志摩的心,由此他認識了資本主義剝削制度的殘酷,深深地憎惡殺人、吃人的資本家。

  儘管志摩熱衷政治,關心時事,然而他的思維常常不由自主地帶著誇張、想像、比喻的形像在奔湧、蕩漾。同許多別人一樣,他開始感到自己的稟賦和政治學、經濟學格格不久。一天,在漫談討論時,論題轉到戰爭的起源,一位教授問:"徐君,能否談談你的見解?"

  志摩未加思索地答道:"《新舊約全書》載:上帝說,我來不是叫地上太平,而是叫地上動刀兵……"

  課堂裡響起一片竊竊的笑聲。教授向他伸出一個手指,溫和地笑著說:"說得太好了。但是,你不能成為一個政治家。你是一個詩人。"

  詩人?可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說法。他看過家譜,自從明代永樂以來,徐姓家族裡還沒有人寫過一行可供傳誦的詩句。自己雖然習湧過不少詩詞歌賦,但在他的那個階層,只是一種基本的修養,就像會寫一手好字、會畫幾筆蘭竹一樣。

  他越來越感到空虛。他的性靈日漸滋生出一種渴求,這種渴求使他意識到自己心胸間的一種鬱結……

  他的目光掠過大西洋,注視著那多霧的島國。那裡有伊利莎白、維多利亞文化,有倫敦塔、泰晤士河,有大英博物館、威斯敏斯特教堂,有培根、莫爾、潘思……主要有貝蘭特﹒羅素。

  兩年來,他讀過不少羅素的著作;尤其是一九一六年出版的《社會改造原理》和一九一八年出版的《自由之路》兩本書,簡直把他迷住了。這位"二十世紀的伏爾泰"的一些言論,在志摩腦海中留下的印像是永遠不會磨滅的;這位英國哲人在困境中只認識真理而不向權勢低頭的那種英雄形象更是深深吸引著滿腔熱血的志摩。他一心以羅索攻虛偽、邱俗世、愛人類、愛文明、愛和平、捍衛思想自由的精神為自己立身做人的楷模,他毅然"擺脫哥倫比亞大學博士的引誘",告別"樓高車快"的新大陸文明,跨過大西洋,去師從羅素。

  說去就去。幾天後,他已經在船上了。這一次看到了日出。

  天海碧澄,沒有一絲風,沒有一縷煙,沒有一隻飛鳥,沒有一朵浪花。天海交接處,發亮了,透紅了,似乎有一把大火在後面燒著。

  一輪紅彤彤的朝陽升起來了:一條弧線、半輪、大半個,突地一跳,離開了水面,接著就很快地上升,到了半空,發射著金黃的紅艷的光芒,周圍的一切便都顯得更加光明、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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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第三部


(七)
  倫敦城是一幅抽像畫,一首朦朧詩。

  大霧經久不散地籠罩著泰晤士河的上游,在綠色的小島和草地之間飄蕩,使燁樹林變得溫柔了;它又籠罩著河的下游,在桅帆如林的碼頭邊滾動,把近景推遠。它認厄色克斯郡的沼澤地裡爬出來,登上肯特郡的高地,把大塊的田野用一塊紗帷這起來。它鑽進大樓的窗根,把濕氣送到每一個房間;它使飛鳥不敢撲向天空,使駕車的馬匹下步謹慎;它吞沒了教堂的尖頂和煙囪裡的白煙;旗桿上的旗幟變成一塊重垂的濕布;它使鬧市區的一切雜聲都變得模糊遙遠,使人們的呼吸變得沉重。仍然從橋上走過的人們,憑欄俯視,四周一片迷濛,恍如乘著氣球,飄浮在白茫茫的雲海中……

  大街上,有些地方的煤氣燈在濃霧中若隱若現。一個紅衣女郎,走了幾步遠,就消失了她那婀娜的姿影;突然,冷不防從白霧中迎面又走出一位牽狗的胖太太……

  一切都很近,一切都很遠。每一步都是探索。

  志摩在茫茫的白霧中走著。他感到這朦朧的霧都似乎正是自己人生的象徵,不正是需要有一隻溫暖的手伸過來引領著自己嗎?

  到了倫敦,卻沒有找到羅素。

  這位名噪一時的哲學家,由於在戰時主張和平以及與妻子阿魯絲離婚,被清規戒律異常苛嚴的劍橋大學撤銷他的職務?後來不得不恢復對他的任命,但此時已到蘇俄和中國去訪問了。志摩無奈,只好進了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繼續攻讀那門對他已經失去了吸引力的功課。

  內心的鬱結加深了。

  首先,孤獨感使他愁腸百結。他不喜歡那些莊重得近乎古板,嚴肅得近乎木訥的教授;他也不喜歡那些自以為滲透了人類社會一切奧秘的研究政治經濟的學生。他們辭藻貧乏,缺少幽默感,沒有靈性,不見活氣。這裡的一切簡直令他厭惡透頂,空氣沉悶得叫人透不過氣來。他常常曠課,爬上高聳入雲的倫敦塔俯城市景,站在泰晤士河岸欣賞大艙船從分開來的倫敦橋中間徐徐通過;他到郊外田野去,讓露水和濕泥帶著芳鮮的草屑玷污"自己的鞋褲。只有這時,他才感到全身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松爽。他感到自己的靈魂是孤單的,殘缺的,它們不住地發出一聲聲呻吟,一聲聲呼喊,卻聽不到呼應的回聲。他的內心有一種焦躁,有一種需求,有一種渴望;只有在與星空、夜風、晨露、小草對話的時候他才找到了自己的重心,然而卻又感到這個重心缺乏保持平衡的作用力。他沒有意識到自己需要的正是詩境和愛情。

  一天,偶然的機會,志摩結識了在英國攻讀文學的吳稚暉的外甥陳西瀅。

  "……我來英國,想跟羅素讀書,卻撲了個空。在這裡,我厭煩死了。沒有理想的導師,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什麼都沒有……"

  "你現在學什麼?"

  "政治經濟。我越讀越感到這是一門枯燥的學問。再說,學了這些,對中國有什麼用?我們那裡仍然是強權政治,坐天下的還不是丘八大帥……"

  "還是文學有趣味。在文學作品裡,你可以跟許多偉大的心靈直接對話,受到提攜,得到淨化……那裡面只有真、善、美,沒有別的。"

  "真的!西瀅兄,告訴你吧,這些年來,一種深刻的憂鬱佔據了我的心,我自己也感到,在這種憂鬱裡,我的氣質漸漸開始潛化了。

  我常常感到有一種意蘊需要抒發……"

  "那你就更應該改弦易轍學文學了。志摩,你有了家室嗎?"

  "有了,還有了一個兒子。"志摩的語調低下來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時我只有二十歲。……"

  "你愛你妻子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麼是愛情。我好像從來沒有領略過……"

  西瀅低頭不語了。

  "你為什麼不把她接出來,讓她受一點西洋的開明教育?國內的空氣太渾濁了。老是這樣天各一方,你們之間的距離會越來越大的。"

  "我也正是這樣想的!"志摩快活了,"我已經寫信回去懇請父親的允諾了。好,今天晚上我再寫一封信回去,一定讓她出來。作為夫妻,我們的確應該建立一些共同一致的東西。"

  兩個月之後,張幼儀離開硤石鎮,由劉子諧作伴,遠涉重洋,來到倫敦。

  志摩挾著一件雨衣,手裡拿著一束鮮花,在風成霧濕的碼頭邊伸長脖子等著。這時,在他的心裡,妻子,又是一個充滿溫馨的概念了。結婚五年來,他一直在上海、天津、北京、美國、英國顫著跑著,讀書求學,撰文寫信,從沒有想到過她的心情,她的需要,從沒有給她以丈夫的眷戀和對待朋友的那種熱忱。兒子阿歡出生了,他只是在家書裡表示著做父親的心意,沒有什麼知疼知癢的撫慰。

  他感到負疚。

  他看到她了,還是那素淡的衣著,中式的裝束。他拚命揮動花束,在人叢裡往前擠著,高喊:"阿儀!阿儀!"

  她看到他了,靜靜地一笑,卻不激動。

  近身了,志摩衝上前去,伸出雙臂想擁抱她。她臉上一紅,向兩旁看了看,把他的手臂擋回去了。

  一絲深深的失望掠過志摩的心頭。還是那個掌財理家的少奶奶的模樣,典型中國女子的姿態,缺乏激情的端莊……刺傷了他那喜悅衝動的情懷。他的手臂耷拉下來了,喃喃地問:"祖母、爸爸、娘都好嗎?阿歡好嗎?"

  "都好。"幼儀不慌不忙地說,"你瘦了。讀書一定很辛苦……"

  "瘦了?"志摩說,"我怎麼不覺得?筋骨好著呢。你……過得好嗎?"

  "當然好。"幼儀揚起眉毛,轉過臉來瞧他,似乎驚異他的問候,"家裡祖母、爸爸和娘都寵著我,爸爸把外面的大小事情都交托給了我……

  "我不是問這個!"志摩在心底裡歎了一口氣。他想聽的是她的傾訴、空守閨帷的幽怨,內心裡那股遙念的噴發。但是,她竟然沒有絲毫的表示。

  "我想你和阿歡想得不得了呢!"

  "像個什麼大丈夫!"幼儀嗔怪地一笑,"男子漢老是把肚腸掛在妻子身上,學問是做不好的。"

  呵,距離!近在身邊了,這距離卻更分明了!

(八)

  志摩跨上雙層有軌電車,到倫敦國際聯盟協會去聽前段棋瑞內閣的司法總長林長民(宗孟)的演說。

  他向鄰座的一位老人:"坐在中間的主席是哪一位?"

  "GalSWOrthy Lowes Dickkinson。"

  "啊,是狄更生先生嗎?"志摩差點要跳起來了,"《Letters FromChinaman》和《A Medern Symposium》的作者?"

  老人點點頭,把手指豎著擱在嘴唇上"噓"了一聲。

  志摩心頭一陣狂喜。他早就十分景仰這位熟悉華夏文化的著名學者了。他熱烈地盼著?

  演講結束後,志摩找到了早些時候結識的林宗孟:"老伯,您能介紹我認識狄更生先生嗎?"

  "可以,"宗孟說,"我想法找一個機會吧。志摩,歡迎你到我家來聊聊。"

  第二天,志摩就趕到在倫敦西區一條僻靜街道上的林宗孟家去。

  鈴響了,門開了。

  志摩的眼睛燦然一亮。

  一個少女站在門裡。——走進她的雙瞳的,是一個身穿長袍、腋下夾著兩本書的中國青年:頎長秀挺、俊逸瀟灑,臉上帶著純真謙和的微笑,自有一種超凡絕俗的氣度。

  志摩的心"別"的一跳。他真想取下眼鏡,把鏡片拭擦一下再仔細端詳面前的這位少女。

  他覺得自己恍在夢中,見到了拉斐爾聖像畫中的天使。她,烏黑的頭髮和眸子,年齡不大,卻有早熟的深沉,聰慧橫溢的神韻。

  也許只是瞬間,這默默的對視已在彼此心底烙下了終生不泯的印記。

  兩人的臉都紅了。

  "您……找誰呀?"純正的北京話,那麼的悅耳。

  "宗孟老伯在家嗎?"志摩感到自己的舌頭發僵了,官話裡的硤石口音頑固地佔了上風,他分外惱恨自己。"我姓徐,叫徐志摩……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的學生……"

  粉頰上顯出了酒窩兒,微笑裡一點也沒有挪揄。

  "爸爸出去了。不過,請進吧。我早聽說過您了。"

  "我……還是……改天再來吧。"志摩踟躕著,不知如何是好。

  "他去郵政局了,要不了多久的。您進來坐會吧。"

  接著中國習俗,茶沏上來了。

  "我該叫您志摩大哥吧?我叫徽音。爸爸叫我徽徽。"

  "我也可以叫你徽徽嗎?"拘束感像瓷蓋碗裡冒出的熱氣,一下子消失了。

  "嗯……"徽音微微噘嘴,好像在鄭重考慮,"今天……不可以。

  "我們剛認識呢。下次見面,您就叫吧,只要您願意。"

  "好,下次就叫你徽徽,一言為定。你,以後叫我徐兄好啦,叫'志摩大哥'多費勁!"

  "沒聽說在這上面也圖省力的。"徽音笑了,那麼的歡愉。

  "聽宗孟伯說,你文學功底很深……"

  "嗯……"徽音搖搖頭,"您不要第一次見面就找恭維話來討我的高興。這樣,我要覺得您是個俗人了。"

  "真的,宗孟伯真說過的呀!"

  "這個爸爸呀,真要命,也不怕人笑話。我相信他會對您說的。其實,這也是自負罷了。"

  "宗孟伯是天下第一個不矯情、不作偽的人。我相信他說的是客觀的。沒有人比他具有更犀利的洞察力和更睿智的判斷力了。"

  "好個馬屈精!"徽直喊道,接著,她又低下頭,"不過,您可真是聰明透頂。我還沒有遇到過像您這樣深刻地瞭解他的人。真的。您跟他認識還不很久呢。"

  "喲,你也是馬屁精!"志摩也喊起來了。

  兩顆心在迅速地奔近,像兩輛相向而駛的特快列車。

  志摩告辭時,已是掌燈時分了。宗孟先生還沒有回來。他們只感到時間過得太快。道別時,徽音說:"歡迎您常來作客。下星期一下午,狄更生先生要來喝茶。您也來吧。"

  "好,我一定來。喔,宗孟伯不會感到我太冒失吧?"

  "不會不會!他才喜歡您哩!"

  "是嗎!"

  "誰騙您!"

  "再見,徽徽!"

  "再見,徐兄!"

  這一晚,一向倒頭就呼呼熟睡的志摩,失眠了拉斐爾聖像畫中的天使,漆黑的眸子,粉頰上的酒窩兒,清朗的笑聲,雋永有味的談吐,一直在他的腦際旅繞。直到東方天際泛白前,迷朦中,他似乎看到海涅若隱若現在雲端裡,用節奏鏗鏘的日爾曼語吟誦道:

  曾經有一個溫柔的幻影,

  來向我灰冷的生活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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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第四部


(九)
  第二天,志摩又到林家去了。

  哪兒吸引他,他就一個勁兒地往哪兒跑。

  幼儀不干涉他的行動。他也從不考慮自己行動的影響。

  "雙栝老人"林宗孟以長輩的慈愛和摯友的熱情歡迎他。這是一位歷經宦海浮沉、厭倦政態詭變的長者;他看透了軍閥弄權的惡政,只想回復自己書生逸土的生涯,就棄官離鄉,邀游四海,一年前攜同他的"唯一知己"、十七歲的女兒林徽音,到英國小住,演說講學,傳播華夏文化。

  跟這位妙理橫生、充滿活力,毫不嬌揉、談鋒銳健,最能理解青年、精於文學藝術的忘年老友以及天份極高、才華卓異,讀詩書。感情細膩的少女作傾心長談,對志摩來說,真是一種陶冶長進的良機和莫大的精神享受。一天,兩天,三天,四天,接連數天,志摩在林家的客廳裡度過了幾個終生難忘的夜晚,他只感到自己的心智像經春霖潤燒的嫩筍,拔節而上,直入人生真諦的奧堂。而且,幾天,只有幾天,他已跟徽音熟悉得、接近得、相知得就像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友伴了。

  星期一下午,上完一節課後,他又興沖沖地趕到林家。剛步入客廳,他一眼看到坐在沙發裡的白髮現須的狄更生。

  "噢,志摩來了!介紹一下:狄更生先生,劍橋大學王家學院的學術委員。"林宗孟站起來,用純熟的英語對志摩說。

  志摩上前一步,優雅地向狄更生深深一鞠躬。

  "這就是徐志摩,我的可愛的小朋友。"

  狄更生站起來,滿臉堆笑,向志摩伸出手。"認識你很高興。

  志摩雙眼放光,雙手緊握狄更生的手。"我會永遠記住今天這個時刻。我相信它對我的一生將產生重要影響。"

  "荷,多妙的辭令!"狄更生眨著眼睛,轉向林宗孟,"如果它不僅僅是對我的奉承的話。"

  "志摩是個真誠的孩子。他是您的崇拜者。"

  "真的嗎?那麼,你就是我生平所擁有的第一個和唯一的崇拜者!"狄更生又一次跟志摩握手。

  那種用特有的詼諧形式表述出來的謙遜,是英國學者的典型風範,這位志摩深為傾倒。他用同樣流暢、純正的英語答道:"那是因為您站得太高,看不到塵寰向您頂禮膜拜的芸芸眾生。用我們中國的話來說,是仰之彌高。"

  "但是,孩子,不要把人當神。"狄更生收起笑容,伸出一個手指,做了一個警告的動作,"我們心中唯一的神應該是我們終生孜孜不倦尋求的真理。"

  "但是,人們也有十分充足的理由崇拜引導我仍接近真理的人。"志摩又說。

  "好啦!會見儀式到此結束!"坐在寬闊的橡木窗台上的徽音縱身跳了下來,給志摩倒好茶,又端上一份草莓和餅乾,"請用茶!"說完,又坐回到窗台上去了。

  喝茶,是英國社交生活中的一個重要項目。每天下午,幾乎所有上層社會的紳士和太太、小姐,都在自己家裡或朋友家裡喝茶。

  茶是媒介,依靠它,交換見解、信息,增進瞭解、友誼。

  "徐兄,您沒有聽到,剛才狄更生伯伯在大談帽子呢。"徽音笑著說,"真是帽子的哲學,哲學的帽子!"

  "我剛才說,我非常欣賞中國的那種圓頂小帽,"狄更生興緻勃勃地對志摩說,"西方人的帽子千態百姿,竭盡怪異之能事,但它們都是裝飾,是遮掩愚蠢的腦袋和醜陋的面孔的裝飾品。你們的圓頂小帽,那麼單純,樸實,一到頭上,人的性格、氣質、精神就完全呈現出來了。從帽子上,我也能看出東西方文明的不同性質。你們的孔子、孟子的學說要比亞里士多德、洛克、黑格爾的深奧得多,樸素得多,實際得多。"

  "狄更生先生也許是當代最崇尚華夏文明的歐洲學者了。可是,我國幾千年的文化遺產中有它頹廢、衰敗的一面。我在此間的幾次講演中從來不諱言這一觀點。"

  "這個觀點還值得進一步探討,"狄更生沉思地用手指輕叩,額頭,"頹廢,是心理和精神的形態之一種,如果它獲得了精妙絕倫的表現形式,就不能說它不是不朽的。"

  "然而它終究不是推進歷史的積極動力。"林宗孟說。

  "您是正確的。可是,您不是指時代價值而言,而是指歷史功用而言了。"

  "瞧!一個頭頂牛奶罐的姑娘,身材多麼窈窕啊,走路姿態美極了!"徽音插進來說。她不希望爸爸和狄更生伯伯吵起來,尤其是今天。他們經常爭得面紅耳赤,雖然他們是極為投契的好朋友。

  志摩放下茶杯。"狄更生先生,上次去中國,可曾收集幾項您喜愛的中國帽子?"

  "收集了,帶回來好幾項呢,可是一到倫敦,就被朋友們要去了,他們都愛不釋手。一位老伯爵甚至戴了它去參加舞會。我自己卻一項也沒有了。"

  "我寫信回去,讓家裡給您寄幾項來。"

  "謝謝。請預先接受我最誠摯的謝意。"

  "啊,這輛汽車好像是上一世紀的,真好玩!"徽音對著窗外喊道,又轉過頭來,"狄更生伯伯,徐兄送您中國帽子,您該回贈他一項英國帽子吧。"

  "高頂禮帽,法藍絨便帽,還是嵌金絲睡帽?"

  "我代他回答,"徽音搶著說,"他要黑色的方帽子。"

  "哦,是這樣!志摩先生,我想給您一個提議。"狄更生用他那炯炯的雙目注視著志摩,似乎直窺他的肺腑。

  "謝謝。我多麼願意聆聽先生的導引。"

  "我要說的是:您是一個詩人。"

  "啊!您也這樣說!美國的漢金斯教授也這樣說過!"志摩擊掌驚呼道,"可是,這不會是一種調侃吧?我可是連一行詩也沒有寫過呢。"

  "您雖然沒有寫過詩,但您卻詩趣橫溢。"

  "氣質是詩,談吐是詩,舉動是詩,連呼吸也是詩……"徽音調皮地甩動著雙腿說。

  "徽徽!"宗益笑嗔道:"不要淘氣!"

  "志摩先生,我看,您不必再在跟你的氣質性格不合的政治經濟學上浪費精力了!如果您不反對的話,我想介紹您去牛津或劍橋學文學。你將在那古老、莊嚴、肅穆、深沉的氛圍中真正找到和認識自我,看到人類又明變遷、發展在一些偉大的心靈上的折光……不當的抉擇是人生的莫大錯誤。"

  "哦……"志摩抬起頭,雙眼似乎穿過了牆上的壁爐注視著遙遠的地方,"……到了倫敦,我的確感到政治經濟學踉我的氣質天性是格格不入的,就像歐美的政治思想和改造社會的方案之於國的政局現狀那樣地格格不入……這樣學下去,也很難有所成就……"說著,他起身在室內踱起步來,"自從認識了西瀅和徽徽,我接觸了英國文學,說也奇怪,我發覺自己就像溶質遇到了特定的溶解液,全身心都溶融在其中了……"

  "喲!我可沒有用角匙把你像粉末似地一匙一匙投進液體裡去……"徽音用著優美動聽的英語說道。突然,她又轉身對著窗外人聲喊著:"格林!給我那一束紫羅蘭,就放在門廓裡好了!"邊說,邊掏出兩個便士扔了下去。

  "好吧!去牛津或劍橋!讀文學!"志摩突然停步,決然說,"不過,這要辜負爸爸的一片苦心了。也罷,'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爸爸總能原諒我的!但是,牛津……劍橋……我都很陌生,不知哪一所學校更合適?"

  "去劍橋吧!Cambridge,多悅耳的名字!拜倫的母校呵!那是個出詩人的地方!"徽音伸出雙臂,像朗誦似地高呼。

  "好!去劍橋!去劍橋!Cahanbridge!拜倫的母校!"志摩手舞足蹈,長袍的下擺飄拂起來,活像一個第一次見到耶路撒冷聖殿尖頂的基督教徒。

  他向徽音望去。她的眼睛閃著奇異的光彩,還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召喚力。

  志摩的眼睛濕潤了。

  徽音輕輕跳下窗台,在鋼琴前坐下,彈起了瓦格納的樂曲《霧國的指環》。琴聲輕輕的,柔柔的,在他們三人的談話聲裡蕩漾著。

  直到談話結束,她沒有再說一句話。

  狄更生和志摩告辭了。林氏父女送到門口。徽音乘父親和狄更生握手時,很快地悄聲對志摩說:"星期三晚上六時,在詩籍舖等我。"

  沒等志摩答話,她向狄更生行了個屈膝禮,就徑直走進去了。

(十)

  詩籍舖在大英博物館附近的一條小街上,是詩人赫洛德孟羅一九一二年創設的。每星期三晚上六點,舖子裡舉辦誦詩集會,入場券六便士,有知名的不知名的詩人以及詩歌愛好者相聚在樓上朗誦古典詩歌或是自己寫的新作。

  公樓的面積不大,只能容納四五十張座椅,但它的屋頂卻很高,深色的雕花護牆木板一直伸向懸掛著一盞壞了的玻璃吊燈的尖頂。四壁掛著許多油畫,像是上一世紀的作品,有的很大,有的極小,畫板都相當講究,雖然它們都已舊了。拖地的黑絨窗簾這得嚴嚴的,把街上的一切聲響都擯隔在戶外。屋子中間有一張低矮的大桌子,桌上只有一盞銅製燭燈,獨自發出幽微的光亮,使整個房間籠罩在一片古雅、靜穆的氣氛之中。

  志摩隨著徽音一跨進這個屋子,他的心立刻被這種詩意的氣氛鎮攝住了。他真想合掌跪下,唱一曲讚美的頌辭,感激這個使他的心靈進入最適合於它的聖殿的所在,像一個虔誠的信徒。他又立刻感到挾著本厚厚的大書,走進窗明几淨的課堂,去聽那些經濟學教授講述地租、利潤、利息、勞動價值論,是多麼的滑稽和不幸。

  他倆坐在兩只高背舊椅子上。

  還有人不斷進來。找不到座位的,就靠牆站著。

  一個老人,一手握著煙鬥,從自己的椅子上起立,走到桌前,翻開一本厚厚的燙金皮面大書。

  他長時間地靜立,低垂著頭。

  突然,他揚起頭。一串低沉而渾厚的聲音從他的胸膛裡沖決出來:

  他抬起憂鬱的雙眼,環視週遭,

  咬噬著他的是莫大的隱愁和煩惱,

  難消的憎恨交織著不甘屈服的倔傲;

  霎時間,他竭盡那穿透一切的目力,

  望斷浩渺的洪荒,但聞悲風呼號,

  把他切團園住的是幽森可怖的地牢,

  如有洪爐烈火,卻不見熊熊卷舔的火苗,

  混沌一片,唯有悲苦的慘象和絕望的哀嚎,

  那兒沒有寧溢的和平與安詳的慈息,

  無往而不在的"希望"永遠也不會來到;

  只有無窮無盡的折磨緊緊跟隨著

  洪水似的硫磺澆得大火永遠猛燒。

  這個地方就是正義之神為那些叛逆者

  準備的,捆綁他們於冥荒之獄的鐐銬,

  魔鬼撒旦被天帝擊敗而墜入練獄火湖的情景,在彌爾敦筆下,在老人的抑揚輕重念得特別分明的誦吟中,在眾人的眼前,重新顯現了。

  密集而輕輕的掌聲之後,一個黃發的年輕人接著朗誦布萊克的《猛虎》。他不停地揮手,有點神經質的激動。

  一個少女朗誦了彭斯的《我的心兒在高原》,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一個大學生用法語念了馬拉美的《天鵝》,行雲飄逸,清泉流瀉,非常動人。

  一個三十多歲、穿長裙的婦女走到小桌前,把燭燈朝身前挪了挪;然後,雙臂交抱胸前,仰著頭,眼中顯出如癡似醉的神色,慢慢地吟誦起來。起初,聲調平平的,像在追述一個遙遠的故事……

  在前面幾個人朗誦時,徽音不時帶著椰輸的微笑低聲插進一兩句評語;當一連串短促、清亮、繽紛的音節從那婦人嘴中吐出時,她忽然嚴肅起來,身子微微前傾,全神貫注地聆聽著,唯恐漏掉一個音符。

  ……哪兒來的歌聲?這又哪是鶯啼?像沒藥,像毒鳩,使人沉醉,使人志憂,在綠蔭斑斕的夏晨,把人帶到歌舞聯翩的陽光裡;如喝下幽藏千年的瓊漿,冰涼醇列,忘卻了疲倦、悔恨、憔悴、衰老;又鼓起通想的雙翅,穿過長滿答辭的幽徑,升上淨空,與月亮皇后攜手共登寶座;在暗香浮動的昏暗裡,讓萬朵溫馨的花魂沁入心脾;呵,這種陶醉,把寧靜的解脫帶給充滿仿模的心靈,使人不由得對死神產生愛慕,再也不貪戀人生的勞碌,但求在這種傾訴中,毫無痛苦地擁抱長眠……驀然,那歌聲忽而遠去,像猛聽到一聲晨鐘,把我一下子拽回孤寂……別了!別了!這淒切的頒歌,頃刻間從近處的草原、靜寂的河川像散霧似地消失,別了!別了!難道只是幻景,還是白晝的夢?別了!別了……

  徽音陶醉了,志摩端詳著她:一抹幽淡、柔和的微光投在她那蓬鬆的黑髮上,她那微啟的桃紅色嘴唇上,她那露在衣領外的白皙的頸項上,她那放在胸前的交絞著的纖長的手指上。她的眼睛不斷閃換著各種色彩的光澤,定定地盯住前面,似乎那兒出現了一片從未見過的美景。

  他的心悸動著。濟慈《夜彎曲》裡的一切,都與徽音的形象融和在一起了。她彷彿穿著拖地的白紗裙行走在詩境裡,在夜的氣息裡綻放的紅玫瑰依偎著她的白裙,那飛翔歌唱的精靈——夜鶯,在她頭上盤旋。他,她,濟慈,幽幽的燈,古老的持子,整座小樓,都飛起來了,高高地飛在一片星繁風清的夜空裡。

  詩完了,婦人依然交抱著雙臂,凝立在桌邊,好像還沒有走出夢境。

  未等掌聲響起,徽音拉起志摩走出小樓。

  志摩懂得,她要讓那純美的境界和感受長久地留在心頭。

  志摩同樣陷在深深的感動裡。他更為徽音的那種忘情陶醉、出神的感動而感動。參加這類集會他還是第一次,但僅此一次,他已經確認找到了自己應處的方位。他不知道藝術,詩,竟有如此巨大的生命力和感染力,他現在才懂得文學藝術是一個包蘊著如此豐饒的寶藏的美麗世界;幼時的夢幻,天文愛好中產生的遐想,青春期的煩愁,近時的鬱結,一切的一切都消退了,冰釋了。這是屬於我的世界。我是屬於這世界的。他想把這些告訴徽音,但是她沉默著。他也就覺得沉默著更好。

  是的,除了帶韻和不帶韻的,有節奏的和散淡的詩之外,還有什麼能更好地表達自己心裡湧起的一切呢?

  兩個人在幽靜的倫敦街道上行走著,誰也不說話,影子拉得長長的。兩旁的房屋靜靜地站在街樹後面。枝葉的間隙裡透出一縷昏黃的燈光。風,輕輕地將丟棄在路邊的廢報紙吹揚起來,在寂寞的長長的路面上飄飛……

  他倆像是狄更斯筆下的人物,行走在那怪誕而又充滿溫情的小說裡。

  到路口,徽音停住腳步,向志摩無言地伸出手。

  志摩握住那冰涼的小手,久久沒有放開。

  "不要我送你回去嗎?還有一段路呢。"

  "我想一個人走走。"

  他忽然看見她眼中閃著淚光。

  "徽徽,你還沒有從《夜鶯曲》裡解脫出來?"

  "徐兄,告訴我,美,為什麼總是給我帶來憂鬱?"徽音仰起了臉。

  "那是因為我們總是沉浮在塵世裡,偶而將頭伸到雲端裡呼吸幾口清新空氣,卻又不能真正脫離凡間,全身就感到不調和,因而更為惆悵了。"

  "每當面對著真正的美,我就感到對生命的失望。精神的峰巒如此高聳,憑我們的心力是無法攀登的,我又多麼嚮往站在那,絕頂遠眺人類智慧的壯景啊!"

  "是的,美是我們追求和需要的,但又正是我們生命和生活裡所缺少的。"

  "只有在可遇不可求的剎那,美才會顯現它的真身,"徽音定定地凝視著志摩的眼睛,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懷在她的雙眸裡閃動,"在這瞬間,我們的靈魂也就進入了另一個靈魂……"

  她沒有把話說完,就突然抽回自己的手,朝黑幽幽的路的盡頭疾步遠去。

  志摩獨自站在街頭,看著月光下蒼白的路像一條長河,在寂寞地流逝。今晚,徽徽特別激動,他有點困惑。可是,在困惑中,他又似乎看見了她心靈上的一種變化。

  他歎了一口氣,不免有點沮喪。

  回到家裡,幼儀還沒有入睡,躺在床上翻閱一本她從中國帶來的"本衙藏版本"《紅樓夢》。這部書她百看不厭。她的眼睛裡似乎有一點哀怨,想說什麼,又沒有說。志摩想說什麼,終於也沒有說。

  躺在床上,志摩想了很多。他突然感到自己是多麼的不幸。

  看看身邊熟睡的幼儀,感到她也是多麼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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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第五部


(十一)
  一星期後,志摩成了劍橋大學皇家學院特別旁聽生。

  每天早晨,方巾黑袍,腋下夾著厚厚的書籍穿過教堂前的大草坪;這時,好像約好似的,二十名白衣紅領帶的少年唱詩班從教堂裡魚貫而出,他就停住步,看著這群十歲出頭的娃娃們,直到背影消失在樹叢後面,然後再進教室。

  劍橋的家庭式的學院氣氛,皇家學院的自由化革命化的傳統,"皇家人"的那種聰敏、誠懇、坦率,反成習、重友誼、倡理想,沒有宗教偏見、沒有種族歧視、憧憬博愛大同的特質,都使志摩傾心悅服,深為仰慕。兩年多他那被不自知地壓抑著的靈性爆發了出來,他以驚人的理解力和記憶力咀嚼、吞嚥、消化、吸收著英國文學,尤其是詩歌。從喬臾到葉芝、愛略特,佳句名篇,背誦如流;那優美的流動的音韻旋律滲透入血肉,迴盪在心頭。同時,他注意搜集和認真研讀中國發表、出版的白話新詩,他驚異地發覺情愫、意象和意境在丟棄了平平仄仄、五言七言的格式後的那種恣肆自如的表現力。一股股強勁的感情潮水在孕育,在湧動,期待著一個時刻,迸發出唇齒。

  他熱愛生活。除了學習,他還忙於散步、划船、騎自行車、抽煙、閒談、吃"五點鐘茶"牛油烤餅、看閒書。

  他最感興越的是騎自行車和划船。

  在劍橋,幾乎人人擁有一輛自行車;車把前邊橫掛一隻珵亮的鍍鎳籃子,裡面放著書和講義夾,輕逸方便,推起來就走,說停就停,大道小徑都可竄?樹旁一靠,也不用上鎖。——志摩是在杭州唸書時學會蹬車的,技藝頗精。到劍橋後置了一輛輕便車,踏著旋轉的輪子在校園裡闖來闖去,雲在頭上飄,風在身後吹,逍遙自在,宛若唐宋士人匹馬單舟遊蕩江湖。

  划船,更是他自幼在家鄉時就喜愛的了,在藍水綠波上飄流而前,令人心曠神治。他參加了劍橋大學划船隊,與牛津大學划船隊作過一次比賽。競舟在倫教泰晤士河上舉行,這是轟動全國的體育大事。大群觀眾擠在兩岸高聲歡呼,揮手頓足;他們身穿深藍或淺藍色衣服,以示偏袒那一學校:因為牛津船員一律容深藍衣褲,而劍橋學生則著淺藍色。志摩身穿一套淺藍色運動服,戴著一副近視眼鏡,在人聲和河水的浪潮裡,和碧眼黃發的同學們齊心合力拚命划動槳輯;林宗孟、林徽音父女在岸邊揮舞花束為他高呼鼓勁。比賽雖然輸了,但是徽音把紮著一根紫紅領帶的花束奉獻給他,對他的奮進精神表示敬意,這使志摩比上台領獎還要快活十倍。

  志摩以極大的熱情和興趣參加各種學術活動。應英國著名文學批評家、《科學與詩》的作者瑞恰慈《I.A.Richards)之邀,他參加了新學會(The Heretics'Club),——一個積極傳播各種新思想的學術團體,每週舉辦演講會或辯論會,發表一些與社會傳統思想相抵觸有衝突的"異端邪說"。瑞恰慈、歐格敦(C.K.Ogden)、吳雅谷(James Wlld)三人於一九二一年合著出版《美學基礎》(《TheFoundations ofAesthetics》)一書時,特請志摩在卷首用中文題字,以光篇幅;志摩用林宗孟送給他的"戴月軒"貢品長鋒羊毫水楷筆,神態騰飛般地寫下了"中庸"二字。就這兩個字,他又在一次演講會上作了精闢的闡釋。他說,"中庸"是中華民族的精神支柱,它不是世俗所理解的"調和"、含糊的意思,它真正的價值在於恰到好處的那一點,也許就是西方的辯證法吧。

  海德公園也是一個對志摩有著特殊吸引力的地方。那兒東一堆、西一堆地聚滿了人,人堆的中心有各種性質的宣傳演說。天主教與無神論、保守黨與工黨、無政府主義者與保皇派、自由戀愛論者與救世軍、贊成內閣某政策的與反對這政策的、激進的、保守的、科學的、荒誕的,種種完全相左的見解可以在同一場地上對同一批聽眾進行宣傳。志摩的思想傾向於工黨。他說:"到了英國,我對勞工的同情益發分明了。在報紙上看到勞工就好比看《三國演義》時看到諸葛亮、趙雲,看《水滸》時看到李逵、魯智深,總是'幫'的。

  那時有機會接近的也是工黨一邊的人物。貴族、資本家,這類字眼一提著就夠挖苦!勞工,多響亮,多神聖的名詞!"他常常從海德公園東北隅叫做"石門"的入口進去,站在工黨魁首麥克唐納腳下的木箱邊聽演說,一站就是幾個小時。

  志摩的血液最容易被激情的鼓動之辭搞得發熱。一天,他興緻勃勃地跟著賴斯基夫人,一大早就去選區為工黨競選拉票,挨家挨戶地敲開二百多家的大門,受到了不少的白眼。有一個火紅頭髮的女人,用手指著他對鄰居說,"你看,怪不得人家說麥克唐納是賣國賊!這不是他雇來了日本鬼替他張羅吆喝嗎?"

(十二)

  在這期間,志摩有很多的機會同文學名士接觸。

  一天,陳西瀅來找志摩,把他領到著名作家、剛剛出版了巨著《世界史綱》的威爾斯(Herbert Gconge Wells)家裡。

  威爾斯先生前額寬闊,頭髮不多,相貌端莊,一雙眼睛非常和藹。他熱情地跟志摩握手,稱他為"我的朋友"。

  "歡迎你來。陳先生早已向我介紹過了,你是學文學的,很好,我們是同行。"說著,他打開煙盒,"如果抽煙的話,自己取吧。"

  "威爾斯先生最講平等。"西瀅朝著志摩說,"他是一個樸實無華的人。他生平最討厭貴族和他們的紳士氣。"

  "是嗎?那就像美國人而不像英國人了。"志摩笑著說。

  "我出生在平民家庭,"威爾斯摸著自己的前額說,"父親是季節性的職業棒球手,母親當過女僕。我自己小時候是學徒,後來才讀大學——但是,如果你認為只有紳士氣才是英國人的特點,那就不公平了。"

  "但是,您的《世界史綱》是可以做全世界大學生的課本……"

  "你讀了?"威爾斯饒有興趣地問。

  "讀了。"志摩說,"我把您設想成為一個具有無上威望的人。"

  "你又錯了。"威爾斯又哈哈大笑。

  志摩站起身來,環視著室內浩如煙海的藏書,他帶著不勝欽慕的神情說,"您,還有狄更生先生,使我瞭解到英國學者學識之博大精深……"

  "呵,請不要把我當做一個學者!"威爾斯點燃了一支香煙,仰坐在沙發上說,"我的真正興趣還是在於寫小說。"

  "您的作品非常有趣。我把您看成當代的斯威夫特。"志摩轉身回到沙發上坐下。

  "志摩,你說得真對!我以前也說過,威爾斯先生是英國文學史上的第二個斯威夫特。"陳西瀅興奮地拍掌說。

  "唔?你們為什麼這樣說?"威爾斯抑制不住一絲喜悅和自得之色,"真奇怪,為什麼你們兩位中國青年都會不約而同地產生這樣的感覺?"

  志摩回答說:"您的《時間機器》、《隱身人》、《星際戰爭》等作品,雖然超越了現實生活,但卻無處不影射著人類的天性和社會的本質。"

  威爾斯沉思地點著頭,接著把視線轉向陳西瀅。

  "您的小說,其意義遠遠不止是作一些科學的假設,或者說,把一些天才的科學預見故事化而已。志摩說到人類的天性和社會的本質,一點也不錯。您把這兩點幻化成一種變態的形象,讓人類更明確地理解自身智能的潛力和本質的缺陷……"

  威爾斯扔掉香煙,霍地一下站起來,一手拉一個,把志摩和西瀅擁在懷裡。"呵,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從你們兩位身上,我看到了中華民族的驚人的感悟力!"接著,他喃喃地說,"你們是最理解我的朋友……我同意你們說的……實際上,這正是我和於勒﹒凡爾納的不同之處……"

  對於友誼來說,沒有什麼是比理解更好的紐帶了,因為它是心靈的一種最好的感應、情感的一種最好的親合力。

  忽然,隔壁房間裡傳來了孩童的清脆笑聲。

  威爾斯放開了手。"我們跟孩子們一起玩玩去,怎麼樣?"

  "好!"志摩雀躍了,"我最喜歡跟孩子們玩耍了!"

  兒童室的門打開了,幾個小孩正在玩滾球,地上仍滿了玩具。

  一個滿頭卷髮的小女孩坐在地上,張大眼睛問:"爸爸,他們是你的朋友還是我們的朋友?"

  志摩搶前一步,把她抱了起來。"是你們的朋友,也是你爸爸的朋友。"

  球,又在地板上飛滾起來。孩子的、大孩子的歡快笑聲混雜在一起……"

  不久,威爾斯又把志摩介紹給他的密友、研究中國文學的專家魏雷(ArthurWaley)。

  "徐先生,"學者氣極重的魏雷沒有任何客套,開門見山地問道:"貴國的古詩——尤其是唐代——韻律我已瞭解,它甚至對每一個單字都作了音韻的規定,能否告訴我,這樣,有什麼意義?難道不會對詩歌的表現力起一種限制和削弱的作用?"——魏雷說的是一口很流利的漢語。

  "這個……魏雷先生,"志摩沉吟道,"我只能談一談個人物淺見,您不能把它當作正確的答語。音韻,我想,是思想和感情的一種經過提煉的表述形式。經過幾千年的發展、演變,詩歌中的韻律才逐步形成和完善……所以,不能把它看作是強加給詩歌的一種桎梏。它是從古漢語的音調中自然地產生出來的;它之所以被接受,正是因為這種格式有益於增強表現力而不是相反,"志摩不時扶扶眼鏡,滔滔不絕地說道,"漢字的平聲與仄聲,只是大致的分類;實際上也就是音調的長短之分,正像英語詩歌中音節的輕重之分一樣。在這一點上,中國詩歌更接近於希臘語和拉丁語的詩歌。

  詩句中有了長短、短長或輕重、重輕的有機的安排,旋律的起伏和節奏的抑揚就非常分明和強烈了——但是,這僅限於古體詩詞的範疇而言。現在我們的白話詩,已丟棄了這種格式,因為它是用口語體的文字來表現的……"

  "多謝你給我作精彩的論述!"這位大名鼎鼎的漢學家對志摩的學識素養和精確、系統的表述才能深為賞識,他緊緊地握住志摩的手說,"應該說,你是我的老師……"

  志摩大驚,他雙手握住魏雷的手。"您千萬不能這樣說!這樣,我今後就不敢在您面前開口了。"

  "請不要過謙,"魏雷誠懇地說,"以漢字的繁複和漢學的精深,我的所知也許只及得上你們的一個初中學生。我以後還要不斷求教於你。這也是一種中國與英國的文化交流呢。"

  通過魏雷,志摩又結識了在大英博物館主事的詩人卞因(Lau-rence Binyon)。此外,志摩還有幸結識了他稱之為"英國民族政治的天才代表者"、傑出的經濟學家凱恩斯(Maynar Kenes).由狄更生的介紹,他又結識了聲望極高的新派畫家博萊義(ROgerFry)

  和著名作家嘉本特(Edward Carpenter)……在這個名人圈子裡,志摩貪婪地吮吸著思想的素養和情操的熏陶;另一方面,他以他那文雅的談吐和流利的英語、坦誠謙恭的態度和熱情爽朗的個性、橫溢的才華博得了極大的好感和一致的讚賞。儘管他沒有在劍橋按正規教程上課,只是隨意聽講,但是他在那名人圈子裡所受到的陶冶和啟迪對於拓展他的性靈和智能所起的作用卻是不可估量的……

  志摩很快就成了一個頗有名氣、交際廣泛的人物;人們常常可以看見他穿著中式長袍飄然出入於劍橋各個學院之間——雖然他一直嚮往方帽黑袍,但一旦穿戴上,不久就開始討厭那黑沉沉的顏色和刻板的方巾氣了——他換上從國內帶來的長衫。他瀟灑飄逸,猶如一枝脫俗的青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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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第六部


(十三)
  第一個星期天,志摩和徽音相約去威士敏斯特教堂的國葬地。

  霧散了,天氣出奇地好。一群鴿子悠閒地高飛在碧藍澄徹的天空;風,柔柔地吹得人心曠神恰。街道兩旁是枝繁葉茂的大樹,它招陽光割得支離破碎地扔散在平坦光滑的路面上。

  徽音又恢復了歡愉、開朗的心情。從詩篇舖出來時的那種悒鬱、激動、迷惘不見了,十七歲少女的活潑又回到她的身上。

  "徐兄,濟慈的詩,拉斐爾的畫,舒曼的樂曲,屠格涅夫的小說,當然,還可以加上我們小杜的七絕和美白石的詞,都是藝術中的純美,美得沒有雜質,沒有一粒塵沙,是從現實生活裡昇華起來的雲霧。但是,他們不僅僅是唯樂主義者,是對世界對人生永遠抱著希望的理想主義——希望,就是但願明天過得比今天好——你,也是這樣的理想主義者。雖然你還沒有開始創作。"

  他倆穿過托拉福加廣場。

  幾十隻在地面上行走啄食的鴿子從他們腳邊撲撲飛起。

  志摩沒有作聲,笑了笑。當這絕頂聰明的少女一開起口來,男子們只有沉默了。她常常以女性特有的細膩和敏感,發表對人生和藝術的精闢見解。這些不是機智的雋語,而是深思後的悟知。

  一會兒,他們就到了這長方形的古教堂。雙塔高聳,拱門雄踞,產生一種莊嚴肅穆的氣氛。

  國葬地在一個氣勢恢宏的大廳內。形狀不一的大理石墓基和高高低低的碑石,像一塊塊白玉般地鑲嵌在深褐的木框之中。四周靜極了。

  他們從西門進去,進入墓室。志摩手捧一大束鮮花,這是花了三個先令買來的。他們是特地來向安息在這裡的文學家們表示敬意的。

  "這裡是史賓塞,這是彌爾敦。這裡是華茲華斯,那邊是狄更斯,還有司各脫。來!這兒,莎士比亞這兒,應該放最大的一朵。"徽音指向一個墳墓,志摩就懷著虔敬的心情放上一株鮮花。

  放到了尼生墓上的,是最後一株花了。兩人感到有點累,就在石欄邊坐了下來。

  徽音解開頭上的紫色緞帶,讓長長的秀髮在披散著,志摩感覺到一陣淡淡的溫馨氣息鑽入到鼻腔裡。

  徽音俯身用手摩挲著碑文。

  "就是這些安安靜靜長眠在這兒的人,組成了英國的歷史,在漫長的世代裡掀起滔天巨浪……如今,熄滅了的智慧之火,卻無憂無慮地安息了……昔日的榮光正像碑上的銘文,漸漸地磨損消蝕……

  "做人就要做這樣的階梯式的人物,由於他們的存在,歷史被推進了一步。你說呢,徽徽?"

  徽音沒有回答他,而是仰起了頭,看著高圓的穹頂。

  "遺憾,史威夫特沒有葬在這兒。我要在心裡把一朵幻想的花放在聖帕特裡克大教堂裡他的墓上,永不凋謝。"

  "嘻嘻,您怎麼喜愛起那位渾身都是刺的大師來了?"

  "大人國,小人國,這個怪異的童話蘊藏了深刻的含義。偉大、渺小都是相對的,在這大小相對中平凡的人擠出了一條崎嶇的路。

  事物都是相對的,但我們卻應該有個絕對的追求。"

  "徐兄,您的絕對追求是什麼?"

  "愛、自由、美三者的統一和諧。這是理想的人生。當然,沒有完美的社會、藝術和愛情,但我們生存的使命就在於終生去追求這種完美,就像羅曼﹒羅蘭所說:我從不注意路的到達,只要是在我的選擇方向之內,雖九死而不悔。"

  "理想主義者!"徽音用諷刺的眼光直視志摩。"您的愛情哲學是什麼?"

  "我嘛,我認為:活著,等待回聲。"志摩迅速回答,顯然已經過成熟的思考,"我們生到世界上只帶來半個靈魂,另半個靈魂要到異性中去尋覓。人海茫茫,大多數人是失望的找不到的,所以沒有圓滿的愛情和婚姻;少數有福的人,才能找到那另半個靈魂。借用黑格爾美學中的概念,就是只有特定的'這一個',任何人不能替代的'這一個'。"

  徽音忽然皺起眉頭,咬著嘴唇,陷入了沉思。

  她站起來,緩緩地向前走去。志摩跟在後面。

  "嫂夫人……在家裡……干點什麼呢?"

  提到妻子,志摩高漲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了。

  "她嘛,做做家務,看看閒書,也閒空得很,無聊得很。"

  "我想,什麼時候,請你們一起到我們家吃飯。我燒幾個純粹的英國菜招待她。"

  "好的,"志摩滿心明霾,有氣無力地說,"我先代她謝謝了。"

  她搖晃著石欄上的鐵鏈子,看著它們左右擺動。過了一會,她愁悶地說:"再過半年,我要去美國了。"

  從彩色玻璃窗格透進來的夕陽像一支油畫筆,將墓塋塗抹得斑駁陸離,一片淒迷。

  送別了徽音,志摩不想回家去。

  在大街上,在夕陽下,他獨自躑躅著。

  他不能解釋自己的心情。他不知道為什麼徽音會突然想起幼儀——尤其是在自己沉緬於和她親近、和她作心靈交流時,突然提出幼儀來,他不知道為什麼一提起幼儀自己就被從這種愉快的心境中趕出來了。

  他曾經想讓幼儀結識徽音,但是一旦這成了徽音的願望時,他又懼怕它成為事實了。這又是為什麼?

  他轉身向劍橋大學走去。他忽然渴望見到狄更生先生。

  狄更生的套房在王家學院校友居室的頂樓。這所紅磚的小房子隱沒在一片樹蔭之中,前面正對著一片如茵的草地。這裡聽不到車馬人聲的諠譁,"寧靜得只聞時間在細碎的鳥語中滑過。這裡的一切都吸引著志摩。

  狄更生穿著一件睡袍,頭戴一頂中國的紅項子黑緞小帽,樣子十分滑稽。還沒等志摩敲門,他就拉開了門,無言地向志摩作了一個歡迎的手勢。

  "您知道我來?"

  "知道,知道!"狄更生逕自走回房內,在一張寬闊的大籐椅中坐下來,用手指指沙發。

  志摩輕輕關上房門,跟著走進房裡,順著狄更生的手勢在沙發上就座。

  志摩抬起頭,想說話,狄更生對他搖搖手。

  過了一會,志摩說:"您在工作?那我告辭了。"

  "不。"狄更生搖搖頭,"你坐著,不要說話。"

  窗戶外面的樹葉在微風中颯颯地作響。

  狄更生用手支著頷,閉上雙目,彷彿沉浸在遐思中。

  志摩低下頭,不言不語。

  斜陽的光影轉出窗戶,暮色漸濃了。

  半小時後,狄更生張開眼,拾起頭。"朋友,你現在感到愉快了嗎?你的憂煩離你而去了嗎?"

  "是的,先生。此刻我的心情已經平靜了。"

  "不要向我發問或作什麼解釋,年輕人。"狄更生站起來,走到窗口,把目光投向顏色變深了的草地,"剛才我在這兒看見你走過來,你的腳步沉重得像一匹駕轅的駑馬。我當時就決定讓你在沉靜中找到恢復內心平衡的力量。"

  "是嗎!"

  "一個人,不論處在怎樣的紛亂、煩惱中,不要指望從任何別人那裡得到開導和啟迪。唯一能夠幫助你的是你自己。"

  "我明白了,先生。剛才,在靜坐冥思中,我已經把心頭的亂絲理清了。"

  "僅僅是這一次而已。以後,也許你還會遇到大得多、多得多的苦痛、煩擾。你必須潛入自己的心底,去探尋理性的明燈,讓它來照亮自己腳下的道路……"

  "多謝您,狄更生先生!"志摩站起來,握住狄更生的手。

  "不要謝我,年輕人。你坐下,喝一杯茶。"

  喝下清冽芳醇的中國綠茶,志摩心頭的活力又恢復了。他用愉快的語調說:"剛才,我同林小姐去了威土敏斯特大教堂的國葬地。那裡真美!那麼多不朽的偉人靜靜地躺在那裡,引起了我們的許多遐想。……"

  狄更生沒有答話。

  "我們給史賓塞、彌爾敦、狄更斯、莎士比亞、丁尼生……獻了花。"

  "唔,林小姐?"狄更生突然問道。

  "是的……"志摩一時不知所措,"林宗孟先生的女兒。"

  "她?"

  "是的。"志摩發窘了,"您為什麼這樣問?"

  "不,不,我沒有什麼意思。林小姐是一位可愛的姑娘。"狄更生一邊說,一邊在室內踱來踱去,"你們應當多看看倫敦。她是美的。她能給人以藝術的靈感,因為她本身就是藝術。誰不喜歡倫敦,誰就不懂得藝術,不懂得生活,不懂得愛情……"他突然住嘴,不說下去了。

  志摩從狄更生先生的居所出來,街上的燈光已經亮起來了。

  他一邊走,一邊尋思著狄更生那不著邊際的問話,以及彷彿突如其來的對林徽音的誇讚。

(十四)

  志摩不是註冊在籍的學生,沒有在校寄宿的資格。他和妻子張幼儀住在高劍橋六英里的鄉下沙土頓租來的幾間小屋裡。

  房東史密斯先生是退伍軍人,經常追念著帝國軍人的榮耀。

  他的頭頸和身腰始終挺直,便服穿在他身上也像軍裝一樣的威嚴。

  每天清晨,他獨自在露台上練一套軍操,再吹半小時軍號。這軍號聲就成了志摩的起床號,在快節奏的進行曲中他刷牙洗臉,吃完早餐,拿起書本騎上自行車趕往劍橋;在小路拐彎處笑容可掏地向露台上威風凜凜的老人揮手告別,老軍人則報以一個儀態嚴肅的軍禮。

  胖胖的史密斯太太有一半法國血統,會烤美味的小麵包,免費供應給志摩夫婦,報酬是要幼儀給她的四件睡衣繡上中國的圖案。

  每個週末,史密斯夫婦都要邀請志摩夫婦與他們共進晚餐。

  史密斯太太像一隻快要產卵的大蝴蝶似地在廚房和客廳之間飛來飛去,端出一道道精心傑作,並指導幼儀怎樣加調味品和使用刀叉。當客人用叉子將烤嫩雞送進嘴裡時,她就像一個等候發榜的考生似的坐在他們面前緊張地觀察著,看到滿意的表情、聽到嘖嘖的讚聲時,她便高興得像一個領到聖誕禮物的小姑娘,滿臉放光,使勁拍手,馬上往對方盤中再添上一份,還滔滔不絕地述說它的烹飪方法。這時,她說話的速度起碼比平時快上一倍,並且摻夾著地道的諾曼地語。

  幼儀感到很愉快。她努力學習洋人的生活習慣,希望能盡快地與丈夫的情趣、愛好和諧起來。

  搬到沙土頓後不久的一個夜晚,志摩和幼儀進行過一次誠懇的談話。

  "在這裡,還過得慣嗎?"

  "比我想像的好。人熱情,風景也好。"

  "我常常不在家裡,讓你一個人清等著,我感到很抱歉。"

  "夫妻間何必這樣講呢。你有你的學業和交際,不能總陪著我。"

  "我實在是個不夠格的丈夫和爸爸。阿歡一直沒有得到過父愛。想起這點我就難過。"說著,志摩的眼睛紅了。

  幼儀的眼睛也紅了。但是,她說:"以前是我自己領著,現在又有祖父祖母照管,孩子不會受委屈的。"

  "爸爸知道我改讀文學,一定很生氣。"

  "爸爸說過,你自小多愁善感,怕你長大成為文人,弄得命途坎坷,落拓潦倒,所以讓你學經濟。不過,人各有志,不可相強,而且,命由天定,要生氣也只好讓他生氣了。爸爸是疼你的,他不至於不原諒你。"

  "你……一天到晚一定很孤單。你……先將英文學好,這樣才能適應這裡的生活。我看,你去上個學堂吧。"

  "我也是這樣想的。只是我這個人很愚鈍,你出國後我在家裡跟仲梧師讀點詩文,有時也邀當地文人賦詩習畫,不過,我總感到與文墨無緣,始終不甚了了。我想,要讀書,也只好學一門實用的功課。"

  "好,這你自己考慮決定吧。出來以後,我才知道世界是多麼大,時代發展得多麼快,你再處在江南一個小鎮上,過著閉塞的生活,所以,我要你出來,和我同樣受點新教育,瞭解一點西方社會對於人的自由和生活的幸福。

  "你對我真好,志摩。"幼儀走到志摩身前,雙手摟住他的頸項,打斷了他,動情地說:"以前,我一直以為你不喜歡我,我想錯了。我一定好好讀書,豐富自己的知識和修養,做一個配得上你的妻子。"

  "幼儀,我的意思是……你聽我說……"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說不管我有沒有知識,都是你的好妻子。志摩,我想我們在國外可以多住上幾年,在倫敦找一所小房子,我會在很短時間裡學會燒西萊、做西點的,一定讓你滿意。"

  面對著妻子的深摯感情和真誠意願,志摩只有啞然了,將所想說的話都收回到心裡,讓它默默地折磨自己的靈魂。幼儀還在不斷地說下去。結婚後,她第一次爆發出這樣的激情。她告訴丈夫,在丈夫多次寫信敦促她出國時,她是怎樣下定決心,毅然丟下一切,忍受旅途的勞頓,踏上異國的國土,來到他的身邊。她以為他需要她,她以為從此可以跨越心靈的溝壑,她將重新開始生活……

  志摩沒有聽過她的話。他茫然地望著窗外孤獨的白樺樹在夜色裡搖曳,他感到矛盾、彷徨、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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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第七部


(十五)
  "我去理發啦!"志摩朝窗裡喊了一聲,推起自行車出去了。今天是星期天。

  他沒有去理發店,而是在一家雜貨舖前停了車。

  店主是老納翰。他是個和善而不喜饒舌的老人,滾圓的禿腦袋安置在滾圓的軀幹上,臉紅得像個印第安人。志摩喜愛他的和善,需要他的沉默。志摩在這兒買煙、糖、咖啡,還在這兒取信。林徽音的信就寄到這兒,幾乎每天都有一封。

  "約翰先生!您好!"志摩老遠就向他打招呼。放好車,他走近櫃台。"一包煙。有信嗎?"

  老約翰一笑,跟著笑得瞇成一條線。他在志摩面前放上一包紅色的香煙和一隻紫色的信封。

  志摩將煙放進口袋,打開了信封。

  ……告訴您,福也爾有一套精美的濟慈全集,我替你訂下了,下午三時去取。

  志摩看看懷表,將自行車寄放在老約翰店裡,跳上電車就趕往倫敦市內。

  福也爾是切林克拉斯路上一家最大的舊書舖,四層樓,還帶地下室。志摩和徽音常來這裡買書,從書山書海中尋覓自己心愛的作品,往往弄得滿手塵灰,捧著一大疊書,笑盈盈地走出店舖。

  今天書店裡人不多,志摩走到預訂處一問,果然有一套《濟慈全集》留著。付了錢,夾著出來,徽音正等在馬路對面。

  "謝謝,徽徽。這部書我覓了多時,多虧你的細心……"

  "我學校離這兒近,每天放學我都要來光顧一次,正巧發現。"

  "走,我請你喝咖啡。"

  一家藍色的小咖啡館,藍牆、藍柱、藍窗格、藍窗簾、藍桌椅、藍茶具。杯裡的熱氣在幽暗的燈光、悠揚的樂聲裡繚繞。

  "老樣子,你三塊,我不要。"徽音往志摩的杯裡放了方糖。

  "咖啡裡放三塊糖,說明我的淺薄,沒有涵養功夫去品味那雋永的苦味,正像我無法忍受缺少愛和美的生活一樣。"

  "你以為我喝苦咖啡,是一種深沉的表現嗎?不對!我喝不放糖的咖啡,是需要它來提醒甜美的可愛。正如我熱愛生活才去讀陀思妥也夫斯基的書一樣。有人說,多看他的小說,心會沉下去,我卻偏偏相反,在他那灰色的作品裡我卻看到了苦難的偉大,生命的力量。每當我合上最後一頁書,我的心就飛得高高的。"

  "慶幸你的靈魂天生有一對強勁的翅膀,沒有在那苦味中沉沒。"

  "不喜歡喝咖啡的女人,就不是個有情趣的女人。男人有煙,有酒,女人只能在這或濃或淡的苦味中去尋覓飄渺的意境了!"

  "將我們的這些話記錄下來,就是一篇很好的咖啡對話錄。"

  徽音"噗哧"一笑,說:"瞧,別人都在溫文爾雅地喝咖啡,哪像我們倆,從一杯咖啡上引出這麼多的廢話,你說是賣弄呢,還是矯情?"

  "那好,還它個樸實,沉默。各自品味咱們的甜的和苦的咖啡吧。"

  他倆慢慢地啜飲著咖啡,好久不說話。

  黑色的唱片旋轉著,一支用古老的愛爾蘭民歌改編成的小提琴樂曲的音流,緩緩地流淌著,如煙如夢,裊裊升起,盤旋在這散發著濃郁的咖啡香味的屋子裡。

  "我想起了莎翁的話:'幾根馬尾巴和羊腸子,將人的靈魂都吊出來了。'"

  "這老頭的話說得多絕!"

  "我還沒有看到過誰說出關於音樂的更妙的話。"

  "波特萊爾的那首《音樂》呢?"

  "那不同。那是一種象徵的感覺,莎翁的是譬喻……"

  "啊,您聽!徐兄,那提琴拉得很不錯呢,我敢說那不是個一般的樂師,一定是位名家……那隻手好像撫摸在我的心上。"徽音突然拾起頭,臉上浮現一抹紅暈,眼睛濕潤潤的,"這琴聲有咖啡的苦味,這咖啡有琴聲的旋律……徐兄,你能常常陪伴我來這兒喝咖啡、聽音樂嗎?"

  "徽徽,你就是琴聲,你就是咖啡,你是咖啡和琴聲的混合。靠近你,我的靈魂就會顫抖……"

  兩人長久地對望著。眼睛的門打開了,彼此徑直走進對方的心靈深處。

  她垂下眼瞼,輕輕地說了句:"我們該走了。"

  "不能……再坐會嗎?"志摩小心翼翼地問。

  徽音搖搖頭。

  外面下著濛濛細雨,房屋、樹木、街道都亮著灰色的光。兩人翻起衣領,在行人稀少的街上走著。雨絲,像一個看不到形象的老人的歎息和低語,在他們的發間耳際迴環縈繞,志摩和徽音只覺有一種冰涼的快意。

  從屋頂和梧桐葉上摘下的點兒大了,就有點像淚了。

  走到一塊畫有一把大傘的廣告牌前,兩人停住了。

  "那上面有偌大一把傘,而我們兩人卻淋得像兩條魚。"徽音忽然笑出聲來。

  "什麼魚?比目魚?"

  徽音嗔怪地盯他一眼。"您挺調皮。"

  "好,不說俏皮話了,我有一句正經話對你說,"志摩壯膽說道,瞧著徽音的眼睛,"它藏在我心底很久了。"

  "正經得就像《論語》、《傳道書》裡的話?"

  志摩不作聲,掉頭就往前走。

  徽音趕上前去,挽住他的手臂。"生我的氣了?徐兄?"

  "這句話藏在我心裡很久了,"志摩突然轉過身子,雙手抓往徽音的手,"我想壓抑它,它愈來愈強有力,我想扼殺它,它愈來愈生氣勃勃;我想熄滅它,它愈來愈旺盛熾烈。它緊緊地咬嚙我的心,說它像毒蛇吧,每一個齒痕都是甜的;說它是幸福吧,它又折磨我,煩惱我,弄得我萎頓無力,頭暈腦脹。我整日整夜不得安寧,合上眼,它又化成夢魔纏繞著我,壓在我胸間。我透不過氣來,我呻吟,我掙扎,可是就像陷在沼澤裡,困在吃人的草中,動彈不得,逃不出去。翻開書,拜倫、雪萊扮著怪臉笑我怯懦;走在田野裡,頭上的白雲,腳下的小草都罵我庸俗,為什麼不敢吐露,怕什麼世人的口舌;我的灑脫,我的奔放,我的詩人氣質,都到哪裡去了?徽,我不得不說,出了口,管它洪水氾濫,山崩地裂,天災人禍!"志摩喘著氣,拉開衣領,讓愈下愈大的雨水淋著自己。

  "別說,別說,"徽音急急地將手放到他的嘴上,"求求您,別說吧!說了,您,我,都得不到安寧。難道您不願再陪我到那藍房子裡去喝咖啡聽音樂了?說了,我們之間的一切就結束了!"

  "你知道我要說什麼了?"志摩雙手搭在她瘦削的雙肩上,看著她那感動著的痛苦著的面容。

  徽音攏了攏他敞開的衣領,又將他濕透了的頭髮朝上理了理。

  "……我心裡也有一切話,也許藏了和您同樣的長久,也許和您同樣的既甜蜜又痛苦,也許和您同樣的想說又不敢說。"

  "徽——"

  "不要說,不說,我們兩人都不說,"徽音把自己的頭偎到志摩胸前,"讓它永遠藏在心底,深深的。渾渾然,朦朦朧朧,既存在,又不明晰,任它沉浮回流,有時追隨白雲,飛得又高又遠,有時低臨溪畔,照映自己的影子。它美,像一顆珍珠,不染一點灰塵,沒有一絲煙火氣;用我們的溫情去孕育它的晶瑩明淨。在心底,它是境界,是韻味,是魅力,一出口,就成了聲音、詞句,就有了實在的概念。多少人事,多少悲歡,就會牽連進來,別污染了它。——詩用散文寫出來,就失去了旋律和神韻。"

  "你才是真正的理想主義者!"志摩悻悻地說。

  "不,我比您現實。我已經預見到它的結果。我不願意失去您和您的友誼。"

  志摩無話可說了。

  雨,停了。天上出現一條長長的彩虹。

  徽音推開志摩,指著天際說:"這虹,徐兄,我們從地面上遠遠看去,多美麗啊;如果您走近去,那就只是一片水汽。"

  "你能說它不是一座橋嗎?走過去,彼岸就是伊甸。"

  "伊甸,對吃智慧果以前的亞當、夏娃才是樂園。我們若是吞下它,就再也無法過那混飩而又安樂的日子了!"

  又下雨了。

  失望和痛苦撕裂著志摩的心。

  一輛電車遠遠的駛來。

  "再見。"徽音把手伸給志摩,"忘記對您說了,爸爸讓我請您和嫂夫人週末到我家來共進晚餐。"

  她向漸漸駛近的電車奔去。

  志摩像個沒有文字的標點符號,孤零零地站在雨中。

(十六)

  晚餐是在親切而略帶拘謹的氣氛中開始的。

  "雙栝老人"有意避開艱深的話題和學術性的討論,說一些家常話。他向幼儀詢問鄉里的風習,農田的收成,孩子的成長,對異國生活的感想等等,幼儀從容不迫地一一作答,保持著大家閨秀的風範,又顯出對尊長的敬重和禮貌。徽音優雅而大方地殷勤招待著幼儀,不斷和她低聲絮語,將志摩冷落在一邊。她今天打扮得特別漂亮,穿著英國式的夜禮服,顯得大了幾歲,有著一種高雅的端莊和成熟,卻又不時歡聲迭起,在活潑中讓人感覺她同時又是個天真可愛無憂無慮的小妹妹。她顯得興奮,愉快,似乎結識幼儀對她來說是一件嚮往已久的樂事,她不停地向幼儀勸酒,給她添菜。不到半小時,幼儀已經對她著了迷。

  "林小姐,你真美麗!穿著這身禮服,多麼合身,多麼自然!"幼議由衷讚歎著。

  "是嗎?以後,我陪您去做一件。在外國生活,難免有交際需要,倒也是必備的。"

  "我……怕不能穿呢。土生土長的鄉下人,穿這種洋禮服,真要出洋相了。"

  "嫂嫂,看您說些什麼呀!您的風度,有一種中國的古典美,一定會使許多外國人傾倒。"

  "快別取笑你的老嫂子啦!"幼儀笑著說。"別說到了外國,就是到上海,我也寒酸得很「

  "您又大到哪裡去啦?也不過長我幾歲罷了。"

  "女人一做娘,就老了一半。"

  "這也真是奇事……我快五十了,卻總感到自己依然停留在青年時代,而你們呢,才十幾二十的人,就喊老了!"宗孟笑盈盈地插進來說。

  志摩很少說話,大半時間是默默沉思。他原先估計這次晚宴會出現一種尷尬的場面,不料徽音卻異乎尋常地熱情,創造出了這樣一種融洽的高潮。他不認為這是徽音矯揉造作出來的一種虛情假意;他永遠不會這樣認為;但同樣明顯的是,這種殷勤不是偶然的、無所用心的,它包含著一種意圖。他不禁神傷氣頹了。

  他帶著一種妒意看了幼儀一眼。

  幼儀知道志摩常來林家作客,也聽到過志摩對林徽音的贊語。

  今天親眼看到了這位林小姐、看到林小姐對他的冷淡和志摩的萎頓,她很快就有所感知了。

  志摩在癡癡地看著徽音。這種眼神……和自己平時所接收到的完全不同。幼儀向志摩迅速地瞥了一眼之後,馬上把頭沉下去喝湯了。

  餐後,徽音請幼儀到樓上自己的臥室小憩,"雙栝老人"和志摩則到起居室喝茶抽煙。

  "……把夫人接出來,你是對的。"宗孟說,"青年夫妻,長久分居不好。"

  "嗯……嗯……是的,是的,"志摩一時想不出什麼話來回答,便含糊地應承道。

  "張小姐也是個慧敏的女子。"宗孟又說,"受點教育,學一門功課,將來難說沒有造就。她畢竟還年輕得很。"

  "她正準備去上學堂呢。"志摩回答。

  "很好。我國女子受舊禮教束縛太緊,歷來好多可造之材被埋沒掉了。應該有大量女青年出來學點實用的東西,這對改造中國社會,意義尤為重大。"

  "我是想……讓她瞭解一點……特別是關於人權、自由、幸福的嶄新的觀點……"

  "這是需要的。"

  不知怎的,談話遠不如以往的那樣順暢、合拍。林宗孟轉而問到劍橋的學生生活。

  志摩這才打起精神說了許多。

  她們下樓,志摩就站起來告辭了。

  "志摩常來府上打擾,今天我又來打攪,真過意不去。多謝老伯和林小姐的盛情款待。"幼儀對林氏父女說。

  "不必客氣!我和志摩,是忘年之交。得此小友,也是平生一大快事!"

  "嫂嫂,閒了請常常過來玩,你一個人要打發掉一個個整天,也怪冷清的。今天招待不周,請包涵啦!"

  幼儀拉著徽音的手。"今天晚上是我來英國後過得最愉快的一晚。認識林小姐,真使人高興。林小姐的知識、聰明、美貌,在裙釵輩中實為罕見,為我們女人增光了。"

  "栝括老人"聽見有人誇讚女兒,摸著鬍子笑了。"小女……也沒有什麼……不過,論中西文學及品貌……"

  "爸爸!"徽音連忙打斷他,"嫂嫂對我客氣,您又乘機自吹了,不怕讓人笑話!"

  "好,不說,不說,你們二位走好。"

  在大門口握手告別。志摩望著徽音,徽音沒朝他看,只是對幼儀微微一鞠躬。

  從倫敦市內到沙土頓,坐車要好一會兒才到。車裡人很少,空蕩蕩的車廂微微顛簸著,在黑夜裡行駛。

  志摩閉起眼睛,低著頭。幼儀定定地望著窗子,外面,只有黑黝黝向後退去的樹影。窗玻璃成了鏡子,模糊地映出她那若有所思的面孔。

  睡到床上,志摩還在想著徽音那特別動人的形象,捉摸著她對自己和幼儀那截然不同態度的含義。幼儀背朝著志摩,忽然說起話來:"林小姐在樓上給我看了她的許多照片。她真可愛。"

  志摩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她又說:"我要是有林小姐一半的美麗、聰明、學問,你就幸福了,我也幸福了。"

  志摩轉過身子,問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次,幼儀沒有回答他。

  這一夜,兩人都沒有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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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第八部


(十七)
  新學會的創始人之一歐格敦給志摩寫了一封信,說剛剛與(第二個妻子)多拉﹒布萊克結了婚的貝特蘭﹒羅素就要回國了,並將應邀到新學會演說。志摩接信大為驚訝,因為早些時候他從報紙上看到,羅素在中國訪問講學,得了嚴重的支氣管炎,一病不起,已不能接見記者。那位吃了閉門羹的日本記者發出電訊,斷言貝特蘭,羅素已在中國逝世。接著,一個教會雜誌鄭重其事地刊出羅素去世的訃告,並以這樣的一句話作為結語:"傳教士仍讀到貝特蘭﹒羅素先生死去的消息將會鬆一口氣,從而得到赦免。"這兩則消息使志摩萬分悲痛,他為羅素的早逝而哀悼,為自己始終未能見到這位"二十世紀的伏爾泰"而遺憾。灑淚之餘,他還寫了一篇思念的哀辭。

  歐格敦的來信使志摩興奮莫名。他馬上提筆給羅素寫信:

  羅素先生:歐格敦先生把尊址賜告,但未悉此信能否順利到達。您到倫敦後要是能回復一信以便安排一個大家會面的時間,我將感激不盡。自到英國後我就一直渴望找機會見您。我願在此向您表示我的熱忱,並祝蜜月旅行愉快!

  徐志摩1921年10月18日

  於劍橋王家學院

  一個星期後,志摩已坐在羅素家客廳的沙發上了。

  "羅素先生,我寫過一篇哀悼您的文字。您如果感興趣,我以後寄來給您看。"

  "我已經得到過閱讀自己訃告的快樂,"羅素說,"如今倘能再讀到您給我寫的悼辭,那真是人間少有的快樂」

  志摩開懷大笑。"從歐格敦先生那裡得到您的消息和地址,再加上您新婚的喜訊,我真是快樂得要發瘋。"

  "你是要發瘋,我是已經發了瘋。——中國,這個迷人的國家;多拉﹒布萊克,這個迷人的新娘。"

  多拉﹒布萊克坐在羅素身邊的沙發扶手上,她微微一笑:

  "你早就是一個瘋子了。"

  羅素點燃了一支香煙——他的煙癮特大——把煙盒遞給志摩,志摩也取了一支抽起來。

  "羅素先生,您很喜愛中國?"

  "是的。中國,給我最深的印像是人民的勤勞、耐苦以及傑出的智慧。中國人的思維力和表現力是罕有的。他們能在艱困的逆境裡頑強地生活下去,但是他們心裡卻很明白。至少中國的讀書人是如此。中國歷代的皇帝都實行愚民政策,但是中國人卻實行愚君政策。他們的俯首順從是假的。我看最終受蒙蔽的不是臣民而是君王。"

  "您的洞察力真是令人欽佩,羅素先生,"羅素的深刻見解使志摩深為折服,"您在中國只呆了一年,可是您對中國的瞭解卻遠遠勝過許多中國的讀書人。留給您最佳印象的是哪一個城市?

  羅素不假思索地說:"北京。北京太美了,我感到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

  "是嗎!"志摩欣喜地驚呼:"您的看法呢?親愛的夫人?"

  "在這一點上,我和貝特蘭的看法一樣,"多拉說,"可我們並不是常常一致的。"

  "你們的看法太使我高興了。我也喜愛北京。但是,我不知道她打動你們二位英國人的是什麼。"

  "是她的莊嚴和古樸。北京的氣候是美的,建築是美的,風土人情是美的,連市集、一些簡陋的遊藝場所也是美的。"

  "羅素先生,您的旅行印象如何?那裡的革命根使我神往。"

  羅素沒有答話,沉思地噴出一口濃煙。過了一會,他說,"俄國使我失望。"

  "為什麼?"志摩非常詫異。

  "他們的政府是公正的。"羅素說,"但是我發覺他們有一個封閉的暴虐的官僚制度,正以嚴酷的手段牢牢地控制著他們的人民。"

  "不!"多拉突然以尖利的聲音叫喊起來,"我不同意這種說法!他們推翻了封建帝制,取消了剝削階級,政權掌握在工農手裡,這個是正義的,進步的?目前的專政是形勢的必需。新生的政權成立不久,她是稚嫩的,她不能不嚴厲地對待敵對分子……"

  "別激動,親愛的!"羅素溫和地笑笑:"最使我不能容忍的是蘇俄政權對自由所持的那種否定態度。"

  "你應當看到他們的工業、商業國有化的偉大政策,看到農民真正成為土地的主人,看到全國性的免費醫療制度。"

  "看到了,看到了!夫人!我看到了你所看到的東西,你卻沒有看到我所看到的東西。"

  志摩看到自己的問話引起了夫妻兩人的爭論,感到有點不安。

  對於俄國的問題,他還沒有更深一層的看法,他要親自看一看才能確立自己的觀點。

  他馬上說:"羅素先生,您打算回到三一學院繼續講課嗎?"

  "不。我辭職了。"

  "為什麼?"志摩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知道,劍橋大學好不容易才恢復了對羅素的任命。

  "我怕我的第二次結婚會在學院裡引起嘲笑,並使我的朋友們因此而為難,"羅素坦率地說,"那些當權的先生們認為我對愛情自由的追求是一種傷風敗俗的行為。"

  "啊,在這一點上,英國人的思想竟跟守舊的中國人一模一樣!"志摩感慨地大聲說道。接著,他說:"恕我冒昧,羅素先生,"他又轉向多拉﹒布萊克、'親愛的夫人,我能否知道羅素先生為什麼跟阿魯絲﹒伯爾薩斯﹒史密斯女士離婚?據我所知,當初他們的愛情也是十分動人的。"

  "沒關係,親愛的朋友。我願意告訴你我的一切。多拉不會介意的,因為這些她早已知道。——的確,我和阿魯絲最初的生活是很愉快的;但是,我們一起生活了八年以後,有一天,我騎自行車外出時,突然感到自己不再愛她了。就是這樣。"羅素攤攤手,聳聳肩膀說,"究竟是什麼引起的,我也說不清楚。不過這一點是十分明確的:我再也不愛她了。"

  "後來呢?"

  "後來我就離開了家。我沒有辦法。阿魯絲不同意離婚,我只好逃走。"

  "您感到道義上有不安嗎?"

  "不。"羅素明確地說,"我感到,沒有了愛情,——不管是什麼因素造成的——婚姻關係就應該結束。否則,人將在痛苦中生活一輩子。這將是扼殺智慧和創造力的一劑最毒的藥。"

  想到幼儀和自己的婚姻,志摩輕輕地喟歎一聲,痛苦地低下了頭。睿智而敏感的羅素看出了志摩的心事,"徐先生,你似乎也有類似的心情?"

  "是的……我有一個妻子,但是我從來沒有愛過她。我們的結合完全是父母的意願。在結婚前,我甚至於連見都沒有見到過她。"

  "多荒唐!多不幸!"羅索說著,向多拉看了一眼。"現在你的夫人呢?"

  "她在英國。跟我住在一起。"

  "她愛你嗎?"

  "談不上。我們中國婦女一向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她是一個溫厚的人,但個性很強。"

  "你有了真正的愛情嗎?"

  "有。"

  "那麼,我說,你應該同你的夫人離婚,去追求你的真正愛情。"

  "您是這樣想的嗎?「

  "是的。"

  "您呢?夫人?"

  "是的,我也這樣認為。"

  "但是我擺脫不了道義上的欠負感。我是中國人。在中國人看來,一個婦女一旦被丈夫丟棄就要落到了最悲慘的境地。"

  "這是因為中國婦女還沒有取得真正的獨立地位。"羅素伸手彈掉煙灰,然後望著志摩,"她在經濟生活上必須依賴你?"

  "不。她門庭顯赫,家裡很有錢。"

  "你應該丟棄它。這個觀念是錯誤的。應該做到的是平等地分開。"

  "怎樣才能做到呢?"

  "設法和她在對愛情自由的看法上取得一致。"

  志摩的情緒在劇烈地波動著。羅素的話引起了他的共鳴。

  接著,他們又談到了羅素的幾本著作,但志摩已是心不在焉了。他的心飛到徽音的身邊。

(十八)

  徽音收到一封信,是志摩寄來的。她的心久久地猛跳著,想拆開看,又似乎不敢。

  她把它帶到課堂裡,攤在課桌上,用厚厚的歷史課本遮蓋著。

  歷史教師麥休士先生威儀地走進教室,用他那乾瘦的手指將金絲邊眼鏡朝上推了推,一手按按胸,像個在法庭上起誓的證人,然後環視學生一遍,開始講起克倫威爾來。

  ……徽,不管了,任它洪水氾濫,天災人禍;我必須說出來,憋在心頭它就像一個千斤的磨盤壓得我連呻吟都發不出來;我必須說出來,不然,我就要死去了。

  那一句話,就是海涅說要用大樹當筆,蘸著海水寫在天幕上的三個字:我愛你。說我瘋狂也罷,說我有悻倫理道德也罷,我管它別人會說什麼?我愛你,我愛你……我真想把其它任何字、詞、句都忘記光,只記住這三個字,只寫這三個字,寫下去,寫下去,一直寫到生命的終了。

  我愛你。自從我第一次到你家,你那樣優雅、大方、親切地接待我時,我的命運之神就在我耳畔大聲叫著:就是她!你那另半個靈魂。

  不要對我說'不'。你騙不過我,你的靈魂同樣在顫抖,你和我有同樣的感受。我們從相對的角度,聽到了自己生命的回聲。

  我自小特別愛看天上的星星,站在窗前或是坐在大樹底下,一眼不眨地一看就是幾個小時,凝望著它一閃一閃的銀色光亮。真的,信不信由你!我聽到過它們對我說的話,告訴我一生中的苦難和歡樂。說也奇怪,不論中國外國,都有這種神秘的傳說,說星星管轄著人的命運,我是深信不疑的,當然不全由傳說,而是直感使我不能不相信。為什麼要對你敘述這童年的奇異的幻覺呢?這幾天,我總在屋前的小園子裡散步,看星星:倫敦的星空似乎跟中國的有點兩樣,一種異國的情趣飄浮在空中,連星星的預言也好像是用帶抑揚格的英語表述出來的。它們說:一切都是千萬年前安排好了的,無須抗拒,無須詫異,劈開所有的猶豫和榜任,走進那已經為你打開的門,管它裡面迎候著你的是天堂還是地獄。是地獄又怎麼樣?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況且,縱然是地獄,只要有彼雅特莉齊的提攜導引,還愁不升上淨界和天堂?

  徽徽,你真有勇氣拒絕這垂手可及的幸福?這樣的勇氣只能生成一顆冷酷的心。不,你不會的,在你如此嬌美柔媚的軀體裡能夠不跳動著充滿柔情和愛戀的心?

  我不是誘惑,而是呼喚。生命的呼喚,愛的呼喚,要喚得你渾身戰慄,喚得你坐臥不寧,喚得作奔向我張開的雙臂……

  "諸君!"麥休士先生儘管瘤骨鱗峋,卻聲如洪鐘,"請記住這個日子!每一個英國公民都應該牢牢記住這個日子!一六四九年一月十九日,查理﹒斯圖亞特被法庭以暴君、叛徒、殺人犯和國家公敵的可怕罪名被判處斬刑。十一天以後,國王的高貴的頭顱滾落在白廳前廣場上的血泊裡。共和國就在這塊流著斯圖亞特家族的血液的土地上誕生了!"

  這語音震動著徽音的耳膜,但她全然沒有聽懂麥休士先生的語。這一連串高昂的語音,對她來說,猶如阿拉伯巫師的咒語。

  她抬起頭來,只見麥休士先生筆直地站在講台上,莊嚴得就像在二百五十年前向全英國宣佈共和國的成立。

  你說、世界上哪裡找得到這樣一對形合神似、天造地設的情侶:喜歡看白雲在明淨的藍天上浮游變幻,喜歡仰望燦爛的星空,喜歡穿雨衣不戴帽子在濛濛細雨裡散步,喜歡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舒曼的《夢幻曲》、雪的《雲雀》、濟慈的《夜鶯》,喜歡孔子、莊子,喜歡晚唐詩和南宋詞,喜歡中國的寫意畫和西方的印象派畫,喜歡沉思也喜歡辯論,喜歡對別人友善也喜歡別人對自己真誠,喜歡與情趣相投的人小聚長談,喜歡不帶惡意的挪揄和嚴肅的詼諧,喜歡喝咖啡、吃酸牛奶,喜歡逛書店,瞻仰教堂古墓,喜歡梅花和幽重,喜歡一切善和美……討厭數學,討厭商人,討厭虛偽、敷衍,討厭工筆畫、漢賦,討厭諷刺詩、銅管樂,討厭康德、《戰爭與和平》的第二部。討厭繁瑣的事務、單調刻板的生活,討厭庸俗也討厭自命清高,討厭一切束縛、謊言和矯飾……

  如果在這樣兩人中間產生的愛情還不是值得謳歌頌贊,值得高舉雙手緊緊迎抱的、那麼世界上便不會再有愛情的幸福,幸福的愛情了!

  一股幸福的熱流從心頭湧起,徽音感到眼睛有點濕潤了。不知怎的,她的鼻子卻一陣陣發酸。

  她抬起頭,想讓自己的情緒冷卻一下。

  正好,麥休士先生的眼睛對著她。

  她垂下雙眼。

  徽,你不要指責這是我不實際的幻想。如果我連這點愛的權利都已不存在,那我還要這人生做什麼!我找到了通向幸福的道路,只要雙腿前邁,不愁走不到那彼岸。

  我讓幼儀渡洋來英,原想借此提攜她,以消彌我們之間的距離;但她來了之後,我才明白這才是不實際的幻想。問題的關鍵在於我們之間從來沒有產生過愛情,而不是智識、觀點方面有什麼距離。固然她亦有長處,但這不能替代愛情;固然她待我寬厚、順從、忠誠,但這只是舊禮教捆綁下的一種奴性的變異,如果把這視為美德,那就是對女人的蔑視和作踐!看來,如要想奮力取得真正的幸福,這婚姻是必須終止的,當然這不一定就是眼前的事。我要讓幼儀讀一陣子書以後自己感悟到沒有愛情。

  沒有自由的婚姻是柄殺戮人的靈性的利劍,只有她自己真正明白了,我們婚姻關係的終止才是自然的平等的。不然,她就會看做我遺棄她,她認命,她痛苦,我當然也決不會有好日子過,我會內疚一輩子的,甚至,我會同情她。憐憫她,不忍心離開她。我想,她上了學,接受了新知識,建立起新人生觀,她就會和我一樣,渴求解除那將我們的兩條生命檢綁在一起的鎖鍊了。

  她認識了你,這樣也好。她會從心底裡感到只有你和我才是最般配的一對。——前天在你家吃了一領飯,她已經什麼都明白了。這樣,我的猶豫、遲疑反倒消除了……以後,有了機會,我會對她攤開來談的,爾後,我再給家裡和兩個大舅子寫信。

  這兒,等你接受了我的感情,我就拉了西瀅一起去找令尊……

  ……克始威爾……掘地派……《自由法典》、愛爾蘭起義……

  麥休士先生滔滔不絕地說著。

  這絕不是計謀。我學過政治,但最厭惡權術。我要光明磊落地解決這件人生大事。我要對得起所有的人。我要求心安理得。而那些世俗的白眼和流言,我是絕不理睬的。

  現在,我一門心思在等你了,等你的感情的回報,等你的精神上的支持。

                    志摩

  P.S.告訴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你。

  操場上的鐘聲響了。徽音恍惚地隨著同學起立。

  麥休士先生大步走到她的課桌前,她趕緊用課本將信蓋住。

  "林,我看到了。"

  她一陣慌亂。

  "看到了你眼中的淚水。你被英國的光榮歷史感動了,我被你的感動所感動了。謝謝你。你是我的好學生。"

  他走出了教室,頭昂得高高的,就像克倫威爾走出議會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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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5:50:24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第九部


(十九)
  徐志摩騎車到學校去了。

  幼儀挎著草籃子走到老約翰的雜貨舖。這是一棟式樣很奇特的石頭房子,貨架上陳列著錫蘭的紅茶,巴西的咖啡,古巴的砂糖。

  雪茄,還有釣魚的用具,法國的葡萄酒等等。老約翰看到幼儀,就拿下嘴裡的雪茄,脫了脫帽子,含笑打了個招呼。"您好!夫人。"

  "您好,約翰先生。我要糖、咖啡、奶粉、白脫,還要幾個水果罐頭。"

  "要櫻桃的還是菠蘿的?"

  "每種都要幾罐好啦。"幼儀的英語還不純熟。

  老約翰一面往籃子裡裝東西,一面對幼儀說:"您就是中國的徐太太吧?徐先生真是個可愛的青年。除了衣服和血統,他其他方面都像個標準的歐洲人。"

  "唔?"幼儀微微一笑,"您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看法?"

  "怎麼說呢?"老約翰揮一下手,"氣質吧?他有英國貴族出身的青年紳士的那種教養。"

  "您太誇獎了。他倒常對我說,約翰先生是個好心的老人。"

  老約翰聳聳肩膀。"我是個誠實的商人。我希望我的顧客對我滿意。"

  老約翰把裝好東西的籃子放在幼儀面前,報了一個錢數。

  幼儀付了錢。

  "……有徐先生的一封信。夫人要帶回去嗎?十點鐘來的。"

  "信?"幼儀揚起眉毛。

  老約翰從櫃台的抽屜裡拿出一封紫色的信。

  幼儀接過來看了看信封上的字,又遞給老約翰。

  "還是讓他自己來取吧。"

  "好,好,一樣。"老約翰又把信放回原處。

  "約翰先生,您真好。我們都喜歡您。"

  "我不幸喪妻,"老約翰用濃重的鼻音說,"女兒在加拿大。一個人.太寂寞了。開一個小舖子,有人來買東西,談幾句話,也是一種樂趣。"

  "再見了,約翰先生。"幼儀提起籃子往回走。

  "再見!夫人!"老約翰對著她的後背說。

  籃子真重啊。幼儀感到疲憊極了。

  "您不應該寫這樣的信,更不應該把它寄給我。"徽音倚在一株大樹上,氣呼呼地說,胸脯起伏著。

  志摩的心往下一墜。"你不喜歡我的感情呢,還是不喜歡我的表白?"

  "您表白了不適宜的感情,我不喜歡這種感情;您這麼輕率地表白,我不喜歡這種表白。"

  "我的感情是真摯的,我的表白是坦誠的。你不能不感動,不能不接受。徽,我不相信,不相信你的拒絕是由衷的。"

  "您認為我現在的生氣是假裝出來的嗎?"徽音走到志摩面前,看著他的眼睛。

  "我知道,你生氣是因為發現自己心裡的感情與我同樣「

  "我心底的事您看得那樣清楚?"

  "我不是說過嗎,我們是那麼的相似,我瞭解你就像瞭解自己一樣的透徹。"志摩伸出雙手抱住徽者單薄的兩肩,"兩個生命的真摯相愛,就像兩顆星球的相會,是千載罕見的奇跡。徽,神秘的幸福之門已經被他人的手杖點開了,讓我們手挽手跨過去吧。有了愛,就有一切。我們會像赫拉克勒斯一樣有力量,能將庸俗的世界扔得遠遠的。"他俯下頭,"看著我的眼睛。看進去,看進去,你就會看到我的心已經為你而破碎,在一滴一滴流著血。"

  他用力地搖著她,她在他的手下顫抖著。

  她的心也在顫抖著,像一片即將墜落的黃葉。面對著這樣如洪水般沖湧過來的愛情,自己能夠緊閉心房嗎?她低下了頭。緊緊揪住自己的心。掙扎、抗拒。天堂的基地是別人的痛苦。有什麼權利去傷害另一顆女人的心?僅僅為了自己的愛。有了損害,這愛能純潔能完美嗎?縱然那婚姻是無視雙方個人意志的產物,畢竟維持了六年之久了呵,仍況那個女人是多麼的善良、溫存、懂事!勝利本身就是失敗。道德上的虧損,心靈上是不會安寧的!

  終於,她抬起了頭,將志摩的雙手推開。

  "您錯了,徐兄。我不是您的另半個靈魂。正因為我們太一致了,所以我們不能成為相互的補充。我們永遠只能平行,不可能相交。我們只能有友誼,不能有愛情。"

  "徽徽,你聽我說,我們——"

  她用手摀住自己的耳朵。

  "聽我說吧。徐兄,您,待我可好?"

  他用力地點點頭。

  "那就聽我的話,忘了我。"

  她說完這話,突然撒腿向樹林深處奔去。

  志摩呆立在那裡,依然地喊著:"徽徽!徽徽!"

  她奔著奔著,樹枝抓亂了她的頭髮,勾破了她的衣裳。她還是沒命地奔著。她絆倒了。她撲在厚厚的落葉層上,再也爬不起來了。

  志摩的叫喊已經聽不見了。她大聲啜泣著。

  "我母親不在我身邊,大地呵,你就是我的母親!女兒在向您訴說,您聽見嗎?"

  她向大地一字字一句句地訴說自己的愛,自己的痛苦。

  哭啊,說啊,她準備在這兒哭一輩子,說一輩子。

(二十)

  從他坐在沙發裡那副如坐針氈的姿勢上,從他抽吸香煙的猛勁上,從茶几上那杯一口也沒有喝的咖啡上,從那幾本攤在膝前半晌沒有翻過一頁的書本上。幼儀感覺到他心情紛亂之級。

  她有點憐憫他。

  她考慮了一下,決定在這個時候對他講出自己的打算。她已經想了好幾天了。沒有別的選擇,只有這樣。這幾天來,她獨自一人默默地承受了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的巨大的風暴,想也沒有想到的風暴。這種風暴對女人來說是夠不幸,夠痛苦的了。她沒有哭泣,也沒有吵吵嚷嚷,真的做到了不露痕跡。因為這算不上是什麼醜事,她甚至感到這是正常的,必然的,難以逆轉的。像一次地震,像一次戰爭。犧牲者固然淒慘,但能怨誰去?只是來得太突兀,一時難以平靜地認命罷了。

  她要講,必須在這個時刻講。她不知道他遇上了什麼事,總之與紫信封有關,總之不是舒心事。她不怨恨林小姐,她還小,她對自己的情意是真誠的。她也並不十分怨志摩,林小姐比自己可愛得多。但是她決定現在講。這會使他紛亂的心緒更紛亂,緊張的神經更緊張;她會愉快的,她需要這份愉快。她畢竟是一個女人,畢竟是一個凡人。

  "志摩。"

  他沒聽見。

  "志摩。"

  "哦,什麼事?"他感到幼儀的聲調有點異樣。特別的冷靜,特別的平板。

  "我想離開這裡。"

  "離開這裡?"志摩跳了起來,"回國去?"

  "不,去德國。"

  "德國?"這時,他才完全從自己的思緒裡走出來了。"為什麼?"

  "嗯……"幼儀在選擇著自己的答語,"劍橋大學我進不去,其它學校我不想念。有好幾個朋友在柏林,不愁沒有住處。先讀一年德文,再想辦法進柏林大學。我想這總是辦得到的。"

  "你不喜歡這裡?"

  "是的。我不喜歡這裡。"

  "你以前不是這樣說的。"

  "是的。現在我這樣說了。"

  "這是真實的原因?"

  "你想聽真實的原因嗎?英國人似乎不是那麼坦率的。"

  "哦……"志摩思忖了一會,緩緩地說:"你有決定自己行動的自由。"

  "來英國後,我對自由這兩個字,的確懂了不少。"

  志摩端起涼咖啡,喝了一口。

  "我送你去柏林吧。我也想去那裡住一段時間。"

  "你捨得?"幼儀斜睨了他一眼,"劍橋大學,史密斯夫婦,老約翰雜貨舖——裡的香煙?"

  "幼儀,我有話對你說。你坐下。"

  "不用了。這番話,留到德國去說吧。"

  三星期後,他們到了德國柏林。

  不過,那番話,志摩沒有說。替幼僅安排好了一切,他就返回英國了。

  志摩星期六回到倫敦,第二天就去林家。

  敲了很久的門。志摩吃驚了,心"別別"地跳。

  半晌,一個不相識的老婦人出來開門。她耳朵半聾;纏了半天,志摩才弄清楚:林家父女突然回國了,上星期四走的,在倫敦僱用的僕人都辭退了,老婦人是房東派來看房子的。

  志摩只覺得一陣昏眩,差一點站立不穩。

  老婦人問他怎麼啦?

  他惘然,像一個在沙漠裡迷失方向的人,不知道該往何處邁步。

  過了好久,他對老婦人大聲說道:"我是原先中國房客的朋友。我不知道他們已經走了。我在這裡待一會兒可以嗎?"

  老婦人望望他,點了點頭。"您離開的時候,請把大門關上。這兒太冷,我到廚房去了。"

  客廳的門開著。裡面空蕩蕩的,傢俱全用褐色厚布罩起來了,百葉窗下著,陰暗、冷清,彷彿多年沒有人居住了。

  他掀開蒙在鋼琴上的布,打開琴蓋,隨手彈了幾個音,聲音空曠、單調、死板,像山谷裡的伐木聲。就是這黑白相間的琴鍵,在徽音那十隻纖細修長的手指下流瀉出美妙無比的樂曲;多少個夜晚,宗孟轉身去書齋小歇或寫文章,自己就坐在那邊的沙發上抽煙,聽她彈奏一首首動人的曲子……何須言談文字?這行雲流水般的旋律,回資在兩人的靈魂裡,而兩人的靈魂又在這美妙的旋律裡交融起來,他們就是這樣的相知相親著。

  人走了,房子裡一股寂寞味。他感到徽音那溫馨的生命氣息正在逐漸由濃到淡,一絲一縷地飄散、消失。

  他上樓,進了徽音的臥室。

  這才真叫死寂哪。少女閨房的神秘早已蕩然無存,那些傢俱就像一群被遺棄的孩童,張著空洞、可憐的眼睛,木然地瞪視著他。

  活氣,生命的活氣,從頭頂流到腳底,被冰涼的地板吸走了。

  他癡癡地站在那裡,覺得腦子、心臟、血管都銹住了。

  他去敲響狄更生家的大門。

  老人戴著中國小帽,坐在轉椅上,交給他一封宗孟留下的信。

  信裡,"雙栝老人"。說得很含糊:倉促返國,未及面辭,非常抱歉。

  祝學業日進。後會有期,國內再見。

  這種含糊的措辭增加了他的疑竇。他拖著疲沓的步子回沙士領去,路過雜貨舖,老約翰叫住他,又拿出一封紫色的信。

  他哆嗦著手拆開信,裡面的文字就像五線譜上的音符,抖著、跳著,一個字也沒有看懂。他抬頭前望,房屋、樹木、行人都在旋轉。他踉蹌一下。

  "啊,徐先生,您身體不好?進來喝一杯咖啡吧?"老約翰說。

  "不啦,謝謝您。"志摩說,"我沒什麼。再見!"

  回到家裡,扭開燈,坐在桌前,他又把信打開。

  志摩:

  我走了,帶著記憶如錦金,裡面藏著我們的情,我們的誼,已經說出和還沒有說出的所有的話走了。我回國了,倫敦使我痛苦。我知道,您一從柏林回來就會打火車站直接來我家的。我怕,怕您那沸騰的熱情,也怕我自己心頭絞痛著的感情,火,會將我們兩人都燒死的。原諒我的怯懦,我還是個未成熟的少女,我不敢將自己一下子投進那危險的漩渦,引起親友的誤解與指責、社會的喧囂與非難,我還不具有抗爭這一切的勇氣、和力量。

  我也還不能過早的失去父親的寵愛和那由學校和藝術帶給我的安寧生活。我降下了帆,拒絕大海的誘惑,逃避那浪濤的拍打……

  我說過,看了太多的小說我已經不再驚異人生的遭遇。不過這是誑語,一個自大者的誑語。實際上,我很脆弱,脆弱得像一支暮夏的柳條,經不住什麼風雨。

  我忘不了,也受不住那雙眼睛。上次您和幼儀去德國,我,爸爸、西瀅兄在送別你們時,火車啟動的那一瞬間,您和幼儀把頭伸出窗外,在您的面孔旁邊,她張著一雙哀怨、絕望、祈求和嫉意的眼睛定定地望著我。我顫抖了。那目光直進我心靈的底蘊,那裡藏著我的無人知曉的秘密。她全看見了。

  其實,在您陪著她來向我們辭行時,聽說她要單身離你去德國,我就明白你們兩人的關係起了變故。起因是什麼我不明白,但不會和我無關。我真佩服幼儀的鎮定自若、從容裕如的風度,做到這一點不是件易事,我就永遠也做不到。她待我那麼親切,當然不是假裝的,你們走後我哭了一個通宵,多半是為了她。志摩,我理解您對真正的愛情幸福的追求,這原也無可厚非;但我懇求您理解我對幼儀悲苦的理解。她待您委實是好的,您說這不是真正的愛情,但獲得了這種真切的情份,志摩,您已經大大的有福了。儘管幼儀不記恨於我,但是我不願意被人理解為拆散你們的主要根源。她的出走使我不能再在倫敦居住下去了。我要逃避,逃得遠遠的,逃回我的故鄉,讓那裡濃蔭如蓋的棕櫚、幽深的古宅來庇護我,庇護我這顆不安寧的心。

  我不能等您回來後再作這個決定。那樣,也許這個決定永遠也無法作出了。我對爸爸說,我想家,想故鄉,想馬上回國。他沒問什麼,但是我知道他一切都清楚,他瞭解我,他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同意了。正好他收到一封國內的來信,也有回國一次的意向,這樣,我們就離開了這留著我的眼淚多於微笑的霧都。

  我不能明智如那個摔碎瓦盆頭也不回的阿拉伯人,我是女人,總免不了拖泥帶水,對"過去"要投去留戀的一瞥。我留下這一封最後的紫信——紫色,這個我喜歡的哀愁、憂鬱、悲劇性的顏色,就是我們生命邂逅的象徵吧。走了。可我又真地走了嗎?我又真地收回了留在您生命裡的一切嗎?又真地奉還了您留在我生命裡的一切嗎?

  我們還會重逢嗎?還會繼續那殘斷了的夢嗎?我說不清。一切都交給那三個紡線的老婆子吧,聽任她們那神秘的手將我們的生命之線拉扯成怎樣,也許,也許……

  只是,我不期待,不祈求。

                    徽徽

  P.S.這一段時期您也沒有好好唸書,從今您該平靜下來,發憤用功,希望您早日用智慧的光芒照亮那灰暗的文壇!

  志摩頹然倒在沙發裡。

  就這樣的,走了嗎?他簡直有點難以相信。但這是真的,人,已經走得遠遠的,無影無蹤了,再也找不到了。不會再見到她笑意盈然地出來開門了,不會再聽到她輕輕的呼喚聲——徐兄了;再也聞不到她那如麝的溫香了。這是實實在在的,無可置疑的;詩籍舖,福也爾,藍色咖啡館,威斯敏斯特教堂,郊區的白樺林……一切都還在他的生活裡,可是唯獨徽音卻消失了,沒有了,不會再來了!

  那麼突然,那麼措手不及,就像是迅雷之後緊跟著又是一個霹雷,一下子就把他的神思、心境、生活徹底地炸碎了,一下子把他從熱烈的希望、懇切的吁求、真誠的呼喚、信心十足的預料中將出來扔到了荒漠無垠的曠野裡,這叫一個二十六歲的多愁善感的青年如何去承受?

(二十一)

  志摩將自己緊關在房間裡整整一個星期。桌上的煙蒂堆得像小丘,咖啡喝去了滿滿一鐵罐。房間裡亂得好像剛剛經過沙皇憲兵的搜查。

  幼儀走了,這兒就只是單人宿舍而不是家庭了,"家庭"這個概念的一切內涵和外延都不存在了。幼儀走了,本來志摩的心情可以鬆快一點——他越來越為缺乏愛情烈焰的夫妻生活感到羞愧,他越來越意識到這種同居生活實際上已將自己和幼儀置於難堪的地位。雖然由幼儀突然提出來分離是他始料所不及的,雖然這種分離來得早了一點,雖然幼儀懷著痛苦、絕望、犧牲的決心而走是不符合他原先的設想的,但既然來了,就讓它來吧,遲早總有這回事,一切都還來得及商量和解釋,所以陪她去柏林時志摩的心情倒也不很沉重。然而,徽音的走,卻使他內心的平衡徹底被破壞了。

  他深深地陷於苦惱中,像一條魚沉入海底。

  他什麼也不想,不回憶,不冀求,只是麻木地緊緊擁抱著苦惱。

  慢慢地,魚兒游了上來,透出水面吐出氣泡。狄更生的告誡起了作用。他甦醒了。生命的機能和活力又回到了身子裡。有時,理想主義者比現實主義者更有力量,因為對他們來說,事物永遠是美好的,太陽每天從東方升起。希望的新蕾不斷從痛苦的枯枝上綻出,儘管帶著幻想的色彩,但是破滅的痛苦摧毀不了幻想的韌性。

  回過頭來一想,徽音是個天上人間絕無僅有的少女,她應該有既帶理想色彩又有現實美滿的愛情與婚姻,何苦將她牽進一個既有孩子又必須在鬧一鬧中離婚的不幸男子的生活泥沼中來?

  他推開門,走出了沉悶的房間,騎上自行車。

  路過老約翰的店舖,老人喚住他,遞了一包"DUNHILL"香煙過來。"好幾天沒有見到您了,病了?"

  "病了一場,現在好了!"

  "這幾天紫色的信也沒來呵。"老人狡黠地眨眨眼。

  "以後也不會有了。"車子已經駛出一段路去了。

  他使出所有的力氣踏著車子,不一會兒,汗出來了。心情頓時舒暢多了。輪子飛快地滾著,輕捷、自在;愈近康橋,苦惱愈少;清風吹掉一些,陽光抹掉一些,旎旖景色再融掉一些,到學校,他已經像一個神話裡的再生的孩子,身心愉快地走在草坪上……

  幼儀走了,徽音走了,史密斯夫婦去羅馬探親了,西瀅忙著讀書,狄更生先生不常在倫敦,朋友們忙著各自的事情。他孤獨。

  孤獨——絕對的孤獨——使他神智清明、心平氣和,孤獨使他遠離紛擾、柔情滿懷,孤獨使靈感和創造力湧進心頭,孤獨使他認識了自己,孤獨使他有了新的發見,發見了真正的康橋,儘管他在這兒已經過了一個春天,但是除了幾間教室;圖書館和兩三家吃便宜飯的茶食舖子外,他什麼也不知道,整個康橋對他仍是個陌生的世界。現在,孤獨使他脫淨俗念,赤條條無牽無掛。他和康橋面對著面,雙方都敞開然抱,他走進了康橋的心裡,康橋走進了他的心裡。

  康橋的靈性全在一條河上:康河(River earn)。

  水很平靜,幾乎看不見它在流動,明淨,清澈,游魚細石,直視無礙;站在岸頭的草叢裡,影子靜靜地映入水中,鬚眉畢現,又染上一層光亮的碧色,你能說這不是自己的靈魂嗎?

  志摩隨口吟出波特萊爾的詩句:

  波平有如大明鏡
  照著我失望的靈魂
  趕緊走開吧,真怕久看下去,會像那息索斯,跌落水中,化作水仙……河上有座三環洞橋,古舊的木柵,斑駁的蒼苔。在上面一立,風吹動衣袖,宛若畫中人。
  看一回凝靜的橋影,
  數一數螺細的波紋:
  我倚暖了石洞的青苔,
  青苔涼透了我的心坎……

  心與神都化入恬淡的境地之後,他需要的便是激動的快意了。

  他最喜歡的是玩那種不用划槳的長形平底、稱做Punt的船;站在船上,拈起一根長篙,往波心裡一點,敏捷、輕盈,船身便轉出橋影,翠條魚似地向前游去……帶一卷書,走十里路,選一塊清靜地,關心著石上的苔痕,關心著敗草裡的花鮮,關心著天上的雲霞,關心著新來的鳥語,讀點心愛的書,倦了,和身在芳草芊芊處尋夢去——還能想像什麼比這更適情更適性的消遣?

  走得更遠些,到格蘭騫斯德村,那兒有一個果子園,坐在碩果纍纍的樹下喝茶,花果會落進茶杯,鳥雀會飛到桌上來啄食……暮色稠了,聖瑪麗教堂晚禱鐘響了,晚上有個河畔音樂會。找一個地方抱膝坐下。穿白色罩衣、系紅領帶的唱詩班用四部和聲唱十七世紀的英國牧歌,唱亨德爾的《彌賽亞神曲》,成百支蠟燭浮在康河上,像墜落的星天;優美、寧靜、和諧、莊嚴,在這歌聲和燭光的默契裡悄然地溶入了他的性靈……

  秋天,他在靜僻的林蔭道上撿拾落葉;

  冬天,他在漫漫的雪地裡尋覓鮮艷的紅藏花;

  清晨,他清新得猶如一顆露珠,大聲地整篇背誦拜倫和雪萊的詩。

  黃昏,他騎著自行車追趕那向西沉落的太陽。一條寬廣的大道,無站無終;迎面過來一大群羊,夕陽在它們背後放射著萬縷金光,在大自然這神奇的美面前,他跪下了……

  劍橋孕育了他的詩魂,重新塑造了一個志摩,將雜質從他的生命裡剔除了。

  他昇華了。婚姻和愛情的錯誤與痛苦已經不再損害他了。

  潮濕、陰冷的冬天過去了,幼儀來了一封信,叫志摩到柏林去一次。一月,志摩到達柏林。不久他的次子德生(彼得)誕生了。

  志摩親自照料產後的幼儀。

  經過這次分離,兩個人都更冷靜,更成熟了。

  "志摩,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談談……寫信太費神思,還是面談好。"幼儀躺在床上說。

  "這次……不要談了吧,你的身體還很虛弱……急什麼呢。"

  "就權作閒聊吧。"

  志摩不做聲了。

  "到了柏林後,我想了很多,主要是關於我們兩人的婚姻……"

  志摩瞧著幼儀的嘴,想制止她。幼儀擺擺手。

  "我無意中讀到一本小冊子,裡面有彌爾敦、馬克思等人關於婚姻和離婚問題的論述,讀了以後感想很多。我知道,你對我是沒有愛情的……"

  "你少說點吧,會累壞的!"

  "不、這也是我對你的最後談話了。我說輕點慢點,不礙事的。你是一個善良的人,這我知道。我無法贏得你的愛情,這是我福薄,完全不能怨你……"

  志摩的眼淚快要掉下來了,幼儀卻並不傷感。

  "阿儀,我求求你,別再說了!"

  "志摩,讓我說完吧。我想過了,前前後後,翻來覆去都想過了。既然你對我沒有愛情,我們繼續在一起過夫妻生活,還要生育,對你我來說都是可悲的,所以我決心來德國;既然這樣不明不白地拖著吊著,有名而無實,倒還不如乾乾脆脆合法合理地……"

  志摩掩面而泣,久久把頭掩在掌心裡。

  "志摩,何必傷心呢?你太容易動感情了,所以你總是吃苦頭。"

  志摩淚流滿面地抬起頭,哽咽地說:"阿儀,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對你陪不是!你不痛苦不傷心是假的!是因為你的理性比我堅強,能夠自製!我本來想對你說,向你提出離婚,因為這不自主、沒有愛情的生活是絞殺我們生命活力的繩索;我本來想讓你讀了一段時期書以後真正認識到自由的含義,再心平氣和地在自由的意志下償還彼此的自由,想不到現在,由你主動提出來了!"

  "你提,我提,不是一樣?這才是平等、自由呢。"

  "不,阿儀,小彼得剛剛出世,照中國人的良心,我何忍……"

  "這又何妨!"幼儀平靜地一笑,"既然有了悟覺,遲早有何區別?小彼得明年也是小的,後年也還是小,離他成年,還早著哩,你又拘泥起來了。"

  志摩跪在幼儀床前,緊握她的手。"阿儀,你為我而犧牲……。"

  "不是犧牲,志摩,這樣說你又自相矛盾了。"幼儀也緊握住志摩的手,"如果說,去年來柏林時我是抱著犧牲的心情的話,那麼,此刻,就不是了,完全不是了。我還你自由,也向你索還我的自由」

  "阿儀,答應我,永遠做我的知己,好朋友。我們的阿歡和彼得,永遠是聯結我們的友情的紐帶……"

  "當然!"幼儀笑了,捧起埋在床褥中間的志摩的頭,"滿月以後,我們就把手續辦一辦,然後我陪你去柏林各地玩玩。你寫封信去叫西瀅也來玩玩吧。"

  三月,春風吹開百花的季節,志摩和幼儀,由吳經熊和金岳霖二位作證,在柏林正式離了婚。

  志摩的心情是沉重的。看著襁褓中的小彼得那可愛的模樣,想起這個小嬰孩的父母已經不再是夫妻,志摩只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難受;倒是剛剛坐滿月子的幼儀勸他打起精神來,丟開一切領惱,勇敢地面對新的生活……

  西瀅應約來了,志摩同他和魏禮賢一起去了魏瑪、耶拿,訪問了歌德和席勒的故居。這次在德國,他還結識了徐悲鴻。

  回到康橋後,家裡的信來了。父親狂怒的呵責聲從紙上直跳出來,指責他不孝不仁,忘恩負義,聲明寧可不要兒子卻不能不要媳婦,張幼儀可以不是徐志摩的妻子,卻不能不是徐家的少奶奶。

  梁啟超老師的勸阻信也來了:

  ……其一,萬不容以他人之痛苦,易自己之快樂,弟之此舉,其子弟將來之快樂能得與否,殆茫如捕風,然先已予多數人以無量之苦痛。其二;戀愛神聖為今之少年所樂道……茲事益可遇而不可求。……況多情多感之人,其幻想起落鵲突,而滿足得寧貼也極難,所夢想之神聖境界終不可得,徒以煩惱終身已耳。……嗚呼志摩!天下豈有圓滿之宇宙?……當知吾倍以不求圓滿為生活態度,斯可以領略生活之妙味矣……若沉迷於不可處得之夢境,挫折數次,生意盡矣,郁邑詫傺以死,死為無名,死猶可也,最可畏者,不生不死而墮落至不復能自拔。嗚呼志摩,可無懼耶!可無懼耶!

  任公是志摩最崇敬的師長,父親的責備可以置之一邊,老師勸訓斥卻不能不作解釋。

  他揮毫作答:

  ……我之甘冒世之不韙,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兇慘之苦痛,實求良心之安頓,求人格之確立,求靈魂之救度耳。人誰不求庸福?人誰不安現成?入誰不畏艱險?然且有突圍而出者,天豈得已而然哉?

  我將於茫茫人海申訪我唯一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嗟夫我師!我嘗奮我靈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熱滿之心血,朗照我深奧之靈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輒欲麻木其靈魂,搗碎其理想,殺滅其希望,污毀其純潔,我之不流入墮落,流入庸德,流入早污,其凡入微矣!

  吾愛吾師,否更愛真理。志摩深信理想的人生,必須有自由,必須有愛,必須有美。他深信三位一體的人生是可追求的,可以用純潔的心血培養出來的。

  僵持了一段時間,父親的第二封信來了。簡短而冰冷的兩點決定:一,將幼儀收為寄女,侯其回國後仍在徐家掌權理財;二,兒子既然不願尊重家庭和父母,可以永不回來,並從即日起,停止一切費用供給。

  父親的憤怒沒有使他懼怕,但父親的不寬恕、不諒解,冷淡、摒棄,卻使他異常痛苦。

  他來到康河邊。

  每當他煩憂或是痛苦的時刻,他就來到這裡。靜靜地坐在河邊草地上,凝視那清徹的、面上鑲著一層幽幽藍光的河水悠悠流逝。他將自己的心事,一字一句,無聲地告訴河水,就像對一個知心朋友傾訴衷腸。他隨手採摘一朵小花,一瓣一瓣地丟到河裡,讓它們在水上沉浮幾下,然後飄流到遠遠的地方去。

  花丟完了,他的煩憂和痛苦也緩解了。

  他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西天正染著他最愛的嫩青與鵝黃的和色。一顆鑠亮的初星從雲堆裡爬了出來。

  他畢竟是自由了。意志和力量都是屬於自己的,它仍歡快地在生命裡撞擊著,喧鬧著。

  他赤著腳從荊棘上踏了過去……

(二十二)

  這段時期,他的詩情竟如山洪暴發,不分方向的亂衝,生命受到猛力的震撼,什麼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間散作繽紛的花雨。

  他收攏花雨,珍重地捧著,要找一個崇拜的對象奉獻上去……

  分不清是雨還是霧,灰色的冰涼的,打濕了倫敦,打濕了走在倫敦街道上的行人。

  一頂頂黑傘,小小的圓形,庇護著下面的身子。

  有人翻起大衣的領子,沿著店舖的廊簷疾走。

  汽車在泛著光亮的鏡子般的馬路上開過去。濺起水珠。

  志摩身穿雨衣,右手舉傘,左臂下夾著幾卷一個朋友還給他的中國字畫,在海姆司維特徘徊著,不時停下來詢問行人和路警。

  他在找彭德街。在倫敦找一個不知名的地方是困難的,要在回街曲巷中繞來繞去。

  彭德街到了,他一家一家地數過去.十號,一樓一底的小屋。

  志摩在門毯上擦乾鞋底,收起雨傘,拉響門鈴。

  開門的是麥雷先生。

  "呵,徐先生,歡迎!"主人讓志摩在套著彩色畫套的沙發上坐下,伴著他喝茶。

  鵝黃色恬靜的燈光照映著壁爐架上的瓷器擺件和牆上的油畫、水粉畫。

  麥雷是詩人、評論家,曼殊斐爾的丈夫。他與志摩是在一個文藝沙龍裡結識的,兩人談得非常投機。幾天前,他倆在一家咖啡店裡談詩論文,志摩告訴他,中國現代小說受俄國體家影響最大,麥雷聽了非常高興,因為他和曼殊斐爾最崇拜的就是陀思妥也夫斯基和契河夫。麥雷拿起桌上的菜單,在背後寫上了他的住址;邀請志摩星期四晚上去他們家會會曼殊斐爾。

  志摩和麥雷先生談了一會詩畫,便問起曼殊斐爾。

  "今天天氣太壞,她不能下樓了。"麥雷先生向他解釋。

  徐志摩感到很失望。

  麥雪又說:"如果徐先生不介意,不妨上樓去一見,如何?"

  志摩喜出望外,立即隨著安雷走上樓去。

  走進房間,志摩一下子就被眩目的色彩包圍了。

  海洋顏色的牆紙,幾幅印象派的油畫,緋色罩子裡透出的燈光,舖著鵝黃緞罩的大床,褐色的傢俱,淺藍的窗簾,棗紅絲絨的拖地長裙,閃光的絲襪,嫩黃薄綢上衣,白的珍珠項鍊,烏黑的短髮一一濃艷艷燦爛爛的色彩,竟是一片背景,只是為了襯出娟秀清麗的容顏,瘦弱娉婷的身子、素樸高雅的風度、輕靈飄逸的韻致。

  志摩一陣狂喜。他以為自己見到了聖母。

  在絲絨沙發榻上坐下,籠罩在幽靜的燈光裡。

  沒有客套,沒有寒暄,一開始就談文學。

  "您喜歡我的哪一篇小說?"曼殊斐爾聲音有點沙啞,但很文靜。

  "《一杯茶》。它的題目象徵著您的藝術,您的人品。一杯談條,寧靜的單純。"

  "您在清淡中品味出了什麼?"曼殊斐爾感興趣了。

  "一種對理想的追求。它比一切激越的浪漫主義詩句更為執著、真摯,是從生活的土地上升起的呼喚。我背得出愛德娜的話:

  如果我突然飛了起來,你得答應我抓住我的兩隻腳,好嗎?不然,我就永遠下不來了。"

  曼殊斐爾大聲笑了起來。"您很瞭解我。在中國話裡,叫做'知音'吧。"

  "因為我們中國有一部偉大的小說,裡面的女主人公像您,也像您筆下的人物。這部小說,是我們中國每一個讀書人都熟悉的,它叫《紅樓夢》。那個少女叫林黛玉。"

  志摩談起了黛玉,她的美麗和病軀,她的淒涼的身世和多愁善感的性格,她的才華,她的愛情,她的孤獨,她的憂鬱,她的《葬花詞》……

  曼殊斐爾出神地聽著,她防佛聽著自己在另一個陌生世界裡的遭遇。"徐先生,您能夠將那部偉大的作品用英文翻譯出來嗎?"

  "很遺憾,我必須坦率說,我沒有那個才情,英文程度也不夠。不過,我可以選幾首詩譯出來送給您。"

  她表示歡迎和感謝。"英國人威利和羅威爾譯過你們中國詩。詩裡的意境令我迷醉,是西方詩裡所罕有的。我十分欣賞。"

  接著,她又說:"麥雷告訴我說,您認為中國現代作家很受契河夫的影響,我非常高興。"

  志摩問:"您最喜歡契柯夫的哪一篇作品?"

  "《跳來跳去的女人》。您呢?"

  "我最喜歡的是《帶擱樓的房子》。麥雷先生呢?"

  "我最喜歡《草原》。"憨厚的詩人麥雷笑著說。

  "托爾斯泰跟高爾基說:'法國有莫泊桑,但我們的契河夫比他好。'我很贊同這句話。"志摩說。

  "對!我和麥雷也是這樣想的!契河夫有詩意,莫泊桑卻沒有。"曼殊斐爾高興地說。

  "我想把您的幾篇作品用中文翻譯出來,介紹給中國的讀者……"志摩說,"我希望得到作者的許可。"

  "當然願意!只怕不值得您的努力呢。"曼殊斐爾說,"不久,我就要到瑞士去了。我多麼渴望見到那嫵媚的琴妮湖啊!您能去嗎?多麼希望在那兒跟您再作這樣饒有興味的談話……"

  雨還在下。志摩獨自踏著夜色在倫敦街頭走了很長很長時間,他不願意馬上從那美和詩的意境裡脫卻出來。

  二十分鐘不死的時間。志摩經歷了一次蛻變、一次昇華。得失、成敗、悲歡、生死,都像枯枝敗葉紛紛落下,他的靈魂向更高處昇華,像一脈青山,一座高塔,按一身肅穆,聳立雲端。二十分鐘不死的時間。他的生命與另一個豐饒的生命碰擊,開出完美的花,已經期待了一百年。她不是現實世界中的小說家,她是薩福,是第十個繆斯,穿過世代的雲霞,披著白紗走來,每一步都是琴鍵的鳴響。

  二十分鐘不死的時間。他用詩的靈杖點化了這次會唔,也點化了自己,他感到成熟了,感到滿溢著青春的生機和力量;他要大步地跨出去,去擁抱這世界,這生活……

  秋風剛剛吹下第一片葉子,志摩啟程回國了。

  向康橋告別。

  高聳雲霄的聖瑪麗教堂,羅馬式的圓柱大廈,文藝復興對代的歎息橋,維多利亞時期的四方形建築,紅牆的圖書館,綠如絨毯的草坪,黑抱方巾的學生,袍子上多一根紅飄帶的教授,幽靜的果園,回流的河水,水上的古老磨坊……他留戀地最後顧盼。

  陽光柔和地灑在上面,鍍上一層閃有紫羅蘭光澤的金黃色澤。

  一片白雲悠閒地浮躺在空中,一切都籌得像一幅畫。

  跨一步,就將走出這一幅畫。它卻永遠懸掛在這澄淨的藍天下。每一個在畫裡生活過的人都將牢牢記住它,它能記住每一個人嗎?它一定也有記憶。一切都深藏在晝夜地流逝著的康河裡了。

  踏上英國土地時,志摩的腦子裡滿塞著的是金融的法則和數字。現在,他帶著詩的靈氣,詩的夢幻,詩的美感,走了。

  沒有眼淚,沒有絮語,如一片雲,無聲地飄走了。

  攜帶著請傅萊義為他作的狄更生油畫像,在海洋裡飄浮了近

  一個月,他看見了祖國的疆岸。

  故國家鄉,一看到你的面影,康橋的戀情,大學生活的悠閒,異國情調的回味,愛情的歡樂與痛苦,都成了夢,成了煙,幻化了,飄散了。一股灼熱的強烈的情感從心胸深處升起,化作湧進的熱淚,奪眶而出。

  "我回來了!"

  愈來愈近了,岸邊碼頭上攢動的人頭已經漸漸清晰。

  啟程前志摩打了電報回家,報告歸抵的日期。

  父親的氣惱,已消了嗎?他肯原諒、容納自己嗎?

  志摩忐忑不安地拿起望遠鏡。今天體會到唐人的"近鄉情更怯"的心情了。

  他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從陌生的面孔中找到了熟悉的臉。

  這個親人,那個朋友,他的手發抖了。看到了!看到了!父親,蒼老多了!白髮和皺紋,表情是焦急的,盼望的。他在心裡向父親跪下了。

  眉目模糊了,鏡片上已經全是淚水。

  "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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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5:51:0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第二卷﹒第一部


(一)
  歲月銷磨了它的金碧,風雨剝蝕了它的輝煌,冷漠而孤零地悄立在清冽的池畔:東寺。

  些許莊嚴殘剩在一片破落相中,維繫著善男信女的崇仰。每逢菩薩壽誕或是其它慶典,依然有不少鄉民,斜背黃布袋,手捧香燭,來此磕頭膜拜。

  為了香火旺盛,佛門子弟不得不向世俗讓步,在山門外,搭起一座戲台,請梨園班子搬演變文故事:懲惡揚善,因果報應。本地老幼男女,摩肩接踵,就站立在場地上,隨著戲文情節的發展,或咧嘴大笑,或朝泥地上揮眼淚擤鼻涕。

  戲台很高,由幾根石柱子支撐著,下面是空的。

  一到晚上,成群的叫花子集聚在這裡,舖上幾塊破蘆席,就成了宿處。他們稱它為"台下的窩"。

  避得了雨,擋不住風,時臨寒冬,他們常常半夜凍醒,合抱呻吟。

  今夜的風特別大,將廟宇簷角上的鈴兒搖得直響,叮噹,叮噹,沒一刻停息。

  叫花子們都起來了,可是,沒有歎息和飲泣聲。一張張骯髒的臉在昏暗裡露出笑容,好像在等待什麼好事。

  漸漸地焦急起來了,有的開始罵娘。

  "媽的,這小子怎麼還不來?我身子快要凍僵了。"

  "會不會拿我們叫花子窮開心?操他娘,明天去搗他家的醬園。"

  "別急嘛,徐少爺是個正太君子,他騙我們窮叫花子做啥?"

  "是的,是的,不會騙我們。我看他長大,自小就良心好,看見我時總要給幾個小錢和糕啊餅的。"

  風直朝戲台下鑽。叫花子們冷得雙腳直跺,破衣服抖得索索發響。

  "太冷了,等他東西拿來,我們都死掉了。"

  "我們去找他吧。"

  "找他?那看門的大狗不咬你才怪哩。"

  "走,你們不去,我去。"

  "別吵,別吵,瞧,那不是他來了?"

  黑影綽綽,一個人提著一包沉甸甸的東西,搖搖晃晃地過來了。

  叫花子們爭先恐後地從戲台下鑽出來。迎上去。

  "徐少爺,救命菩薩,你可來了!"

  "少爺,東西重,我來拿,我來拿。"

  白面長袍。瘦骨稜稜的手,拎了二十來斤的東西,從鎮上走到東山,累得已經氣喘吁吁了。東西交給叫花子,拿下金絲邊眼鏡,摸出手帕,笑吟吟地擦著臉上的汗。

  乞丐拿了東西就想往"窩"裡鑽。

  "別朝下面鑽。"志摩抬頭向上面看了看,用手一指,"到檯子去吃。"

  乞丐們歡叫起來,幾個手腳麻利的,抱住柱子就向上爬。先上去的,又將下面的人拉上去。最後是志摩,他搖搖手,不要人拉,將長袍的前後擺圍裹在腰間,用在學校裡爬竿練出來的技巧,手腳並用,一下子就上了台。

  七手八腳,叫花子從後台翻到一塊大幕布掛起來擋風,又找到一盞大燈籠,點亮了,照得滿台紅彤彤的。將舊桌子放在台中央,志摩從網兜裡取出一件件吃的東西:一大包熟牛肉,一大包臭豆腐乾,一大包花生米,兩只油雞,幾十隻饅頭,還有兩瓶洋。酒——志摩從倫敦帶回來的。

  叫花子跟都愣直了,兩隻手不停放在破衣服上擦來擦去。

  "來,丐兄,別客氣,大家動手動口。"

  雞被扯碎了,牛肉、豆腐乾、花生米抓得滿掌。酒瓶塞了打開了,沒有杯子,大家輪流倒舉瓶子朝口裡灌。椅子只有四張,志摩和三個老乞丐坐了,另外四個乞丐盤腿坐在地板上。

  酒和嚼碎的雞、牛肉、豆腐乾、花生米混合在一起到了肚子裡就發生了奇妙的作用:身子暖和了,心膨脹了,話從舌尖上游溜溜地滾出來。

  "這酒,不是鎮上買的,是我從外國帶回來的呢,嘗嘗看,滋味怎麼樣?"

  "老天爺,這酒是外國帶回來的,值多少錢一瓶……"一個叫花子驚呼道:"真是作孽呀。我們叫花子,有一口老黃酒、老土燒喝就是托少爺的福了;拿這麼值錢的東西給我們當貓尿灌,少爺你發神經病了!"

  "來,讓我再來一口!不是徐少爺心腸好,派頭大,我們這一生一世撈得到洋酒喝?"一個叫花子,把搶過瓶子,仰脖咕嘟咕嘟嚥了幾口,又用手抹抹嘴,"碰上徐少爺,真是我們這班苦命叫花子的造化!"

  "少爺,你心好,一定多福多壽,子孫滿堂,叫花子的話最靈驗。"一個老叫花子說。

  "比菩薩還靈!比菩薩還靈!徐少爺你吉星高照,將來有得發跡了!"

  "好啦,不要講奉承話啦!"志摩高興地說,"老闆財主是人,叫花子也是人。老闆財主可以喝洋酒,叫花子有啥喝不得?我偏要拿兩瓶來給你們過過癮……"

  "少爺你心腸好,跟我們稱兄道弟,還坐在一起吃喝,"一個老叫花子顫聲說道,"我活了六十三年,還是第一遭碰到……"

  "什麼心腸好不好?人都是一樣的。你們有錢,也是少爺老爺;我沒有錢,也是叫花子。"

  "怎麼會呢?"一個叫花子疑惑地瞅著志摩說,"我們是命裡生好的窮光蛋,少爺是天生的貴人……"

  "不說這個了!"志摩站起來,"今天跟大家聚聚,也是難得的」

  "少爺你還去不去外國?"

  "暫時不去了。以後,很難說,也許還要去的……"

  "戴帽子!戴帽子!大家來戴帽子!"不知什麼時候,一個叫花子竄到後台去拿出一大擦帽子,自己頭上戴著一頂尖翅烏紗帽。

  "皇帝帽子給徐少爺戴,少爺做皇帝!"

  將有流蘇的皇冠戴在志摩的頭上。

  一字丞相帽、方翅烏紗帽、員外帽、將軍帽、家丁帽、和尚帽、秀才帽……戴上了叫花子的頭,舞台板上還滾著幾頂。

  "叫花子宰相拜見萬歲爺爺!"他跪了下去。

  "萬歲爺了。"

  "萬歲爺。"

  "眾卿平身!寡人賜宴,普天同慶!"志摩打起京腔,還把棉袍袖子當水袖甩著。

  "謝萬歲爺!"叫花子齊聲喊道。

  七八個叫花子在舞台上亂跳亂舞。一個叫花子又從後台我來一根連響棍,邊敲邊唱。

  志摩也引吭高唱一曲英國民歌。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寺中和尚被吵醒,悄聲走到舞台上,看到這番群魔亂舞的景象,嚇得渾身發抖,就像驟然來到了阿鼻地獄。

  "喂,喝外國酒嗎,小和尚?"一個叫花子拿著酒瓶踉踉蹌蹌地朝和尚奔去。

  和尚嚇得連連後退。他攀然看清坐在正中那個戴眼鏡的"皇帝"原來是常來寺中與方丈喝茶吟詩的徐家大少爺,差點昏倒在舞台上。

(二)

  在混飩、騷亂的夢境中,被一片耀眼的光芒驚醒.睜開眼,滿屋子白得透亮。太陽穴處跳動著,頭疼欲裂。披衣趿鞋,推開窗戶,啊,外面白茫茫一片,下了一夜雪。雪花還在無聲無息地往屋簷上、樹枝上、石頭上堆積,愈來愈厚;原有的生硬的輪廓失去了,一切都顯得柔和、靜穆。

  頭痛減輕了。心上似乎也被塗抹了潔白、柔美的雪,感覺到一陣愉悅的幽冷、清冽。

  故鄉的雪比倫敦的霧實在美麗得多。

  他提起最後一瓶從國外資回的威士忌,出門找朋友去了。

  腳下發出"滋滋"的聲音,一步一個腳印,深深的。

  昨晚似乎和什麼人在一起喝酒胡鬧來著?想不起來了。用心地想,頭又痛了;管它,不去想它。

  雪花在空中飄飛,落在他的頭髮上,粘在他的眉毛上,鑽進他的衣領,躲入他的袖管,還有的,吻在他的嘴上,化成一滴清涼的露水。他舔了舔,甜津津的。

  一絲涼意潛入他的心田,成了詩的旋律: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裡瀟灑,
  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
  飛颺,飛颺,飛颺,——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淒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飛颺,飛颺,飛颺,——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突然,一陣淒淒戚戚的呢喃語聲撞破了志摩遐思的靈翅。他駐足四顧。

  路旁的一塊石頭上,兀坐著一個婦人。雪花把婦人和石塊裹成渾然的一體,宛若一尊連座的石像。她穿著土布根襖褲,頭髮蓬亂、神情恍惚。石頭旁邊是一座新墳,墳頭蓋著幾張油紙。發著暗濁的黃光,還沒有完全被雪水濡濕。

  路旁有幾棵烏柏樹,高高的,向灰濛濛的天空伸出枯枝禿干。

  兩只烏鴉站在枝頭髮愣似地瞧著無食可覓的茫茫白地。

  志摩朝婦人走去。

  婦人慢慢轉過臉來。她的臉色是姜黃的,凹陷的眼窩裡有兩只失掉的凝滯的眼睛。她迷惆地瞅著志摩,臉上毫無表情。

  志摩又站住了。

  婦人重新轉過頭去,沉入自己的悲哀。"我的兒,我的兒啊,娘叫你,你為什麼不響,不答應一聲啊。"她的聲調平板嘶啞,不顫抖,也沒有眼淚。"小四兒啊,你再叫一聲,哭一聲啊。"

  志摩走到她的身邊,低下頭,佇立著。"這……油紙,是你蓋的?怕打濕墳頭?"他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對這位喪子的婦人說。

  "是……你的兒子?"

  婦人沒有抬頭,混濁的眼珠子稍微轉動了一下。"……我的小四兒,本來好好的,活蹦鮮跳……突然喊頭疼,在床上翻來滾去……唉,三天三夜!請了郎中先生吃了藥也不中用,一直叫,叫得我撕心裂肝……叫著叫著就嚥氣了……臨嚥氣時瞪著眼睛望著我……他捨不得去呀……唉,三歲的小囡就懂孝順了,每夜到夢裡來尋娘……我抱他,給他米糕吃……昨夜,他哭著說冷,我去買了幾張油紙蓋在墳頭……"

  志摩的眼角湧出了淚花。

  婦人突然轉過身來,伸出脖子,用兩只枯瘦粗糙的手緊緊抓住志摩的衣角,"先生,你說,我問你,你說,蓋這幾張油紙夠嗎?小四兒就不冷了嗎?"

  志摩打了一個寒酸。

  "小四兒說他冷?"

  "是的!他哭著說,娘,我冷,我冷……"

  志摩伸出手去捏住婦人冰涼的手,緩緩地、肯定地說,"你替他蓋上油紙,他就會暖和的,就像睡在你胸口一樣暖和,他就安穩地睡了。你也可以放心回家了。"

  "不,我要守著小四兒,"婦人乏力地搖搖頭,"等他醒了,我要唱山歌講故事給他聽。他每天都要聽的。"她臉上露出堅定的表情。

  "也好。那你就在這兒再坐一會吧。"志摩溫和地說。

  你就坐在這兒吧,讓悲哀將你凝固成一座石像,作為人生的象徵。

  與朋友喝酒賞雪的雅興一點兒也沒有了,他向回走去。

  他想起昨晚與乞丐們在東寺戲台上喝酒的情景。對他們,可以尊重人格、施捨錢財;對這樣一個遭途失子之痛的不幸婦人,又能給予什麼樣的安慰?一點發自衷心而又於事無補的憐憫與同情又算得了什麼?又能寬解她的慘痛悲哀於幾微?

  面對著人生的眾多苦難,他感到惶惑、無望。理想的色彩也因之而黯淡了。

  志摩將手中的酒瓶用力地扔出去。酒瓶在空中畫了個大弧圈,遠遠的跌落在雪地,瓶頸斜翹在雪層外面。

  他走過祠堂。

  由於與幼儀離婚的事,父子之間的隔閡始終未消。回家後不數日,志摩就獨自搬來東山新蓋成的鄉賢祠內住下。

  祠堂的大廳,供著歷代忠臣、孝子、清客、書生、達官、顯貴以及徐家先祖的神抵。大廳隔壁是節孝祠,多是些跳井的、投河的、上吊的、吞金的、服鹽鹵的、吃生鴉片和火柴頭的貞女烈婦,以及無數咬緊牙關的望門寡、抱牌位做親的、教子成名的節婦孝婦。窗子外面是一條小河的盡頭,上架一條籐蘿滿攀著磊塊的石橋;橋對面一片大墳場,墓墟纍纍,常有野狐出沒。入夜,招魂叫姓的就開始游曳了:前面一個男子手拿一束稻柴,嘴裡喊著一個名字。"屋裡來!"XXX屋裡來!"聲調悠長而又淒涼;後面跟著一個身穿紅柿祆綠背心的老婦,撐著一把雨傘,低低地答應那個男子的叫喚……

  志摩就在這樣的環境裡住著,讀書作文。

  家麟已在屋子裡等著。"少爺,你出去了。這是太太自己燒的冰糖甲魚。"他慢慢地從竹盒裡取出幾隻碗,又從布兜裡掏出一封信,放在書桌上。

  "老爺太太都好嗎?我快有一禮拜沒回家了。"志摩隨手拆開信封。

  "好的,都好。只是,老爺……"家麟窺視著志摩,欲說又休。

  "老爺怎麼啦?"志摩放下手中的信。

  "老爺今天發了一大頓脾氣,"家麟略頓了頓,"東寺和尚一大清早就來告狀,說少爺昨天夜裡叫了一幫叫花子在戲台上喝酒胡鬧。老爺聽了,將紅木桌子相得震天價響。少爺,真有這事?"

  "有這事。和尚說的是真的。"志摩又拿起信。

  "唉,少爺,我說句不該說的話,你不要動氣。你做人有良心,你小時候我帶著你上街,看見窮人總要給錢,寧可不買糖人兒。現在,你憐借窮苦人也是好的,可是,照我說,捨點錢財吃物就是了,卻犯不著跟叫花子同起同坐,一起吃喝啊。這個……太失你的身份了。硤石小地方,你這樣一來,明天男女老少有得嚼舌頭了。老爺在地方上是頭面角色,還要辦事情應酬呢,你叫他把老臉往哪裡放?"家麟用力吸吸鼻子,生著白鬚的嘴唇上邊的皺紋更深了。

  志摩張開口,想了想.又不作聲了。他對家麟點點頭說:"我知道,勞你操心了。"

  "我去了,少爺。"家麟面有難色地望著志摩。

  "路上有雪,你走好,當心滑跌。"

  "嗯……太太還關照.少爺這幾天就不要回去了。有信我會送來。"家麟提著食盒,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說。

  "噢"

  志摩望著他那佝僂的身子在飄揚的雪花裡走上一條小徑。

  歲月、生活壓彎了家麟的腰背。二十多年前,他挺直、健壯。

  自己最喜歡騎坐在他寬厚的肩頭,晃晃悠悠地穿過西山麓的市集場地,饒有興味地看著周圍:賣梨膏糖的,耍把戲的,套泥菩薩的,拉洋片的,算命的,唱小調的……

  "快看,少爺,那個人在吞火呢!"

  "把我抬高點,再高點呀!"

  他和他,僕人和肩上的孩子,相互友好,相互瞭解。

  一切都已過去,一切都成了回憶。

  只剩下背影。佝僂的背影慢慢地消失。他看著慢慢消失的背

  影。也許,自己的背影也有一些孩子在看?永遠是背影,兩代人。

  再也不能面對面地交談、理解了。

  他原先想對忠誠的老人敘說自己的觀點:對窮人的同情絕不能僅止於施捨錢財。它既不能寬慰窮人的不幸,也不能填平窮富之間的溝壑;它只是廉價的憐憫。必須在人格上對他們平等相待,讓他們重新找到走向生活的道路,用自己的雙手消除不幸和貧窮,創造出幸福。另外,還需要用筆墨來描繪,來表現他們的痛苦境遇,引起社會的注意、震動。

  這些話他沒有說,當他看到家麟那一對混濁而木然的眼睛。

  老人走了。他想起手裡的信。

  是清華文學社邀他去作演講。

  他拿著信,在屋子裡踱著圈子。

  他猶豫、遲疑。

  北京城裡有一個他想見又怕見的人兒——林徽音。

  回國以來,暑去冬臨,已有半年了。離開了康橋——他的靈性的源泉,離開了那孕育出多少不朽詩人的多霧島國,來到充滿鄉音舊景的故里,志摩的心緒沒有一天是寧靜的。這倒不完全是由於父親那頑固的怪罪而造成的,更多的是他的心靈始終沒有找到一個真正的溫馨棲息之所。儘管他戰勝過自己一度擺脫愛戀的失望與痛苦,但是從曼殊斐爾的光照中返回塵間,人性的渴求與苦悶便又緊緊地趕來折磨他。他不能不戀念徽音——難道她不正是上帝為他特造的最好伴侶?然而徽音的拒絕非一種裝模作樣的矯情,這個他清楚。命運總是作弄人,他得到過的不是他需求的,他需求的又不是他所能得到的。這種灰冷的前景使他一蹶不振。海涅又在雲端中出現了,這次,德國大詩人湧吟的是上次吟誦的續句:

  如今那幻影已消亡,
  周圍的夜色也淒愴。

  如果他情感的洶濤能截然而止,那就不是從心靈深處迸射出來的真情了;如果徽音的形像在他心目中能改變,那就不是造物主的一件難得的傑作了;唯其如此,解脫也只能是暫時的,沒有什麼能夠撫平他心上的創傷。他不止一次寫信給她,將寫成的每一首詩題贈給她——可是,卻一直收不到她的片紙隻字。

  他應邀去北京,能不是藉故為找她而去的?自尊心使他羞於跨出這一步。他知道只要一到北京,情感的駿馬,會立刻驅使著他去尋找她的。他拴不住自己的雙腳。

  去,還是不去?

  ——要是她依然是那樣的冷淡呢?即使他已不再重申自己的追求,只為了見一見面,而她連這份苦心也不能見容?

  ——倘若她溫柔如舊呢?只要他的拜訪不再包含那種意義,友誼的誠摯總能使他的心靈感受到喜悅?

  一個圈子,兩個圈子……第六個圈子。

  他決然止步。

  北上,重訪古城。

(三)

  北國的冬天是晴朗乾燥的。站在半山向四周望去,常青的喬木仍以它們固有的蒼翠點綴著不免荒涼的山景。有幾叢寒梅似已綻蕾了,遠遠的,讓人感到生命的活力蘊蓄流動在枯枝裡面。山泉依然喧囂,以永不斂歇的歡快昭示著春之將臨;雀兒高噪著,給靜景增添了無限的生趣和活力。一隻柔白的女人的手摘下一片冬青葉,側過身,遞給身邊的男子。

  "坐一會吧。"男子擎著樹葉指指由清泉匯聚成的方地。

  "我知道你一定喜歡它的已經被人遺忘的名字:夢感泉。"她掖了掖綠色絲絨夾袍的下擺,在池邊坐下,"上次爸爸和我陪任公老夫子來香山,他對我講了這泉的歷史。"

  "提起任公,我還沒有來得及去拜望他老人家呢。"

  談話是拘謹的。雙方都用了最大的自制力來保持一種平靜,一種淡漠。

  她點點頭。

  過了一會,她抬起頭來望著他。"你知道我和思成在一起讀書嗎?"

  "剛才在圓明園你已經對我講過了。"

  她低下了頭。她穿著一件繹紅統面的駝絨夾旗袍,彷彿把秋天那滿山遍野的紅葉上的濃彩都收聚凝煉於這一身了。她無聲地坐著,讓身邊的男人去領會自己這句話的含義。

  他在她旁邊坐下了。他捧起她的手;她一顫,想抽回手,他握得緊緊的,她也就任它柔順地留在他的掌中。

  "徽音。"他定定地看著她,就像看一幅名畫裡的人物,非常熟悉,又極為陌生。平時理解的意義,忽然有了全新的解釋。

  她的頭髮還是那麼黑,那麼柔軟,像綢巾一樣被在瘦削的雙肩上;她的眼睛還是那樣深沉,時而似有憂鬱的紫色,時而顯示歡悅的金色,時而琺呈思索的藍色;她的臉色還是古典式的蒼白,稍帶病態的紅暈;她的小嘴還是那樣彎曲著動人的線條,似乎隨時會說出優美的語言;她的身新還是那麼苗條,像是唐詩宋詞中不勝秋風的柳枝。

  她還是倫敦的那個聰明伶俐的少女,雖然衣裳上沾染著古城的塵沙;——不,她還是變了,在那不可捉摸的神情、氣質、風韻裡,有一種他未見過的成熟;她的生命經歷了一段他尚未捉深透的昇華;她正遠遠地離開著他,像一顆升起的新星,回到那深邃的天宇,顯得遙遠、神秘、不可知。

  他感到一陣悲涼。問話也異常笨拙了:"你剛才沒有回答我。你為什麼突然離開倫敦,為什麼不答覆我的那麼多信和詩?"

  "你偏要我把心底裡難以言喻的感受用貧乏的語言別彆扭扭地表達一番嗎?你難道不懂得沉默有著無限大的容量?"她抬起頭,對著他說出一連串的反問;心裡卻沖湧著如下的語言:你又何嘗知道,我為了尊重和維繫你和幼儀的夫妻關係,強制著自己的感情;我是扯斷了幾根愁腸才離開倫敦,心裡向你千遍萬遍地默默道別的;我是怎樣流著熱淚讀你的每一封信、每一首詩,然後放進一隻精美的錦盒,作為生命中最美好最寶貴的部分珍藏起來;我又給你寫過多少封充滿了愛的、末發出的回信;我在心裡是怎樣日日夜夜呼喚著你的名字;你又何嘗知道,我是怎樣遠遠地注視著你在人生道路上的每一個起步,而我的冷漠之巖裡面蘊藏著的是多麼熾熱的溶漿……

  "你我……難道……就此永遠分手了嗎?"

  她站起身,朝前面走去。"愛做夢的人,都喜歡圓明園。一塊破石,幾根殘柱,任你用想像去重塑昔日的錦華;真要把它重新建造起來,就沒有了想像,沒有了懷念。努力去挽回無可挽回的東西,是舊式的纏綿和傷感,是堂﹒吉河德的勇敢和愚蠢。我們還是負著記憶,走自己的路去吧。"她手扶一塊奇形怪狀的石頭站住了。

  "志摩啊,志摩!不要給我們的故事添一個平庸的結局吧,這樣就沒有詩意了!"

  "難道詩都是沒有結尾的嗎?"他呆頭呆腦地問。

  她搖了搖頭,淒然一笑。"詩,對你來說,是氣質,是天賦,是生命;對我,只是修養、才能和表現。詩給了我們氫氣球的性格,追求自由、不斷飛升、嚮往藍天;你,喜歡永遠這樣輕颺直上,我卻感到高處不勝寒了。我需要在腳上墜一塊重實的鉛,將我拉回大地。"

  "什麼是你的鉛?"

  她望著那深翠的葉子,半晌才輕輕說道:"我和思成在一起讀書。"

  "第三遍了!"志摩大聲喊道。

  "他就是我的鉛。"徽音肯定地一字一字地說,"他是學建築的。一根木、一塊石,從平地上建起高樓廣廈、亭台樓閣。他也有他的夢,他的詩;但是。這夢,這詩,都是有根的,深深埋植在泥土裡。"

  她的語調雖是平靜的,志摩卻感覺到這裡有情感在起伏。

  志摩的心裡浮起一種嫉妒、失望混合的痛苦。他不相信這就是自己面臨的現實。他不能接受這樣的現實。如果真是這樣,人生就太慘酷了,太殘忍了。他抱著滿腔的希望和喜悅的激動來到圓明園,他希望應邀而來的徽音仍是他記憶裡的徽音,還是那個客智、機靈、善解人意、樂於跟自己攜手在思想與感情的綠草地上驅駛、在持和藝術的聖殿裡徜徉的小女孩;然而,一切都錯了。他的希冀,他的估測,他的判斷,他為美好的未來描畫的藍圖,統統都錯了。五光十色的綺麗皂泡,一觸及現實的夜指就破滅得無影無蹤。

  他失神地佇立在寒風中。

  他惘然地凝視著安詳地站著的徽音。

  她那內心充實的模樣,使他的理智突然從心底升起,在他耳邊輕輕說:徽音所作的分析和選擇是正確的。

  一種贊同的平靜漸漸擠走了心頭的痛苦,於是他感到這似乎已經不是決定了自己命運的遭遇,而是一部什麼小說裡的人物的經歷了。這正是智慧和理性的奇妙作用,它會在某種關鍵的時刻以意思不到的方式把人領出情感的迷津,把明晰而正確的抉擇展示在他的面前,使他免於沉溺在泥淖而不能自拔。

  他看看四周,冬青葉子凝重而渾厚,心裡鬆快了。

  他沒有再說什麼,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挽起徽音的手臂,說:

  "我該去見見任公了。"

  徽音緊緊地挽著志摩的臂膀。她為他們的心靈在另一種意義上靠得更近而感到欣慰,心裡對他充滿了遠非往日可比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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